这也算是一种英法(喜),满嘴骚话乡村大男孩调戏内敛含蓄(表面)城里人的那种
这是起点卷毛狒狒征稿活动投稿稿件
3代左右,逆检2前。俩人还没捅破窗户纸的暧昧期。成御,其他友情向。
名画《御剑检察官在加班》:画上成步堂和真宵在玩。御剑问不是叫御剑检察官在加班吗,那御剑呢?答:御剑检察官在加班。
...
早春三月,天气多变,温度本就在冷和热之间摇摆,加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造访的雨水更是让这个季节似乎不那么友好。
“走啦成步堂哥,好难得没雨呢,去路边散步都比你在律所呆着好。反正撞见案子的概率比你呆在律所等人上门还要高啦。”真宵站在门口拉着成步堂往外走。
“喂喂,好歹我现在也是稍有名气的律师……这么说也太伤人了吧。”成步堂挠挠头。
“嗯哼哼,我用绫里家的灵力预言,今天出门会有好事的,所以成步堂哥我们快出门碰碰运气吧~”
于是二人就这么连拉带拽的出了门。
或许是因为天没放晴地上仍有积水的缘故,没有什么人出来逛街,街边店铺也没精打采的半掩着门,平时热闹的小吃摊更是没几家营业。
真宵倒是对此无所谓,她向来元气满满,对着路边绿化带长出新芽的植物也能乐呵半天,或者是借着散步没注意的理由猛踩一脚水坑,崩着自己一脚水也波及成步堂的西装裤。
……虽然成步堂觉得她就是为了溅自己一脚才故意踩水的。
终于真宵看到路边一家卖鱼烧的老伯正在营业,她果断放过自己湿透的鞋子,冲老伯要了一份章鱼烧。
“成步堂哥,快给钱。作为我带你出来散心的报酬啦。”真宵捧着那份刚出炉的章鱼烧暴风吸入,“嘶烫烫烫,这个好吃,成步堂哥也尝尝的。”
成步堂看小姑娘开心的样子,也笑了起来,他又让老伯打包了一份章鱼烧,这样一会还能让真宵再高兴一下。
他们就这么站在公园的人行道上你一个我一个的干掉了一份章鱼烧。面前的湖水因为这几天下雨的缘故涨高了很多,鸟叫声叽叽喳喳的从树梢传来,等成步堂抬眼望去又找不到一只。
藏得真好,但是你们的叫声已经暴露了这里有很多鸟的事实,辩方出示树荫地下斑驳的鸟屎痕迹作为证据。
…哎呀现在不是庭审不需要这样呢,成步堂摇了摇头。就在这时,他感觉脸上有冰凉水珠划过。
天上突然下起了雨。
成步堂和真宵对视一眼,俩人四手空空谁都没带伞。成步堂果断脱下外套顶在自己和真宵头顶,真宵不知道从哪摸出一个袋子套在章鱼烧上,裹好后藏在二人内侧最不容易弄湿的口袋里。然后二人就这么狼狈地快步往律所跑。
“麻油衣酱,这就是你说的好运吗?”
“快别说了成步堂哥,雨越下越大啊。”
“滴——滴——”
“这边都是绿地根本没有遮雨的地方…啊被鸣笛了,真宵往里走走,路边都是车。”
他们挤在一件男士短款外套下,听这路边车来车往的鸣笛声,往回匆匆小跑。
“滴——滴——成步堂!上车!”
御剑在加班——没错他又在加班。今天是星期三工作日,上班很正常,加班也很正常,窗外下大雨,御剑心里下小雨。倒不是说一个接一个的案子有多难;月底西凤民国的总统要来,检察院对接总归千头万绪;有传言说检察官审查会对自己工作方法有争议,他得自证清白。各种事情一起涌上的结果就是检察官御剑伶恃又要加班写材料。
他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汤色鲜明,茶香醇厚,是份好茶。御剑想起成步堂在律所招待客人也是会备些茶叶的,不过都是些一般货色。有人来就抓一把扔在一次性纸杯里,倒热水,搞定。反正来访者也不在意茶的品质,喝茶聊天开启话题,送客走人再倒掉杯子里剩余的茶汤。
要不也送他份吧。御剑找出还没开封的那包放进包里,心里盘算着下班后去一趟成步堂的律所。
御剑看到窗外又下起了雨,雨丝绵绵,但是天上乌云渐浓,这架势是要下大雨。检察署的路本就容易堵车,万一一会下大雨了更要把人堵在路上。御剑看了眼工作量,还是打算先下班再说。
他将车开出检查署。不一会儿路上已经有了积水,如果有车子飞速驶过必然溅起水花影响他人。御剑放慢车速减速慢行,不管什么牌子的车,也不管车里坐着什么样的人,大家都被困在路上。他想了想转弯驶出主干道,选了另一条绕远且靠近公园步行道的路——平时很多人喜欢去那边散步,但是雨天没什么人愿意出门——换句话说,车少人少。
然后披着衣服在雨里乱跑的成步堂和真宵就出现在御剑眼前。
俩个人都没带伞,真宵一只手攥着什么,成步堂向真宵那边倾斜,让衣服能更多的罩在真宵头顶。俩人说说笑笑,一点也不见狼狈,反而带着点雨里漫步的自在随性。
……他这么闲的吗?没有案子调查就出来玩,他到底靠什么吃饭?
御剑想,他到底还是对成步堂不好好照顾自己感到微妙的不爽,更没法对“成步堂可能淋雨生病”这点视而不见。
雨下得更大了。
御剑冲二人鸣笛,想让他俩上车躲躲。
……然后就看到成步堂和真宵往更内侧挤了挤。
御剑拍喇叭的手紧了又紧,他果然无法理解不用上班的人的脑回路。一个绫里家主,一个全胜律师,怎么听都应该比自己要更忙更有钱吧?
御剑降下车窗,他继续滴了两声,冲成步堂大喊,招呼两人上车。
——成步堂和真宵好像看到了天降救星。
“御剑——”成步堂蹿上御剑的副驾,“救了大命,如果不是你,我和真宵就要一路淋雨回去了。”
“是啊御剑检察官,非常感谢。”后排的真宵往前凑,脑袋凑到御剑边上,真宵露出一个非常灿烂的笑脸,“哇这车坐垫好软哦。谢谢你啦。”得益于成步堂已经湿透的外套和某人的偏袒,真宵的上半身保住了,她被雨淋得不多。
御剑没接话,他忙着将空调暖风开得更大,告诉真宵怎么调整后排出风口。随后又从车子储物的格子里翻出几条干净毛巾递给成步堂和真宵。
“洗干净的毛巾,先擦擦衣服上的水吧。纸巾在这,用这个擦脸擦头发。”
“御剑你果然是什么老派贵族吧,车里都带着毛巾?如果有女孩在你面前哭出来,你会不会像电影里那样掏出手绢让她擦擦脸?”成步堂用毛巾扑棱着他的刺刺头,外套早就报废被真宵放在后排座位下,裤子鞋子更是湿得一塌糊涂。成步堂先用毛巾把还在滴水头发简单擦了擦,然后稍稍甩了甩头,手指卡进刺刺里梳理按摩着自己的头皮,希望不要被冷到了。
侧身在扶手箱找找有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可以帮助解决现状的御剑猝不及防被甩了一脸水珠。他瞪向成步堂:“成步堂,如果你再把脑子里的水甩得到处都是还滴到我真皮座椅上,这个擦你头发的毛巾就会变成我的擦车布。”
真宵乐出了声:“成步堂哥你故意的吧,恩将仇报好过分啊。”她抖开袋子上的水珠,小心打开那盒被保护在二人中间的章鱼烧:虽然有些挤变形,但没有泡水,小料也都好哈裹着丸子。真宵向二人出示了完好的章鱼烧,“看啊成步堂哥,我就说有好事发生嘛。章鱼烧还是完好的,我们也碰上了御剑检察官。真棒!”
真宵抽出几张纸,小心铺在腿上,她防着掉落的碎渣:“一盒四个,我们三个分了吃吧。御剑检察官辛苦了,你吃两个的。”说罢,真宵叉起被挤压变形得最厉害的那个,嗷呜一口吃掉了。她将剩余三个连盒递了过去。
成步堂接过——这是他买的他当然要吃——戳了边上的:“得救了,居然还是暖和的?御剑你尝尝,这个好吃。”
“来,啊——”
他换了个没用过的叉子,把丸子裹好一层厚厚的酱料,一手在下面接着,一手递到御剑嘴边。
御剑忙着开车看路,雨又大路况不熟,他没怎么认真听成步堂和真宵说什么,就感觉到成步堂递了个东西给他,他听到“啊”的声音下意识张嘴,然后就被成步堂塞了满口小丸子。
御剑嚼嚼嚼。确实好吃。
…等等不对!
“成步堂!碎渣别掉我车上了。我是松鼠吗把东西塞满嘴?”
“嗨~嗨~不会的,我接着呢。”成步堂收回手——御剑被热风吹得脸红很可爱,吃东西腮帮子一鼓一鼓也很可爱——因为丸子个大这会儿没来得及把东西咽下去没法继续说教,他是不是很少吃这种路边摊小吃啊?——等等成步堂,你刚才是喂御剑吃东西了吗?你到底有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干了什么啊?
成步堂心里有两个小人在大喊大叫:好朋友之间喂东西很正常!——异议,你会这么喂矢张吗?你甚至用手接着就怕弄脏他的飘飘!——异议,那是御剑在开车没空分心,而且他刚让我和真宵上车帮了忙,我就该喂他吃。矢张不给我惹事就不错了,矢张能开车送我回家吗!
结论:成步堂喂御剑吃章鱼小丸子理由充分,完全无罪。
于是成步堂叉起最后一个章鱼小丸子,一脸谄媚的找准时机继续递到御剑嘴边。
“………”真宵看着成步堂的狗腿样,想了想,又忍了忍,最终还是觉得自己要出个声,不然大概率要被前排的人忘掉后面还有个人。
“成步堂哥,我想两个章鱼烧是不够让检察官给我们俩做司机的。”
真宵的重点:我们俩,成步堂哥别狗腿了我还在呢。
成步堂的重点:两个不够,御剑饿了吗,要不待会约他吃个饭?
御剑的重点:做司机,真宵是不是在暗示他加快速度?
所以真宵发现,这句话后车里诡异的沉默了。
……等等,他俩不是真把我忘了吧?真宵大惊。真宵流汗。真宵退下闭嘴了。
一时只有狂风卷携着雨水砸向车窗,呜呜咽咽的风声从街道呼啸而过,天已经全黑下来,路灯的亮度显然不够,偶尔的闪电照亮面前愈发莫测的路。
御剑将雨刷开到最快,发现还是没办法看清前挡风玻璃。他最终拐进一个有屋檐可以遮雨的地方停下了车。
“雨太大了,根本看不清前面的路。”御剑注意到成步堂和真宵二人的状况都不是很好,他想了想,最终决定道,“这边离我家很近,5分钟车程不到,你们先去我家换洗吧。”
成步堂和真宵自然没有意见,于是车辆向御剑家驶去。
御剑将车驶入车库停好。成步堂拉开车门晃晃悠悠跟着御剑走,湿掉的外层衣物阴湿了他的贴身衣服,离开车内暖气后冷风一吹他直打哆嗦。相比之下习惯在瀑布下修炼且上身干爽的真宵明显比他状态好多了。
御剑也不话多,推着成步堂快点进浴室洗个热水澡。他和成步堂身量差不多,找几套干净衣服不难。
但是真宵的就不那么好找了。
御剑先是给真宵披了件长款风衣,再带着真宵去衣帽间碰碰运气,所幸这里还有留有几件冥没带走的衣服。御剑挑了件深蓝色长裙,裙子亲肤且够厚,屋里再穿个长风衣就不用担心着凉,御剑还从衣柜里掏出条薄毯想给真宵披上,被真宵果断拒绝。
加薄毯未果的御剑转身去厨房,他准备烧点热水再煮个什么让俩人暖暖身子。
所以等成步堂出来,看到的就是端着茶水正等自己的御剑。
“家里没什么吃的,我叫了外送,他们预计一小时后能送到,先喝点热水别凉着。”
“肯定不会,我身体很好的。”成步堂对此颇为自信,“我以为真宵手里是浴巾,没想到是毛毯?御剑太夸张了啦。”
御剑想了想还是解释道:“唔姆…冥的裙子不厚。”
“春天了,不是冬天那么冷。真宵还得在瀑布下修行,放心。”成步堂话题一转,“御剑饿了吗?我先整点吃的?”他对于探索御剑家跃跃欲试。
“不用,章鱼烧很好吃。真宵小姐品味很好。”
“那是我买的。”成步堂再次强调。
御剑挑眉,似笑非笑的说:“三流律师,你是在暗示我可以向你律所就今天这些账单请款吗?”
“呜…可恶啊”成步堂狗狗眼看着御剑,怪可怜的,“律所房租都要付不起了的说。”
“…我哪次真的给你寄了…你到底是怎么经营律所的,凭你的胜诉率要接案子很容易吧?刑案你不想给有罪的人辩护,那多接几个民事案子也能过得很好。”
成步堂抓了抓头,嘿嘿不说话。御剑无语蹬了一眼成步堂。
他们止住了话题。
成步堂看了眼御剑:“不出所料,大将军哈?”
“这是我的家,成步堂,不看大将军你想看法治讲堂吗?”
真宵换好衣服,正擦着头发走出来。
“好了现在二比一,就看大将军。”御剑给真宵也倒了杯茶。
茶汤已经不烫手了,真宵捧着茶杯,发出一声舒服的感慨,随后把自己丢进沙发:“当然看大将军啦,成步堂哥不能不合群啊。”
于是御剑看大将军的提议获得压倒性胜利。
成步堂对此没有异议。
一个律师,一个灵媒师,一个检察官,三个身份迥异的人被一场大雨关在这间漂亮小楼的客厅,他们对着儿童特摄剧斗嘴打发无聊时光。
但是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原先是漫长的,是无所事事的,是和好朋友做傻里傻气的事。现在是多变的,是聚少离多的,是和有心人想朝暮长久的情。
成步堂闭上眼睛再睁开。面前的,触手可及的,窝在沙发上的御剑,这才是现在的御剑。他无比怀念那个板板正正但神采飞扬的小学同学,同时也为这个别扭又真诚的检察官神魂颠倒。
真宵不可以,春美不可以,失张更不可以。只有御剑,只是御剑。
“御剑……”成步堂将这声名字连同茶水抿进嘴里,他心里的欢喜回应着喊出的名字,多念一声就多增长一分,最后又顺着气音溜出嘴巴。
扔得很准,成步堂毫不费力就能接到。他看向御剑挑起的眉,那人正为丢准抱枕得意洋洋,一颦一笑都是风情。
大学时美柳千奈美让他吞下毒药,七年后叶樱院彩芽告诉他真相。岩徒海慈案后御剑留给他“检察官御剑伶侍选择死亡”,一年后御剑说“唯一的真相”。
真相就是,他认栽了。
不过,成步堂想,御剑不会让他栽得太狠。
窗外闪电依旧张牙舞爪,随之而来的是轰隆一声巨响。
成步堂看了眼外面依然不见小的雨势,往沙发后又靠了靠。他学着御剑的姿势端起茶杯,对着杯边轻轻吹了口气,鼻子嗅到茶水的香气。
这是2019年的惊蛰,春雷终于落下,万物正待萌发。成步堂想,一年里温暖的好时节已经不远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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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碎碎念
1.全篇都在借景抒情。比如雨水可能象征他俩还不清晰的感情,也可能是成步堂快丢失律师徽章。但总归感情会升温,他俩也快捅破窗户纸了hhh
3.御剑没找成步堂请款。恭喜成先生吃到大户。
3k。很粗糙,不是什么正经考据,大家随便看看(。
有神日cp向要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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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屏麻了,到底有什么不好过的
Summary:
伪直男突然发现自己对挚友有占有欲的那一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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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造型张扬、色彩鲜艳的红色轿跑轮毂一转,稳稳地贴着人行道边缘的砖石停了下来。在跑车停下的地方,正站着一个身穿深蓝色西装搭配浅色马甲的男人,他身材笔挺,站姿却随意,有着一张笑容亲和又独具成熟魅力的面孔,一只手提着一只造型简约方正的袋子,毫不意外地看着这辆引人注目的轿跑停于自己面前,那只赤着的手抬了起来,向着并未被摇开的车窗挥了挥。
驾驶位中的御剑怜侍忍不住轻轻推了下眼镜,以掩饰嘴角忽然翘起的弧度。
他知道成步堂龙一手中的那个袋子里装的是什么。与其说知道那袋子中的事物,倒不如说,他对那事物、那袋子,甚至拿着袋子的人,都已经不能更熟悉了。
“成步堂,你怎么知道我没吃晚饭的?”
他对着那正探身进入车厢之中的男人问,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那袋子连同里面方方正正的东西,都被放在了他的手边,但他并不急于接过,只是用深远而安宁的目光,看着成步堂龙一在他身边坐定,熟练地拉上了安全带。
他心念微微一动,没有犹豫,自然地伸出手,帮他粗心的挚友抚平了衬衫的褶皱。成步堂龙一的胸膛并不如何厚实强壮,却带着令他熟悉而安心的温度。当那略高于他掌心的温度顺着掌纹蜿蜒至心头,将那里某个原本空空的角落填满了。
他并未让手掌过多停留在成步堂龙一的胸前,抚平了那几道因坐姿改变而产生的褶皱后,他便收回了手。这些都是一个好朋友可以做也应该做的,而成步堂龙一并没有抗拒,甚至回过头,对他露出了一个感激的笑容。
在御剑怜侍的心头,有丝丝缕缕的隐约苦涩的庆幸渗透出来,弥漫在他舌尖之上,交织成一段复杂的苦甜参半的滋味。
他始终尤为庆幸的是,那个他单恋着的成步堂龙一,始终都不是一个绝情的男人。
掌心之中还残存着所恋之人胸膛的温度,他珍而重之地握紧了手心,就像要握住一段虚无缥缈的恩赐一般。
说着,他玩笑似地伸出手,指尖蜻蜓点水般抹过好友的小腹,似乎在检查对方是否已经在严肃笔挺的外表下,偷偷蓄养出了柔软的小肚子。御剑怜侍一挑眉,岿然不动地坐着,只是用轻蔑的眼神表现出十分的不以为然,还有隐含的几分得意,就好像在表达,自己全然无惧这方面的挑战。
成步堂龙一当然不是一个绝情的男人,可是,这样滴水不漏的分寸,是不是其实也是种绝情呢?
“身材还是这么好啊御剑,真是的,一点机会也不给呢。”
成步堂龙一笑着赞道。
御剑怜侍深深地看了他的挚友一眼,隔了一秒,才故作冷酷地回答:
“如果你指的是让你嘲笑我的机会,我可没有那样的兴趣。”
说罢,他沉默地看着友人灵巧地将一只多层的便当盒从袋子中取出。顿时,酱汁与米饭令人食指大动的香气弥漫开来,伴随着水珠凝结于盒壁,柔软纯白的水汽也自餐盒中蒸腾而出,填满了他们之间的空隙。御剑怜侍透过茫茫的水雾,去看自己相伴十年的挚友,只觉那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面容被水雾扭曲,变得朦胧莫测,他们明明近在咫尺,一瞬间,却又那样遥不可及。
御剑怜侍当然知道,成步堂龙一赞扬他的身材只是随口一说,作为缓和气氛的调剂罢了。他的手只不过轻轻触及他厚实马甲的表面,不曾用力到能够感受到肌肤触感的程度,而对方上次接触或者目睹他裸露的肌肤是什么时候呢?或许是很多很多年前,或许,根本就从未曾有过。
虚无缥缈的水汽也好,柔软轻薄的布料也好,他与成步堂龙一之间,好像总是隔着层东西。看似薄如蝉翼,却只有御剑怜侍知道,那是世界上最残忍的隔阂,是他永远也无法逾越的距离。
想到这里,御剑怜侍忍不住不易察觉地动了动嘴角。
你才是啊……
他在心中无声地说。
真是……一点机会也不给呢……
02
成步堂龙一是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善于且乐于照顾别人的呢?
御剑怜侍望着面前的男人小心翼翼地将多层便当盒拆解开,整齐地排列在他的手边,最后又抽出一双筷子。当他意识到被分列于自己面前的菜色荤素搭配、色彩诱人、营养均衡时,忍不住思考起这个问题。
或许……是在他为成为一个好父亲而努力时开始的?或许吧,为人父母是让一个青年迅速成长的最好方法,当你不得不肩负起照顾一个孩子起居的责任时,很多事情就与单身时不同了,成步堂龙一没法像以前那样邋遢,将换洗的衣服扔得满地都是,在床上吃饼干或者薯片,任由没洗过的餐具堆满水池,如果不是要趁着晴朗的天气晾晒被子,甚至都不会铺床叠被。而且,他也不能整天用便利店卖的速热便当或者打折面包填饱肚子——成步堂龙一是个物欲很低的人,事实上,只要有一口吃的,使他不至于饥饿,他完全不介意那食物口味是否不错、营养是否丰富,偶有加餐,也只不过是周末在厨房里捣鼓些速食意面、海鲜饭团之类的简单易学的食物,一旦一道菜的麻烦程度超出了他的预期,那他宁可还是用每天八点后的打折面包来代替。
“家”啊……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字眼,有多久没有和自己产生联系了?
可是,“家”明明又是那样近。眼前的成步堂龙一从未如此让他联想起一位可靠又可亲的父亲,他好像没有改变什么,面容一如往昔地柔和英俊,双眼中熠熠的光彩也不曾改变,可是御剑怜侍又能够清楚地感受到,他与当年那个冒失又时常异想天开的青年早已不同了。如今的成步堂龙一,不要说是一个鲜活可爱的女孩子,就算是一片沾满浑圆露水的娇嫩花瓣、一枚晶莹剔透的肥皂泡,落在他温暖厚实的掌心,在那双比看上去更加温柔仔细的手的爱抚下,也不会受到一点伤害。
在这样一位可靠而温和的“父亲”身边,不就意味着“家”吗?
而御剑怜侍却只是这个家中的一个过客。
几年来,成步堂龙一照顾人的意愿与能力的增长,同样也惠及了他。他时而会得到来自这个家的馈赠,那有时是一盒味道质朴却香甜的点心,有时是一顿温暖灯光下的晚餐,有时则像今天这样,是成步堂龙一特地为他打包的工作餐——当然,不只是这些,成步堂龙一会小心翼翼地帮他拂去黏在发顶的一片纸屑,会悄悄帮他钉好外套上掉落的一枚纽扣,会帮他拍打掉长裤上沾染的灰尘,甚至每次离开成步堂家时,他都发现自己眼镜的镜片被人细心地擦拭得光洁如新,是谁的手笔自不必说了。
可是……那是他的“家”吗?
御剑怜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事实上,他也知道成步堂龙一为什么会对他这样悉心照料,甚至远超了寻常人对待朋友的态度。这样的趋向并不是自那个男人成为了父亲才出现的,早在八九年前,他们重逢后不久,他便意识到了成步堂龙一对自己的好。那个时候那家伙还是个邋遢的单身汉,连公文包都要他来帮忙整顿,可偏偏就是那样不修边幅的男人,还知道在等待他加班时,为他带一个自动贩卖机里的铜锣烧;与他说话时,总是放轻语气,带着或深或浅的笑容,像是担忧冒犯了他敏感的心一般。而这些,都是他不曾在成步堂龙一面对其他人时见到过的。
想到这里,御剑怜侍的嘴角再一次禁不住微微地动了动,像是又有一点苦涩的滋味自其中渗出。
受到所恋之人这样细心温柔地对待,原来并不是因为他是什么特殊的存在,反倒是因为,他是一个可悲的失败者,而这些独有的温柔,不过是他善良的友人对他的补偿罢了。
是的,御剑怜侍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便已经难以抑制地爱上了他的好朋友,他虽然想要掩饰些什么,却也知道,自己拙劣的演技在目光锐利的成步堂龙一面前,只不过是一叶障目的把戏罢了。当他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便自暴自弃地放弃了对自己心意的掩饰,再不否认成步堂龙一是他心中最为特殊的存在,时而在那个男人面前情不自禁地表现出依赖与亲近。而成步堂龙一对他的回应就是——没有回应。
成步堂龙一将他一切不同寻常的态度都看在眼里,却没有回以任何可以被界定为友情之上的举动,这难道不就是最明确的回应了吗。
哪怕到了这种时候,御剑怜侍想,自己细心而善良的友人还是在估计自己的体面,既没有试图拉开距离,也没有做出令他难堪的拒绝,那个男人一定也在想,他们都已经是熟练地成年人了,成年人的世界里,是不只有“YES”和“NO”这两个选项的。也并不是每一次拒绝都要伴随着关系的破裂与诀别。
成步堂龙一从不是一个绝情的人。
作为补偿——爱而不得,却又难以与所爱之人割舍的补偿——他得到成步堂龙一独一无二的温柔照料。
御剑怜侍想笑着斥责他的好朋友一句,说他这是多此一举的“老好人”行为,可是他又觉得,自己作为这一行为的事实受益者,反过来斥责对方,是不是有些卑鄙了呢?
是啊,幸好,幸好成步堂龙一不是个绝情的人,他还允许怀揣着异常感情的自己留在身边,十年来都未曾驱逐,这已经是极致的体贴了。御剑怜侍是不会在这样的体贴中得意忘形的,他始终记得,自己所拥有的一切、自己吃到的温热新鲜的便当,都是来自成步堂龙一的恩惠与怜悯,对方将这些给予他,是那个男人的自由,而将他们收回同样也是。
归根到底……成步堂龙一并不是属于他的“家”啊……
可是明知这一点,御剑怜侍还是忍不住趁着这个男人低头替他掰开一次性筷子时,深深地看着他,像是要将这个男人为他忙碌的样子深深地刻在心底一般。
检察局长先生的嘴角终于不易察觉地挽起一个微笑的弧度来。
“你做的照烧鸡肉里面怎么没有洋葱?”他接过那对连木刺都被细心地清理掉的一次性筷子,故意笑着问。
“考我吗?我可记得你不爱吃呢。”成步堂龙一笑着回答。
御剑怜侍故作满意地点点头,夹了一块色泽诱人的鸡肉,让那比寻常做法还要更偏甜蜜的滋味在口腔中慢慢化开,细细地咀嚼品味起来。
没关系,不管这样的温存是他借来的还是窃取的,至少,他现在切实地拥有着它,而他好心的挚友看上去也暂时不想将它绝情地收回。
半晌,他们都没再说话,成步堂龙一显然是吃过饭后来的,他只给御剑怜侍带了一双筷子,而自己在确认对方对今天的菜色满意后,便看着前挡风玻璃上逐渐凝结的水雾发呆。
短暂的只属于他们的温情的时刻,哪怕没有过多的言语,也是那样值得珍惜。
“御剑……”
成步堂龙一像是想起了什么,漫不经心地开口。御剑怜侍的口中正被美味的食物占据着,出于礼貌,他没有开口,也没有开头探究成步堂龙一的心思,只是同样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又将一块裹着蜜汁的鸡肉放入口中。
“我在想,你这样一直忙着工作上的事,完全不管自己的生活,终究还是对自己不好吧。我虽然想一直陪在你身边照顾你,充当你工作之外的后盾,但我说到底只是你的朋友,做不到深入你生活的方方面面,做不到无微不至,只能当做一种补充……”
成步堂龙一用闲聊的语气,边想边说,目光看着在潮湿朦胧的玻璃上,有一颗水珠凝聚起来,又由于吸聚了周边太多原本不属于它的细小水雾,最终抵抗不住自身的重力,滑落了下去,在他所看不到的地方摔个粉碎,只留下一道泪痕一般浅浅的水迹。
不知为什么,当他说出这番看似很有道理的话语时,他的余光注意到,挚友停下了用餐的动作,整个人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一般,伸出的筷子还悬在半空中。但他并未多想,笑着说出了他的结论:
“御剑也是时候寻找一位能无微不至地照料你生活的妻子了吧。”
车厢之中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在他们之间,已经很少有这样令人恐慌的真空一般的寂静存在了,哪怕是在他们沉默地做自己的事时,也往往伴随着轻微的书页翻动声、或是杯盘碰撞声,这些细小的声音让成步堂龙一哪怕不需要抬头也知道自己的朋友此刻在做些什么。而当下这种寂静却只由绝对的无声构成,那一瞬间,成步堂龙一失去了近在咫尺的好友的踪迹,哪怕是心跳声,似乎都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消失了。
成步堂龙一狐疑地转过头,正看到御剑怜侍也在看着他,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御剑怜侍的脸色格外地苍白,苍白得就如同碎了一地的白色瓷片,哪怕被人煞费苦心地拼回了原本的形状,却也掩饰不住一道道蛛网般触目惊心的裂痕,摇摇欲坠得仿佛一阵风都能将其吹做齑粉。
但是,那被强行拼凑在一起的碎片,却还倔强地立在那里,立在他的面前。不破碎是他最后的体面。
极其细微的抽气声过后,成步堂龙一看到,御剑怜侍抬手轻轻推了一下架在鼻梁上的镜框,苍白的脸上几乎没什么表情。
“谢谢,我会考虑你的建议的。事实上,我已经推掉了很多相亲的邀请了,这一点你应该知道。”
说着,他将手中细心打磨过的一次性筷子放入餐盒之中,再也没有拿起。
03
但他就那样说出了,用近乎闲聊甚至近乎玩笑的语气,将对他的“判决书”念了出来。尽管他使用了一种较为委婉的说辞,可听在御剑怜侍耳中,却已经直白到刺耳。
“我虽然想一直陪在你的身边……”
“我说到底只是你的朋友……”
“是时候寻找一位妻子……”
还有比这更加清晰明了的暗示吗。
当这“判决”猝不及防地灌入御剑怜侍的双耳,他忽然感到眼前发白,双肩难以抑制地轻轻摇晃了一下。成步堂龙一似乎还在他耳边絮絮地说着什么,或者是在继续劝说,又或者是在给自己刚才的话语找补些什么,但那已经不重要了,它们听在御剑怜侍的耳中,都变成了难以分辨的杂音,在他脑海里,只有“朋友”“妻子”“是时候”这几个断断续续的字节,不断盘旋环绕,纠缠着他已几近破碎的心。
成步堂龙一真的不是一个绝情的人吗?在这个瞬间,御剑怜侍动摇了自己原本的判断。
好几次,他用力地无声吸气,想让自己的肺泡被氧气浸润,可胸膛上像是破开了一个小洞,小到他甚至没能察觉到它的存在,却又让他变成了一只泄了气的气球,再也没法被氧气充满。他就这样像一条涸辙的鱼一般摇摇欲坠地吸了好几口气,才意识到在胸膛之中充斥着一股干枯的血腥味,伴随着麻木肿胀的感觉,如同一把锋利的小刀插入胸膛又拔出,他很难说清,那究竟是一种多了什么的异物感,还是少了什么的空虚。
过了好几秒,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是疼痛的感觉。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真是……好疼啊。
那一天,他本来答应了成步堂龙一陪他去一个案发现场调查的,最终,他却以从未用过的“身体不适”的理由,提前离开了。当他说出自己“不太舒服”的时候,他看到成步堂龙一眼中的关切已经将要溢出。其实,他很担心成步堂龙一会顺势问他“哪里不舒服”,甚至问他“要不要去医院”,但在欲言又止的表情之后,成步堂龙一终于什么也没有问,他只是沉默着,将御剑怜侍送回了车上,有些凝重地与他挥手道别。
这只证明了一点,这个绝情的男人当然知道,身体不适只是一个借口,而御剑怜侍魂不守舍的真实原因,他其实比任何人都清楚。
御剑怜侍已经忘记自己是如何摇摇欲坠地回到家中的,回过神时,外面的天色已经彻底昏暗下去,他连外套都没有脱下,更未曾点灯,就这样凝固在沙发上。窗外逐渐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一个又一个家庭,点燃了属于他们的温暖的光。在“家”的光点构成的海洋之中,御剑怜侍是那样的格格不入,他坐在光的背面,像一个漆黑的剪影。
忽然,在他手边,一块巴掌大的荧幕骤然闪起光亮,照出了他迷茫的表情——那是他的手机,因一条消息的造访而亮了起来。荧幕上显示的联系人不是别人,正是成步堂龙一,他望了那消息提示半晌,像是艰难地搜刮着身体里仅余的一点勇气,将它们集中到指尖。
他点开了与那个男人的对话框,看到了那一条自己于十分钟前发送的消息。
其余的话他没有过多的解释,而被他省略的内容十分明确,一个在政府机关中承担着重要职务的岳丈或是岳母,能够为他带来原本没有的很多资源,或许将成为他事业的新台阶。
是为了让他最好的朋友放心吗?
恐怕……不是吧……
哪怕他对自己的心迹再抗拒,也能清晰地意识到这个否定的答案。
望着成步堂龙一回复的那个表情贴画——那个小小的握拳奋斗的刺猬,旁边还写着“加油”的字样——久久地,再度变为了一个剪影。
御剑怜侍,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他咬牙问自己。
御剑怜侍,你到底还在期待些什么呢。
04
破碎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如果仅仅是瞬间的毁灭,那或许不会有多么的痛苦。可是,在这个世界上,能够允许我们品尝瞬息的灭亡的机会总是不太多。生活喜欢用带着生锈锯齿的刀刃分割我们的心脏,让我们感受到灵魂在冷风之中一点点开裂的痛楚。大多数时候,我们已经完全地破碎了,却还凭借着惯性站在风里,感受着带有锯齿的刀片一片一片分割我们血肉的痛楚。而有时候,一些幸运儿承受的刀刃是足够锋利的,当刀刃穿身而过时,他们仅仅是愣住了,走了很久很久,忽然回头时,才发现自己的心血早就顺着来时的脚步蜿蜒一路,直到这时,迟来的痛楚才一口气涌回已经血肉模糊的胸膛。
或许,人总会有一个瞬间理解破碎的感受。
在那个瞬间里,成步堂龙一是否也理解了车上面无血色的御剑怜侍呢。
不知道……
他甚至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因为那一切都是他始料不及的。他就像一个吃了一辈子甜橘子的人,忽然被喂了一瓣酸涩的、还未真正成熟的果肉,在那一瞬间,他是不能意识到令他心脏都为之皱缩的酸楚的存在的。
他只是在晚间归家的途中,无意识地瞥了一眼路边咖啡厅靠窗的卡座,瞥见了那两个相对而坐的人影,然后,像一具蜡像一样,毫无征兆地凝固了。
那是一个……男人……
在这个词汇前面,任何修饰词都成了累赘,因为仅仅一个词便能解释成步堂龙一的失态。
这个经历了许许多多险恶的事件、早已因此变得处变不惊的男人,忽然有些慌乱地喘息起来,下意识地用力抚了抚心口,在那里,他的心脏正在脱离本能的桎梏,陷入急促的混乱中。他难以抑制地感受到了窒息。
他当然不会忘记,就在昨晚他与御剑怜侍分开后,对方没过多久便发送给他的消息——好朋友采纳了他的建议,决定于今天晚间进行一次相亲。那种心脏不受控制的感受,在他收到这条消息的瞬间就已经产生,这使他魂不守舍,皱眉沉默了很久,却并未找到“病因”。
这一切明明都是顺理成章的……
他建议自己的好友将婚姻大事提上日程,而对方对此欣然接受,很快落实。他反复将这个滴水不漏的流程想了几遍,也想不通究竟是哪个环节出现了问题,使他的心脏有了自胸膛中逃逸的趋势。
自己这究竟是怎么了……
简直就像是陷入了无理取闹的悲伤和愤怒里,不好的预感化作失落的洪流,将他淹没窒息。他难以理解自己,只能将这归属于“不能继续照顾挚友的低落”。这种低落从昨天开始就始终萦绕在他心头,使他承受着没有来由的不安。
而就在他的眼中映入坐在窗边卡座中的御剑怜侍时,他意识到,自己的不安应验了。
晚间,咖啡厅,对坐的两人。这毫无疑问就是一场相亲。而御剑怜侍的相亲对象竟然是一个男人!
他是什么?他什么都不是,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甚至,一个卑劣的偷窥者。
但是……御剑怜侍的相亲对象竟然是一个男人……!!
这件事简直匪夷所思,难以置信,不可理喻,骇人听闻!
当意识到这件事真实发生时,成步堂龙一感到一种不可遏制的烦躁情绪陡然冲上他的大脑,腥甜的味道弥漫在他的口腔中。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烦躁地紧皱双眉了,他早就蓄养出强大而稳定的自信心,放在平常,哪怕再毫无头绪的事,他也能云淡风轻地应对,然后在应对的过程中找到那把通向真相的钥匙。而这次,他碰壁了,而且是毫无心理准备地、狠狠撞在了一堵墙上,撞得他晕头转向、头破血流,他马上产生了一种预感,这次没有钥匙了,这堵墙上甚至没有一扇门。
为什么会如此烦躁不安呢?
他不明白。
他只是陡然加快了脚步,试图忽略眼眶传来的干涩滚烫到近乎疼痛的感受,像是急于摆脱身后一团令他本能恐惧着的巨大阴影。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本能地回避着人群,回过神来时,已经站在一处僻静的小巷中,抬起头时,只能看到一线极度吝啬的天光自遥远的空中洒落,那对他来说,根本连出路都算不上。
突然地,没有任何征兆地,他自那干涩的喉头中,挤出一丝笑声。那原本应该是一声轻松的笑,可是,他嘴角的弧度太不自然,让那笑容化作了一种讽刺,一把反过来刺向他心口的利刃。
对啊……原来如此……
原来他一直以来最为亲近的好友,他自以为已经十分了解的御剑怜侍,喜欢的一直是男性,那样的话很多事都得到了解释。就比如说,御剑怜侍对于异性从没有表现出过绅士风度以外的柔情;御剑怜侍从未对恋爱与婚姻产生过明显的兴趣;御剑怜侍明明有着远超普通人的优越条件,却没有成为单身女士们竞相争取的对象……
成步堂龙一强迫自己将这些原本未曾注意的疑点,一条条一项项,像是细数证词的矛盾一样,整齐地排列在眼前,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像是一个看到答案后终于恍然大悟的解题人。
可是,这些努力对于压抑他内心深处那不安与烦躁的火焰,只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
无论他怎样试图列举御剑怜侍平素暴露的“疑点”,这些疑点终究指向同一个令他陷入毫无来由且毫无办法的愤怒的事实——御剑怜侍的相亲对象是一个男人,他喜欢的原本竟然是男人,他竟然要和一个男人结婚。
御剑怜侍竟然要和一个男人结婚了!!
无论再怎样陷入混乱,此时此刻,成步堂龙一都已经感受到了,现在正在他胸膛之中燃烧的怒火,竟已与此前他听说挚友要前去相亲、并顺理成章地将相亲对象想象成女性的低落完全不同了。那时充塞在他心头的,只不过是隐约麻木的无可奈何,而如今煎熬着他的心脏的,已经是无名的烦躁与愤恨了。
他与御剑怜侍重逢并结为挚友已近十载,扪心自问,他没有一刻不是敞开心扉、以最真诚的友谊对待着他的朋友,而他的朋友回报给他的,竟是绝情的欺瞒,连取向这种事都未曾让他知晓。
成步堂龙一愤怒地想,如果不是这次他偶然撞见了相亲的现场,那个绝情的男人难道还要对他一直隐瞒下去,让他成为可悲的最后一个知道真相的人,甚至直到与其他男人步入婚姻殿堂前的一瞬才叫他知晓?!
有一个瞬间,他感觉自己受到了世界上最残忍的欺骗,可是御剑怜侍究竟如何欺骗了他,他却又说不清楚。其实,在他的内心深处是知道了,性取向是过于私密的事,就算是再亲密的好友,对方也不见得就有义务告知,毕竟按照他自己所说的,他们只是朋友关系,取向影响两个志趣相投的人成为朋友吗?显然不。这不合时宜的理性的声音,没能消减他失控的怒火,却增加了他内心深处的绝望,他不断地在心中无能地诘问着“为什么”,却一个答案也无法给出。
原本,在他的脑海中不断浮现的形象,是衣着光鲜笔挺、相貌英俊有魅力的御剑怜侍,他坐在相亲对象对面的样子太过刺眼,像是一颗长满尖刺的果实,每每从成步堂龙一心头滚过一番,就不可避免地带来新的刺痛和伤口。但逐渐地,被他潜意识的自我保护机制忽略掉的“相亲对象”的样子,慢慢回归了他的脑海——那是个年轻的男人,穿着简约却同样精致的修饰身材的西装,无论是发型还是相貌,都找不出令人印象深刻的地方,成步堂龙一现在还能够回想起他的样子,纯粹是因为那一瞥给他的心灵带来的冲击实在过于巨大了。而这样缺少优势的长相,却终于还是有着一个令成步堂龙一很难不注意的特点——这个男人很年轻。凭借模糊的印象判断,大概只有二十五六岁——不、或许还要更年轻一点,只有二十一二岁。
成步堂龙一没来由地回忆起自己在那个年纪上的样子:冲动、冒失、执拗、异想天开,偶尔不懂分寸、有失体贴,甚至一不小心伤害了挚友敏感的心。
如果现在坐在那张桌子对面的人是十年前年轻的自己……
想象着那样的画面,成步堂龙一不禁将双拳攥得更紧了。
平心而论,那样缺乏成熟的青涩的自己,能够给御剑安稳的幸福吗?
连自己都不行,现在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毛头小子怎么可能做得到?!
幻想之中,坐在御剑怜侍对面的年轻时自己的面容寸寸破碎,再度露出其中那张陌生而令人生厌的脸,不知不觉间,他双手的指节已经因过度扣紧而苍白失血,却仍旧紧握着那自己一瞥之下见到的那个瞬间。他几乎已经确信,那个陌生的年轻男人是轻浮的、武断的,有着一切像那个年纪的年轻人应有的缺点,他根本不可能给御剑一个温暖周到的家庭,更大的可能性是带来伤害。他根本不配和御剑结婚!
是啊,他是曾说过,御剑也是时候找一个温柔体贴的妻子,代替自己来照顾他。可前提是那位妻子要比他对他更温柔体贴,比他对他更好,如果做不到,那他宁可御剑怜侍一辈子不要结婚,由他来照顾一辈子!
想到这里,成步堂龙一的嘴角不自然地蠕动片刻,最终竟勾勒出一个讽刺的笑容。他笑了,看起来竟是在风暴一样的情感过后,找到了片刻诡异的冷静,可眼中那无名的业火不但没有熄灭,反而愈加沸腾,煎迫着原本那片沉静在他眼眸中的深邃的海洋,将那沉默温厚的巨大水体全部点燃。
呵呵……
比他对御剑怜侍更温柔体贴,比他对御剑怜侍更好,比他更懂得如何照顾御剑怜侍……说得简单,谈何容易!他有自信,御剑怜侍绝不可能在这个世界上找到第二个像他对他这样真挚的人,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他讨厌洋葱和香醋、吃不下辛辣和滚烫的食物;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他讨厌金属叉勺的味道,为此每次都特地准备一次性的塑料餐具;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他常常像个孩子一样把许许多多需求掩饰起来,却又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透露些许,等待着有心人的发觉。那样的有心人从来都不是别人,也永远都不会是别人,只会是他,是他成步堂龙一!
而御剑怜侍已经选择一个男人作为他的结婚对象了,那个人却不是他。这究竟是为什么?不管那个男人是谁,难道还能有他对待御剑怜侍那样好吗?!
他恨,眼中那团无处宣泄的怒火不断折叠压缩,竟已达到了恨意的地步。他恨御剑怜侍对他的欺瞒,将那视作一种绝情的背叛,他也恨御剑怜侍那样轻率地选择了结婚的对象,更恨他就算对婚姻已经渴求到不择对象的地步,都还没有选择他。
他甚至忘记了那根本不是什么“结婚对象”,只是“相亲对象”罢了!
不管他是否能在自己混乱的思绪与毫无来由的怒火中,发觉那可怜的被当作了“恨铁不成钢”的愤恨的真心,今夜对于成步堂龙一来说,都必将是一个漫长而难熬的不眠夜。
05
御剑怜侍没有去相亲。
他不知道怎样形容自己现在的状态,他在忙着,在做着和平常一样忙碌而严谨的工作,却感到自己像是一缕被拘禁在不停机械运动的躯壳中的游魂,时而麻木,疲惫异常;时而心不在焉,魂不守舍;时而感到自己正浮游于躯体之外,看着那个长着自己面孔的男人麻木地忙碌着,神经质地重复着不过脑子的整理,像是为了工作而工作,为了不放任失去航向的躯体漂泊向未知的方向而工作。而他如今正走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却突然忘记了自己要去哪里、去做什么。
白日里的阳光突然让他感到有些刺眼,视野晃动着,他停下了脚步,低下头,用力地按了按酸麻的眉心。
“局长……”
他的身旁传来一个年轻男人欲言又止的声音。
他几乎无声地叹了口气,才悲哀地想起自己要去哪里,以及,自己的身旁还随同着这样一位下属。
看这年轻下属的表情,那被止于口舌之间的话语多半是“您还好吗”或是“要不要休息一下”。
难道……自己真的就这样缺少一个照顾起居的人吗?
眼看思绪又要不受控制地飘散向某个方向,御剑怜侍连忙警惕地收敛心神。几乎下意识地,他挺了挺肩背,就如同在告诉所有人,自己仍旧是那个笔挺坚韧的御剑怜侍,他笔直地站在工作中,像是一尊冷酷的金属塑造的雕像,让人难以想象他倾颓的那一天。
但从下属隐隐透露着担忧的目光之中,他知道,自己强打精神的尝试并不成功。
作为支柱和航标的顶头上司,竟然在下属面前露出此等软弱无能的样子,真是……够难看的……
御剑怜侍暗暗地咬紧了后牙。
他恨自己还不够成熟和坚定,却不相信自己的异常到了需要停下工作特地休养的程度,在他兢兢业业十几年的工作生涯之中,较这更严重的事态比比皆是,高烧、伤病、高强度不眠不休的连续赶工导致的过劳休克,都未曾停下他为事业奋斗的脚步,与之相比,“心情不好”这个理由,可笑得如同儿戏。
是的,这只是“心情不好”,出现在现下的语境之中,无限近似于“无理取闹”。他不敢将成步堂龙一带来的变故想得过于严重,哪怕这确乎将他过往十年的生活全部掀翻,像是扯着桌布的两角,将他精心摆放的刀叉餐盘茶具全部抖落在地,只留下他,茫然无措地面对一张空空如也的桌。
未来要怎样做?与他偷偷爱着、依赖着的男人割席以后,当那个男人将他的光与热全部撤离他已被这些东西填满的生活后,要怎样适应突然变得空空如也的世界?
他还没找到答案。
有时候他会突然想,不如干脆无理取闹到底,把这空空如也的桌子都掀翻,或者盼着他的生活就在下一刻被自己亲手毁灭,哪怕他什么也不会剩下,最后却也得以长长地松上一口气——这是他二十几年来都未曾享有的。
可是,他的理性又悲哀地知道,他不会那样做。
成步堂龙一会渐渐远离他,而生活突然毁灭这样的事不可能发生,他既不可能真的无理取闹,也不会允许这样低迷的状态影响工作,他会走下去,并且会很快适应冷清的一切,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都会回归正轨,他先是装作什么都未曾发生过,就像他多年以来一直做的那样,逐渐地,就连记忆也会远去,这段未曾萌芽就已僵死的爱,终于像一场梦幻一般无痕。
这就是成年人的无奈。
这就是成年人的“绝情”。
但是……在那之前,就让他好好品尝一下割舍挚爱——或者说被挚爱绝情地割舍——的痛苦吧,或许,这将是成步堂龙一留给他最后的东西。
他原本以为,所谓的“相亲”虽然痛苦,却也不至于叫他无法隐忍,他至少能做到稳定地与一个陌生人吃完一顿晚饭,一旦话不投机,至多保持沉默,最后也能找个相对体面的理由,拒绝与人交换联络方式,彻底斩断发展的可能。
但在相亲前的一小时,他唐突地告知女方,他无法赴约了。对此,他由衷地感到愧疚,但他甚至没能给自己找一个合适的借口,就突然地坐倒在了办公椅中。他已经没有力气了。
说到底……他根本不想相亲,无论过去还是将来。他答应相亲,只因为他想告诉成步堂龙一,他要去相亲了。
但他们的消息记录也定格在了那个瞬间,定格在了成步堂龙一向他发送的“加油”的小刺猬贴画上。画面中的卡通刺猬不住眨动一双黝黑的小眼睛,不辞疲倦地对他露出热情的微笑,而笑脸之下所掩藏的思绪,又有什么方式得知呢?
成步堂龙一在这两天中再也没有给他发送新的消息了。
起初他并未想过他们的联系可能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戛然而止,他虽然本能地恐惧着成步堂龙一新的消息,却也从未怀疑它早晚会到来。于是在他终于发出那条不会出席相亲的告知后,他抱着临阵脱逃一般的侥幸,怀揣着转移注意力的目的,主动为自己加班,将前不久一名下属上报了问题的案件翻出,亲力亲为地重新调查,将这名因为上司感情问题而陡然遭受无妄之加班的年轻人约至咖啡厅中,详谈案件的经过,并制定了今天的调查方向。此时,他正是在调查这起案件的途中,而那已遭受一次突如其来加班的下属,自然就是跟随在他身后的那个年轻男人。
十个小时前,他预料成步堂龙一很快就会发来短信关心他相亲的结果,到了那时,他是承认终究没能真正去相亲,还是用拙劣的说谎技术蒙混过关?
可是,他却没有收到想象中的那条询问的消息,任何一条成步堂龙一的消息也再未收到过。
这……不太寻常……
在他们已绵延二十余年之久的友谊中,绝不乏一两日间没有联系的情况,当他们一心扑在什么要紧的工作上,或者生活过于平淡枯燥,短暂没什么合适的话题,几天没有消息往来也很正常。而哪怕是过得再久,他们彼此间的情谊也不会有半分褪色的。对于成年人来说,友谊早就不是形影不离地相随玩耍,忙罢了手上的工作,偶尔想起对方,想念起共同度过的岁月,回首间还能看到老朋友在不远处,等待着每一次的重聚,就已经足够了,这是已经历过岁月检验的关系特有的安全感,也是成步堂给他敏感而不善人际交往的挚友特有的安全感。
御剑怜侍从未有过因成步堂两天之内未曾发消息给他,就感到坐立不安、焦灼难耐、不断猜疑对方心思的情况,哪怕是在他们最年轻固执、不懂分寸的岁月,他也没有心思敏感脆弱到需要挚友时时以消息抚慰的程度。他虽然爱而不得,因此对成步堂龙一的情感态度更加在意,却也知道,那个家伙对自己抱有着或许是世界上最真诚坚定的善意,这样的友谊是不会轻易受损抑或断绝的。
但现在,他动摇了。
或许他没有发觉,自己点开屏幕查阅有无新消息进入的频率越发高,这在以往的工作期间是绝对不会发生的。
可是,无论再怎样焦虑,再怎样无数次地点亮屏幕确认,他等待的那个男人的消息都没有出现,屏幕上只余最后那两条讯息,愈发如同两根极细的小刺,刺入他双眼,刺痛他神经,一直刺到他心底,创口细不可见,却伴随着一次次的心跳,带给他难以忽略的尖锐刺痛。
“加油。”
再无音讯。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成步堂龙一沉默了?为什么他甚至不来关心他相亲的结果?
平日里,无论多久没有消息的联络,他也不会担忧失去最重要的那个朋友,可是这一次,他有一种令他感受到浑身冰冷的预感——如果他不说点什么,他们将沉默下去,永远地沉默下去。他们十几年的情谊、原本坚不可摧的羁绊,将凝固在那两句意味深长言不由衷的话语之中,只留他后知后觉地抱着戛然而止的爱的尸体,懊悔余生。
可是……这又是为什么。难道他犯了什错,彻底惹恼了他暗暗倾慕的挚友,让他失望到选择一声不响地离开?因为他选择了接受建议去相亲吗?但那难道不是成步堂龙一要他去的?!
为什么……成步堂,为什么?
他不断自心中诘问着。
难道……不是你叫我去相亲,难道不是你抛弃了我吗?!
然而现在无论说什么都再无用处了,其实他知道的,如果成步堂龙一真的蓄意与他绝情……无论他有多少委屈多少辩白都无济于事。那个男人……就是这样一个对自己认准的事坚定果断到冷酷的人,这是他早就知道的——他竟又恨起自己的天真,还深信着他恋慕的男人不是一个绝情的人!
他在心中重重地叹了口气,勉力抚平突然涌起的焦躁不安,才意识到自己的脚步已经停得太久,身旁的下属脸上的担忧已经十分明显,望着他略显飘忽的脚步,似乎正犹豫着要不要轻轻扶这位威严的上司一下。
“我没事,走吧。”
御剑怜侍立刻迅速低声地做出了指示,尽管他微微沙哑的声音,听起来绝没有话语的内容那样令人安心。年轻的下属对此全然无可奈何,他既不敢询问上司为何状态低迷,亦不敢违抗继续工作的命令,只得依旧沉默地跟在后面,小心地观察着上司的状态,预备着情况稍有恶化,立刻壮起胆子劝说这位以勤奋严苛著称的检察局长停止工作。
就在他心头盘算间,那走在他前面的红衣的身影,再度毫无征兆地停步了,他吓了一跳,险些撞在上司宽阔笔挺的脊背上,刚要下意识脱口询问发生了什么,却立刻闭了嘴。
他敏锐地发现了异常,是局长的神态出现了微妙的异常。
那张今日尤为苍白的脸更加苍白,额角隐约能够看出蜿蜒盘曲的淡青色血管,由于刘海的遮挡,他无法看清御剑怜侍的眼神与表情,却立刻便发现,局长半隐在领巾之下的喉头在极其细微地颤抖着。
年轻的检事顿时大感不妙,他几乎嗅到了空气中凝固成团的灾祸的味道,顾不得礼数,迅速绕到上司面前,去看那张隐没在刘海中的面孔。
下一秒,他怔住了。
因为他看到,局长那双锐利如同雪豹一般的深灰的眼眸中,凝固着深深的不安与茫然。在那双灰眸的正中,映照出一对蓝色的人影。
他认识那个人。
倒不如说,整个检察局,乃至整个法律界,没有人不认识那个男人。听说那个男人有着将法庭搅个天翻地覆的能力,同时又能在乱局之中敏锐地攫取胜利,另外关于此人与现任顶头上司之间的恩怨羁绊,也早在检察局中被传得满天乱飞了。
年轻的检事不由得愕然,他立即回头,正看到那个传说中的辩护律师成步堂龙一,一步一步地向着他们走来。
如果那些有关他们的传闻不假,此刻正在他眼前上演的应该是一出亲密挚友相见的喜剧,可他慌乱间瞥见两人的脸色,越发觉得事情不同寻常。
成步堂律师的脸色几乎可以用铁青来形容,可奇怪的是他既没有眉头紧锁,也不曾紧咬牙关,那张脸像是一张被绷到了极限的面具,除了额角突突跳动的青筋,已做不出任何生动的表情,这脆弱的平静一旦破裂,恐怕将会有一场骇人的爆发。
那个男人就这样面无表情地,一步一步地走近了。明明此刻年轻的检事正与上司局长先生并立着,那双明亮到刺人的深蓝色眼眸之中,却丝毫没有映照出他的身影,自始至终都死死盯着那红衣的局长。
就在他莫名为此松了口气之际,成步堂律师已经走到近前,毫无征兆地用那双深邃的蓝眸看了他一眼,就如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更像是陡然坠入一池冰冷漆黑的湖泊,等他从那种本能的恐惧的梦魇中挣扎着回过神来,才发现后背的衬衫已经被冷汗湿透了,而那个男人一瞥之间的眼神也深深烙印在他脑海之中,挥散不去。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双眼中充斥着骇人的血丝,眼眶通红,眼下却是浓到化不开的淤青。
成步堂龙一再次咄咄逼人地走近两步,就在这两步之间,他那张绷紧的毫无表情的脸像是熔化了一般蠕动了起来,这一切的变化都是十分细微的,却又像是耗费极大的力气,明明未曾露出多么夸张的表情,看在年轻的检事眼中,却莫名一阵胆寒。他注意到,在他身旁的局长,并不只是停步了,而像是整个人都苍白地凝固在原地,像是站在绞刑架下的囚徒,等待着结束生命的那一瞬间。如果不是此刻御剑怜侍的胸口正在徒劳地剧烈起伏,他真有些怀疑上司是否连呼吸与心跳都已凝固。
然而,成步堂龙一的表情,竟然定格成为了一个笑容。
尽管嘴角紧紧地绷着,尽管双眼之中没有任何笑意的影子,那仍旧是一个笑。
渐渐地,那笑容好像连成步堂龙一自己都说服了,他笑得越发灿烂,好像在路边偶遇了一个天大的开心事。
“这么巧。”他状似高兴地说。
“看来我应该收回之前的话,是我高估我自己对你的了解程度。我不了解你的事,还挺多的呢。”
不知为何,这两句轻飘飘的话语带来的压迫感,使得年轻的检事额头微微浸出冷汗。纵然再迟钝的人,也能听出这两句似闲聊又似寒暄的话语,其中暗藏的尖锐的讽刺意味。
这看似是两句感慨,实则,应是两句质问才对!
可是……又有一个无法忽视的疑团反复自他的脑海之中浮出。
私人日程……什么私人日程?这……这不就是在工作吗?
他想不通,但终究作为检察官的预感还没失灵。他渐渐意识到,今天好像要目睹那位令人敬畏的顶头上司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了。
06
成步堂龙一已经记不起自己上一次如此愤怒是在什么时候了,然而此时此刻,他甚至能听到滚烫的血在他额角鼓荡与咬肌鼓起发出的细微咯吱声。
自他经历了人生的剧变后,好像对大部分变故都变得了如指掌,早就不会被突如其来的剧烈情绪所裹挟了。
但此时此刻的他,已因无意之中目睹了挚友与陌生男人相亲而饱受失眠与焦虑的折磨,怀揣着失魂落魄的心情赶赴案件的调查地点,途中却极度巧合地遇到了正牵动着他神经的那个男人——御剑怜侍——不、不只有御剑怜侍,在他的身边,还紧紧地跟随着一个年轻男人,穿着设计简洁剪裁精致的西装,从面孔上透出青春的光彩来。他记得这个年轻人,哪怕昨晚只是匆匆一瞥,他也绝不会认错人,因为这张看起来就年轻而缺乏稳重的脸,在昨夜反复侵扰他的噩梦之中不断地出现,哪怕是在烦闷之中惊醒,那张仅仅一瞥的年轻面容也会时时盘旋在他脑海,无论如何也挥散不去。
那就是御剑怜侍的相亲对象,昨晚坐在他桌对面的年轻男人,而御剑怜侍餐桌对面的位置,十年来可一直是属于他成步堂龙一的!
昨晚坐在桌边相亲,今日光天化日之下便相随走在街头……这是在做什么,根本不用猜测吧。
想到这里,成步堂龙一的五官竟不受控制地扭曲起来,如果他听力足够出众,甚至能听得到自己十指关节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哈哈……
他神经质地勾了勾嘴角,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促狭的想法。
看来……你们相处得不错嘛。
昨天相亲,今天约会,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喝得上你们结婚时的喜酒啊?
他从不觉得自己是一个易怒的人,只是这一次,他听到了自己底线被踩断的声音。
怒火灼伤了他的双眼,那对藏着深奥大海的蓝色眼眸沸腾了,汹涌的海面上仿佛燃起了火焰,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双肩正在细微地颤抖着,就像业火自他五脏六腑生出,自内而外地煎迫着他,顺着他的血管流遍全身,流到他因过度用力而冰凉的双手。
一步一步,他走到僵立不动的御剑怜侍面前,因为眼眶传来的灼痛,视线似乎都蒙上了一层不真实的雾气,在某一个瞬间,他怀疑自己并未醒来,还淹留在昨夜的梦魇之中。
是啊,这又何尝不是一场噩梦呢……御剑怜侍会离开他,与一个陌生的男人组成家庭,这何尝不是他曾经根本不敢想象的噩梦呢?!
那如在梦中的不真实感,剥夺了他对身体的掌控权,在他的体内,好像生出了一种名叫妒火的恶魔,强硬地夺走了他的身体与喉舌。他感受到那恶魔操控着他露出了一个扭曲的笑容,又感受到那恶魔操控着他张开了嘴。
“这么巧。”
他听到自己这样说。
不知为什么,明明在笑着,他却觉得眼眶酸痛,他从未笑得如此难受。更不知为什么,他明明说着讽刺的话语,将伤害的剑刃指向了背叛了他的至交好友,却好像这才意识到那剑竟是一把双刃剑一般,他持握着它的双手早已鲜血淋漓。
他看到御剑怜侍的脸色白了。
怎么……“私人日程”,这难道不是你正在做的事吗?局长先生在工作日偷偷约会,却怕被人发觉吗?要说的话……我们在白天时光明正大地“勾结”、被你的同事们看到的情况其实早就多不胜数了吧,怎么如今和其他男人走在街上,却开始怕被人撞见了?
该不会,就是所谓的“心虚”吧!
想到这里,他好像听到自己再度神经质地轻笑了一声。站得太近了,到了御剑怜侍的脸庞上每一处细节都能清晰映入他眼的距离,可是不知为何,他看熟悉的挚友却像是隔着一层微微晃动的白雾,连对方的表情都无法看清。但他却能看清,那凝固在他对面的男人镜片上倒映着的自己的脸——带着越发骇人的扭曲笑容,如同妒火化成的恶鬼的脸!
好疼啊……他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自己因持握双刃剑而鲜血淋漓的双手上,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好疼啊,但是……太好了。
那疼痛来得太好太及时,将他胸膛里那块让他窒息的真空及时地填上了,并且,那痛楚还在不断地膨胀,胀满他整个心窝和胸膛,那样的感觉太过奇妙,他从来没有感受过如此异样的充实。疼痛填满了一切,取代了他冷静的思考,洗去了令他自责的罪孽。有了痛楚,他便再不需要其他的,他终于得以放开理性的桎梏,拥抱那彻骨的疼了。
美中不足的是,还不够痛。
他还想再痛一点。
他看着挚友在视野之中愈发模糊的脸,迟滞地想。
于是,他又听到了自己因那燃烧于胸口的火焰而沙哑的声音,带着扭曲的笑意说:
“而且,没想到御剑喜欢的其实是男性,真是让人吃惊啊。”
他顿了顿,招牌的灿烂笑容适时于他脸上绽放了。
“看来以后我们也需要保持一定距离了,对吗?”
是啊,你很快将会有你真正的爱人,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庭,再也不需要我这样的“半吊子”“冒牌货”“替代品”。而已名花有主的你,因对象是男性,也该学会避嫌、和同为男性的我保持距离,再不能像原来那样毫无顾忌地亲密交往了,哪怕我们只是朋友——因为我们只是朋友!
成步堂龙一的胸膛忽然剧烈地起伏起来,仿佛一条陡然被丢上沙滩的鱼,抑或胸腔之上毫无征兆地被戳了个窟窿,生命力源源不断地从中流出,而维持他生命的氧气却无论如何也吸不进来,再怎样剧烈地呼吸也只是悲哀的徒劳。
在他模糊的视线之中,好像看到英俊笔挺的友人挽着一个陌生男人的手,亲昵地走着,时而旁若无人地低语。而他,作为一个朋友,作为一个说不定会惹来猜忌的朋友,只能远远站在一旁,站在他们的悲欢离合之外,默默地注视着曾经最亲密的男人的喜悲。他站得太近了,近到难以忽视那牵动着他心弦的面容,可他站得又太远,远到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却再也触碰不到好友笔挺的背心。
视野摇晃着,在不止一个瞬间里,他怀疑自己再度坠入了梦魇,他的状态实在太差了,内心绷着的那根弦不知何时就会彻底崩断,到那时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就连他也不知道。但刚刚的那句话像是他举起那把双刃剑用力地刺穿了自己的心脏,痛楚与扭曲的快感混杂着,竟给他带来了瞬息的清明。
在这瞬息之间,他终于看清了面前人的面孔。
御剑怜侍的脸是那样的熟悉,却带着令他陌生的表情。
白皙的面颊上,充斥着仿佛要滴出血来的红晕,无论是紧皱的双眉还是紧咬的嘴唇,都诉说着主人的痛苦与羞愤。然而,御剑怜侍却并未摆出那令人印象深刻的攥紧手臂、回避目光的样子,正相反,此时此刻,他正愕然地盯着成步堂的双眼,填满他深灰眼眸的情绪,竟是深深的难以置信。
那样的羞愤与那样的难以置信,就仿佛他正走在街上时,毫无征兆地被他最为倚重最为信赖的人,残忍绝情地撕去了紧紧抱着的遮羞布,使自己丑陋畸形的胴体光天化日之下曝露于众人眼中。
好羞耻,好心碎,好绝望,好无助。
成步堂龙一在看清挚友表情的瞬间,像是一个醉酒之人突然跌进了冰冷的一池水中,刚刚冲昏头脑的情绪顿时烟消云散,随之而来的,是心底涌出的一片冰凉。
而此时此刻的御剑怜侍,脑海之中还回荡着刚刚成步堂龙一那句话遗留的波澜,依稀还能看出它初初在他心头炸响之时,带来的惊涛骇浪。
没想到御剑喜欢男性……
看来以后要保持距离……
再没有什么言语能如此精准而无情地刺进他心脏那个柔软的缝隙,那个因成步堂龙一才存在的弱点,那个令他既羞耻不安又无法自处的秘密。
足够了,哪怕这两句话听上去没有那样的攻击性,在御剑怜侍的耳中,却已经足够露骨。
那简直就像是在指着他的胸膛对他说,想不到你竟然是个同性恋,真是恶心,从今往后我可要离你远点才行。
御剑怜侍僵硬的身体竟细细颤抖起来,被眼镜的镜片遮盖的淡色睫毛簌簌抖动,如同一只垂死的银蝶,无声抖落星尘般渺小的翅粉,落入他深邃如潭涧般幽暗的眼眸。刹那间,他仿佛回到了十年前,回到那段刚刚发觉自己对挚友心意的时光,隔着近乎透明的十年光阴,看那时在感情上青涩敏感的自己。
懊恼、愧疚、羞耻、不安、难以自处,这就是当他发现自己对亲密好友抱有着异常的期待时,挥散不去的情绪。
他恨自己,明明有着他人求之不得的深厚友谊,友人以世界上最诚挚最珍贵的友情待他,他却还不满足,暗自贪图得到对方的爱。他无时无刻不想起,成步堂是个正常健康的男人,不正常的是他,他怎么可能以这种不正常的想望,打搅、扰乱甚至毁掉挚友正常的生活呢!
因此,十年来,他一直小心翼翼地收敛着自己的感情,卑微地将它折叠整齐,封存在心底,盼望的只是不被他人生中最无法割舍的那个男人厌恶、抛弃。
如果说成步堂在消息窗口中的沉默让他迟疑,刚刚出现时的古怪言语使他困惑,那么到了这一步,成步堂已将话说得如此露骨,他却还怎么听不懂?成步堂龙一是根据他那条告知相亲的短讯,将如今跟随在他身后的年轻下属当作了他的相亲对象!
可是……为什么……
御剑怜侍只觉得眼眶与脸颊烫得发痛,紧咬着嘴唇的牙齿间,渗出淡淡的腥甜味,在麻木的口腔之中弥漫开来。
明明……明明你已经拒绝了我,已经推开了我……明明是你叫我去相亲,是你叫我另找归宿,现在却又跑到我面前,当着我的“相亲对象”的面,说那样的话来羞辱我……?!
那一刻,御剑怜侍仿佛感到自己小心翼翼地捧出自己脆弱的心脏,却被一只大手陡然握住,毫无怜悯地揉碎了,他真正尝到了既耻辱又心碎的感觉。
其实,他从不认为自己是所谓的“同性恋”,除了成步堂龙一,他从未对任何人产生过超越友谊的好感,仅仅因为他爱上了自己的好友,就要惶恐不安、小心翼翼地度日,生怕自己越界的感情会让友人感到困扰或是厌恶。他像是捧着一块刺骨的冰穿越茫茫无际的沙漠,不舍得抛下,却又生怕它化了。对成步堂龙一的爱是梗在他喉头的一根刺,既吞不下,却又吐不出。这十年小心翼翼地维护,苦心孤诣地压制,他已经尽力了……
可是今日,他却被他的暗恋对象,当街指责为一个卑劣恶心的同性恋者!
成步堂龙一难道不知道他究竟是为了谁才变成现在这副脆弱样子的吗!?
就算是这样卑微无害的情感,也要被这个男人拿出来,摆到过于刺眼的阳光中,众目睽睽下摔个粉碎?
我的爱就这么卑微这么恶心吗!!
在这一瞬间,十年来积压的求而不得的委屈与怨怼,爆发成一种对御剑怜侍来说极其陌生的情绪——叛逆。他受够了小心翼翼地委曲求全,只求保住这份绝望的友情,受够了如此任由对方抛弃羞辱的自己。他竟然由心底里生出庆幸来,庆幸成步堂龙一将自己身后的下属误认作相亲的对象,使得自己看上去不像是个被主人绝情抛弃的可怜宠物,看上去尚且保有着最后一线选择的自由。
是啊,他是有选择的自由,那自由恰好就是成步堂龙一赐给他的,是选择结婚对象的自由啊!
成步堂,你是在为我重获自由而愤怒吗,这自由本就是你亲手赐予我的啊!
想到这里,御剑怜侍忽然镇定了下来,颤抖停止了,胸口的剧烈起伏也平息,只是前所未有的冷,冷得像是那里堵着一块巨大的寒冰。
他竟回以一声冷笑。
“成步堂,我想我是否是同性恋这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吧。而且,我选谁做我的相亲对象是我的自由。”
说罢,他像是躲避着什么一般,猛地转身,一把攥住下属的手腕,向来时的方向大步走去。长西装的下摆扬起,卷起阳光下的微尘。
“等……御……?!”
成步堂龙一像是一个自绝望的梦魇中突然清醒的人,下意识伸出手,像是要将自手心中飞逝的流水握回手中,指尖几乎触碰到御剑怜侍扬起的衣摆,却终于没有抓住任何东西。
不知为何,成步堂龙一竟感到御剑怜侍的背影如此陌生。他与挚友并肩得久了,几乎忘了这个曾被称为魔鬼检察官的男人决心离开他时,背影有多么的冷酷决绝。
御剑……
那没来得及叫出口的名字融化在他的舌尖,刹那间口腔中充塞的酸涩味道使他紧紧闭上了嘴。他还呆呆地举着手,愕然望着御剑怜侍决然远去的背影,良久才收回手,无所适从地看着那空空如也的掌心。
他像是一个刚刚从冻僵中苏醒的人,温热的血这才渐渐流回他的四肢百骸,而同时回到他身体中的,还有茫然无措与莫名的窒息。
我刚刚……说了什么……?
他忘了,只有一个模糊而尖锐的印象留在脑海中,当他努力去回想,眼前却突然浮现出御剑怜侍转身前的那一秒眼中的情绪。
羞愤、耻辱、痛恨,还有失望、心碎、悲哀……
他很久很久没有在御剑怜侍那双淡薄的眼中看到这样浓郁的色彩,他知道,他的好朋友一定很伤心,非常非常伤心,并且,对他失望至极。
怎么会这样……
一股汹涌的酸涩自他肺腑翻江倒海而出,却哽在喉头,冲撞得他眼眶酸痛。他忽然无比痛心,他最珍贵的挚友眼中那一点浓郁的悲伤,再次化作一柄双刃剑,十倍百倍地奉还于他。这个已近四十而事业有成的男人,在耀眼的阳光下、在车水马龙的街上、在路人愕然的目光中,渐渐地,渐渐地蹲下身去,缓慢地捂住了面孔。
他刚刚用最卑劣的方法,伤害了他最珍惜的人。
那一刻,他想,或许他真是世界上最差劲的人啊……不但不能给那个人幸福,反而还愚蠢地中伤了他。
明明……他只是希望他能幸福啊……
可是,成步堂龙一酸涩难忍的胸膛之中,又涌动着一点委屈,随着情绪的激荡愈发难以压制——他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明明他努力为御剑做了那么多,努力了那么多年,一直竭尽体贴照顾之能事,得到的却是这样……这样破碎的结果。
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像一张柔韧却脆弱的白纸,一旦揉得皱了,哪怕展平,也再难消去折痕。
经过刚才那场闹剧,御剑怜侍恐怕已经恨透了他,今生今世也不想再见到他这张熟悉的面孔了吧。
学的半死不活每天晚上回寝偷偷画一会(安详)
get到了柳叶笔打色块的快乐,可惜不太能细化,等之后导到PS再慢慢扣,先把这张放一放
梅迪奇你什么时候才出场啊——
没看过这篇的话可以翻翻我三月份的长图微博!
最后喜欢的话卷感谢——
*二周目克莱恩遗失身体,被迫寄生伦纳德,成为伦纳德的随身老爷爷if
*魔改原著,可能有大量bug,伦克伦无差
35.
伦纳德站在废弃仓库角落的阴影中,影子戏法的能力能帮助他消除自己的气息、温度、声音,除了视觉上仍然与寻常的自己毫无差别,其他部分却像是阴影本身一般让人无从察觉。
他无声地闭着眼,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马里奇已经将追逐他们的放纵派成员引到了他们约定的地点,战斗就发生在仓库几步之外的空地上。深红月冕很快被激发,赤色的月华从窗外洒落进来,看起来危险又瑰丽。
很快一阵充满死亡意味的苍白气息随着门扉打开般的吱呀声蔓延开。一双双......
很快一阵充满死亡意味的苍白气息随着门扉打开般的吱呀声蔓延开。一双双或苍白或透明的手臂从那扇布满神秘花纹的青铜色大门中伸了出来,牢牢抓向活尸杰森。
伦纳德与门后那些难以名状的灵界生物一同睁开眼。
被那一双双手臂抓住的杰森奋力挣扎着,他喉咙的声音霍然加剧,那条条让人头皮发麻的手臂上顿时凝出了一层层冰霜,有腐烂般的浊黄色液体不断下滴。
但仅仅是一息之后,他的眼皮猛地向下一沉,一阵无法抵抗的睡意拖拽着他,顷刻便将他的意识埋进无尽的黑暗中。
序列6的安魂师能够将对手强制拖入梦境的距离比序列7的梦魇要强上不少。
与此同时,一道耀眼的火光从空中爆开,火焰中出现了一把由燃烧着的岩浆组成的巨大武器向前悍然劈下。
怨魂史蒂夫的身影从巨剑下方原本无人的位置浮现出来,还没有来得及用出的怨魂尖啸卡在了他的喉咙中。他身形一闪,不得不放弃用怨魂尖啸唤醒杰森,赶在巨剑劈落之前借助地上蔓延的冰层跳跃到了其中一片“镜面”上。
但下一秒,他听见了几声连续的枪响。从仓库内飞出的、带着净化属性的子弹接连打在狼人泰尔的身上,逼得他不得不远离那扇对开的青铜大门。
仅仅是片刻的耽搁,完全失去反抗能力的杰森就被彻底拉入了门内,青铜色的大门咚的一声合拢,将所有的死亡与恐惧封入门内再无声息。狼人泰尔愤怒地咆哮起来,而冰面上怨魂史蒂夫的身影也跟着一闪而逝。
仓库内的伦纳德还未来得及再次瞄准狼人泰尔,便察觉一阵诡异的阴冷从骨缝中泛出,他的身体变得僵硬,那双碧绿的眸子中映照出了两道身影。怨魂史蒂夫在确认无法救到杰森的刹那就已经通过他身边窗户的镜面,跳跃到了仓库中。影子戏法虽然能让伦纳德免疫物理伤害,却无法抵抗针对星灵体与精神体的力量。但在身影重叠之前,一道明亮、温暖的阳光从正上方落下,阴冷随之消融——那是来自太阳胸针的“召唤圣光”。在放走了蠕动的饥饿中的最后两道灵魂之后,克莱恩还是购买了太阳胸针来补全对付怨魂幽影的能力。而且在圣光之下,伦纳德的影子会变得最小,能让影子戏法的能力发挥到极致。
被圣光所驱逐的史蒂夫身影刚一出现在空中,便看见了那双如同蒙着一层雾气的幽邃眼眸。他的神智骤然变得迟缓而混沌,睡意一阵一阵涌了上来。
而后他听见身后火焰涌动的轻响。
“缓慢。”一个声音用污秽之语说道。
他想要使用怨魂尖啸的动作停顿下来,思维变得更加迟缓。紧接着他感觉到某种僵硬与滞涩的感觉充斥着他的关节,让他的身体像是零件发锈的木偶一般不听使唤。
泰尔呢?他怎么还不来帮忙。他迟钝地想。有什么无法分辨的像是自遥远的过去传来的歌声在他耳边轻轻哼唱,来自深红月冕的疯狂与躁动在那个声音中逐步消退。猩红的月光黯淡退却,宁静的黑夜随之降临。他看见那位绿色眼睛的不眠者握着枪,一手撑着身边的窗台翻了出去。他听见仓库外狼人狂躁的嘶吼声,听见不间断的枪响。很快,他失去了听见任何声音、看见任何事物的能力。在那短暂的黑暗与宁静中,他仍然能“听见”那遥远的歌声悠扬回荡。
“史蒂夫”缓慢地挺直腰背,抬手伸进口袋中,取出一个半透明的玻璃瓶,将一旁悬挂的瓶盖重新盖上。做完这一步之后他回过身,与作格尔曼·斯帕罗打扮的自己面面相觑了一秒,很快后者——欲望使徒从怀中掏出一枚金币来。“史蒂夫”的身影随之转移到了金币表面所代表的镜面上,被“欲望使徒”收了起来。
“我将怨魂史蒂夫转化为了我的秘偶。”克莱恩走过来时,将手中的金币抛给了伦纳德,“我最多需要它三个月,之后可以将非凡特性给你。”
莎伦看了他一眼,并没有点头,“他是你们杀的,不需要给我。”
克莱恩也没有坚持,反正之后如果马里奇晋升需要,莎伦也完全可以找他买,报酬用他欠蕾妮特的债抵就可以了。之后需要蕾妮特出手的机会肯定不会少。
“那这个人的非凡特性和身上的东西以及深红月冕归你,史蒂夫归我们。”克莱恩迅速做了个划分,虽然他们刚才的战斗并没有闹出太大的动静,但这里毕竟是贝克兰德,火焰巨剑的出现恐怕也不是完全没人看到。官方非凡者随时都可能出现。
莎伦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伦纳德站起身,小小地打了个喷嚏。他有些疑惑地揉了揉鼻子,在发现手指穿过鼻尖之后又悻悻地收回手。一片古怪的、半透明的阴影从他身上浮起,倏地窜进他的影子里。自从成为非凡者之后,他很久都没有生过病了。要是克莱恩知道他在想什么,一定会告诉他“那是因为笨蛋是不会感冒的”。当然事实是因为史蒂夫的生物毒素瓶从战斗开始就是打开的状态,伦纳德是离史蒂夫最近的那个,即使有太阳胸针净化,他的影子也持续在接触着被污染的空气,难免会染上一点小毛小病。
“下周一下午三点。”克莱恩戴上礼帽,向莎伦确认道,“记得提前找一个不被打扰的地方。”
莎伦神情不变,侧过头看了马里奇一眼,轻轻颔首。
伦纳德在旁边又打了个喷嚏,他的鼻尖有点发红,神情怏怏的,看起来似乎真的感冒了。
“走吧。”克莱恩伸手按了按礼帽,心底有些无奈和好笑,“回去睡一觉,不行我就得去找个医师给你买点药了。”
“哦。”伦纳德说话的声音也有些哑,蔫蔫地跟在他身后。
两个人迅速离开了船坞区域,在主路上拦下了一辆出租马车,回到了北区的平斯特街。下车的时候车夫多看了伦纳德几眼,朝离他更远的地方挪了挪屁股。
克莱恩忍住笑意,将自己的礼帽取了下来,盖在了伦纳德的脑袋上。脑袋有点发晕的伦纳德在陡然暗下的光线中愣怔了一秒,旋即抬起眼,顶着歪斜的礼帽困惑地看向前面的克莱恩。
“遮一遮你那张脸。”克莱恩压着嘴角,故作正经地取笑道,“不然一会儿就要有人上门排查疫病了。”
伦纳德鼻子堵着,脸上浮着不太正常的红晕,加上太阳胸针的副作用,鬓角的碎发湿哒哒地粘在耳边,看起来颇为狼狈。他打了个哈欠,闷闷地嗯了一声,任由礼帽的帽檐挡住半张脸。他们快步穿过小径,走到门廊前。为了避免迷路的风险,克莱恩将黄铜钥匙放在了灰雾之上,此时伦纳德只是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把普通的家门钥匙,插进金属的锁眼中,转过半圈。随着咔哒一声轻响,锁舌弹开的同时,一阵无形的风从他身前吹过,那顶礼帽一下就被掀起,他半长的头发随之散乱地向后飞扬着。在那瞬息之间,他好像突兀地穿过了什么障碍。他的神经几乎本能地紧绷起来,空气、温度、压力和一切的气息都变了模样。
他的身体一轻,生病的状态刹那从他身上被窃走,他同时矮身向旁边一滚,一道灰色的阴影从他身下的影子里浮现出来,将他笼罩在内。诡异的黑色火焰从他原本站立的位置燃起,同时无数的由炽白火焰组成的火鸦沿着不同的轨迹向着伦纳德飞来。它们飞行的速度极快,一瞬间就将单手撑地刚要起身的人彻底淹没。
密集的轰鸣声中,伦纳德从房间的一角跃出,沿着墙壁向前飞奔,更多的火焰穿过他的身体,只留下了如同划过水幕似的涟漪。他的右手已经戴上了漆黑的手套,嘴中衔着一根只有两个孔的骨质短笛。带着寒气的晶莹冰层从他脚下向外蔓延,顷刻就覆满了这间不算大的地下室的地面。
一道如同怨魂的幽影在冰面上一闪而逝,转而出现在了房间一角那个戴着单片眼镜、头发微卷的男人的双眼中。
一声短促的笛声响彻。
戴着单片眼镜的男人眨了眨那双藏着缓慢聚合的怨魂的眼睛,笑着抬手打了个响指。格尔曼的身影瞬间从他眼中消失,出现在了一潭漂亮的深翠里。
-tbc-
唔,终于到这里了,后面几章我都蛮喜欢的。
33.
世界上最尴尬的事情是什么?
今天之后佛尔思会回答,是你为了参加一位邪神的神前会议,在十分钟前以赶稿为借口浮夸地支走了室友。十分钟后,你自邪神的神国中睁开眼,发现她就坐在你身边的位置上。
佛尔思和那个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从发色到身高都和休一模一样的人面面相觑了十几秒,猛地抬起手捂住脸。要不是还顾忌着愚者先生正坐在长桌尽头,她的脑袋此刻已经撞在桌子上了。
休默默地收回了视线,在桌子底下踢了自己的好友一脚......
休默默地收回了视线,在桌子底下踢了自己的好友一脚,示意她在愚者先生面前好歹端正一下自己的行为。
奥黛丽偷瞄着她们两人的神情和动作,半晌才收回视线,一如既往地第一个站起身,向着愚者先生屈膝行礼。坐下时她下意识看了眼太阳,上一次会议时他曾说过白银城发现了有关真实造物主的遗迹,他们的主席不久将带人前去探索,愚者先生还允诺说必要的时候可以提供帮助,也不知现在状况如何。但这一眼望去,她却忽地察觉对方的情绪有些不对。
他频频望向长桌上首的愚者先生,神态焦急又暗含恐惧,好像遇到了什么麻烦。
“太阳先生。”她说,“发生了什么事吗?”
还没有搞清楚这到底是个什么性质的聚会的佛尔思听得津津有味,恨不得拿笔将它们当作下本书的素材全都记录下来。
戴里克没有敢于直接询问愚者先生,而是转向了塔罗会上的其他人,诚恳问道,“你们知道问题的根源吗?该怎么解决?”
听起来像是小说里才会发生的恐怖情节,佛尔思腹诽,别说解决了,她连听都不曾听说过这么邪异的事情。她理智地保持了沉默,跟着其他人的目光一起看向了坐在对面的节制先生。
帕列斯挑了挑眉,“据我所知,不少途径的能力都能造成或者伪装出类似的效果,其中和你的描述最贴近也最为契合途径本质的应该是命运途径的能力。”
说着,他忽地皱了下眉,想起真实造物主手下最有著名的那位天使——命运天使乌洛琉斯,正是这个途径的天使之王。
应该不会吧,他心想,一直以来都未曾听到过那位天使陨落的消息,如果真的是乌洛琉斯要对付他们,哪还需要这么麻烦。
“命运途径。”戴里克默念,命运途径初期的能力并不强大,于战斗也没有半点用处,他们白银城几乎没有选择这个途径的人。
“那我要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戴里克又追问。
这一次帕列斯没有再说话,非要问他的话,他会告诉他们,要真是命运途径的天使,不如直接自杀来得痛快。
很实用的建议。佛尔思在心里点头,要是她设计情节也会这么写。
“而且我曾经在海上追捕一位极光会的‘倾听者’,他出海的目标就是寻找‘真实造物主’的圣所。那个‘倾听者’同样带着他的孩子,年龄和‘太阳’描述的杰克很接近。”阿尔杰继续说,“等你们控制住那个男孩之后,可以询问一下有关的事情,也许就能找到一些线索。”
他下意识地看向长桌上首那道被灰雾遮挡的身影。后者轻笑了一声,微微颔首,肯定了阿尔杰的说法。
“那个男孩,是从神弃之地外来的。”
戴里克微微一愣,旋即露出了惊喜的表情。虽然从愚者先生之前的许诺中他能够猜到神弃之地和外界应该并不是完全不连通的,至少愚者先生有办法出入。但如果那个男孩也是从外界进入神弃之地的话,意味着只要找到方法,即使不是神灵的层次,中低序列的非凡者甚至普通人都有可能出入神弃之地!主席他们虽然与愚者先生达成了交易,却同时也未停下往周边探索的行动,也是不想将希望仅仅寄托在愚者先生身上,想要找到更多的、可能帮助他们离开神弃之地的线索。
“他们一路乘船,从苏尼亚海最东面的神战遗迹,通过巨人王庭就可以进入神弃之地。”
白银之城就在巨人王庭附近,只是那里太过危险,所以他们才将探索的重心放在了别的地方。
愚者望着戴里克越发充满希望的目光,“……但想要通过巨人王庭离开,却没有那么简单。那里沉睡着曾经的天国副君,暗天使萨斯利尔。”
祂轻轻敲着高背椅的扶手,继续说,“可以告诉你们的首席,序列4以上可以探索巨人王庭,但不要打开最后那扇大门。”
白银之城的故事告一段落之后,佛尔思提出了关于戏法大师魔药的委托,见塔罗会其他成员都面面相觑地沉默之后,世界接手了这笔交易。不过现在的佛尔思算得上赤贫,他只收取了金镑作为报酬。
寻找阿蒙的事暂时没有什么进展,只是奥黛丽主动将这位可怕的天使之王的存在又与佛尔思说了一遍,并提醒她如果不够自信,记得离开灰雾前让节制先生偷走自己的记忆。
好想写进小说里啊!佛尔思在心中呻吟。有这么好的题材却不能写,对她来说也太折磨了。
这时刚刚卖给她配方的那位阴沉的世界先生换了个坐姿,忽然说道,“上一次提到的、对卡平案背后势力的调查有了后续。”
所有人的注意几乎立刻集中了过来。他们都仍然清楚记得愚者先生说的乔治三世意图成神之事。只有佛尔思还在状况外,听得有些茫然。
“皇室目前正在与魔女教派联手,希望通过买来的南大陆奴隶与在鲁恩各地‘失踪’的那些劳工暗中为乔治三世的成神仪式修建九座陵寝。”
“一旦大量人口失踪的事情暴露,魔女教派的成员就会在贝克兰德掀起一场大灾祸,来掩盖他们在暗中做出的那些事情。”
克莱恩所说的那些事情不啻于一枚炸弹,几位生活在贝克兰德的成员,甚至连正义小姐都忍不住露出惊愕的神情。
“那我们能做些什么吗?”奥黛丽皱起眉,难免有些焦急地开口询问。
“我有一个委托。”克莱恩看向她,“它可能与贝克兰德能否躲过一劫有关,也可能无关。但毋庸置疑的是它对于你来说很危险,你愿意帮助我吗?”
奥黛丽几乎本能地想要点头,但她旋即又明白世界先生并不会夸大其词,他所谓的危险必然是真实存在的。她有些犹豫地迟疑了片刻,她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与兄长,想起了兰尔乌斯事件中他们描述的东区与码头区,想起了卡平案中那些被关在地下室的少女的惨状,很快认真地给与了答复,“我愿意。”
克莱恩没有再问,只是点了点头,“我会给你一件神奇物品,它由观众途径序列7的非凡特性制成,能够在不知不觉中为身边的人种下不易察觉的心理暗示,影响他们的行为。”
“我要你去想办法前往红蔷薇庄园拜访埃德萨克王子,庄园中有一位叫做特莉丝的女性正在做客。她是魔女教派的成员,目前还是一位序列7的女巫。但她身边一定有魔女教派成员的监视,手上还有一件非常强大的非凡物品。”
“我需要你做的是,找合理的借口见到对方,并以最不引人注意的方式,给她种下一个心理暗示。”
-end-
佛尔思:文思泉涌,但不能写,感觉要死了
我:佛尔思在我的体内苏醒了()
这个设计的好内个啊。。单边龙角眼尾龙鳞。。。但是坏龙师。。好想一拳打的你再起不能
12.
“克莱恩怎么样了?!”
刚刚从昏迷中醒来的伦纳德抓着她焦急问出了一个并不熟悉的名字。
西迦·特昂困惑地皱起眉,“克莱恩是谁?”
伦纳德怔住了,他的瞳孔无声紧缩了一瞬,眼中那抹纤毫毕现的绿便像是初绽的烟花,铺开一圈斑斓明亮的色彩。
他看了看四周,又再次看向西迦,露出几分如梦初醒的恍惚神色。
“对了。”他好像终于回过神来,“是弗莱。”
......
“弗莱也没事。”西迦松了口气,她还以为伦纳德的脑子被邪神污染出了什么问题,“队长让他回去休息了。”
伦纳德点了点头。西迦又和他说了一些和事件有关的调查结果与后续处理。伦纳德的反应仍然有些慢,说话间总有几分心不在焉的茫然和担忧。西迦以为他还没有完全从那场灾难中恢复过来,一合手上的报纸,走出门外,“你先好好休息吧,其他的事情等你恢复了再说。”
等那位午夜诗人离开之后,那个熟悉的声音才像是等待已久似的在他脑海里响起。
【你又做那个梦了?】
伦纳德刚从床边站起来,拿起挂在一边的衬衫准备亲眼确认一下队友们的情况,闻言动作一顿,敏锐地察觉了一点异样。
“为什么这么说?”伦纳德问。
【你提到了克莱恩的名字。】
伦纳德一只手从袖口穿出,随手扣上几粒纽扣。作为灵性透支的后遗症,他的脑袋还是隐隐作痛,意识也没有完全从梦中清醒。但不妨碍他现在的思考格外清晰。
即使在某方面可以说是“全知”的愚者,也有一件并不清楚的事情——从他出现的第一天伦纳德就意识到了,愚者并不了解他做的“梦”。
一开始伦纳德不那么熟悉寄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位存在,他只是觉得那些梦有点奇怪,但又不觉得它严重到需要向他身上的两位求助。所以除了第一天晚上,他后来再也没有在任何人面前提起——他一直在做那样的怪梦,从没停下过。
很快伦纳德领教了愚者近乎无所不知的能力,同时他也更清晰地明白了,他的梦是唯一不在对方掌控之中的事情。
那甚至不像是梦,那像是什么预兆,某种启示,或者命运的另一种可能。
于是他开始有意识地隐瞒下去。
【你梦到了什么?】
“你很感兴趣?”
愚者无奈地轻笑起来,【不愿意说就算了。】
“克莱恩。”
伦纳德无比自然地喊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克莱恩心脏停跳了一拍,差点就本能地应了回去。
这已经是半小时之内他第二次收到这样的惊吓了。要命,他想,以后恐惧主教的魔药对他来说一定入口即化。毕竟谁有那个本事一天吓唬旧日两次。
“我梦见我和克莱恩还有队长一起在对付梅高欧斯。”伦纳德继续说。
克莱恩深吸了一口气,险险忍住了没有骂他好好的说话为什么要大喘气。
“你对克莱恩这个名字很敏感。”
克莱恩一口气吸到了一半,哽在了喉咙口。
他说,“那甚至是个非常常见的,不算很有特色的名字。你怎么猜到我是又做梦了?”
克莱恩一时语塞,从来转得飞快的脑子竟然一时之间想不到任何解释。当然得除去彻头彻尾撒谎的那部分——他不打算对他说谎,他们曾经为此约法三章,他并不会因为对方不记得了而食言(隐瞒又是另一回事了)。
“梦境和现实最开始出现的矛盾,第一是克莱恩死了,他本应该在被安提哥努斯笔记污染之后活下来。而取而代之的,是你出现了。”
“你带我找到了安提哥努斯的笔记,故意放走了特莉丝,让我前往伍德家避免了赛琳娜·伍德被邪神污染——我听说这本来是克莱恩做的事情。”伦纳德顿了一顿,“所有的事情在你的安排下和我梦中所见相差无几,我猜你需要他们相差无几——只除了两件事。”
“你提醒了我老尼尔的失控倾向,”他说,“你给了我窃运者符咒救下了队长。”
“为什么?”
伦纳德的提问像是潮涌的海浪轻轻拍打在他的脚背上,带着几分锲而不舍的执着和沁人的凉意。潮水卷走了他脚下淤积的泥沙,让他觉得轻飘飘的,又有几分被用力掰开蚌壳一样的缥缈的不安。
“愚者听起来不像是一个名字。”伦纳德说,“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克莱恩叹了口气。他早该在第一天的时候就察觉不对劲的。伦纳德说他做了一个“克莱恩·莫雷蒂”还活着的梦,但“克莱恩·莫雷蒂”存活的历史已经随着他的嫁接而不再存在,伦纳德又怎么可能梦到那时候的事情呢。
梦境是女神的领域。甚至不需要占卜,克莱恩也能够猜到原因。
如果这一次他不再作为“克莱恩·莫雷蒂”,而只是作为复苏的“愚者”存在,那他在未来的疯狂中还能否维持住自我?那他还能在和天尊的争夺中坚守到最后吗?
他转而提醒,【……你在梦境里陷得太深了。】
“我不觉得。”伦纳德咕哝,“那对我来说好像是另一个人生。”
就算愚者不回答伦纳德也没有气馁。沉默本就是一种答案。
不过克莱恩的心态也不太乐观,这家伙在扒他马甲这件事上有着非同一般的天赋,也许被他知道的那一天会比他想象得还要早。
他的猜测当天便得到了验证。
跑出去转了一圈给忙得脚不沾地的同事们添了不少麻烦的伦纳德又被塞回了床上,因为灵性的枯竭昏昏沉沉又睡了一觉。醒来时外面的天色已经有些擦黑,遮光的窗帘低垂着,房间里暗沉沉一片。侧躺在床上的人弓起背,再不复早上与愚者虚张声势时的盲目自信。休息室的床单随着他的动作微微皱起,他紧紧攥着自己的袖子,整个人像是被压了身看不见的阴云,连呼吸声都变得轻细而破碎。
他还以为下午伦纳德醒来时已经看到了邪神子嗣降临事件的结局,原来还没有。上一次他从墓中醒来时谁也没有看到,除了手中缠绕的黄水晶灵摆和墓前被雨水打湿散落一地的花。
原来诗人同学还曾经为我流过眼泪。克莱恩想,思绪像是墓前纯白的深眠花瓣,被雨水打得湿濛濛的,柔软落下。
明明几个小时前还信誓旦旦地说要当个鸵鸟,把自己的马甲再捂牢一些。
【克莱恩没有死。】他轻声说,【你很快就会找到他的。】
等有机会他也要去问问阿曼妮,这样的方式让他同时获得两个世界的记忆,会不会增加失控的风险。
他一直记得,不眠者不该沉迷梦境。
唔,从第二部开始就是互相信赖的合作关系了。计划在罗大师狗带之后,小克可以拥有第一具“身体”。
妈妈把你男朋友一起打包送来了,说谢谢妈妈
伦上章结尾刚醒的时候只来得及梦到自己在战斗中昏迷【。转头又睡一觉才经受了人生中最重大的打击
(要不是剧情接这么巧,伦可能会一直瞒到小克掉马
*含有对物品用途的私设,以及一点点人物关系的捏造
*(并不流畅的)打斗注意
含有不适宜十三岁以下儿童观看的血腥暴力……?
Summary:不出意外地,出意外了。
黑鹭觉得,自己肯定是和那四个小鬼呆久了,导致运气也变得逆天起来。
原本这只是个平平无奇的运送任务,甚至不需要导师级别的怪物大师参与。但由于原先的运送人员路途中出了事故,停留之处又恰好在黑鹭公费出差的地方附近...
原本这只是个平平无奇的运送任务,甚至不需要导师级别的怪物大师参与。但由于原先的运送人员路途中出了事故,停留之处又恰好在黑鹭公费出差的地方附近,这项目的地为摩尔本十字基地的任务,就顺理成章地派发到了黑鹭头上。
不过显然,这种突发的意外,总会接着下一个意外。
当他们的队伍被一群蒙面黑衣人围攻时,黑鹭是这么想的。
对方人员行动十分有组织,靠着人数的优势缠住了目前队伍中最高战力的黑鹭和金刚狼。将其他人逐个打倒后再加入对怪物大师导师的围攻,还有人想趁乱抢走黑鹭怀中的任务目标。
黑鹭也不知道布袋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接到任务时只被告知是很重要的物品。当时他以为需要多人护送的东西体积应该比较大,看见只是个小小的布袋时还满头问号。
不过现在,他是切身体会到这东西的重要性了。
闪着寒光的精钢爪套毫不留情地挥向敌人的胸口,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侧后方的蒙面人攥着短刀扑来,被一跃而起的金刚狼咬断手臂。
敌人数量太多,孤身奋战的黑鹭体术再好也不免受伤。肩膀不慎被短刀砍中,瞬间蔓延至全身的刺痛和麻痹感表示那刀上肯定有毒。
不能再拖了。
不远处还有他们的同伙放冷箭。黑鹭不能保证在毒素影响到行动能力的情况下,自己还能避开那些招招致命的攻击,更别说保护好目标物品。
现在还只是稍有迟缓,等毒素蔓延全身,就只能躺地上等死了。
那样也太丢脸了!
黑发青年将手里的布袋咬在嘴里,冷笑一声与身旁的金刚狼一同跃起。肾上腺素几乎屏蔽他的痛觉,血红的眼睛中闪烁着兴奋,脸颊被箭尖划出细长的血痕,黑鹭抬手用钢爪打落眼前人的短刀,紧接着抬腿踹向对方心窝。
耳后传来狠毒的破风声,黑发的怪物大师收腿后顺势矮身,另一只手的精钢狼爪刺进对方的大腿。鲜血染上爪套精致的刺纹,其图案与他身边同样浴血奋战的金刚狼呼应。
他的斗篷在缠斗中被划烂,塞在内侧的卡卜林毛球掉在地上。黑鹭看准时机,狠狠踩上去,毛球噗叽一声发出刺耳的尖叫进行警报。
紧急呼叫已发出,不久后应该就会有支援……
黑发青年死死咬着布袋,战斗过程中还要时刻保证它不被不择手段的敌人抢走或是划破。很快有所顾及的怪物大师就鲜血淋漓,身上衣物被血液染得更加深黑。
五感在与怪物的共感中变得更加敏锐,然而情况实在混乱,黑鹭反应再迅速也被毒素影响得有些力不从心。听到那声轻微而短促的尖锐破空声时,想完全躲避已经来不及了。
他猛然侧身,甩头,急急地将布袋甩离原本的位置。
“呜!”
黑发青年憋不住发出一声闷哼,脑中有一瞬间被剧痛震得空白。叼在嘴里的布袋险之又险地避开箭矢,代价就是那根箭刺入了他的上臂。
太狼狈了。
黑鹭在心中骂了无数句脏话,脸上沾着的血影响视线,他干脆闭上眼睛靠着与怪物的共享视角进行闪避。
毛球的紧急呼救会联络最近的加入呼救名单的另一个毛球,而他们这些登记在册的怪物大师有个共同频道。
只要能够撑到支援赶来……
黑鹭咬紧牙关,铁锈味的血液却从齿缝间涌出。此时他脑中唯一的念头是下次他也要在钢爪上涂这么毒的毒。
身体彻底麻痹导致他瘫倒在地,在彻底失去意识前,黑鹭恍惚感到眼前闪过一抹明亮的橘红色火焰。
·
黑鹭无言地看着站在床前的蓝发医者。
那天他昏迷前看见的橘红色正是焰尾猫的尾巴。卡卜林毛球的紧急呼救功能确实强大,帮他摇来了原本正在开医术交流会的亚克。
以及一群医疗怪物大师。
学习医术并不意味着他们的作战能力就弱。
这群怪物大师赶到现场后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救人的救人、作战的作战,参加交流会的人中不乏精英级别的怪物大师兼医者,在他们的努力下硬生生把黑鹭的情况稳定下来,还将他送到最近的医疗站原地入住。
至于那个引来围杀的任务目标,暂时交由亚克及另外几名同属十字基地的怪物大师保管。
“所以,”黑鹭预备生时期不比布布路那群人安分到哪里去,也是医务室的常客。加上曾经陪床气息近无的兄长的经历,使他对医务室的环境隐隐排斥。“我什么时候能回十字基地?”
这群医者的医术再好也要他自己慢慢恢复。对于黑鹭现在的恢复情况,大家表示必须住院治疗。
与他相识的几位更是直接:“躺着吧,你看起来快没气了。”
“不过十字基地马上就可以回了。”蓝发青年用指关节叩了叩自己衣服上的十字金属扣,“交流会的下一个地点就在十字基地,我们正好可以把你带过去。”
等等,那不就说明自己要全程受一群医疗怪物大师的看护——
“所以要好好养伤哦,黑鹭。我们最讨厌的就是不听话的病人了哦?”亚克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却让黑鹭无端发怵。
“你也不希望让你的哥哥担心吧?”
意思是不听话他会向家属告状吗?!
黑鹭眼前浮现白鹭那张冰块脸——以及那四个总爱凑热闹的小鬼,想到自己的英明神武的形象会在他们眼中崩塌,顿时歇了提前出院的心思,在亚克温和的目光中乖乖点头。
他果然跟这家伙不对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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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吊车尾小队那里真的还有形象吗.JPG
黑鹭和亚克,一个怪物是狼一个怪物是猫,可不是不对付嘛x
《西游记》里面猴哥和戬哥的对话真的好可爱!所以忍不住来了西游记开局,答应群里老师的空戬!虽然拖了一天……
OOC属于我!
杨戬一见到孙悟空就不喜欢他。
十万天兵天将在下面啃瓜,他带着一千二百个草头神和梅山七圣上阵,一领淡鹅黄,团花八宝妆,英姿飒爽,芝兰玉树。他手执三尖两刃枪,对着那边的齐天大圣,还没开口,就被抢白了。
“你是哪位小将?”
这怪不得孙悟空,他从石头缝里面蹦出来,活了这么久,见得不是猴就是糟老头子或者道士和尚,长得俊的倒是见过几个,要么是妖精妖里妖气,要么是仙子,高...
这怪不得孙悟空,他从石头缝里面蹦出来,活了这么久,见得不是猴就是糟老头子或者道士和尚,长得俊的倒是见过几个,要么是妖精妖里妖气,要么是仙子,高不可攀……像杨戬这种还真是第一次见。
一身淡鹅黄,冷着脸,飞凤冠好看得紧,他实在是想不出天庭怎么派这样美人来上阵,所以他觉得这就是个关系户,结果一听灌江口二郎真君,得,玉帝老儿外甥,他就更不放在眼里了。
八成是玉帝为了给他外甥镀金,派来露露脸好论功行赏的。这样的人他往常早就揍个半死扔回去了,但是杨戬实在是好看得紧,猴头想了想,决定大发慈悲,不打脸。
孙悟空开启嘴炮嘲讽完俊美小将身世以后,发现那人气得脸发红,直接不理他,操着枪就冲了上来,他用金箍棒一挡:好家伙,这个力道,练家子啊!
杨戬快被气死了,他这次都做好了准备展现自己,光和李靖一群人谈好就花了他不少唇舌。让十万天兵天将按令不动,不是一件容易事,尤其是领兵的是李靖那种家伙,连自己的亲儿子都猜忌的家伙,和他谈筹码,烦得很。杨戬和自己的亲信铆足了劲,还没发攻呢,就被这泼猴当众说出身世,还调笑他的外貌,这还能忍?
李靖一行人乐得自在,看着杨戬被调笑,自然乐得看戏,他们巴不得这个封神之战就出尽了风头的杨二郎好好栽栽跟头,好好出一次丑。
“喂,小圣?”
“小圣?”
“杨小圣!”
“干什么!”
杨戬实在是忍不了了,回了他一句,他还要脸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就像闲谈调情一样,脸贴脸面对面,他嫌膈应。底下天兵天将已经啃了半天瓜了,全听见这个大圣怎么一口一个小圣小圣,好像两个人多么亲密似的,明明他们两个人今天才刚刚见面啊。
他不禁暗暗吐槽了一句,这该死的猴头,称什么不好,偏偏称个齐天大圣,而他又叫什么不好,偏偏叫小圣……本来大圣还有一群,只可惜那群大圣实在是不中用,笑死,那些人的名头根本打不出去。导致天底下似乎只有一个大圣,一个小圣似的。
最后的结果是,孙悟空被他穿了琵琶骨,扔给太上老君,他兴奋地拿着玉帝的赏赐,一股脑地扔进臭水沟。
围剿花果山的时候,他留了一条生路,还好这次是他的人动手,如果是那群天庭的混账,恐怕花果山要生灵涂炭,寸草不生。
再后来,就是孙悟空趴在五指山下,饿食铁丸,渴饮铜汁,而他的师父也因为这件事和他生了嫌隙。
杨戬其实隔三差五就往五指山上跑,讲真的,虽然那一战他气得要死,但是这千百年来,孙悟空是第一个和他打得这么痛快的,两个人硬碰硬,一点巧劲阴招都不用,单纯法力和技艺的比拼,这一战,战得痛快。
在那之后,杨戬再也没有打过这么痛快的仗了。
不过这么痛快的仗还是有瑕疵的。他擦了三天三夜的枪,孙悟空塞哪不好,非得往耳朵眼里面塞,战场上面刀剑无眼,想要不触碰孙悟空的兵器是不可能的,打完他都觉得三首蛟不干净了。
不光如此,他还把自己的战袍什么的洗了好几遍堂堂二郎神,抱着洗衣盆蹲在天河边上一遍又一遍地洗战袍……
再在那之后,他做了司法天神,冷冷地伴着月光和天条,他想要身披上纯洁的月光却又不得不和自己最厌恶的天条相伴。月光清冷,照的那天条也多了几分寒霜,叫人实在是亲近不得。
孙悟空的脑壳上面都长了苔藓,杨戬看着他总能笑出声来。一开始孙悟空还龇牙咧嘴要揍他,最后已经放弃挣扎了,冷哼两下索性不理他。
但是杨戬还是隔三差五就跑来看他,带着香蕉苹果桃子之类的,当然,是他吃,孙悟空看着。嘎巴嘎嘣,一个苹果就这么没了,然后是桃子,是香蕉,是橘子……杨戬吃完就随便一扔,看着咬牙切齿的孙悟空笑笑,腾云驾雾地离开。
不久后,桃树苹果树之类的就结果了。
“杨小圣,俺被压了快三百年了。”
杨戬擦着枪,淡淡地嗯了一句。
“如果俺能出去,俺老孙还得去闹一回天宫。”
“然后再来五指山一游。”
“乌鸦嘴,别咒俺。”
杨戬擦着枪,淡淡地笑着,菱角一样的嘴唇微微上扬,也只有在孙悟空这里,他才能这么肆无忌惮了。
当他再来的时候,桃树全被砍了。
地上全是猴毛猴血。
还有一只血红着眼睛的猴子。
“孙悟空,你冷静点。”
“冷静?”他笑了:“俺冷静得很,因为俺什么都做不了。”
孙悟空红着眼睛,看起来马上就要滴出血来:“都是好样的,一声不吭,没给俺老孙丢脸。”
“杨戬定当帮你讨回公道。”
“帮我?”孙悟空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你怎么帮俺?是对天庭讲你司法天神知法犯法私自见要犯孙悟空,还给他种树遮阳?”
他看着杨戬:“俺不是那个齐天大圣了,你也不是那个杀上凌霄宝殿的杨小圣了。你现在是司法天神,俺是天庭要犯。你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感情用事,男儿热血一下子冲上去杀个痛快,你现在做了什么,俺老孙不是不知道。那些无辜的仙魔人妖鬼,你是怎么对待的,俺老孙心里有数。当然,俺也不行了,俺甚至不能把那些个猴子猴孙救下来。”
杨戬没有说话,只是转身走向土地,然后离开了。
孙悟空再一次见到杨戬时,他把那群散仙的脑袋带来了。
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看着孙悟空虎落平阳,抓了几个花果山的猴子来羞辱他,显现出自己多么厉害,拿孙悟空做筏子立威。
一个人得无知鄙薄到了什么地步,才会拿别人的尊严立威?
一般人都是拿着兵器挑着仇家的头,一方面显得威风,一方面挫挫仇人的锐气,颇有示众的感觉,但是杨戬没有。他嫌血会脏了他的朝铠,所以他来到时候,孙悟空还以为他拎着西瓜。
“和你想的一样,我徇私枉法了。”杨戬笑笑:“天条在我手里,比在别人手里,多少强点。”
孙悟空没搭话。
“今天是你四百年纪念日,我来给你报个喜。”
“什么喜?”孙悟空瓮声瓮气地问着。
“金蝉子十世修行,天庭没忘了你,让你护送他去西方,回来封你为佛。”
“俺只是一个妖猴,做不了什么佛。”他说:“俺还是要做俺的齐天大圣,逍遥快活。”
“你现在快活吗?”
没有回答。
杨戬倒也不恼,还是自顾自地说着:“有些事,不做也得做的,如果你不做,可能会很痛快,但是以后,会很痛苦。有些事,不得不做。”
杨戬这个人真的很奇怪,你想要和他说话的时候他就不搭理你,当你落魄了,没人看得起的时候,他偏偏来对你好,偏偏照顾你。
这样的人啊,真是讨厌死了。因为他总能让你喜欢上他。
“你还要继续做司法天神?”
“我不坐这个位置,谁来保着沧州数十万百姓?谁来维系着三界来之不易的和平?谁来为腐朽的天条负责?”杨戬抬头看着天空,月亮已经出来了,他躲在石头后面,只敢痴痴地看着,却不敢走近,不敢触摸。
如果可以,有朝一日我想要身披上这月光。
孙悟空沉默一会:“那和尚什么时候来?”
“一百年后就到。”
孙悟空抬起头,看着杨戬:“我做了佛,就去了西边,你呢?”
“我?”杨戬很惊诧孙悟空会问这个问题:“继续做我的司法天神。”
“做完司法天神呢?”
“那就去死。”
孙悟空没再说话,他们两个人喝了很多陈酿,把那几个散仙的脑袋烧了祭祀,杨戬的脸都喝红了,坐在山石上面发呆,他好像总有着想不完的心事,但是这些心事没有一件和他有关系。
做个神仙,为三界活着,真累啊。
为什么要做完一切去死?因为杨戬很清楚,做完一切,三界就容不下他了,他也回不去了。孙悟空说得对,他不是那个灌江口杨小圣了,他是杨戬,是真君老爷,是司法天神,唯独不是那个义字当头,敢爱敢恨的杨小圣。
不知是酒力太重还是杨戬心事太多容易喝醉,他没一会儿就扶着额头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连孙悟空喊他都听不见。菱唇水润润得,睫毛像小扇子似的,他扶着额头,好看的眉毛睡着了都是拧巴在一起的。
孙悟空没告诉他自己已经能用元神出体,摆脱佛祖监视行动了。
他悄悄离开自己的躯体,蹑手蹑脚地过去,吻上了杨戬的嘴唇。
该死的!他自己在心底痛骂自己没胆量,堂堂孙悟空怎么像贼似的?
“小圣,杨小圣。”时隔四百多年,他再次这么喊了一次杨戬:“灌江口的杨小圣,你没变,你还能回去。”
杨戬没变,他还是他。
月色很美,风也温柔,月色下,杨戬好像笑了,又好像没有。
一六.千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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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败的散灵仍旧消耗了风息的大部分灵质,他如今十分虚弱,又兼情绪激动损耗过大,很快便重新陷入了昏睡。
无限抱着他起身,小屋外白色的虚空中凭空出现一个圆形的圈,隐隐透出外界的光景,小黑正守在他空间的入口处,见两人出来,欣喜地唤了一声:“师父!”
无限伸出食指在唇边轻轻一竖,小黑连忙噤了声,轻手轻脚地凑上前去。小小的孩子蜷缩在无限臂弯里,看不见脸,只露出脑后蓬乱的紫发,当中掩映着一小截白皙后颈,上面锁着限制灵质力的金属圈。小黑第一眼便看到了这个装置,脸上欢欣的情绪迅速消弭,连带着眼眶都泛了红:“风息他……”
“这个已经不需要了。”无限轻声开口,替风息将那个金属圈解了下来,抬...
“这个已经不需要了。”无限轻声开口,替风息将那个金属圈解了下来,抬头朝小黑宽慰一笑,“放心吧。”
“……嗯。”小黑用力点了点头,“师父,然后怎么做?”
“先让他休息一下,这里灵质充足,比待在我的空间里要好。”无限想了想,“等他醒来,我帮他聚灵疗伤。”
“师父,你也一样。”少年认真开口,无限不由一怔,“师父已经好几天没合眼了……让我来陪着风息吧,等他醒了我再叫你。”
无限沉吟片刻,他自那日以来,一直在帮风息稳固散逸的灵质,哪怕赶路的时候也未曾停歇。后来风息的情况稍加稳定,他也未敢放松,生怕自己一时不察,再让他醒来做出什么自残自毁的行为。如今那根紧绷已久的弦终于慢慢放松下来,再经小黑这一提点,无限确实感到了久违的疲倦。于是他接受了这个提议,将风息交到小黑怀中:“也好。”
无限的身影重新消失在灵质空间中,小黑盘膝靠着树枝坐了下来,轻声开口:“风息,其实你醒着,对不对?”
没有回答。风息安静地闭着眼睛,呼吸均匀而平稳。
“我也有过的……”小黑不知想起了什么,不由自主地笑出了声,“因为不知如何面对,所以干脆装睡。”
“……”
“风息,你不要怪师父。其实是我察觉出不对,也是我跟师父说,或许可以用同伴来试你……”小黑丝毫不介意对方的沉默,只絮絮地说着,“但是我没想到风息会……我差一点又……差一点又……”
少年说到最后甚至带上了哭腔,这下风息是真的装不下去了,他睁开眼睛,打断了对方的自责,一字一句地开口:“你什么都没有做错。”
寒风自枝叶间瑟瑟而过,新生的灵化作游鱼在雪花中穿梭;孩子们笑笑闹闹的声音自树下传来,远处的音响里演奏着喜庆的曲子;另有几个工作人员正搬着梯子,将火红的灯笼与一串串小灯挂上低处的树枝。这一切的一切都充斥着人世的烟火气息,与那曾经凌乱破败的战场相比,亦如隔世。
“无论以前还是现在,你都不需要为我的……”风息顿了一下,将那个字咽了回去,“我的……选择,负任何责任。”
小黑摇了摇头,他紧紧地抱住风息,仿佛生怕自己一松手,对方就会再次离去:“我不该说我不在乎……”大颗大颗的泪水自少年的眼眶中滑落,滴进在孩子深紫色的头发里,“我一直想对风息说,我……很在乎风息……我真的很在乎……”
彼时他不理解风息的执念与做法,亦未料到对方竟会决绝至此。那句轻描淡写的回答终究成为了回忆里的一根刺,谈不上悔不当初,却终究如鲠在喉。哪怕有关龙游之战的话题已经在师徒的生活之中消失了数年,不经意间想起的时候,也依旧是心底的隐痛。
“小黑……”
风息喃喃开口,那些陈年的愧疚宛若枷锁,将他困于无光的角落,此刻更是随着对方滴滴而落的泪水愈收愈紧,几令他无法呼吸。然而小黑却只是哽咽着伸出手,指尖轻轻覆在他的唇上,阻住了那几欲脱口而出的道歉:“如果……我不怪你了,风息也不要再怪自己了好不好?”
风息一怔。
他仿佛听见枷锁打开的声音,哪怕那些生锈的链条仍旧死死扣在血肉之中。白发少年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翠绿的双眼一如初见时的澄澈如旧:“一定还有别的路可以走,我们陪你一起。不管风息想要什么样的未来,都得告诉我——你答应过的。”
对无限来说,他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这样长的一觉,梦境黑沉安稳,令人舒心。他直到傍晚才迟迟醒来,看见两个孩子靠着那棵大树的主干坐着,头顶的枝叶交错着为他们搭出遮挡风雪的巢穴。
说着要叫他醒来,小黑自己倒是先睡着了,在梦乡中依旧紧紧攥着风息的手。听见他的脚步渐近,风息敏锐地抬头,在与无限对上视线的刹那,有些无措地移开了目光:“……先别叫醒他。”
无限点了点头,走到两人身旁坐下,沉默半晌,忽的开口:“你应该早就注意到了,风息公园里有锁御系和空间系的陌生灵力。”
越庞大复杂的法阵,失败的可能性便越大,灵力消散也就不足为奇。因此风息虽有疑惑,却也没太放在心上,现在无限忽然提起,或许别有深意。
看出他的疑惑,无限从怀中掏出一片金色的叶子,递到风息空着的那只手中:“这是龙星研究中心做出来的第一项成果……我其实没懂,大概是利用粒子还是什么原理来隐藏灵力波动,只有拿到钥匙才能开启。”
“对,开启法阵的钥匙,也是会馆的最高机密,我本想等你长大些再说。”
无限一边说着,一边握住风息托着钥匙的手。灵的联结如同细微的萤火,在白雪与落叶之间一一点亮,虽然没有真正开启,但风息已经从灵质的流向上判断出了法阵的全貌,不禁浑身一震:“这是‘领域’?!不、不对……”
“你的感觉没错。”无限点了点头,“模拟‘领域’的效果,是会馆为妖精准备的退路。一旦真的与人类敌对甚至开战,风息公园将成为整个龙游妖精们的据点。”
“居然……”
“远不止如此,虽然还需要很多年才能全部完成。”无限抬起眼来,目光越过眼前的枝叶,望向遥远的天际,“小黑说过吧,折枝插条就能活的树枝——没有什么能像你的树一样,拥有这样一致而又强大的灵质了。”
他收紧手指,将孩子小小的右手整个包进手心。风息察觉到无限正在试图建立共感,便也没有抗拒,轻而易举地接纳了对方的思绪——
相同的灵质产生相同的共鸣,从无数枝干中流淌而出,共同构成地底深处一环套一环的繁复法阵,散落在盘根错节巨大根须之间,闪烁着萤火一般幽微的光芒。一旦触发,这些光芒将联结地球上的每一处森林,古老的新生的,所有森林都将为妖精织出坚实的屏障。
——龙游的山神在死去之后,再一次成为了这块土地的庇护者。
风息抽回自己的手,脑海之中的画面重新消失不见。他将那片金色的叶子递还到无限手中,轻声开口:“多谢。多谢……你们。”
龙游事件的主谋风息确认重生,无疑是一桩顶顶重要的大事。整个龙游会馆严阵以待,无限倒是轻描淡写,把小绵羊停在路边,抱着风息就径直从大门走了进来。
数位执行者将二人带会客室,潘靖正侯在里面,哪吒竟也在。见他两个进来,不由凑到跟前,上上下下地将坐在无限臂弯里的风息打量了一番,“啧”了一声:“这么随意,都不用铐起来?”
无限不置可否地抬眼:“总部又派您来了?”
“闲着也是闲着,顺路看个热闹。”哪吒耸了耸肩,斜斜往身后的桌子上一坐,“你给风息生了个孩子的事儿都在妖精中传遍了,没想到居然生的是风息本人啊。”
“他不是我……算了。”
无限的解释在嘴里转了一圈便咽了下去,毕竟上次越描越黑的经历尚历历在目,倒是风息接上一句:“一千多里的‘顺路’?比无限大人也不遑多让。”
“你——”
特意赶来的事实被当面点出,哪吒差点蹦起来。从来难得在言辞上压人一头的无限莫名有些爽,转念却又觉得不对,风息这分明是把自己也骂进去了。
旁边的潘靖轻咳一声:“风息,幸会。”
“潘馆长,久仰大名。”
风息推了推无限的肩膀,跳回地面站定,礼貌地朝潘靖欠身。见他确实没什么反抗的意图,潘靖也终于略略放下心来。毕竟先前是他亲自确认了这孩子并没有风息的记忆,又将其调出“特别监控”的名单——这是他的严重失误、亦是龙游会馆的失职,所幸并没有再次酿成大错。
“我陪他过去罢。”
无限轻声开口,潘靖点了点头,向旁侧让出道路。走廊尽头是审讯室的铁门,无限稍稍弯腰牵着风息,手掌是一如既往的温暖坚定:“不要怕。”
风息微微弯起唇角,那些罪孽与责任,他从未曾逃避。有无限的承诺在,无论接下来面临怎样的审判与惩罚,他都不会有半分恐惧。
这份镇定终结于房门打开的瞬间,无限忽然朝他背心推了一把。
风息踉跄着踏入审讯室中,冷静地抬头,旋即整个人都愣住了——屋中是他的朋友们,虚淮、洛竹、天虎、阿赫、叶子,齐齐整整、健健康康,他站在所有目光的交汇之处,下意识地想要后退。然而那扇铁门已经在背后关上,以他的身高,甚至够不到把手。
“风息!!”
洛竹第一个冲上前来,几乎是飞扑着将小小的孩子一把抱住。风息直愣愣地站着,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流入颈窝:“你……你不是已经获得自由……”
“无限和我说,风息回来了,我本来还不相信……”洛竹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忽然噗呲一声笑了出来,“你怎么变得这么小啊?还有耳朵和尾巴?”
风息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喃喃道:“笨死了……万一是个圈套怎么办……”
“我实在太想见风息了……”
他语调冷静一如既往,风息却能清楚地在那双冰蓝色的眸子中读出情绪震动,让他几乎有些不敢抬头,只能低声回答:“一年半。”
“为何不来见我们。”
“你们还没离开冰云城……会被我拖累。”风息艰难地开口,觉得自己有些喘不上气,“我无法保护好你们……对不起……”
“笨。”
低沉的声音,是天虎也凑上前来,几乎把虚淮挤得一个趔趄。毛茸茸的手掌按上风息的头顶,仿佛安抚一个真正的孩子。洛竹的脸还埋在他的肩头,闻言闷闷地附和:“对,风息是笨蛋……”
风息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喃喃道:“对不起……没能给你们承诺的未来,甚至我还自私地去死了……”
洛竹连连摇头:“没关系,风息,没关系的,只要你能回来……”
“我会这样做,只是因为风息想这样做。”一只冰冷的手搭上风息的肩头,是虚淮克制的安慰,“如果风息不想了,那放弃也没关系。”
“……放弃?”阿赫忽然开口,他踏上一步,死死盯住风息的表情,“息哥,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风息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拳,这是必然要面临的分歧,他曾经多么坚定地带领大家踏上反抗之路、此刻的决定便有多么艰难。他深吸一口气,抬头望着阿赫的眼睛:“妖精想要的自由与家园、还有守护这些的强大力量,会馆能比我做得更好。”
阿赫的身体不可置信地晃了晃,颤声质问:“不向人类复仇了么?不夺回故乡了么?我们不是说好的,要一起回家去——”
“阿赫!”
一向话少的叶子罕见地喝止了他,阿赫眼眶泛红,嗫嚅着张开嘴:“息哥……”
“阿赫,一直以来,都是息哥扛起一切……他替我们做得太多了。”叶子轻轻按住阿赫颤抖的肩膀,语声笃定,“息哥的决定,一定有他的道理。阿赫,我以前愿意相信息哥,现在和今后也是一样。”
阿赫沉默片刻,喃喃开口:“其实我能看出来……心灵系的敏锐有时候真让人讨厌……无论是豪夺、对妖精出手、还是以那种方式抢夺龙游,你都很痛苦罢……但你什么都不说,我就可以自私地装作不知道……”他慢慢抬起头,泪痕划过的面孔上,重新露出一个众人熟悉的微笑,“虽然还是挺不甘心的……但,已经够了。息哥,我也相信你。”
“你从来不是孤身一人。”虚淮终于俯下身,拥住了他,“我们是朋友、是兄弟、也是共犯。”
洛竹又哭出了声:“而且!我也想保护风息啊!!”
风息怔怔地站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的同伴们都在看着他,目光坚定而信任,就像从前那样,等待着他的下一步的决策与路线。
一次又一次的回忆里,他任凭那些名为“愧疚”的链条将自己缚于黑沉的角落。无论是伤害无辜、抛弃同伴,还是不择手段、违背初衷,都绝不值得获得宽恕。
然而他没有想到,正是那些他亏欠着的、伤害过的、甚至背叛了的人,不容拒绝地将他拉出了黑暗。庄时敏、无限、小黑、他的同伴们……沉重的枷锁终于沉沉坠地,在脚下摔得粉碎,他被那些温暖的手拽着,踉跄地踏入久违的阳光。
不存在的光芒刺痛了风息的双眼,被泪水浸湿的朦胧中,他感觉到洛竹正紧紧地搂着他,然后是虚淮冰冷的胸膛,还有天虎毛绒绒的手臂,以及阿赫跟叶子生涩的拥抱。
“风息……不要再抛下我们……”
“不会了。”
他说。
这一次,他不想再离开了。
当真实的世界显露出来,骄傲的妖精遇上贪婪的人类,战争必定是悬于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鲜花终究无法战胜枪炮,对等的实力才是和平的先决条件,起码要做好战争的应对准备。
以及这里风息并不是放下执念,而是无限又[咦我为什么要说又]替会馆完成了抓捕归案后的劝说工作,他妥协接受的理由大致如下,重要性依次排列——
1.会馆正视了他的诉求[保留风息公园],并为之做出改变[众生之门,潜移默化令人类接受妖精;科技研究,提高硬实力弥补与人类的差距;避难所,最坏情况下的退路即划领域而治],为妖精平等共存、获得自由而努力
2.普通妖精和普通人类做出的弥补[风沙止息公益林]
3.因为自己的偏执而受到伤害的同族[小黑、庄时敏]
4.离岛组伙伴们的理解与支持
5.无限[会馆/人类]的善意
【最后一章貌似被屏蔽了,见微博罢。】
一五.病树
灵力被抽空的剧痛他曾经经历,然而这一次的坠落却被人强硬地阻止。他在生与死的间隙当中挣扎醒来,逆流而上,不辨今昔。
风息慢慢睁开眼睛,只觉得经络血脉当中的抽痛绵延不绝,却感受不到任何灵质的存在。他恍惚间意识到了什么,抬手摸向脖颈,指尖果然触到了冰冷的金属——他竟又被锁上了限制灵质力的装置,连死的权利都被剥夺了。
他颓然垂下手臂,怔怔地望着窗棂之间透出的白色天空,觉得有些可笑。他搏得太久、也太累了,一次拼尽全力不择手段,一次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到头来却都输得一败涂地。
小屋的木门被人从外推开,不存在的日光照亮室内,小小的孩子却恰巧蜷缩在墙角的暗影。无限立在门口,唤他的名字:...
小屋的木门被人从外推开,不存在的日光照亮室内,小小的孩子却恰巧蜷缩在墙角的暗影。无限立在门口,唤他的名字:“风息。”
风息没有看他,黯紫色的眼瞳中是一片空无的死寂。无限走到床边,俯身将他扶了起来,又顺手拿了个垫子搁在他腰后:“喝水。”
没有回答,风息甚至连眼睫都未曾移动,对凑在唇边的水杯置若罔闻。
双方僵持了片刻,无限慢慢开口:“你不为他们考虑吗?”
“……你!”
风息终于有了反应,咬牙切齿地望向无限,苍白的面孔因为愤怒而重新泛起了一点鲜活的生气。无限坦然接受了这份瞪视——之前的试探已清清楚楚地证明,同伴果然是他仅剩的软肋,这很卑鄙,然而有效。
“喝水。”
杯沿重新抵上唇边,这一次风息顺从地张嘴吞咽。等他喝完水,几枚铁片便又托着碗碟与调羹递到面前。风息此刻没什么力气,连指尖都在打颤,却不愿在无限面前示弱,只低着头,一口一口慢慢地喝粥。
“……你好好休息。”
无限仓促地说了一句,仿佛掩饰什么,转身便要离开。那张纸巾被攥在手心,他无意识间用了太大的力气,连指骨都捏得发白。
“无限大人。”风息第一次主动开口,仰头叫住了他,“我们……做个交易罢。”
“不行。”
无限想都不想,直接拒绝。风息对他的反应毫无意外,在他走出屋门前,迅速追了一句:“不是什么过分的事……无限大人可以先听我说完条件,再决定要不要接受。”
无限停步,凝眉看了他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你说。”
“我剩下的三个同伴,不求会馆立即释放他们,但请无限大人如实说明,我并没有联络他们的意图、且他们也并未参与我的任何行动。”
由于虚弱,风息的声音很轻,黯紫色的眸子却亮得近乎锋利。无限熟悉这样的目光,他过去曾无数次见过,仿佛是城市里被高楼与电线切割开来的冰冷月色。
小小的孩子靠在床头,冷静地迎接最强执行者审视的打量——他现在看起来又有些像无限记忆里的那个大妖了,总是显得深谋而孤绝,将所有责任都揽在肩头。
无限过去并不了解风息,却从未敢轻视他。虽说自己看起来占尽上风,而对方总是被追赶着狼狈逃亡——但能与会馆和最强执行者周旋数十年,非但没有被抓住,身边的追随者反倒越来越多,必然有着非常人能及的坚韧与手腕。
先前无限故意提起风息的同伴,原本是为了掐灭他的死志,却没想到他还真的迅速接受了现实。既然必须活着,那就去争取活着情况下的最优解,将那些尚且身陷囹圄的同伴撇得更清一些。
无限本不擅长权衡这些,此时却不得不去考虑风息的思路。自己是他的监视者与监护人,又是最终将他抓回会馆的执行者,自己的证词将在之后的评判中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风息的条件确实毫不过分,只是要求他实话实说,而不是做出伪证。但问题是,无限虽然一直在他身边,却根本不知道风息做了什么,甚至差点真让他在眼皮底下跑了。如果自己只是“实话实说”,实质上便等同于额外的辩护。
所以无限没急着答应,却也没有拒绝——毕竟比起未来的呈堂证供,他此刻更想知道的是,风息还有什么底牌能用于交换。
“没有底牌了。”仿佛知道他正在想什么,风息极浅地弯起唇角,有些像是自嘲,“三个同伴,换三个问题,我发誓会如实作答。”
这根本算不上筹码,无限沉声开口:“你原本就没有其他选择。”
风息歪了歪头,这是他这一年中养成的新习惯,往昔配合幼崽天真无邪的表情,总是能起到双重杀伤。不过从无限作为家长的角度来看,这个动作却显得有些狡黠:“难道我坦白,会馆就会从宽么?”
无限终于了然。
这是一个交换、同样也是自证,风息承诺三个问题会说实话,无限便能问出他的算计与筹谋,从而在会馆之后的调查中安心做出对方想要的证词——在这全然的绝境里,风息选择用自己来交换同伴,他本人就是这张最后的底牌。
“好。”
无限沉吟良久,最终颔首道。风息闻言略略抬手,作出一个“请”的手势。这个动作有些反客为主,毕竟他正身处无限的灵质空间、甚至正坐在对方故居的床上。
无限倒不介意,反而觉得这套路有些熟悉——掌控一切的分明是自己,风息却总能隐隐把握住局势,分寸拿捏得刚刚好好。于是他操纵铁片召来一把椅子,在床边坐下:“第一个问题……从恢复记忆开始,你都做了什么?”
“我从醒来就有记忆。”风息语调平静,亲口确认了这个无限早有预料的答案,“在会馆里,我无法抗衡心灵系的‘读取’,就只能强行斩断了与同伴们的联结,在那位执行者想要探寻更多东西的时候,自行引发了精神世界的崩溃。”
既然不能逃避,索性将计就计,不仅为接下来离开会馆埋下伏笔,还避免了进一步的探查。这份决绝与机巧都非常符合风息,无限心下明了,又问:“那你是如何通过测谎的?”
“我刺伤自己,用疼痛保持高应激状态,盖过真实的情绪反应,这样哪怕我的数据不合格,横向对比也不会有问题。”
原来他裤子上的血迹是这样来的。无限暗忖,这侧面证明了风息没有说谎:“那小黑呢,你给他吃了什么?”
“是人类的麻醉剂……我在自己身上试过剂量,小黑最多昏迷一天就会醒,不会带来实质性的伤害。”
“药是哪里来的?”
“人类的医院,我病房隔壁就是药房。“
“你是怎么……”无限问到一半,忽然间想明白了,是风息与小黑经常在病房中玩的、那个飘花瓣的游戏。用灵质波动掩盖灵质波动,那些状似无意攀出窗外的藤蔓、他用来刺伤自己的工具,都是同样的手法。无限默然良久,终于叹了口气,“我们还是太小瞧你。”
风息垂下了目光:“不敢。”
“第二个问题——逃走之后,你打算做什么?”
这是自此次询问开始,风息第一次没有立即作答,他沉默了半晌,才道:“我没想好。”
“那我换个问法,你能做什么?”
“伪造人类与妖精的冲突,必要时嫁祸给你。”风息看到无限猛地皱起眉头,语调依旧坦然无畏,“你亲自教导我武学与御灵,我现在基本可以模仿你的气息。而龙游事件后局势紧张,出现这种情况,会馆一定会出面澄清。你的人类身份本就尴尬,无论如何处理,都可寻机挑拨会馆与普通妖精的关系……而一旦会馆处于两头不讨好的两难之境,若再有人类伤害妖精的传闻出现,就必须做出选择。”
选择无非两种,坚定地实行既有政策、强行压制不满;或是改变一贯的方向,彻底站在妖精一边。前者在舆论与刻意的设计下,定会遭遇更大的反扑;而后者则会迫使会馆与人类对立,那些原本便支持风息、或对其抱有同情的妖精,便将取得更多的话语权。然而,通过对抗获得的自由,必然与会馆目前所做的、潜移默化的努力不同,一步到位或将带来无数隐患甚至是动乱。
虽然风息说得轻描淡写,但无限却觉得他一定能做到。如果说上一世风息所做的都是明面上的反抗,从未使出这类诡诈手段;一遭重生,他的执念愈发深重,虽然灵力低微、孤身一人,对于会馆来说反倒更加危险。
无限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一定十分阴沉,风息的谋划远超预期,他忍不住倾身向前,质问道:“你真要这样做?”
风息迎着他的怒火,淡淡开口:“这就是无限大人的第三个问题?”
无限深吸一口气:“……不是。”
冷静的选择。哪怕正处于愤怒,亦克制了情绪,没被自己引导,风息甚至在心底给无限点了个赞。他的想法并不重要,毕竟这次回到会馆,自己一定会面临最严苛的囚禁与监视,无论是否真的这样打算,都不会有任何实施的机会。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然后便结束了,风息此刻甚至感到了久违的释然。他漫无边际地想象着冰云城的样子,不知监管者能否允许自己在囚笼里种一棵树?或者会馆终于决意要处死自己,希望是秘密行刑,这样同伴们就永远不会知道,他曾经短暂地回来过。
风息想了挺久,也没听无限再说什么。于是他主动发问,语调几乎带了些轻松:“无限大人,最后一个问题,你想好了么?”
“想好了。”
“请讲?”
“第三个问题——”无限凝视着他的眼睛,“你逃走的时候,为什么带上了这个?”
风息愣住了。
在对方手心里的,是那枚画着一棵树、还写了个“风”字的铁片,正是两人第一次去公益林种树的时候,无限捏给他的。
他离开之前,鬼使神差地将它摘了下来,虽然在车站里换衣服时一度想要丢掉,但最终还是将它重新塞回了口袋。
在提出这个交易之初,风息便想过无数种更坏的可能,譬如他的支持者们的全部信息、譬如因为龙游事件太过仓促而未能实现的布置、譬如会馆里与他交好甚至交易过的成员名单——但他绝对没想到,无限的最后一个问题竟是这个。
那些他想逃避的想法与感情在此刻翻腾不止,风息偏头避开无限的视线,咬牙道:“这个答案……对无限大人而言,没什么意义。”
“但我想知道。”无限轻声开口,眼神认真,“风息,为什么?”
然而风息却说不出话,他竭力维持的平静表情就如同行将崩断的丝线,与这副幼小的身体一般脆弱。更何况,他此生最大的敌人正一瞬不瞬地望着他,试图读懂他隐瞒的情绪。
终于,无限轻轻叹了口气:“原来……你并不是没有看到。”
风息呼吸一窒。
他明白无限的意思,那个初雪与朝阳之中的质问,他最不愿意面对的现实。然而这是谈判的条件,亦是交换的筹码——他必须回答。
“无限大人,你想听到怎样的答案?”风息慢慢地弯起唇角,任凭氤氲的雾气模糊了视线,“我已经接受了你的善意、看到了会馆的努力、见识了人类的改变——我背叛了过去,我喜欢你和小黑,我愿意期待未来……你是想要我说这些吗?”
“风息……”
无限喃喃开口,而风息只咬紧牙关,死死忍住泪水,如同忍住那些并不该存在的柔软情绪。然而这一年之中所见所历的种种却还是接连不断地冲入脑海——他想起风息公园里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树、荒漠与盐碱滩涂上成行成列的幼苗、游戏中妖精与人类共存的虚拟世界;还有生日时精心准备的惊喜、不管不顾杀入阵中的雪亮剑光、病房里紧紧握住他手指的温暖掌心;以及无数细枝末节的小事,耐心的教导、笨拙的沟通、温柔的照顾……这一切的一切宛若潮水泛漫而上,温柔而不可阻挡地吞没了他。
泪水倏然滚下,无限下意识地伸手,却被风息狠狠拍落。
“我的同伴们还被关在冰云城中不愿妥协,我的上一世从头到尾都是个笑话,我想要的、渴望的只有通过会馆和你来赐予——”风息浑身发抖,几乎是吼了出来,“无限,这个答案,你满意了吗?!”
无限有些怔愣。除了刚刚诞生时在会馆里演的那一场应激恐惧的戏码,他几乎从没见过风息这样崩溃的样子。强大骄傲的大妖、隐忍冷静的首领,总是心事重重、总是在权衡利弊,总是能从困境中挣扎出其他的可能性——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抛弃了所有的理智与伪装,蜷缩在宽大床榻的一角,崩溃地喊出自己真实的想法,如同困兽犹斗。
然而无限也仿佛看见了,他严防死守的心门,终于在这场被逼迫的爆发中,裂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
“这不是背叛,更不是笑话。”无限伸手将风息抱了起来,就像他习惯的那样、就像这一年中的每一次一样,他将小小的孩子搂在怀中,轻轻拍打他颤抖的后背,“你的抗争并非没有意义,那些你所见到的改变,都是由你而起。”
温热的泪水浸透了无限前襟的衣料,风息死死抿着唇角,不肯哭出一点声音。
“对不起。”
无限郑重地说道。
曾经的傲慢与漠视,迫使你以死证道。如今这迟来的点滴希望,又岂能轻易弥补这百十年来的深重执念。
——风息,我很抱歉。
一四.沉舟
这次也是一样,无限收到会馆的邮件之后,便照例叫来小黑照顾风息。三人一起到楼下的摊头吃了早饭,无限吃得最快,抬着头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风息继续吸溜豆浆,只作不知,倒是小黑抬起头来:“师父,怎么了?”
“他剩下的两个同伴,虚淮与阿赫,在上周的评定中被判为合格,二次...
“他剩下的两个同伴,虚淮与阿赫,在上周的评定中被判为合格,二次审查也全部通过。”无限将目光移到风息的身上,似乎有些犹豫,半晌才将后面的话说完,“他们两个、以及另外一个自愿留下陪同的妖精,今天上午就可以离开冰云城了,你……要不要去看看他们?”
风息微微歪了歪头,露出疑惑的表情:“我又不认识他们。”
“他们几个都不喜欢会馆,这次离开,很难说什么时候才能碰到。”无限斟酌着措辞,“虽然你不认识他们,但那三人应该会很想见你……毕竟那个风息,是他们重要的同伴。”
“抛下一切去死的人,算什么重要的同伴。”风息又将脸埋进了碗里,“我不想去。”
“……也好。”无限拍拍他的头顶,“我不在的这几天,你要好好跟着小黑练习。”
“嗯!”风息乖乖点头,无人注意的角度,那双黯紫色的妖瞳里,慢慢亮起了幽暗的火光。
无限离开之后,风息便与小黑宅在家里。快到中午的时候,风息蹭到小黑跟前,撒娇道:“我想吃小黑做的饭!”
“好,想吃什么?”
风息随意报了两个菜名,小黑合计着前一天刚采购的蔬菜,笑吟吟地应了,系上围裙走进厨房。没过多久,那些锅碗瓢盆便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风息跳下沙发,打开电视,轻手轻脚地走到桌前。
餐桌靠墙的杯架上并排放着三个成套的杯子,是某一次出门旅游带回来的纪念品,画着花朵与飞鸟的图案。风息盯着它们看了一会儿,踮起脚尖将其中绿色的那个拿了下来。
似乎仍是普通的一餐,然而刚刚吃到一半,小黑便忽然觉得指尖发麻,手中的筷子不受控制地滑落在地,风息有些紧张地抬起头:“小黑?”
“我……有些头晕……”
小黑按住额角,只看着餐桌上的木纹扭曲交缠,宛若活物。而风息再也没有说话,小黑终于察觉出不对,咬紧牙关调动灵质,缠在小臂上的铁片倏然飞起,将对方的双手扣在桌上。模糊的视线中,小小的孩子毫无反抗,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他们并没有僵持太久,铁片很快无力地松脱开来,少年的身体瘫软着滑下椅子。风息挣开束缚,走到他的身边,伸手扶了一把,避免对方直接跌在地上。小黑倚在风息怀中,一双绿色的猫儿眼大大地睁着,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小黑。”
风息轻声开口,明明还是那张稚嫩的面容,神情气质却已经完全不同了。小黑张了张嘴,麻木的唇舌勉强组成破碎的句子:“我们居然……都没有察觉……”他似乎是想笑,却只发出一个短促的气音,“不愧是……风息……”
视线愈发模糊,像是隔着一层朦胧的水面。小黑颤颤巍巍地抬起手,轻轻碰触风息的面孔,仿佛是要确认对方的存在:“我现在……过得很好,我认识了……许多妖精,还交到了人类朋友……也看到过……讨厌的人类……”
那双黯紫色的眸子微微闪烁了一下,但风息还是什么都没说,任凭小黑的手指一寸一寸抚过他的额头与鼻梁,最终彻底失了力气,颓然垂下。
“我经常……想起你,也终于……有些明白你……”小黑的声音轻得如同呢喃,“但我还是觉得……那样……不对……”
风息轻轻伸出手,几乎是温柔地,覆上了对方涣散的双眼。他能感到掌心的睫羽微微颤抖,如同蛛网中挣扎的蝶翼,终于不情不愿地阖上。
“风息……你不要走……”小黑的声音越来越弱,温热的泪水濡湿了风息的掌心,“我们……我们一起……寻找别的方法……好不好……”
少年终于完全失去意识,风息双手穿过他的腋下,费力地将人搬到卧室的床上。“啪”的一声,是小黑口袋里的手机掉到了地上,风息先抖开被子帮他盖好,才俯身捡起手机,熟练地滑屏解锁。
风息中午吃了一整盘炒蛋。
风息被邻居当成女孩。
风息今天不想聚灵。
风息嫌弃我一个副本把他奶死三次。
风息这次催生的小树有一米高。
风息睡着了。
风息说他想你。
……
林林总总,事无巨细,风息只觉得胸口堵得发闷,不由扔下手机,仰起头深深地呼吸。然而目之所及,这间公寓里到处都是自己生活的痕迹,无论是书桌上三人的合影、衣柜里色彩鲜艳的童装,还是窗台上满满当当的盆栽、门框边记录身高的横线……以及床头的墙上,整整齐齐挂了好几排的“风沙止息”纪念章,当中夹杂着一个做工粗糙的圆形铁片,上面的图案勉强能看出是棵树的样子,边上写了个丑丑的“风”字。
放倒了小黑,接下来的逃亡便毫无悬念。就像风息无数次在脑海中模拟的那样,他先叫车将自己送到车站,快速换过衣服,再以一个孩子单纯无辜的笑脸作为幌子,混在旅客之中上了火车。待车离开站点,他便从洗手间狭窄的窗口翻至车顶,在第五个扳道口处跳下,再攀上二十分钟后从此经过的另一趟车。就这样,风息在没有动用半点灵质力的情况下,全然以人类的方法,无声无息地离开龙游。
按照预先规划的路线,风息在荒野和车顶待了一夜,辗转来到隔壁省的荣田。这里是一处荒凉的小镇,正位于龙游会馆与安新会馆当中的空白地带,远离感知者的监控。当年,在他们躲避追缉的逃亡途中,曾在此处设立过传送门当做备用出口。
虽然过了五年,但风息估计传送门还在。他熟悉这类法术,哪怕目前灵力低微,修改另一端连接的地点并不算难——虽然他甚至直到现在都没想好该去哪里、要做什么,只是本能地想要逃离,逃离那些他本不该享有的温柔与善意,逃离那个在人类的城市中日益软弱和懈怠的自己。
龙游还是干冷的天气,荣田已经下过第一场雪,东方的天空隐隐泛出白色。风息刚刚跳下火车,便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他此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整整一天水米未进、未曾休息,紧绷的神经略一放松,作为幼崽的身体便撑不住了。
风息伏在雪中喘息了片刻,不敢耽搁太久,凭借记忆朝小镇后废弃的矿山跑去。他的猜测没错,当年设下的传送门果然还在。斑驳的石板掩藏在枯败的藤蔓之间,为他释放的灵质力所激发,缓缓亮起浅金色的光芒。
恰在此时,风息忽然察觉有人接近,还未待他转身,便有锐冽风声迅捷而至。他下意识地反手格挡,枝条在掌心化为长剑,巨大的反冲力震得手腕一阵酸痛。
便是在他自卫的刹那,另有一道绝亮光华擦身而过,不偏不倚插入传送门的正中。法阵霎时化作片片流光,古旧的石板亦在同时轰然碎裂,风息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到一个绝对不该出现在此的身影——
无限。
浩荡山风之中,最强执行者如同神祇亲降,长发与衣袍猎猎作响。他踏过林间初雪,手中长剑闪着冷锐寒光:“风息,你就连一天也待不下去吗?”
强大的压迫宛若有形有质的海水兜头而来,竟令风息感到一阵窒息。他下意识地想要后退,脊背却只抵上了传送门破碎冰冷的石板。
退无可退之际,风息咬牙伸出左手,握住酸痛的右腕,维持着剑尖向前的防御姿势。然而这并没有起到什么威慑,无限还是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那张素来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此刻尽是愤怒与失望:“你的诉求、你要的家园与自由、会馆的努力、人类的善意——你全都没有看到吗?!”
“你是怎么……”
风息脑中一片混乱,脱口而出的问题却猛地顿住了。无论是一路跟踪还是提前做了手脚,无限如何追上自己并不是重点——真正的重点是,他为何会来追自己。
如果他的出逃从头到尾都是个局的话……风息感觉自己正被巨大的恐惧所吞噬,却还是强撑着精神,一字一句地问道:“我的三个同伴,真的获准离开冰云城了么?”
“没有。”无限的回答冰冷而断然,“上星期的评估,虚淮与阿赫依旧没能通过。”
风息一瞬间只觉得眩晕,几乎全靠背后的石板支住身体才没有摔倒。他胆敢逃走的原因,正是所有同伴获释,哪怕他原本并不打算去寻找他们,在会馆看来也几乎是他仍有谋划的铁证。更何况,如果那二人的评估没能通过,即意味着仍未向会馆妥协,若他这个主谋再死而复生,卧榻之旁、如何令人安眠。
这是全然的绝境,风息狠狠咬了下舌尖,用疼痛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无限……大人,我什么都没有做。”
然而无限只看着他,摇了摇头:“你不会做么?”
风息哑口无言,唯独在这件事上,他无法为自己辩解,亦无法取信于无限。沉默片刻,他只能又道:“我的出逃与他们没关系。”
“这需要会馆的判断。”
“那,他们的刑期……会因为我而被延长么?”
“等回了会馆,你可以自己去问。”无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数枚铁片悬于半空,是蓄势待发的模样,“还是说,你要试试逃走?”
“无限……”
风息的声音发着抖。无限上一次在他脸上见到这样绝望的表情,是在龙游之战的最后,小黑关闭领域的时候。
这一次他没有再作无谓的哀求,而是沉默了很久很久,两人之间只有山风呜咽不歇。终于,风息一点一点地止住了颤抖,松开手,任凭木剑掉落在雪地里:“我明白了。”
他慢慢垂下眼睫,甚至还笑了一下,“无限大人以后如果有机会见到他们,替我说句抱歉吧。”
——骤然迸发的灵质如同流水四散而去,嫩绿的枝叶突兀地自雪地中萌出生发。风息闭上眼睛向后倒去,任凭那些新生的植物将自己包裹,竟是再一次选择了主动散灵!
无限几乎是在风息催发灵力的一瞬间,便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本能的反应甚至快过了飞旋的铁片,他不管不顾地穿过那些迅速生长的枝叶,一掌切上对方细弱的侧颈。
林木的生长停止了,无限剧烈地喘息着,赫然发现自己握剑的手居然在颤抖。那些久违的自责、无力、甚至是恐惧一股脑地涌上心间,孩子小小的身影逐渐与记忆中的大妖重合,这是第二次,他看着他自绝于面前。
风息毫无知觉地倒在那片由他生命所化成的树丛之间,如同安睡于绿色的坟茔,眉宇间的神色疲惫而解脱。
——他总是这样,偏执地踏上自认为正确的路,永远不给自己、也不给别人留下一点余地。
一一.生日
兵荒马乱的一日终于落下帷幕,风息猜测自己应该是通过了测谎。因为无论无限还是小黑,谁都没再提起这件事,会馆那边也没有新的动作。
夏日过半,正是一年中白天最长的时节,当年还住在山林里的时候,风息总是在天光乍破时清醒。而在人类的城市中,人造的灯光模糊了黑夜,起初的不习惯过后,他的生物钟倒也随了无限,哪怕窗外晴日朗朗,也能一觉睡到六点半。
这天风息照旧按时醒来,躺在床上等无限叫他起床,没想到小黑也跟着来了。风息揉着眼睛坐起身,伸手去拿枕边的衣服,却被小黑笑着按住:“今天要穿新衣服。”
风息疑惑地抬头看着两人,但还是乖乖伸直手臂配合。无限将手中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抖开,明显都是簇新的,红小褂红短裤,袖口滚着金边。
他过年时也穿过类似的衣服,配上幼崽短短的胳膊腿,神似龙游会馆休息室桌上摆着的招财童子。风息因此对师徒俩的审美嗤之以鼻,但好歹那时是三个人丑到一起——自己的红配紫、无限的红配蓝、小黑的红配绿,甭管走到哪都是最亮眼的存在,简直拉低整条街的颜值。
思绪一时飞得有些远,风息拽着衣角,皱着脸问小黑:“为什么……要这么穿。”
“因为今天是风息的生日哦!”小黑拍拍他的头,“在人类的世界,第一个生日可是很重要的,一定要好好过。”
……生日?
风息有些发愣。妖精生于天地自然,过去他甚至不记得自己具体的年纪,也从不觉得岁时更替有什么值得庆祝。然而无限和小黑却记得这样清楚,甚至要庆贺他的诞生——分明他曾给他们带来过那样不可弥补的伤害。
在他发愣的片刻,无限也有些怔然。就在一年前的今天,这个刚刚诞生的孩子便因自己的过失而精神崩溃,气息奄奄;而在一年后,孩子长高了不少,消弭了敌意与警惕,也终于会对自己笑了。难得体验一把养成乐趣的最强执行者俯下身,认真开口:“风息,生日快乐。”
早饭是一碗长寿面,在无限和小黑的注视下,风息笨拙地用筷子卷着吃完了,期间留下照片若干。而午饭除了小黑做的菜,还有早早就订好的蛋糕,上边的图案不是常见的生肖花朵、或是吉利词句,而是用写意的手法画着风息喜欢的树林。无限按照人类的风俗,为风息点上一根蜡烛,和小黑一起给他唱了生日歌,再教他鼓起腮帮子吹熄蜡烛。
仪式结束,小黑挖了一块带着奶油的蛋糕喂给风息:“好吃么?”
“好吃。”风息诚实地点了点头,抹茶清香微苦的味道慢慢化开在口中,便是浅浅的甜,竟让他生出了沉溺的错觉。
吃好午饭,小黑收拾了桌子,无限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将风息从儿童椅上抱下来,而是从空间里掏出一堆花里胡哨,摊在桌上。风息看着他一件一件往外拿着,有各种书籍、钱币、糕点、玩具,居然还有笔墨纸砚、算盘印章这些明显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东西,也不知是要做什么。
他心中疑惑,倒是小黑先问了出来:“师父,这些是什么?”
“抓周,人类的习俗,用来占卜未来的人生。”
无限一本正经地开口,然而小黑却挠了挠头:“可是,师父,这个是要给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来抓的吧……”
“……也对。”无限显然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他只是知道这样的习俗,却忘记了妖精与人类的差异。他想了一会儿,伸手摸了摸风息的头发,微笑着开口,“那就选一个,你想要的未来罢。”
风息垂下目光,望着满桌的杂物,抬起的手却顿在了半空。
虽然未曾了解,但从这些物事上,也大致能猜到那些人类对幼崽的殷殷希望——若抓印章,则必乘天恩祖德、官运亨通;若抓文具,则谓一笔锦绣、三元及第;若抓算盘,将来善于理财、成陶朱事;哪怕先抓了吃食玩物,也必是有口道福、及时行乐。
然而这里,并没有他想要的未来。
他所渴求与肩负的都太过沉重,曾经期冀的未来也从来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未来。风息深吸一口气,只觉得那些未尽之事与未竟之愿又在心底隐隐叫嚣,哪怕明知这只是个可笑的仪式,却又仿佛真的会预示着什么。终于,风息慢慢垂下了手,低声开口:“我不知道……”
“你可以慢慢想。”
无限不疑有他,只看风息纠结得满脸愁色,便熟练地用手指抹平了他紧蹙的眉头。而小黑则笑着开口:“那,等风息想好了,可不可以告诉我?”
白发少年蹲下身与他对视,一双绿色的猫儿眼清清亮亮,认真等待一个回答。于是风息也绽开一个笑容,同样认真地开口:“好。”
得到他的回应,小黑显得很是开心,拿出一个小小的盒子,放在桌上:“这是生日礼物,猜猜是什么?”
哪怕隔着包装,风息也能轻易地感受到内中熟悉的气息。他伸手按在盒子上,惊讶地喃喃:“是……我的树……”
“猜对了!”小黑粲然一笑,三两下帮他把盒子打开,小心地将里面的花盆拿了出来,“我问了公园里的妖精,他们说那棵树折枝插条就能活……这样风息在家的时候,就也能和你的树在一起啦。”
风息抚摸着盆中细弱却生机勃勃的枝条,哪怕只是不到手掌高的一小枝,也迅速与他的灵质产生了共鸣,带来熟悉的安全感。风息闭上眼睛,催动灵力,小树的叶子抖了抖,慢慢长高了一寸。
“它和你,还挺像的。”
无限忽然开口。风息尚在揣摩这句话内中的深意,就感觉自己头顶的小揪揪被人戳了一下——原来竟是这个意思。
他抬头对这个可恶的人类怒目而视,却显然没多少气势。无限果然毫不在意,想了想,又道:“对了,虽然你不记得,但还是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他的兄弟天虎,上周被获准离开冰云城了。”
无限语调如常,不似试探,仅仅是告诉他这件事情。时隔一年,风息终于再一次得到了同伴的讯息,然而他只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问道:“然后呢,他会去哪里?”
“我问过负责人,天虎因外形原因无法融入人类城市,也不愿留在会馆,所以应该会找一处山林独自生活。他既已获得自由,会馆不会干涉他的选择。”
风息“嗯”了一声,没有再多问什么。无限打开空间,从里面拿出一个大盒子推到他的面前:“这是我送你的。”
风息伸手接过,依旧是小黑帮他拆开了包装:“主机……是游戏?啊,我知道,小白和山新也在玩!”少年转头有些无语地看着无限,“师父,风息还这么小,你就让他沉迷电子产品……”
“不会的。”无限笑着把主机放到儿童椅的小桌板上,插上充电电源,“这是会馆出品的游戏,已经发行一年多了,在人类世界里非常受欢迎。”
风息歪着头看他:“妖精的会馆……也会做人类的游戏么?”
“也是这几年才开始的,要玩玩看么?”
“嗯!”
无限熟练地点开官网,开始为他注册账号,显然是提前研究过。风息其实对大部分人类的玩乐都不太感兴趣,现在却不得不装作好奇的模样凑上去看,目光随意扫过网页下方的滚动新闻,龙游大学教授窃取国家机密并于昨日外逃……他还没看完,界面就切了出去,跳到了游戏的登陆动画。
无限握着他的手,操纵手柄推开那扇虚拟的大门:“是众生的世界。”
终章.明天
会馆对于风息及其同伙们的通缉并没有取消,但是任务评级却从SS级下调为A级,不再需要感知者时刻监控、以及各地分会馆的无条件协助。
只可惜评级虽然下调,但任务难度分毫未变,派出的几波执行者们照例无功而返。甚至不知何时还传出了风息“在最强执行者和龙游会馆的眼皮底下无伤逃脱”这种八卦,简直让一干不法分子肃然起敬。
对此,龙游馆长惆怅地感觉自己的头发又白了几根,无限的日子倒是平静得一如既往。他常年四处奔波,多的是居无定所,偶尔没有任务的时候,就暂时住在会馆在人类社区提供的一间公寓里。
这天下午,无限刚刚到家,就忽然察觉到一股陌生的气息。这是属于武者的敏锐直觉,腕间的铁片无声无息...
这天下午,无限刚刚到家,就忽然察觉到一股陌生的气息。这是属于武者的敏锐直觉,腕间的铁片无声无息化为长剑,还未待他寻到确切位置,就忽然听到一阵敲击声。那力度不轻不重,速度不急不徐,显得来人颇为有礼——如果他敲的是门、而不是位于十六层的客厅窗户的话。
寻常蟊贼显然不敢来触最强执行者的霉头,无限皱着眉来到客厅,然后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紫色身影。
“……风息?”
“无限大人,好久不见。”
风息其实已经自己弄开了窗户,以一个极其放松的姿势翘着脚坐在窗台上,胸前挂着一个树袋熊似的孩子,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里。
四目相对了半晌,无限撤出一步让开了进屋的路:“……请坐?”
风息走到沙发边坐下,无限短暂地思考了一下需不需要给两人倒杯茶,以示会馆的待客之道,转念一想风息都从十六楼的窗外强闯民宅了,估计也不会计较这些。
两人之间的气氛沉默得诡异,风息低着头,一下一下地抚摸着怀里孩子柔软的黑发。无限盯着那孩子毛茸茸的耳朵与黑色的尾巴看了一分钟,终于主动开口:“这是你生的?”
“……不是。”风息一哽,险些呛到,“这孩子是金系和空间系,我觉得……”
“也不是我生的。”
无限极快地打断了他。
风息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冷静,却分明感觉自己原先想好的措辞都随着这段无厘头的对话飞了个干净。他现在只想揪着无限的领子使劲晃晃,看看最强执行者的脑子里装的是不是水,还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的那种。
“他叫小黑。”想到来此的目的,风息咬了咬牙重整情绪,“是我的同伴。”
那孩子慢慢松开抓住风息的手,怯生生地坐在沙发上,仰头望向无限。无限看着那双绿色的猫儿眼,忽然间福至心灵:“那只小猫?”
“是。”风息点了点头,而后他迟疑了片刻,才慢慢说完剩下的话,“那个时候你说……他应该先看看这个世界,然后再决定自己的人生。”
“……所以?”
风息叹了口气,却忽然转了话题,“你们会馆打算什么时候撤销对我的通缉?”
这个问题实属意料之外,无限有些犹豫,不确定地开口:“评估通过之后……吧?”
“那你觉得我能通过么?”
无限这一次的回答倒是斩钉截铁:“不能。”
“所以这就是原因。”风息低头望着那个孩子,眼中的柔软像是要溢出来,“小黑还没成年,不能这么早就挂上会馆的黑名单。何况他的属性和你一样,可以顺便跟着你修行。”
无限觉得风息说得很对,却又直觉哪里不对:“我常年在外,也不会照顾孩子。”
“我觉得你可以。”风息笃定地点了点头。
以他这几十年对无限的熟悉,只要没有特殊情况,这人永远六点半起床,七点吃早饭,然后开始练武,十一点半吃午饭,饭后休息半小时,下午继续练武,六点吃晚饭,饭后吹箫、喝茶、看书等自娱,十点半开始调息睡觉。每天标准三顿饭、睡足八小时,生物钟奇准无比,规律得像个退休老干部。
想来是如今国泰民安天下太平,除了抓自己以外,会馆派出的其他任务,最强执行者挥挥手都能搞定。就无限现在这个生活状态,风息觉得他连衣服都不用换,就可以直接去广场上遛鸟散步,回来再打上一套太极拳。
如此生活作息,养个孩子再合适不过;常年在外虽是个减分项,但妖精的身体素质比人类强上许多,从小就四处看看倒也不错。更何况,若是有最强执行者当作靠山,今后小黑哪怕继续与自己有所往来,会馆也不好直接干涉。而会馆这边妖精众多,小黑无论是现在交朋友还是未来成家立业,都不至于只囿在他们离岛那个小圈子里。
风息心里的算盘打得啪啪直响,而无限显然没有跟上他的思路,那张一贯没什么表情的面孔此时难得显出几分纠结:“如果你真觉得我可以……”
“嗯。”大妖微微一笑,端的是诚挚非常,“妖精的世界,我已经带他看过了;人类的世界,我想拜托你。”
“多谢。”风息轻轻握了下那孩子的小手,“小黑,叫师父。”
“师父。”
孩子的声音软软糯糯的,居然什么也没问,明显是早先就打过招呼,说明风息打一开始就料定他会同意。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剧情,无限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自己好像又一步一步踏进了大妖的套路。
虽说如此,他此刻却没有感到什么不快。风息这些狡黠与手段,他和会馆都早已领教过多次,所幸他们现在不再是敌人。这个认知令无限莫名觉得心情不错,风息再次向他道了谢,起身的时候却被拽住了衣角。
“风息。”小黑低着头,“我可不可以和你一起走……”
“小黑,我们在家不是说好了么?”风息蹲下身,平视着小黑的眼睛,柔声开口,“这家伙是最强执行者,你很有天赋,跟着他好好学的话,将来也会很强大的。”
“可是,风息……”小黑戳着自己的指尖,嗫嚅道,“我想和你在一起。”
“我会来看你的。”
“风息!”小黑的声音终于带上了哭腔,“我……我想回家去……”
“以后,这里就是……”
风息忽然说不下去了。
似曾相识的话语挑动了沉埋的记忆,始于算计的初遇、基于欺骗的相识、别有用心的相处,以及他早早就计划好的、最坏情况下牺牲无辜不择手段的准备。哪怕也曾真诚相待,哪怕那些有关家园和未来的温暖期冀并非谎言,也终究还是辜负了这一颗全心全意信任他的赤子之心。
“小黑,对不起……”
他抱住孩子幼小温暖的身体,声音中是不可遏制的颤抖。小黑明显被他的反应被吓到了,喃喃开口:“……风息?”
风息扯着嘴角想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却没有成功。甚至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觉得自己在那澄澈担忧的目光中无所遁形。
“没关系的风息,我没怪你!你别难过了好不好……”
小黑的语调小心翼翼,懂事得惹人心疼。然而风息只是摇头,于是小黑忍了许久的眼泪也再憋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风息!风息……风息……”
他死死攥着风息的衣襟,哭到打嗝,眼泪鼻涕全都蹭在风息的胸口。无限叹了口气,也在他们旁边蹲下,一手轻轻顺着小黑的后背,另一手搭上风息的肩头,虚虚地将这一大一小圈在怀里:“我会照顾好小黑,不要难过了。”
风息还是摇了摇头,良久,才哑声道:“小黑的能力,是领域。”
无限一愣:“领域?”
“对,领域。”
他没有再解释什么,但就是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些久远的猜测与疑惑在无限的脑海中猛然连成一串。他深深望进大妖黯紫色的双眼,一字一顿:“风息,你并没有走出这一步。”
悲剧尚未发生,一切皆可挽回,他终究没有踏上那条不归的血路。在无限坚定平和的目光之中,风息终于慢慢放松下来,将额头抵上他的肩膀,如同疲倦的归鸟。
无限的瞳孔微微一缩。
这并非依赖、甚至不算倚靠,却是风息从未在他面前展露过的脆弱。在无限的记忆里,风息永远承担着决策与指挥的角色,是被其他几名妖精信赖的首领,冷静果决、临危不乱。哪怕在后来那场旅途里,最为崩溃与盛怒之时,他也总是强撑着精神,似乎一触即散、却又倔强不屈。
然而现在,绷紧的弓弦缓缓放开,终于卸下浑身尖刺的大妖抱着抽噎的孩子,伏在他的肩头,低不可闻地唤道:“无限……”
他没有道谢,也没有再道歉,草木的气息当中,无限像刚刚安慰小黑时一样,轻轻抚着他的后背,应道:“我在。”
小黑到底还是个孩子,哭了一会之后,就窝在风息的怀中睡了过去。风息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有些丢脸,他默默推开无限,轻轻将小黑放在沙发上,然后从空间里掏出一床小被子给他盖上,仔细塞好被角。
无限盯着他专注的侧脸看了一会,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以前骗我算计我的时候怎么一点心理障碍都没?”
风息毫不留情地睨了他一眼:“你能跟小黑比?
“……哦。”
无限默默地站起身来,走到书架边,抱回来厚厚一沓文件,怼在风息怀里:“这是会馆一年来开展‘人妖共存’项目的年终汇报,你应该会感兴趣。”
这些资料有些凌乱,其中更有一些带有折角与划线,显然无限已经提前读过。风息伸手翻开,大略看了一下最前面的引言部分,该项目目前暂且施行的是两条路,一是以植树造林和农业生产为基础,科学包装、妖精参与,潜移默化令人类接受并逐渐产生依赖;二是以福兰省作为试点,派出执行者帮助本就信奉海神娘娘的渔民们抗击灾害。
“……‘成林’?是这个项目的名字?”
“没错,双木成林、三人成众,虽然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完成,但……明天总会更好一些。”无限看他已了解了大概,便适时开口,“除了会馆里原本就适应人类社会的妖精,如果能得到那些远离人群、甚至敌视会馆的妖精们的意见与帮助……”
“我不会加入会馆。”
无限摇了摇头:“不是会馆,是帮我。”
“那……我再考虑考虑。”风息站起身,随手将那一摞文件收入自己的空间,“资料先借我。”
“好,我等你的答复。”无限将他送到窗边,“不等小黑醒了,好好说个再见再走?”
“不必了。”风息笑了笑,“你能照顾好他。”
“那下次什么时候来……看小黑?”
“不清楚,我要先去福兰省看一看。”
“最迟下个月吧,他肯定很想你。”
“……也好。”
两人之间再次沉寂下去,无限几乎从来没有和谁说过送别的话,何况绝大多数时候,他才是转身离去的那一个。因此他犹豫了半天,终于从记忆里拾起一个差不多的词:“那就……再会?”
“无限。”大妖跳上窗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是观察,而非放弃。”
无限点了点头:“我明白。”
风息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从窗户离开,和来时一样无声无息。
无限再一次望向大妖的背影,看着他轻盈地借助藤蔓一跃而下,跳上另一座高楼,转瞬便消失在人类的钢铁森林之中。
他与风息,依旧南辕北辙、依旧背道而驰,依旧向着不同的目标、迈着不同的步子追逐而去。
然而无限却觉得,这或许只是他们漫长的生命当中,一次短暂的别离而已。
后记
【夜】
创作的初衷是一些遗憾与意难平,无限与风息在电影里自始至终没有好好沟通,几乎所有对话都发生在一切已不可挽回之后。
甚至直到终局,无限还在说[你还是认为自己是正确的么?],而风息对此的回应是一个很轻很低的笑——道不同不相为谋,说的大概就是这样。
因此我写了一个if线,让他们可以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聊聊,也顺便写一写我心目中的两个人。
想说的已经全在文里了,作为剧情流爱好者,这是我第一篇主写角色而不是剧情的文。
很难,真的,我尤其不擅长揣摩角色心理与性格,也不擅长猜测原作设定,更不擅长温柔的日常;再兼滤镜巨厚视角超歪,想还原电影里比较公正平和的叙事方式简直作死……所幸最终成文还比较满意,角度尚且中立,逻辑也算自洽。
非常感谢玄子虚,她与我截然相反的会馆视角对我启发很大,并且作为对方辩友,提供了几场争论与围炉夜话中,无限与会馆一方的绝大多数论点,虽然故事外我们吵得天崩地裂差点绝交。
基于我俩全然不同的,极.端.平.权.主.战.派vs政.府.维.稳.主.和.派立场,下篇文说不定是基.层.公.务.员和什么敏.感.词之间的爱恨情仇[别信]。
【玄】
虽然全文我只写了三百字但还是要蹭后记!很神奇地,这次我们坚定地站在了截然不同的立场——她当我是不识人间疾苦不听弱.势.群.体.诉求的傲.慢.沙.文.主.义,我当她是无视社.会.条.件.以偏概全指点江山的极.端.左.派,吵了大半个月,也就顺理成章地为这篇文的争论环节提供了现成素材。希望我的视(捣)角(乱)能让本文更加公正精彩。
夜无殊/玄子虚
2019/11/19
一四.故土
刚刚见义勇为归来,无限与风息便遭遇了旅途最大危机,只可惜这一回,没有哪个“热心市民”将被偷的电瓶车送回来。两人不抱什么希望地沿着街找了一会,见天色已晚,只好在街边随意找了一家宾馆住下。
刚推开门,一张小卡片便从门缝里飘了下来。风息操纵一根树藤将它卷起,随口问道:“这是什么?”
“不知道。”
无限脚步不停,插卡开灯。风息将小卡片凑到眼前,只见正面写着“按摩洗浴大保健”,背面是“赌球麻将无息贷”。他无言地将这张人类世界的糟粕丢进垃圾桶,抬头看到无限已经走到柔软的大床边仰脸躺下,发出一声极轻的、满足的叹息。
无限闭上眼睛。算起来这一次,自从他开始追捕风息起,就再也没有正儿...
无限闭上眼睛。算起来这一次,自从他开始追捕风息起,就再也没有正儿八经在床上睡过一觉。离岛、福兰、川阳,木筏、山野、树林……现在回忆起这段旅程,无限很惊讶地发现自己首先想起的不是那些分歧与争斗,而是山海间橙红的落日、林中的清风,与草木的气息。
思绪一时跑得有些远,无限一睁眼,却忽然发现风息正站在旁边打量自己,扬着唇角,看起来心情不错。
“……怎么了?”
风息在另一张床上坐下,答道:“你刚刚躺下的样子,让我第一次觉得,原来无限大人也是个人类。”
无限一怔。
“人类需要房屋遮蔽风雨,需要床榻休息,需要衣物取暖……”风息微微扭头,望向夜色中的街市,“妖精不同,不过生于天地、死归万物。”
他语气平静,没有喟叹也没有悲伤,而无限却摇了摇头:“一样的。”
“嗯?”
“无论妖精还是人类,都是天地间的生命……都该好好活着,亲自感知这个世界。”
风息抖开被子,躺了进去:“无限大人想说什么?”
无限有些犹豫,但还是说了下去:“就像……那只不是你同伴的小猫。他应当有选择的权力,而不是打一开始就被拖到你的执念中去。”
“他也失去了家园。”
“但他还没有真正认识这个世界。”
风息闭上眼睛。他想起那一晚的火光、烤肉与纷扬的花瓣,小小的黑猫开心地扑进柔软的稻草堆里打滚,蜷缩着身体安心睡去。
他既没有见识到人间百态、众生万相,也没有经历过背井离乡、归去无期。仅仅一顿晚饭、一个树洞就能换得绝对的信任,而那样澄澈的双眼,甚至还没来得及学会厌弃与憎恨。
风息再也没有接话,无限便伸手关了灯。黑暗的房间一片寂静,他听着旁边大妖平稳绵长的呼吸,却猜测对方并没有睡着:“刚刚,多谢你帮助人类。”
果然不出所料,风息迅速地回答了他:“不过是看不惯你被这么简单的伎俩骗过。”
“那多谢你帮了我。”
风息愣了愣,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好好改造,争取减刑嘛。”
无限听出对方语调之中的局促,无声地笑了笑,轻声道:“明天,就能到龙游了。”
“嗯。”
“在那之后,回去过么?”
这一次风息沉默了很久很久:“……没有。”
作为人类国家的首都,龙游是会馆最早驻扎的人类城市之一,也是最重要的分会馆。莫说有无数常驻执行者,更有感知者时刻观察着整座城市的风吹草动。风息常年居于会馆通缉令的榜首,“回来看看”不过是毫无意义的冒险。哪怕他想得发疯,却也只是站在城外的山坡上,遥遥地眺望城中已经陌生的景致。
“那这一次你可以好好看看。”无限回忆着那座热闹的城市,“现在的龙游有一千多万人类,五百多位妖精。很多妖精都喜欢在城市生活,选择自己喜欢的身份和生活方式……”
风息接上他的话茬:“只要遵守会馆的规定,不在人类面前暴露自己。”
“……是的。”无限犹豫了一下,“但今后……不一定是了。”
第二天一早,无限去办理退房手续,回来看见风息倚在柜台边,盯着墙上的电视,显然已经看了挺久。
不大的屏幕上,一个身穿黑色紧身衣、头戴钢盔的男人正在与一群人对峙,风息伸手指了指他:“这人可以操纵金属,和你一样。”
“哦?”
无限也站了过来,和他一起看电影。只见那人运用能力将所有枪支都抢了过来,而后在一片灰尘与混乱之中开始了自己的演讲。
“……好像是个反派啊。”风息喃喃开口。
“你怎么知道是反派?”
“想法跟我挺像的。”
吃过早饭,两人搭上一辆顺路的货车前往龙游,司机好心地将他们多往市区带了一小段。离开高架桥又走了十几分钟,在拐上主街时,汹涌的人潮霎时迎面而来。无限瞥到风息蓦然皱起眉,甚至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便微微侧身将他挡在身后。
风息别过头:“……我只是不太习惯这么多人类。”
“我知道。”无限轻声回答,“前面就有人行道了,一会儿你走里面。”
风息默默地接受了这份好意,两人就这样肩并肩向前走着,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唤:“无限大人!”
来者是一个有着紫色长发的年轻姑娘,骑着一辆载满了鲜花的电瓶车自斜里冲了出来,一个急刹停在无限身边:“我老远就感应到你了!”
两人一起停步,风息敏锐地察觉出,对方虽有人类的外貌和穿着,但却同自己一样属于木系妖精,最有可能是只花妖。而无限显然与她相熟,温声问道:“你是要去哪?”
“送花去!”花妖瞅一眼身后车上巨大的花束,抬头时才注意到风息,露出惊讶的表情,“嗯?这位是无限大人的朋友么?”
“……算是。”
“不是。”
两人难得默契地一起开口,说出来的话却是半点默契都无。在花妖疑惑的目光中,无限与风息略带尴尬地对视了一眼。
“……是。”
两人再次同时改口,气氛顿时更尴尬了。花妖左看看右看看,最终放弃询问,重启了新的话题:“你们这是要去会馆么?”
无限点点头:“嗯。”
“那以后就可以常见面了呢!”花妖显得很是开心,却忽然想起什么,“啊,我正在送货呢,无限大人,我要先走了。下次会馆见啦!”
电瓶车走出两步,又停了下来,花妖转身朝风息挥手,笑容灿烂:“对了,欢迎来到龙游,你一定会喜欢这里的!”
“谢谢。”
风息也向她招了招手。
欢迎来到龙游。
欢迎——回家。
很快到了地铁站,无限手臂上的铁片无声无息地飞了出去,绕过安检门,又回到了他的小臂上,其熟练程度令风息叹为观止。
两人并肩走过冗长的甬道,风息忽然察觉腕上盘绕的藤蔓微不可闻地一颤——是洛竹的种子,亦是他等待许久的救援。
风息不动声色地落下半步,跟在无限身后踏上电梯。这样近的距离,洛竹种下的标记终于可以让他准确感知每一个人的位置——离岛的同伴都来了,两内两外一接应,应当是出自虚淮的布置。
排队候车的时候,风息垂下的右手快速打出一个手势,而后唤出了人类的名字。
“无限。”
最强执行者似乎仍然没有发现此刻的异样,轻轻“嗯”了一声,在他的身后,大妖一字一顿,“我相信你……这一次。”
传送阵金色的闪光霎时包围了他的周身,风息的身影倏然消失不见,终点正是对面朝反方向行驶的地铁。无限反应极快地转身掠去,只一刹那,便冲到了那扇堪堪关闭的门前。
“风息。”
风息正站在地铁门内,仿佛听到了他的呼唤,微微扬起头,脸上是过往的交锋之中、无限熟悉的冷肃表情。预定的大战即将爆发,剑拔弩张之际,风息却伸手拦住了阿赫:“不必。”
他的同伴们迟疑地停了手,包括正在车顶和站内蓄势待发的三人。缓慢加速的地铁逐渐错开了他们的位置,便是在那一瞬间,隔着厚重的玻璃,风息看见无限无声地开口——
我也相信你。
地铁呼啸而去,甬道内的冷风扬起无限的长发与衣袍。他转身乘上相反的一趟车,直接去了会馆。
最强执行者的回归无疑是一桩大事,尤其无限还极少真的踏入其中。龙游分会馆位于中心区最繁华的商业街上,财大气粗地租下了一整栋写字楼。
无限面无表情地穿过门口的结界、与迷妹迷弟们的花痴声,直接坐着电梯来到顶楼。听完他的讲述,龙游馆长潘靖沉默了很久,才终于叹了口气:“无限大人,您这一次……”
无限低下头:“我在大陆上空违规飞行的事……”
“……不,这不是重点。”
潘靖深呼吸,感觉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重要的剧情:“也就是说,您在离岛抓住了风息,押送他走了几千公里回到龙游,最后在距离会馆五站路的时候让他跑了?”
“是的。”
潘靖再次沉默了许久:“您是故意的?”
龙游馆长觉得自己需要新鲜的空气,于是他站起身走到窗边,冰凉的夜风拂在脸上,果然让他冷静不少:“出于职责,我必须询问您这样做的原因。”
“力量未必只会带来恐惧。”无限也起身,与他并肩站在窗前,“何况,已经如此强大的人类,真的还需要妖精的委曲求全么?”
潘靖一愣,而后抬头望向无限,锐利的目光紧紧盯住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风息对您说了什么?”
“他们要的,不是一个住处。”无限坦然开口,毫无躲闪地与潘靖对视,“是自由的生活,无需藏于人群、不必刻意隐瞒能力——是只属于妖精自己的,家。”
“无限大人……您觉得,这有可能实现么?”
“时代不同了,现在的妖精无法轻易碾碎人类,人类也不能凌驾于妖精。”无限轻声开口。他们两人正站在城市至高的位置,脚下车水马龙,俯瞰万家灯火。而在对面高楼的电子屏上,身穿战斗服的主角正用超能力与一群怪物搏斗,保护身后同样高楼林立的城市。他重新将目光移了回来,微微地笑了,“毕竟……传说里虽然有魑魅魍魉,但电影里也有超级英雄啊。”
无限并不是违背会馆决定、私自放走风息,准确来说,他是替会馆完成了抓捕归案之后的劝说工作……虽然有不少是围炉时鸠老和若水替他说的[毕竟他俩在电影里就是背景补丁+嘴炮担当],前面两人1v1的时候反倒是无限接受了风息的想法与观点。
而让风息暂时放弃强夺龙游的原因如下,重要性依次排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