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导演邵艺辉无奈转发，向大家解释结扎不等于阉割……
帖子发布14小时左右，浏览量冲破了50万，并很快被锁；他重新发布了一篇同样的帖子，新帖的热度依旧火速攀升，两篇达到共计97万阅读量。
图为恩恩的结扎帖子之一
避孕和生孩子一样是人生大事，那么，输精管结扎术对于男性到底意味着什么？他们为何做出这样的选择？
带着好奇，笔者与三位年轻的男性朋友：已完成手术的台湾地区创业者恩恩、在上海从事媒体工作的River和打算年底去结扎的医学生加盐聊了聊，试图为这些问题找到答案。
听莓辣er与00后男生恩恩畅聊结扎故事与心路历程~
01
避免任何“意外”
恩恩第一次产生不生育的想法，是在16岁。他还记得那个早上，被妈妈叫起床后和往常一样先去上厕所，滑手机的时候看到一个新闻，标题是《从出生到18岁，养大一个小孩需要500万台币》，大概折合110万人民币。
生育的高昂代价让恩恩决定丁克。恩恩居住的城市消费水平和北上广相当，他计算了一下，在并不算富养的情况下抚养一个小孩长大大概需要180万人民币，即便分摊成18年，一年也要10万，这些足够他过上轻松开奔驰宝马还有余钱的生活。
图为电视剧《摩登家庭》
另一方面，教育孩子需要考虑很多，恩恩想，即便给了孩子500万、1000万，孩子真的就会快乐、能够活成想要的样子吗？他怕自己失望，更怕自己成为不了合格的父亲，怕有一天听到孩子说“我根本不想出生在这个世界”。
因为不想发生任何“意外”，恩恩把结扎列入了“人生清单”。他反复强调这个决定完全为了自己，并非“为了另一半”。不过，选择在近期进行手术，确实和女友有关。因为女友的体质原因，英国的医生建议在性行为中避免使用避孕套，因此，他把这件事正式提上日程。
医学生加盐的结扎想法，则源于大学的解剖课，讲到泌尿生殖系统的时候，老师提到男性结扎是一个很好的避孕方式。相比男性，女性输卵管结扎的位置更深、创口大，且易引起并发症；男性输精管位置表浅，因此创伤相对较小、手术更安全[1]。
“说实话，输卵管对于女性，和输精管对男性来说完全是两个概念。输精管除了生殖作用外其实'可有可无’，可是输卵管连接着子宫、卵巢，它的结扎有可能会引起肠黏连、宫外孕等很多并发症。”
大学期间做性教育志愿者的经历，也让加盐了解到父权制对女性的压迫。一年前，一个就职于一线城市三甲医院的女性亲戚生了孩子，生育让她本在上升阶段的事业至今停滞不前。这件事让加盐印象很深。他认为在父权制的社会环境中，母亲的身份势必会使伴侣遭受更多的压迫和剥削。
图为电影《82年生的金智英》
“我曾经设想过有自己的孩子，我会很爱Ta，所以我不希望Ta在这样的大环境下成长。”综合考量之下，他认为输精管结扎术是和女友共同承担风险，保证纳入式性行为的时候不出现意外的最好方式。
02
不生小孩，人生就没意义吗？
不同于人们对结扎男性的刻板印象，25岁的River非常喜欢与孩子相处。他不想生育，主要是出于对“传宗接代”的强烈抵触。“好像如果一个人不生小孩，人生就没有意义。这种生殖崇拜的思想把人简单地等同于生育工具，对于男性和女性都很可怕。”
一个母亲通过十月怀胎，和孩子建立了紧密的链接；但男性在此过程中做的仅仅是贡献他的一些精细胞，River常常思考，难道这点精细胞，能够说明这个孩子属于他吗？
他认为亲子之间的链接更多是在养育的过程中产生的。5年前，River的爸爸和他重组家庭的妻子又生了一个小孩，从弟弟刚出生起，River就在一直帮忙照顾。他很喜欢弟弟，弟弟最喜欢的也是他，会听他的话，他一旦在，弟弟就不会哭闹。
从那时起，River一直认为：自己对弟弟的疼爱和他是否是自己的亲生孩子无关。他想，不止弟弟，自己和其他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也相处得很好，那么孩子为什么一定要传承自己的基因呢？
“我觉得一个小孩最重要的是你怎么去教育他，他生命中受到哪些人的影响，而不是说谁给了他什么基因。”River说，“我不太想再把一个生命带到这个世界上，而是希望让已经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生命能够过得幸福一点。如果我想去和孩子建立链接，不妨去做老师之类的工作。如果未来想要抚养孩子，选择领养也很好。”
图为电影《热血教师》
产生结扎的想法时，River还在北京上学。因为很早就决定不生育，他对现有的避孕措施做了较为全面的了解。过程中他发现，我们在避孕方面的选择竟然如此之少。
安全套不是100%保险，除了避孕套和节育环，常见的就是女性的短效避孕药、紧急避孕药。这些手段作用的个体全部是女性，并对女性的身体有一定的损害。
“这不公平。”river说。生育的风险本来已要由女性伴侣承担，怎么能让对方同时因为避孕承担身体上的痛苦？
了解到结扎术后，他去查了手术原理和注意事项。他发现，结扎术其实是一个比较安全的小手术，避孕成功率高，风险又小于女性的结扎手术和节育环。他觉得这对于自己是个很好的选择。
03
术前功课
打开社交平台搜索“男性结扎”，五花八门的信息跃入眼帘：有人说，想做结扎必须以结婚证，或家人的签名为凭证；有人说，手术危险、后遗症严重……
在为结扎做功课时，River曾被网络上繁杂而矛盾的信息弄得迷惑不已。他总结道：正是因为大家对输精管结扎术避而不谈，才导致网上很多搜索结果都不准确、可信度不高。
很多不了解结扎术的人，会把它和一系列并发症联系起来，甚至担心术后性功能受到影响。受访者们在医院了解到，输精管结扎术并无严重的术后并发症，即使是轻微的血肿及感染等，也可以通过规范的术前检查和术中操作减少或避免[6]。
结扎对“性福”造成影响也是无稽之谈[5]，根据恩恩的术前功课：极少数人术后可能短暂出现性功能障碍，多为心理作祟。比如，将结扎想得过于严重，导致亲密时刻过度紧张、焦虑、害怕，难以进入状态[7]。事实上，大多数人结扎后，反而因为不再担心怀孕而提升性欲，关系的甜蜜和谐得到促进[9]。
表情包需要更多的色色
一方面，很多人仍然受到父权制体系下的“男性气质”刻板印象荼毒。如River所说，“有些男性会觉得生殖器上动刀子是一件冒犯的事，好像让他们丧失了自己作为男人的尊严。”
发布帖子后，恩恩收到了50多条谩骂私信。好在，这些并没有对他造成太大困扰，他通常会用一种“自大”的方式回复：“我有钱，有漂亮的女友，有支持我的家人朋友，有自己的事业，皇上你呢？”看到对方恼羞成怒，他反而觉得十分滑稽。
表情包猫咪滑稽脸
另一方面，概念的混淆反映了性教育的缺失。传统的“阉割”或是宠物的“绝育”是直接摘除睾丸，使激素不再分泌；而人的输精管结扎仅仅是把输精管阻断，让精子无法排出体内，被自身吸收，人体其他机能一切正常。
那么，结扎后真的一辈子不能生育，还是有“反悔”的可能？恩恩在医院咨询时，医生反复强调“要想好，结扎可以复通，但有三成复通失败的概率”。
“其实，结扎之后精子还会继续产生，只是不会进入到精液当中，”医学生加盐介绍道，“如果结扎后还想生育却难以复通，可以考虑试管婴儿等体外生殖技术。”
但是，加盐也认为，如果真的打算结扎，最好还是不要考虑复通，“如果给自己留有余地，可能标志着结扎的选择并不完全符合自己的心意。所以我会建议如果打算结扎，就做好永远不复通、不再生育的准备。”
输精管结扎术是一项高成功率的避孕措施，但没有一种措施能保证万无一失。“据说全球每一万个人结扎后，会有三个人的输精管自己接回。”恩恩说，“如果真的被我遇到了，代表这孩子和我的缘分很深。我想我会选择生下来。”
04
结扎历程
“这一大早怎么这么多人来结扎呢？现在上海好男人这么多吗？”清晨，River刚走进医院，就听见一位护士大姐的“哀嚎”，大概是觉得“纯是给她增加工作量”。穿过拥挤的走廊，他看到患者络绎不绝，有做完结扎术的男性，也有排在后面等待手术的男性。
River手术的地点在上海虹口区第一人民医院。实际上，做结扎手术的人并不多，只是开展手术的医院太少，才会显得人满为患。当River躺在手术台上，那位“很有梗”的护士大姐突然走到他旁边，一脸严肃地看着他说：“你才25岁？结婚了吗？没结婚干嘛来结扎？”然后又自顾自地吐槽“好男人太多”。
图为River的社交平台笔记
和想象中不太一致的是，医院并没有要求伴侣或父母同意才能做结扎，医生只是询问并确认结扎的原因，评估手术风险之后，让他签一个知情同意书，去做传染病和精子的检查，指标正常就可以手术了。
术前，他心中多少有点忐忑，心想：一辈子都要发生改变了。但是，走下手术台，他感觉这项手术对于医生像是“家常便饭”，全程半小时左右，氛围十分轻松，甚至有些荒诞。
他做的是局部麻醉，全程神智清醒，打针时只感觉到微弱的刺痛感。在手术台上，River听到医生一边操作一边跟助手讲：现在会做输精管结扎术的医生很少，在我们这里才能学，想学的人也不多，因为这种手术“并不赚钱”。
让他印象深刻的一个小插曲是，当医生教他的助手说：“一定要注意，先找到输精管的动脉血管”，年轻助手说了句好的，接下来脱口而出：“找到了要切吗？”
表情包哆啦A梦震惊
闻言，医生手里的电刀“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手术台旁的几个人手忙脚乱，摸了半天才找到。电刀已经污染，需要换一只新的，为了找新电刀，两个医生又互相脱手套，在柜子旁边忙活了好久，没找到电刀，只好再去找护士大姐。
相比之下，护士大姐完全是一种“怎么又来活了”的状态。彼时，她正在隔壁悠闲自在地聊天，根本听不见医生的话，半天才爱答不理地响应。手术室里的几个男人面面相觑了半晌，电刀才被送来。
后面，医生把输精管扯出来一部分剪断，之后再用电刀烧一下让其愈合。整个过程非常简单和快速。手术切口比River想象的小很多，全程除了一点牵拉感之外，几乎没有任何感觉。
走出手术室，River被一个男人一把抓住，男人排在他后面手术，看起来比他年纪大很多，长得又高又壮，脸上的表情却显得特别害怕，一直问：“怎么样，疼不疼？”这幅窘态让他有些哭笑不得。
回想起来，River感到很神奇的是，手术的大部分费用居然可以通过医保报销。他清楚地记得，去掉报报销的部分后，剩下检查费和麻醉止痛药物，一共扣了648元，和手游“原神”的10连抽同价。他调侃道：“只要648，结扎大礼包带回家。”
在台湾地区，恩恩的手术则经历了一番疼痛。当地的规定是，未婚未育者不能进行结扎，除非有遗传疾病或精神疾病的病史。但是，这个规定并不严谨，无人查证，因此，恩恩“瞎掰”了一个病史，在一份材料上签字，经过医生的反复确认，就得到了手术的机会。
图为恩恩的手术知情同意书
他选的医院价格较贵，全麻需要整整多出一倍花销，术前，恩恩看到网络上说，打麻药的时候会痛，但后面就没什么感觉了，医生也对他说，手术最多一个小时，他心想，这笔钱不如用来吃海底捞，男子汉大丈夫，忍忍就过去了。
他自认为比较耐痛，“纹身都能纹到睡着”，因此，当医生提示他，他的输精管位置比较靠内，扯出来电烧时会“比较不舒服”时，他心想，这点皮肉疼痛不在话下。
但是，他的结扎却只能用“超级无敌痛”形容，医生开始操作后，疼痛以“平时蛋蛋被踢到的10倍”维持了20分钟。当医生终于直起身来，恩恩心想，终于结束了。这时，他却听到医生对他说“我们要换边了”。
表情包硬撑
那一瞬间，他内心是崩溃的，直呼“杀了我吧”。于是，他拜托护士帮他播了一首喜欢的歌，在YOASOBI欢快的唱腔中，他边抖边高声唱《Idol》来转移注意力，手术的医生和护士围住他努力憋笑。“欢歌笑语”中，手术终于结束。
走出手术室，他把包裹着的手术部位拍给女友，哭笑不得地叹息“早知道就做全麻了”。女友则点了他爱吃的外卖表示慰问。
05
结扎之后
结扎前，恩恩做好了伤口发炎、肿痛的心理准备。他不认为这些有什么可担心：“伤口只有1-1.5公分，照护非常简单，就像打完耳洞会发炎一样，只要乖乖吃消炎药、止痛药，完全不会影响正常生活，几周后就会恢复正常。”
实际上，术后恢复比预想中顺利很多，恩恩的伤口愈合很快，甚至没有经历发炎。他觉得非常开心，因为终于完成了一件“人生大事”。
表情包准备迎接夸奖
值得一提的是，恩恩为有一对开明的父母。当第一次和父母谈起自己不想生育，父亲说了一句很经典的话：“我们是品种狗吗？有什么优良基因要传承？”结扎后的第二天，他对父母说，我昨天去结扎了，父母并不惊讶，像是听见了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River的恢复同样顺利。做完手术，医生叮嘱他：注意休息，一星期不要剧烈运动。他并未完全“遵医嘱”，他住在7楼，每天仍然出门和上下楼梯，但除了前两天少量出血，腹部有些神经性的隐隐作痛，后面几乎没有影响。两周左右，伤口基本已经长好，再过一个月、两个月分别做一次精液复查，两次精子量都是0，标志着手术成功。
至今，这件事情对于River来说“已经了结”，唯一遗留的痕迹是两个小小的肉球一样的结，在输精管阻断的位置，仔细摸可以摸到。
回顾手术过程，River不由得感慨：输精管结扎术如此简单和安全，“和女性的上环和皮埋一样寻常”，却被大家长久以来忽视和恐惧，这真的很离奇。他想，父权文化里维系着代际、阶级和权力的，竟然只是两根细细的输精管。
他在朋友圈写道“我的身体现在才真正属于自己”。他感到之前的焦虑烟消云散，浑身轻松，为自己从此不用去背负传宗接代、或是提高出生率的期待而如释重负。他有些兴奋，同时也有些茫然，因为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在说未来要结婚生小孩，很少有人去谈生活其他的可能。
表情包你能拿我怎么样
打开River的朋友圈，满是他与两只可爱小猫的互动。这两只小猫都是从救助站领养的。他享受和小动物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彼此陪伴、相互信任、相互治愈。
他认为，和孩子建立链接与和动物培养感情一样，与血缘无关。刚接来不久的第二只小猫已经渐渐熟悉了新家，和他一样，对全新的未来满怀期待。
图为River收养的两只流浪猫
目前，全球男性参与输精管结扎术的人数与日俱增[3]。手术技术不断升级：操作更加简单，节育效果提升，并发症的发生率大大降低。同时，结扎复通率也在提升，降低了人们对其可逆性的担忧[8]。
图为美剧《摩登家庭》
相比之下，输精管结扎在我国仍然远未普及。根据我国一项持续10年的计划生育手术调研，在全国各地，简便、微创的男性输精管结扎普及率远远低于创伤较大、术后并发症高的女性输卵管结扎术[4]。
图为2010—2020年我国计划生育手术情况趋势变化图
长久以来，宫内节育器被广泛地使用于女性。小小的金属环嵌入肉体，带来长期的炎症和黏连。女性在避孕上积累了厚重、隐匿的疼痛，出于社会规训下的羞耻感、正常化，疼痛被隐藏、被无视、被忽略。而输精管结扎术则被污名化，和“失去男性气质”相联结，进一步强化了女性的困境。
他继续说道：“有争议也好，评判也罢，只要人们还在讨论这件事，就是好的预兆。”如今，许多男性体会到伴侣的不易，他们主动选择在关系中承担责任，为伴侣降低风险。
图为美剧《生活大爆炸》
访谈的末尾，加盐告诉笔者：“在异性恋的纳入式性行为中，只要有精液进入阴道，就有怀孕的风险，风险对于女性来说远大于男性，因为女性承担身体伤害，男性最多受到道德谴责，只要他脸皮够厚，实际可以不受到任何影响。性行为的参与者是两个人，我们不可能让女性单独承担风险。我希望男性为避孕这件事付出更多。”
“结扎是一种很好的避孕手段，但也只是个人选择。男孩们只要有任何一点点的犹豫就不要做，人生只有一次，没有后悔药。除非和我一样坚定不再生育，或者能接受领养，否则只要有一丁点的不确定，都是对自己的不尊重。”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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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王真.(1987).输精管结扎术会影响性生活吗.中国社会医学(06),55-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