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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前辈视角,主要角色死亡预警,共3w字

内含很多个人理解,不喜欢请划走。

”我从来没有想让阿治生气,也没有想毁了他的人生,我只是,我想,我想证明,我想证明只有我们在一起的未来才是最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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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升上高三的暑假到来前,球队里发生了意外。队里的双胞胎总是在打架,我已经见怪不怪,但这次很严重,角名匆匆赶来告诉我的时候,阿侑已经从医务室转到了医院。我刚被确定为新任队长,责任瞬间具象...

我升上高三的暑假到来前,球队里发生了意外。队里的双胞胎总是在打架,我已经见怪不怪,但这次很严重,角名匆匆赶来告诉我的时候,阿侑已经从医务室转到了医院。我刚被确定为新任队长,责任瞬间具象化,向老师请假后就匆匆赶到医院。

到的时候已经在做简单的包扎,阿侑的眉骨处缝了四针,左眼肿得吓人,已经无法睁开。他发现我来时半睁着右眼向我问好,然后小声拜托我照看一下阿治。我这才注意到站在角落的阿治,他的脸上还带着被阿侑打出的淤青,衣服上沾了少许血渍,垂下来的手在发抖。

阿兰说缝合的时候阿治固执地站在一旁看完了全程,阿侑松开他的手后他就退到了墙角,没再说过话。

医生要我们扶阿侑去另一仪器室做检查,阿兰扶着阿侑走在前面,我带着阿治走在后面,最后一起被拦在门外。

门口有一排公椅,但我们都没有去坐。阿兰手搭在阿治的肩膀上,告诉他别太自责了,不会有事的。阿治盯着关起来的门,好像可以透过金属看到里面的阿侑一般。我们等了许久,他才缓缓地开口:“如果阿侑的眼睛瞎掉了,他该怎么办?”

阿治说的不是做错了事的自己该怎么办,而是受伤的阿侑该怎么办。我在心里不合时宜的感到温暖和欣慰。虽然他似乎并非在问我,更像是在问命运,但我依然给了我的回复:“结果到来前先向好的方向祈祷吧,不用太过担心,现代医疗技术很可靠。如果真的非常严重,就在阿侑需要的时候给他帮助。无论如何,先从给阿侑向前走的勇气开始吧,阿治。”

我避开了他的问题“阿侑该怎么办”,一旦真的讨论起来,只会加重阿治的恐慌。他看起来已经过于紧绷,眨眼的频率变得很低,声音也异常低沉。

“瞎了一只眼的阿侑,不能做职业球员的阿侑。我无法想象这样的未来。”

我其实并不担心,因为阿侑是坚强的孩子,即使遇到挫折,他也能坚定地走下去,毕竟他的身边还有阿治。我对我的这对后辈有着极大的信心,虽然他们总是在争吵,但我依然坚定地认为他们决不会离开彼此。因为他们一定会永远在一起,我从不会担心他们会过得不幸福。

好在结果出来后显示一切都好,医生说差一点就会伤到眼球,但很幸运没有,等淤血散开眼睛就会慢慢恢复。他们的父母刚好赶到,重重地松了口气。没有人指责阿治,阿治也没有流泪,但无论医生还是父母,大家都去拍了拍他,告诉他别太担心,会没事的。因为他看起来受了比阿侑更重的伤,时不时暼一眼阿侑脸上的纱布,像被烫到一般躲开眼神,又逼迫自己再去看,手背在身后,依然在发抖。阿治一直没有说话,直到阿侑走过去用手肘撞了他一下,又悄悄说了什么,从背后抓过他的手,他才有了反应,向大家点点头。

有一天他们又因为什么小事吵起来,阿侑恼火地卷着袖子,阿治也不甘示弱。但在我开口制止前,先注意到阿治突然撇了一眼阿侑的眉骨,然后便只是恼怒地推开他,不再说什么。

在不用担心阿侑该怎么办以后阿治的情绪终于落到自己身上,最紧绷的时刻过去,钝痛才慢慢袭来。阿侑快要消失的疤,是阿治永远摘不下的枷锁,每时每刻都在让他后怕,那时如果力度或角度上稍有偏差,结局将是他无法承受的。

也许因为我在场,当时并没有再吵下去,但之后阿侑因此变得愈加任性起来,一方面享受阿治留给他的好脾气,一方面又在挑衅阿治的底线一般。

我未曾指出也没有制止过,因为阿侑是足够有分寸的人,就像他的托球,他知道每个攻手的最高击球点在哪里,他也知道阿治忍让的限度。他们虽然总是互相嫌弃,但从未真的想让对方生气。因为愤怒的情绪总是伴随着难过,他们从不想让对方真的难过。

不止是因为阿侑,也是因为我猜这样阿治可以好受一些。

我将毕业时开始考虑下一任队长的人选,大家一致认为应该落在阿治和阿侑其中一个身上。三年级讨论了一番,认为选择阿治好一点,因为阿侑的性格太过跳脱。我私心偏向于阿侑,很明显阿侑比阿治更热爱排球,他会乐于为此付出。但我还是先找了阿治谈,阿治拒绝了。他说阿侑比他更适合,他只需要在阿侑需要帮助的时候,给阿侑向前走的勇气就可以了。我看他欲言又止,好几次似乎想和我说一些什么,但最后还是忍住了,于是我也没有问。

如果没有之前让阿侑受伤的那件事,也许他在这时就已经打算告诉阿侑和我们了。阿治大概是想再拖一年,再为阿侑延续一年他的乌托邦。但我猜他也不确定,这对阿侑来说是仁慈还是残忍。

只是阿侑比我也比阿治更加信任他们感情的牢靠度。

02

他们毕业后我们进行了聚餐,阿侑一整晚都在表演快乐,夸张地唱歌,不停地耍宝,阿兰给出精准的吐槽,角名乐此不疲地拍照,其他人也都笑着捧场。只是阿治一直沉默着,埋头吃眼前的菜。忽然阿侑叫了一声,烤肉的油溅到了眼睛上,他哀嚎着揉眼睛,一直到揉出了眼泪,阿治也没有抬头看他一眼。大家都静下来,终于看出了今晚的不对劲,阿侑又突然开始讲别的冷笑话,眼睛很快恢复了,他重新组织起热闹,想要让大家忽略阿治一般。我努力地分辨,阿侑的眉骨依稀还是可以看到受过伤的痕迹,但阿治的目光已经完全不会再落到那里。

聚会结束后路成提议合照,我们拜托店员来拍。阿兰左右看看,问阿治和阿侑为什么今天没有抢着来坐到我的两侧,已经要成为职业球员所以假装成熟吗。大家终于想起来似的,纷纷庆贺他们兄弟一起加入黑狼。阿治终于今晚第一次地看向阿侑,阿侑硬装作自然的样子挤到我的左边来,嘴里说着高兴忘了,同时又紧张地看向阿治。

是的,紧张。我这时突然明晰了阿侑这一整晚的古怪感是因为什么,拼命地引导话题活跃气氛,我原想他是怕自己因为毕业又哭出来,重新回忆才发觉是在掩饰紧张。他紧张地看向阿治,几乎是屏息的程度。空气凝固到阿兰要忍不住吐槽的时候阿治终于不再盯着阿侑,起身坐到我右边为他空出的位子,抱怨着快点拍完照回家吧,我好困了。我感受到阿侑悄悄松了口气,故作轻松地说阿治是吃了就睡的猪,阿治一个眼神也没有给他。我听见有人小声嘀咕双胞胎又吵架了,阿兰则打起圆场。

每次合照或是集体出场,阿治和阿侑总是分站在我的两侧,阿兰吐槽说我像他俩的对称轴一样。大家都笑了,并以这个段子作为今天的收尾。

像轴对称图形,他们要伪装成对方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

那晚之后我才知道,阿侑在毕业前夕,不仅自己签下了黑狼的邀约,还假扮成阿治与黑狼的经纪人签了三年合约,同意了高额的违约金。

是阿治来找的我,但真相是从阿侑嘴里听到的。

高中毕业后我没有去上大学,而是回到田地里。不知为何他们总在吹嘘我的能力,认为我十足的可靠,拥有无尽的智慧。实际上我的逻辑很简单,春天种下种子,施肥定植;夏天酿青梅酒,收获瓜果出售,夏末又忙起来,收割麦子种下其他;秋天的时候收割水稻,收获花生玉米一类;冬天就在大棚种下蔬菜,定时去驱虫。挑水砍柴,栽花种树,我从不觉得自己有多了不起的本事,我只是做好每一天的事情。球到了眼前,于是我去接起;事情发生了,于是我来应对。

紫藤花凋谢的季节里,阿治独身来看望我。我们坐在茶间外的濡缘喝茶,他问我要如何获得一颗平静的心,我贫瘠的语言无法描述,于是邀请他留在我家小住。到了傍晚,我带着他走上田间的小径。拨开尖尖麦芒,踏过青青草地。头顶有凉风习习,脚下是万物生长。这是我能给他的最好的答案。

走到中途阿治停了下来,我看见他想要回头却忍住了,接下来他时而眺望远处,时而低头拨弄青黄的麦穗。于是我也停下来,静静地等着他将要说的话。

“北前辈,麦子被收割后,留下的麦茬地要怎么做呢?”

“一般会种下玉米或者豆子一类的。”

“可以直接种吗?不需要先处理掉麦茬吗?”

“只要重新翻过土地,种下新的种子就好。”

“听起来好简单。可是到处都是小麦的秸秆,幼苗的生长不会很辛苦吗?”

“幼苗会顶开秸秆,秸秆会帮它们镇压杂草。”

“欸——那需要等很久吗?我喜欢吃玉米。”

“等到小麦收割后会种下玉米,秋天的时候你可以过来摘。”

“哇,谢谢北前辈!……虽然秋天好像并不远,但太想要吃到玉米,就觉得一刻也无法等待了。小时候觉得暑假很短,所以夏天也很短,现在才发现暑假只占了一部分的夏天,夏天其实很长呢。以前还很喜欢暑假,但现在已经不喜欢夏天了,总是很热,阳光很晒,每天都觉得好累。”

“那就试着再把夏天当做暑假吧。不用喜欢夏天,继续喜欢暑假就好了。暑假总是很快就会过去,不是吗?”

“阿侑。”我打断他,“所以阿治为什么现在又签了球队?阿侑,你做了什么?”

阿侑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听起来很是心虚。其实阿侑比阿治要更加黏我一些,但却很久没有主动找过我,我想是怕我责骂。他最后和我说对不起。“我知道我有些过分,但是阿治更过分吧。”阿侑还是这样说着,“我只是不想和他分开……”

实在是有点太过任性,我的语气也变得严厉起来:“太任性了,阿侑。你应该向阿治道歉,只有他有权利来决定自己的人生。违约金先去告诉父母,我也会借给你们,剩下的可以贷款来付,然后再一起去还贷款。”

当晚阿侑发消息给我,说阿治愿意再打三年排球。我问他有没有和阿治道歉,他没有回答,只是说自己有信心让阿治在三年后自己决定继续打排球。

我忽然觉得自己也许说了不合时宜的话。我并不希望阿治把被硬塞来的这三年当做暑假。夏天是不能避免的,但他的人生是可以由他来决定的。

我迅速切换屏幕,想要跟阿治发信息,却在打字前又停下来。我想起那天不再看向阿侑眼睛的阿治,也许这个漫长的暑假正是阿治摆脱那道疤的一条路,他给了自己一个理由,也给了阿侑最后一次的机会。

03

新年那几天他们终于一起来找了我,我们又一起去了附近的神社。阿侑说他们收假后就会以正选的身份登场,邀请我去看。这时阿治发尾的银色已经没有了,阿侑的头发也从金棕色染成了白金色,发型也不太一样,好像卷了起来。高中时期他们的书包是一样的,上面的挂件也是,衣服和鞋子又是同款不同色。阿侑在做双胞胎这件事上非常热衷,要求阿治和他的东西必须不是相同就是相应,阿治虽然总是抱怨这样更容易拿错东西和被认错人,但也一直默许着。

如今是有些不一样了。阿治本就比阿侑更安静一些,现在愈加沉默了,气场也随之大不相同。我们一路上等来了角名、练、和阿兰,一起结伴去了。阿兰一来就吐槽了阿侑的发型,阿侑又吵又闹说这是潮流,角名说是女明星的潮流,大家又笑了,阿治也跟着吐槽很骚包,阿侑虽然更大声地反驳,但明显心情好了很多。

春天就要来了,新的一年即将开始。我在神社许愿今年风调雨顺,大家一切都好。奶奶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做的事情总有神明在看的。我不知道是否真的存在神明,也不确定神明是否能听到我的祈愿。只是来到神社的时候,所有人的信仰组成了神明的模样,让祂变得真切可信,这时候我便和其他人一样,觉得只要足够虔诚地祈祷,就会获得幸福。

春假后不久,果然他们成为正选的消息就上了娱乐新闻,标题上写着“黑狼双子星的首秀”。高中时期阿侑就非常享受“最强双胞胎”的称呼,但我不确定他现在是否像自己想象中那样快乐。我和原来的队员们一起去看了他们成为首发后的第一场比赛,明亮的灯光直射到阿侑身上时,那一刻他头发上的金色褪去,像是完全的亮白,和阿治和黑色重新对应起来。我的心中涌起酸涩,突然觉得阿侑有些可怜。

阿侑不是一个坏孩子,只是一直活在爱里,所以才会任性。他想要幸福,想要阿治和他一样幸福,想要给阿治他认为最能带来幸福的未来,于是不择手段地将阿治永远留在自己幻想中的乌托邦里。但时至今日,也该逐渐意识到现实并非总会如他所愿,事实并非完全如他所想。

比赛十分精彩,我不曾怀疑过他们的技术和专业性,他们依然配合得很好,胜利后也会兴奋地击掌。场上呼声雷动,喊着他们名字的声音格外响亮。阿侑雀跃地冲观众席招手,回头想拉阿治来拍照时才发觉他已经离开。

我还在想是不是阿治已经坦然接受,那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我既不想他放弃自己的梦想,又觉得不接受的话他会生活得辛苦。如果他能二者都做到就好了,既能接受现状轻松地打球,又能在合约到期后依然怀着一颗赤子之心去做自己真想做的事,我对阿治寄予这样的期望和祝福,并希望现实如我所盼。一直到赛季结束不久后,阿侑突然只身来找我。

又是紫藤花落的时节,雨后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落花的芬芳,屋檐上有燕子打了窝。阿侑问我家里来了燕子说明什么,我想了想,说明燕子喜欢安静吧,家里平常只有我和奶奶。阿侑不很认可地摇头,说起小时候他和阿治在他们的奶奶家生活的时候,他和阿治很吵,但是屋檐还是有燕子。那也许是因为幸福吧,老人们说燕子会去幸福的人家筑巢。

阿侑突然伤感起来,吸了吸鼻子和我说:“我们的奶奶去世了,所以很久没有回去过。不知道有没有燕子筑巢,不知道我们还算不算幸福的家。”

“还没有和阿治说对不起吗?”我想他们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所以阿侑才会突然一个人跑到我这里来,又突然这么难过。

阿侑不再遮掩,先抽泣着,到后面哭得胸膛不断起伏,语句断断续续,我才得知这一年来他们私下几乎不交流。

“我主动去找他服软,但他还是不理我,我很生气,问他为什么这么久了还要这样,明明打得很好,他每天都按时训练,也有在认真参加比赛,明明是喜欢的,明明他自己其实也很快乐吧。但是,但是他和我说他一点也不快乐,他也没有一天是真心想要来训练的,他还说,居然还说……”

阿侑抽泣得不能自已,我拍着他的背,从中勉强听出阿治对他说了什么。

我现在最讨厌的事情就是打排球,连带着已经开始讨厌阿侑你了。

“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阿治他,我已经和他说了都是我的错了,我买了蛋糕想和他一起吃,买了新的游戏想和他一起玩,我专门,专门在外面租了房子,很久之前就把钥匙给他,我一直,我一直想如果他来,我就和他道歉,但他从来没有来过,我还是和他道歉了。合约结束后他想做什么都好,我已经无所谓了,我已经明白是我的错了。为什么,我已经道歉了,我也,我也很久没有和他聊天了,我只是想和他好好说话,为什么他要对我说这种话呢?我,阿治之前也总说讨厌我,但这次好像是真的了,他真的讨厌我了。为什么啊,为什么总是想要和我分开,明明说好了不能分开。我从来没有想让阿治生气,也没有想毁了他的人生,我只是,我想,我想证明,我想证明只有我们在一起的未来才是最幸福的……”

阿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又生气又委屈,我无从劝慰,只是给他递纸巾和倒茶,等他哭够了的时候我才问他,是想要我去劝阿治吗。阿侑抹着眼泪和我道歉,说他不该打扰我,只是不知道还能找谁,爸爸妈妈还以为他们很和睦,其他人的话阿治也不会听。我答应他之后会和阿治谈谈,但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能和阿治怎么说。

因为天气预报说晚上会有台风和暴雨,阿侑便在天黑前离开了。他离开前我和他说:并不是只要道歉了就应该被原谅。我不能替阿治回答你,但我想阿治的话只是他一时的情绪上头,绝非真心这样想。道歉不是一句话和一个蛋糕,做错了事就需要付出代价的。阿治其实很爱你不是吗?他能想到的惩罚你的方式只是暂时的冷战而已。只要真心悔过,一切都会好的。

阿侑走之前又叫了我,说北前辈。我问他怎么了,他又纠结着,好像在寻找勇气来坦白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但最后还是没有说。

我久违地睡了懒觉,一直到奶奶做好了饭我才起床。只要他们能确定地知道彼此的爱,就足够消除一切的痛苦了。我感到非常满足地吃着饭团,像阿治一样带着幸福的表情感慨,食物真是太好了。

04

只要踏实地做事,生活就会安定地继续。只要虔诚地祈祷,愿望就会被神明实现。只要诚恳地悔过,总有一天会获得原谅。我是真心这样想的。

但神明是否真的存在,我依然并不确定。课堂上会讲唯物主义,现实里的一切都能被科学解释,我只在祈祷时最希望神明存在。我许愿大家一切都好,那时心里更多想的是阿治和阿侑可以和好,能让他们明白他们的痛苦都是因为太爱对方了。这个愿望确实实现了,但我没有感谢神明,因为这是阿治和阿侑自己的努力。

台风彻底离开后,我收拾起被破坏的葡萄架,回到稻田里。家里可以种麦子的土地相比稻田只有很小的一片,我一个人就能完全照顾。但稻田很大,不得不雇人来做。初夏时节的气温还算好,再过些日子就会变得非常炎热,要在那之前尽快让水稻开始生长,不然遇上高温烧苗的情况就难办了。

但我在几天后看到了一则体育新闻,说近期会有一场表演赛,由非常优秀的大学生球员和各职业球队20岁以下的球员组成,宣传的参赛人员里分明写着“黑狼双子星”。我立刻发信息询问阿侑怎么回事,不是要去北海道吗。阿侑说球队临时找的他们,很难得的机会,角名也会来,不过没有分到同一队,北海道未来再去好了。我又问他阿治是同意的吗,他说阿治本来很坚决地不去,他都准备放弃,开始收拾旅行的行李了,阿治又说听说赢了有奖金所以愿意去,阿治这家伙果然很适合做商人。

像上次对短暂失联的阿侑有着安定的感觉那样,这次我总觉得心慌,非常地希望他们可以暂时放下外界的一切,去北海道完成二人旅行。于是我又去问阿治,告诉他如果不是真的愿意去的话就和阿侑直说,阿侑不会逼迫他的。但阿治说阿侑接到通知的时候眼睛都在放光,因为可以同时和影山、佐久早还有角名打,确实机会难得。如果不让他去的话,即使旅行他也会心不在焉,然后不停地哀怨惹人心烦。就陪他一次好了。

阿治这样说了,我便也无法说出其他劝阻的话。“感觉”是一种不能说服其他人的模糊情感,毫无可靠度可言。我很少感到不安,也是个不怎么会紧张的人,朋友们说我很厉害,因为我总能保持一颗平常心。我向来不认为保持一颗平常心是一件多么难的事,但我的的确确在那天暂时地失去了保持平常心的能力。

我又去了神社祈福。也许是我太贪心了,总是想要一切都好,也许许愿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偷懒的、不劳而获的、与脚踏实地的理念背道而驰的行为。也许正是因为我在平常对神明不够敬重,祂并没有实现我的愿望。

今年既没有风调雨顺,大家也没有一切都好。

在可以去探望阿治时,我本来要更早一点去医院,但阿兰拜托我等他两天和他一起再去,他说觉得自己做不到一个人去。我们到的时候只有阿侑在病房里陪着阿治,医生在门口和他们的父母说着什么。他们的母亲在门外掩面流泪,父亲也像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我从病房门的小窗上看到阿侑的半个背影,他从未像那样没有精神地佝偻着。

他们的父母还在纠结犹豫,痛苦地啜泣,阿兰无措地想要说出安慰的话,却在开口的时候也落下眼泪。阿兰比我认识他们更久,感情也更深厚一些。我只觉得自己不能掉眼泪,如果阿治突然醒来,看见我站在他的身边哭,大概会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彻底完蛋了。这时阿侑从病房出来,带着一份我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稳重和成熟,说截掉吧,这是为了让阿治的未来不是吗?因为阿治还要活很久,还要开他的店。

05

手术结束后一直过了三天阿治也没有醒来。前三天阿兰和我每天都会来,其他朋友也都纷纷询问过什么时候可以来看,我都先替阿侑回绝了。第三天下午阿兰无论如何都得回球队里,叔叔阿姨拜托我陪着阿侑,因为他好像很听我的话,我于是请人照顾田地和奶奶,留下来陪着阿侑。阿侑每天只守在阿治身边,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饭都很少吃。阿姨把饭送到他面前,哭着哀求他吃一些,阿侑转头问阿治为什么还不醒来?我们拜托医生向阿侑保证阿治一定会醒来,他才肯吃一点。但医生看起来也很焦虑,他只说没有伤到躯干和内脏,不会有生命危险。这次我没有任何的感觉,我将其归为安定,决心不能再后悔一次,用我的“感觉”做理由去安慰阿侑。

“可是感觉有什么用呢?北前辈为了安慰人也会说出这样没道理的话吗。”阿侑的情绪很差,我只好继续解释,从他左眼受伤和台风天失联时我的平静列举到听说他们突然打算去参加表演赛时的不安,我以此作为依据想证明我的感觉的可靠性,希望可以让阿侑放心些。

阿侑抬起脸看着我,问我既然这么准确为什么不早些阻止他们,那样阿治不就不会出事了吗。我一时哽住,阿侑的质问让我感到呼吸困难,看着他的眼睛我也说不出解释的话,只能干巴巴地向他说对不起。

这时阿侑突然开始哭,又向我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北前辈,你不要说对不起。其实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一个人的错。是我要让阿治搬出来和我住,所以去集训的那天,他才因为忘记了自己的东西都已经不在宿舍而要回去取,路上才会出车祸。是我要打那场比赛,所以才会遇上这种事。是我要让阿治继续打排球,所以他才会变得不幸。全部都是因为我,都是我的错。”阿侑的眼泪落在阿治的左手上,我去拍着他的背,他是需要大哭一场的。“我好怕阿治醒不过来,但是我也怕阿治醒过来,他能接受吗?阿治以后该怎么办?北前辈,说实话我真的不知道阿治以后要怎么活……”

接受眼前的不幸,轻松地活下去,是一件太难太难的事情。阿治已经因为这样的事情努力过一次了,我不知道他是否还有足够的勇气。以前阿侑眼睛受伤的时候,我坚信无论如何他都能坚强地活着,但现在我面对病床上面无血色的阿治,变得残缺的阿治,无法轻飘飘地说一切都会好。

阿治什么时候睁眼的,我们都不知道。阿侑夜里都是趴在阿治的床边浅眠,我们劝不走便也不再劝了。手术后第五天,阿侑说早上感觉到有人摸他的脸,醒来时阿治在看他,不知道已经醒了多久。

医生匆匆进来做了检查,看他舒了口气,我们都放心了一些,又重新提起一口气去面对阿治。

阿姨过去问阿治要不要摇起来病床靠坐着,阿治点点头。我们都在心里斟酌着要怎么和他说时,阿治自己先问了:“手被撵断了吗?”

大家互相看看,然后叔叔解释是因为伤到神经,怕未来导致身体瘫痪,所以医生建议截肢。阿侑剥了橘子,想去喂阿治,又转而塞到阿治的左手,阿治慢慢抬起手送进嘴里,身体动了动,又问:“两条腿都不行了吗?”

这次叔叔也说不出话了,阿姨已经背过脸。阿侑着急又结巴地说:“暂,暂时不……但是医生说是有康复的可能的,之后,我们再,就是再观察,然后慢慢治疗,就,以后有可能能好呢。”

说完阿侑小心看向阿治,阿治嗯了一声,转过头久久凝视着窗外。

其实我对这一刻的记忆很模糊,那时阿治平静的声音听起来离我们很远,像站在大海中心的岛上呼喊,我们攀在船上想去接他,但怎么也不能靠近。那天上午的阳光从窗外闯进来,却停留在阿治一尺外的床边,坏心眼地不肯温暖阿治一点。

路成他们很关心阿治,一直想要来探视,我和阿侑商量后都婉拒了,只让阿兰来过。阿侑曾经说阿兰有种他和阿治的老家大哥的感觉,从小学就一直相遇直到高中,除了阿治他和阿兰配合最默契。阿兰比起我,和他们更像好朋友,也许能让阿治心情好一些。

等到阿兰来的时候,阿侑又拉着他叮嘱,不要在阿治面前落泪。因为阿治一直没有哭过,只有时换药会疼得挤出几滴生理泪水,疼到脸色发白额头冒汗也不肯出声,嘴唇咬破了好几次。阿姨为他擦着汗,心疼得落泪。阿治却在缓过来后说:“妈妈,不要哭了,我还活着的。”

因为在此之前大家都怕阿治会放弃自己,这时说了这样的话的阿治让我们都放心了一些。阿兰来过之后我就离开了,阿侑虽然笨手笨脚,但很尽心尽力,每天寸步不离,叔叔阿姨轮换着请假,阿治也在渐渐适应着。我没有待下去的必要了,重新回到自己的生活里。

已经是可以收割麦子的季节,我很快收完,又迅速翻过土地,种下玉米。阿治说今年他要自己来摘,我又把田垄加宽碾平,让轮椅也可以推过来。收拾好了之后我站在田地外面看向那条路,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去做了,但出来再看时发现路是那么窄,又那么凹凸不平。我不满意,又跑去借来压路机,固执地在那条路上不停地来回。夜幕降临,我又一次退出来站在路口去检验成果,这时从刚去医院开始就忍着的眼泪忽然一涌而出,我发觉自己的心竟变得如此消极,以前从未这般觉得,如今开始埋怨,这条路实在是太短。我忍不住地去想阿治以后的路,忍不住想起阿侑哭着说不知道阿治以后该怎么活,我的眼泪变得愈加不可收拾,要是有更多我能为他做的事就好了。

出院前我又去了一次,听说其他朋友们也都陆续来过了。阿治看起来好了些,急着和我抱怨角名很烦,让我管一管,说他每天都发乱七八糟的东西过来,有时是段子,有时是搞笑的动物视频,有时是抓拍的高中时期他和阿侑的丑照。阿侑黑眼圈很重,但很有精神,告诉我阿治现在偶尔还会开两句玩笑,会和他拌嘴。我记得阿治刚醒来的那几天是不爱说话的,只在想要做什么,需要帮助的时候,轻轻叫一声阿侑,阿侑便立刻趴到他身边,仔细去听他的话。阿治有时说要喝水,有时是想上厕所,也有时不提任何要求,只是叫了阿侑的名字,让阿侑靠近自己。

其实阿治是哭过的。

我很快想起那是没有洗过的桃子,忙站起来去阻止阿治继续吃。靠近后发现他床边放着一张用来擦过桃子的卫生纸,但很明显是无法擦干净绒毛的。我想从他手里拿走那颗桃子,说去洗一个给他,但阿治不肯松手,别过身子大口大口咬着自己擦过的桃子。绒毛扫过嘴唇和口腔,刮着咽喉,阿治忍不住咳嗽起来,我更加强硬地想要抢走,但阿治只在躲开我,我正奇怪,却发现手背已经变得湿润,我以为是桃子的汁水,结果却是阿治的眼泪。阿治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肩膀一耸一耸,但依然拼命吃着那颗他自己为自己擦过的桃子。我也不再和他抢了,站在一边心脏揪起来。

怎么可能不哭呢。

虽然躯干的伤并不严重,也没有伤及内脏,但并不是没有伤。阿治断了一根肋骨,腰腹和胸口都有划伤,一咳嗽就连带着一起痛,痛得皱眉。阿侑回来时阿治已经吃完了桃子也擦干了眼泪,但是却在咳嗽。阿侑焦急地念叨怎么会咳嗽呢,阿治看了我一眼,所以我也没有说。医生说多喝些水就会好,阿侑很听话地哄着喂了阿治很多水。阿治停止咳嗽后平躺下来,阿侑蹲在他身边,把自己的脸送到阿治的手里。阿治摸着阿侑眼下的乌青,又叫起阿侑的名字,阿侑乖乖地应他。

后面他们说了或是做了什么,或是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我都不知道了。我只觉得我该离开,他们在一起时,好像没人可以靠近。

06

出院后阿治被父母带回了兵库的家,阿侑则被大家赶去了球队,每个人的生活都需要继续的。肇事者和黑狼都出了赔偿金,也无偿与阿治解约了。那张困了阿治一年的合约,对此时的阿治来说,却变成了抓不住的未来。

未来,未来就是还没有来,什么时候来,会不会来,都是未知的事情。我们每天最担心的,就是未来对阿治来说,已经失去了信任和期待。

黑狼用官方账号宣布解约并表示遗憾后,阿治的事情也很快就上了新闻,媒体的用词里充满了惋惜,但这条新闻很快埋没在其他新闻之中。

我偶尔去探望阿治,和他讲起田地的事情。我告诉他我已经种下了玉米,等到了秋天他就能来摘。阿治默默听着,时不时应和两句。我从不知道自己是个这样多话的人,又或许是阿治变得太安静了。

忽然阿治问我,如果幼苗顶不开秸秆,该怎么办?我愣住了,心跳突然加速,随后语速很快地告诉他,现如今返田的秸秆一般都是粉碎过的,不再那么长和重,又像是在做什么保证,我向他保证我会挑开压住了幼苗的秸秆,保证每一棵苗都能好好地长起来。阿治点点头,冲我微笑,说那他就安心等着夏天过去了。

回到家里,我慌忙奔向那片土地,仔细检查着每一处,后来干脆一点一点捡走已经混进泥土的秸秆。

场上有阿侑和许多高中时期的熟人,我和其他几个朋友一起坐在亲友专座,旁边就是阿治和他们父母。阿治的座位是特制的,轮椅卡进去和其他人的座位一般高,在人群中丝毫不显眼。

人是很矛盾的,我们每天营造出一种正常的氛围,好像都一点不在意阿治的身体变化,努力让他觉得自己和普通人没有两样。我们想让他出门,想让他回到原本的世界,回到人群里。但真的到了人群中,我们又不敢让他被别人看见。我们期望阿治变得坚强,但其实这个期望是最没道理、最软弱、最无能为力的。我们自己都坚强不起来。

面对我们的问候,阿治也不愿辜负期望一般扮出正常人的模样,好像已经全然不在乎自己的伤病,于是我们也在他面前表演坚强。

比赛开始又结束,阿侑全场打得都很拼,每次得分都要往我们的方向偷看一下,每次失误又躲着我们的目光。阿治吐槽,这家伙今天状态好得很呢,但是又浮躁得不行,北前辈待会儿一定要教训他。我笑了,我已经不是他的队长了。阿治说,但北前辈永远是北前辈,永远可以教训我们。大家附和地笑着,我的心里感到难过,他们一直尊敬我,但我却无法帮到他们更多。

不负众望的,阿侑是这场比赛最抢眼的球员,他所在的球队也取得了胜利。如同特殊嘉奖一般,大屏幕上只放大了阿侑的脸,解说又在此刻响起,夸赞他的神勇表现。阿侑注意到后,也热情地冲镜头挥手,享受着赞扬和掌声。但话语却逐渐变得奇怪,说到阿侑是“黑狼双子星”之一,和阿治的配合更是天衣无缝,如果阿治在一定更加精彩,可惜的是天妒英才,双子的故事已经成了过去,阿治被命运拦在球场之外。

阿侑的表情已经变得很差,眼看就要发作,同在场上的角名赶过去挡住了他,但大屏幕又突然对准了观众席的阿治。旁白在一旁介绍他是令人惋惜的明星选手,悲惨的遭遇让人痛心,但相信无论场上还是场下,双胞胎都会携手前行。我们都被吓了一跳,阿治对着镜头愣了一瞬,似乎勉强要扯出一个微笑来时,叔叔阿姨立刻挡在他面前,此时屏幕上的脸也切换成了阿侑,但阿侑转头就离开了。

四面八方的目光都聚集到了阿治身上,我们把他围在中间,好似要组成一堵人墙,但这墙脆弱得很,很轻易地被窸窸窣窣的议论声渗入。我没能去看阿治的脸。

躲进休息室后阿侑他们也正好赶来,紧张地冲到阿治身边,慌乱地说没有告诉过他会做这种事。阿侑说得快哭出来,我们都别扭又干巴地开始安慰阿治,七嘴八舌地说了很多不明所以的鼓励和支持。一直沉默的阿治忽然发了脾气,一把推得阿侑跌坐在地,声音很低,却是嘶吼着在说:“既然都觉得我好可怜,既然我可怜到让你们这么痛苦,那为什么不干脆让我去死,为什么还要逼我假装自己可以活下去?”阿治第一次在大家面前流下眼泪,我们都怔住,眼眶发涩,说不出话。

阿侑崩溃地大哭,从地上爬起来扑到阿治身上,一遍一遍乞求着:“没有,没有这样,没有的,不要说,阿治,不要,求求你,不要说这种话,对不起,都是我的错,阿治,对不起,求求你了,阿治,阿治……”阿治的一只手推不开两只手抱着他的阿侑,揪着他的头发也不肯放开,又捶打了两下后,最终把头埋在阿侑的肩膀,让眼泪交汇。

我并不想去猜测这件事的始作俑者究竟是期待着头条的媒体,还是想要榨干“双子星”名号最后一丝油水的黑狼经纪人,无论是谁,他们的目的都已经达到。回家后我就看到这件事上了新闻头条,讨论的人很多,大多是在为阿治可惜,少数人抨击起媒体的用意,极少数人在打听阿治的医院和住址。他们说想去探望阿治和送上祝福,也有说想要介绍医生的,大部分人是善良的,但总夹杂着一两句刺眼的幸灾乐祸。有些人的恶意是难以揣测的,毫无理由,不讲道理。我担心阿治会看到这些,想让阿侑多注意点,但很快又收到阿侑因为打人被禁赛的消息。

07

再次收到阿侑的消息,是他向我打听有没有在乡下的可以立刻租住的房子。

事情发酵后,阿侑在大阪租的房子、他们在兵库的家,甚至乡下奶奶的老宅,都被扒了出来,精确到门牌号。阿侑说最初总有媒体来堵,报了两次警后来的少了些,后来就每天都能收到快递,大多数是鲜花、礼物和信,他怕信里会有乱七八糟的话,所以从不给阿治看信,只让他拆礼物,礼物大都很温馨可爱,但有次开出了一个被切掉右手又扭断双腿的娃娃,后背上写着活该。

最近网络上奇怪的声音也多了起来,有人开始指责阿治作为运动员却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没有保护好自己,愧对于球迷的期待。还有人说觉得阿治并不热爱排球,打球总感觉缺乏热情,只是为了和阿侑作为“双子星”一起来捞钱才打球,动机不纯所以被命运惩罚。我在看到更多之前卸载了社交软件,又忍不住去叮嘱阿侑别让阿治看见这些,阿侑说角名每天都在各种公开的社交软件给阿治发他以前的丑照,阿治被烦得全都卸载了,只留下了line。

最终阿治和阿侑住进了我叔叔的一间闲置的屋子,一切设施都很齐全,除了厨房的地板偶尔会渗水,但因为只是偶尔,只会有一点点,所以大家都认为是可以接受的。那里离我家步行需半小时,开车要绕去大路,大概十几分钟能到。其实有离我家更近的一间也可以住,但他们含糊地婉拒了,说是不好意思再麻烦我更多,我也没再强求。

因为叔叔阿姨都还要继续工作,所以只能阿侑陪着阿治,听说原本打算再找保姆或是信赖的亲戚来帮忙,都被阿治拒绝了,说他有阿侑就足够了。

最初隔两三天我就会开车去探望一次,怕他们不能习惯乡下的生活,又怕阿侑不会做饭,每天担心他们的吃饭问题,一直拜托奶奶多做一些我送过去。后来我忙于收割水稻,他们看起来也已经能适应了,上次去的时候,阿治指导着阿侑蒸米饭和做些简单的凉拌菜来招待我。阿侑菜切得很差,一块薄一块厚,被阿治不停地数落着,阿侑不满地嘟囔说自己在这方面就是不行嘛,又被阿治敲了脑袋,因为阿治很懂得怎么把控好调料的量,所以味道也是好的。

平淡的生活是最安定的,充满着一切向好的希望,今年的稻谷收成不错,稻田里的收割机来来往往,我跟在后面捡着水稻的秸秆,准备粉碎后返田。

次日中午阿侑来取了,我留他吃了午饭,再为阿治打包了些。饭后天变得阴沉沉的,我便说开车送他回去。中途果然开始下雨,淅淅沥沥地砸在车窗上,让空气变得不安起来。阿侑焦虑地抖腿,不停变换坐姿,目光直直往家的方向寻找,我于是稍微加速前进。快到的时候阿侑说自己突然好紧张,会不会阿治不喜欢那个假肢,阿治生气了怎么办。

车在前院停下,我们顶着雨小跑进屋子,桌上放着切好的水果,但却不见阿治的踪影。我和阿侑分别挨着房间边喊边找,忽然听见阿侑大叫一声阿治,我闻声赶过去时,阿侑正抱着浑身泥泞的阿治从后院跑回屋子。轮椅被摔在雨地里,跌倒在台阶旁特制的滑坡边,地上散落了许多衣物,还有些许挂在晾衣绳上。情况瞬间便了然了,因为下雨,阿治想去收衣服,因为下雨,轮子沾了泥土,在木板上打滑。阿治用来抱着阿侑的左手全是泥泞,还被蹭破了皮,全身已经湿透了,衣服上也满是泥水。阿治脸埋在阿侑怀里,我没有再看清别的,阿侑侧身绕开我,快步抱他回了房间。

我抬起了轮椅,重新推回屋子,晾在外面的衣服都已经湿透,索性继续挂起来了。阿治瘦了很多,之前因为经常见面,并没有注意到过太多变化,今天看他被阿侑抱在怀里时,才猛然发现已经快比阿侑瘦了一圈,明明过去阿治一直都是更壮的那个。

不久后阿侑推着阿治走出来,两个人的眼睛都红红的,阿治微笑着和我打招呼,阿侑走在后面低垂着头,高声喊久等了。我们谁也没提刚刚发生的事。

粥刚好够盛三碗,阿侑又打了一点咸菜。阿治边喝边说阿侑要是能煮出这样美味的就好了,阿侑不服地说自己最近已经有进步了,之后肯定会变成大厨级别。阿侑确实有在进步,之前让他做出一盘菜来是绝对不可能的事,于是我夸赞了一句,阿治立刻接话调侃说那阿侑到时候也干脆别打球了,和我一起开饭店好了。像小狗一样,阿侑一脸纯真地点头,说自己就是这样打算的,最近已经在托人找店铺了,一想到能和阿治一起开店,就觉得特别好。阿治顿了顿,骂了一句,好个屁,你给我滚去打球。

吃完后阿侑拿出了那只手臂,小心地为阿治装在胳膊上,按照制作方和医生告诉他的那样,一点一点教阿治怎么让它动起来。阿治缓缓举起手,一根一根地测试手指,做出握拳的动作,又比了一个大拇指。阿侑按捺着激动追问怎么样,阿治露出笑容来,说着我终于能摆脱你那烂得要死的厨艺了,同时缓慢地竖起中指。阿侑立马看向我,我配合着看向阿治,收到目光警告的阿治慌忙收起手指,反倒有点操作不来,摆成了蜘蛛侠的手势。

阿侑狠狠笑着吐槽后被阿治赶去洗碗,我陪着阿治。我们随意聊了聊田地里的事情和奶奶的健康,寒暄结束后又不知该说什么,阿治开口感慨今天的雨好突然,随后轻笑了一声像在为自己生硬的话题切入感到不齿。我听着外面逐渐变小的雨声,回答他是的,夏天的雨就是这样,来得猛烈,去得缠绵。

阿治望向窗外,片刻后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说:“北前辈,我果然还是不喜欢夏天。”

08

那天还叫了阿兰,是搬到这里以来除了我以外见的第一个朋友,阿治为我们准备了很多。因为阿治的假肢关节是裸露的,尽量不要接触水,所以阿侑在旁边打下手,但他在厨房总显得笨拙,时不时挨两句嫌弃,又句句反驳回去,阿兰吐槽说你们兄弟处得像我爸我妈。阿治的刀停了一下,阿侑转过来,表情怪异地说:“阿兰君……我拿你当前辈你却拿我当爸爸吗?这样不好吧!我还不到20岁!”刚说完阿治就噗嗤一声大笑起来,厨房门口的阿兰喂一声骂着你小子说什么呢,阿侑又扮着无辜冲我说北前辈你看他,我也皱着眉笑了。

饭桌上阿兰带来很多趣事,和阿侑一唱一和地说笑,阿治笑得前仰后合,时不时要停下吃饭以防被呛到。我是不喜欢在吃饭时说太多话的,但是大家看上去在笑,我也就跟着笑了。其实这顿饭的氛围很诡异,每个人都好像是小心翼翼的维持着笑容,大家都在表演快乐。

离开时阿治送我们到门口,我说起玉米快要成熟,过几天就能摘,到时候我会开车来接他。阿治问我具体会是什么时候,我想了想,差不多在他们生日前后。阿治点点头,和我说了再见。

路上阿兰敛起笑容,略显惆怅地说,阿侑喊他来的时候说阿治最近好了很多,但阿治其实状态没有看起来这么好,对吗。我又想起那个雨天之后,阿侑在家里装了监控器,但没几天就拆除了。他说最开始问阿治可不可以的时候阿治说随便,但看监控录像却发现,阿治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什么也不做,抱着那只手臂坐在轮椅上动也不动,直直地盯着摄像头。于是我认可了阿兰的话,阿治一副强打精神的模样,大概只能骗过阿侑。因为阿侑已经做了所有他能为阿治做的事情,剩下的只有祈祷,他太希望太希望阿治会一点一点变得好起来,所以才会这么容易相信。

也许是我们多心,阿治确实在恢复精神。也许是我们太贪心,想要阿治很快地开朗起来。只有阿侑在珍惜眼前的一切,他知道阿治已经在尽力了,我们感到失望的进展已经是阿治努力的极限,阿侑愿意开心,因为至少阿治是愿意努力的。

自从阿治出事之后,我很少能保持长久的轻松,我们迄今为止只认识了四年多,做了不到五年的朋友,我便已担忧如此,阿侑的伤心必然是百倍于我的。

起初阿治一直很消极,有时我过去他也会装睡不见我,现在已经开朗许多。但我不知道他是从心底里变得积极,还是只是不想阿侑伤心。

双胞胎的生日将近,阿侑说阿治想请更多朋友来家里玩,他愿意见人了。我于是也愿意相信阿治是真的有在恢复开朗,偶尔的抱怨和丧气也是正常的情绪波动。夏天太热的时候,我也偶尔会生出厌烦的情绪。夏天总是很热,但也会下雨,不过再大的雨也浇不灭夏天的热。

走在路上时我想,大概是因为我对阿治太过关心,所以才会总是心中不安。关心则乱嘛,阿侑说他时常因为过度保护惹得阿治发火,说自己没有那么脆弱,那时他就像个鹌鹑一样缩起来不敢讲话,结果阿治又嫌他不和自己吵架,也是过度保护。其实阿治也一样。阿侑一直很爱惜自己作为二传的手,高中时就要好好保护着不能受一点伤,时刻都要记着涂护手霜。有次去他们家,阿侑为我们切水果,因为同时还惦记着和我们聊天,走神切了到手。阿治紧张极了,着急地去医药箱里找创口贴,却因为太急躁打翻了水杯,里面的碳酸饮料洒进阿侑伤口里,惹得阿侑嘶声皱眉。处理好伤口再抬头时,便看见阿治一脸快哭的样子,轻轻摸着创口贴,小声还痛吗。阿侑一边心软一边脸红,嘴唇靠近阿治的额头时突然停下来往我的方向看了看,随后用脸蹭了蹭阿治的头发,低头轻轻回答不痛的。

天色阴沉昏暗,风已经沾上冷意,我敲了很久的门都没有人来开。今天穿得有些薄,我打了个哆嗦,告诉自己阿治在厨房忙着所以没有听到,打算失礼地从后院绕进去。

09

尸检结果很快出来,警察告诉我们,本来现场勘测后初步确定的是自杀,但检查后发现,因为地板渗水,轮椅打滑,阿治摔倒在地上,那只机械手臂的腕关节因为进过水而锈了一点,有些磨损,握着刀的手指在那时没能松开,所以是一场意外。

阿侑接受了这个说法,接受了产品公司的赔款,接受了大家送来悼念的花圈。

玉米已经完全成熟,但今年,以后每年,都不会等到阿治来摘了,我为阿治修理的小路也不会再派上用场。

阿治讨厌的夏天,最难熬的夏天,已经过去了。秋天的风变得很冷,我从傍晚开始就沿着田地一直走,走到天已经黑尽,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到了阿治阿侑住过的那间宅子。

封条在前两天已经取下,我向叔叔道歉,因为是我介绍了他的房子出租,屋子里死了人对其他人来说到底是不详的。叔叔没有介意,只是在听说阿治只有19岁时重重叹了气,感到很可惜,明明是那样年轻的生命,却出了这种意外,神明是没有心的,命运太作弄人了。

阿治和阿侑都有自己擅长并热爱的事情,即使辛苦也会努力,即使困难也总能做好。所以我想,如果我擅自带来一盆花,或是应季的蔬菜种子,要求他们去照顾,即使不情不愿,但为了不让我失望,大概也会养得很好。

我从前院绕到后院,又一次从濡缘推开门走进茶室,再绕到厨房,那里是我发现阿治尸体的位置。

我又站在这里,风被我带进屋子。风是没有味道的,但屋子有味道。地板已经擦过,墙壁上的血也清除了,但我还是能闻到。屋子里很黑,只能借着月光看清一些东西。爱是没有颜色的,但恨有颜色。我没有和任何人提起,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觉得阿治是带着恨而自杀的。

感觉,感觉不一定准确,感觉有时是疑神疑鬼,有时是关心则乱,有时还是自我欺骗。我的感觉除了我,说服不了任何人,即使是我,有时也是不愿意相信的。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那天屋子里的颜色和味道。血应该是红的,但又好像是黑的。阿治的衣服是黑色的,头发是黑色的,眼睛里流出的情绪也是黑色的。味道不一样,味道是最说不清楚的,味道不能描述只能闻,要身临其境去闻才能明了。味道甚至是难于记忆的,只有又闻到它才能记起它的全部情感和意蕴。*

来的医生没有急着把阿治带走,当场确定了死亡。阿侑从半路返回,看到那一幕时跌坐在地上,四肢僵硬地跪着爬向阿治。在场的所有人看见他的脸时,都再没有任何理由去拦他。

警车到时阿治的血已经糊满了阿侑全身,阿侑紧紧抱着阿治,像他们未出生时在妈妈肚子里那样。

那时警察就说像是自杀,但阿侑拼命否认。

大家都很无奈,看着抱着头一遍一遍说着“不会的”,快要崩溃的阿侑,善良地没有再说什么。

警察选择相信尸检报告,阿侑选择相信警察,我于是也想要相信。从最近的生活来看,阿治没有理由会自杀,但从还没到来的未来看,阿治有很多理由会自杀。阿侑不相信没看见的东西,只相信阿治说的爱他,我们也不得不拒绝那个可能性,因为现在大家只想阿侑好好活着。

我的眼泪停不下来,不久前我们也只想阿治好好活着。

秋天过去就是冬天,我在走回家的路上遇见两只忙碌的松鼠,一前一后,偶尔并排着,为了储备粮食度过寒冬而奔跑。它们很快跑得无影无踪,我的目光无法追上。我看不到远处的松鼠,也看不到远处的未来。我不知道它们能不能熬过冬天,也不知道神明打算为他们挑选什么命运。当然,神明不用征求他们的意见。*

过了两天我联系了阿兰,约定一起去看望阿侑。出发前出于礼貌先告诉了阿姨我们会来拜访,但阿姨却说他们正在医院。

医生说是结膜炎,结膜炎本身并不严重,但因为已经开始流血了,所以还是要重视起来。我们到时,阿侑的左眼眼球充血,红得吓人。因为最近总在流泪,又用不干净的衣袖或是手抹太多次眼睛,所以感染了。阿姨问为什么只有左眼,医生说因为左眼眼压比较高,是不是之前受过外伤。我们都不由得想起三年前的那天,那天在场的人今天又都到了,左眼受伤的阿侑,他们的父母,我和阿兰,还有阿治。我们都默不作声,不约而同地想起了站在角落里低着头,因为担心阿侑的未来而发抖的阿治。

“之前不小心被砸到了。”沉默里,阿侑开口解释,又补充说,“他不是故意的。”

不知情的医生听后耸耸肩,好心地劝说无论如何要小心一点,又傲慢地叮嘱以后不要再哭了,已经是成年人了。

“可阿治不是。”阿侑霎时又哭了,混着血的眼泪从左脸滑下来,重复着说,可阿治还没有成年。

医生茫然地看着一齐落下眼泪的我们,无措地道歉。

10

我的叔叔告诉我阿侑想要买下他那间老宅,很诚恳地请求他,他也便以很低的价格应允了。阿侑的父母也在不久后找到我家来,拜托我平常多照看阿侑,阿侑要一个人住在那里,不让他们陪着。阿侑的情绪很差,依然会时不时开始落泪,左眼总不见好,最近已经影响到视力了。

叔叔阿姨比起以前骤然苍老了许多,他们先是失去了阿治,又不得不担忧着阿侑。阿侑其实有在努力假装了,他说自己没有事,只是太累了。但他依然无法扮演好一个不需要大家担心的孩子。

我一有空便过去陪着阿侑,说是陪着,其实更像是看着他,确保他活着。我本想带些自酿的青梅酒送给阿侑,但阿治还差几天才成年,不能喝酒,我又怕阿侑想起来这件事,所以换成了大麦茶。

有时阿侑也会来我家,帮忙干点农活。到了更冷的时候,冬天也没有什么活要干了,我们就坐在被炉里聊天,阿兰和角名他们有空也会来,我们一起聊起高中时期的事情,聊起我们的哪次比赛。阿侑也不再一说到阿治就会哭了,但还是偶尔会偷偷流泪,他自己否认自己的眼泪,但我们都能看见,因为他的泪依然混杂着血色。

阿侑的左眼情况变得很糟。我不能时刻待在他身边,他也不同意。好几次和我说:“北前辈,我只是需要一个人待一会儿,我没有事的。”因此他有没有按时滴眼液,有没有好好保护眼睛,我都不知道,只能选择相信他说的没事。

过年的时候阿侑回去和父母一起住了几天,阿兰问今年要不要一起去神社,我拒绝了。我是不虔诚的信徒,狭隘的神明不会实现我的愿望。

再回来时阿侑来拜访了奶奶和我,感谢我们对他和阿治的照顾。外面下起了雪,前几天的还没有消融,地上铺了很厚一层银被,我留下阿侑过夜,又一次坐在被炉里喝茶。

忽然阿侑问我有没有喝过酒,他想喝一点。我找出了一瓶清酒,又拿了两个杯子,阿侑问奶奶做的杂煮还有没有剩,之前和阿治吃了以后一直念念不忘来着。我又去厨房热了一些拿来,坐在一起吃喝着聊天。

“欸——,北前辈也会被骂嘛?”

“当然会,还会被抢走零食。”

“天哪!难以想象!还以为只有混蛋阿治会抢兄弟的零食呢!”

“阿治可是说你抢他的比较多。”

“那是!……才没有!是一样的!这个蠢猪居然还敢偷偷告状!”

“小时候姐姐也会和爸爸妈妈告状,因为我在盛饭时没有给她盛。”

“哇,明明是姐姐诶!”

“我也很记仇的,故意只没有给她盛饭是因为她前一天咬了一口我的汉堡。”

“哈哈哈哈哈哈,北前辈也有这样孩子气的一面啊。”

“兄弟姐妹之间就是这样的嘛,弟弟小时候也很任性,经常被我和姐姐一起教训。”

“啊啊被哥哥姐姐一起教训,做弟弟好惨哦!”

“哈哈哈,也许吧。”

“但是感觉有北前辈这样的哥哥其实很幸福呢,好羡慕哦。我只有阿治这样的蠢猪兄弟,北前辈你不知道,阿治好烦的。”

“其实高中的时候你更让我头疼一点。”

“那是因为阿治在装乖啦!这家伙最会装模作样了,其实特别恶劣。小时候就是呢,经常偷吃了我的布丁还一脸无辜,打碎了水杯说是我干的,坏死了。有次假装自己是我,多吃了一份雪糕,结果晚上肚子疼,还不敢告诉妈妈,半夜躲在被子里偷偷哭。被我发现后还不肯认错,讨厌的猪!但我很好心啦,看他那么可怜,就给他倒了热水还揉揉肚子。我是个很好的兄弟吧!”

“是呀是呀,你是个很好的兄弟。”

阿侑似乎不是第一次喝酒,但酒量不太好的样子,很快眯着眼睛趴在桌上,说话像撒娇。灯是暖黄色的,被炉又很暖和,看着小动物一样的阿侑,心也跟着变软了。我的弟弟比我小五岁,小时候很粘着我,被姐姐骂了会躲到我的房间来委屈地哭,最后枕在我的腿上睡着。阿治和阿侑起了争吵,也会跑来和我告状,躲在我的身后,就像是我的弟弟一样。

“阿治是个很烦的家伙,抢我的东西,惹我生气,害我挨骂,我特别特别讨厌他。以前还会想,如果没有阿治在,我就可以吃双份零食,拿双倍零花钱,也不用每周为了谁睡下铺打架。如果没有阿治,如果从一开始就没有阿治,我就不会难过了……北前辈,双胞胎是一起出生的吧,但是小学差点就把我们分到不同的班了,我们又哭又闹,还一起离家出走,爸爸妈妈不得已找了学校主任拜托把我们安排在一起,想起来还是很生气。结果初中高中都不在一个班,但我们长大了,慢慢也已经习惯了。但是,但是神明大人让我们一起出生,就是不要我们分开的意思吧。”

酒精作用下,阿侑说的话逐渐前言不搭后语,我静静听着,他后面已经带上了哭腔:“北前辈,有一天我会像习惯和阿治分到不同的班那样,习惯再也没有阿治的世界吗?我不想这样,好害怕我会变成那样,我怎么可以习惯没有阿治。好可怕。北前辈,我好想阿治。

“我现在有些明白阿治的感受了。有时候觉得自己真的没关系,但所有人都表现得好像在担心你活不下去了。但真的想放弃的时候,所有人又都假装看不见,或者是逼自己不去看,大家幻想着你能活下去。感觉,如果死了就会让所有人失望和难过,连结束自己的生命都变成一件不忍心的事。阿治那时候肯定也是这样吧。也许这场意外对他来说是解脱呢。但是我很任性,即使知道阿治很辛苦,也想他活下去。我怎么总是这样?我怎么不能早一点体谅阿治的心情?但是,但是我还是做不到……假如有一天阿治真的坦诚地告诉我他觉得活着比死了还要痛苦,我也没办法,也做不到真的认可他的感受,我还是会哭着求他不要离开我。

“我好想阿治,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呢?明明是我做了错事吧,神明到底在做什么啊,为什么要把惩罚降到阿治身上……”

阿侑开始啜泣,像小孩子一样,一件一件忏悔着他认为自己犯下的错误,一点一点数着他和阿治过去的故事。我没忍住摸了摸他的头,因为漂白过度又染了好几次,头发变得很干也很毛躁,显得很可怜。可怜的阿侑,神明把阿治从他的身边带走,是这个世界上最残酷的惩罚。

关灯离开的那一刻,阿侑突然和我说:“北前辈,其实我爱阿治。”说完自己停顿了一下,又慌忙地补充,“对不起,我太想告诉别人了,一直以来只有我们两个知道,我们总怕被别人发现,但是我太想让其他人看看我们的爱……”

“我知道。”我平静地说。

“不是,不是亲人的爱,不只是……”

“我知道的,阿侑。”我笑了,“你们根本藏不起来。”

阿侑愣了一下,背对着月光,露出浅浅的笑容,随后又变成了苦笑。“是不是因为我们的爱是不可以的,所以神明才会降下惩罚。”

我回答道:“没有任何爱是应该受到惩罚的,阿侑。”

“我们的爱也是可以的吗?”

“是可以的。”

阿侑松了口气,绽开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和我说:“北前辈,我和阿治能认识您,真是太好了。”

“我也很开心可以认识你们。”我真诚地说。

11

奶奶喜欢养花,所以前院有一个小花园,后院种着蔬菜。奶奶很勤劳,非常呵护她的花儿们,每到换季就会忙碌起来,好让一年四季园子里都有花香。水仙花又开了一批,中间混着几株铃兰,都是素白偏黄的品种,显得旁边开得正艳的山茶花很是突兀。郁金香在紫藤廊架外种了一排,也齐齐开了。有心急的紫藤花已经绽放,其他也在陆续冒花苞。紫藤花的味道很淡,即使开了满园,也不会香得浓密,只会沁人心脾,显得园子格外漂亮。

前两次阿治和阿侑来时,都正是紫藤花落的时节,廊架上的紫色已经稀稀拉拉。于是今年花开满架的时候,我立刻邀请了阿侑这两天来看。

阿侑已经在这里住了很久,每天过着普通的日子。他没提起过自己的事业,我也不曾问过。阿兰说网络上也没有任何官方的消息,只有一些流言,业内偶尔听到的说法是黑狼保留了阿侑的位置,希望他可以调整好状态,等他回来。因为不擅长也没有想过种植,平常吃的蔬菜水果都是叔叔阿姨隔三差五送来的,我有时也会送一些过去。阿侑的厨艺还是很一般,对调味料的把控也很糟,但他自己并不在意,说只有阿治才会在食物上这么讲究。尽管他这么说,下次再招待我时,明显观察着我吃饭时的神色。

在排球之外,阿侑是个很笨拙的人,经常被大家捉弄。因为阿侑很容易上当,给出的反应也夸张得很到位,所以大家也很爱欺负他。我听阿兰说,初中的时候阿侑被队友孤立,阿治就一直惹逗阿侑,和他追逐打闹。同卵双子是不分长幼的,他们的父母也从未指定过。即使非要区分先后,几分钟的时差也造就不了一个哥哥。阿治不爱说话,也不喜欢引起注目,有时受伤了也不会说,但阿侑总一惊一乍地关心着阿治的身体健康和心情状态。他们都在做彼此的哥哥。

傍晚的风很大,天气预报说明天会有小雨,到了后天就是大雨了。我担心雨打落紫藤花,即使还在花期,但也会减去几分美丽,便想让阿侑明天来看。

“北前辈,怎么办,我刚刚才明白,阿治其实是自杀的。”

这一刻还是来了。我调整了呼吸,尽量让自己听起来很冷静,问他:“发生什么事了,阿侑。”

“阿侑……”我尚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但已经下意识打断阿侑,阿侑却没听见一样,自顾自继续说着。

“阿治的人生不该是这样的,阿治在死之前肯定也在想,他的人生不该是这样的,全都是我的错,都是因为我。其实,其实阿治本身就是不想再活着的,是我在逼他。其实阿治好痛,经常痛到偷偷地哭,我知道他好痛,但是我又任性地希望他能放下痛苦活下去,可是凭什么呢?痛苦没有发生在我身上,我就觉得是可以熬过去的,我凭什么呢?我逼他打排球,逼他爱我,逼他活着。阿治实在受不了了。如果是我,我也受不了我的。

“我知道他恨我,我也恨我。但我不知道,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赎罪。

“北前辈,我该怎么办?”

这一刻还是到来了。我屏住呼吸,站在卧室动弹不得。

我无法否认这之间明晃晃的因果关系。人在极端绝望和无助的时候,总是要恨些什么的。命运抓不住也摸不到,神明又虚无渺茫,怎么也看不见。于是只能具象化到某个人,某件事上。

今日阿侑的痛苦,正是阿治的报复。

一直以来阿治都太平淡,好像真的可以接受这一切不幸。但神明尚且会因为愤怒降下惩罚,人是做不到完全不恨的。阿治一点一点积攒又隐藏起来的恨,在他决心去死的那一刻彻底爆发了。

所以那天,见到阿治尸体的我们所有人,都立刻明确这是自杀,这是阿治在那一刻为自己选择的一条最轻松的路,他痛快的心情已经全部写在了脸上,写在了地板上、墙上、桌椅上,写满了整个房间。

而阿侑终于能正视这一切了,但这却让他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痛苦得不知道该怎么继续活下去,这个来电是他最后的求救。我发觉他是那么的信任我,他向我倾诉,希望我能作为旁观者以更客观的视角说点什么。我却第一次对着这个后辈感到慌张和窒息,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

当我企图张口说些安慰的话,为阿侑指点迷津或是给他一个不再痛苦的理由时,我的大脑中又浮现阿治的脸。我想起躺在地上的阿治,鲜血凝结在那个微妙且诡异的笑容上。我当然没有阿侑那么了解阿治,但那一幕,无论谁来看,都会被那股强烈的恨意惊得毛骨悚然。只是阿侑一直不愿意相信。阿治给了他太多的爱,他也总在付出相等的爱,他被浓烈的爱蒙蔽了。

如果我没有见到那样的阿治,我还能恳切地说出那不是你的错,阿治从没有怪过你,向前走吧,阿治也不想看到你这样的。但很不幸的是我切身感受到了那天屋子里弥漫的怨恨,我切实地看到了阿治临死前的绝望和报复的快意,阿侑现在的痛苦正是当时的阿治的诅咒。

但我又确定地认为,死后的阿治如今已在轮回的路上后悔,并非懊恼自己的冲动,而是担忧阿侑会突然长大。

听筒里的抽噎停下来,我察觉到了阿侑突然换上的怖人的平静。他把我的思考当做了沉默,把沉默当做回答。我必须尽快说点什么了。

“北前辈,阿治希望我去死吗?”

我听见他这样问,原本差点要准备好的回答又吞了回去。我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我意识到先前的猜测是错的,他并非来寻求一个答案或是方向,很明显他的心中已经有了一个答案,但他不确定是否是阿治想要的。我意识到阿侑对阿治的爱远比我想象的要深,也意识到阿侑的痛苦比我想象的还要痛苦。我想起来阿侑眼睛第一次受伤时,阿治无措地站在病房门口,问阿侑以后该怎么办?他没有问阿侑会不会原谅他,家人会不会责怪他,他只是担心阿侑。譬如此时此刻,阿侑对于死亡的挣扎,并非源自对死亡的恐惧,而是担心这不是阿治真正想要的话。

果然,阿侑接下来的话印证了我的猜测。

“北前辈……我好像已经快要活不下去了,但又觉得干脆地去死太过轻松,只会让我不再痛苦,我凭什么,是我犯的错误,阿治是要惩罚我,我凭什么轻易地解脱,这样好对不起阿治,我已经很对不起阿治了。但我凭什么还活着,做错了那么多事的我,逼死了阿治的我,凭什么还能活着……我不知道阿治是希望我尽早去死,还是想让我永远铭记着这份痛苦活下去。到底怎么样才能赎罪,好像怎么样都不行。我不知道怎么做才是他想要的,我怕我选的不对,在地狱见到他时他还不肯原谅我……

“北前辈?”

阿侑哽了片刻,嗫嚅着说:“他说是因为太生气,所以才会那么说。还和我道歉,说他不该那么说。”

我缓缓松了口气,声音变得柔和,说:“这次也是一样的,阿侑。阿治只是太辛苦了,所以想要任性一下。”

最终我还是决定去,我变得和阿侑一样任性。也许死亡对他来说是个解脱,但即使知道阿侑很辛苦,我也想他活下去。

太阳即将落下,我踏着最后的余晖奔跑起来,春风并不像诗句里那般柔和,粗鲁得蹭过眼睛,泪水便再也忍不住了。我没有敲门,从前院跑到后院,从濡缘进入茶室,从茶室绕到厨房。阿侑瘫坐在阿治躺过的地上,脸上已经糊满了血,左眼还在孜孜不倦地生产着红色的泪,右手握着切伤了左手的刀。

我走到阿侑面前,他张了张嘴,但空气中依然只有我在喘气的声音,我们都愣愣地看着对方。很久后,流着泪的我对流着泪的阿侑说:“园子里的紫藤花开满了,明天来看吧。”

晚霞还在坚守着天地的生机,阿侑望向窗外,又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随后把刀递到了伸在他面前的我的手中,轻轻地说:“好。”

12

那之后日子好像又恢复了平静,阿侑有时坐在田野前,一坐就是一下午,和我的奶奶聊天,两个人一起碎碎念着自己过去的事。阿侑似乎不再回家,也不愿与他的父母见面,他一直住在那间老宅里,在等阿治回来告诉他,没有真的恨你,只有那一瞬间,因为太绝望了。阿侑已经无法原谅自己,并替家人恨着自己,不敢见面。

瞎了一只眼的阿侑,不再做职业球员的阿侑,阿治无法想象也不能接受的未来,就这样普通地到来了,未经他允许,不容他抗议。朋友们皱着眉头来,又红着眼睛走,都问我阿侑要怎么办。我也不知道,那条曾经为阿治加宽碾平的,一眼就可以望到头,很快就能走完的路,已经长满了杂草。我什么也做不了。

阿侑把为阿治置办的店又退了回去,因为阿治走了,一切都失去意义了。

“本来想着要不要我去开起来,但是阿治没有告诉我店要起什么名字,我不敢擅自起。”我反问他有没有自己偏好的名字,阿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阿治也曾问过他,他当时说如果主营饭团就叫饭团宫好了。“听起来是有点随便啦,但我真的喜欢。只是阿治没有说好还是不好,也没有说喜不喜欢。我只记得他当时笑了。我已经猜不出阿治是因为什么而笑。阿治骗了我很久。”

“阿治会喜欢的。”我由衷地说。

“因为很爱,所以很愧疚,所以才不能原谅自己。阿侑,这是你最不能怀疑的事情。”

“我知道阿治很爱我,所以才假装不痛,假装自己还等着未来。阿治果然是个骗子。”阿侑自言自语着,顿了顿又说,“其实阿治没有骗我,他爱我是真的,恨我也是真的。”

又一个夏天过去,我还没有适应带着咸热的风,就已经被裹挟在秋收的忙碌里了。阿侑和我一起劳作,休息的时候擦着汗水说,秋天好辛苦。

在阿治忌日,我和其他朋友们,还有阿侑的家人,一起去看了阿治。阿治在离世前最后的正式照片是在黑狼时照的,阿侑说阿治不喜欢那段时光,于是墓碑上的阿治,是高中毕业前为毕业相册拍的照片。

过了几天阿侑又来找我。他像往常一样帮忙干了活,然后坐下来和我喝茶。

“北前辈,我梦见阿治了,高中的阿治,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不知道的阿治。

“太真了,我还以为是自己穿越了,兴奋地抱住他。他嫌弃地推开我,在发现我哭了的时候又抱住了我,问我怎么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只一个劲地和他说对不起。他又问我对不起什么,我不知道从哪里解释,只好说对不起所有。梦里阿治温柔地不像话,一边拍着我的背,一边还帮我擦眼泪,声音轻轻的,说无论什么他都会原谅我。我早该发现那是梦,但我还是当成了真的。我哭了很久,觉得他如果知道真相绝对不会原谅我,但我又无法瞒着他,只能很崩溃地告诉他,我毁了他的人生。

“他和我说:你才没那么大本事。

“这就是阿治会说的话,这就是他会说的,真的。我一瞬间以为过去发生的一切都是梦,梦里才是现实。我哭到累了,抱着阿治睡着,一点也不敢松开。睡前他说等我睡够了以后和我一起来找您,因为秋天到了,他和您说好会来摘玉米。但真的醒来后只有我一个人,您今年也没有种玉米。”

我听完后带着阿侑到了温室里,给了他一把玉米种子和铁锹。

土地有点过度使用了,再勉强的话,即使种下种子也长不出好的果实,所以今年给它放了暑假,让它休息了。现在已经过了玉米播种的时节,天气太冷,在那片土地里幼苗无法生长。但大棚里可以调节温度,保持温暖,现在种下,春天来的时候就能收获了。

我向阿侑解释完后,突然想起那时的阿治。于是又补充说:“大棚里只种过蔬菜,土壤松软,不会有秸秆压到幼苗,放心地种吧。”

阿侑懵懂地点点头,认真地种下了种子,约定在春天的时候来拿阿治的玉米。

接下来的日子里阿侑看起来精神好了很多,对生活重新有了兴趣,时不时来探望那几株玉米。我也每天都要去检查一番,生怕出了虫或是遇上别的不测。

那几株玉米在关心和期待下茁壮地成长起来,阿侑每次来都要满意地绕着走好几圈,然后跑到我面前问些有关培育植物的其他问题。这时的阿侑眼睛亮晶晶的,让我想起他以前的样子。但到底还是不一样了。

我不知道他最近在做什么,他也不曾主动提起,只知道已经没有再碰过排球了。他的肌肉逐渐退化,身材也不再如前,我本来想也许是终于休息下了,歇一歇也是好的。但我又看到他手上多了许多细小的切口,从伤口的位置大小形状不难推测是在厨房受的伤。

厨房……忽然我犹如置身冰窖,一阵冷意攀上后背。我再看向他充满期待的眼睛,却不敢明白是在期待什么,重新开始判断他的精神是否良好。

我不再期待玉米的成长,开始担忧春天的到来。

但春天还是来了。就像阿治没能躲开夏天,就像阿侑没能留下秋天,就像松鼠没能跳过冬天,我没能阻止春天。

阿侑摘走了他种下的全部玉米,和我道谢后,摆手说着北前辈再见,几乎是蹦跳着离开。那天我站在路口,久久望着他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

回到屋子,我找出高中毕业时和排球队一起拍的合照,“不要沉湎过去”的横幅挂在后面格外醒目,下面站着的我们笑得很灿烂。阿治和阿侑站在我的两边,我看着他们微红的眼睛,那天因为毕业的分离在我面前哭的模样仿佛就在昨天。我开始怀念过去的日子。

晚上我又梦见了他们,我的两个后辈。他们穿梭在一片广袤的麦田里追逐打闹,笑声回荡在风中。实在太远,我分不清哪个是阿治哪个是阿侑。

阿侑不再染发后黑色的发茬很快挤开那点白金,后来干脆自己剪掉了。之前我去看他时他为我倒水,然后沉默地走进厨房洗切我带来的水果。我回想起他熟练的动作,惊觉从那时我就已经分不清阿侑和阿治了。

梦里他们远远地看见我,先后停下来向我招手。前面的那个停得太猛,追在身后的他的同胞来不及反应,撞倒在一起,尔后又爬起来互相推攘,开始新一轮的嬉闹。他们彼此拉扯着,就这样一路跑得越来越远,没有和我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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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自《我与地坛》

你的身后拥故事成篇。

Warnings:主要角色死亡,主要角色死亡,主要角色死亡,重要的事情说三遍,以及可能有专业知识错误,恳请大家海涵

Summary:

亲爱的,也非只有我们会看见太阳熄灭后的苍凉,也不惧怕我们星球运行于空白,因为我们会一起跋涉,不会独自启程前行至永恒。——萨拉·蒂斯代尔《爱情与死亡》

二次编辑:

01.五十二万五千六百分钟

天气很好,从电车车厢窗户向外看,能看到相当漂亮的晚霞。从车站到居民区的路上,...

天气很好,从电车车厢窗户向外看,能看到相当漂亮的晚霞。从车站到居民区的路上,野猫大大咧咧地伸着懒腰,即使听到来人的脚步声也没有萌生退意。便利店的自动玻璃门伴随着电子钢琴十年如一日的旋律打开,伴随着拎着塑料袋的顾客,关东煮的香味也一并飘出门外。

影山的袋子里装着两颗放在塑料包装盒里的胡萝卜,还有三瓶沐浴露,他记得日向和他说过家里最后一瓶沐浴露已经见底了。

钥匙在外套的左口袋里,逆时针旋转两圈就可以打开防盗门,鞋子脱好就放在玄关,紧紧挨着另一双,半人高的绿植是菅原前辈送的礼物,比它看起来的样子更好养活,早晨出门和晚上回家各浇一次水,今天不用浇晚上的那一份,因为肯定有人帮他做过了。

厨房里传来煤气炉转动的声音,像是上紧了的发条,随即是冲洗蔬菜的水流,从空气中的味道看来,应该是有洋葱。日向背对着门,对着砧板,一片一片地清洗着菜叶,他微微皱着眉,神色很是认真。

直到他被影山从背后抱住为止。

“干什么啊?!”日向不满地埋怨着,但似乎并不愿意从影山怀里挣开,“也不说句话,吓我一跳。”

“今天吃什么?”影山熟练地忽视了他半真半假的抱怨,随意地问道,把头埋到他的肩窝里蹭了蹭,权当是充电。

“芦笋,洋葱,水煮鸡胸肉。”

听到最后一个词的时候,影山条件反射性地皱了皱眉头,即使是像他这样重视身体管理的人,也免不了对如此寡淡的食物产生那么一点抵触心。

“骗你的,”日向笑了起来,“我买了咖喱块,你那份会加咖喱。”

“我的那份要加鸡蛋,你呢?”

“好好好,都给你加,我今天胃口不是很好,可能是过来的路上有些晕车了,吃水煮的菜就可以啦……对了,还有一件事,”日向说着,忽然转过身,趁着影山还没反应过来,亲了亲爱人的额头,“欢迎回家。”

——这倒是意料之外。影山能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升温,他报复性地捏了捏日向的脸,放他回去做饭,自己则去换洗衣服,深秋的气温飘忽不定,要是着凉可就不太好了。

两盘菜摆在桌子上,咖喱扑鼻的香气在以往总是能调动起他们的胃口,但是今天似乎是一个小小的例外,日向看着影山盘子里的东方香料,忽然止不住地感到喉咙一阵发紧,他咳嗽了几声,希望这样的小动作能帮他缓解一下恶心的感觉。

“着凉了吗?”

影山皱着眉,把手掌贴到他额头上,翻过来,翻过去,想知道日向是不是在发热。

“我没事……咳、咳咳——,只是有点吃不下东西而已——”

这样的回答配上他的表现,实在是有些没有说服力,只会让影山把眉头皱得更紧,站起身来就想去放药品的柜子里给日向找体温计,日向有些急了,想要伸手拉住影山的衣角,剧烈的动作反而让他反胃的感觉更加强烈,他捂着嘴,从喉咙发出几声短暂的干呕声。

“日向、喂,日向,你还好吗?”

影山看上去更加着急了,他把日向半揽在怀里,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但这样的安抚措施似乎并没有让日向有任何好转,他甚至能感觉到日向的脊背在抽动,努力地想挣脱开他的怀抱,这让他想起来春高会场上日向手心里传来的温度,这个和那个一样,都不太像什么好预兆。

陌生的无措感接管了他的肢体,日向在这个时候挣脱了他的怀抱,一路小跑进了厕所,双手撑着洗手池的边缘,剧烈地干呕了起来。

他什么都没吐出来,但是还是感到一阵眩晕。赶来的影山掐了掐他的人中,才让他稍微清醒了些,影山的另一只手里拿着纸杯,还有一板胃药。

“对不起,影山,”他抓着影山的小臂转过身来,把头埋在影山的怀里,熟悉的气味让他找回了一丝安全感,“我今天真的不是很舒服,我先去休息了,你继续吃吧……”

换做平时,影山或许会以身体管理不当为由凶他一顿,但是今天一切都发生得有些太突然,日向的病症和公寓外温柔的夜色还有便利店悠哉游哉的门铃,两者之间的冲突对比是如此鲜明,宛如门外门内是两个世界,在推开门以前,日向是在家里等着他的爱人,容忍的、明亮的,他的活力总是能缓解影山的疲惫,即使影山从来不愿意亲口承认;然而在推开门以后,日向忽然变成了脆弱的、需要影山照顾的病人,即使是影山,也不愿意对眼前这个没什么生气的人说出重话。

他抱着日向回到房间,把比他小一圈的人放在床上,柔软的被褥在他身下凹陷,像是守护某个小王国的壁垒,日向紧皱的眉头还是没有舒展开来的迹象,直到影山吻了吻他的眉心才好一些。

“我帮你约了明天的医生,好好休息,呆子。”

缓缓合上的门把客厅的暖光隔离在卧室之外,影山坐回座位上,咖喱和鸡蛋还没有冷,但在他嘴里已经失去了原本的味道,咀嚼变成了某种机械的关节运动。只有一人的饭桌有些冷清,影山下意识地想把电视打开,方才意识到今天体育台没有转播任何一场排球赛。

挂钟的时针指向数字八,影山把所有收得到讯号的频道翻了两遍,终于停在了某场重映的老电影。

但是他什么也没看进去。

-

“说实话,”日向坐在医院走廊的金属凳子上,因为某种难以名状的恐惧,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我真的不想做内窥镜。”

“不行,”缴完费回来的影山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他,“医生说你出现了气痛,不排除有胃炎或者胃穿孔的可能性,只有查明白究竟是什么症状才能对阵下药。”

日向埋怨地看了影山一眼,即使是面对病患,影山似乎也不太会收敛别扭的语气——大概也只有他能容忍得了这样性格恶劣的家伙。而对方似乎也不顾忌他们还在医院的事,狠狠地瞪了回来。

“吃坏肚子还害怕看医生,你是小孩子吗?”

“哈?!胃镜和打针是一回事吗!被摄像机从喉咙戳到胃里,谁都会害怕这种事的吧!”

两个人互不认输地盯着对方,要不是在医院,他们估计会当场打起来。

“你是呆子吗?!怎么可能就这么让摄像机伸进来,一定会打麻药的啊!”

“哦,原来会打麻药啊,你怎么不早说嘛……”

日向收回架在胸前准备格挡影山随时可能发起的攻击的手,心虚地把视线转向别处。

影山“嘁”了一声,在他身边坐下,日向很自然地用两只手圈住他的手臂,犬科动物一般百试百灵的示好方式。影山别扭地别过脸,不去和那双无辜又招摇的眼睛对视,却又忍不住脱下外套来,盖在日向身上。

“走廊冷气开太大了,小心又感冒。”

“知道了,知道了。”

日向笑着,把阿德勒纯白的外套拢在身上,也不和影山闹脾气,安安静静地靠在恋人身旁,等着麻醉科的医生叫到他的名字。

内镜室的门缓缓合上,只有门上的一小方磨砂玻璃,把室内灯澄澈的照明锁进厚厚的浑浊之中。影山一个人坐在走廊里,手边是翻了一半的日报,他一向只看体育版:奥委会公布了奥运会延后的具体日期,世界男子排球锦标赛的入围名单,海外俱乐部转会期的人事调动,本来就小的文字在并不理想的光照条件下更加难被大脑处理成有效信息。

他昨晚本来也没睡好,日向睡着后半夜便在床上翻来覆去,影山刚被他弄醒时正欲发作,睁开眼却看到日向苍白的脸和被咬得乌紫的嘴唇,他吓了一跳,没等他问日向到底怎么了,对方就一个劲地往他的怀里窝。

“胃……好痛……”

他的手紧紧攥着影山的睡衣一角,把前一天刚刚熨过的衣料攥出细密的皱褶。

影山从床上坐起来,走到客厅去给他倒了一杯热水,看着他用两只手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地把一整杯喝了下去,温度让血色浮现在他痛得惨白的脸上。

“好一点了吗?”

影山盯着他,眼神里是他自己也没察觉的担忧。

“好点了,”日向冲他虚弱地笑了笑,影山的直觉告诉他,日向根本就没感受到任何实质性的好转,“影山你还不睡吗,今天的训练应该很累吧?”

“痛的话就掐我的手。”

影山掀开被子躺回床上,把日向揽进怀里。

“日向翔阳的家属在吗?”

窄小的门忽然打开,护士礼节性地询问,影山合上看到一半的报纸,随她走进门去。

“辛苦了。”

影山对医生轻轻鞠躬,日向的麻药效果还没过,此时尚在安睡中,胸膛随着呼吸轻轻起伏。然而在影山意料之外的是,医生并没有像他潜意识里期望的那样说“只是普通的急性肠胃炎而已”,或是“下次不要乱吃东西了”,她的神情很严肃,对着影山指了指液晶屏幕上的成像图。

“他的胃部可能有一些严重的病变,需要做活检。”

“严重的病变是指……?”

“在活检的结果出来之前,我们也不能确定究竟是不是,”医生叹了一口气,“只能说,有疑似胃癌的症状。”

02.三坪房间里的堂吉诃德

出乎影山意料的是,日向似乎比他还早接受活检的结果。

影山回到家的时候,看到他正安安静静地,把黑狼的队服叠起来:两件外套,一件黑一件金,款式完全不同的两款队服,黑色的紧身内衬,好几副护膝,通通收拾得一丝不苟,收进衣柜的最底层。他在别的方面都是彻头彻尾的单细胞,只有在与排球有关的场合会格外细心,这点和影山如出一辙。

影山张了张嘴,不知应该是先质问还是应该先安慰。

“我先办了退役手续,”日向抢先一步回答他,“明天就去和主治医师商量治疗方案。”

他没有给影山留下任何质询的余地。

“还好现在发现得早,医生说还来得及,”日向说着,把活检的报告单收好在牛皮纸袋里,“等康复了之后,我就回来继续打比赛。”

自从那天从医院回来之后,影山就一直有些恍惚,死亡和病痛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陌生的名词,但正是因为如此,他反而更难想象这种事情会发生在日向的身上。

在影山的世界里,死亡不仅仅是停止呼吸或心跳,也不止是生命体征的消失,死亡是电视机前拉开两张却只有一人入座的凳子,是独自一人跑过的山坡跑道,是牵着的手又松开,是下意识说出“我要去排球馆了”却没有人回应,是骨肉融于烈火,真实存在过的人生化作尘土,留给生者的只有永远无法排解的孤独。

这仅仅是作为结果的死亡,作为过程的死亡则更为痛苦而漫长,他曾经体会过一次,而他记得清清楚楚,标记着那次体验开始的是,站在玄关上时,妈妈和他说,“爷爷身体不舒服,进了医院,今天不能陪你去体育馆了哦”。

那样的事情会再发生一遍吗?还是发生在那个日向身上?

“你那是什么表情啊,”日向没好气地打断了影山的胡思乱想,“这才刚开始,不要表现得就像我一定会死一样可以吗?”

“那,答应我你一定要努力活下来。”

影山向前走了一步,认真地握住了日向的手。

这算是什么?约定?鼓励?还是国王殿下不容反抗的命令?日向哑然失笑。

“那种事,就算你不说,我也会那么做的吧。”

“记得要按时吃药,不要吃刺激性的东西,今天下午菅原前辈和谷地同学他们会过来看你,”影山对着手机说,想了想又补充道,“病房还住得惯吗,需不需要加被子?有什么东西欠缺的,我让他们带过来。”

影山回过头看了场地一眼,阿德勒的队员们已经三三两两地开始拉伸,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注意安全。”

“你也是。”

天才二传手无意识间握紧了拳头,如果不是因为他总是好好修剪指甲,此时他的手心估计会留下好几道红色的压痕。

“影山,日向还好吗?”原本坐在休息区捏着水瓶喝水的牛岛忽然发问,星海也凑了过来,严肃而关切地在一旁点了点头。

职业联赛的队友们还不知道日向的病情,但是任谁都能想到,除了重大疾病,世界上恐怕没有别的任何理由能够逼迫一位像日向这样的选手放弃他好不容易争取到的职业生涯。

“……胃癌。”

就连一向波澜不惊的牛岛也露出了惊讶的神色,星海更是紧紧地皱着眉,一句“不可能”脱口而出。

影山可以从两位前辈们的神色中猜到他们正在想什么:刚刚回到日本的日向,生龙活虎的最强诱饵,凭借一己之力把阿德勒的主场染上了属于黑狼的、璀璨的金色,那样灿烂的生命,似乎注定就不应该与疾病联系在一起,但事实却无情地背叛了他们所有人的预期。

“他今天刚住院,下周就要开始化疗了。”

影山的嗓音里有着就连牛岛和星海都能听出来的苦涩:化疗是对身体的无差别伤害,在经历过一次又一次的注射,疼痛和病情反复之后,哪怕日向从死神手下侥幸逃脱,也几乎不可能再站上职业比赛的球场了。

对于日向来说,这又是何其残忍的选择,但是他没有别的办法。

“医生,我可以接受的,只要能让我活下去的话。”

他曾听到日向在通话时这么对医生说。

“打扰了。”

谷地仁花小心地推开了病房的门,日向此时正在输液,橙发的青年半靠在病床上,对她挥了挥没扎针的那只手——这不是她第一次来看日向,但每次看到这样的场景,她都会忍不住鼻子一酸。

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来看日向,和乌野的同学们一起,泽村前辈正准备要推开病房门的时候,一路上就没有说过什么话的菅原前辈下意识拉住了泽村前辈的衣服,泽村前辈也没有挣脱,而是就这么静静地伫立在病房的门前,田中没有急躁,月岛也没有毒舌,一行人沉默着。谷地能读懂这片沉默里的含义:如果他们不推开门,日向是不是就能一直像大家记忆里的那样,不会受到病痛的折磨?

他们一起推开门时仿佛耗费了毕生的勇气,而菅原和仁花几乎是在病床上的日向和他们打招呼的那一瞬间,就落下泪来。

这次仁花是一个人过来的,其他两位一年级的朋友一个因为公司繁忙的事务脱不了身,另一个则刚好有一场比赛。

“月岛同学他们今天有事情,就没办法过来了,抱歉哦。”

仁花总算忍住了抽泣的冲动,轻声和日向道歉。

“没关系,有谷地同学在这里,我已经很开心了,”日向对她笑了笑,“谷地同学最近怎么样?公司的项目顺利吗?”

“嗯,很顺利哦,”仁花擦了擦眼泪,努力露出一个笑容,“我昨天还和月岛同学、山口同学他们一起去了神社,嗯,这个……还请日向同学收下。”

仁花说着,从包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物件来,那是一枚御守,橙色的锦缎上绣着大朵大朵盛放的向日葵,还有金线勾勒出的飞鸟,日向用单手接过御守细细打量,花瓣的脉络和飞鸟的羽稍都纤毫毕现。

“这是乌野的大家一起求的康复御守。”仁花轻声解释道。

“我知道了,谢谢谷地同学,也帮我和大家说一声谢谢吧。”

日向郑重地接过御守,把它放在了自己的枕头下。就在此时,护士推着一车的瓶瓶罐罐走了进来:日向的化疗药物除了加剧他本来就很严重的食欲不振与腹部疼痛以外,还导致了他的白细胞降低,医生昨晚就皱着眉头和他说,按照他的治疗强度,他可能需要注射一定剂量的升白针。

护士默许了他的要求,或许是因为在那一刻,她和仁花都以为日向是想从影山那里获得一点勇气。

“喂,影山,我打完升白针了哦!”

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谷地仁花一直拼命忍耐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而她所能做的,也只有紧咬着下唇,努力不让自己的哭声戳穿好友精心编制的善意谎言。

“没有,”日向努力用肩膀夹住手机,“我还好啦,你要专心比赛哦,我和仁花会在这里一起看转播的!”

“好,”影山那边响起一阵汽车发动的声音,看来是在去比赛的路上,“我会赢的。”

“你要是没赢的话,我就让春岛护士替我揍你。”

“即将发球的是施怀登阿德勒的影山选手,他的发球曾经在奥运会上数次把法国队逼入绝境,VC神奈川要如何应对如此强力的发球呢——漂亮的无触球得分!导播把这里慢放一些,我们可以看到,影山选手的发球刚好穿过了自由人和OP,看来影山选手今天状态绝佳啊!!”

“哎呀哎呀,职业联盟里能游刃有余地应对影山的发球的队伍可不多呢。”

“是的,除非是拥有古森选手这种级别的自由人,或者有多名擅长接球的球员在场上,否则看到影山选手发球的时候,就要做好十二分准备了——在去年的循环赛中,MSBY黑狼就曾使用过这样的战术。”

听到解说员提及了日向回国后的第一场比赛,仁花不免有些担心日向是否会因此难过,她悄悄往身旁日向的方向看过去,却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日向紧紧地咬着已经乌紫一片的嘴唇,大颗大颗的汗珠正顺着他的额角流下,他的手无助地抓着身下的被单,试图缓解腰部钻心的疼痛。

“日、日向,你还好吗……?”她的声音都在颤抖,却还是鼓足了勇气,对好友伸出了手,“如、如果觉得痛的话,可以握住我的手的。”

日向虚弱地抬起头来,张了张嘴,不知道是想说没事还是想说谢谢,抑或是二者兼有,疼痛剥夺了他发出声音的能力,但他还是握住了仁花伸出来的手。

“对不起……谷地、把你也弄疼了……”

日向努力地发出声音,听起来仍有些断断续续。哪怕是曾经带给平凡的村民B勇气的、一往无前的少年,在极端的病痛面前,也只能沙哑着声音,像只垂死的鸟儿——这远比手腕上的疼痛更令谷地仁花想要哭泣。

“没关系的,日向,”她只能一遍一遍地重复,“不用道歉,没关系的。”

“辛苦你了。”

影山对着谷地轻轻鞠躬,对方通红的眼眶让影山更加担心日向的状况

“……别逞强了,”影山看着某个痛到整个人缩进被子里的人,也不想追究对方为什么要和自己说谎了,“很难受吧?谷地同学出来的时候都哭了。”

日向从被窝里探出脑袋来,额头上细密的汗似乎就没有干透过,擦过一次又因为疼痛渗出新的来。他用尽全力点了点头,也没有再强装坚强,而是轻轻地靠在影山怀里,从爱人的心跳声中获得被陪伴的安全感。

上衣胸膛处传来湿润感,抽泣的声音也越来越明显,影山几乎是下意识地做出了和谷地一样的选择,对着日向伸出了手。

然而日向却只是捏紧了他的衣袖,哪怕是在这样的痛苦之中,他也还惦记着二传手的双手有多么重要。

——为什么呢?为什么到了这种时候都还是在为我着想?无论是确诊时的镇静,还是采取高强度治疗方案时的果断,或是比赛前的欺瞒和此刻的忍耐,到底都是为什么呢?

质问在影山心中徘徊,却没有任何一个问句能够脱口而出,像是重重积雨云下因为找不到归途而徘徊的鸟群。

“影山,我想活下去……我好想活下去……”

毫无尊严可言的疼痛让日向终于在哭泣中卸下所有防御,无意识地呢喃着最单纯而又最难以实现的心愿。

“你是笨蛋吗,呆子?”影山的声音也颤抖着,“早就应该像现在这样,由我来保护你的啊。”

03.真相、爱、世界、痛苦、人生

“恭喜你,影山选手,”奥委会的工作人员合上了她手里的名册,“恭喜你第二次进入国家队,出征明年的奥运会。”

出乎她的意料,面前的顶尖二传手并没有露出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喜悦,他握着排球的手指力道一点一点地加大,直到旁边看出端倪的星海光来一边转移话题,一边示意牛岛把影山带到一旁。

“翔阳很勇敢,他会没事的。”

在长凳上的罗梅罗前辈轻易洞察了此刻他内心的挣扎,半是鼓励半是安慰地捏了捏年轻人的肩膀,用不熟练的日语一字一句说得很认真。

“……谢谢前辈。”

影山紧紧地盯着地板,运动毛巾搭在他的头上,遮住了他此时的表情。

日向拿着塑料小叉子,一下一下地戳着塑料饭盒里被切成小块的苹果,果粒从打成糊状的汁液表面浮起来又沉下去,因为手术切掉了他的半个胃,再加上多次化疗的缘故,即便是如此简单的食物,他也有些难以消化。孤爪研磨坐在他旁边,操控着屏幕上的小人在山坡上跑上又跑下。

“研磨,国家队的名单是不是这个时候也该发放了?”

孤爪研磨操纵游戏角色的手顿了顿。

“……应该是吧。”

“是啊,也应该发放了呢……”

日向把视线从屏幕上移开,窗外岁末的冬雪缓缓落在广场上巨大的装饰圣诞树针叶的末端,像是撒了一层白白的奶油糖霜——有多久没有吃过这种东西了?他微微眯起眼睛,回忆着人工糖精的味道,竟觉得遥远而陌生。

“翔阳。”

研磨喊了喊他的名字,他才终于回过神来,对好友抱歉地笑笑。孤爪研磨放下游戏手柄,游戏暂停界面轻快的背景音乐在病房里轻声回想着。

“怎么了,研磨?”

日向边说边把塑料饭盒往前推了推,里面的果汁看上去似乎并未减少,这也难怪,毕竟日向只喝了两口,就隐隐有些想干呕了。孤爪研磨叹了口气,把残余的果汁拍了照片发给影山,再拿过日向床边的听筒,让护士准备给这位病患打葡萄糖。

“翔阳,你希望今年的名单里有影山吗?”

“当然希望啊。”

日向一边伸出手来,让护士在自己的手背上扎针,一边回答他,两个动作都毫不犹豫。

他的手背上都是针孔:前置针、化疗注射、升白针、葡萄糖、生理盐水、麻药,就连研磨都觉得荒唐——他以前也是要精心呵护双手的二传,自然是知道职业排球运动员的手是何等珍贵的资产,但是为了康复,或者不如说是为了活着,日向连这么重要的东西都要变卖。他半阖起眼睛想,既然我都觉得不忍,不知道影山飞雄看着翔阳的手时,又在想些什么呢。

“再说了,就算我想影山留在这里陪我,以那家伙的才能,怎么可能……不去奥运会啊。”

日向说着,有些无奈地笑笑,研磨转过身去,正好看到他通红的眼眶。

明明好好完成修炼了,明明已经加入职业联盟了,明明在处女战取得了那么漂亮的成绩,明明只差一点点,就可以像他和影山约定的那样,站在世界的舞台上了,如果不是因为突如起来的病情,那他此时应该和黑狼的前辈们一起翻阅着今年国家队的名册,宫侑和木兔会毫不吝啬地称赞他,佐久早会在旁边问今年有没有若利,犬鸣会指着夜久的名字,有些惊讶地说,这不是俄罗斯职业联盟的第一自由人吗,口袋里的手机会因为影山的短信响起预设好的特别铃声,他们会在队友的喧闹中约定在奥运会上决胜负,然后侑前辈会说着“说得好像你们是对手一样”来吐槽他们……

只存在于假想中的画面在他意识到的那一刻,竟变得无比真实而具体,但也像水面上倒映的月色,一触即碎。

“翔阳,你不要想那么多,”研磨有些担忧地伸出手来,握住日向没有挂着吊瓶的另一只手,他以为自己体温已经很低了,但是日向的手比他的温度还要低,“等到治疗完成之后,还来得及参加下一届的。”

他嘴上这么说着,脑海里却回想起上周日向的手术结束后,他和影山在手术房外见面时,对方手里被汗浸湿的报告单和颤抖的声音,“那家伙的癌细胞已经往骨骼转移了”,影山是这么说的。

“我不想看到,影山他为了我,放弃一直追求的东西……”日向说着,却没有办法控制自眼角滑落的眼泪,他又想起高一那年春高的最后一场比赛,在他面前缓缓合上的,医务室的大门,“但是我又觉得,再不多陪他一会儿,就真的来不及了……”

“他会让你一直陪着他的。”

研磨脱口而出,可就连他也不清楚,为什么他会在一瞬间想到这个答案,又对这个答案如此确信。

“研磨,你说我是不是很自私啊?”日向把自己的手从研磨的手里抽出来,去够床头的纸巾盒,好擦掉脸上的眼泪,“我好希望影山能幸福,但是我又不想他离开我……”

“那不是一回事。”

研磨轻轻地摇摇头,即使聪明如他,在此时也只能想出这样苍白的对话。

“而且我真的很害怕,如果我不在了,影山会遇到其他人吗?”日向说着,压抑的抽泣就快要冲破理智的藩篱“能让他幸福、快乐的人,如果真的有那样的人的话,研磨,你说影山他……会忘了我吗?”

孤爪研磨想不到答案,只能轻轻拍着好友的背。

“可恶……我想影山能幸福,但我好怕他哪一天忘了我,我不想把他让给其他人啊……”

临近节庆的百货商店总是人山人海,无论是买皮包还是买日常用品,似乎都得熬过长得看不见尽头的队伍。再加上周末拥挤的交通,影山终于抵达医院的时候,研磨已经因为紧急会议被召回公司了。

“回来啦?”

影山轻轻推开病房的门,他的动作没有声音,走廊的光也不亮,但是还是被日向发现了行踪,对方从病床上坐了起来,用沙哑的嗓音和他打了声招呼。

“国家队的名单差不多发放了吧,你今年有入选吗,如果入选的话不许你拒绝哦——”

“——日向。”

影山忽然打断了日向的话。

“在我去国家队集训前,我们结婚吧。”

在他的手里,是今天结束训练后,跑着去买的戒指。

时针和分针转动着,分毫不差地指向凌晨十二点;床头,蓝牙日历在滴答一响中翻面:12月22日,影山的生日。

恐惧应声瓦解。

“好,我们结婚。”

至少此刻,他们彼此相爱。

推开公寓的门时,日向轻声感叹道:“好像很久没有回到过这里了。”

门口,菅原前辈送的绿植还是相当茁壮地生长着,影山把家里收拾得很好,看不出有任何一处地方有落灰的痕迹。唯一的变化大概就是空荡荡的玄关柜上,不知什么时候摆了一张小心地封进玻璃相框的照片:拍摄于施怀登阿德勒和MSBY黑狼的比赛结束之后,日向和影山唯一的一张双人合照,因为拍照片的菅原前辈过于激动的缘故,相片的边缘还有一点模糊的色块,不知道是不是不小心遮住摄像机镜头的手指。

日向噗嗤一声笑出来:“我才发现,这是我们唯一的一张合照啊。”

影山没有说话,而是轻轻捏了捏日向的手心。

“不过没关系啦,我们明天可以拍新的。”

“真好啊,终于回家了。”

他一边感慨,一边小心翼翼地脱下鞋子放在一旁。影山能看出来,他的心情很好。

首先是客厅,其次是厨房,然后是浴室,再接着的是客房,最后是主卧,他和影山曾经相拥着度过无数个夜晚的地方。

被褥柔软而整洁,床头柜一尘不染,就连衣柜半开的门也像从前一样——不,并不是,那里曾经挂着黑白两色不同的队服,矛盾却亲密地挨在一起,现在只有阿德勒的队服挂在里面,黑狼的队服已经被他亲手封存在了衣柜的深处。他盯着衣柜,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影山读懂了他的意思,他把衣柜的门推到尽头,为日向抽出了黑狼的队服夹克,金色的那一件。

“……大了。”

穿上队服夹克的时候,日向忍不住自言自语,原本尺寸刚刚好的外套,现在却已经比之前空荡了很多,肩膀和手臂的位置感觉尤其明显。

影山的喉咙一紧,衣服的尺寸自然是不可能随意变换,变的是日向——化疗让那家伙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在巴西付出无数努力换来的肌肉被疾病一点一点地蚕食,外来的细胞无情地夺取原本属于日向的养分,把这具尸体当作大肆杀戮的古战场。想到这里,他有些无法控制自己想把眼前的日向抱进怀里的冲动,仿佛那样就能保护日向的生命不会被吞噬一样。

他的下巴轻轻地靠在日向的肩窝上,感受着对方的小臂也配合地抚上他的后背,他不敢松开手,生怕下一秒日向就会从他双臂之间的空隙溜走,又不敢紧紧地抱住日向,深怕那具脆弱的身体会被他压垮。他的手摸上日向的蝴蝶骨,作为接应二传,日向的背本来应该覆盖着健康的肌肉,但现在影山只能在那里摸到薄薄的一层皮肤。

死亡并不会珍视他在这世界上最为珍视的生命。

04.若我英年早逝

他们的婚礼并不是很高调,或者说,比起婚礼更像是在家里和朋友们举办的小聚会。没有蛋糕和香槟,因为日向根本就不能消化那样的食物;也没有牧师和誓词,因为他们已经接受疾病与生死的挑战,唯一的证明就是他们无名指上的戒指和在暖黄灯光下交换的亲吻。

聚会结束后,他们逐一把朋友送出门外,日向放在口袋里的手机一直在响,祝福短信从日本各地——甚至还有埃及和南美——飞到他的收件箱里。他靠在影山怀里,一条一条地回复完祝福短信,再等对方替他把床头灯关上。

“我明天想喝一点点粥,”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来,在黑暗中比划了一下,他很久没有过能被称作“有胃口”的感受,但出于情绪的进食也不是不能接受,更何况他现在心情真的很好,“然后我们出去转一转,好不好?”

他的眼神即使是在一片漆黑的卧室中,都仍然闪闪发亮,几乎让影山产生一种要被灼伤的错觉,即将说出口的“不要去人多的地方”在思路触及那张被他手心汗水浸湿的报告单时,瞬间变成妥协的“你想去哪”。

想去的地方有很多,例行的新年参拜,乌野高中,或者他们偷偷约会过的河边,但日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只有一个答案最合适。

“……体育馆。”

影山没有听清:“什么?”

“我说,我想去体育馆,仙台市民体育馆。”

——影山明白日向的言下之意,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体育馆,北川第一对雪之丘,不到三十分钟的比赛。

“但是那里明天闭馆维护。”

“我知道,”日向翻了个身,和影山脸对脸地躺着,“但我就是想去,哪怕是在外面看看也好。”

“我知道了,”影山一边说一边让日向靠在自己的胸口,温热的呼吸给予他短暂的安全感,“明天带你去,但是不能在人多的地方呆太久。”

“谢谢你,影山。”

日向忽然很认真很认真地说,影山有些愣神,他似乎很少听到日向这么郑重其事地感激他。

影山以后会知道,那个时候,日向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给他拉开名为死亡的告别序幕。

“是雪啊!”

日向抱着手臂,缩在外套里,在医院窗户里看过无数次的,从天际坠落的糖霜粉末,终于又落到他的皮肤上。

“倒是好好戴好手套啊,呆子。”影山一边嫌弃他,一边把日向脱下来的手套又给他戴了回去,但是没等他弄完,更多雪花就落在了日向的围巾上,浅绿色的围巾和棕色的毛绒耳罩裹着他的脖子子,仿佛把他带回了高一的那个冬日——国青、县内集训、球童,和伊达工业的练习赛,紧接着是春高,他们一起飞快成长的冬日。

仔细一想,日向也确实没有离开高中多久,二十三岁,无论怎么说都算年轻——又或者说,短暂。

“影山同学又在想什么丧气的事啊?”日向故作轻松地拍拍影山为他整理衣领的手,再跑开两步,站在了仙台市民体育馆门口的阶梯上。

“你不觉得这个场景有点眼熟吗?”

日向居高临下地冲他喊,影山应声转过身来,然后被回忆击中。

“如果,你是君临赛场的国王的话——”

日向的声音没有当时的大了,轻飘飘地,就像头顶上坠落的这场雪,只让他的手心感到一片冰冷。

“——我就要将你打倒!然后成为那个,留在球场上最久的人!!”

说完之后,日向歪了歪头,似乎是在等影山的回答。

“……能留在场上的,只有强者……和胜者而已。”

日向看上去对他的回复很满意,甚至还耀武扬威地冲他扬扬下巴,但是影山却无法控制地因此感到痛苦:对于现在的日向来说,面对自己亲口许下,却再也没有机会实现的诺言,又是什么样的感受呢?

“……想要笑到最后的话,就想法设法变得更强吧。”

“看来你还记得嘛,”日向慢悠悠地从台阶上走了下来,牵起影山的手,“可以啦,在外面玩了这么久,我也够满足了,我们回家吧。”

“……不想回乌野看看吗?”影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下意识问出这个问题,又为什么会无比期待日向做出肯定的回答,“还有去新年参拜?或者看看仙台ARENA?”

“当然想啊。”

日向说着,答案伴随着他的话落入雪中。

“只要看看这些地方,我就能意识到我是多么想活下去。”

他们还是没有去成乌野,因为某天影山醒来时,忽然发觉日向的体温高得惊人。在绝症的晚期,任何症状都不能轻视,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叫了救护车。医生做了几项检查,便皱着眉头对影山说,他恐怕要进ICU。

影山很清楚,在这个关头进入高烧昏迷,究竟意味着什么,但他还是感到茫然,挣扎着、不愿意相信,告别的时刻真的会在这个冬天到来。但他还是强撑着精神,挨个通知了日向和他自己的家人,还有其他朋友们。

影山还记得,日向醒来那天的早上,有一位看上去二十来岁的女孩,也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原因是某种脑疾病。女孩的父母泣不成声,姐姐倒是表现得十分坚强。

“爸,妈,真纪一定会没事的,”一副职场打扮的女性看起来对妹妹一定会生还这件事无比确认,“你们先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在就好了。”

影山从口袋里取出纸巾,递给她,在做完这件事之后,他忽然意识到,如果日向也在这里的话,一定会做出和他一样的选择。

“……谢谢。”她一边抽泣一边擦掉眼泪。影山后来知道,她叫雾崎纱希,在一所还算比较出名的公司担任经理,比妹妹雾崎真纪大五岁,作为长女,自然是被教育事事都要让着年幼的妹妹,姐妹关系就这样经历过一段妹妹妒忌姐姐的才华、姐姐妒忌妹妹的轻松的时期,直到成年之后才说开心结——然后便是突如其来的噩耗。

“谢谢您听我说了这么多?”雾崎对他微微欠身以示感谢和抱歉,“请问我该怎么称呼您呢?”

“……影山飞雄。”

他们在这之后交换了故事。对于日向其实是自己爱人的事情,影山并没有隐瞒。在进入重症监护室所在的区域的那一刻,他们原本的财富和名望都被尽数抹消,都是赤手空拳地站在死神面前等待审判,在凡人皆有的对死亡的恐惧面前,任何一点共情都会被无限放大,雾崎在听着影山讲述和日向的故事时,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日向先生也一定会没事的。”

“嗯,你的妹妹也一样。”

咔嗒。

房门开启的声音响起,走廊里的男女此刻都直起脊背来,在这里度过的日日夜夜使他们对这扇门开合的声音格外敏感——这意味医生们有一个重要的结果要宣布,也许是某人的好转,也许是某人的死亡。

“日向翔阳先生的家属在吗?”

“我在。”

影山站起身来,走到了护士面前,明明只有几步的距离,却感觉无比漫长。

“日向先生已经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

“谢谢,谢谢你们。”

他喃喃道,直到看到面前递来纸巾的、涂着红色指甲油的雾崎的手,才知道自己刚刚也像一个平凡的爱人一样,如释重负地流下了眼泪。

重症监护室外的走廊每天都会响起哭声,这让影山明白,生命就是这么脆弱的一样东西——哪怕是日向的生命也不会有什么不同,都是要用尽毕生的力量和运气才能留住的存在,这次日向能够醒来,谁知道下次会不会呢?

他们的谈话和以往完全相反,以往他只要等着更加开朗的日向替他完成所有的社交工作就好,哪怕是在采访的时候闹别扭,那家伙也会默契地替他向记者道歉,但现在不一样,日向也没有什么力气说话,哪怕说了什么,也要重复三次才能被影山听清楚。

影山和他讲了前辈们的关心,为他念了一段月刊排球对于国家队的采访,还向他介绍了雾崎,他刚刚认识的朋友。

日向也真心祝福雾崎的妹妹早日康复,还顺便揶揄他:“影山也学会自己交朋友了,不错啊。”

“他看上去好了很多,”雾崎说着,呼吸把玻璃染上一片水雾,“你应该多陪陪他。”

影山冬休的结束后,朋友们自觉恢复了原本的探视安排,黑狼和阿德勒的队友们抓紧休假的尾巴,也来了一次,木兔的鼓励看上去很有效果,宫侑的笑话虽然还是一如既往地让人找不着北,但久违的轻松感还是让日向没什么负担地笑了起来;细心的谷地每一次都会带一些小礼物,它们堆在一起,摆满了日向的床头;田中和西谷两位前辈为现在的他量身定做了新的成语T恤,逢凶化吉四个大字龙飞凤舞地印在胸前;菅原前辈带来了学生们的康复祝愿,小孩子们并不认识这位素未谋面的大哥哥,但每一个人都在贺卡上用蜡笔仔细地画上象征自由的蓝天和白云;研磨会带上新发行的游戏,他们共用一个存档,但大部分时候好像都是靠着研磨的指点通关。

在朋友们离开之后,结束训练的影山会带着热粥,推开病房的大门,一边喂他喝粥,一边听他转述今天发生的有趣的事,虽然实质上都是一些琐事,但影山还是十分耐心地听着。

也许奇迹确实会发生,日向活过了那个冬天,这让影山也下意识地觉得,神明会一直保佑他们。

“你还记得雾崎吗?”影山告诉他,“她的妹妹前几天康复出院了。”

“真的啊?”日向吃惊地张大了嘴,“真好啊,一定好好要恭喜她。”

影山没有说话,而是给他看了看雾崎发来的短信,从反复发送了好几次的内容,可以看得出来这位姐姐有多么地激动。

“所以你也一定能康复的。”

毫无根据的相信,换做以前一定会被狠狠取笑,但是谁又能抗拒这份希望呢?-

05.此后只有我会逐渐老去

“对了,影山,集训是不是要开始了?”

日向的病情还是时不时会反复,在满街都开始放国民歌手为奥运会创作的应援曲时,他又一次被推进了重症监护室。但是他自己,却每次都表现得很平静,至于这算不算是某种大限将至的预兆,只有他自己清楚。

“是啊,”影山为又一次死里逃生的他削苹果的手忽然一顿,“……就在下周。”

“下周吗……好快哦,”日向自言自语道,又笑着抬起头来,“不过也是啦!下周也差不多该开始了。”

“既然是下周的话,那我也有个东西要给你,”他从枕头下取出一枚御守,和谷地送给他的那一枚不一样,这一枚御守是蓝色的,用白线绣着翻涌的海浪,“这是我拜托谷地同学他们去求的。”

影山想起来高一春高预选赛决赛前,泽村前辈口袋里女排队长送来的红色御守。

“必胜御守?”

“是祈愿御守,”日向摇了摇头,又佯怒着看向他,“你难道觉得要有神明保佑你才能赢啊?”

“不,我一定会赢的。”

还要带着你的那份,影山心想。

“这还差不多,”日向满意地点点头,“我都想好了,等你赢了之后,你可以戴着奥运金牌来看望我,然后我就可以和每一个照顾我的工作人员说,看到了吗,我的爱人是奥运冠军。”

“无不无聊啊,呆子。”影山轻轻弹了弹他的脑门。

日向也不反驳他,只是笑着转移了话题:“我的祈愿已经跟着你了哦,所以训练的时候就不要想这些有的没的,也许等你回来,就发现我不仅已经康复了,还瞒着你找了复健教练。”

“刚康复就开始复健康,你想得美。”影山又去捏他鼻子,这次却被他躲开了。

“说真的,影山,你要不要猜猜我写了什么?”日向冲他眨眨眼,狡黠而得意。

“不猜,”影山冷哼一声,为他关掉了病床上方的灯,“快点休息。”

“什么嘛,影山选手真小气……”

记分牌最后一次翻动,终场的哨声响起,队友们都哭成一团,拥抱在一起。就连原本坐在候场区的人,此时也全部跑到了球场上。宫侑一手揽着木兔,一手揽着角名,艰难地把两只手都伸出来和尾白前辈击掌,四个人的喜悦难得同频;岩泉前辈和牛岛前辈击了个掌,后者又转身和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的五色碰了碰拳,就连平时远离人群的佐久早,也罕见地没有拒绝从长凳上飞扑过来的古森。

啊,真的赢了。

影山抬起头来,茫然地望向主场体育馆座无虚席的观赛区,不知是谁拉响了礼炮,彩色的纸花飘落在他们的队服上。他应该和谁庆祝,他应该和谁说话,他心里早就有了答案,却又说不出名字,目光在赛场上搜索了无数遍,方才想起来,那个已经被他当作赛场上理所当然的存在的人,此时还在医院的重症病房里。

颁奖仪式伴随着这种不真实的恍惚感结束,沉甸甸的金牌挂在大家的脖子上,有不少人都忙着拍照,让亲朋好友看看货真价实的奥运会金牌。

“影山,你不和翔阳讲讲吗?”

作为日向的队友,宫侑和木兔果然也还挂记着件事,不知道什么时候抹着眼泪,挪到了影山的身边。

“嗯,我会告诉他的。”

影山说着,走向休息区,长凳上放着他整整齐齐叠好的队服外套,手机漆黑一片的屏幕落在国家队白色的外套上,显得格外刺眼。没有消息轰炸,也没有闪烁的未接来电,影山来不及分析这究竟意味着什么,他只想快一点见到日向,让对方听听此时此刻观众们快要把场馆天花板都掀翻的欢呼声,看看漫天飞扬的纸花与金箔,他带着日向的意志与心愿站在场上换来的胜利与荣耀,没有理由不分给对方。

颤抖的手指按下播放键,影山皱着眉头,紧紧地盯着屏幕,顾不得涌来想要采访这位两次杀进奥运会的天才二传手的记者,他只能感受到手机钢化玻璃屏幕的冰冷,和他额角细密的冷汗。

——神啊,如果你真的存在,请不要让这则视频通话无人接听。

伴随着铃声交替闪烁的三个圆点从屏幕上忽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医院的一角,不是纯白的病床,而是浅米色的走廊地板,画面的中心闪过一抹象征着希望的橙。

但不是日向翔阳的橙色,日向的橙色喧闹而明亮,这一抹橙色更加柔和,这是日向夏的橙,泣不成声的日向夏拿起了手机,压抑的情感在这世界上与她的兄长最亲密的人面前找到了出口:

“飞雄,哥、哥哥他——”

啪嗒。

影山仿佛听到什么东西坠落在地上的声音,满场的欢呼开始失真,像是隔着云雾传来的录音,就连天花板的顶灯,也使他感到头晕目眩。什么思念,什么惋惜,什么感慨,什么喜悦,什么荣耀,在听见日向夏的话的一瞬间,全部被某种更大规模的情绪取代,像是有一只手穿透赤红的对方伸进他的胸腔,毫无征兆地,一把捏爆了他的心脏。

那情绪甚至不是悲伤,而是荒芜。

“……我知道了,我现在就过来。”

他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放在场边的随身物品,不知道是收拾进运动包里的多,还是在洒落在地上的东西更多,护膝,球鞋,外套,记录排球日志的牛皮笔记本,他总是记得自己要带什么,一连串的清单在他脑海里滚过——怎么有这么多东西,他的眉头越皱越紧。

“影山选手,对于今天的比赛,你有什么想说的——”

“看镜头!日本的未来——”

喧闹,混乱,人潮,他像被困在暴风雨中的小船,找不到方向,也控制不了方向。

一只手臂伸到了他的面前,被汗浸湿的衬衫衣袖证明这个人并不是场上的球员。

“不好意思,影山选手有事,先行告退了。”

黑尾铁朗不动声色地把汹涌的人群和摄像机挡在了影山面前,影山只来得及点点头,踉踉跄跄,但还是三步并作两步地往体育馆出口的方向跑去。

绵长的通道看不见尽头,一条走廊连接着另一条,穿过如织的选手和工作人员,影山终于来到了出口,金属门闭合着,外面是夜色的车水马龙,不夜的大都会被欢腾的奥运会场照耀得更加明亮,但影山知道,只要他推开这扇门,离开排球场为他构筑的乌托邦,场上万众瞩目的荣耀会被他瞬间甩在身后,但场下细碎而温暖的日常,也不再和他有关了。

——在这扇门外,他要面对的,是一个从此再也没有日向翔阳的世界。

影山深深吸了一口气。

“去吧,你的爱人一定在外面等你。”

好心地工作人员一边帮他推开门,一边拍拍他的后背,但他已经分不出这是谁的声音。

不会了,没有人等我了,影山张了张嘴,却只能发出某种困兽般急促的气声,说好要等我的人已经不在了,他食言了,他答应我要和我一直站在同一个舞台上,但他却先走了。

2021年夏末的某个深夜,名为日向翔阳的生命在熟睡中停止了呼吸。

那时,距离奥运会男子排球决赛,日本对意大利,还有三天。

影山气喘吁吁地赶到了医院。他下意识按了日向病房所在楼层的数字,想了想又把闪烁起来的按钮按灭,他在这个小小的按键上花费了这一生所有的力量,走出电梯间的时候宛若一具行尸走肉。

啊,没错,他浑浑噩噩地想,小夏等我的地方并不是日向的病房外啊。

一楼米黄色的地砖,一路铺向了医院的停尸房。

他第一次见日向夏的时候,对方还是只敢躲在日向身后软软糯糯地和他打招呼的小豆丁,现在已经是一个高中生了——但也只是一个高中生,即使日向的死亡好像在他们俩的肩膀上都加上了几年的沧桑。

“和爸妈说了吗?”

日向夏的话语被眼泪解构得支离破碎,但是没有人比此时的影山更懂这种破碎的语言。从夏的抽泣中,他大概明白了情况,日向的父亲从欧洲搭飞机回来,此时应该正在转机,尚且不知道这则噩耗,日向的母亲已经得到了消息,正在前往机场接日向的父亲。

陪伴在日向夏身边的,是孤爪研磨,柔软的发丝垂在他脸颊两旁,遮住了这位鲜少在眉眼间流露情绪的董事长此时通红的眼眶。

“日向他……火化了吗?我还有东西想给他……”

影山把抽泣的日向夏揽入怀里,笨拙地模仿着日向的方式,安抚着号哭的少女,为她顺气的手伸上来,捂住少女的耳朵,不让她听到成年人间沉重的对话。

“没有,”孤爪研磨轻轻摇头,“去吧。”

影山点点头,松开日向夏,扶着她坐回金属椅子上,转身走进了停尸房。

那里见证过无数残酷的离别,而今天轮到影山站上处刑的绞索台。

在那扇门后,他见到了日向翔阳。青年被定格在了呼吸化为空气的时刻,纤长的睫毛不会因为鼻息而颤动,白皙的肌肤也不会因为笑容流露出绯红,但他看上去还是那么真实,仿佛下一秒就会睁开眼来,笑着和影山说,我骗你的,再嘲笑他此时因为痛苦而扭曲的面庞。

如果可能的话,影山倒还宁愿日向这么狠狠地嘲笑他。

他轻轻呼唤着日向的名字,忍不住伸出手来,触碰那柔软却冰冷的脸颊。

“我带回来了,这里面有你的一半。”

他说着,维系金牌的绶带与衣领摩擦,发出细细的声响。

“我遵守了约定。”

但你食言了,你不仅是个无信者,还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日向现在在睡觉。”是研磨百密一疏间流露的慌乱。

“他最近状态好转了很多呢,心情也不错,胃口都比平时好了一些。”是菅原前辈上扬语调最后转瞬即逝的泣音。

“日向说,等你回来了,要和大家好好庆祝一次,还要叫上其他国家队的前辈。”是谷地仁花在哭泣中拒听的通话,以及为了不露陷而发送的文字。

不用别人提示他,他都能猜到,组织着这一切的究竟是谁。

“哥哥说,不能影响你比赛,所以……骗了你……”

是日向夏的坦白,也是日向的谎言。

意识到了这场彻头彻尾的骗局时,影山忽然想起了日向塞给他的御守。他颤抖着,从口袋里取出那枚小小的护身符来,被锦缎封着的、写着心愿的纸片在他被泪水模糊的视线中展开:

“希望我死之后,影山能幸福。”

预料之中的,0分答案。

【END】

放个最近在wb搞的脑洞,道妖pa前提的两对圆柏(川&魂)

轻轻放下一个设定,之后慢慢建设...

川白是修炼了好几千年隐在深山生活不谙世事的兔妖,与普通的妖怪不同的是,川白是玉兔脉的后裔,比寻常的妖多一些仙力。对于妖魔或者歪门邪道的修道者来说都是提升法力修炼成仙的活仙丹。因此不太喜欢人类。

魂白是刚能幻化人形不久的狐妖,在还是幼狐时期就被川白捡到收养在身边,所以一直把川白当作娘看(?)

川魂九都是道士,但是川九比魂九年长些且是魂九的师父。

川九年纪轻轻就当上一派门主,已经强到可以凭空画符。魂九和魂白的经历差不多,也是小时候被川九捡回道观里。因为小九小时候经常生病,师父为他买...

川九年纪轻轻就当上一派门主,已经强到可以凭空画符。魂九和魂白的经历差不多,也是小时候被川九捡回道观里。因为小九小时候经常生病,师父为他买了一个长命锁,似乎和小狐狸的是一对^^

*长文预警

/.“我们总是爱上那些不怎么懂得爱的人。”

*01

里约热内卢整夜下雨。

刚落地巴西时仅有的那一丁点晕机欲呕和滚烫兴奋都被浇灭,我蜷缩在旅游巴士的角落,闭上眼睛假装失眠。身边几个日本队友用蹩脚的葡萄牙语练习对话,很吵,夹杂着罗梅罗低沉浑厚的笑。

偶尔有车载天气预报刺痛着耳膜,发音尖锐晦涩,只能隐约辩识出“流星雨”“百年一遇”“今晚十点”等等几个曾经在南美旅游指南上读到的常用语单词。我颇感厌烦地捂住耳朵,在灌入车窗的腥咸海风中翻了个身,却有个人从旁边站起,拍了拍我的肩膀。

“影山,”牛岛提醒道,“我们到了。”

直到酸疼的脚...

直到酸疼的脚趾陷入微凉的沙子,我站在雨后潮湿的岸上深呼吸,直面那片广袤无垠、银光粼粼的深蓝海面,被各色混血皮肤和陌生语言汹涌淹没,才终于迟钝地产生了一种“原来这就是异国他乡”的恍然大悟。

浪花亲吻我赤裸的脚踝,静谧地;海滩却喧嚣热闹,有人点燃篝火、支起帐篷和烧烤架,用意大利方言唱歌,有人放烟花,绚丽焰色拖曳着长长的尾巴,依稀像是高中那几年乌野夏日祭的花火。

我仰望满天炸开的鲜亮橘红,迥异的地点,熟悉的景色,于是想起有个人蓬松的头发,弯起来线条柔和的眼睛,灿烂到满溢出来的笑容。二零一二年高中夏日祭,震耳欲聋的嘈杂中,他曾举起双手围成喇叭状,冲我大喊要不要组队玩贴鼻子游戏,熠熠闪亮的瞳孔是我够不着的星星——恰在此时星海光来碰了碰我的胳膊肘,把我从跨越半个地球的回忆沉浸里撞醒,问我要不要跟其他人喝一杯。

原本是不喜欢黑麦啤酒那股怪味的,我扭过头想要回绝,突然透过玻璃杯的折射看到一个纤瘦人影。

并不真切的橘色,抱膝坐在湿漉漉的酒瓶底,仰脸注视头顶摇晃的金黄泡沫——他太像那个时常光顾我梦中的角色了,以至于我揉揉眼睛,以为那抹橙红是烟花坠落沙滩,迸溅出火星。

含在口齿间的拒绝托词打了个颤,又转了个弯,我僵硬地点点头,接过星海前辈的酒。玻璃杯移开了,而那幻影并未消失。

湿润沙砾硌痛我的脚板,我踏着满地破碎的火光朝那个方向走去,无数种开场白划过脑海,直到我看到他掏出打火机想点一根烟。为防止海风吹灭火焰,他侧过身,球衣上印着沙排编号。我伸出手想要拍他肩膀,谁料对方忽然警觉地抬头,下意识往后一躲,竟敏锐得异乎寻常。

我的手停滞在半空,无处着落,只好攥成虚握的拳头。相隔约莫一根烟的距离,我们面面相觑。

“……影山?”

日向翔阳率先打破沉默。他错愕地看着我,瞪圆的眼睛和张开的嘴巴很好地掩饰了他的局促。而我几乎和他一样无措。日向站起来,试图摁灭或者藏起手里的烟,却忘了它根本没有点燃。他的嘴唇无力嚅嗫两下,有点混乱地抓了抓头发,把本就蓬松的头发彻底揉成一团橘色火焰。最后他自暴自弃地抛开了让头发看起来更服帖的想法,有点泄气地移开目光,“你怎么……在巴西?”

“来比赛。”我简明扼要地回答。

日向抬起头,眼睛唰一下亮了起来。“哇噻——里约奥运会吗!”他兴奋得像一条嗅到肉味的狗,立刻摇起尾巴挺直脊梁,往我身后那群穿着沙滩裤衩、正忙着大笑碰杯的队友里边窥探,渴望看到一两个世界巨星的身影。

见到他脸上一闪而过的痴迷,狂热不减当年,甚至有愈发炽烈的态势,我却不知怎的暗自松了口气。

在他身旁坐下,我抿了一口黑啤,冰块滑进胃里,有点酸。我讨厌喝酒带来的眩晕感,酒精会让我丧失精准的理性和直觉,但让我眩晕的不止有酒。突如其来的重逢也像口感醇厚的麦芽,令人口齿甜腻得发涩。

我问,这么晚了,你怎么在海边?

看流星雨啊,日向仿佛理所当然地说。

“新闻里说一百零一年才出现一次,今晚看到流星的概率超过百分之八十诶,许愿超灵的!影山你要不要也试试?”

看着日向兴冲冲的样子,我想起自己曾坦言不相信神明那套,高中在乌野排球部的时候,我几乎没参加过几次神社祈福。过去如此,现在亦然。但日向似乎已经忘记了,他总是一转眼就忘掉很多事情,粗神经又健忘得可怕,身边人本该早已习惯。

于是我假装不介意,面无表情地说你无不无聊,初中生吗,居然还迷信这个。

日向被成功怼到,气得一拳砸在我肩头,我伸手摁住他毛茸茸的脑袋,把他推搡到够不着我的地方。面对臂长劣势,他还是只能徒劳地伸胳膊乱刨,最后试图抬脚踹我,力道比一年前大了不少,蹬得我膝盖生疼。混蛋,日向骂我,影山你就算进了国家队也依旧那么混蛋,跑到里约还要特意过来膈应一下我!

这辈子都不会放过你的,白痴。我一边回嘴一边挤开他的手,状似漫不经心地问他在巴西过得有那么差吗,连抽烟都学会了?

对日向而言,这下唇枪舌剑的反击着实漂亮,噎得人说不出话。我在此起彼伏的海风里陷入沉默,日向偷瞄了我一眼。两个人都心知肚明,无论是谁都还远没有成长到能够独当一面的程度;而我,我甚至连酒量都没有多少进步。走出二零一五年那个春寒料峭的毕业季,波诡云谲又暗礁遍布的残酷现实世界终于具象化,成为高不可攀的苍穹,在刚刚破壳、羽翼未丰的我们头顶缓缓合拢,压得人喘不过气。

空气开始变得粘稠,风吹闷热,酒的苦涩一点点反上脾胃,海边篝火的亮光模糊成一团团银红,我闭上眼睛,脸色苍白,感觉有点想吐。

是水土不服吧,我想。

一滴冰凉的液体砸在我鼻梁上,淌到下颌,滑入嘴唇,轨迹像眼泪,饱含盐粒咸涩。

沙滩的暑气如蒸笼般上升,闷雷滚过低空,轰鸣穿透阴沉云层——热带气候素来阴晴不定喜怒无常,我却还不习惯,低头只见沙子表面出现一个个凹陷的深色圆斑,水渍飞速扩大,连成一片,转眼就被暴雨猝不及防浇了满头满脸。

烟花熄灭,人流从孤岛身旁汹涌而过,我茫然地站在那里,恍惚好像听到有人喊我名字,也可能只是一句和罗马音类似的葡萄牙语。混乱,模糊,而且隔得太远。

“影山……喂!影山!你傻了吗!”

感觉胸口被人狠狠捶了一下,差点摔倒,那个人拽住我。是日向,雨滴砸在他晒红的皮肤上水花四溅,嘶吼的声音却如此清晰,劈头盖脸直把我打醒。不等我反应,他一把捞起我的手,像高中时一样紧握,拉着我向岸边撒丫子狂奔。

鞋子提在手里,一路冲刺却眉头不皱,从混凝土罅隙里野蛮生长的日向翔阳,想必他已经非常适应脚底磨砺出的厚茧了吧。我用力扣住他的手,把他嵌进指缝里,像两枚咬合的齿轮,仿佛这样就可以永远不怕在大雨中摔倒、在异国的陌生街道上迷路。

我们气喘吁吁地停在一栋楼下,离海不远的廉租公寓,街灯下锁着一辆旧单车。日向翻出钥匙开门,轻手轻脚地走过黑暗的玄关和陈设拥挤的客厅,像生怕吵到什么人。我站在玄关迟疑一下,对着死寂的黑暗说了一句打扰了,光脚踩在木地板上发出咯吱声。

“先躲雨再说,你有办法跟队友联系的对吧?”日向弯腰从衣柜里找出换洗衣物,折痕整齐,雪白干净。他叮嘱我要冲个澡,淋雨很容易感冒。

我抱着他的衣服环顾四周,这间卧室一丝不苟得像个苦行僧的禅房,桌上摞着运动员食谱与健康手册,厨房冰箱满是胸脯肉和坚果蔬菜,连手机壳上都明晃晃地写着“牛乳”。

“房子是你租的?”

“是合租,别人介绍的。能住在里约市区已经很知足了。”

日向推开浴室的门。我注视着他小心翼翼地走动,回想起方才黑洞洞的走廊和另一间紧闭的房门,于是皱起眉,“和室友合不来?”

日向停顿片刻,被我毫不留情地揭穿后才很轻地“嗯”了一声。“佩德罗他人挺好的。”日向踌躇地斟酌着词句。“我们只是……不太一样。”他抬起头笑了笑,“其实巴西也真的挺好的,影山你别不信。”

——虽然有时候还会想家,玉米烧和味增拉面什么的,果然还是日本的好吃啊。我在日向故作轻松的脸上读出了剩下隐藏的话,默不作声地转身进了浴室。

镜子前的陶瓷杯和牙刷,毛巾和衣架,洗发露和须后水,所有东西都是两人份的,状似亲密地挨在一起,实则貌合神离,生疏得恰到好处。打开水龙头时热水洒在赤裸的后背,冲刷着我那点诡异的、毫无来由的别扭和不痛快。

在我缺席离场的这一年半里,日向究竟经历了什么,收获了什么,又被迫丢弃了什么呢?他是否快乐满足一如往常,对排球的热爱是否增长,是否偶尔多愁善感,是否曾经把脸埋在枕头里偷偷掉泪?我一无所知。日向也不再总把悲喜写在脸上,我们都不再是幼稚率直的小孩子了。

我换上日向的宽松T恤,尽管他已经长高了一大截,袖口对我仍然太紧。日向洗完澡出来时,我正跪在床头柜旁找新毛巾,他看着我拘谨的样子发出嘲笑,翻出梳子和吹风机,把我摁在桌前坐下,打开电源开关。柔和的暖风钻入鬓发,我抬起眼睛偷看镜子,日向湿漉漉的颈间搭着毛巾,原本白皙的皮肤在日复一日紫外线的淋曝下逐渐变成漂亮的小麦色,泛着光泽。用手指帮忙梳理头发算得上亲昵,日向却做得相当自然、熟练,我甚至怀疑除了送外卖和照顾小孩,他是不是还找了个理发店打工的兼职。

“刚才见面就想吐槽了,”日向顺手拨了拨我奇怪的中分刘海,他笑得胳膊发抖,“影山你到底弄了个什么鬼发型啊!”

我面无表情,“美羽剪的。”

“果然你姐姐很讨厌你吧。犯嫌的家伙。”日向对镜子做个鬼脸,伸手替我把长长的黑发掖到耳后,剩下发丝顺势垂落,一个简单漂亮的碎刘海。

高中时他就经常问我,为什么一个浑身是刺的榆木脑袋,却偏偏长了一丛如此柔顺乌黑的头发,好看得像个女孩儿。问完还故意跳起来把我头发抓乱,被我骂白痴再一路连蹦带跳地躲闪——如果说温润厚实的发质是拜基因遗传所赐,那么,日向翔阳那份令人牙痒的欠揍也属于某种天纵奇才吧?

时隔多年再碰到他,我仍然变回易燃易爆的性子,故态复萌地一点就炸,转头张牙舞爪地瞪他一眼,警告他不要得寸进尺。日向吐舌头,扑上来用毛巾捂我的脸,脚趾用力踩在我脚背。我吃痛地骂了他一句,两个人失去平衡、双双向后倒去,掉在粗糙的地毯上滚成一团,小腿打架胳膊交缠,日向滚热的呼吸覆在我脸上,令人无端心悸。

“……是我赢了!”日向两腿跨在我身上快活地欢呼,他牢牢摁着我的肩膀,这个奇葩姿势让我羞耻得想立刻死掉。“赢你个大头鬼啊!呆子,快点放开我。”我皱眉去挤他的胳膊肘,不料日向忽然收了力道,我一下使劲过猛,将他整个人翻了过来。

现在日向躺在我身下了,我占尽上风。抛开这像是“两个乳牙没长齐的小孩斗殴”一样十足弱智的情节展开,我居高临下地俯视日向翔阳,以胜利者傲视群雄的姿态。他松散的衣服在一番激烈搏斗中滑到肩膀,露出底下界限分明的、蜜色的肌肤,若是狠狠掐上一把,能抓到满手细腻如牛乳的触感。

日向坚实又脆弱的腰,的的确确在我潮热的掌心之下,微微颤抖。我们已经好久没有贴得这样近,我的膝盖抵在他两腿之间,双手撑在他发烫的耳朵两侧。我承认有一瞬间我紧张了。

“……影山。”

日向歪着头,如此温柔地喊我。

高中毕业那天,他也曾经在宫城浓绿的大雨中这样叫我名字,我没有回头,粘稠雨滴沿嘴角滑落,砸地绽放离别的水花。自那以后,我开始害怕日向这种坦诚灼热的口吻,仿佛他马上就要说出残酷的话,把我们生生撕扯成惨不忍睹、血肉模糊的两块儿,一半坠落东京,另一半飘荡里约。所以在日向张嘴之前,我眼疾手快地捂住他嘴唇,力道之大,憋得他挣扎着喘不过气。

“唔唔唔——”日向满脸涨红,隐约可见脖颈间的青筋。他像只炸毛的橘猫,在我手指骨节上咬了一口,疼得我想一巴掌抽他脸上,举起手时却没有见到鲜血长流,只有一枚浅浅的牙印。日向奋力踢开我,呼吸急促,骂骂咧咧地讲,要不是看在你要打比赛的份上……

他舔了舔齿尖,脸颊还是红,连耳朵尖都烧了起来。排球二传运动员的手属于贵重物品,我明明比谁都更清楚,却仍然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等他亲口说出的后文。

日向却没有继续讲下去。

半截话被咽回肚里,他忽然转头冲我粲然一笑,伸手指向窗外,有点突兀地转过话头。他说影山你瞧,雨停了啊。

“里约夜景很美的,要不要来看?”

日向随手擦干头发,叠好毛巾,趿着拖鞋拽我爬上天台。推开铁栅栏门后的楼顶一片开阔,雨后湿润的石板缝里荒草婆娑,废弃饮料瓶和垃圾袋静静落灰。如果站在塑料凳上抬脸仰望,脚底咫尺阴影,头顶万里星光。

日向手里拎着几听冰啤,胳膊上搭着外套,抱膝坐在天台边沿,一捧鲜艳橘发与远处烟火遥相呼应。如果加上一把吉他和一堆篝火,这破旧地方竟然很适合野营。日向扭头看向杵在一旁发愣的我,笑道,影山你恐高吗?

或许日向并没那个意思,但在我眼里,这是一句意义不明的嘲笑或挑衅。我色厉内荏地皱起眉,啧了一声,在他旁边坐下时却害怕得出了满手冷汗。悬空的两腿轻轻晃动,我闭紧眼睛不敢去看底下旋转的车流,努力忍住食道痉挛,不要丢人现眼地呕吐。此时此刻,有两种事物同时令我眩晕:日向翔阳,和高空呼啸的风。

我默念着,咀嚼着他的姓名,日向翔阳。这个人本身也是我思乡病的一部分。而且是最深入骨髓的部分。

咔哒一声,我听到打火机点着的响动。不一会,袅袅淡烟裹挟着甜味传过来,日向藏在炸开的浓雾背后,终于有点苦闷成年人的轮廓了。但他仍笑着,笑得和十六岁一样轻松灿烂。我的唇齿没来由地发涩,只好用更苦的啤酒把酸涩的情绪压下去,铝质拉环割痛我的指腹,我在沉默中读着日向没说完的话。

雨停了,我们就要再次分别了。

“平常只喝一点点的,真的只有一点点。”日向一边咬着重音强调,一边撬开第三罐啤酒,脑袋沉沉地靠在我左肩。而我恰好听阿德勒的前辈们说过,当一个人开始颠三倒四地回忆过去、或者不断重复说话,这个人八成喝多了。

于是我抢走日向手里的酒,戳着他的额头警告,你给我适可而止。

日向瞪着我。

我叹了口气,轻轻揽住他,让他橘色的脑袋垂在我胸口。像一个迟到多年的拥抱。

日向翔阳不像是那种私下里烟酒都来的人,少年时代他太过纯粹,晶莹剔透,像一团裹着蝴蝶的金黄松脂,即将凝成琥珀。我相信他懂得什么对身体不好、什么对健康有害,能够把控适度;但如果是因为我,因为我突然没头没脑地闯入他的生活,才让他阵脚大乱,害他失了分寸,我会对他感到歉疚。我并不值得他为我打破什么,或者放弃什么。

如果怜悯日向的处境,那只是对他的一种羞辱;至于歉意又未免太过生分了,我不习惯那样。因为一直以来——尽管有时不愿承认——我们两个耳鬓厮磨,已经混得相当熟,就像同一具身体里两个紧密相连的器官,如果被迫切除只会鲜血淋漓。而我不忍撕开日向业已愈合的伤口。

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蟾宫倾翻,星辰沿着半圆弧的天穹坠落,砸进远处海面,犹如神话中阿斯特赖俄斯绚烂的漫天飞箭。我彻底无法再欺骗自己的眼睛,瞠目结舌地凝望,日向的面孔不可思议地被照亮,有点呆滞。

我们忽然忘记了争执和吵架,被此番景象完全震慑住了,呆呆地看天幕摇晃、星海横流,整片澄澈夜空化作一条倒过来朝我奔涌的翡翠长河,流光溢彩得令人窒息——

公元二零一六年,距离里约奥运会开幕式还有五天。传闻中一百零一年才现身一次的奇迹,穿越雨云击碎阴霾,真切地在我头顶上演。

日向回过神,在我怀里迅速坐直,双手合拢,低下头,让前额虔诚地紧贴指尖。我不由自主地模仿他的动作,紧闭双眼,大脑却混乱缺氧、一片空白,想不出任何一个足以寄托神明的愿望,唯有日向翔阳那张藏在烟雾与空酒罐后面的笑脸在黑暗中浮现。电光火石间,我意识到这个愿望神明无法替我实现。

我率先睁开眼睛,日向仍在许愿,那么较真那么执拗。在漫天乱坠的星火之下凑近他,即使我的半个身子探出天台外,也丝毫没有恐慌。日向闭着眼睛念念有词,他的鼻尖被啤酒变得潮湿冰凉,呼吸却滚烫更胜海风。在下一颗星星滑落之前,我隔着未散尽的烟雾贴在他唇上。

这一回合无疑是我赢了。

日向只诧异地挣扎了两下就安静下来,也可能是因为喝醉,连搂住我后颈的双臂都显得绵软无力。他顺从地张开双唇迎合我,带着某种愿望成真的不可置信和欣喜若狂,在含糊的呢喃和破碎的吟哦中渐次加深这个吻,直到他彻底支持不住向后仰倒,踢翻酒瓶,像一座土崩瓦解的城墙,缓缓朝我倾塌。在他眼底,我看到融化的星星和燃烧的陨石,那么尖锐,让我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我突然开始不确定,他短暂的纵容究竟是逆来顺受还是心甘情愿,或者更糟糕,只是酒后令人后悔的一时兴起。如果这是在赛场上隔网相见,我有底气赌一把,擦着底线猛力跳发;但面对排球以外的日向翔阳,我却远远谈不上勇敢。这是一场,输了就再也无法站上赛场的博弈。

也许我能赢,但惨胜如败。

因此,我在松开他的时候低声说了句抱歉。短短一个词,却沉重到差点压断了我的舌头——今夜我们明明可以只拥抱只接吻,今夜我们都可以做沉默的羔羊。

日向躺在地上发愣,半晌才苦笑着摇了摇头,好像在叫我不要道歉,我不清楚他是醉是醒。他爬起来坐好,没有看我,把燃尽的烟头掐灭在盆栽里,心不在焉地抽出一根新的。天台的风吹得我眼睛发痛,柔软地哽在喉头的是一团团紫红色的晚霞,流星砸得人泪眼昏花。那一瞬间我终于明白,我们都不愿意从单纯的小孩长成糟糕的大人。

我选择没有责备他。

我伸出手。日向以为我要把他嘴里的烟抽走扔掉,或者干脆揍他一拳,但他没有往后躲。醉意在日向晶亮的眸光里闪,像柔软的星子。

他盯了我一会,闭上眼睛,一副任人宰割又决绝地死不悔改的神情,像个偷吃糖果被抓包的小孩,乖巧又倔强地等着挨骂。但我没有再对他做任何粗暴的事。

我只是把香烟调转一下,重新塞进他嘴里,再揉了揉他的头发,把橘子小狗揉得一愣一愣。

我说,叼反了,呆子。

隔了好一会,日向翔阳才渐渐摆脱了忪怔。他咬着烟滤嘴,起初低低地笑,胸膛微微震颤,后来开始上气不接下气地大笑。他伏在混凝土地面上边笑边说,“……什么啊!”

我看到他偷偷挤掉了眼角笑出的泪。

*02

二零一二年是我们无法忘怀的一年,第三十届夏季奥运会在伦敦盛大开幕,欧洲杯冠军在乌克兰激烈角逐,乌野高中男排在东京体育馆惜败止步八强,而在二年级夏日祭的细雨中,我第一次吻到日向翔阳的嘴唇。

从里约回国之后我偶尔失眠,尤其是在东京的雨夜。我并不是一个留恋过去的人,却总是忍不住回想那个在巴西流星雨中的吻——如果我选择继续,结局会不会发生改变。

后来我找到了日向抽的那种烟,很常见的牌子,女士细烟,温和淡甜的桃子味。很多冗长的夜晚,我一直依赖点着这种烟入眠。我不能抽,只是把它搁在床头,想像日向把烟头拿起来摁灭的样子。他一定会劝阻我,安慰我,会说想念我,但绝口不提更多。

或许在更早、更不经意的时候,我们就已经骨血相连了。击掌时紧贴的手心,扭打时纠缠交握的十指。总是黏在一起的两个人一旦分开,就会产生痛苦的戒断反应。

点烟时我时常闻到那种甜香,类似樱花,于是回想起二零一二年,雨季来得特别早,日向在春高最后一场比赛病倒,这个春天就此成为他一辈子的遗憾,而我也没比他好过多少。

高三学长毕业典礼那天,樱花开得满乌野都是,宫城的林荫道上铺着一层厚而松软的粉白色。日向跟泽村、菅原、东峰和清水前辈挥手告别,在满天飘扬的花粉里重重打了个喷嚏,鼻头被揉得发红,也不知道是哭的还是烧的。

升上高二,他的橘色头发留长了,远看更加显眼,也渐渐开始变成排球部新生口中的“日向学长”,但很多行为仍然幼稚,比如站在满地落花中间冲我恶狠狠地挥拳,大放厥词说明年春高绝对要打败青叶城西打败白鸟泽打败伊藤工业,再一次率领乌野进军全国!!“当然,最后还要打败你。”日向信心满满地补充道。

我还没来得及还嘴。变潮湿的空气酝酿着一场冲刷一切的大雨,把我们七零八落的失败、耻辱、不甘和伤感一股脑全部洗掉,留下一个被淋成落水狗的傻瓜日向。

我一边骂他明明大病初愈还不知道出门带伞,一边把我的伞塞进他手心,自己脱下校服外套撑在头顶,一路狼狈又泥泞地跑回了家。

春高后彻底透支的身体终于扛不住凛冽的春寒,第二天我就意料之中地发起高烧。躺在病榻上,昏沉地听着请假照顾我的美羽冲我一顿数落,我却忽然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或许或许,我后来想,我一直在憋屈地等着谁来痛痛快快地骂我一场,要么揍我一顿,尽管那场输掉的比赛并不需要任何人去狂妄自大地承担责任。但我两眼涣散地凝望苍白的天花板,想着果然还是立刻病一场比较方便啊。

“……所以影山你该不会是什么受虐狂吧?闷骚抖M?”

当天下午,日向翔阳就戴着口罩出现在我家,打着还雨伞顺便探病的旗号,对着床上病得满脸通红的我大声嘲笑。我开始后悔向这个满脑子肌肉纤维的呆子坦白心迹了,于是愤怒地抄起枕头砸他。

日向敏捷躲开,顺理成章地抱着枕头在我旁边坐下,替我把滚烫的水吹成微微温热,甚至还亲自尝了尝,确认了水温合适再递给我。

我这才迟钝地想起来,即使莽撞如日向翔阳,其实也是某个小女孩眼中能够依赖的哥哥,是擅长照顾人的、无微不至的长兄。

发了一会愣,我试图笨拙地对他说谢谢,日向露出一副被恶心到的表情,赶紧冲我摆了摆手,却又用眼角偷瞄我喝水时嘴唇覆盖的痕迹。这没什么稀奇,从前我已经喝过他开瓶的矿泉水,他也抢过我的筷子在火锅里捞肉吃,我们的唇印早已无数次、隐秘地重叠了。

这没什么稀奇。本来应该是这样才对。

大概是因为我烧得神志不清脸色惨白,身体高烫而手脚却冰凉,不小心暴露了脆弱得一塌糊涂的样子,所以才会破罐子破摔地盯着日向翔阳那张讨人厌的脸看吧。我艰难地移开视线,死死盯着天花板,直到日向毫无预兆地低下头,裹在运动外套里纤瘦的身躯向我贴近。

我惊得差一点坐起来,额头碰到日向的脸颊,脊背和腰腹却疲软无力,歪歪斜斜地倒下去,摔在一堆床垫里,顺势把日向也撞得仰翻在地板上。橘发少年疼得哎哟了一声,一边揉脸一边爬起来,一个看不清楚形状的东西忽尔从他怀里滚落,掉在床单上。一团湿漉漉的粉色。

日向“啊”地回过神来,连忙扑过来要抢,我已经用被子捂住,不给他留下一丝余地。日向的脸迅速可疑地变红,我用膝盖把他挤远,趁此机会掀开被子,好奇地定睛去看。

一枝染井吉野樱。

兴许是因为藏在怀里太久,淡粉色花瓣已经失了鲜润,蔫蔫地耷拉着,并不如何美观;可一簇簇惊人蓬勃的花朵吐蕊怒放、攒成饱满的球状,那喷薄欲出的生命力,竟然看得人有些心颤。

日向吞吞吐吐半天,这才含糊其辞地说,来你家的路上正巧碰到樱花,随手折了一枝,可不许养死了哦。我从愣神中惊醒,敷衍地嗯了一声。尽管家里连一盆绿萝都没养活过,樱花究竟要埋在土里还是插在水里,连这种程度的常识都不知道,我还是在某种复杂又别扭的情绪中应下了一个奇妙的约定。

然而我却烧昏了头,以至于忘记他说花是随手摘的,可是樱树明明那么高啊。

发热带来的眩晕后遗症一直持续到同年夏季,新买的运动鞋已经被水坑里飞溅的泥点染得脏兮兮,我被日向翔阳生拉硬拽着穿过嘈杂的人流,数不清的烟花在头顶爆炸,映亮他狡黠的笑脸。

夏日祭玩游戏攒下的分数可以兑换奖品,十分是一枚奥运纪念币,十五分是一袋金鱼,二十分能换一个崭新的MIKASA排球。日向把我推进贴鼻子游戏的场地,踮起脚尖把黑布蒙我眼睛上,悄声对我讲,如果赢到新球就让我摸一下,并且坏笑着闪开了我听音辨位、冲他脑袋胡乱挥出的一拳。

黑板立在距我十步远的地方,日向站在黑板旁边发出提示。我拿着一个圆形的“红鼻子”磁铁,按规则原地转十圈,直到晕头转向。双腿在一片人声鼎沸的黑暗中恍惚地打晃,我努力辨认日向的声音。他笑着喊我名字,叫我往前走一点。

我按他的指令照做,想象他是一条牵引我、维系我的绳索,我依赖他摸索前行,虽然艰难,仍选择无条件地相信。

“往前走,”日向的声音略显沙哑,无端有些紧绷,但毫不犹豫,“……再前一点,靠右,哦不太偏右了,再往左……好了!”

我毫无戒备地迈出一大步,伸长胳膊把磁铁放在黑板上,嘴唇却撞到两片软软,温凉的东西。嘴里的惊叫被狠狠堵回,我失去平衡,膝盖磕在水泥地板上,痛得我想揍人。有重物压住了我的胳膊,我挣扎着扯掉蒙眼的布条,突如其来的亮光刺痛着剧烈收缩的瞳孔,令人有种流泪的冲动。

我脸朝下摔在一滩泥泞的水洼里,而日向翔阳叠在我下面,躺在我的倒影里,双手紧紧攥着我的袖子,直到把和服抓出一片熨不平的褶皱。他缠得太用力了,我尝试爬起来却以失败告终。在一团闷热的呼吸中,每一次轻微的动弹,都会扩大我嘴唇摩挲他面颊的面积,让心脏撞击肋骨的频率持续升高。

而我松懈了力道稍作喘息,短暂地把脸埋进他温暖的头发,橘红发丝上沾着细雨。过了两秒钟,又或许是漫长的一万年,日向才如梦初醒地松开手,一面递纸巾给我擦干泥水一面讪笑着道歉。

我甩脱了这个拥抱,骂他笨死了。回头去看黑板上那个塑料磁吸的红鼻子,正歪歪扭扭地贴在粉笔人像左胸前,刚好是心脏的位置,像一个靶子。

我抿着下唇,想抵消掉日向留下的温软触感,但是徒劳。

日向翔阳,我咬牙切齿地重复他的名字,这个呆子。偏偏是他阴差阳错、精准地射中了靶心。

新排球自然是没能拿到,最后日向拎走了一袋金鱼。他一蹦一跳地走在林荫道上,残花零落成泥,烟花归于沉寂。他举起手里的塑料袋,那些橘红色的小家伙看到我的脸就吓得乱窜。日向问我这东西该怎么养。

“我怎么知道?”我说,“拿回去倒在水缸里就能活了吧。”

“笨蛋影山,”日向嘲笑我,“至少也该喂点饲料啊,不然会饿死的。”

“关我屁事。”我冷漠道。

日向又开始撇嘴说我“真是无情”,我搞不懂他哪里来的那么多感情,好似拥有挥霍不尽的热情和慷慨。他的大脑构造几乎和金鱼一样简陋,但不知为何心脏却如此复杂,令人无法解析那些暧昧的、意味不明的情绪。

最后,还是决定把那些麻烦的鱼放在学校,三班生物角里有个废弃的鱼缸,一群幼小的金鱼就在那个落满灰尘的角落安家。早课之前或者放学补习后,日向都会提着一袋鱼食兴冲冲地跑进我的班级,两个人隔着玻璃缸,一边翻阅金鱼饲养指南,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拌嘴。

夕阳透过纱窗洒满地板,鱼鳞熠熠闪光——那些橘红色的、活蹦乱跳的小东西,肿眼泡,嘟着嘴,丑丑的,肥肥的,鲜艳的橘色特别像日向的头发。它们也几乎和日向一样笨,只有七秒钟的记忆,只要有人喂食就会不停地吃,直到把自己撑死。某种程度上,有点类似我们对排球的渴求。就算生命鼓胀、濒临破裂、游向死亡,也永远无法满足的那份渴望。

金鱼寿命很短又相当脆弱,但这就像一个奇迹——它们落入两个莽莽撞撞的高中生手里,竟然平安无事地活过了两个夏天。此后深夜梦回,我常看见交错的鱼尾,金鱼游弋时水面留下的波纹。穿过透明玻璃和橘色鳞片,我凝视日向翔阳在黄昏中变成橙色的瞳孔。

校园广播正在放流行歌,我听见有人唱,海洋之大我们为何相遇。

*03

二零一五年,春高比赛结束,终于轮到我们各奔东西。那是一个阴冷的毕业季,教室里乱七八糟的书本、退校时匆匆抛弃的杂物、枯萎的盆栽,全部被浸透在湿淋淋的绿色中。灯光在走廊的窗户里拥挤地晃动,像薄荷酒里漂浮的冰块。

“……那就辛苦你把这些东西搬走扔掉了,影山同学。”武田老师说,“小心点哦,雨天地板滑。”

我应了一声。三个班的草稿纸堆在一起垒成一座小山,我抱着它们,几乎看不见脚下的路。最上面的一张纸被风吹落,荡悠悠掉在脚边。

我艰难地蹲下去捡,扫了一眼白纸上潦草到飞起的字迹。那人在上课开小差的时候无意识把“排球”这个词复写了上百遍,从日语到英文,再到几个我费劲辨认、才隐约想起是葡萄牙语的单词,真是不一般的狂热。

目光落在稿纸角落,有几个字本来不太显眼,我却猝不及防,呆滞地盯着那里——那明明是几个就算化成灰、我也一定认得的字,但是我好像突然读不懂现代语了。

那分明是我的名字。

字迹是反过来的,因为那个人把我的名字写满了整张纸的背面,又一点一点用黑色水笔涂掉,只能从正面看出一点痕迹。从褶皱程度看,这张纸曾经被反复揉成一团又重新展平。

我把“排球”和“影山飞雄”两个关键词放进大脑极力搜索,最终重叠的部分只有少得可怜的几个人。但我不敢继续推理下去,因为今天是毕业日——即使孤僻木讷如我,也逃不开“好聚好散”的俗套。

垃圾桶在教学楼背后,我用肩膀和脖子夹着雨伞,走在教室窗户的下面。视线遮挡看不清路,我后知后觉地踩到一点不明物体。

很柔软,像猫的尾巴。我吓了一跳,倒退一步,才看见地板上躺着几团奄奄一息的、橘红色的东西。

是金鱼。

手里草稿纸哗啦啦掉了一地,我蓦地想起今天教室里那个被洗得干干净净、空空荡荡的鱼缸。心里一沉,我赶紧蹲下去看,雨滴砸在它们惨白的鳞片,拼命翕动的鳃已经变得安静,只残留痛苦挣扎的血迹。

更多的鱼在阴沟里搁浅,拍打鱼鳍、翻着肚皮,不一会就都死了。是谁在大扫除时随手把它们倒进排水沟?好残忍,好可惜。

日向一定会为此难过。

我们必须收拾行李匆忙离去,而它们明明可以活到下一个春季。

我慢慢捡起废纸,向前走去。

拐了一个弯,我再次见到那抹熟悉的橘红色。但这次不是鱼,而是日向翔阳站在那里。他在教学楼和体育馆的夹缝里,正在丢东西。

日向手里拿着一个练习用的旧排球,连同所有剪报、辅导书、练习册和笔记本一起。我从未见过他那么沮丧又焦躁不安的表情,就像从此再也快乐不起来了。我叫住他,日向抬头看我的时候,我见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慌张仓皇。

我隐隐有种预感。

春高结束后的一次训练,我在换衣间隔壁的器材室整理排球,无意间听到日向苦恼地对山口抱怨,家人不同意他毕业后一意孤行地去巴西,他跟伯母吵了一架,至今尚未谈妥。现在,我站在垃圾堆旁边,端详日向淋湿的、倔强的脸,绿色的雨水从他眼角滑落,营造出流泪的错觉。

书上说,金鱼的神经反射简单、纯粹,是直线的,不会拐弯;如果它认定了某个方向,一定不撞南墙不回头——这一点,我胡思乱想着,也和日向翔阳很像。他是那种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性子。可是我看着那本被他丢掉的排球剪报,雨伞掉在地上,眼前水汽迷蒙、恍惚一片。

我不禁困惑地想,日向翔阳是不可能在排球上妥协的。所以他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为什么要露出胆怯的样子,仿佛马上就要放弃某件东西?

“……影山。”日向轻声喊我。

我从愣神中惊醒,意识到他应该是有话想对我说。但我并不想听。我往前踏一步,狠狠直视他躲闪的眼睛,用某种类似于吼的音调质问他,日向翔阳,你在干什么?

“砰”地一声,日向手里的球掉在地上,滚了一圈。他的脸色和金鱼尸体一样惨白。

我一眼认出那个熟悉的球。在二零一二年夏天,某次社团活动结束后,日向曾经兴冲冲地抱着那个球来找我。

他在我面前掏出一张纸,炫耀似的展开给我看,还一脸傻乎乎的笑。我一脸迷茫地盯着纸上那一坨黑糊糊的东西,问他为什么要画一堆呕吐物给我看。

日向气得跳起来用球砸我。“这是我苦思冥想了一整晚才帮你设计出来的签名耶!还不快感谢我!”

我看着那行硕大无比的丑字,日向自创的连笔可谓惊天地泣鬼神。翻过来倒过去地辨认了半天,期间和日向吵了两次嘴,最后才勉强承认那是我的名字。

我确实略有耳闻,在乌野打赢稻荷崎之后,菅原孝支曾经和泽村大地开玩笑,说果然还是趁早去要影山的签名比较好吧?谁知道日向翔阳真的跑去搞了这一出。

“怎么样影山选手,要不要签一下试试?”他笑嘻嘻地把马克笔塞进我手里。

“不要。”我嫌弃地翻个白眼,懒得搭理他。日向嘁了一声,揶揄说影山你不会字比我还难看吧。

我僵住,于是用胳膊肘撞开他,赌气地拔开笔盖,拿过他的排球夹在两腿间,毫不犹豫、龙飞凤舞地签下我的名字,末尾还缀着一个张牙舞爪的鬼脸,颇有点报复性的意味。

“噗……你写的什么狗屎玩意儿啊!”日向凑过来看了一眼,笑得歪倒在我身上,“不得了了,我眼睛被强暴了哈哈哈哈哈——”

我皱眉推开黏黏糊糊的日向。这个被残害的排球就此光荣退役,后来再也没见日向拿它出来打过。他买了一个新的用于练球,并且对我吐舌头说,影山的字实在太丑了,拿出来怕丢人。

时至今日,我才终于见到这个球。它静静地躺在垃圾堆里,上面多出了一个人的姓名。在我那惨不忍睹的笔迹旁边,一笔一划、异常认真地写着日向翔阳四个字。

我们俩的名字纠缠不清地挨在一起,即使被雨淋湿,也丝毫不减明晰。

我的胸口因为大喊大叫而剧烈起伏,我喘着粗气站在雨里,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如此生气。一直以来,都是日向不停对我说要一起站上更大的舞台,成为留在赛场上最久的人。他总是气势汹汹地发誓说,一定会打败你的,等着吧影山!

可他如今站在垃圾桶旁边,那个共同签着我和他名字、布满指印的排球,像个被抛弃的誓言,被磨损得起了粗糙的毛边。它掉下去砸在水泥地上,已经漏了气,再也弹不起来了。

但我不相信日向翔阳最终会变得和这个球一样。他还能跳起来,跳得更高。

如果梦想七毛钱一斤,就算把我们所有的作业和排球攒起来卖掉,也凑不够一张去东京的车票。所以我们绝不可以就此止步不前。

我拽着日向的衣领,没有给他说告别的机会。我们在愈来愈猛烈的稠密雨幕中恶狠狠地对视,睫毛挂满水珠,像两尾在陆地行走的鱼。

在潮湿的毕业季,有多少人会理想破碎,又有多少人的快乐会在十七八岁的年纪早早死亡,肉体继续麻木存活。在混凝土的缝隙中游动,我们无疑和金鱼一样是不自由的——鱼离开水会死,人离开空气会死,世间万物离开自己最最渴求依恋的东西就会死。

那么如果我离开你呢?

“……笨蛋。”我听到日向一边小声骂我一边无奈叹气,轻轻抱住我发抖的身体。他像是打了很多腹稿却来不及讲,被我彻底打断,最终把那些话烂在肚子里,让它溺死在大雨凶猛的天气。取而代之地,他附在我耳旁小声说,排球我不会放弃的。

远远地,我听到日向在身后大喊,问我没伞怎么回家。

我背对他摆了摆手,把外套脱下来盖过头顶。至于伞,我想,明早来学校练球的时候,日向再还给我就行——直到冲出去两三步远的距离,我才恍然大悟地想起来,没有所谓以后了。我们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们再也回不来了。

东京再没有下过像那天一样大的雨,我也再没有养过金鱼。有时候躺在国家集训队的宿舍里失眠,闭上眼仍能看见那张橘色头发的脸,蒙着一层淅淅沥沥的水,吞吞吐吐,欲说还休。

二零一五年暮春,我的确以为日向翔阳要放弃排球了。其实不是。

他只是要放弃我了。

*04

“……所以从毕业算起,少说也有三年没见了吧?乌野的怪物组合。”

宫侑把玻璃杯推到我和日向翔阳中间。

酒吧的光线投映在他身上,阿德勒和黑狼队员刚刚打完日向回国后的第一场比赛,球场上的针锋相对突然变成老朋友老熟人之间的勾肩搭背,木兔光太郎一面嚷嚷着必须去喝一杯,一面把日向拽到身边。

“嘛,嘛,不要像盯仇人一样啊。”宫侑狡黠地坏笑,“影山君还不知道吧?日向在巴西的时候,还用你们的照片当手机屏保呢……”

日向立刻涨红了脸反驳,那是排球社的合照啦!合照!而且影山笑得奇怪死了……看着他对我翻白眼,我皱起眉头在桌子下面踢了他一脚,两人的小腿打成一团。差点掀翻桌子的瞬间,我急忙摁住他的手,日向突然开始笑,笑得停不下来。佐久早前辈见状往忙不迭旁边缩了缩,害怕被幼稚传染。

我已经很久没见日向这么率直的表情,就像他真的很高兴。

他称呼对方艾拓,笑着说你的新婚蜜月度得怎么样啦。什么啊,光顾着看我回国后的比赛了?哎呀你这个家伙……嗯,和你那时候一样,也是赌上人生的那种比赛。原本还打算赢了就去告白,但是现在……

我永远不会知道日向翔阳后面要说什么了。因为他突然抬起头,在镜子里看到了身后默立的我,迟钝,呆滞,死板,手足无措。

“啪”,日向的手机掉在地上,边缘屏幕砸出了细密的裂痕。锁屏自动亮了起来。

透过一圈破碎的裂纹,我看到那张熟悉的图片,从褪色的过往里渐渐浮现、鲜活,刺痛我的双眼。那不是排球部的合照,而是一张缺乏亮点的风景照,一张红色许愿签挂在树枝上,背后依稀可见寺庙青色的屋檐角,以及宫城县连绵的山丘。

死去的记忆突然重新开始呼吸。

2015年,乌野打赢县代表赛之后,我们曾经上山祈福。那天早晨是个好晴天,我们搭三十二路旅游线从车站出发,所有人都精神抖擞、谈笑风生,只有日向显得很困倦,恹恹地靠着车窗,比上国文课的时候瞌睡得还厉害,甚至不小心在颠簸中把头靠在我肩上,还浑然不觉地闭着眼睛。

我把他推醒,问他怎么了。日向一边揉眼睛一边夸张地抱怨,昨晚做了个噩梦,那种拦网的时候拼命往上跳、却只能离开地面五厘米的梦,那种决胜局的拉锯战怎么也打不完、扣球怎么也打不死的梦。

他的声音浸润着某种恐惧或绝望,似乎和排球有关,又好像根本无关。

“胡思乱想。”我面无表情地说,伸手抹去他额角的冷汗。日向翔阳摸起来烫手,他在我肩上躺过的地方也带着体温,怎么也擦不掉。日向愣愣地盯了我一会,突然咧嘴一笑,笑得那么温暖,简直让人挪不开眼。“真稀罕,”他贱兮兮地凑过来,“你居然会安慰别人耶。今天是我的幸运日吗?”

我板着脸让他坐好,日向当然不会老实待着,他朝窗玻璃哈气,然后在雾上画画,画了一堆叫我头晕的火柴人和贱笑脸。他的唇印不小心贴在车窗上,是一个不规则的心形,刚巧落在我的倒影里——透过那个歪歪扭扭的爱心,我瞥见一闪而过的景色,初春嫩黄,柳枝浅绿、冰雪消融,还有日向翔阳火焰般的侧影。

他在玻璃的反光里冲我比“V”。

一行人爬到山顶,远远传来烟火缭绕的味道,灰烬在香炉里微微发红,求签的人合掌弯腰跪拜。日向拿着笔挤过来看我许愿签上的字,刚瞥见一个字就开始当场朗读。明明只是很平常的、不值一提的愿望,我却窘得用肩膀把他顶开,不敢惊扰神像,只能压低声音跟他吵架。后来我看见日向在许愿签上写满了关于胜利和未来的憧憬,于是理所当然地认为,它们是他全部的愿望。

在后山挂许愿签时,日向非要让我帮他看看哪里拍照光线最好。

我不解,“干嘛突然要拍照?”

“这是我们最后一届春高,也是最后一次集体祈福了诶。而且影山还是第一次参加吧,以前你老是不肯来。”日向撇了撇嘴。

我举起手机帮他试光线,不知怎么按到了某个键,咔嚓一声,一张照片就此定格——意外的清晰,光线相当好,日向在画面中央笑得烂漫至极。

他举着手机,锁屏是一张意义不明的图片,日向声称是刚才自己拍的:一枚红色许愿签挂在湿润的树叶间,空中飘着细雨。

我鬼使神差地没有删掉照片,那最终成为我旧手机里为数不多的、关于他的东西。

如今它躺在地上,被摔得面目全非;日向翔阳近在咫尺,却仿佛仍和我相隔一整个太平洋,他的笑容被锁入一尺见方的画布,鲜艳,饱满,但与我毫不相干。我猜他大概真的喝醉了,而且醉的时候的确很高兴,高兴到眼尾泛红、变湿,连喊我名字的嘴唇都在发颤,说不利索。

我突然意识到我不该闯入这里。

但是胳膊一沉,日向翔阳拉住了我,劲头大得足够把我抵在墙上,坚硬冰冷的洗手台硌着我的腰,很疼。日向盯着我,双唇费劲地翕动,吐出一些我听不懂的话。

他说影山,你为什么不问我要跟谁告白?

……这还用问吗,我感到困惑。可日向翔阳好像真的不懂,他执拗地问了第二遍,第三遍,直到我的心脏开始隐痛,就像被人捉到陈年旧伤、用鞋跟反复去踩去碾,滋味难受至极。

我被迫认清现实——我惧怕并讨厌着那个答案,无论它是谁。

我甩开被日向揪住的领口,我们已经过了打架闹事的年纪,但是愤怒砰砰地撞击着我的太阳穴,好似要把血管撑破。火气直往上涌,我推开日向,想骂他莫名其妙,是个不通情理的神经病,可是无法从他喋喋不休的问话中插进嘴去。

我凝视他一开一合的双唇,距离那么近,却听不见任何话语,只有四壁回荡的喘息。

…搞不清究竟是谁先发起进攻,又是谁主动贴近,但两人相撞的一瞬间,世界骤然安静。

酒精的味道倒灌进我体内,日向翔阳是一只温软的、储蜜的蜂巢,甜腻得不可思议。

即使只是嘴唇和牙齿紧挨,我们也能不分伯仲地扭打、纠缠在一起,吻得很凶,很用力;我精密观察,不放过对手每一丝松懈的迹象,用尽一切办法碾磨、舔舐、撕咬、撬动、长驱直入,直至日向发出一声颤栗的喘息,背靠镜子一点一点往下滑、坐倒在地,而我跪在他发软的两腿间,俯身不间断地吻他,不容许他再说一个字。

嘴里渗进一些冰凉湿滑的东西,尝起来是咸的,分不清是我的汗水还是日向的眼泪。但他的确在哭,嗓音暗哑哽咽,肩膀微微耸动,一面哭一面继续吻我,攥着我胸前的衣服不肯松手。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情绪吓了一跳,抬起头让我们唇瓣分离,伸手截住他脸上蜿蜒流淌的一滴水。

日向翔阳一边哭一边笑,泪流满面的那种笑。

他收紧胳膊轻声说,影山你不要看,把头转过去好不好。你明天都要出国了,给我留点面子。

有种长久以来坚信不疑的东西,在我的左心室动摇了,融化了,流走了——我们搀扶着站起来,日向捡起手机,锁屏里有湿润的树叶,和他的眼泪一样,像一个纸包不住火的弥天大谎。

因为他一直躲闪着我的眼睛。

*05

深夜两点,我在寒风中拖着行李箱跳下出租车,猛地拉开宫城县影山老宅的木门。

锁已经有点锈了,地板上有潮湿的霉味,灰尘四处飞扬。自从美羽搬走,这房子只剩一具空壳。但我急于寻找证据,从日向翔阳严丝合缝的谎言中撬出一条裂痕。

我推开窗户,夜风灌入,屋内混浊的空气开始流动,还有一股陈腐的花香。我的手无意碰到陶瓷花盆,土壤里插着一根黑乎乎的枯木。沿着粗糙的枝干往上摩挲,能摸到残留的花苞。

我愣住。

高一那年的春风猝不及防吹到了2018年深冬,日向翔阳那句红着脸嚅嗫的“路上随手摘的,你可不许养死了”言犹在耳,而我竟然不知道,在我离开之后,那棵濒死的樱花真的重开过。在我的窗台,贫瘠的砂土里,某个不为人知的夜晚,它曾倔犟地活过。孤零零地开花,又孤零零地凋谢。寂静中,无人观赏,无人赞叹。

可它还是开了。

瑟缩着吐出嫩蕊,寒风中展平褶皱的花瓣,支撑一整个枯瘦荒芜的春天——可它是为谁而开,为谁而落呢?那个送花的人又是为谁而笑,为谁而哭呢?

我眨眨眼睛,抹了一把脸,指缝是潮湿的。

蓦地,旧手机震动一下,发出一声短促尖锐的提示音。一条未读短信,联系人备注是一个明晃晃的boke。

我心里猛地一跳,摁下确定键的手指用力得近乎颤抖。弹入眼帘的日期赫然是2015年3月,那个人发来讯息,问我是不是生他气了,昨天毕业的时候表情好恐怖。

-如果不回复就是默认没有哦。

我能准确无误地想象出日向翔阳趴在床上等我回消息的模样,他会把脑袋埋进枕头里,橘色头发揉得乱糟糟的。等久了,他会不耐烦地催、会挑逗我跟他吵架。但在那一天,他没有得到任何回复。

叮咚,第二条未读短信很快挤进我的信箱。

他小心翼翼地问我什么时候去东京,末尾缀着一个斟酌再三的句号,比国文考试还认真。

然后是第三条,第四条,第五条,坚持不懈锲而不舍,但无一例外全部受到冷落。2015年最后一条来信,日向终于冲我发起脾气。隔着屏幕,他骂道影山飞雄,你连这点回消息的觉悟都没有吗?怂包,真逊!!!

叮咚,叮咚,叮咚。我的旧手机不停振动,信息一条接着一条,暴风骤雨一样涌进来,几乎把这个破玩意儿挤爆了。日向翔阳那炮弹狂轰滥炸一样的短信中,夹杂着其他人的只言片语,比如山口忠、谷地仁花,甚至有月岛萤,无一幸免地石沉大海再无回音。

到2016年,日向每隔两天就会发几条信息。他什么都说,零零碎碎鸡毛蒜皮,从新年祝福到生日快乐。

他说今天吃了咖喱包子,不知道你在东京的咖喱有没有宫城那么辣;他说小夏的辫子又留长了,个头超过一米四五了,她现在已经学会托球,扣球还是我教的呢,再过两年一定能把其他人杀得片甲不留;他说今天终于飞过半个地球抵达巴西,里约经常下雨,沙排很难打、室友很难处、葡萄牙语很难学,特别消沉的时候,只能靠翻看我们的合照慢慢捱过去;他说今天第一次试着抽烟,真是呛死人了,抽烟的时候咳嗽得眼泪都要流出来,那不能算是哭,你说对吧!!

……

第一百八十六条新消息发送于两年前。日向早已察觉我不再用这个号码了,正因如此,他才肆无忌惮地说了一大堆话,把我的收信箱当成备忘录和日记,吐槽树洞和情绪垃圾桶。

但在2016年夏天,他写道:时隔一年,今天和你见面了。

我用力盯着豆腐块大小的屏幕,屏住呼吸读下去,跪坐的双膝渐渐发麻。

……被你发现我在抽烟,你好像很不高兴,但是居然没有骂人,还很温柔地亲我,好像你真的喜欢过我似的。很早以前就想问你了,影山你个混蛋,如果不爱为什么要吻?

我眼眶有点发涩。

手放在按键上,缓慢生疏地敲字。智能手机用惯了,老式的翻盖机太陌生又太令人怀念。我从输入法里艰难地找出那个词,让它从舌尖滚落——那个我们为之纠缠数年,最终仍然未见谜底的词。

我很慢地敲字说,爱的。

爱的。但是又不敢爱。磕磕绊绊写完,又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删掉,对着空白的输入框发呆。

过了良久,我开始在手机相册里翻找,一帧帧老照片逐渐闪回,最后停在2015年,画面中的日向仍旧举着手机向我微笑。那是一个晴空万里的好天气,唯独他的屏幕里树叶湿润,细雨朦胧。

而我竟到此刻才大梦方醒。

-听说你今天要出国了,隔着几个时区,希望你马上忘掉我喝醉后哭得稀里哗啦的丢人样。今晚以后不会再用这个号码给你发信息了,笨蛋影山,大胆转身抛开过去然后继续奔向未来吧——当然我也会加油的!将来在赛场上重逢,我还会继续赢过你!!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个家伙。

-……有件小事瞒你好久,现在好像已经没机会后悔了。2015年排球部集体祈愿,红色签上的话是骗你的。原本以为你不会参加那一年的许愿呢。知道你要去,吓得我凌晨四点就爬起来冒雨搭车上山,把去年、前年我写的许愿签全都藏起来了,生怕被你发现——嘛,毕竟实在是太显眼了啊。哈哈。

-那么,祝你万事顺利平安喜乐。最后忠告一句,不要动不动突然和别人接吻。每次都吓死人了,真的对心脏很不好,而且你技术超级烂。

落款是一个郑重的日向翔阳。

2015年,凌晨四点,天还没亮的时候。怪不得那天在车上,他会那么困倦。

我夺门而出,疯了一样跑到车站,搭三十二路去宫城郊区,天色蒙蒙亮时爬上那座有着寺庙的山,漫山遍野都是飘扬的许愿签。我回想那些热血澎湃的愿望,什么“春高夺冠”“出战东京”“打败青叶城西打败白鸟泽打败音驹”,只不过是个掩耳盗铃的骗局。

我气喘吁吁地站在那里,举起手机反复比对,不会错,就是这一棵树。在那浓密枝叶的深处,藏着某一张薄薄的卡片。

经历那么多风吹日晒、暴雨冲刷,可能已经掉下来被络绎不绝的游客踩成烂泥,可能早就褪色、模糊、看不清了。我不死心地一路找过去,从“希望明天表白顺利成功!”、“保佑丈夫谷太郎平安”、“祈愿女儿在天国幸福”一路读到“今晚想吃妈妈做的猪排饭”、“希望哥哥不要再嘲笑我的雀斑了”、“想抽到S级游戏卡!”五花八门,不一而足——最虔诚和最平凡混在一起,悲伤和希望彼此紧挨。树枝上密密麻麻至少挂了一千枚红色许愿签,日向翔阳的真心话只是其中之一。

一千分之一,比我在赛场上发球失误、扣球扣到观众席上的概率还要低。

我撑着膝盖疲惫地喘息,可是当一枚蓝色的签纸在我眼前闪现,我的心脏几乎停跳——日向翔阳这个呆子,许愿签不用红色是不会灵验的,他怎么连这个都不懂呢。

我翻开那张签,手在发抖。

他的字还是那么难看,丑得令人印象深刻,害我忘都忘不掉,就这样刻骨铭心了好多年。

日向歪歪扭扭地写道,“想和影山一起打一辈子排球……”

我眨了眨眼睛,心想是早晨的露水太重了,山顶的空气太稀薄了,所以睫毛才会湿漉漉的,心跳那么快,呼吸那么急促。我继续读下去,蓝色许愿签上出现很大一团墨渍,就像日向发愣时不小心把笔尖摁在纸上太久。

短暂的停顿后,他继续写道:

“——不过就算不能打排球也没关系。只是在一起也很好。”

写下这行字的时候,日向翔阳十七岁,他喜欢的人十六岁。

现在日向翔阳二十二岁了,我却仍然停留于十六岁,被困在那场浓绿的大雨中原地踏步。从头到尾,在除了排球以外的一切事情上,我始终没有丝毫长进。

环顾四周,凌晨的公交车上空无一人。三年前的今天,日向翔阳曾经孤身一人搭乘这辆车——他曾坐在哪个座位上,瞌睡的脑袋又靠着哪一面车窗呢?我想象他橘红色的头发,在熹微晨光中渐渐亮起;想象他健步如飞地爬山,想象他拿着一炷香跪拜,然后趴在寺庙外的台阶上,垫着凹凸不平的石板,歪歪斜斜、一字一句地认真写下愿望;想象他努力踮起脚尖,把蓝色签挂在树枝上,他愿望的颜色和我的眼睛一样。

窗外开始下雪了,和三年前一样的潮湿季;而我任由脑袋垂到两膝中间,双手捂着脸颊。掌心下面传来一些压抑的、滑稽的声音,听起来和笑一样,干涩又难听——

三十二路巴士凌晨四点发车,日向翔阳爱着影山飞雄。排球一千日元一颗,日向翔阳爱着影山飞雄。金鱼平均寿命六年,日向翔阳爱着影山飞雄。一滴雨下落速度为五米每秒,日向翔阳爱着影山飞雄。

下雨了要爱,受伤了要爱,摔倒了要爱,生病了要爱,分离了要爱……放弃了,也还是要继续爱。

那么,就算死了都会爱吧。

可是现在我和你都还活得好好的,我们又有什么理由不相爱。

*06

“跑到哪一段了?”我歪着脑袋夹住手机,蹲下来系紧鞋带,“我去找你。”

通话陷入短暂的沉默,唯有我们此起彼伏的喘息,像相隔六年的回声。过了良久,我听到日向很轻很轻地舒出一口气,好似结束了一场冗长的踌躇。

“……你家。”

我绑鞋带的手僵住了。

只听日向翔阳重复道,刚到你家门口。他的语气是我所不熟悉的温和,没有丝毫急躁,甚至微微笑着,带着某种近乎枯槁的从容。

雨丝逆势拍打在我冰冷的脸颊上,供氧跟不上心脏收缩,把粘稠的情绪剧烈地泵至四肢百骸。呼吸困难,轻微耳鸣,眩晕,所有细微的症状悉数指向同一个病因。我们无药可医。

转过街角,橘色头发的家伙站在那里,还是和以前一样的醒目耀眼。而且他似乎已经在那里等了很久,久到伞上落满了残雪。

日向冲我挥手打招呼,谁也没有追问对方凌晨六点顶着风雪出门的缘由。他笑着说,还打算在你走之前送你一枚御守呢,之前排球部团建的时候一起替你求的,绝——对很灵哦。

一小片红色落入我的掌心,织锦的祥云,上面写着好运。我盯着他平静燃烧的眼睛,问道,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好像也没什么?”日向挠了挠头,这么冷的天,他却只穿一件运动衫,头发有精心梳理过的痕迹,那些零零碎碎的蛛丝马迹已经悄悄替他把话说尽了,“呃,送别的时候一般都该说什么?一路顺风,不要感冒?祝你赢下很多比赛?还是希望你——”

“你希望我什么,”我逼近他,“你又要祝我万事胜意、平安喜乐?又要一边说想和我打一辈子排球,一边扭头飞去巴西?”

我的一字一句竖起一道坚不可摧的拦网,在最猝不及防的时候截杀所有谎言。

雪落在日向的鼻尖,化成湿漉漉的一片。他的表情复杂到难以形容,仿佛刹那凝固,身躯却在寒风中冷战,单薄得如同一张被戳穿的纸片。

“……你有没有搞错,”他最后颤抖着嘴唇,难以置信地说,“你今天都要出国了,影山飞雄,我们马上就异地了,你现在跟我说这些?”

“异地就了不起吗?异地了就能搞特殊啊?”我骂他笨蛋,骂他是个锯不出嘴的木头桩子,质问他到底懂不懂什么叫“在一起”,什么叫喜欢,什么叫爱。

或许告白的时候不该这么激动,也不能揪着对方的领子大吼大叫,但我必须找个办法保持清醒,否则克制不住拥抱他、亲吻他,或者爱他爱到声嘶力竭的冲动——世间万物离开自己最最渴求依恋的东西就会痛苦,鱼离开水,人离开空气,植物离开光,我离开你。如此显而易见,又偏偏讳莫如深。

“……影山你真是个疯子。”日向红着脸喘气。他拍开我的手,捧住我的脸颊细细端详,眸子极亮,犹如那晚天台的流星。

“你不也是个骗子。”我狠狠回敬,不甘示弱地抬起他下颌咬在他唇角,力道不重,却足以令他发颤。日向翔阳藏在衣服里的腰并不细,肌肉坚韧骨头硬挺,嘴唇却很软——我们总共接过四次吻,只有第四次时是作为恋人。

在吻和吻的间隙,我透过日向橘色的发丝看见粉色晨曦染红雪堆,柏油路面铺着一层碎金。

落在唇齿间的雪粒渐渐变干燥。

六年零一天,我默数着。我们的潮湿季结束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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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最后的作者谈:

很冗长很烂俗的一篇,共计2.1w+,内含各种逻辑硬伤和大量偏执的个人理解,觉得如果把它搁置草稿箱就再也不敢回头重读,于是破罐子破摔地发了出来。万望包涵。

但我真的喜欢看两个笨拙的人慢慢相爱。

*全文1w+,流水账粮食向,温馨无脑小甜饼(还是有一点点血/腥/暴/力描写,但真的不虐),内含大菅cp向。文中影日全程是小动物,不会变成人。

祝所有人910快乐!

Summary: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执勤日,泽村大地捡到了一只猫。七天之后,他的同居人领回了一只狗。

1.事先与你的伴侣协商

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执勤日,泽村大地捡到了一只猫。七天之后,他的同居人领回了一只狗。泽村警官到家之后和那只通体橘黄的小狗足足面面相觑了五分钟——直到小狗实在按捺不住亲人的本性,嗷地一声扑到了他的裤腿上。

“——你回来啦!”菅原只来得...

“——你回来啦!”菅原只来得及从厨房里匆匆探出头来看一眼,他忙着翻搅锅里的咖喱,“见见日向!”

“谁?——噢。”大地下意识地问出口,又后知后觉地看向在自己鞋子上撒欢的小狗,日向正忙着跟他的鞋带搏斗,他于是蹲下身来开始抚摸那颗柔软温暖的小脑袋。这时候他才猛然想起他们的猫,开始大声呼唤起来:“影山——”

黑猫像往常一样没有回应他,屋子里连一根猫毛都瞧不见。

“别叫了,一会儿咖喱上桌影山就会过来的。”菅原走出来,用厨房纸巾擦了擦手,他的脸上露出一种罕见的不好意思,“他可能…呃,被日向吓到有点应激了。”

“什么?”泽村大地更糊涂了,他做了一个等一下的手势,“等等,你不觉得你应该交代一下这只狗——我是说,日向,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吗。”

“好吧,泽村警官。”菅原从善如流地举起双手投降,“我今天路过坂下商店的时候偶然看到了他……”

大地皱着眉打断了他:“今天不是采购日,你从来不走那条路回家。”

“噢。”菅原停顿了一下,“那我记错了,我一定是在嶋田先生那里遇到他的……”

“嶋田先生三天前就去冲绳旅游了。”大地挑眉,他很少见菅原这么窘迫地撒谎,“到底是怎么回事?”

两次被戳破谎言的菅原老师羞愤交加地拍桌:“我半个月前就在楼下看到他了但我以为他有主人直到邻居告诉我他是流浪狗只是因为他天生性格活泼和所有人都能搞好关系所以我就毫不犹豫地把他带回来了——可以了吧!”

大地在椅子上为国文老师杰出的肺活量鼓掌,而日向被主人突然变大的音量吓到,半是惊慌半是兴奋地跳起来搭上了菅原的膝盖。菅原弯腰把他抱起来安抚,顺势让小狗毛茸茸的小脸和爪子直冲伴侣的面门:“你看看!你看看他可爱的脸,再看看他小巧的脚!洗过澡了也驱过虫了,兽医说他比一头小牛还健康,你忍心不养吗?”

大地无奈地被小狗舔了一下脸颊:“有谁说不养了吗……”

“那就好。”菅原把日向放下,笑眯眯地凑过去亲了一下,“毕竟你把影山带回来的时候也没提前跟我说嘛,我们扯平了。”

“那是下雨天,我总不能看着他在外面淋雨吧!”大地据理力争,“而且你刚刚说影山应激了是什么意思?”

菅原不说话了,他心虚地吹着口哨去拌猫粮,而大地很快就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家里的黑猫第一次连桌上的咖喱都懒得理睬,独自在角落里弓着背恶狠狠地哈气。日向几次过去不怕死地招惹他,就几次被不留情面地打回来,直到最后他也不服气地汪汪大叫起来,大地只能头疼地提溜着两只毛茸茸的小东西,一手抓一个分别安置到两个房间。黑猫在空中不满地扑腾了一下,在他的手背上留下了浅白色的抓痕。

大地向菅原展示了自己的“伤疤”,得到了一个带有安慰和鼓励意味的大拇指。

“这是影山第一次抓我。”他有点唏嘘,“你觉得这会变成常态吗?”

菅原耸耸肩:“说不定他们明天就适应了。”

2.学会处理家庭矛盾

日向嗷地一跳撞到了他的膝盖,大地连连发出“嘘”声安抚他,教育小狗不要吵醒沉睡的菅原。他走到客厅才发现沙发上一片狼藉,黑猫高傲地坐在茶几上舔爪子,看到他时只走过来敷衍地蹭了蹭他的裤腿,算是道了一声早上好。小狗在他脚边又气又急地团团转,他蹲下来跟日向搭爪子,才发现他毛茸茸的后腿边上有一块毛发稀疏的小坑,看起来光秃秃的,像是被谁咬了一口。

“天啊,”大地喃喃自语,“这不会是——”

猫应该不会笑,但影山确实发出了一声幸灾乐祸的笑声。

所以菅原醒来时看到的场景就是这样——大地穿着执勤的警服全副武装,他以一个标准的蹲姿蹲在地上,面前是两只各怀鬼胎的毛绒生物。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大地露出这么严肃的表情了,上一次好像还要追溯到他在高中做排球队队长时训后辈的时候:“谁都不许再打架了,听见了吗?”

“打架是一件很不好的事。”日向的大尾巴在他面前讨好地晃来晃去,很快就被影山当成逗猫棒抓了起来。大地在一猫一狗开启第三次世界大战前把他们摁在了地上,影山不敢置信地看了他一眼,大地甚至因为那种屈辱的眼神不自觉地心虚了一下,“再打架就把你们都抓起来!”

他想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想出一个地名:“把你们都抓到坂下商店做奴隶!那里的老板可是很凶的。”

“天啊,真是好严酷的惩罚。”菅原在他背后吐槽,“我敢保证日向去那里一天就会把所有的肉包吃完,而影山会把剩下的咖喱包子都扫荡殆尽。”

大地翻了个白眼,被菅原半是好笑半是认真地推到一边。他一手拿着鸡肉干一手拿着猫薄荷,阴恻恻地在两只小东西前面晃了一圈:“再打架,你一周不许吃零食,而你,一周不许碰猫薄荷。”

日向一张嘴咬了个空,被菅原毫不留情赶到了旁边,他不解又慌张地呜咽了一下,看到旁边的黑猫竟然已经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跑去蹭了蹭主人的手心。他很快如法炮制地学了这个做法,跑过去的一瞬间影山的战斗本能似乎又开始蠢蠢欲动,但菅原一发出一连串意味不明的冷笑,他和日向就立刻乖巧下来不敢造次,温驯得如同咬了一嘴狗毛、追着猫挠了半小时的根本不是他们。大地在旁边看得啧啧称奇:“你怎么做到的?”

菅原高深莫测地背诵了一本大学选修课教材的书名:“这就是《教育科学与儿童心理学》的魔力。”

3.和你的宠物一起享受运动

日向和影山的关系在一个星期之后奇迹般地变好了——只因为一颗小小的排球。那天菅原心血来潮地想整理一下储存室,从柜子里面翻出了一颗高中训练用过的排球。他起初把球放在地上没太在意,结果整理到一半,身后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噪音,吓得他以为这对小冤家又一次打架打碎了窗子,手都来不及擦就气势汹汹地赶到案发现场。所幸打碎的只是一个陶瓷杯,那颗瘪了气的排球滚落在旁边,影山正迈着猫步试图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房间,而日向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一边吐着舌头喘气一边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看,全然不知鼻尖上灰扑扑的尘埃已经暴露了他的罪证。

“好吧。”菅原叹气,“你们想玩球吗?”

影山发出了一声自来到这里之后最为迫切的喵叫。

菅原把球洗干净(日向在这个过程中一直试图凑过来,并被水流呛得一直打喷嚏),又找出打气筒(影山无师自通地踩着充气泵充气,菅原对此颇为震撼,决定总有一天要带他去参加《世上竟有这种事》),那个球从抛出去的那一刻就不再属于他了,日向敏捷地跳起来用吻部去碰球面,而影山似乎很擅长用肉垫把球拍起来。菅原很快发现成人用的气排球对他们来说实在太吃力,于是又从储藏室深处收拾出一个小巧的儿童用样品排球扔到外面的草坪上,一黑一橙的两个身影很快飞也似地冲了出去,菅原在房间里擦汗,油然而生一种儿女和睦的欣慰感。但他没能安稳太久,两只精力旺盛的活宝很快不满足于只在彼此之间顶着球玩,日向像一个火团子一样跑进来咬住他的拖鞋往外拽,圆溜溜的眼睛里透着撒娇般的恳求:陪我们玩。

所以当大地到家时他很难不感到吃惊——菅原累得直接睡倒在沙发上,日向像一滩柿饼一样趴在他的身边,而影山,影山抱着日向的颈毛睡得很安详,他的鼻头湿漉漉的,足以看出他今天玩得有多尽兴。

4.见见朋友

“不,”大地说,“不能是月岛。”

他们正在给日向和影山洗澡——准确来说,是努力抓住拼命蹬着小短腿想逃跑的日向,以及阻止影山不要执着地去啃日向湿哒哒的耳朵。菅原是真的觉得影山最近越来越像狗了,他经常看见影山趴在日向身上轻轻咬他的耳朵玩,同时他喜欢玩球胜过玩逗猫棒,比起舔自己的爪子更爱帮日向顺毛,有一次出门遛狗,甚至是影山咬着狗绳走在前面遛日向。菅原把泡沫均匀地打在黑猫身上,一边按摩他的小脑袋一边忧虑地自言自语:“不会真的变成狗吧……”

黑猫在他手底下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你在听——哎哟!”大地叫了一声,日向甩毛甩了他满身水,他狼狈地捋了一把头发,菅原立刻眼疾手快地把那只踢翻水盆试图越狱的毛团捞了回去,日向小声哀叫着,他蓬松的毛发全都紧贴在身上,浑身湿淋淋的,连尾巴都因为不高兴而低落地耷拉了下来。大地颇为无奈地把他拎过来:“少装可怜。”

菅原憋着笑问他:“你刚刚想说什么?”

“我问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大地把日向放到影山的盆里让菅原看着,他需要站起来找块干毛巾把脸擦干,“关于下周谁来照顾他们的事——”

“为什么月岛不行?”菅原为自己可靠的学弟据理力争,“他很细心!”

“噢。”大地挑眉,“你真觉得月岛愿意来照顾两只会把他的衬衫滚得全是毛的生物?其中一只上次还差点尿在了他身上?”

菅原不说话了,他低头半是好笑半是丢脸地戳了戳日向的脑袋,并因此得到了小狗一个跳起来的湿漉漉的亲亲,“旭怎么样?”

“那得把西谷一起叫来。”大地擦干了脸,他发现日向和影山呆在一起时比单独一个盆还要乖巧,于是索性把凳子挪过来一起洗,“他上次甚至被日向叫起来的声音吓到了。天啊,看来狗能嗅出一群人里最怕他的那一个这句话是真的。”

菅原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他用一块又大又柔软的毛巾把影山包起来,日向因此着急又迫切地想从盆里跳出来,被大地无情地抓了回去。“我觉得仁花是最佳人选。”菅原灵光一闪,“她下周放假,而且影山和日向都对她很礼貌。也许她会愿意帮忙的。”

他们最后把这个问题交给朋友们自己抉择,菅原在群聊里发了一条因为自己和大地下周要双双出差而询问谁能够帮忙照顾猫狗的讯息,谷地仁花确实第一个做出回应,但事情最后的解决方案十分奇妙——因为踊跃响应的人实在太多,他们最终只能采取轮班制的形式来照顾影山和日向,谷地自告奋勇帮所有人做了轮班表,她的专业技能实在很出色,菅原甚至在表头上看到了小猫小狗可爱的简笔画。他衷心感谢了所有人,除了西谷,这家伙在群聊里问他能不能带影山和日向去抓独角仙,他委婉地表达了拒绝,并且告诉他“你可以试着把日向打扮成独角仙的样子”。以防有意外发生,他们走前在房间里加装了安全摄像头,装上去的第一天影山就发现了这个装置,他能够很精准地把小排球一次又一次顶到那个位置,直到有人对着摄像头无奈地说出“够了,影山”为止。

万事开头难,因此第一天来的是他们最放心的谷地。她做了非常充足的准备,充足到日向快乐得差点晕过去,毕竟她带来的零食和玩具几乎可以堆成一个小山。大地甚至震惊地发现影山和日向在谷地的教育下可以乖乖地坐在一起聚精会神地看英语动画片——天可怜见,他上次给他们放那个传说中“猫咪最爱看的益智动画片”,想让他们俩稍微消停点的时候,影山差点把家里的电视屏幕挠烂。谷地离开的时候十分不舍,她告诉菅原下次如果有这种事她一定会第一个赶到,当然,第二组“客人”来的时候,一猫一狗的态度就截然不同了。

山口是一个人来的,但月岛萤随后赶到,因为他要给发小送“不慎落在家里的逗猫棒”,当然,等他进了家门才发现,自己才是那根真正的逗猫棒。影山从看到他的那一秒开始就戒备地弓起背哈气,日向围在他脚边嗅来嗅去,在确认了身份之后毫不犹豫地叼起他的鞋当磨牙棒玩。山口费了好大劲才没让月岛像跳发球一样把一猫一狗团成球扔出去,原话是“阿月说这里就像个犯罪现场,第一个被谋害的就是他一天的好心情”。当然,他们最后还是短暂地破冰了。月岛臭着脸给他们分别喂了一根零食,而影山意思意思地喵了一声,听起来像是在说“你这家伙偶尔也不赖嘛”。

田中和清水负责了第三天,田中基本上陪他们俩打了一整天排球,最后累得连气也喘不动的却只有他。日向和影山对清水都非常礼貌,菅原可以说他几乎从来没有看见过他们俩这么有教养过,过了很久清水才告诉菅原,那天走的时候影山和日向都走过来安静而轻柔地蹭了蹭她腿上的疤,那让她感觉真的很好。

到了周四,事情的走向开始变得让人始料未及。原本说好要来的乌养教练临时有事,反而帮他们叫来了一个谁都没想到的人——孤爪研磨。说实话,他们自从高中毕业后就没怎么见过他了,只是他刚好来仙台拍视频,还带着他的猫,一只叫黑尾的暹罗。他和他的猫在SNS上都很有名,走的时候还问菅原能不能在个人账号上po几张影山和日向的照片,菅原自然是二话没说就同意了,不过他想起在监控里看到的两只猫一条狗一个人并排躺着发呆的样子,只觉得这位孤爪同学比影山还更像一只真正的猫。他甚至大方地送给了日向一个游戏手柄,日向喜欢在上面按来按去,而影山更喜欢把它当成一个凹凸不平的枕头。

双休日,当菅原和大地终于提着大包小包到家的时候,他们才第一次体会到自己有多想念家里那两只毛茸茸的、有时会打碎杯子还赌气不吃饭的小混蛋。日向激动得几乎要跳进他们俩怀里,而影山一早就敏捷地跳上了大地的肩头,他不太擅长表达情感,但他一向直率又真诚,那双漂亮的蓝色眼睛此刻像一泓湖水一样温柔。

“天啊。”菅原把脸整个埋进小狗蓬松的毛发里,他感受着那颗小心脏在这具温热的小小躯体里如此有力地跳动着,甚至有点想哭,“我都快忘记我们没养他们之前的生活了。”

“不是养。”大地在他身后抱着猫,这个身材高大的警察吸了吸鼻子,郑重地说,“这必须是我们亲生的。”

5.永远记住这一点:他们会不计代价地守护你

藤井雄辉觉得最近日子不好过。

之所以是东西,不是人,是因为这种被注视的感觉常常会来自于高清摄像头和窗外路过轿车的远光灯。他往上斜着觑了一眼,果然看见一个闪着红光的摄像头,但那不是什么大问题,只要到时候把线路断开,照样不会留下半点后顾之忧。他悄悄舒了口气,继续蹑手蹑脚地往前走——

然后他猛地震了一下。

一双眼睛横亘在他面前,一双幽蓝阴森得像鬼火一样的眼睛,在深夜望见这样的眼睛时,甚至足以让一个最信奉唯物主义的人也做上一晚上关于鬼神之说的噩梦。他几乎要吓得尖叫出声了,但他很快又看清了那是谁的眼睛——一只黑猫。一只身形修长又面色不善的黑猫,他龇着露出雪亮的獠牙,整个身躯和黑夜的影子融为一体,阴沉而可怖得犹如暗夜的鬼魅。但再怎么样这也仅仅只是一只不足为惧的小黑猫,藤井无声地咒骂一句,上前试图把黑猫赶走,但那只猫就像中了邪一样,非但不跑,甚至直接发出一声狂怒狰狞的嘶叫,四肢蹬力狠狠地冲他面上扑了过来!

没人会想要被一只猫狠毒地抓花脸的,那实在是一种太过痛苦的体验。藤原只觉得自己的面颊像被撕裂一样疼痛,利爪残忍地划破了脸上的肌肤组织,血液很快糊住了他的眼睛,让他只能一边尖叫一边慌不择路地转身逃跑。然而第二个变故又在此刻陡生——一只他甚至看不清长什么样的狗冲出来发出他此生听过最愤怒也最尖利的吠叫声,他的脚腕隔着裤腿也被死死咬住,锋利的犬齿甚至深嵌到能够触碰到森森白骨的地步。他吓疯了,拼命蹬腿试图逃脱,但是无论猫还是狗,似乎都以一种恨不得直接将他置于死地的恨意想将他毙命当场,哪怕不毙命,也要他付出在此地血溅当场的代价——不许再到这里来,不许再用肮脏的手和脚,染指这个宁静的家!藤原几乎感觉自己要吓得失禁了,那只狗越咬越疯,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的骨头碎裂的声音,在极端的恐慌和畏惧驱使之下,他涕泗横流,狼狈万分地趴在地上地向前爬行,用最后的力气狠狠往后蹬踹。这次他的垂死挣扎有了效果,那只狗被他一脚踢到了房间角落,他的身体因为和什么硬物碰撞而发出沉闷的声响,一声尖锐的痛呼之后,他的脚踝彻底解放了。那只猫也因此停下了攻势,他惊怒交加地狠狠挠了他一下,接着心急如焚地跑到了一旁去拱小狗的脑袋。

藤原试图继续艰难地爬到门口,但灯光霎时大亮,他被狠狠地提起来又掼到地上,这次应该是肋骨断了,他被一双手狂怒地提起来又干脆利落地拷上手铐,那个男人长了一张沉稳而周正的脸,此刻却因为愤怒而近乎扭曲,压迫感像钻头一样钻着他的脑子:“你干了什么?!”

藤原再也撑不下去了,他挑的这户人家对他来说几乎是座鬼宅。他两眼一翻,两腿发软地晕了过去。

泽村大地毫不犹豫地把人往下一扔,快步走过去检查日向的伤势。菅原气得发抖,他死死地用指甲狠掐手心,逼自己在这种疼痛中恢复清醒。日向在他怀里发出痛苦的颤叫,他的脚掌处渗出一点鲜血,半只后腿都软绵绵得提不起力气。影山在旁边不断发出焦躁和恐惧混杂的叫声,他慌张地踱来踱去,每过几分钟就低下身子手足无措地去拱一拱小狗的脑袋,日向又疼又累得连喘气的力气都没有了,但还是分出一点精神舔了舔影山的脸,影山于是趴伏在他身边,就像在确认他的生命体征是否还在一样,开始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胸膛看。

“你去处理这个人,我带日向去医院。”菅原很快冷静下来,他的眼泪控制不住地从滚烫的眼眶里滑溢流出,但带着哭腔的声音却并不柔弱。他开始突显出那种尘封很久的遇到大事时令人心惊的沉稳来,大地点点头,在他离开之前给了他一个轻柔的拥抱。

“会没事的。”他深呼吸,用力握了握菅原的肩头,“我保证。”

6.真正的养宠守则只有一条:你也要不计回报地去爱他们。制定一个期限:永远

自那天以后,菅原孝支喝醉酒发酒疯的表现途径多了一个,那就是不论几点,不管在哪,都会立刻要求回家,在到家之后抱着自己家的小猫小狗开始哭着道歉。他的酒疯语录翻来覆去也无非就是那几句:对不起,我错了,我爱你们,谁都不要再受伤了,对不起,我错了,我爱你们……每次一到这种时候,就轮到大地无奈地去给他煮解酒汤,同时把不明所以的日向和影山全部塞到菅原怀里,好让小猫小狗可以用自己软乎乎热绵绵的舌头舔掉主人所有的悲伤和愧疚。

其实日向的伤恢复得很快,医生说那是因为他比其他小狗体内吸收的营养更多(通俗来讲就是很好养活),同时体质又不可思议地中了小型犬的基因彩票(原话是“你们有考虑过把他培养成赛级犬吗?”),腿上夹了几周夹板又戴了几个月伊丽莎白圈之后,日向就恢复成了比之前还要精神焕发的样子,同时因为病中各位亲朋好友投喂的好东西太多,他甚至还重了好几磅。而影山,菅原甚至是在给日向做检查时才发现影山也受了伤,这只英俊黑猫向来吹毛求疵、怎么磨都不嫌多的漂亮指甲,现在染上了一大片一大片的血污,有几粒碎甲片甚至已经深深嵌进了肉里,而他愣是一声不吭,还在被抱去检查时大声地喵喵叫以谴责主人这种把自己和日向分离开的行径。菅原在检查报告出来的时候崩溃大哭,以前他很难理解把宠物看得比自己命还重要的人,而现在,如果上帝可以让日向和影山恢复健康,他发誓他会以一己之力造起一座教堂。

“今天有人来找我了。”他面色沉重地对菅原说,“…是影山的原主人。”

菅原沉默了一会儿,没有接话。

影山的原主人——这六个字对他们来说实在是太陌生了。他们已经收养影山很久了,那个小雨淅沥的下雨天,大地在回家的路上碰到了这只湿漉漉的黑猫。黑猫总是让人联想到不幸,但泽村大地站在原地和这只小猫对视,却觉得自己看到的更像是一只既倨傲,又小心的小乌鸦。影山的眼珠实在像玻璃珠一样晶莹剔透,而他的性格也正是如此,当大地弯下腰小心翼翼地问他“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家”时,他连喵都没喵一声,只是兀自从垃圾桶上跳下来,平静地跟在他的伞下。

他们就是那样遇见影山的。他们从来没有“拥有”过影山,这一切只是温暖的个体,碰上了落单的小孩。

“所以呢?”菅原叹了口气,这件事终究要解决,“他们说什么?想把影山要回去?”

菅原点了点头,冲他比了一个做得好的手势。

“真正让我伤心的是影山是被遗弃的。”大地的眉头越蹙越紧,他不想再说下去了,这个事实让他感到一阵痛苦,“他们…觉得影山的性格太孤僻,和其他小猫又不能好好相处。黑色让他们想到不幸,所以就丢掉了影山。”

“原话是‘让他变得更自由一点’。”大地苦笑,他甚至没力气感到愤怒,“影山不该受到这样的对待。”

菅原握了握他的手:“这就是为什么你做了正确的事…影山不会想要回去的。”

“我希望是这样。”大地又叹了口气,“如果他对原主人还存在感情……”

门在这时候突然悄悄开了,日向从里面颠颠儿地跑出来求抚摸,橘黄色的大尾巴在身后像鸡毛掸子一样扫啊扫,看得菅原立刻手痒痒地抱住他狂亲了一顿。但他出来似乎又不只是为了这事,过了一会儿,他又哒哒哒地小步跑回去,费尽心思地把里面不肯动的黑猫拱出来。影山似乎正在罕见地闹别扭,被拉出来了也不肯动,只是远远地向大地抛来一颗排球。

大地的心随着球体落地逐渐平稳地落回胸腔。

“你想玩球了?”他笑了,把球抓起来向影山走去,“来吧。”

影山喷了个鼻息,尾巴却愉悦地升成了一个问号。

7.和他们一起拥抱新的一天

这天,菅原突然在刷牙的时候没头没脑地问大地:“你为什么要给影山取名叫影山?听起来好像什么有着无敌超能力的锅盖头初中生的名字。”

大地无语地看了他一眼:“那你呢?日向听起来像jump漫画里的热血男主人公。”

他们不约而同地弯下腰吐水,又不约而同地因为对方嘴里的形容笑得直不起腰来。早饭是大地做的,他按惯例分了一片培根给日向,又撕了一点生菜给影山,菅原注意到他眼下的青黑,奇怪地问:“你昨晚没睡好吗?”

“嗯。”大地苦恼地支着头,“我梦到影山和日向变成人了。你还记得我们高中时候那个排球部吧?”

“噢噢噢!当然!”菅原一下子来了兴趣,他兴奋地挥舞着叉子,“他们变成人是什么样?个子高吗?影山应该会做二传吧,他这么爱碰球…日向呢?能扣球吗?”

“影山好像挺高的…都快跟我差不多了。”大地回想着,黑猫正好在这时候走过来向他要更多的生菜,他一边喂一边端详影山蓝色的眼睛,“果然变成人也会是帅哥啊。”

“那日向肯定很矮了。”菅原哀叹,小橘狗因为听到自己的名字而支棱起来用前肢搭上菅原的膝盖,他不想小狗受过伤的后腿使劲,立刻把日向抱上来一起吃早饭,“我们日向怎么到哪命都这么苦…”

“这不是重点。”大地一脸残念地看着他,“重点是这是个噩梦。”

“哦?”菅原感兴趣地托腮。

“你还记得那个教导主任吧,经常被田中和西谷嘲笑假发的那一位。”大地痛苦地按着太阳穴,“我梦见影山和日向接发球,结果影山使的力气太大,日向没接住,球打到了教导主任的脸上,把他的假发打飞……”

“掉到了我的头上。”

餐桌上寂静三秒,接着爆发出了几乎要把天花板震塌的笑声。菅原笑得几乎流泪,肚子都要疼得痉挛,腿上的日向因此好奇地用爪子扒拉着他,“假发?!救命,那个样子肯定超好笑的……”

“所以我才说是噩梦啊!”大地恼羞成怒,“果然影山和日向还是做小猫小狗比较好……”

“那也不一定啊,”菅原终于从爆笑中缓过劲来,他拿餐巾纸擦了擦眼泪,“你不觉得有这样的后辈很酷吗?”

“在感到酷之前会先感到丢脸吧。”

“但有他们两个在,队伍肯定能打进春高了!”

“你真的很自信自己能做好前辈的工作啊……”

菅原做了一个“那当然了”的鬼脸,弯下腰笑眯眯地摸了摸狗头和猫头。日向蹭了蹭他的手,影山在旁边轻轻喵了一声,他想做前辈有什么难的?如果他能有这样的后辈,那么不管是舍弃点什么还是去争取点什么,是要上刀山还是下火海,他都可以毫无介怀地做到。

影山和日向就是这样——有独特的个性,有明亮的眼睛,还有让所有见过他们的人都爱上他们的超能力。如果这世界上一定有让天空放晴又让人们微笑的咒语,那也一定会是他们两个的名字。所以他们坐在一起,陪伴彼此度过一天,再多度过一天,直到月落日升,新的一天又开始了。菅原常常会想正是因为有他们在,因此天黑也会变成新一天来临前的浪漫。

因为他们会永远、永远在一起,共同迎接下一个崭新的明天。

稿了两张特别帅气的冯老师,仅作展示,请勿使用~

李杜给我们留下了什么?

长三设定。

本来想中元节发,因为恰巧日历上在8月18号那天就写着《梦微之》的这一句诗,但事情太多了,没来得及画完,看乐天在线招魂挚友(泥。。。

用的忘川里面深色的那一套外观,加了一个斗篷(感觉乐天原本那身大冬天的有点冷)

服了,为什么我们男使君看起来那么受

你看看人家女使君,再瞅瞅自己,这不纯0了吗

从小短片到大电影,国漫人的热爱不是说说而已,终于要在大银幕上看见金风和小凡的故事,果然只要活得久,什么都能让我等到

在手感耗尽前摸完了

明明是黑头发黑衣服,但还是画成了紫色……还把刘海给画反了(为什么会这样)

p2把两张图简单拼了一下,后面可能会拿去随便印点什么(应该吧)

RT七夕贺文8k+校园欢乐向,白居易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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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邀,人在现代,刚下时光机。

不,下时光机已经十六年了。

重生是什么体验呢?

为了避免当众表演节目,没刻意掩饰神童的光辉,但依然会被要求当众背四书五经。

于是报了日语、法语、随便什么语学习班,潜心修习。

信我,远离亲戚没烦恼。

以至于第二学期一怒之下换成了国际象棋社。

人菜瘾大,摸鱼划水,快乐。

经常在语文课、辅导书、考卷上读到前世写的诗,和各种作者本人也刚知道的解读。

也经常被黑。

黑着黑着,就习惯了,问题...

黑着黑着,就习惯了,问题不大。

乐观一点,比起我前世的好友元微之那可幸运太多了。

最大的事故……故事,要从高一的某次语文周练说起。

在一个平淡无奇的星期一,我拿到了上周的语文卷子。

是的,试卷上又有我的大作,并且我居然还被扣了两分。

但是这一次,好像有点不一样。

这首诗是写给微之的,语文老师顺便讲解了一下背景,使我感到有一点点孤独、寂寞和惆怅。

下课了,坐在我前面的女生——让我们叫她小颖——拿着试卷转过来,两眼闪闪发光,话都说不出,只发出一串意义不明的拟声词。

“第三名,还不错啊。”我只好随便说了一句。

“我说!你看!你有没有觉得……啊啊啊!他们!有JQ!”小颖开始摇我的桌子。

“……等一下,JQ是?他们又是谁?”

“就是元白啊!”

我一口水险些喷出来:“谁?”

“元稹和白居易啊!你上课没听啊?”

“……所以JQ是什么意思?”我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简单来说,就是——有一腿!”

所以连起来就是……什么嘛?才没有!我和微之当然是……清白的……纯纯的友谊好吧?

“你想多了吧?我……他们都是男的诶。”我说。

“就是因为都是男的啊!啊啊啊你不懂啦!”

我的确不是很懂。

拜托,当然不懂啦!!!

我怎么可能和微之是……那个关系!

虽然感情很好,往来密切,写诗喜欢玩暧昧,但,对吧?

“你说,他们喝完酒会不会……嘿嘿嘿嘿……”小颖发出一阵诡异的笑声。

喝完酒?

喝完酒各回各家各睡各觉!

还能干什么?

“啊啊啊啊我不行了!我有画面了!他们肯定……啊啊啊鼻血要流出来了!”小颖华丽丽晕倒在课桌上,狠狠擦去并不存在的鼻血。

我深吸一口气。

……白乐天,冷静,你不能跟一个小女孩计较,这是现代常见的现象,你要适应,适应,再适应……

不幸的是,下一节是无聊的数学课。

我在神游天外。

元微之年轻时的样子一下子出现在我的脑海中。

喝完酒,衣衫凌乱,俊朗的脸上带点红,口齿不清地念着那些宫体诗,还把我当成不知哪个相好的女孩子,压得我险些吐他一身……那个晚上他的眼神、声音、气息、体温、皮肤……

醒醒!

你的基友已经挂了!不可能上演人鬼情未了!

不对,重点是你是男的,直男,并且他也是!

一切都只是小颖这种奇怪生物的脑补,非常遗憾,你和他没有任何友谊以外的关系!

……不过,果然还是想他了。

要是他也来现代了就好了。

嗐,不可能的,在我十六年的二十一世纪人生中,没有遇到过其他重生者。

我强迫自己忘了这些。

但小颖并不放过我。

一周以后,她把两沓巨厚无比的书堆到我的课桌上。

“看!当当当当——”她竖起其中两本,一本写着“白居易集笺校”,一本写着“元稹集校注”,“据说是最好的版本。我花光了所有零花钱,不便宜呢这两套书。”

“你——打算看这个?”我翻开其中一本,那些熟悉的词句啊,看多少次都使我想要落泪。

“对啊!也是学习嘛,开卷有益。”她又把书搬了回去。

一分钟后。

“那个,你认不认识这是什么字……”她捧着厚厚的诗集转过来,指着第一页第一列第三个字,真诚发问。

……我就知道。

“繁体的‘义’。”我写给她看。

她似乎有些沮丧,撑着脸小声吐槽:“天啊,好多字不认识,怎么办……我以为很好读的。”

“不如先从有解读的简体本读起?”我建议。

“不!绝对不要!我的宗旨是:读最完整的集子,看最有爱的JQ,挖最猛的料!”她重重拍了下课桌,重新振作起来,“今天放学我就去买字典。”

好吧,好吧。

虽然理由有点怪,但作为作者,有读者愿意看我写的东西,我还是很高兴的。

希望能给她带来一点长进。

“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我。”我说。

大到老庄思想、唐代官制,小到名物解释,和“白居易为什么写这句诗”。

由于走得太近,连八卦都传出来了。

“我的暗恋对象在隔壁学校好么!”小颖坐在讲台上一声吼,又用黑板擦猛拍作业缺交名单,“快——交——作——业!否则直接办公室见!”

她有些偏科,成绩并没好到能当学委,但因为根本没人接这个烫手山芋,每天满世界催交作业的依然是她。

“隔壁学校谁啊?”有人问。

“校草啊还能有谁?”小颖发出“切”的一声,“连这都不知道还好意思玩儿八卦。你看他有人家校草帅吗?”

私底下,我也怀疑过那个校草同学的存在,但是小颖坚定不移地说,真有那回事。

“每个女生心中都有一枚闪闪发光的校草。”她神秘兮兮地说,“不过,其实呢,虽然我暗恋他……听说他和咱们学校校草在一起了。”

“……”

Fine。

“我还以为你会爱上,”我向她手里的《白居易集笺校》努努嘴,“这位唐朝人士呢。”

“噫,才不会,bl线他有微之了,bg线这代沟连成隧道都能横跨太平洋了。”她猛摇头,又眯起眼睛,摸摸下巴,“喂,你怎么会问这个问题?不会真是白居易转世吧?”

“我……”

“……”我竭力按住抽搐的眉脚。

还真是抱歉,就算是前世汉服打扮——我也不长那样。

简直不敢想象微之在她脑袋里会是什么光芒万丈的形象。

在读完第三册的时候,小颖写的元白同人歌词被光荣地刊登在了文学社社刊上,而我,荣幸获得了唯一一本签赠本。

歌词拗口且冗长,文言文而言,像是用我和微之的诗句拼凑出来的文辞,并不通顺。

也没有其他人在意这首歌词。

她说,她试图在网上找同好,有是有,不过都是很厉害的大学生博主,自成一个小圈子,她不敢贸然闯入。

至于班级里,女生基本可以分成一波玩暖暖的,一波萌“三小只”的,一波看球打球的,一波做学生工作的,一波专注学习不问世事的,和……一个同人女。

“爱终究是孤独的。”她发表了一句富含哲理的素人之言。

好景不长,读到第四册,她的进度一下子慢下来。

“我才知道,他头发白得好早,好像还有点秃。”她趴在我的桌子上,有些沮丧。

“……是嘛。”我摸了摸头发,这话让我感到淡淡的忧伤。

“而且真的好啰嗦,我快坚持不下去了。”小颖玩着我的笔袋,“他怎么可以话那么多!”

“大概是因为,老了以后很无聊吧。”我心虚地笑笑。

“果然没有微之的日子寂寞如雪呐……”她把调子拖得长长的,忽然又坐起来,把我的笔袋当惊堂木,“不过!哼哼!我发现他居然也喜欢美女!”

“这个,他也是人嘛……”

“你别说话,天下男人都是一丘之貉!”她露出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冷笑,“没关系,他可被元微之压了一千年呢,这,就是报应啊,万年受神马的……”

我赶紧接口:“都是浮云啦。‘元白’不是‘白元’当然有别的原因,再说,微之难道不喜欢美女么。”

“我不管,我要给白居易写同人文,而且要把他写成总受咩哈哈哈哈哈哈哈!”小颖仰天大笑,“让我算算,刘禹锡,李商隐,李白,杜甫,苏轼……”

“喂喂,穿越到宋朝去了!”

“多、多、益、善、啊……”她露出尖尖的虎牙,“我要他——永世不得反攻哈哈哈哈哈哈哈!”

眼看她快要黑化了,我无奈地说:“你不都不喜欢他了么?还不放过他?”

“谁说我不喜欢他?以前他在我心里是神,可远观不可亵玩,现在变成人了,我当然要更加爱得深沉,你说对吧?”

我只好提出一个微不足道的建议:“对对对,但是我觉得,站在白居易的角度,也许、大概他还是宁可和微之凑一对。”

“咦,我发现你也有点腐啊?难道是传说中的腐男?等等,你不会是弯的吧?”

哪跟哪啊!

这句话怎么就证明我是基佬了?

救命,她成天都在想些什么东西!

这是含金量很高的市级比赛,参赛名额分摊到各个学校,又分给各个班,每班两个,一个是她,另一个是我。

去年我也拿到了,但是,显然这对其他学生不太公平,因此我选择了放弃。

“第三名比你差一截,多半拿不了名次的,他自己也不想去,老师叫我再劝劝你。”放学的时候,小颖把我堵在学校门口,“去嘛,拿了奖可以在明年的古诗文练习册扉页刊登照片和个人简介,全国学生都看得到,多好啊。”

照片?

我生出一个念头。

既然我能穿越到现代,会不会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微之也来了呢?

“我考虑一下。”我对小颖说。

第二天,我提交了报名表。

比赛不难,无论对我还是对小颖。平时学校就要求通背春秋到明清的诗词文赋名句,再加上把练习册答案整个儿背了下来,我们轻松通过初赛、复赛、决赛,双双拿了一等奖。

这时候,已经是高二第二学期了,马上要会考,功课很忙,小颖这个偏科怪可以说是焦头烂额,连颁奖都没空去,还是我代领的。

不久,我们就收到了提交照片和个人简介的通知。

难得闲散的周五下午,我在体锻课上折腾这件事,对着镜头自拍了一遍又一遍。我想拍一张比较“像我”的照片。

“大哥,还没好哇?”小颖都围观累了,一边噼里啪啦摁计算器,一边过问我的进度。

我回答:“我想试试看,找一个人。拍得太失真就不管用了。”

“谁?男的女的?”她顿时打起精神,弹簧似地跳起来。

她立刻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那个,还是有分寸的,纯好奇……”

“前男友。”我高深莫测地打断她。

“啊!你是说,前——”她一手捂住心口,一手扶着桌子,摇摇晃晃,快要倒下的样子,眼里却发出一种幽绿色的光……

我本来只想和她开个玩笑,不料见证了某种外星生物的进化。

“你可以理解成我的微之。”我补充。

“用了比喻的修辞手法,形象生动地表达出对前男友深深的思念之情……”她喃喃自语。

我在心里纠正她,是双关手法。

“不过啊,好马不吃回头草,都分手啦,也要学会向前看。”她用力拍拍我的肩,一副感情经历十分丰富的样子,虽然其实根本没谈过恋爱。

“不算分手,只是因为一些意外失去联系了。”我故意叹气,“就试试看,也许呢。”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我猜她已经脑补出一篇校园早恋、老师发现、家长反对、私奔失败、含泪吻别、被迫转学、两地相思的百万字长篇耽美文。

事实当然不是那样,但我不可能告诉她实话。

就算说了,她会信吗?

不会的。

“你呢?填得怎么样了?”我换了个话题。

“早提交了。”她把手机截图给我看。

果不其然,非主流自拍旁边,她写着“最喜欢的诗文:白居易《与元九书》”。

“很难得的机会,你不写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吗?”我问她。

我一怔。

“写得好吗?”我说,“就是白居易自己,也没能坚持下去。”

“那又怎么样?就算只坚持了一天,也是去做了。更何况,他能写出这句话,就足够了。”她认真地说,“唔,每个人有不同的理解,对我来说,这句话告诉我,少写言不由衷的东西。”

“这样想,也很好。”

“讨厌啦,你又跟老师一样。”她打了我一下,“快收拾东西,我们早点开溜,下周还要分班考,作业多死了。”

虽然都加考历史,但我们分在两个班。

高三格外辛苦,连我都有重温科举前夕的感觉,对于真正十八岁的小颖,恐怕压力更大。

我和她联系得少了,只在周练前偷传数学答案的时候会进行密切交流。

她说她在学校放了一整套我的诗集,压力特别大的时候就翻两页。

“我就想啦,他这么惨还这么乐观!没有什么坎儿过不去啊说明!”

考前两个月,我在办公室门口看见她时,她正哭得梨花带雨。我吃了一惊,一问,才知道她上课看书,那套诗集被老师没收了。

“别哭了,好好高考,考完我送你一套精装版的当毕业礼物怎么样?”我安慰她,“再说,你肯定倒背如流了,书在不在身边都一样的。”

“不一样,书在我就觉得是小白同志陪我一块儿复习,一块儿冲刺。”她哽咽道。

“他的灵魂一定在你看不见的地方陪着你。”

“真的?”

“真的,千真万确。”我说,“他考试也厉害,是真正的考神,你信仰他总没错,他一定保佑你高考顺利。”

她笑了:“不对,元稹才是考第一的好么。”

“他俩一起保佑你。”

“假装是这样好啦。谢谢你。”她吸吸鼻子,擦掉眼泪,“毕业礼物,说好了啊!”

“一言为定。”

可惜,我是人不是神,甚至还是一个跟她一样在冲刺高考的人,并没能保佑她如愿以偿,而在接下来的面试中,那张一等奖的证书最终也没能为她换来通行证。

她和想去的F校失之交臂。

最后一次看到她,是高考后上报分数的返校日。我去迟了,她一个人在教室里,正趴在课桌上。课桌里的书早已清空,整间教室,都空得像我们初次踏入时那样。她不再扎着马尾,长发已像其他女孩子般披散下来——事实上,她们高三就这样做了,只因我和她鲜少见面,还没有习惯。

“誊成绩去五楼办公室。”她揉揉眼睛,坐起来。

“是我。”我走到她身边。

她可能并不想见我,因为我正常发挥,成绩很理想。

“嗯?”她的眼睛还肿着。

“毕业快乐。”我把装着诗集的袋子,搁到她桌上,“作为交换,给我一个微笑吧?”

我猜她没来得及准备礼物。

而且我想看到她笑。

“我才不笑,这种剧情一般发生在小攻挑起小受的下巴,眯起桃花眼,说‘给爷笑一个’好嘛?”她说着说着,终于破涕为笑,打开礼品袋,随手翻看诗集,“你还题了字啊?‘小颖小姐雅正’……怎么没落款呢?”

“盖了章的。”我笑道。

她并不清楚“雅正”一般用在什么场合,更不知道不落款的原因,以及印章里那几个篆字是什么。

我想以自己的名义送她这套诗集。

“谢谢啊。奇怪,我以为毕业的时候会有千言万语要跟朋友们说,结果今天不是‘谢谢’就是‘苟富贵勿相忘’,词穷了真是。”她理了理头发,“好像应该挑两句有意义的诗送给你,可你什么都懂,会不会有一种收到‘失败乃成功之母’的感觉……对了,送你这个。”

是一首我没见过的诗,平仄稍有些不对,但语感相当不错,说得不谦虚一些,很像……我的风格。

“你看,我也会写诗了。”她笑得眉眼弯弯。

原来是她自己的诗。

我忽然很高兴,比揭榜、出分那两天还高兴。

四年后。

由于一些原因,我和小颖失去了联系,但是,正如她的美好幻想那样,我身边多了一个人。

请允许我向各位介绍我的朋友元微之。

我们重逢在高考完去寺里还愿的时候。

我们都不曾见过十八岁时的对方,哪怕是前世,更不曾见过身穿现代衣服、短发、拿着手机、说着普通话的对方。

却依然凭擦肩而过时的一个眼神认出了彼此。

紧接着,就是四年的同窗,和未来三年的朝夕相伴。

当然,别多想,我们只是朋友。

研究生开学前的暑假,我帮院系老师准备书展讲座活动,找了间空教室整理材料,微之陪我一起。

那天是七夕,因为留校学生少,几乎没有学生组织办活动,桐叶蝉声下的每一辆自行车,都和往常一样匆忙。我们从全家买了关东煮,一起走回教室。这些天,本校和外校的书展志愿者正在我们这儿培训,人比往常多,我们占据的教室不出意料地出现了其他人,一个女生,短发,高个儿,正轻轻哼着六年前流行的《浮生未歇》,轻盈地走向后门。

我一眼认出这背影。

“小颖!”

女生捧着一沓嘉宾席卡转过来。

果然是她。

我很快得知,她保研保到了F大,古代文学专业,这四年间虽然辛苦,但也“值了”。

“现在我是专业的了!虽说高中都自己瞎捉摸,但底子还真是没白打,还得谢谢远在中唐的大诗人。还有你,现在才知道你有多强,真从古代穿越来的吧?!回头请你吃饭。”她变得成熟很多,将将见面,还带了几分社交性质的客气,“对了,这位是……?”

“啊。”我看了看似乎有些不自在的微之,笑道,“还记不记得我以前跟你说过的‘前男友’?”

“记得!哦天呐!”小颖睁大眼睛,“我已经长大了,你不要骗我啊!出柜是很严肃的事!”

“前男友?”微之也惊愕地看着我,“你……”

“现在是现男友了。”我面不改色,继续胡编乱造。

“真的假的?”小颖问微之。

坏了,微之可不是擅长说谎的人,万一说破了多没意思。

我赶紧向他飞眼神。

微之接收到我的讯号,转向我。

肢体语言,好极了。

然后他走近一步吻上了我的——

这是什么剧情走向?

我彻底愣住,忘了还能推开他。

他,那个,不是,我承认我们在现代重逢以后,也有过许多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暧昧,但他显然是一个身边绕着许多美女的直男,我显然除了他也不和其他男性朋友纠缠,而直男之间是不存在亲亲的,逻辑十分清晰啊!

“我……那个小颖,你听我……”解、释。

小颖呆呆地看着这一切,伸手抹了抹鼻子。

难道她哭了吗?当然啦她并不喜欢我,但如果不巧因为一个玩笑刺激到她,这……

下一秒我就发现我错了。

她抹了一手的鼻血。

“啊啊啊啊啊啊啊好甜啊代了代了!这就是我tm脑补了二十二年的糖啊!”她原形毕露,鼻血都快流成庐山瀑布了,还在那边啊啊啊嗷嗷嗷呜呜呜嘤嘤嘤。

“餐巾纸!”我和微之手忙脚乱翻出了所有纸巾。

“没事儿,流点血有益身心健康。”小颖塞好了鼻子,靠在墙上,捂住起伏的胸口,一副快要不省人事的样子,“两位,请务必多秀恩爱,代餐摩多摩多!”

事到如今,我……

如果告诉她我是逗她玩的,她是不是会“呃”的一声,两眼一翻晕过去?

我们学校AED在楼层哪个角来着?

“代餐是什么意思?”微之问。

“啊,代餐,不是有意看轻你们的感情,但是真的很能磕成……就,或许你知道元白吗?”

“元白?元稹和白居易?”微之眼里闪过一丝警惕。

完,关键词出现了。

小颖还是那个小颖。

“对啊对啊,就是他们,中唐旷世绝恋虐得死去活来还定下后世之约的CP!我就是觉得你们俩画风迷之可以代入,气场什么的很像呐,虽然也不完全,不过我也只是想象嘛,没准他们在现代重逢以后真的就是你们这样呢……”小颖越说越轻,“呃,对不起啊,我又磕上头了!你们就是你们,独一无二的啦。”

我故意说:“没准在你面前的就是他们俩呢?”

“七夕快乐,早日脱单!”我笑道。

“脱毛线单,刚分手只想磕cp。而且七夕是乞巧节好伐啦?给元白烧香求灵感才是正经事。”她蹦蹦跳跳退了几步,又向我们挥手,“Bye——bye——记得发票圈!!!”

很快,教室里剩下我和微之两个人。

沉默是今晚的奈何桥。

该如何向微之解释,曾经把他说成前男友,还在今天为了逗同人女玩把他说成现男友,结果自己代了自己这件事。

或许微之应该先向我解释,亲上来是几个意思。

他先说话了。

“产粮是什么意思?”

……这不重要。

“就是给喜欢的cp写同人小说。同人,就是想象他们是一对什么的。”我还是回答了。

“原来如此。”他点点头,忽然搂过我的肩,“走吧,六点半的话剧票,你之前说想看的那个。”

“等……等,”我有点反应不过来,止住他的手,“今天七夕啊,你不跟女孩子约会?”

他眨眨眼:“我为什么放着男朋友不要,去跟女孩子约会?”

“停!”这误会好像大发了,“前男友那个事,是我高中的时候跟小颖开玩笑,她是腐女,逗她玩呢。”

微之静默了一会儿:“可你后面又说……”

“现男友?那是和她开玩笑,本来打算马上讲清楚,可看她那么激动……”

“但是你给我的眼神?”

“意思是你点个头说句‘真的’就好了,谁想到你……”我点点自己的嘴唇,叹了一口气。

微之僵在原地。

我又开始思考AED在哪。

“也就是说,”他认真道,“你拒了我。”

对,没错,完全正确,我拒了……等一下,这么说的话,他对我?

是那种感情?

某种角度来说他是在表白?

这怎么可能?

这里不是同人世界啊喂!

“微之,我……”

他瞬间抬起头,眼里冒出希望的火花。

难道我要说,是的,微之,我们只是朋友,我不是gay,关于你是不是gay这件事我想你最好也重新考虑一下,今后让我们保持适当的社交距离,不要随便rua头牵手搂肩抱抱贴贴,还有亲亲,吗?

也许不用我说,他也会和我保持距离吧。

以现代的环境来说,就是那种黏乎的唱和诗,都会被他或者我以后的女友或者男友当作精神出轨证据。

我真的可以接受冷淡、疏远、一年最多见五六面的……朋友关系么。

重生一世,这就是我想要的结果么。

我有点头晕。

“对不起……”微之小心翼翼地扶住我。

我看到他碰上我的衣服时,犹豫了一下。

有什么东西在绞痛。

急需AED的竟是我自己。

“要不要去校医院?”他好像已经做好了扛起我就往外冲的准备。

我靠到他怀里,在他当真要抱起我的时候,快准狠地吻了上去。

我需要——他。

“乐天,我说过‘直到他生亦相觅’。”微之放开我,说起一个故事,声音很低,“其实,这是一个孤注一掷的赌局。我用我此后所有的轮回,换了奈何桥边十五年的等待,又用今生六魄,换了你我不喝孟婆汤的机会。因此,我的生魂全然寄托于爱之一魄,如果你刚才拒绝我,我大概已经,嗯。”

我差点落下眼泪。

“骗你的。”他立刻说,“别忘了我是《莺莺传》的作者。”

“一比一,扯平了。”

我忍住打人的冲动,打开手机前置摄像头:“看镜头。”

“做什么?”

“拍点秀恩爱照片抄送小颖。”我说。

一分钟后,小颖回复:就这?不应该是小攻把小受扑倒在教室课桌上吗?顺便问个攻受?

不愧是她。

如果真的存在鹊桥这种物质,那大概喜鹊都是同人女成精吧。

“攻受是什么?”微之问。

“就是1和0。”我想这他应该知道,“关于这个问题……”

“我觉得有必要尊重‘元白’源远流长的历史文化传统。”

“我觉得有必要论证‘元白’并称在当代语境下进行重构的可能性。”

“loftertag作品数定攻受,如何?”

“你还看lofter?你,刚才都在装傻??”

午夜时分,我刷到小颖的分组可见朋友圈:

绸缪发糖,攻受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腐女。子兮子兮,如此腐女何!

绸缪产粮,攻受在文。今夕何夕,见此CP。子兮子兮,如此CP何!

绸缪脑补,攻受在室。今夕何夕,见此河蟹。子兮子兮,如此河蟹何!

我宣布:

没、有、一、个、同、人、女、是、无、辜、的!!!

<完>

————————

忽然想到这个梗,就写出来了。已经离开高中很久了,难免有点暴露年龄……那个时候还没有lofter,但是茫茫人海中依然少不了小颖酱们……

大家乞巧节快乐!!

唐宋文学编年地图!记录了很多诗人一身行走的路线和一段时期诗人们的交集!点进地名的标示里面还有诗人在这里写的诗!地图也有不同时期的可以选!

姐妹们码住!!!

具体有多少诗人不太清楚,大家可以自己看看w

1.“臣子喜欢被利用,榨干,抛弃”

中国古代讲“学而优则仕”,那时读书人的最高成就是去做官报效国家。按“被利用”的道理,这些饱读诗书的年轻人是上赶着去被皇帝压榨吗?他们做官是要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君主在古代拥有最高的决策权,与君主统一战线,能让他们获得更多在政治上的行动权,从而达到自己的目的。历代变法,改革,皆是如此,需要君臣一心才能完成,不是通过绝对权力,控制和利用大臣。

在屈原的时代,大臣对国家是有选择权的。他的时代有游说...

在屈原的时代,大臣对国家是有选择权的。他的时代有游说列国的纵横家,如苏秦和张仪。他自己也是完全自由的,可以去任意能给他提供表现机会的国家。他在《离骚》中写过,“何离心之可同兮?吾将远逝以自疏。”意思是彼此不同心怎能配合?我将要远去主动离开他。

可他为什么到死依然留在楚国的土地上?

“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

太阳东升照得一片明亮,忽然看见我思念的故乡。

“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

我的仆从悲伤,马也感怀,退缩回头不肯走向前方。

乱曰:已矣哉!(算了吧!)

由此可见他是对故土有深沉的眷恋,才会在有能力离开时主动选择留下。屈子人格相当独立,从没有把自己当成任何人的附庸。美政是他要去实现的,何谈他被利用?更不可能出现“他喜欢这种被利用的感觉“之类。

2.关于他的作品是否“辱女”

作品中出现的女性不存在被恶意侮辱的现象。女性题材如《湘夫人》《少司命》《山鬼》都是正直,善良,真诚的女性神明。

《离骚》中出现的女性形象“女嬃”是一个关怀亲人,引用历史典故好言相劝的女性(“女嬃之婵媛兮,申申其詈予”)。

如果他的作品辱女,为什么中国古代近代优秀的女诗人女词人会引用他的诗呢?宋代杰出女词人李清照写“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典故来自他的《国殇》;秋瑾女士自喻屈原来表达自己救国心切却无人理解,写下五言诗《吊屈原》,和“擬將厄運問天公,蛾眉遭忌同詞客”。

顺便提一嘴楚国女性的地位。《楚国风俗志》中写“妇人可以在幕后参政、谋划政事。”这也是为什么张仪会去游说后妃郑袖,因为给她一些好处,她能影响前朝政治走向。如此看来,郑袖算屈原的政敌。屈原主张合纵抗秦,对她这个主张连横的亲秦派有意见也属于正常。

3.他是“封建老儒臣”

首先,他生活的时代还没有步入封建时代。其次“老儒臣“更无需多言。楚国地处南方,建国伊始就与中原文化有隔阂。“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虽为后人所作,但能看出楚国人的态度。在郭沫若的《屈原研究》中,他认为屈原的政治理念是融合了儒家和法家而成的个人思想。儒家思想为以德政治天下,法家为《惜往日》中“明法度之嫌疑”。他制定的法律反对阶级固化,反对贵族霸占绝大多数话语权,动了旧贵族的蛋糕,因此被排挤。

春秋战国是百家争鸣,言论自由的时代。屈原作文战国后期的文人,可以杂糅各家学说为己所用。楚国有老庄哲学,楚辞中也提到有道家思想的渔父。屈原与庄子虽然在思想不尽相同,但他们都是战国时期浪漫主义文学的两座高峰。

4.“唱着哀歌、自比怨妇,最好君王还有点不得已的苦衷,不得不牺牲舍弃他”

屈原作品中纵然有“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等哀叹个人命运艰难,不被理解的诗句,但与之相比,更多的诗句是在表达自己意志坚定,为理想赴汤蹈火,九死不悔。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此度?“

“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

“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

“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

他年少时,以《橘颂》立志,夸奖橘树“秉德无私”,并愿意以此为榜样,做一颗永远扎根故土的“后皇嘉树”。

除此之外还有悲壮又气势磅礴的《国殇》,哀悼为国捐躯的年轻将士。“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直到现在,我们依然在用这首诗纪念烈士。

他的诗不算闺怨诗。以“哲王”“美人”比喻明君,用“香草”代表品德高尚之人,与文案中“自比怨妇”及后世闺怨题材的写作风格相差甚远。用“怨妇”一词贬低诗人,是不尊重古代受压迫的女性。

关于闺怨诗。古代女性受教育限制颇多,在文学方面话语权被男性主导,所以会产生非女性创作却以女性口吻书写的闺怨题材。在现代社会,女性写文学作品不再是禁忌,我们应当鼓励女性从女本位出发创作新作品,去书写自己的故事。

5.“他是一个贵族/他只是一个湖北人,他不值得/他不配”

他是“帝高阳之苗裔”,“楚之同姓”,确实身份比平民要高贵。但他一向心系万千百姓,在政坛上他主张广纳贤士不论出身,为他们争取权益。在诗作中他写“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愆”(天道不专反复无常啊,为何使老百姓在动乱中遭殃?),“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人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正当仲春二月迁往东方)。他创作的风格“楚辞体”(又称“骚体诗”)也取材自民间。他将民间艺术融合楚地方言,得到独属自己的写作风格。

至于后面,“他只是一个湖北人”,真无语,你哪怕说他只是一个楚国人呢。他的目光不止停留在楚国境内。在《天问》中,他追溯华夏上古历史,对历史发展进程提出自己见解和问题。在引用历史典故时,他多用华夏先贤,如“及前王之踵武”的“前王”还包括尧舜,周文王等人。

湖北是很美丽的地方,作为一个外地人是真心喜爱湖北的。友友们不用太在乎,这种人本身也没什么素质,不值得为此生气。)

评价一个历史人物可以是多面的,但不可以是恶意曲解,侮辱的。他们把谣言奉为圭臬,以为这样可以证明他们的思想多么超前,实际和当年那群在楚王身边说坏话的乌合之众没什么区别。反驳这些言论的初衷和大家一样,因为有人在乎。

大唐第一CP花落谁家?自然非元白莫属了!

相信我,这绝不是现代人脑补大戏,从古代就有人磕他们CP了。

元白生平我就不贴啦。大家也不是第一天磕这对CP了。

不熟的同学直接百度搜一下好了,保证您掉进坑中。

《旧唐书卷一百一十六》

稹与同门生白居易友善。居易雅能诗,就中爱驱驾文字,穷极声韵,或为千言,或五百言律诗,以相投寄。小生自审不能过之,往往戏排旧韵,别创新辞,名为次韵相酬,盖欲以难相排。自尔江湖间为诗者,复相放效,力或不足,则至于颠倒语言,重复首尾,韵同意等,不异前篇,亦目为元和诗体。

《唐才子传》

居易字乐天.....

居易字乐天.......。与元稹极善胶漆,音韵亦同,天下曰“元白”。

《唐才子传》·卷六

微之与白乐天最密,虽骨肉未至,爱慕之情,可欺金石,千里神交,若合符契,唱和之多,毋逾二公者。

极善胶漆,如胶似漆。爱慕之情,可欺金石。所谓官方发糖,最为致命。甜死了甜死了。

《读元白长庆二集诗》宋杨万里

读遍元诗与白诗,一生少傅重微之。再三不晓渠何意,半是交情半是私。

杨万里同学内心疯狂磕CP磕CP。你这不是挺知道他的意思么。。。

《偶览元白长庆集有感逝者》明王世贞

莫悲长庆元丞死,更觅刘郎伴白头。何事调高酬不得,一生春雪半生愁。

联想到《唐才子传》那句:元卒,与刘宾客齐名,曰“刘白”云。

啊,好锋利的刀子。。。元九一死从此元白变刘白

最主要是刘禹锡同学的竞争力太强了,不仅同样官方认证,还同样四处发糖。我居然从心底对乐天升起了那么一丝丝怨念。。。

刘白,咱以后再谈。

《自鄂渚至河南将归江外留辞侍郎》唐徐凝

一生所遇唯元白,天下无人重布衣。欲别朱门泪先尽,白头游子白身归。

一生能遇上知音的人只有元稹和白居易。天下没有人看重地位低微的布衣之士。

作者这怨念啊。。。

《依韵酬光化李简夫屯田》宋范仲淹

老来难得旧交游,莫欢樽前两鬓秋。少日苦辛名共立,晚年恬退语相投。

龚黄政事聊牵强,元白邻封且唱酬。附郭田园能置否,与君乘健早归休。

好一个元白邻封且唱酬。元白式的好友兼邻居。。。实名表示羡慕嫉妒恨范同学。

偶然间吃到一个瓜

《贺彦泽新得子》宋王子俊

君不见白居易,五十八岁方得嗣。当时立名曰阿崔,香绷绣襦胎发腻。

又不见元微之,五十八岁方生儿。当时立名曰道保,可望成家得力时。

西邻有亲曰彦泽,天与明珠堪爱惜。今年年方四十三,甲庚少似唐元白。

葛仙溪前燕子楼,燕子未老人风流。一年一度作汤饶,但愿年年逢麦秋。

???

赶紧查一下,百度说是元九只活到53岁。宋朝人这首诗说他58生儿子。名字都有了,叫道保。

元九在给妻子的悼亡诗里是这么写的。

《遣悲怀·其三》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这句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可是千古悼亡诗前三的存在。关于元九丰富多彩的私生活咱以后再说。

只说元九在诗里用了邓攸无子的典故。说明元九妻子韦从死时,元九还是没有儿子的。之后啥时有的,究竟有没有?反正不管怎样元九确实死的早。。。

又经查阅,元九,先后曾有八个子女,七个夭折,只剩下一个女儿。古代孩子夭折率太高了。

元九去世的时候其实不止八个孩子,虽然可见于诗文的前八个里有七个都夭折了,但是后来裴夫人还有三女一男在元九去世时都还存世,乐天在墓志铭里说了。

《梦微之》有句“阿卫韩郎相次去”

乐天注释时说阿卫是“微之男”,可能是笔误。

乐天在和诗的时候有说元九的儿子叫“道保”(《和〈道保生三日〉“嘉名称道保,乞姓号崔儿。”)。

道保与阿崔同年生。

这首诗原貌可能是

又不见元微之,五十一岁方生儿。当时立名曰道保,可望成家得力时。

流传的时候把元九年龄搞错了。

五十一岁生子,五十三岁去世,妥妥是一个悲剧。

又查一查,乐天确实是58岁才有了儿子,和诗里写的一样,起名叫阿崔。但这个儿子仅活到3岁就夭折了。之前乐天的大女儿也仅仅活到3岁。。。乐天也只剩下一个女儿

王子俊同学,你与这位贺彦泽何怨何仇,送上如此祝福。。。。居然还流传千古?

这算个独家瓜吧。这个瓜告诉我们文人的祝福词都要悠着点读,不要以为他写的天花乱坠就一定是什么好话。。。

扯远了,我们磕的是元白。

《秋晚杂书三十首》宋方回

世称陶谢诗,陶岂谢可比。池草固未雕,阶药已颇绮。

如唐号元白,白岂元可拟。中有不同处,要与分朴诡。

郑圃赵昌父,颍川韩仲止。二泉岂不高,顾必四灵美。

咸潮生姜门,虾蜞以为旨。未若玉山雪,空铛煮荒荠。

什么叫乐天哪里是元九能比得上的。你这么说乐天同意吗?

《刘白唱和集解》白居易

常戏微之云,仆与足下,二十年来为文友诗敌,幸也,亦不幸也。吟咏情性,播扬声名,其适遗形,其乐忘老,幸也!然江南士女语才子者,多云“元白”,以子之故,使仆不得独步于吴越间,亦不幸也。

乐天亲自盖章的元白!

方同学,你不懂爱不懂爱!

所以,

《雨村诗话》卷下李调元

世称元、白,元何能如白也

《唐诗别裁》沈德潜

(元与)白乐天同对策,同倡和,诗称元白体,其实远不逮白。

这些说法,乐天统统表示反对!

这位看的就很明白了。

《韵语阳秋》卷三

元、白齐名,有自来矣。元微之写白诗于阆州西寺,白乐天写元诗百篇合为屏风,更相倾慕如此,而乐天必言微之诗得己格律更进,所谓“每被老元偷格律”是也。然微之《江陵放言》与《送客岭南》诗,乐天皆拟其作,何邪

近现代语言大师陈寅恪,一样磕得飞起,严肃地考证了半卷元白诗文,最后一章狠狠批判了只知刘白,而忽略元白“生死不渝”的感情的谣传。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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