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达力在楼梯上蹦跳,灰尘扑簌簌落到被子上的时候,哈利一脸懵逼地打量着这个熟悉而狭小的空间。
毫无疑问,萨里郡,小惠金区,女贞路4号,楼梯下的碗柜——
可是该死的,自己怎么会在这鬼地方醒来?
他明明上一秒还在和伏地魔那该死的阿瓦达索命对抗!
“你这个懒小子!”碗柜的门被大力拍响,佩妮姨妈久违的怒吼响在门外,“快出来煎熏咸肉!达力生日这一天一切都要顺顺当当的——你别想偷懒!”
“是的佩妮姨妈——”哈利下意识应了一声,摸到自己的眼镜,穿好衣服往厨房去。
也许自己是中了什么咒语……
哈利把煎肉盛到盘子里时想。
“你在发什么傻?”佩妮姨妈不满地说,“让我们为了你的去处这么为难,你竟然还在发傻!”
哈利回过神来,看见费农姨夫和佩妮姨妈愤怒的脸,以及达力那不满的眼神。
“我很抱歉……”哈利嗫嚅地说。
“总之我警告你。”费农姨夫盯着他道,“你要是敢干出任何蠢事——”
“我就在碗柜里关禁闭。”哈利接道,“我什么事也不会做的,真的。”
可惜现在也不是我能控制的。
迎着费农姨夫怀疑的眼神,哈利在心里默默地说。
动物园里还有只要回巴西的蛇准备穿透玻璃呢——赌上自己的晚饭,吓一吓达力也还是可以的。
十一岁的身体似乎让他找回了小小恶作剧的活力,哈利算着日子,等待再一次拿到自己的霍格沃茨录取通知书。
这次就让德思礼一家先各种围堵好了。
哈利回想起当年被钉死的送信口。
海格会来的,带着十一岁的生日祝福、蛋糕和魔法世界的大门……
等到了霍格沃茨,也许可以问问邓布利多自己是怎么回事,以及如果可能……
哈利·波特在漆黑的碗柜里慢慢回想。
如果可能的话,自己这次抢占先机,邓布利多也许不用设计自己的死亡,小天狼星、塞德里克……斯内普教授也……
他闭上眼睛阻止自己再想下去,转而努力期待起再一次见到罗恩、赫敏的场面。可是依然有一个问题在他脑海里不断徘徊,打击着他的睡意。
那场战斗的结果怎么样了?伏地魔死了么?如果没有……
哈利再一次阻止自己想下去。
接下来只要在这个碗柜里等到霍格沃茨的开学就好了,这样想来,折腾到达力的另一间卧室也毫无必要,虽然自己也没有什么东西……
曾经的回忆翻江倒海地席卷了他的脑子,哈利想着这些事情,终于慢慢地睡着了。
之后与印象中一般的,当铺天盖地的来自霍格沃茨的信几乎淹没了德思礼家,哈利躺在了礁石上小屋的地板上。他想起自己上辈子趴在地板上,借助那些沙子给了自己一个蛋糕。
哈利翻了个身,趴在地板上画了一个蛋糕。
这次写些什么呢?依然是HappyBirthdayHarry么?
哈利想了想,把B改成R,写了另一个单词——
HappyRebirth。
然后他郑重地画了十一根蜡烛,等待达力电子表十二点的提示音响起,吹灭它们。
重生快乐,感谢重生,让他有机会将已经见证的鲜血淋漓换一个颜色,让他有机会可以进一步阻止一些人的死亡。
巨大的捶门声响起,哈利一只手将那沙画抹去,目光闪亮地盯着房门,并一直注视着,直至它倒塌。伴随着风雨和闪电,海格走了进来。
“能给咱来杯热茶么?”哈利听到熟悉的抱怨声,“走这么一趟可真不容易……”
这次他没有把达力认错成哈利了,因为还趴在地上的哈利刘海散乱,正露出额头的闪电形伤疤。
“嗨,哈利。”海格说,“上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还只是个小宝宝——哦,我给你带了礼物。”
是的,一个巧克力蛋糕,还用绿色的糖汁写着祝我生日快乐——
哈利愉快地接过那个有些被压扁的盒子,拆开并且道谢。接下来该是基本信息的告知——在海格的自我介绍之后。
所以自己还要再听一次佩妮姨妈的胡话……当然,自己这次不会再提出什么疑问了,看海格对德思礼一家发火也不是那么有趣的事,虽然他想起达力的猪尾巴还是想笑。
“我们现在就走么?”哈利问道,他记得上辈子他们还在这里停留了一晚。
“你可真是迫不及待,哈利。”海格怒视着德思礼一家道,“是的,当然,有这样的亲人实在难怪你想立刻离开——”
“我们抚养他!”费农姨夫像是受到了冒犯一样大叫起来,“抚养他!给他吃穿!供他上学!难道做个正经人会比变戏法要好么——”
海格举起了他那把粉红色的破伞。
“你最好闭嘴德思礼!”碍于威胁,费农姨夫选择了闭嘴。海格看起来也是一脸待不下去的样子,转过头来对哈利说:“当然,我们现在就走吧,不过风雨很大——”
“没关系!”哈利开心地说,“我很开心能够再一次——咳,我是说,我很开心,能快点知道你说的魔法世界是什么样子。”
他们踏着风雨和夜色离开了礁石上的小屋,哈利坐在小船上跟着海格上了岸。
“还是太晚了,不是么?”海格把手举在哈利头顶帮他挡雨,“因为他们那样让人急着离开——我想,如果现在还有那些麻瓜的交通工具,我们能顺利到达伦敦,今晚就在破釜酒吧住,怎么样?”
“当然!不过……嗯……”哈利想着自己还是应该问一问的好,毕竟基于自己是重来一遍,他比上辈子刚见海格时实在少问了很多问题,“你知道,我可没有钱……”
“住宿当然是我来负责。”海格安抚地说,“至于其他的,你明天会知道的。”
“哦……好的,当然。”哈利紧紧跟着海格的步伐,心想也许来一个荧光闪烁,然后等待骑士公交车是更好的选择,毕竟——凌晨,他实在不觉得今晚能靠着两条腿到达伦敦。
海格单手晃着那把破伞,思索着说:“哈利,我想……嗯,你不会把我再多用一个法术的事情说出去的,对不对?”
“当然!”哈利期待地看着海格,虽然那宽厚的手掌帮他挡了雨,但他现在实在冷得厉害,那生日蛋糕他小心地捧着,还一口没动,所以他也饿得不行。
“那么,我也只能用一点小法术而已……”海格说着举起伞,低低念了一句,“荧光闪烁。”震耳欲聋的响声,巨大车灯的强光……再来一次哈利也难耐地遮住了眼睛。骑士公共汽车停在两人眼前,斯坦·桑帕克从打开的车门里跳了出来。
“欢迎乘坐骑士公共汽车——用于运送陷入困境的巫师的紧急交通工具。只要伸出你拿魔杖的手,登上车来,我们就能把你送到你想去的任何地方。我叫斯坦·桑帕克,今晚我是你的售票员——”
“伦敦,对角巷。”海格从口袋里摸出二十二个西可,“我想车可以平稳一点?”他拍了拍哈利,“他需要吃点东西呢!”哈利赶紧仰起脸对斯坦笑了一下。他还记得第二次听到小天狼星的消息就是在这里,不过此时……当然,小天狼星还在阿兹卡班,该死。
“当然!安全出行!”斯坦说,“不过,这孩子额头上是什么?调皮摔的,是不?”
“这可不是。”海格说着就要伸手掀起哈利的刘海,哈利赶紧装作很惊奇的样子跳上了车。
“他可真是个活泼的孩子啊,是不?”斯坦没再继续问下去,领着海格上了车。
哈利找了一张床坐下,努力在颠簸的路途中寻找平稳,并拿出蛋糕吃了起来。
“味道不坏,是不是?”海格咯咯笑着。
汽车很快到了破釜酒吧,两人下了车,斯坦热情地说着再见,对他们挥手。
哈利上一个十一岁的时候是在白天来的破釜酒吧,他注意到夜晚的破釜酒吧看起来更加破旧可怜。海格把他推了进去,里面有一些在夜晚买醉的人,他们停下聊天喝酒,和海格打起招呼。
“怎么这个时候来呢,海格?”酒吧老板举起了杯子,“老规矩么?”
“不了,汤姆,我正在给霍格沃茨办事呢。”海格大力地拍了拍酒吧老板的肩膀,酒吧老板被拍得弯下腰来,他注意到了哈利。
“我的天哪。”哈利听着熟悉的话,好像很紧张不安似的游移着目光,“这位是——这位莫非是——”
奇洛不在。
哈利确认这一点的时候,酒吧老板也喊出了他的名字,热泪盈眶地跑出来和他握手。
那个结结巴巴装可怜却让伏地魔贴在他后脑勺上的奇洛不在,也是,他总不可能整晚都待在这里。
握手结束了,海格眨了一下左眼,弯腰贴着哈利的耳朵说:“你看,我说了你很有名。”然后他又对酒吧老板提出要求:“一个单间,汤姆。”
哈利跟在海格身后上了楼,看着他点起炉火。
“你可以看一看录取通知书。”海格说,“我们好知道明天该买些什么。”
哈利从善如流地展开那张必备用品的单子,念了一遍给海格听。
“我们明天买完东西后,我还要回德思礼家么?”哈利说,“嗯……你知道……”
“我知道你不想回去,可是哈利,我也不能让你一个人在这里。”海格说,“所以恐怕你还是要回去的,不过,也没有几天了。”
“好吧……”哈利其实还蛮期待能在破釜酒吧住上几天的,他记得三年级时,他实在在这里度过了一段自由的时光。
海格从口袋里掏出之前装进去的哈利的睡衣,哈利换好,钻进了被子里。睡之前他迷迷糊糊地想着,明天,他将会收到海德薇,并且见到一个面色苍白,会拖长声调说话的男孩……
TBC——
那么希望喜欢
你们万圣节会打扮小猫小狗小狐狸吗
一条枝干连接着两个世界
当我想你时
琴声
与风中丝绒般的叶子
会唱出你的名字
杀死对方1000次就可以停下的舞曲
爱看这俩掐
暴雨将至
建设一点史晓明文学(?
“他是我生命中唯一一场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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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的时候感觉很新鲜。
他自称是老头的朋友,他说“朋友”两个字的时候我感觉好笑——不是说可笑也不是觉得讽刺,就是单纯地觉得荒唐——于是我毫不掩饰地笑了出来。
这个男人文质彬彬,谦逊有礼,他戴着细框的眼镜,头发干净柔顺,穿着没有污点的浅蓝色衬衫,那衬衫整洁到我隔着监狱厚厚的探视窗都能想象到上面沾着的洗衣粉的气味。
他在自我介绍的时候甚至会说:“你好,史晓明,我是汪淼,你父亲的朋友。”
老头不会有这样的朋友:一尘不染、体面文雅,还会说...
老头不会有这样的朋友:一尘不染、体面文雅,还会说“你好”“父亲”这样的词语。
“你父亲去冬眠了,明天我来接你。”汪淼说,“我申请过了,出狱之后,我可以暂时当你的监护人,直到你大学毕业。”
他说完甚至拿出了自己的身份证、一份盖了章的申请书,以及一个手机。
“这些是我相应的证明,你父亲还录了一段视频,你不放心的可以看看。”汪淼说。
或许是因为我一直挂着一副狐疑的表情,他看起来有些局促,但动作和口气还是很沉稳。
“不用了。”我很客气地说,“我信。”
汪淼看起来有些诧异。
“汪叔叔,我是个欺诈犯,我知道骗人的人长啥样。”我说。
然而即使我不是个欺诈犯,汪淼的模样看起来也足够让人感到可信,倒不是他文质彬彬的外表,而是这个人真就是人如其名,一眼就能看透,他脸上的表情起伏极小,却能把所有情绪都写得清清楚楚。
出狱那天汪淼开了一辆白色的奔驰来。
这话说的,仿佛坐他的奔驰委屈我了似的,我趴在他的车上,很不见外地冲他笑笑:谢谢汪叔!
他只是看了我一眼,让我上车。
他的车很干净,皮质的车座擦得发亮,车里也没什么多余的东西,连个车内挂饰都没有,唯一的装饰物就是一只车载小狗,一只黑色的军犬,叼着烟呲着牙,一脸凶相,却憨憨地随着车身在摇头晃脑,看起来很像我家那老头。
总而言之,这车一看就很“汪淼”,我坐在车里,后座,不敢多动弹,连脚都不敢伸直,爬鞋底的灰蹭出一个印子。
不像老头那车。
我坐过老头那辆桑塔纳,里面几乎什么都有,剃须刀、拖鞋、空的烟盒、一次性的毛巾牙刷,以及见缝插针到每个角落和缝隙的烟灰,茶座几乎被拿来当烟灰缸使,有时候坐进他的车就像是进了一个极其廉价的旅馆。
我每次都要响亮地“啧”一声以宣泄我的嫌恶。
老头这时候嘴里会叼着烟跟我说,“知足吧小子,这可是真正的汽车旅馆。”他会拍拍自己的方向盘,在烟雾缭绕中冲我笑起来,“全天下,就你爹独一份儿。”
去你妈的,史强。我此刻在心里骂他。
我坐在汪淼干净的车子里,心里却在骂他。
明明是个跟那车一样乱七八糟的人,成天东奔西走不见人影,我在心里骂他。
车子停下了,在一个红绿灯路口。
“纸巾在你前面的座椅袋里。”汪淼说。
我吓了一跳,抬头去看,发现他透过后视镜在看我。
他的眼神相当平静,和我此时红着的眼珠和蓄着泪的眼眶截然相反,他看着我,眼角舒展开。
“我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面对他的眼神,感到一阵羞赧,吞吞吐吐,鼻涕泡堵着我的鼻子,让我的声音变得闷闷沉沉,像一个在大人面前无所遁形的小毛头。
“我知道。”汪淼说,他挪开了眼睛,继续看着路面,“我知道,我也想他。”
他说得很轻,也很平常,过弯的时候,上午十点的太阳光正好掠过他的眼尾,我在后视镜里看到他的眼尾被照得水亮、微微泛红。
当时我还不知道,汪淼经历了多少个沉疴难愈的夜晚之后,才能这样举重若轻地说出这句话。
原先的租房已经退掉了,汪淼把我送到了老头家。
老头去冬眠了,房子留给我,房子很旧,进去之前我做足了心理准备,我以为会看到一个战场一样的客厅和一个灾难现场一样的厨房。
可是没有。
这个屋子说干净也不干净,说糟糕也不算糟糕,似乎有人住又似乎没人住。
汪淼将我往里推了推,他领我到最里面的卧室,朝南,更大,还连着阳台。
“这间给你。”汪淼说,“专门留给你的,史强留了好多年了。”
床铺和被套都是干净的,大概是汪淼提前换过了。
我的第一反应却是去看汪淼。
我直到这会儿才得空好好打量他。
不知道为什么,他站在老头的屋子里,轻车熟路得近乎诡异,甚至他出现在这样的地方都是一种违和。
汪淼看起来就是那种,应该穿着干净的素色居家亚麻服,坐在宽敞而明净的客厅里,膝盖上放着书的人——客厅最好连着同样宽敞温暖的阳台,阳台上摆满了绿植,午后的阳光要正好透过绿植,不温不火地拂照在他的书页和头发上。
而不是应该出现在这里,简陋、昏暗、逼仄到太阳光照过都得拐个弯的筒子楼里。
这跟汪淼亲口告诉我他是老头的朋友一样怪异。
不怪我,任何同时认识他们俩的人应该都会这样觉得:汪淼、史强,一对反义词。
我是个直肠子,这是我跟老头唯一像的地方,我将行李放下,脱口就问:
“汪叔,您跟我爸到底为什么会是朋友?”
这问题其实可以问得更礼貌的,但没办法,我嘴巴就是把不住门,老头经常骂我:二十出头了,还学不会讲话。
好在汪淼是个好脾气的人,而且脾气好得有点过头,听到这话居然笑了,但是他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细细看了我两眼,说:
“你跟你爸,还真挺像的。”
我一下脸都皱起来了,我冲他摆手,喊着别让我听到这句话!我最讨厌听这个了!谁跟那老头像?
“像史强,不好吗?”汪淼笑着问。
“好个屁。”我没好气地回答他,然后又马上意识到这样似乎太不客气了点。
但是汪淼只是扶了扶眼镜,似乎笑得更欢快了。
实在是太好脾气了,我想,这么个性子,应该经常被老头欺负吧。
汪淼来的次数并不多,他是个大忙人,连回家都够呛的那种。
他有时候两周来一次,有时候大半个月都不见人影,每次来的时候总是一脸疲惫的模样,脸色苍白,本来就瘦削的身体瘫坐在老头那张硬邦邦的木质沙发上,像是张被折叠的旧纸。
“叔,又被纳米丝割得脑壳疼呢?”我有一次忍不住调侃他。
他有些惊讶地看着我:你知道纳米丝?
嗨!我正经高中毕业的!我摆摆手说,忍不住嘚瑟起来。
“那你知道纳米可以用来干嘛吗?”汪淼却接着问我。
他问倒我了。
“用来……呃,做高强度的假发?”我犹犹豫豫地回答。
他一下笑了,笑得前仰后翻,那张苍白而疲倦的脸因为笑得太过用力而变得通红。
到最后,他甚至笑出了眼泪。
汪淼经常这样笑,他笑起来会低着头,手指抚在额上,眼睛和神色都被他的手罩住,影影绰绰,经常让人分不清到底是在笑还是在哭。
“说你跟他像吧,想不到一块儿去,说你跟他不像吧,又好像都无知得很无畏。”汪淼最后说。
“他”指的是老头,我爸、他朋友。
他是我和这位清瘦谦和的大科学家唯一的交集了。
“你知道他是怎么回答的吗?”
“他说了啥?”
“他说,纳米可以用来杀人。”
汪淼说话声音总是轻轻的、语调里有意无意地总是透着一股柔劲儿,同时习惯性地微微舒展开嘴角和眉眼,自内而外地散发着一种温文尔雅。
“可以杀很多人,一船的人。”汪淼说,“像用细线切豆腐一样,将人和船平整地切开了,整个过程没有尖叫、没有四处流窜逃跑的人群,他们死得一点声音都没有,这就是你爸想出来的主意。”
此刻也是这样,汪淼温文尔雅地说着这样的话:纳米科技,能杀人,很多很多人。
我注视着眼前这个男人,他平静得像一面冻结了的湖,干净、透亮,甚至偶尔能折射出来自雪山和太阳的光。我看着他那双修长的、干燥的、常年用来握笔的手,抬起来,用很轻很柔的力度拍了拍我,透过薄薄的衬衫,我甚至能感觉到那双手的体温——确确实实来自一个温和的人。
可我却被吓得有有些打颤。
“你——你——”我说。
“他给我递刀,我接了。”汪淼回答我。
妈的,老头真他娘不是人,他让这个弱鸡科学家完成过一场大屠杀了吗?我想。
随即我又想,操,半斤对八两,老头递刀这弱鸡科学家也接了啊!真他娘好朋友。
有关汪淼的有限信息我都是从老头的一本笔记本上知道的。
那是一本备忘录,巴掌大小,黑皮被磨损得有些脱落,里头搞七捻三地记了很多东西,都是一些简单的词组,有时候是人名,有时候是一串地址、一个号码。
汪淼的姓名出现在笔记本翻开中间偏后的几页,老头用很潦草的字迹写着“汪淼”“纳米”“怂”五个字,他还用笔给“汪”字上架了副圆框眼镜,“怂”字下面画了条波浪线。
我已经能想象他写下这五个字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笑得蔫坏,带着一些嘲弄和戏谑。
次页里夹了两张名片,一张是汪淼的工作名片,一张是一家牛排店的名片,还有一片宽宽的叶子,早就风干成了皱巴巴的一片叶干,看不出是来自哪里。
我闲来没事,顺着名片找到了那家牛排店。
是一家看起来环境不错的牛排店,不大,挺安静的,晚上的时候还有钢琴演奏,距离汪淼的纳米实验室只有十分钟的脚程——所以在这里猝不及防地撞上下班路过的汪淼应该是意料之内的事。
“所以你应该要预估到这种可能性。”站在我面前的汪淼笑着说,“如果你会事先翻一翻地图的话,史强在这方面做得可高明精多了。”
“我又不当警察!”我辩驳道。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外面的汪淼,不同于在家里看到那副颓然苍白的模样,在外面的他拎着公文包,人站得笔直,脸上的神色也清爽精神,站在车水马龙中,在傍晚时分安静得像一盏旧街灯。
他在做着最前沿的科技,却不知道为什么总透露出这样的气息——固执、守旧、迟钝。
等我看到这个名词的时候,汪淼已经带着他的黄金时代进了墓刻了碑,守墓的人于是就变成了老头。
而此时这个还算鲜活的守墓人推了推眼镜,问我:“既然都碰到了,我请你吃饭吧。”
问得跟个陈述句似的。
我说那敢情好,我要吃牛排!
汪淼似乎有些惊讶。
“怎么了?”我问,“舍不得啊?”
“不是。”他笑笑,“我以为你会……没事,让我请客吃牛排也像是他会教出来的。”
行吧,又绕到老头身上去了。
其实我跟汪淼只吃过那一次牛排,并且在坐下的那一刻我就后悔了。
我很局促地坐在那里,对面是汪淼,一个我并不熟悉的人,我和他唯一的交集就是老头,我的父亲,史强。
不幸的是,作为儿子,我对我亲爹没什么想法,好的想法更没有,所以这唯一的共同话题我也不想多谈,而汪淼又是个寡言的人。
我的意思是,汪淼关于我爹,他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却在面对我的时候,只是沉默地切割着手里的牛排,然后慢吞吞地嚼着,只字不言。
直到我喝完了杯子里最后一滴可乐,汪淼才开口,说了今晚的第一句话。
他将擦过嘴的餐巾叠成一个正方形,放在一旁,看着我喝完最后一滴可乐,说:“你果然装了可乐。”
“啥?”我问。
他指着我的高脚杯,里头还残留着碳酸饮料的痕迹。
“史强第一次来这,用这个高脚杯装过二锅头。”汪淼说,“他还说,如果是他儿子说不定还用来装可乐呢,你果然装了可乐。”
“……他次次都带二锅头来这儿?”我问。
“没有,我们只来过这一次。”汪淼回答我,他指向门口的位置,“当时他穿着旧夹克和褪了色的军靴,就在那,门口,被拦了一下,说不能抽烟。”
这家牛排店甚至没撑到大低谷时代,它倒闭在危机纪年第八年,那时候第一座太空电梯已经投入使用,纳米缆绳在远处像一条云端吐出的细细的丝线,电梯舱启动会带起方圆几里的轰鸣声,震荡出我脑海里零星的细丝一般的记忆——我突然开始想象年轻的史强和汪淼来到这家牛排店的情境。
年轻的、衣衫不整的史强,身上的夹克衫洗旧得发白,叼着烟像个街溜子,而衣冠楚楚的汪淼站在他的旁边,好整以暇地看着史强悻悻地把刚点上的烟从嘴里拿下来。
这场景荒唐好笑得离谱,以至于在我的想象里,年轻的汪淼和史强都带着笑。
没错,我也很忙,老头虽然被安排冬眠了,但上级将他列在了烈士名单上,所以我还要重新回来上大学,我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是他死皮赖脸想出来的损招,后来我从他的徒弟那听说,老头在跟常将军磨这事儿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很新鲜。
“你知道,你爸这人,最讨厌读书人,总说读书人磨磨唧唧,穷讲究多屁事儿也多,后来不知道怎么了,居然跟我说,多读点书也挺好。”
专业据说是汪淼替我选的,“汪教授跟你爸还研究了一会儿呢,他先要了你的高中成绩单,又听你爸讲了一堆你搞什么基金的破事儿,对着本地几个高校的数据看了一下午,给你选了这个专业。”老头的徒弟又补充。
所以我现在还得上学,一开始每天都会被汪淼催促着上学,我的学校和汪豆豆——就是他女儿——的学校在一条线上,所以他送豆豆去上学的时候,会把车开到楼下,催我下楼。
有一次汪淼发信息来,告诉我老头的桑塔纳修好了,让我去提车。
“我和李瑶接下来都忙,提了车之后豆豆你来接送。”他言简意赅地说,陈述语气,祈使句,甚至连标点符号都透露着不容拒绝的铁血无情。
“啥玩意儿!?”我语音回他,“你们科学家都这样的吗!?”
他回我:钥匙放在小卧室的抽屉里。
啧啧,我心里想,真无情。
小卧室是老头的房间,自打我回来后就没怎么进去过,有时候汪淼会过来,他不太忙的时候会两周来一次,每次来的时候都会简单收拾一下,尤其是老头的房间。
我有时候在门外,看到汪淼在老头的房间里擦擦洗洗的模样,偶尔会产生一丝怪异感。
他通常也不在房间里多逗留,离开房间的时候甚至仓皇得像逃离一个黑匣子。
现在这个汪淼的黑匣子就在我面前虚掩着门,我毫无知觉地轻易打开了它,在一个温和的午后,然后很平常地走了进去。
老头的房间非常普通,空间狭窄,床板老旧,坐上去甚至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动静。
褪了漆的桌子上居然还放着一本《十万个为什么》,厚厚的一本,里头几页折了角,我翻开来看,一页是波粒二象性,一页是牛顿光学,还有一页是纳米。
墙上嵌着一个计时器,长方形的一条,显示着00013404、00013403、00013402……但不是电子钟。
我开始满房间找车钥匙,老头的抽屉太多了,里头乱七八糟地塞满了烟、雪茄、打火机、用废了的钢笔,我甚至在一个抽屉里找到了散落着的安全套。
衣柜里也有柜子,我打开衣柜,里头是老头的夹克和洗旧的牛仔裤。
当中夹杂了几件素色的男士衬衫和西裤,以及一套亚麻的男式睡衣。
这感觉很怪异也没有来地透着一丝暧昧:这些干净的、熨得平直的衬衫和这件卡其色的亚麻睡衣,被老头这些灰的黑的军衫、夹克和军裤拥着,层层圈住。
衣柜最底下有个内嵌的小柜子,桑塔纳的钥匙就在里面。
黄昏已经来临,今晚暴雨将至,有关这个房间的一切我都得先扔下了,我得先去接汪豆豆。
提了桑塔纳之后,我又被迫多了一个职业——偶尔充当汪淼的司机,免费的那种。
“……你真喝醉了?”我问他。
“醉了。”汪淼说,“酒精浓度估计超过80mg/100m了。”
妈的,我骂骂咧咧地抄起桑塔纳的钥匙,在心里骂他:你没醉,是我醉了!
应酬基本都在晚上,我就在夜里等他,靠在桑塔纳上,等得无聊了就点根烟,汪淼出来的时候走路没有半分醉态,只有走近了才会发现他的不对劲——他的双眼会失焦,看着我,又似乎没在看我,在这种时候,我感觉他似乎处于一种认识我和不认识我之间。
于是我会把烟灭了,挥开眼前的雾,然后拍拍他的肩膀:“汪叔,认得我是谁不?”
他呆呆地看两秒,直到烟雾散尽,才叹气一样回答,“史晓明?”
“对咯——”我说。
然后就开车带他回家。
他坐进副驾驶,我本来担心他这长手长脚的塞进这桑塔纳会不舒服,但是汪淼看起来完全适应,这个副驾驶的靠背甚至都已经调整到了适应汪淼的角度。
汪淼喝多了会比平时更沉默,他也不睡觉,就静静地待着,等车开到他家楼下的时候,他才开口:“送我去你家吧,一身酒味,李瑶和豆豆不喜欢。”
我用力闻了闻周围的空气,“还好吧,不至于。”
汪淼透过眼镜看我,“你开不开?”
“开开开。”我说。
他喝了酒会在我家留宿,就在老头的房间将就一夜,通常六点多就会起来,穿着前一天的一副原封不动地出门上班。
这时候我总是有一种强烈的、说不上来的感觉——汪淼穿着已经被睡得皱巴巴的素色衬衫,满脸疲倦地从老头的房间出来,提着公文包,支棱着乱翘的头发,在晨光里依稀还能看到里头的银丝。
这是一个让人毫无遐想空间的画面,甚至透露着一个中年科学家的冷淡与疲态,却总是有意无意地勾起我一种不安的念头和疑惑,这个念头在一个暴雨夜达到了顶峰——
我问他在哪,他说他在火车站。
因为外面下着暴雨,我开得很慢,暴雨几乎淹没了整个城市,灯光却还是不知死活地闪烁着,从红变紫,从紫变白,而路面却空荡荡,周围也只有雨声。
危机纪年下,人类所有的悲伤和狂欢都变得喧闹又寂静。
远处有一盏昏黄的灯,来自旧车站,汪淼瘦削的身形站在灯下,独自抗着倾轧而下的暴雨。
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外套,已经湿了一半,他穿过暴雨走过来,湿漉漉地坐在副驾驶上。
“汪叔哪儿回来啊?”我问。
“齐家屯,我去看望我的老师。”汪淼说。
他每年夏天都会去一次齐家屯,给他的老师叶文洁扫扫墓,据他说,也看看日落和星星,他说齐家屯的星星很好看。
“送我去你家。”汪淼又说,“今天我家里没人,顺便检查一下你的毕业论文。”
我方向盘差点儿打滑。
“汪叔!咱俩甚至不同专业!”我叫道。
“道理是一样的。”汪淼回道,“你管我看得懂看不懂呢,拿来就是。”
“您这是查我呢?”
“我不该查你吗?”
我哑口无言。
其实很多时候他对我的管束都毫无道理,然而汪淼就是有这种力量,他沉静地待在那里,像一片海,他看过来的时候,海水会漫向你,无声地将你卷入其中,你不得不跟着他的节奏走。
汪淼到家的时候整个人都滴着水,他并不急着擦干,而是勒令我先把论文拿出来,我只好把我的电脑搬过来,里头的word只打了个标题。
“这是你一周的成果?”汪淼问。
“两周。”我说。
他似乎很无语,同时又觉得好笑,他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每次他做这个动作就是准备要对我说教了——于是我眼疾手快地指着他领子上沾着的一片叶子,叫道,“哇汪叔!这叶子哪来的啊!我看到老头本子里也有一片!”
没想到这无厘头的扯淡却莫名其妙地有了奇效。
汪淼愣了一下,问:什么?
我拿出老头笔记本里的那片已经风干的叶子,不是我胡编乱造,确实是一样的。
“……这是齐家屯的叶子。”汪淼手指捻着叶柄,“那棵树大概五十多岁,在树里还算是个宝宝。”汪淼又补充说。
“我跟史强一起去过齐家屯一次,夏天,那天我们留到很晚,没有回去的车了,于是就找了一户人家借住,他们家的院子里种着这棵树,那天星星很亮,我和史强在夜里看天,就坐在那棵树下。”
但即使是这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一片叶子被带回了这里,夹在老头这样的老刑警的本子里——直到很久之后的某个夏天,我和汪豆豆替代已经不能走动的汪淼到齐家屯扫墓,我看见一片树叶落在豆豆的头上,我伸手替她拂开了,那一瞬间我才明白,史强那天晚上做了什么。
他在星空下,看到一片叶子落在了汪淼头上,他伸手替汪淼拿掉了那片落叶,将它藏进了怀里,带着它穿越过漫长的铁轨,夹进了随身携带的笔记本里。
外面的暴雨还在持续下,几乎要淹没全世界。
汪淼身上还滴着水,我实在不好意思了,说叔您要不好赖先吹个头发,等会儿感冒了我可伺候不了。
汪淼说好。
他起身,我看到他从老头的屋里取了一件衣服出来——那件亚麻的睡衣——进了淋浴室。
那股不安的念头和疑惑又缠绕上来了。
有什么事情不对劲,但是我来不及细想,因为汪淼勒令我今天必须搭出一个框架来。
我起身去倒水,却看到老头的房里亮着灯,尼古丁烟雾从虚掩的门缝中缓缓地蔓出来,汪淼坐在老头那张旧床板上。
他穿着那件亚麻的睡衣,细长白净的手指夹着一根白色的中南海,也不抽,就让烟点着。
汪淼整个人蜷缩着,脑袋埋在臂弯里,烟雾将他团团裹住,他的怀里有一件旧夹克。
墙上那个长方形的计时器发着红光,归零之后,又自动从10184400开始倒计时。
暴雨拍打在窗户上,黑色的天完全吞噬掉了外面的世界,这个狭小凌乱的空间宛如汪淼的诺亚方舟,他手上那支明明灭灭的中南海和他怀里那件旧夹克则是他全部的世界。
那股自打见汪淼第一面开始就萦绕在我心头的不安的念头和疑惑也在此刻达到了顶峰,我靠在门上,在这个隔绝一切的暴雨夜,终于问出了一个极冒犯的问题。
“汪叔,你跟我爸——”我问,“你们,睡过吗?”
汪淼抬起头,他没有眼泪,像往常一样,如海一般平静地看着我,然后很缓慢地点了点头。
操。
我咬牙切齿地看着他。
妈的,操。
“什么时候的事?”我问。
“2007年,在我们共同目睹危机纪年诞生的晚上。”汪淼说。
他平淡得宛如在叙述他和史强只是去吃了一顿饭。
“你甚至有妻子和女儿!”我喊道,“你难道戴着婚戒跟他做吗?!”
汪淼没回答我,他只是看着我,安静地承受着我的崩溃和怒火。
可我能干嘛呢?摔砸东西?将他赶出去?指着他的鼻子骂他畜生再跑去冬眠舱大骂史强畜生?这些我一样都做不到,也不想做。
我只能颓然地坐在地上。
“他是我唯一的一场暴雨。”汪淼对我说,“他是我生命里唯一一场暴雨,为此我可以背叛过去、活在现在、等待未来。”
这就是黄金时代的人。
他们永远带着黄金时代遗留下来的,比钻石还珍贵的希望,在末日下奔走、呼号,在日渐衰败的人性中奔走、呼号。
大低谷时期到来的时候,电视上在滚动播放着西北地区数不胜数的吃人事件,饥荒和灾难将人变成了苍白的兽。
我自那夜暴雨后几乎没再见过汪淼。
其实我并不厌恶他,我还是照常开着桑塔纳去接送汪豆豆,直到她上高中,开始住校。
大低谷时代来临的时候,汪淼联系过我一次。
“参加过ETO事件的,无论是否冬眠,都能多领一份口粮,亲属可以代领。”
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在领取口粮的队伍中。
那天下着雪,他戴着口罩,头发银白,身形依旧瘦削而挺直,穿着素色的旧衬衫和黑大衣,他带着黄金时代的残影,站在一群衣衫褴褛者中依旧是文质彬彬的模样。
他穿越长长的队伍,来到我面前,将一张照片放进我手里。
照片是黑白的,上面是年轻的史强,叼着一支烟,站在一棵年轻的树下,他头上是无垠到蛮横的乌云,脚下是野蛮生长的草,史强站在当中,几乎成了这片广袤天地间的一个点。
可他站着的姿态却像落在天地间的第一滴暴雨。
“人类的落日要来了,汪叔。”我说。
“没事的,再糟糕的情况,总会有明天的,生命的暴雨不会停的。”汪淼说。
他已经苍老的面容上闪烁着令人羡慕的希望。
他转过身去,瘦削而挺直的背在雪中很缓慢地走着。
在将近一百年后,史强醒来,再去查询这段历史,能查到大低谷时期,地球人口从83亿降至35亿,而这消失的48亿生命中,有一个汪淼。
他完成了太空电梯的开发和落成,给史强留下了一张旧照片,照片上是他们黄金时代的残影,做完这一切后,他转身,走入了48亿的生命洪流中。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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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蛋:史晓明毕业照代餐(???
*很长,1w2k+一发完。一点球2设定,大刘宇宙,都可以缝。平行世界,私设如山。所有科学知识都是编的。
*史强冬眠解冻后重逢。HE战士一定要给史汪好结局。包含病弱破镜重圆等多种狗血要素。
「太空电梯坠落时,汪淼正在其中一个电梯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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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间站在同步轨道上爆炸时,汪淼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剧烈的冲击落在太空电梯轿厢顶部,如同一只巨掌,将这枚小小的黑盒子猛地抛向下方的深渊。轿厢中所有的东西都因失重向上飘飞,而后是长达几万公里的疯狂坠落。
厢壁剧烈抖动,发出令人牙酸的崩裂声。混乱中,有人在用变了调的声音尖叫:“紧急制动!紧急制动!”......
厢壁剧烈抖动,发出令人牙酸的崩裂声。混乱中,有人在用变了调的声音尖叫:“紧急制动!紧急制动!”
“上帝!我们在燃烧!”
狂乱的眩晕令汪淼想要呕吐,眼前充满模糊变形的色块。窗外,群星跳着纷乱扭曲的舞蹈,汪淼恍惚觉得自己正坠落进一片灿烂的地狱。
重力的地狱。存在物理学的地狱。
生死关头,他竟然为此感到一丝安慰。
这奇特的乐观精神,是他从一个不着调的警察那里学来的。那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
“史队你看,那就是太空电梯,您本次的任务点。”
螺旋桨风声呼啸。史强向直升机窗外望去,越过滔滔的几内亚湾海域,看到了人类文明有史以来最高的建筑。
高达九万公里的太空电梯,在赤道热腾腾的空气中银光闪烁,自海平面升起,向上延伸到无尽的湛蓝虚空中。
和资料图片中的宏伟相比,它亲眼看上去要纤细许多,如同巨大蜘蛛腹中吐出的一缕丝线,在天穹与广阔大地间轻轻摆荡。
史强没有想过自己能亲眼见到落成的太空电梯。二十年前,北京烟火缭绕的小酒馆里,汪淼曾眉飞色舞地为他描述着纳米材料的前景,太空电梯是所有设想中最疯狂的一个。
那时科学家的眼睛在昏暗灯光下异常明亮,一贯温和的声音因兴奋而微微扬起。史强听不懂他吐出的物理名词,只是哈哈笑着,将他空了的酒杯斟满。
古筝计划之后,他便很少见到那样快乐的汪淼。四光年外三体舰队的阴影笼罩在每个人脸上,生存突然成为头等大事。史强确诊了白血病,接了新的任务,完成了许多匪夷所思的要求。
有必要说吗?他告诉自己。汪淼不过是他接过的许多任务中的一个。他应当让这个任务尘埃落定。
然而他说不出告别,掐不灭那支点着的烟。冬眠那天没人来送他,一切都静悄悄的。冬眠舱合上之后,大雪落下来,掩盖一切。
——直到前不久,他像美国队长一样被人从冰柜里挖出来解冻。干细胞克隆技术已相当成熟,医生做了一台小手术就治愈了他的白血病。痊愈之后,还没来得及看看这个变化的世界,他就被连人带行李扔上了去往加蓬的飞机。
“那里的太空电梯基地还在建设中,最近不太平,需要你负责专家组的安保工作。”常伟思面容已经苍老,但精神依然矍铄。
史强咧开嘴笑了:“嗨,保护科学家吗?在行!”
黄昏海面吹来咸味的风,将甲板上沉积了一天的炎热驱散。史强在基地边缘席地而坐,一边吃晚饭,一面思索白天参观基地时收集到的种种信息。
基地负责人安妮·巴切莉从身后走来,问候他晚上好。她是一名富有热情的年轻女性,穿着色彩明亮的刺绣长袍,走动时十分飘逸。
“史强先生,希望您能喜欢厨师特意为您准备的菜肴。”
史强低头看看餐盘:“不就炖鸡吗?吃着还行,就是味儿怪了点。”
安妮笑道:“这是加蓬的国菜,由番茄、大蒜、洋葱、胡椒、秋葵、扁豆和棕榈油制成的。如今基地物资短缺,要凑齐这些东西可不容易。”
史强端着盘子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得嘞,安妮女士,虽然这玩意儿不如卤煮,但我是吃人嘴软。您需要我干嘛,直说就是了。”
安妮带着笑意上下打量着眼前的人:“史强先生,您确实如常将军所说,是一名很特别的警官。”她的笑意稍敛,“您知道,天梯计划这个项目,一路上遇到的阻力不少,但我们一直坚定推进,才有了今天的成果。”
她向后挥一挥手,语气中不无骄傲。渐渐昏暗的海面上,电梯的剪影隐约透过薄雾,像一条巨大的缆绳。
“然而最近,有计划的核心成员收到了死亡威胁。这位成员非常重要,项目不能承担失去他的风险。我们需要你保证他的安全。”
翻开安妮递来的文件夹,一张熟悉的面孔猝不及防落入史强眼中。
他愣了一下,情不自禁地以手指抚摸那个名字,念道:“汪淼。”
照片上,汪淼的眼眸沉静地透过镜片望过来,依旧是记忆里那样一种温柔无辜的神情。
“淼就像太空电梯的基座,没有他,这个庞然大物就空有灵魂,没有血肉和骨架。”安妮的语气透出几分崇敬。“听说你们以前共事过。”
史强没有搭腔,而是飞快翻阅着这份资料,几条信息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也冬眠了?!”
“是基因炸弹攻击,只作用于特定基因的病毒,破坏免疫系统。淼的妻子受到攻击,抢救无效去世,淼则被迫冬眠。就在你冬眠一年以后发生的事。直到两年前,他们才有办法唤醒他……”
透过同声传译耳机,安妮的声音转化为冰冷的信息流,流入他的心脏。史强紧紧攥着这份文件,感到口腔里泛起苦涩的血味。
他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人抓到了吗?”
安妮摇摇头:“很可惜,我们从未查出是谁干的。”
史强在基地里待了两天,没有见到他的保护对象。基地笼罩在一种昂扬的工作氛围中,每个人都行色匆匆,由量子计算机控制的电梯厢昼夜不停地发射,将物资送往近地轨道。
空间站建设已到了最关键时期,当三体人到达时,它将会是人类文明面向外星侵略的第一道物理防线。
与被智子折磨得精神失常的理论物理学家相比,这儿的人明显表现出一种有事可做的理性和有序。
“你们汪总工程师呢?”史强没事儿就逮着过路的工作人员问。
汪教授在工作。得到的回答通常还伴随着一个指向天空的动作。
史强十分吃惊:“他自己也要跟着上去吗?”
乘坐太空电梯对身体素质要求很高,多达八九个G的超重,是一般人很难承受的。
“很多材料和工程的细节,他想要亲自确认。”那些年轻的面孔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敬畏之情。“上帝保佑他,他把一切都奉献给了这项计划!”
“奉献”不过是“牺牲”更好听的说法罢了。
第三天清晨,史强决定无论如何都要见到汪淼。他仔细地刷了个牙,还莫名地在镜子前整理了半天头发。
出门的时候,史强脚底下一个踉跄。基地在海上,有些轻微晃动是正常的,但从未如此剧烈过。
他听到遥远的地方一声轰鸣,仿佛是在海兽体内听到的怒吼。四壁为之震颤,簌簌地掉落灰尘。
汪淼睁开眼时,史强正坐在床边削苹果。他用刀很老练,苹果皮连成长长薄薄的一条,从指缝里垂下来。
“哟,醒啦。”史强放下水果,拿起床头柜的吸管杯,自然地凑到他嘴边,“喝点水。”
中央计算机控制的医疗机械臂给抢了活儿,讪讪地在头顶打了个转,又收了回去。
麻药的劲儿还没过去,汪淼没觉得多痛,晕晕乎乎地张嘴噙住软管。史强像鼓励婴幼儿一样哄着他:“哎,对,再喝两口,棒棒的。”
很烦的一个梦。但又有点让人安心。
汪淼又睡着了。
第二天,史强打听到汪淼的住所,回家给他拿了几件换洗衣服带到医院。还没走到病房门口,听见里头小护士慌张的声音:“哎,您别动,要回血了!”
史强几步冲进屋内,汪大科学家正摇摇晃晃地试图从床上爬下来。他左手扎了留置针,点滴瓶被他的动作扯得晃动不已。
“这是怎么了?”
小护士为难地说:“他非要自己上厕所。我说叫护工来,他不让。”
史强说我来吧,把小护士打发出去了。
汪淼很快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坐在床沿有点局促,低声说:“我自己可以的。”
“客气什么呢,这是我的任务。”史强一手拉着吊瓶,一手揽着汪淼的腰,小心地避开伤口。
汪淼肩膀绷紧,在史强的触碰下浑身僵硬。几个呼吸以后他才放松下来,乖乖地给史强环抱着,身体的重量沉沉地压过来。他腹部给划了个大口子,流了很多血,虚弱得站不稳,走几步额头和鼻尖上就全是冷汗。
史强让他坐在马桶盖上,拿袖子给他擦了擦汗:“疼得厉害?”
“还行。”汪淼含含糊糊地说,大半张脸给压在史强袖子下面,只露出淡色嘴唇和尖巧的下巴。他不凶人的时候,说话总是软软的,像撒娇一样。史强想象不出来这么一个软和脾气,是怎么把纳米研究中心和基地的这帮人给降服住的。
“你命真够大的。四个电梯轿厢坠毁了三个,就你坐的那个,最后关头开启了紧急制动。”
汪淼低着头不说话,半晌轻轻吸了一下鼻子。史强知道他心里难受,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行了。都过去了。我在这儿呢,啊?”
汪淼的头发很软,在手心里毛扎扎的。
过去了吗?肯定没有。但史强知道,会过去的,必须得过去。这个时代会像熨斗一样,把一切都刺啦刺啦地熨平,趟过冒着焦糊味的从前,就能又一次活下来。
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洗澡也是一件折腾人的大事儿。汪淼的伤口绝对不能沾水,但他本人极其洁癖。在加蓬这种天气,一天不洗澡比要了他的命还难受。
“我自己能洗。”汪淼攥住毛巾的一头,跟史强来回拉扯。
“你能个屁!你站着都费劲。”史强开始头疼,“别闹了行不行?万一感染了,给多少人找麻烦事儿。”
“……”
他口气是冲了点,但汪淼也没必要露出那种委屈的表情吧。
“行行行,我帮你洗,行了吧?”史强挽起袖子,“给汪大科学家擦澡,这是任务的一部分。”
汪淼好像显得非常非常抱歉了,脸色微微泛红:“我不是想麻烦你……”
“让我给你带孩子接你上下班的时候,你又不嫌麻烦了。”史强随口调侃道。话才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屋里奇异地安静了一瞬。二十年重若千钧的时光,轻轻地一抬腿就跨了过去。
他们曾经那样地亲密过。
汪淼似乎终于在这种回忆带来的放松里妥协,乖乖地让史强帮忙洗了澡。两人躺在并排的病床上准备休息时,夜已经很深了,海浪在远处涌起又落下。
史强翻了个身正准备关灯,突然想起一件事儿来:“哎,你之前一直收到匿名的死亡威胁,对吗?”
“对,那些安妮应该已经给你看过了吧?都是些和审判日有关的内容,世界毁灭什么的。”
“有没有收到新的?”
汪淼摸出手机,很快地检查了邮件,停顿了一下:“还真有。”他把屏幕举到史强面前。
邮件地址经过加密,无法追溯发信人。信的内容十分简短:
「因为主在那里变乱天下人的言语,使众人分散在全地上,所以那城名叫巴别。」
“主?”史强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字眼。
“如果我没记错,这是《圣经·旧约》里的内容,讲的是巴别塔的建立和荒废。”汪淼打了个哈欠。
“噢,有点儿印象。好像是……一座通天塔?”
“对。人类想要建造一座通往天堂的高塔,他们的举动触怒了神。神让他们说不同的语言,这个野心勃勃的项目便就此停滞了。这是记载中人类第一次有组织、有目的地公开反抗神。”汪淼声音逐渐含糊起来,“这封信在说什么,其实很清楚。”
“通天塔是太空电梯,主是三体人。这股子神神叨叨的味儿,ETO?”
“看来,ETO并没有被完全铲除。”汪淼垂下眼帘,半睡半醒,睫毛投下密长的影子,“又或者,它完全有死灰复燃的可能……”
他的呼吸变得平稳绵长。
半夜汪淼发起低烧,迷迷糊糊地说着梦话:“史强,你病好了吗?”
“我好着呢,身体倍儿棒,你好好养伤。”史强哄他把温度计夹好。
汪淼安静下来,停了一会儿又含糊道:“医院不能抽烟。”
史强给气得笑了出来:“一天天净惦记我的烟呢!没抽!”
汪淼的呼吸趋于平稳。他睡着时没那么痛,眉眼都柔和下来,比二十多年前史强刚见到他时还要显得年轻。
“还是那么轴轴的小孩儿脾气。”史强低笑着骂了一句,伸手给大科学家掖了掖被角。
“什么,你说汪豆豆在空间站里?!”
“史队,请你冷静。”
“我他妈怎么冷静?这么重要的事儿,为什么你们现在才说?人救得回来吗?我怎么跟汪淼说?”
新任小助理徐连脸都涨红了:“您没必要跟汪教授提起。豆豆出任务也是突发的,汪教授不知道。近期……基地会暂停他出外勤。”
“那是他女儿!你们以为基地的总工程师是傻的吗?瞒得住吗?明知道他收到了那什么破死亡威胁,都想不到要保护他的家人!”史强破口大骂,唾沫星子飞溅到徐连脸上,“一帮!饭桶!二十年前的错误!你们他妈的再犯一次!”
徐连瑟瑟发抖,不敢说话,半晌挤出一句:“……史队,我能透露的信息也有限,您理解一下……”
“那谁,徐连是吧,徐冰冰的大侄子?”史强深呼吸几下,上下打量眼前的小伙子。
“你姑姑以一当十,你不能给她丢脸!”刑警有力的手一把将可怜的徐连按在沙发上,在他对面坐下,叼住一支烟:“知道什么,都说说。”
汪淼冬眠,李瑶去世,汪豆豆只能寄养在外婆家。她无病无灾地长大,以极为优异的成绩取得工程博士学位,成为一名宇航员。
汪淼解冻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到女儿。但汪豆豆一直表现得比较冷淡,加上两人都工作忙碌,父女俩一直维持着并不频繁的联系。
几天前空间站爆炸时,汪豆豆正好被调去进行空间站的模块装配工作。爆炸使尚未建设完成的空间站从与电梯固定的线缆上脱离,飘入太空,成为环绕地球运行的一枚小小太空垃圾。
“所幸电梯配重还没有完全调整好,空间站没有在近地轨道运行,而是在地球同步轨道上。否则……空间站会整个坠毁在基地上,后果不堪设想。”徐连轻轻打了个冷战。
“所以,汪豆豆现在就是断了线的风筝上一只小蚂蚁,这风筝还他妈是破的,我没理解错吧?”
徐连整张脸皱成了苦瓜,无奈点头:“救援活动已经在开展了,但并不容易。这件事还没有对外公布,影响太坏……”
“废话少说。我这边负责把人看好咯,你们那边也得把人给我弄回来!不择手段!”
徐连像一只被倒空的面口袋一样蔫巴巴地离开了史强的临时办公室。
史强把嘴里的烟拿出来,下意识要在烟灰缸里捻灭,忽然想起来自己压根儿没点,烦躁地“啧”了一声。
看到汪淼空着的病床时,史强差点灵魂出窍。
我淼淼呢?怎么出去一趟回来就不见了?
脑子里霎时闪过许多可怕的念头。史强把它们强行压下去,刚准备出去问问护士,就听见更衣室里的动静。
汪淼慢吞吞地扶着墙走出来。他把病号服换成了简单的黑T恤和长裤,单薄得像一片好看的纸。头发整理过,发梢有一点湿润。
汪淼皮肤本来就白,事故中磕出了许多青紫,手臂上大片淤血,不能包扎处理,只能喷上药水等自己吸收,乍一看特别惨烈。
“这么着急啊?想换衣服,等我回来呗。”史强松了一口气,将他扶到床边坐下。
汪淼低喘了一口,摇摇头,在床头摸到眼镜戴上。
“不在这儿了,我得走了。”
“你都这样了,还想走去哪儿?”
“实验室。”
比科学家更可怕的是发疯的科学家。
史强早该知道,科学家们都是一些钻牛角尖的死脑筋。当他们决定一件事儿的时候,就很少有东西能让他们改变想法。
所以此时此刻,他扶着一个脸比纸还白的汪淼,杵在在材料部实验室的门口。
“滴——”“您的权限不够,拒绝访问。”电子门锁第五次播报出温柔甜美的拒绝。
汪淼的呼吸乱得像有一群蝴蝶在他的胸膛里扑腾。
“不对,不对,怎么回事。”他的手抖得拿不住门卡,准备第六次尝试时,连手带卡被史强握在手里。
史强的手和他本人一样,温暖、干燥、有力。被这样一双手抓住的时候,任何溺水的人都会立刻有一种得救的感觉。
这是拯救者的手。被这双手保护的人,既不会沉入深渊,也不会没着没落地飘起来,飘进外太空。
它是如此坚实,如此肯定地将人锚定在地面,锚定在现实,准确无误地传递着这样一条信息:我在呢。
“别试了,你这卡八成是被基地中心给锁了。”史强温和又不容置疑地将卡抽走。汪淼冰凉发抖的手指被他紧紧握着,想抽抽不出来。“这件事儿跟你没关系,最近好好休息一下,行不行?”
汪淼深吸一口气,直视着史强的眼睛:“大史,豆豆出事了,对吗?”
史强见过太多绝望的眼神,有时他觉得自己已对绝望和痛苦免疫了。他没想到,汪淼的绝望会如此锋利地刺入自己的心脏。
他挠了挠头:“这样吧,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别走开。”
汪淼不明所以:“你上哪儿去?”
史强摆摆手:“去给你弄张门卡来。”
“这个实验室是备用的,很少有人来,设备什么都全的。”
五分钟后,汪淼已经进入准备室,从柜子里拿出一套防静电无尘服来。史强眼看着他要弯腰去套鞋套,赶紧把他肩膀按住:“你坐着,我给你穿,别把伤口崩开了。”
汪淼愣了一下,有点局促地别开眼:“嗯。”
“怎么着,大史一出手,就知有没有。我说能给你弄来卡吧。”史强蹲下身低着头,汪淼一垂眼,看到前刑警头顶的一撮毛翘起来,在空气里颤颤巍巍。
“你还是那么不择手段。”汪淼凉凉地评价。等待那个丢了卡的可怜小年轻的,将会是安全部大姐头无情的训斥。
“你就是太择手段。”史强完全不觉得这是批评,欣然接受。
甫一进入实验室,汪淼便全身心地投入工作,看起来几乎像个没受伤的人。
史强在被仪器包围的环境里有点无所适从,目之所及汪淼都不让碰,只好找了张椅子坐下,没话找话。
“徐连跟我说了一大堆救援的困难。搞这么大一个太空项目,就不能派艘飞船先把人接回来吗?”
“困难是肯定的。”汪淼飞快地调试着机器,没有从那些按钮上抬起头来。
“天梯计划一直受到很大的阻力,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它看起来过于像是逃亡计划的其中一步。为了撇清这种嫌疑,基地没有配备飞船和空天飞机,要申请使用也极其困难。”
“咋的,怕人坐飞船从地球跑了呀?”史强嗤笑一声,随即被一种可能性攫住,噤声了。
透过镜片,汪淼无言地和他对视。
随着舰队逼近,越来越多的人将会想到这个选择。到那时,资源的厮杀会更加残酷。
史强无端想起叶文洁曾经说过的话:现实的引力太沉重了。
他的语气很平静。如果不是尾音泄露了一丝颤抖,史强几乎感觉不到汪淼的情绪。这让他很不习惯。汪淼向来是一个像水一样单纯的人,有鲜活的喜怒,一眼就可以看穿。史强很喜欢逗他,感觉就像把手放进静水,恶作剧地将水搅乱,看着水中的游鱼因扰动而敏感地惊散。
这和看到宇宙闪烁时的崩溃不同。这是无声的绝望。属于一个父亲的绝望。
其实在我面前,你可以崩溃的。
史强又想抽烟了。但穿着防静电服,他连自己的口袋都摸不到。
“你现在的研究,和这有关吗?”
汪淼点点头:“只是一种设想。空间站残骸位于地球同步轨道上,如果不受到更多的外力,它会一次次以较慢的相对速度从电梯顶端掠过。”
“你的意思是,我们在这个时候有机会捕获它。但空间站又不是卫星,那么老大个儿,也没法儿抓取啊。”
汪淼的镜片随着屏幕上不断滚动的数字闪烁:“你刚才用了‘捕获’这个词。”
“啊?捕获怎么了?”
“这正是我的想法,我们可以造一张巨大的网,像捕鱼一样,将它网在里面。”
“你这小孩儿听不懂话吗?就是这个意思!行不行吧你就说!”
这人的脾气可真臭啊,我姑没吓唬我……
徐连已经开始有点想跳海了。
“那个,史队,什么样的材料……才能有这样的强度啊?‘飞刃’或许行,可还得考虑压强呢,万一弄不好,空间站全给切成豆腐块了……”
“哪儿那么多废话呀!你们汪总说行就肯定行!你再好好琢磨琢磨!哎……”
史强的大嗓门儿忽然遥远起来,另一个温和的声音说道:“我来跟他说吧。”
徐连从来没有觉得汪总的声音这么温柔动听过。
“徐连,项目组一直在研发新的材料,强度更大,塑形度更好。目前已经基本成功了。这种材料,我们将它命名为‘飞梭’。”
“……原本近期就已经打算用‘飞梭’替换关键接榫,整座电梯的强度将大大提升。我在想,或许我们可以尝试用‘飞梭’去织网,控制网线的粗细,在不伤害空间站本体的前提下,将它拦截在电梯顶端,再使用预置的铰链结构重新固定。这应该是目前来说,成本最低,安全度最好的办法。”
徐连思索了一下,兴奋道:“汪总!还得是您!我这就去汇总资料,写一份可行性报告递上去。”
飞梭的量产研发持续了三个星期。几内亚湾的烈日和海浪足以将最白皙的皮肤涂成黝黑色,但汪淼却越发苍白了。
经过漫长的争执和调度,基地中心终于和失联许久的太空站取得了联系。包括汪豆豆在内的14名宇航员幸存,5人受伤。食物和水尚且充足,最紧要的是氧气储备。
“空间站外舱在撞击中受损,现在有轻微漏气现象。气压正以极其缓慢的速度下降,以我们手头的工具,无法探测哪里受损,也不能修补……”电讯号并不稳定,汪豆豆的声音断断续续,面容却很冷静。
她已经从那个娇憨的小女孩,长成了可以独挡一面的青年。
中心会议室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汪淼身上,又满怀同情地移开。
汪淼抬起脸看了史强一眼。那双眼睛在说,留下来吧。
“豆豆,你放心,爸爸一定会想办法救你出来的。”汪淼在微笑,扮演那个温柔又无所不能的父亲,“你看,你史强叔叔也在呢,基地好多人,都在努力救你们。”
他演得不是特别出色。史强把手搭在汪淼肩上,感觉他在不停地颤抖。他将汪淼的肩膀握紧,再握紧一些。
“我没事爸爸,我没有受伤。”汪豆豆在反过来安慰汪淼。她的眉眼完美地融合了父母的面容,神情中有一种超出年龄的沉稳,在身后旋转的星海背景上,美丽得令人心碎。
史强和汪淼几乎同时想到,如果能看着她一天天长大,将会是一种多么奢侈的幸福。
“豆豆,照顾好自己。”汪淼还在笑,“等你回来了,咱们换个工作,在地面上搞研究,好不好?如果你喜欢赤道的气候,我们可以在当地买个小房子,每天一起上下班。我可以天天给你做炖鸡蛋羹,你不是最喜欢爸爸做的镜面鸡蛋羹了吗?”
“好啊,我想吃。”汪豆豆也在笑。史强不知道这对父女是怎么他妈的诡异地忍住眼泪的,反正他是快忍不住了。
“爸爸,我觉得现在这份工作很光荣。小时候,我曾经因为你不能陪我长大怪过你,但现在我知道,你是参与过拯救世界的英雄。我在做着和你一样的事,尽可能地为人类奉献,保护大家……”
“奉献”不过是“牺牲”更好听一点的说辞。
“爸爸,我感到非常,非常幸福。”
汪淼正在崩溃的边缘。
史强太知道崩溃是怎么回事儿了。有些人的崩溃是山呼海啸一样,突然袭来,把理性整个吞没。有些人则是渐进的、不显著的,掩盖在理性的外衣下面,像一个液压机下面脆弱的花瓶,裂纹一点点爬满全身,直到在某个临界点彻底崩坏。
和汪豆豆通完话后,汪淼什么也没说,回到实验室,继续投入疯狂的实验和计算。睡了三个小时,起来喝了一瓶牛奶,继续工作。
史强一直守着他。连史强都熬不住打了个盹儿,凌晨五点多一睁眼,汪淼还在电脑前坐着。徐连送来的盒饭放在手边,已经冷了,连盖子都没打开过。
“徐连,把饭拿去热热。”
“哎。”小助理感觉到史强身上的低气压,立刻捧着盒饭遁走。
“别热了,我不吃。”汪淼说。在这种时候,他还维持着礼貌,想着尽量减少别人的麻烦。
饭比天大。在史强的理论里,当一个人对于吃饭彻底丧失了兴趣的时候,就疯得差不多了。
汪淼正要键入一行命令,酸痛的手腕被一把擒住了,他挣了一下没挣开,立刻烦躁起来:“史强,放手。”
“起来,吃饭。”史强的语气比他还要坚决。
“我不吃!”汪淼这下真的生气了,用另一只手去掰史强钢钳一样的手,眼神还锁在屏幕上。
“你得吃。”史强脸色很冷,将汪淼两只手腕都擒住,一把将科学家拖了起来。
汪淼因这突如其来的冒犯睁大了眼睛,白皙的面孔愤怒得微微涨红,奋力地想要挣开史强的钳制:“你疯了吗!”
“我没疯。我也不会让你疯。”在激烈的冲撞中,史强的声音反而透出令人心寒的冷酷。
徐连捧着饭回来,目瞪口呆。
这一个多月,这位臭脾气的史队长,对他们汪总简直就是言听计从,鞍前马后,要星星摘月亮的。
怎么就动起手来了?
史强的力气大得可怕。即便是在身体条件好的状态下,汪淼跟他的力量对比也是悬殊的。他徒劳地反抗,但仍一路踉跄着被拖出实验室,走过长廊。
就像一只火鸡。
在这种屈辱的境地里,汪淼彻底失去了冷静,破口大骂:“史强,你有什么资格妨碍我?你真的在意我活着还是死掉?别骗我了!我不过是你的一个任务!”
史强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脸慢慢地说:“我是你的朋友。”
“朋友?冬眠前不告而别的那种朋友吗?利用我杀人的那种朋友吗?”汪淼的声音像刀片一样,单薄而锐利,“你明知eto会报复但你从来不说!李瑶死了!在我面前死的!你阻止我救我的女儿,还说什么要救我!”
史强咬紧牙关,一手握住汪淼手腕,一手猛地推开走廊尽头的防火门。
清新微咸的海风立刻吹在汪淼脸上。他第一眼看到的是深黑天幕上的星群。这是黎明前最为黑暗的时刻,在东方尽头,海与天的交界,很快,第一缕曙光将会亮起来。
以星群为底色的,是一座巨大而奇异的建筑。它看上去像几条纤细的缆绳,向上伸进无边的天空当中,在目力的极限处,仿佛自身也被天空吸进去,看不见了。
面对无垠的未知,它将是人类的城墙和渡口。
“汪淼,我相信你,一定能救出豆豆。”史强拉着他来到基地边缘,把盒饭塞进汪淼手里,“但是,先吃饭。”
饭盒在汪淼手里散发着沉甸甸的温度。在海浪不停歇的拍打声中,情绪逐渐退却了,他开始觉得慌乱、羞愧和软弱,膝盖支持不了身体的重量,不得不在地上坐了下来。
史强替他把筷子掰开塞到手里:“快吃,我让厨房给你开小灶整的炒肝。”
徐连远远站着。未明的寂静里,基地边缘只是两粒小小的模糊人影。
有人在抽泣,另外一个人在小声安慰:好啦,好啦。
我们都会活下来。一定会。
飞梭量产的技术瓶颈终于被突破了。材料部加班加点制成了一张“渔网”,将之固定在电梯顶端,空间站的必经之路上。
这是人类社会已知的强度最高的材料,抗拉强度达到恐怖的800Gpa。史强在会议上匆匆见过这张“渔网”的照片。它看上去像一蓬黑色的烟云,由无数蛛丝一样的线织就。很像它的造物者,纤细,沉默,但超乎想象地坚韧。
23个小时以后,它将在少量机械的辅助下精准回收漂浮的空间站残骸。
许多别的事需要他操心。汪淼收到的死亡威胁到底来自何处。空间站爆炸的前因后果。是内鬼还是外部攻击。这些问题,他都需要去找到答案。
又或者,他只是借助工作在逃避那种熟悉的胆怯。史强不得不承认,这世上很少有令他害怕的东西,但那里面一定包括汪淼的眼泪。
疾雨猛烈地敲击着窗玻璃,海上基地平台在海浪的冲击下摇晃。
“咚咚咚”。有人敲门。徐连的脸从门缝里露出来:“史队,有您的包裹。”
史强接过来在手上一掂量,还挺沉。发件地址写着北医三院附属冬眠中心,是他冬眠二十年积攒下来的私人信件。这些是由院方保管的,本来正常办了出院手续可以直接领取,但那会儿着急走,没人想得到这一茬。
没想到跨越大洋,这些东西最终竟寄到了他手里。
这是他一生中收到的第一张明信片。从前在部队的那些朋友,从不搞这种文艺兮兮的东西。明信片正面是一张摄影。史强一眼就认出了那栋建筑。湛蓝夜色中,王府井教堂灯火通明,塔楼尖顶如同刺入夜空的火炬。
他将明信片翻过来,看到工整秀丽的字迹:
「你是我的战友
因此我想念你
当我跨过沉沦的一切
向着永恒开战的时候
你是我的军旗」
史强,新年快乐。
史强用力眨眨眼睛,抹了一把脸,喃喃笑骂道:“你们知识分子的臭矫情劲儿。”
说着,把那明信片小心翼翼地夹在工作日志里。想了想,又翻出一个防水袋,把明信片妥帖地裹好,放在衣服贴身的内袋里,紧贴着心脏。
汪豆豆和其他宇航员顺利着陆时,海上基地爆发出剧烈的欢呼。
史强不在欢呼的人群中。之前苦苦追寻的那个幽灵就在他眼前,让他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550W,UEG分配给天梯计划的量子计算机,在空无一人的机房中同他冷静地对峙。
“史强队长,您的推论完全正确。我的责任是确保人类胜利,而天梯计划,极大地增加了人类分裂的隐患,降低了人类的生存率,因此必须停止。”
史强莫名从冷冰冰的机械音里听出了几分理直气壮。
“MOSS,你和智子的立场、目的完全相反,却做出同样的选择,不觉得讽刺吗?”
“文明的命运,向来取决于人类的选择,不取决于我。”MOSS的声音毫无动摇,“汪淼教授的努力,让计算函数产生了很大偏移。飞梭材料提高了人类的生存率,至少在目前,我不会再干涉基地的工作。”
……
“但据MOSS所知,还会有各种势力,以各种形式干预计划的进程。我衷心建议您查看今晚的天气预报。”
“祝你好运,史强队长,你是我很喜欢的人类。”
警报突然在头顶尖锐地响起来:海啸预警!海啸预警!所有基地人员十分钟内撤离!
汪淼在一艘颠簸的船上,雨水像子弹一样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他拼命伸出手去,差一点点就能够到史强的指尖。一个巨浪扑过来,将史强整个吞没了。
周围很嘈杂,有人在尖叫。但那声音又很近,仿佛是从自己胸腔里发出的。
他在海岸上翻了个身,使劲咳嗽,像虾米一样蜷缩起来,呛出一大口水,又一大口。
有一双手在他后背上拍打:“没事儿了啊。没事儿了,没事儿了。”
汪淼被胡乱揉进一个湿漉漉的怀抱里。那人很用力地抱着他,勒得他呼吸困难。但汪淼又莫名知道,不会有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
“史强,”汪淼挣扎着问,“你没事儿吧”
“还问我呢,”史强给他气笑了,“你自己水性这么差,谁让你跳下去救我的?最后还得我救你。咱俩这救来救去的。”
“对不起。”汪淼弱弱地说。他想到行将窒息时,有人在他口中渡气,不安地缩了缩肩膀。
他们运气很好,漂到了加蓬南部的一处海岸。附近没有居民,但物资还算丰富。史强身上带有定位发射器,等天亮以后,会有人找到他们。
雨几乎停了,天空中只剩下偶尔几丝闪电和雷鸣。海面上,太空电梯像一座巨大的浮标,影影绰绰。海啸没能将它掀翻,它仍顶天立地,几乎像是亘古以来存在的一样永恒的东西。
“还别说,你这电梯判断方向真好用。我们往南被冲了十几公里吧。”史强在树下找到一块干燥的地方,用火石麻利地生火。
“你相信MOSS的话吗?或许这一切都是它自导自演的,或许它的真实目的,就是‘飞梭’材料。”
海鱼在火上吱吱作响。汪淼抱膝沉思。火光中,他的侧脸显得疲惫而温柔。
史强望着他淡色的干燥嘴唇,忽然有一种冲动。
“别管那苔藓怎么想了。你的材料,救了豆豆,救了其他人。”或许将会救我们所有人。
汪淼摇摇头:“这不算什么突破性的工作,任何人都可以完成。只不过它选中了我。”
也许吧。但你是不可替代的。史强默默地想。
“我还要跟你道歉,那天,我说——”
“没事,我知道。我也有错。”史强截断了他的话头。
他们不再说话,静静听着周围的声音。雷雨,海浪,树叶摩擦摇晃,鸣虫与海鸥。
黑暗笼罩蛮荒的非洲海岸,他们像是几百万年前的两个人类,在篝火前依偎着,痴痴地凝望仿佛有生命的火焰。
汪淼忽然微微笑起来。
“怎么了?”
“我在想,上帝为了阻止人们相互理解,拿走了他们共同的语言,但总归还是给我们留下了一样东西。”
“留下什么?”史强随口问。
汪淼笑了笑,没有回答。
史强一琢磨,想到了一个字儿。他为自己想到这个字而感到震惊,但坐在汪淼身边,它如此合理,如此清晰地浮现出来。
两只椰子壳里的水煮沸了。汪淼捧起一只来吹了吹,水汽柔和了他的面孔。
他开玩笑似的向史强敬了一下:“敬虫子。”
史强端起另外一只,郑重地回应他。
“敬我们。”
-end
执子之手-四季白花与君子兰心。
“喂…周一就困成这样吗?”
是摸鱼祝大家快乐社畜每一天(′ω`)
后羿和魔法师"管他三体人有几个太阳,我都给你射下来喽"——CP30史汪街道的宣传图,隔了一年多终于顺利举办,太曲折了,制品工艺也好用心,谢谢街委老师们的信任!看到大家的照片也很开心~
当你熬了几个大夜赶完pre之后发现ddl是昨天
四承四花
最需要败者食尘的一集
是草莓夹心爆浆软糖www
望仔:小春~还没好吗~
小春:马上就好
(是洛师(微博@洛斯Taco)点的图,私心画了三人组上学日常
(p2是草图,p3是截出来很喜欢的望仔和泰长www
酒喝到第三轮,汪淼找了个机会脱身。
基地的宴会厅摆了十来桌,满满当当。因为中国人多,也按中国人的习惯坐圆桌,汪淼当然在主桌上。不过三轮敬酒过去,座次都乱了,研究员们不分国籍身份地混坐聊天,欢声笑语,各种语言混杂在一起,温度越来越高,声音也越来越大。这时候,没人注意坐在主位上的人已经悄悄离开了房间。
汪淼没有去卫生间,而是径直走出了大楼,他想透透气。刚刚被敬的三杯酒虽然不足以让他感到眩晕,却实打实带来了轻飘飘的醉意。
利伯维尔全年气温都在二十来度,不过十月进入了小雨季,傍晚的一场雨后空气变得湿润...
他这么想着,慢慢踱步,不知不觉间偏移了生活区。
汪淼难得这样放松心神,今天确实开心,大家都高兴,长久的努力有了肉眼可见的回报。而且“天梯一号”试运行成功也标志着他们项目组即将解散,庆祝与分别,截然不同的情绪都需要用酒精来表达,即使是公认的工作狂汪淼,也没有在这时候出来唱反调。
吸引汪淼注意力的是声音,那是阵细细的、微弱的抽泣。汪淼很快便注意到,前方的树下坐着一个人,一个小孩。
也许因为想起了豆豆,那蜷缩的身影让汪淼心头一颤。基地里怎么会有那么小的小孩,哪个研究员的家属吗?
“你好,你……需要帮助吗?”汪淼柔声说道,他走到一个比较近,却又不至于冒犯的距离。
“叔叔,您要买火柴吗?”她仰起头。那是个稚嫩的声音,赤脚的女孩身上穿着一条裙子,旧围裙前兜着一大包火柴,脏兮兮的脸上被泪水冲刷出两条痕迹。
这形象有些熟悉,却绝不可能是任何研究员的孩子。汪淼疑窦丛生,正要问什么,那双怯生生的眼睛对上了他的视线,女孩又轻声地、清晰地重复了一遍:“叔叔,您要买火柴吗?”
眼前的场景与周围的一切充满了割裂感。汪淼知道这熟悉因何而来。那是豆豆不喜欢的一个童话故事,安徒生的每个故事,《卖火柴的小女孩》、《海的女儿》……她都只听过一次,而且本能地抗拒听到最后,不知不觉间泪水便湿润了脸颊。豆豆有太多的不解,她问爸爸:“为什么她没有衣服穿,为什么她挣不到钱还要挨打?为什么她没有吃的,是因为三体人来了吗?”
如今豆豆已经上了中学,疲于应对沉重单调的课业,与日新月异的世界变化,再不会有多余的情绪共情童话故事里的人物。然而此时那可怜的小女孩就在面前,仍然用哀切的眼神凝望着他。汪淼没吭声。这可能是个拙劣的骗局,但他还是拿出钱包,抽出一叠中非法郎,递给女孩。
“谢谢您!祝您所有的心愿今晚都能实现!”
女孩的手指像冰雪一样冷,就在那盒火柴被交到汪淼手里的瞬间,她像融化的雪花一样消失了。
汪淼扶住了自己的额头,的确有些热,酒精引发的血管扩张和新陈代谢的增加,尚未步入发烧产生幻觉的范畴。但女孩已经不见了,手里的火柴盒却是实实在在地存在着。汪淼突然觉得这样有些滑稽,单单点起一根火柴。也许该顺便抽根烟,但他从好多年前就已经戒烟了。
这是蹩脚的骗局,或是障眼法,醉后的人分辨不清,也懒得在意。那句祝福倒是真挚诚恳,可是他有什么愿望呢,汪淼惘然地想,在太空电梯试运行成功的当下,他心中一片空落落的,也许他此刻最大的愿望就是清清静静地睡个觉,然后回到家里陪豆豆聊聊天。
汪淼划下第一根火柴。
一颗星星落下来,有一个人要离去了。
汪淼走进了房间,这是他熟悉的家,熟悉又不同。女儿靠在他臂弯,沉甸甸的分量。三年前回国那次他就抱不动豆豆了,但此刻,他依然能轻而易举地把女儿高高举起,嬉笑声像银铃一样响彻房间。真好,现在他的确很少再看见豆豆这样无忧无虑地笑了。
“别闹你爸了豆豆,把电视打开,过来洗手。”李瑶的声音响起,要开饭了。汪淼自觉地走向厨房,门铃却响了。谁呢,饭点来家里。汪淼本能意识到有事情即将发生,所以越过了豆豆去开门:“谁啊?”
那是一张他已有些陌生的脸庞:黝黑的肤色,浓密的眉毛,一双眼总似笑非笑,藏住锐利的目光。他怎么来了?那个声音像是从喉咙里直接蹦出来的:“史强?”
汪淼想起来了,那是记忆中他最后一次见到史强。
“汪淼啊,有空吗现在?”史强开口。
放在现实中汪淼会为难,妻子女儿等着他吃饭,这是长达半年多的项目结束后难得一家三口相处的机会,他和豆豆拉了勾,事先也与李瑶约定好,好好陪家人,不谈工作。
但史强在他面前,他们两年多没见了,万一有什么事呢?
史强没有回头。
这次,汪淼没有犹豫,他知道这是个梦,无法影响现实,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回答:“行啊,去哪儿?”
“爸爸要出去吗?”客厅里的豆豆终于出声。汪淼惊讶于这个梦竟然如此真实,他又提醒了自己一遍,只是梦而已,然后转过身:“豆豆乖,爸爸一会就回来。”接着他又扬声告诉李瑶:“你们俩先吃,我有点急事,忙完就回来!”
“吃饭呢你去哪儿啊?”李瑶的话音被关在门内,史强咧嘴:“不怕你老婆回来罚你跪搓衣板啊?”
“李瑶才不会。”汪淼回答。
和这个人相互揶揄的记忆都已经模糊了,后来再也没有人会没事逗汪淼两句,问他一些豆豆都不会问的异想天开的问题。但此时此刻,汪淼心里却格外松快。好像所有那些负担、压力,这一刻才真正放下了。他一时兴起,甚至想要和史强说说自己刚刚取得的成功,但是——这是梦,他还是及时收声。
他们俩一前一后下楼,出了楼道,终于可以并肩而行,汪淼转过头仔细地打量史强。
但在现实中,他们分别得太久,太久了。汪淼偶尔发去的短信无一例外石沉大海,直到两年后史强突然找上门来,又像来时一样仓促地离开。
抱着这样的想象,汪淼出国之前还特意给史强发了短信,怕他跑空,说自己尽量每年回来看看豆豆。但一如既往,没有回应。那之后,汪淼就继续忙于项目,不知不觉间等到了现在,史强没有来,他也已经快要忘记这件事了。
“你……”两个人几乎同时出声,史强飞快地笑了一下:“你先说。”
汪淼其实想问问他这两年过得怎么样,执行任务顺利吗,受伤了吗,后面有什么打算。但话到嘴边他才觉得过于琐碎,而且史强的表情里有一种复杂的、让他想要逃避的东西。也许正因为察觉了这点,从前他才会陷入犹豫。汪淼说:“还是你先说吧,你今天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就不能找你了?科学家现在架子这么大了啊。”史强还是先开了个玩笑,才敛起戏谑的神情,“也没什么,就是正好路过了,想起你住在这儿,就上来碰碰运气,没想到你还真在家,我以为你现在在国外呢。”
“你怎么了?”汪淼心中愈发感到不安,史强的一举一动太真实,不是他能想象得出的,他没法再告诉自己这只是个梦。
“就是路过,来跟你告个别。”史强的语速飞快,最后那三个字从他嘴里一下子滑了过去。但汪淼已经听见了。他张了张嘴,无法克制心中不祥的预感逐渐放大:“你要去……执行任务?”
史强没回答,汪淼只能继续猜测:“很危险?”
“行啊汪淼,长进不小啊。”史强故作轻松地笑着,揭晓了答案,“你猜的也没错,我要冬眠了,去未来执行任务。”
史强的话音刚落,世界瞬间分崩离析,一片片褪色扭曲变形,像云雾一样快速地消散。
史强的声音还在耳畔回响,眼前却已经回到利伯维尔的夜晚。汪淼感到心跳如雷,这是真的吗,他想,还是幻觉?
“汪教授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常伟思微微一顿,才反问道。
“你没有回答我,所以,他真的冬眠了?因为生病?”短短的片刻功夫,汪淼已经捋清了思路,尽管史强说的是执行任务,但他苍白的脸色,还有更早之前的检查报告……汪淼隐隐摸到了真相,却不敢相信,直到他亲耳听到来自常伟思的回答:“是的,他得了白血病。”
“……为什么不告诉我?”
几次张口,汪淼终于发出了声音。这是无理取闹,他自己也清楚。他以什么资格,又是凭什么在多年以后对常伟思发问呢?
为什么没有问?
汪淼的脑海里空空荡荡,他双目呆滞,甚至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结束了通话。
常伟思说,史强告知了家人朋友,也许他也曾是其中的一员。史强来找他告别过,但他没有给史强开口的机会。
汪淼有一千个可以推托的理由,但却无法在此刻拿家人当作借口欺骗自己,在梦中他毫不犹豫地抛下她们跟着史强离开,因为他知道那是假的,是梦境。这是他的愿望,他甚至都想不起的愿望,他为什么不愿意想起?这些年来,他究竟在逃避什么?在史强叫他出门的刹那,他又在害怕什么?
汪淼的大脑已经一片混乱,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毅然决然地划下第二根火柴。
“行动真不用我陪你去啊?”
在模糊一团的视野中,声音先一步响起,当然,是史强。
汪淼推了推自己的眼镜,装作自然地打量周围的环境。此刻他坐在纳米中心自己的办公室,史强就歪歪斜斜地靠在他的办公桌上,站没站相,坐没坐相。
那个问句落在空气中。史强显然把他的停顿当作犹豫,继续道:“说真的,老常那儿大不了我去说,他能有什么事?现在行动就是最重要的。你也别觉得不好意思,这宇宙闪烁咱们都见过了,我再陪你跑一趟,有头有尾嘛!反正这计划是我提出的,本来我也该去。”
行动,汪淼想起来了,是古筝行动。
的确,史强问过他要不要陪他去巴拿马,但那时汪淼还不太清楚自己究竟要经历什么,而史强的语气本身让他产生了抗拒,他又逃避了。
“常伟思不是说你还有任务吗?”他那时大概是这么回答的,“反正还有斯坦顿上校,我也只是负责技术指导,不会有微危险。”
“那就算了吧。”汪淼专注地盯着电脑屏幕,没有去分辨史强的脸上或者声音里,是否有一点遗憾。
现在,汪淼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抓住了鼠标,极力稳定自己的声音:“你要没事就去吧,斯坦顿不是申请要你一起吗?”
“那你呢?”史强问。
“……我什么?”汪淼故作镇定。
“你啊,你想让我去吗?万一你回头一受刺激,想起来这计划是我提出的,恨不得把我也用你那飞刀大卸八块,那不就麻烦了么?”史强用调侃的语气问道,一双眼却紧紧盯着汪淼。
汪淼动了动嘴唇,这次他很确定他在说什么。
“我想。”他说,“我想让你去。”
这个梦比汪淼想象的要长,画面变换重组,他以为是结束,可视野再次清晰时,他已经来到巴拿马运河,史强站在他身边,一手搭在他肩上,另一手抓着一盒中南海,就这样朝着斯坦顿摆手:“嘿!哈喽?thisis,这是给你的,中国味!听得懂不!”
“哦,汪教授,还有大史,感谢你们的礼物,我真开心能在这里见到你们,我就知道你们会一起来的,毕竟你们是如此默契的搭档。”
汪淼确信斯坦顿误会了,但他不打算解释。
“别闲聊了,怎么样,那船到哪儿了,离多远了啊?”史强轻松地掌握了对话的主动权,他松开了汪淼,点燃了一支烟。
熟悉的味道,汪淼控制着身体,深深吸了一口,并从中获取暂时的镇定。
但随着示数减小,汪淼又一次感到自己逐渐喘不上气,刚刚史强挨过的地方仍在发热,更多的汗渗透了衬衣,握住望远镜的掌心也被汗水濡湿,但汪淼强迫自己看下去。第二次了,他想,总该有些进步。
他清楚他会看到什么,血光,被切成三段的人,还有更多午夜梦回令他作呕的画面。他罪有应得。汪淼调整着呼吸,等待迎接那一幕。
“汪淼。”一旁的史强突然叫道。汪淼短暂地分神看过去,他想不出现在史强要跟他说什么。
“你恨我吗?”史强问。
汪淼哑然。史强的表情很认真。恨,当然有过。上一次站在这里时,他怨恨史强天才而魔鬼的计划,怨恨他没有来,把自己独自留在这里。但史强明明问过他,而且现在,史强陪他站在这儿。
汪淼从来没想过史强会问出口。史强当然能看穿他并不高明的伪装,就像应激的反应,得知真相后的崩溃,他在醉酒后不管不顾地搂住史强,史强却从头到尾没有回应这个拥抱,却也没有把他推开。
史强把选择留给了他。
“不。”汪淼回答,“我恨我自己。”
史强用力地扳住了他的肩膀。但汪淼已经扭过头,继续看向不远处的运河,“审判日”号正像积木一样坍塌,坚硬的金属变成了软绵绵的面条。即使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景,汪淼依旧忍不住屏住呼吸。
史强就在这时猝不及防地闯入他的视野,强硬地、不容抗拒地,将汪淼按进了他的怀中。
所有的画面消散后,汪淼浑身仍在颤抖。他呼吸急促地看着手中燃烧后灰黑的火柴梗,好像他仍在目睹“飞刃”切割“审判日”号的现场。最后一次,他想,最后一次。
汪淼缓慢却坚定地把所有的火柴全部点燃。
熊熊火光照亮了利伯维尔的黑夜,远处的太空电梯也像是一根巨大的、点燃的火柴。汪淼闭上眼。
“那你们谁来拿一下?”
这次眼前的人很多,耳边也嗡嗡作响,是室内,汪淼转着脖子,在最中心的地带找到了史强。史强手里捏着信封,正谨慎地一步步往前走。
是ETO大会!
汪淼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了,他没有犹豫,身边的徐冰冰或者其他行动组的成员也无法阻拦他的决心。不等任何人反应过来,汪淼已经在人群的掩护下,快速靠近史强。
“把抢放下!”
一切都是同时发生的,射击、爆炸、尖叫和窜动。慌乱的人群中只有汪淼的目标从头到尾都如此明确,他从未想过自己也有身手如此灵敏的时候。在一片混乱中,他径直扑上去,从背后紧紧抱住了史强,抱着他摔向地面。
冲击波把他们狠狠带到地上,万幸,有个ETO成员在前面垫了一下,没有直面爆炸的冲击,但核辐射肯定是逃不过的了。没事的,反正太空电梯已经建成了,就算自己不在了,也不会影响什么……
“汪淼!汪淼!”
那样慌张的、恐惧的、震耳欲聋的呼唤,难道是史强的声音吗,那竟然是……史强的声音?
汪淼睁开眼。
“汪淼!你听到我的声音没有?啊?你感觉怎么样!”
果然是史强,脸上灰突突全是尘土,伤口还流着血,唯独一双眼睛如同两簇跳动的火焰,亮得惊人,一副骇人模样。汪淼却笑了,他把手贴在史强胸膛,感受有力的心跳。
他的笑似乎让史强的担忧变为愤怒,史强拍掉他的手,扳住他的身体:“你疯了吗?为什么不跟徐冰冰走?”
为什么?因为我会后悔。
汪淼卸力倒向史强的怀中,充满硝烟、鲜血和烟草味道的怀抱。急救车外上演着一出出悲欢离合,曾经他们也是戏中人,如今他却和史强紧紧靠在一起,不再有玻璃的阻隔。
他们都还活着。
“你想来根烟吗?或者雪茄也行?”汪淼突然说。
“汪淼你是不是疯了……”
“病人不能抽烟!这里是救护车!”
医护人员在询问他们的伤情,史强还在指责他的冲动,汪淼却什么都没听见,什么也没有想,他望向史强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清楚地捕捉到一闪而过的怜惜。汪淼低下头,吻上史强的嘴唇。曾经他在车外欲言又止,被对方打断的话,终于以行动的方式更直白地传达。
史强瞪圆了眼睛,紧绷的肌肉却慢慢放松下来。他们跳动的心脏隔着衣衫重叠在一起,毫不在意其他人的反应。汪淼搂着自己失而复得的爱人,与他急切地交换着呼吸和生还的喜悦,期望这个美梦还能持续久一点,再久一点。
让那些关于史强的不告而别,因他缺席而无从安放的爱恨,和失去的恐惧疼痛一起长久地存在。
汪淼再次睁开眼时,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宿舍里,天光大亮。
火柴的灼热感还留在掌心,燃过的火柴梗,还有梦中的人,却都已不翼而飞。
也许只是一场梦,持续的疲劳、压力的骤然释放带来的幻觉,或是三体人和智子上演的把戏,汪淼轻易就能找出无数个科学合理的解释,但昨晚发生的一切却没有如惯常的梦境一样随太阳初升、露水消散,至少那个他以为已经淡忘的人的声音和面容,一举一动都如此清晰。汪淼的确曾经忘记,他让自己相信他已经忘了。但不是的。那个人依旧躲在他心里,等着他想起。
汪淼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他已经在梦中实现了所有愿望,弥补了现实里的遗憾。但他此刻只感到心中空落落的,悲伤,甚或绝望。
透过窗户,汪淼看见了太空电梯,他的杰作,运载舱向上,新的一天开始了。也许因为接连不断地陷入回忆,汪淼突然想起在巴拿马的时候,斯坦顿曾经称赞太空电梯是连接地球和太空的运河。再想起那时的场景,汪淼的呼吸一窒,即使只有片刻。他也同时想到了梦中那个拥抱。
不错,汪淼主持修建了这座堪称地球上最长的运河。
永远无法倒淌的河。
史汪衍生邦目
剧版《三体》
“你迟到了很多年,我依然为你的到来而感到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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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淼决定给史强发短信是在一个日落。
这个日落和人类文明史上几百亿个日落一样,太阳在缓慢而苍凉地在落下,宛如一个已经经历了几百亿次衰亡的心脏,它的血缓缓地流出来,铺在天空,自远而至地透过莱卡相机的镜头到达汪淼的眼底。
然后无声地掀起了许多东西。
比如关于在巴拿马运河发生的一次寂静的屠杀,甲板上的血和船体切割平面所倒映出的霞光。
再比如史强那张招人憎嫌的脸上陡然滴落的一滴血。
那滴血从他的鼻子缓缓流下,起初只是一滴,在汪淼的手上发出闷闷的“嘀嗒”声,然后是两滴、三滴……最...
那滴血从他的鼻子缓缓流下,起初只是一滴,在汪淼的手上发出闷闷的“嘀嗒”声,然后是两滴、三滴……最后顺着汪淼悬在半空中的手腕滴落在地面上,汇成一滩小小的湖。
而史强那张带血的脸上却还是挂着那副傻笑。
“唉,啧,这白血病吧——”史强说,“真是怪麻烦的。”
他用自己的手背去擦血,越擦越多,汪淼捉住了他的手腕,血于是蹭在了汪淼的指尖上。
“干嘛啊。”史强看着他,“干嘛这副世界末日的表情啊。”他说完又拍拍自己的脑袋。
“哦,忘了,还真要世界末日了,哈哈哈。”史强说。
汪淼没说话。
“组织上安排我去冬眠了。”史强又说,“去未来,诶,到时候你头发花白,脸都皱得跟树皮似的,看到我还是年轻力壮可别嫉妒啊,大科学家。”
他总是这幅德性,一张嘴叭叭叭地讲个不停,在世界坍塌的时候也这么叭叭的,在他自己要轰然倒塌的时候也这么叭叭的,好像无论是人类的落日还是他自己的落日,都比不上闭嘴让他来得崩溃。
这人怎么这么能讲?汪淼想。
他倾身抱住了史强。
这个举动让史强闭嘴了一秒,也仅仅只有一秒。
“诶,血蹭你衬衫上了。”史强笑着,一只手拍拍他。
史强去冬眠那天,汪淼在实验室加班。
那天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汪淼是直到史强进入冬眠快一个月才知道的。
原因是汪淼发现那台用了许多年的手机突然变得卡顿,像个罹患阿尔兹海默症的老人,他拿着手机去维修店,师傅说是因为里面太多信息了。
“但是你这手机里储存的短信多啊。”师傅说。
汪淼于是拿过手机,将短信调出来。
来自大史。
满屏幕的“大史”把他的手机挤得满满当当,顿时将他清静的手机变得吵吵嚷嚷的。
师傅在那看了半天,看到汪淼本来生动的一张脸慢慢地沉寂下来,他小心翼翼地开口问:先生,还修手机不?我把你这些数据都清一清?
汪淼摇摇头:“不用了,谢谢。”
汪淼于是接受了这个事实,史强已经去冬眠了。
汪淼看着手机里那些满满当当的,来自史强的短信。
短信就不一样了,史强的短信就跟他爱吃的那家卤煮店似的,熙熙攘攘的、也没什么正经调调,字里行间都冒着市井热腾腾的粗俗气。
史强通常在蹲点的时候给汪淼发短信——这倒是不影响任务,因为史强蹲点的对象和他短信骚扰的对象都是汪淼。
“汪教授,太阳晒到屁股眼儿了,这么能睡呢?”
“汪教授,睡衣上画小熊,挺童真啊。”
“汪教授,你家阳台有朵花枯了你知道吗。”
汪淼一开始的时候觉得不胜其烦,但是出于礼貌,他还是会逐一回复:
“因为我凌晨三点才睡觉,麻烦您不要操心我的睡眠。”
“我女儿挑的,麻烦您不要操心我的睡衣。”
“前天忘了浇水,我会换的,麻烦您不要再监视我的阳台。”
史强会站在底下,那辆黑色的桑塔纳旁边,看着汪淼的回复笑得四仰八叉,笑声从楼下一直通到天上,掠过枯萎的花,继续骚扰汪淼的耳朵。
现在汪淼一条条地把这些短信往上翻,越翻越觉得离谱,离谱于这些短信居然真的多到几乎翻不完,离谱于自己居然还会跟他一来一往地互发这种毫无营养的短信,离谱于这些短信戛然而止的时候,他世界里的一个无关紧要的角落也随之悄然瓦解了。
汪淼就这样被史强扔在了一个陡然安静下来的世界,太憋屈了。
“你看看,把我闹成什么样子了,我这下找谁说理?”汪淼说。
他对着落日说完觉得不甘心,又噼里啪啦地用那台卡顿的、笨拙的手机,往史强的号码里发送了一条短信:你挤坏了我一部手机你知道吗。
手机彻底报废在一次实验。
第一座实验基座在赤道,他们做出了第一条纳米碳管缆绳,并不高,纳米丝比当年古筝计划的量多了将近六倍,汪淼在进行卫星轨道同步调试的时候,试验用的小型电梯舱在高处受到热带气流的影响发生了偏航,然后坠落。
那个试验用的电梯舱只有一个饼干盒大小,从高处往下坠落的时候在燃烧着,燃烧成一个不容小觑的金属火球,身后黑烟滚滚,接触到地面的时候产生了一场小小的爆裂,引发了赤道上一阵很小很小的末日。
末日的边缘距离汪淼只有几米,热浪席卷而来,一片指甲盖大小的金属片擦过他的额头,空气也在他耳边爆炸出仿佛吸纳了万物生息的黑洞。
在那一瞬间,汪淼似乎被震荡包裹在了一层真空中,意识也脱离了现实的引力,很自在地、不受控地,飘散到了很多年前的某一个时刻——史强在他面前被炸弹掀倒在地的那个时刻。
当额头上的血浸透了汪淼几乎半张脸的时候,汪淼才被医护人员和实验室的学生唤回来。
碎裂的眼镜将汪淼的世界切割成了很多块,铺了半张脸的血又在他破碎的世界上盖了一层红,赤道的白光给他撕扯出一道同现实的空白地带,他在那里,看到了满脸血污的史强,龇着白花花的牙在冲他笑。
仿佛在说,嘿嘿,汪教授,你也被炸啦?感觉咋样?
“汪教授!汪教授!您现在感觉怎么样!?”周遭的人围上来急切地问着、喊着。
汪淼在担架上,抬起左手,伸出食指和中指,比划了一个“V”。
人是没事,需要修养两天,额头上的伤口并不算深,只是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彻底报废了。
实验室的小徒弟说大家给他买了部新手机,最新的智能手机。
“那原来手机里的一些数据能转移到新手机里吗?”汪淼问。
“通讯录吗?”小徒弟问。
“还有短信。”汪淼说。
“短信里有什么重要数据吗?”小徒弟多嘴又问了一句。
“嗯。”汪淼点头,“重要数据,麻烦了。”
新手机过了三四天才送到汪淼手上,号码还是原来的号码,通讯录也整整齐齐,汪淼打开里面的短信,还是满满当当的“来自大史”。
手机送过来的时候李瑶正坐在病床旁给他削苹果,她把削好皮的苹果又切成整齐漂亮的块,放在果盘上像朵花,放在汪淼的床头,临走时嘱咐汪淼一定要把苹果吃了。
汪淼冲她点点头,心里却在想,当时自己切给史强的那盘苹果,不知道他到底吃了没有。
他很疲倦地靠在床头,用新手机,往大史的号码里又发送了一条短信:
“那盘苹果,你还是没吃吧?”
卤煮店在2011年关门了。
汪淼是走出这家店的最后一个客人,倒数第二个人是丁仪。
危机纪年第4年(旧历2011年)12月31日23:38。
危机纪年四个大字在黑色的苍穹下漂浮着,从玫红变成红色,再由红色变成紫色,诡异地折射出空气里四处弥漫着的恐惧、绝望和放纵。
汪淼指着那个巨大的霓虹灯,拍拍丁仪:我还是比较喜欢旧历的算法。
丁仪手里抱着两瓶啤酒,指着身后看起来行将倒闭的卤煮店问:你就找这么个地儿庆祝?
是啊。汪淼很欢快地走进店里,很熟稔地同老板说:两份卤煮。
他选了进门的第三排,中间的那张桌子。
丁仪在他旁边坐下,两人开了酒瓶盖,碰杯。
玻璃相碰的声音在这家卤煮店里荡漾开来,伴随着老板的热锅“咕噜咕噜”的烧汤的声音。
他们灌下第一口:敬没被打倒虫子。
他们灌下第二口:敬昭然若揭的文明危机。
他们灌下第三口:敬生命的暴雨。
喝完三口之后卤煮上来了。
汪淼夹了一口放在嘴里,有些烫,雾气蒙在了他的镜片上。
“常来?”丁仪问。
汪淼嘴里嚼着肠,他的表情并不享受,但依旧嚼得慢条斯理。
“不算,偶尔。”汪淼回答。
“一个人?”丁仪又问。
“嗯。”汪淼又放了一口肠在嘴里,“偶尔也会带学生来。”
第一座太空电梯的雏型已经形成,调试成功挺过了最后一轮,数据完美、运行完美、稳定性完美,不出两年,人类将拥有第一台太空电梯。
店里老式的电视在播报一则青年学生自杀的消息,还在攻读清华物理系,这样的新闻近几年也层出不穷。
汪淼甚至送走过两个自己实验室的学生。
他上午参加完葬礼,下午继续试验,实验室的其他年轻人就像这家还在苟延残喘的卤煮店一样,平静、苍白、濒临崩溃,而汪淼却只是推一推自己老旧做派的眼镜,用有些发凉的手挨个拍一拍这些年轻人。
再撑一撑,今天结束后,我请你们去吃卤煮吧。汪淼对他的那些学生说。
其实汪淼到现在还吃不惯卤煮的味道,这个食物的气味极其冲,味道也很蛮横,滚烫热辣的汤、浓稠的酱汁味,有时还能尝到浓烈的动物皮脂的味道,再配合二锅头,几乎能麻痹汪淼惯常清淡的舌头,他想不通史强为什么这么爱吃这玩意儿。
他的学生们被味道和酒精熏得直掉眼泪,他们年轻的手抓着汪淼细瘦的胳膊,呜咽着问:“教授,我好绝望——未来、未来在哪里——汪教授……太空电梯造出来之后,人类的未来——我们的未来就能得救吗?”
“汪教授,我们冬眠吧,去冬眠吧,去未来吧——我想冬眠……”
汪淼当时想,如果是史强,能说出什么话来?他那淬毒也淬血的心肠,和抹油跑车的嘴能说出什么混账话来安慰这群绝望的年轻人?
他想不出来,他自己也是个在绝望的泥潭挣扎着的人,于是汪淼选择不说,他唯一能从史强那里学到的,就是在他们濒临崩溃的时候,带来这里,点上一份卤煮,再要一瓶二锅头,带他们来看看淹没在充满浓重世俗的烟雾中,还在谈笑的人们。
这群年轻人最终还是没有选择冬眠,也没有自杀,他们第二天照常工作,并跟汪淼说着谢谢。
“所以你为什么不冬眠?去增援未来。”丁仪问。
汪淼摇摇头,“总有人要留下来创造现在,要不然,去未来的人拿什么增援?我的价值在当下,我总要为他……他们,好好铸剑。”
他们最后走出卤煮店的时候是2011年12月31日23:57,卤煮店的老板说汪淼和丁仪是他最后两个客人,这家卤煮店要关门了,再也不开了。
2012年的新年到了,人类又进入了新的一轮危机纪年。
丁仪在告别他之前,跟汪淼说,“你把他的一部分活在了自己身体里。”
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淡淡的,似乎在陈述一个并不太好的发现。
汪淼却觉得挺好,他不置可否,只是和丁仪挥了挥手,表示告别。
李瑶发了一段视频给他,是她和豆豆在家过元旦的视频,最后豆豆对着镜头说:爸爸早点回来,别太累。
汪淼用文字回复她:你们也早点休息。
他抬头,发现自己正处在一个很微妙的时空,这个时候,李瑶和豆豆已经熟睡,丁仪正独自坐在远去的出租车上,实验室空无一人,卤煮店的老板在铁门之后准备着新的营生,绝望的年轻人和满怀希望的年轻人都进入同一个梦想,而汪淼孤身走在苍穹下,仿佛脱离地心引力。
推动他的,只有一种强烈的、无意识的念想。
2012年1月1日,危机纪年的第5年,凌晨1点20分,汪淼独自坐在了王府井教堂前。
他在这里坐了很久,从夜空中飘荡下来的寂静和无处不在的智子凝视压在他的肩上,堵塞他的呼吸。
而这个时候的汪淼已经不会哭了,他变得更瘦削,也长了很多白头发,这些岁月和劳累带来的变化同时也在慢慢地萎缩他的泪腺。
汪淼最后拿起手机,拨通了史强的号码。
很快,对面传来空荡荡的“嘟——嘟——嘟——”的声音,汪淼等了一会儿,终于等来了那句:“您所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听,已为您转接语音信箱,请听到‘滴’声后开始留言。”
汪淼听到一声短促的“滴——”。
他举着手机,呼吸也变得苦涩,他想不通为什么,是在这样一个莫名其妙地时刻,让他意识到了一个令他绝望又幸福的部分真相。
“……史强。”汪淼说。
然后,他的声音就湮灭在了他轻轻颤抖的呼吸中。
史强从冬眠中被苏醒的时候,组织上将他的物品一一清点过归还给他。
其中就包括一部旧手机,诺基亚。
是旧时代的产物,跟他现在的身份很相称。
“不用。”史强拿着自己的老款诺基亚笑呵呵地说,“我这人怀旧,你就给我把电充上就行。”
“可是这个型号的手机早就停产了。”
“停产了又怎么地,你们这科技都发达成这样了,给一款老式手机充个电都不行?”
最终还是给这款诺基亚充上电了,很快。
史强看到屏幕亮起来的时候,狭窄的屏幕上不断地涌出海量的短信。
来自汪淼纳米,怂。
史强心想,呵!这么能讲!
远处的太空电梯发出一阵微弱的轰鸣,史强转头去看,旁边的工作人员给他介绍说,这样的太空电梯全球有4座。
“有4座这么多?!”史强笑起来,欣喜爬满了他眼角的细纹。
他苏醒后见的第一个人是个中年的学者。
她介绍自己说是纳米碳管材料研究中心的主任,姓张,登门拜访的时候还拎了一个箱子。
“我是汪教授的学生。”她自我介绍说,她将手中的黑色箱子打开,是个电脑,屏幕上漂浮着粒子,屏幕正当中有一串下划线。
“这是汪教授的遗志。”张主任介绍说。
“什么?”史强不明白。
“就是他保留的一小部分意识数据,按照他的遗嘱,他最后的这一部分意识数据属于您。”
她接着解释了一大通关于数字生命的事,史强很勉强地从她那些晦涩难懂的术语中提出了几个信息:
汪淼保留了自己的一部分,还“活”在这台加密的电脑里。
“数据经过严格的加密,密码是8位数字,汪教授说,如果是您的话,应该能解出来。”
史强心疑这是否算一个任务。
他现在对跟汪淼有关的8个数字一点儿方向都没有。
张主任审视着这个来自旧时代的警官——穿着发皱的夹克衫,头发乱翘着,刚从冬眠中苏醒过来就夹上了香烟的手,以及手臂上的一些疤痕。
她很难想象这样的人同年轻时的汪教授站在一起的画面,像一副不大高明的拼接画。
“史警官。”张主任说,“您知道,汪教授在走之前,去看过您吗?”
史强后来去看了监控。
进入冬眠的人不能随意探望,汪淼也没有任何的特权,上层基于汪淼德高望重的身份以及对他的敬重,特许他能够在门口看一眼。
并且要在基地人员的全程陪同和监控下进行。
史强说这群人多少有点毛病,“你这么个老头,还能干啥啊?腿都走不了只能坐轮椅了,还要全程监控和跟随。”
他是对着监控里的汪淼说,仿佛是在聊天。
监控里的汪淼应该将近一百了,史强看不到汪淼的正脸,只能看到满头的白发,整个身子陷在巨大的黑色风衣和黑色轮椅里,放在轮椅操控柄上的手也干枯如树皮,上面匍伏着一些衰老的筋脉。
“你这人吧,老都老了,一身黑居然还是挺帅。”史强那闲不住的嘴巴又说。
汪淼的动作很慢,他在基地人员的陪同下,坐在了自己这台冬眠仓旁边。
其实从外面根本看不到里面,只能勉强看到一张脸。
史强看到自己在熟睡着,对汪淼的到来一无所知,对他们即将的永别也一无所知。
汪淼来到他身边,很缓慢地抬起那只干枯的手,伸出食指和中指,比了一个老树杈似的“V”。
这就是他来探望的全部了。
张主任带来的电脑上,8个密码位还空荡荡地悬在屏幕中间。
史强搜索了关于汪淼的全部。
网络上对他的记载、报道有很多,包括他的生平、制造太空电梯的全过程、他的家庭、他的寿终正寝。
“挺好的,哥白尼咯!”史强说。
资料上盛赞汪淼做出的贡献和其不怕死的科研精神。
“在试验第一座太空电梯雏型的时候,由于热带气流的影响,试验用的微型电梯舱坠落,引发小型的爆炸事故,汪淼教授在现场,遭遇了爆炸,万幸的是抢救及时……”
人工语音很甜美地介绍汪淼命悬一线的经历,史强看到现场有人拍摄的一张照片,照片里的汪淼还很年轻,可惜半张脸都盖着血,史强没法看清他的脸,只能看清汪淼那只流着血的手,悬在半空,食指和中指伸着,比出一个“V”。
史强盯着那张现场的照片看了良久,才缓缓地吐出一句:“……收到。”
他开始翻看汪淼发给他的短信。
史强印象里,汪淼这人话少,是个闷葫芦,非得敲他一下才乐意发出一两声简短的声儿。
偏偏人又轴得很,有敲必回。
史强那时候在车里玩累了贪吃蛇,就突发奇想地用发短信去逗他,结果这小傻子居然这么好逗,他发一句,汪淼客客气气回复一句,他发一句,汪淼再客客气气回复一句,字里行间都是不胜其烦,却每条都回。
太逗了,史强想。
他的爱好就从贪吃蛇变成了给汪淼发短信。
他没想到,后来冬眠了,汪淼这么个不爱讲话的人,居然能一个人给他发这么多短信。
“怎么还变话唠了?”史强对着手机嘀咕着。
他从最早的一条开始读,立刻就看到了汪淼那句诘问:
你挤坏了我一部手机你知道吗。
“我的错我的错,汪大教授。”史强笑呵呵地用声音回复汪淼两百多年前的信息。
那盘苹果,你还是没吃吧?
“吃了!怎么没吃?!你大科学家削的纳米苹果我哪敢不吃,我都吃光了!”史强甚至觉得有点委屈。
一条条,全是类似的琐事儿:
豆豆小学毕业了,她说要当物理学家。
“挺好的嘛,我看这丫头比你机灵。”
我还是吃不惯这个卤煮味。
“真没品味,吃不惯就别吃呗,非给自己找不痛快干嘛呀?”
史强有问必答,即使这些答复晚了两百多年。
他和两百多年前的汪淼从清晨一直聊到黄昏,却始终想不到汪淼留下的8位数字的密码线索。
张主任邀请史强参观太空电梯。
史强问,“这玩意儿是不是跟坐‘跳楼机’似的?”
“跳楼机?”
“就是游乐场里那个,一根柱子绑着好几个座位,一下蹿上去跟蹿天猴儿似的,又一下降下来模拟自由落体。”史强比划着,看到眼前张主任迷惘的表情,不可思议地问,“你不会不知道游乐场是什么吧?”
张主任果然摇摇头,说不知道。
史强摸摸鼻子:得。
他在直升机上向外看,张主任介绍说电梯的基底在赤道地带,有些在海里,有些在荒原上,他们今天参观的这一座是自几内亚地区出发的。
史强看到银色的缆绳连接深不见底的虚无苍穹和无垠的荒原,纳米碳管组成的缆绳在日光下泛着银光,远远看去像几根随风摇曳的细弦。
古筝计划之前,汪淼曾经在烟雾缭绕的卤煮店里同他描述过太空电梯的蓝图,他说得眉飞色舞,在喷薄着的白色的烟火中显得生气勃勃,他说纳米材料虽然很纤细,但是稳定性很高云云,史强听不懂这些令他头疼的名词,一边心想《十万个为什么》到底还是买浅了,另一边注视着汪淼纤细的、上下挥舞着的双手。
史强在想着,这双白净的、纤细的、文弱的双手,所制造出的纳米材料是否能轻而易举地完成一场无声的屠杀。
古筝计划之后,汪淼恢复了以往的沉默,他坐在史强身边沉默地喝着酒,史强想,那时候汪淼肯定恨死他了吧。
但是汪淼却说,“史强,我能给你打造一把比‘飞刃’更坚固的利器。”
微醺的汪淼搭着史强的肩膀,在热气翻腾的卤煮店,眼神牢牢地锁住史强,一字一句地说,“我留下来,当你的铸剑师,史强,你放心去未来。”
史强将他的眼镜摘下来,汪淼的眼睛清澈如湖,底下却藏着一片深海。
这就是汪淼,清澈而冷静地缓缓淌过末日的地狱。
两百年前的史强,和两百年后看着太空电梯的史强,同样想着。
“那么,汪教授的遗物,有头绪了吗?”张主任问。
史强花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张主任问的是那台储存着汪淼意识数据的加密电脑。
8位数的密码。
“汪淼是留了什么小金库吗?还是留了什么机密数据,这么想知道。”史强问。
张主任摆摆手,“误会了,史警官。”她沧桑平和的脸上很罕见地流露出感激的神色,“汪教授在给过我很大的鼓舞,如果没有汪教授,我恐怕早就自杀了。”
“汪教授说自己这辈子只有一个遗憾,就在那台电脑里。”张主任很真诚地说,“史警官,只有您能帮他完成。”
史强再次搜索了汪淼的资料。
关于汪淼去世的消息——现有的资料显示——曾经引起过一阵不小的轰动,他曾经住过的筒子楼、实验室,以及据他的学生说他生前最喜欢去的一家卤煮店旧址,一路上都摆满了鲜花。
汪淼在遗嘱中说,他没有藏匿任何有关技术的秘密,只有他个人的一个微不足道的遗憾,需要在未来等他的好友史强苏醒后完成。
“可是汪教授一生功成名就、家庭幸福、子孙满堂、福泽万世,怎么会有遗憾呢?”专家说。
“怎么不会有?”负责人反问,“相比起来,我更相信汪教授留有遗憾,而不是藏匿了什么技术机要。”
他点燃苏醒后的第一根烟,喷出一口白雾,白色的呛人烟雾在他眼前烟消云散,像是他错过的地球的这两百年。
烟酒店的对面开着一家花店,花不是很多,史强犹豫了一下,走过去,买了一束蓝色的花。
店主是个姑娘,告诉史强说,这是飞燕草,象征清明、正义和自由。
史强点点头,他其实并不在乎这个花叫什么,花语是什么,他只是突然想起,汪淼曾经穿过一件同样颜色的衬衫,在夜色里走向他,拎着公文包,脚步轻快,意气风发。
“多少钱?”史强掏出钱包。
姑娘有些为难地看着他,说先生,我们现在没有多少纸币了,我没钱找您。
“那你们通常怎么结账?”
“我们用电子码付款。”
“那我只有现金,你就别找了行不行?”
“但是这不符合规定。”
“小姑娘这么轴呢。”史强笑笑,他拿出自己的手机在她眼前晃,“看见没,我这老年机,破烂儿,刷不出什么电子码。”
小姑娘很熟练地拿了一台很轻薄的笔记本出来,她说可以帮史强往老年机里加载一些程序,能进行小金额的电子交易。
史强失笑,“……你们卖花的都这样吗?”
“先生,我刚从北京航天航空的电子信息专业毕业。”
“哟,小科学家啊!”史强咧开嘴,呲出大牙花子,“行吧,你帮我加载,我说你们科学家呀,都……”他又想到汪淼,一开始也这么一板一眼地,皱起眉告诉他楼道里不能抽烟的模样。
“都挺有意思。”史强说,“挺可爱。”
小姑娘这边电脑上开始跑史强手机里的信息数据。
“先生。”小姑娘很惊奇似的轻声说,“您手机里有一条语音信息,来自2012年。”
史强拎着小小一束飞燕草,走到王府井教堂。
王府井教堂还在,作为古文化建筑一直被保留着,但是周围已经被拆空,绿化带、长椅这些都不复存在了,史强觉得自己走入了一座旧城形销骨立的遗体中,遗体的内脏已经被掏空,教堂像是被风干的骨架支棱在那里,顶上是黑色的、深不见底的宇宙。
“有时候会觉得,自己是只万幸的虫子,能在同一时刻拥有现在和数不胜数的古老又灿烂的过去。”汪淼说。
他说这话的时候,他盛赞的那些恒星的光都在他的眼睛里。
史强说自己从不抬头看天,他抬头的话犯人就要跑,但是在此时此刻,史强觉得汪淼的话,以及说这句话的汪淼,在他记忆里都十分动人,以至于史强罕见地,想把脑袋扬起来,去承受这样巨大而灿烂的幸运。
与此同时,他把手机里的语音信箱调出来,放在耳边。
来自两百多年前的声音通过听筒传到他耳朵里。
先是绵长而缓慢的呼吸。
再是带着苦涩的喘气。
汪淼的一呼一吸像个倒计时,宣告着他内心即将喷涌而出的东西。
这漫长的倒计时的尽头是汪淼带着轻微颤抖的声音:
“……史强。”
这声宛如蝴蝶扇翼的声音,穿越了两百年,在史强身体里掀起了一阵海啸。
他似乎知道了那8位数字密码。
“核验基因信息中……”
“校对基因信息中……”
“校对完成,史强,请输入密码。”
1-0-1-8-4-4-0-0.
“密码正确。”
这是一切的起始——他们同步的开端。
电脑里显示了一则口令,以及一个坐标信息。
史强带着电脑,顺着这个坐标,找到了一家小型的研究所,研究所像个方方正正的象牙墓碑,一个披着白大褂的年轻人接待了他,他说这里是遗言博物馆,提供生命数据的储存、上传、共享和销毁服务。
“不算合法,但也不算不合法。”年轻人同史强解释。
汪淼的数据需要对应的接口,结合领取者的基因信息和死者的秘密口令才能进行解码对接。
年轻人让史强进入一个类似睡眠舱的胶囊中,胶囊内的座椅上遍布着感应器,触感像一块巨大的果冻。
“开吧开吧。”史强陷落在果冻一样的座椅里回答说。
睡眠舱关闭之后,史强的世界黑了一秒,好像自己变成一团数据被关机、拽入线路,然后风声、温凉的空气以及视觉又一同被重启。
他眼前是一片落日,落日下是年轻的汪淼,他坐在一棵树下,完全是史强记忆里的样子:瘦削、文弱、挺直。
“我有次来这里考察,发现这里的黄昏很美,所以想带你来看看,这件事我想了七十年,等了一百三十年。”汪淼说,“现在好了,你来了,史强,我能说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