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机器设备、没有原材料、没有工人，却能在40天内凭空生产出37万双棉拖鞋，你信吗？福建省福清市人民法院的一纸刑事判决，让这种令人不可思议、不切实际的离谱事件变成了现实。
而作为真正合作生产该棉拖鞋的民营企业家林贵，在受灾后向保险公司的正常索赔，却被以犯保险诈骗罪为由判刑四年九个月。该判决一旦生效，必将导致正常生产经营二十年的实体企业停摆、200多名员工失业，后果不堪设想。
买保险竟然惹出牢狱之灾，法院的这个判决，被指严重破坏了当地的营商环境。
为工厂投保竟惹出牢狱之灾
福清市正源塑胶鞋业有限公司成立于2003年12月，为福清市人民政府招商引资的生产型实体企业。
二十年来，正源公司负责人林贵先生秉承诚实守信、合法经营理念，让企业得到了蓬勃发展。其生产的各款鞋子，远销英、美等20多个国家和地区，解决了200多名青壮年的劳动就业问题。
正源公司工厂建在福清市境洋镇光荣村的国道旁，由于二十年来国道路面不断抬高，致使厂区位置与国道路面形成了近四米的落差，每逢暴雨都有可能让厂区成为一片汪洋。为此，正源公司从2011年起，至2016年连续六年在中国人民财产保险股份有限公司福清支公司（以下简称“人保财险”）投保，每年保费3万余元。
没想到，正源公司受灾后的正常理赔，竟然让林贵先生惹上牢狱之灾。
2022年6月29日，福清市人民检察院向福清市人民法院提起公诉称：2016年8月，犯罪单位正源公司在人保财险为正源公司的原材料、半成品、沙滩拖鞋、房屋建筑、机器设备等财产承保财产综合险，总保险金额3000余万元，保险费3万余元，保险期限自2016年8月6日至2017年8月5日。2016年9月，正源公司将厂区2#车间一层厂房租赁给陈玲经营的福州尧丰贸易有限公司，租赁期限自2016年10月1日至2021年9月30日。2017年7月底，因“纳沙”台风引发暴雨导致正源公司建筑物、原材料、拖鞋等物品受损，被告人林贵向人保财险申请保险理赔。期间，林贵隐瞒正源公司将2#车间租赁给尧丰公司的事实，将尧丰公司所有的EVA棉拖鞋53327双等物品冒充正源公司所有的财物申请保险理赔，并与陈玲签订购销合同4份作为理赔依据，伪造尧丰公司于2017年6月期间向正源公司订购EVA棉拖鞋37万余双的假象。2018年7月，人保财险福清支公司向正源公司支付理赔款148.5万元，其中包括上述37432双EVA棉拖鞋的理赔款64万余元。公诉机关认为，林贵作为正源公司直接负责的主管人员，对发生的保险事故夸大损失的程度以骗取保险金，既遂数额人民币64万余元，应当以保险诈骗罪追究其刑事责任。
福清法院一审判决林贵构成保险诈骗罪，林贵上诉至福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后，福州中院裁定撤销原判、发回重审。
福清法院重审后认为，因水浸受损的拖鞋是尧丰公司独立生产，并不是由正源公司与尧丰公司合作生产，所以该拖鞋属于尧丰公司所有。因此，尧丰公司承租厂房内财产不属于本案保险合同的保险标的。正源公司将尧丰公司的财物作为损失进行申报，属于故意虚假陈述、夸大损失，足以认定其具有欺瞒保险公司，意图获得额外的保险理赔的故意。据此，福清法院于2023年10月24日重新作出一审判决，以保险诈骗罪判处林贵有期徒刑四年九个月。
林贵不服一审判决，再次上诉至福州中院。
“三无工厂”能产出37万双拖鞋？
专业人士指出，涉案的EVA棉拖鞋（俗称“洞洞鞋”）结构组成可以证实，生产这样一双棉拖鞋，至少需要七道工序，其中必须使用到注塑机、裁断机、针车等机器设备。但本案中，尧丰公司只有两台注塑机，根本就没有裁断机、针车等必备机器设备。
由于EVA棉拖鞋是由EVA外壳、内衬植绒棉布、棉鞋垫、棉包边、组合围边条等部分组成。内衬植绒棉布与棉包边；内衬植绒棉布与棉鞋垫；内衬植绒棉布与EVA外壳，都是用机器针线缝合的。
即，生产EVA棉拖鞋，生产企业需要购买EVA颗粒、植绒棉布、包边条等原材料，需要用裁断机才能将内衬植绒棉布裁剪成不同大小的棉布鞋内衬、棉布鞋垫，需要用针车才能将植绒布鞋内衬、棉布鞋垫、棉包边进行锁边、缝合，才能将棉布鞋内衬与EVA外壳的上部缝合。
如果涉案EVA棉拖鞋真是尧丰公司独立生产，或由尧丰公司委托正源公司之外的其他工厂加工生产，那么公诉机关应当提交尧丰公司拥有生产EVA棉拖鞋所必须的裁断机、针车等机器设备；应当提交尧丰公司购买EVA棉拖鞋所需的EVA颗粒、植绒棉布、包边条等原材料，或委托他人加工生产EVA棉拖鞋的合同、发票、付款凭证等书证材料。但公认机关既没有提交任何书证，也没有举证证明尧丰公司拥有生产EVA棉拖鞋所必须的裁断机、针车等机器设备。
而且保险公司的现场勘查材料已证实，尧丰公司没有生产EVA棉拖鞋所必须的裁断机、针车等机器设备，更没有一审判决书中认定为所谓“小型缝合机器”。
在此证据情况下，一审判决仅凭尧丰公司陈玲、梅海匀等人与EVA棉拖鞋生产工艺所需设备等客观事实完全不符的供述、证言，就认定EVA棉拖鞋的棉套与外壳用纽扣及根本不存在的所谓“小型缝合机器”就可以结合在一起，认定“尧丰公司具有EVA棉拖鞋的生产能力”，认定涉案EVA棉拖鞋是尧丰公司生产，推断属于尧丰公司所有，进而认定正源公司及林贵将尧丰公司生产的EVA棉拖鞋冒充为正源公司的产品，显然是错误的，据此认定正源公司及林贵构成保险诈骗罪，当然不成立。
同时，一审判决书证明尧丰公司共有五名工作人员。其中包括老板柯秉南、陈玲，产品质检员梅海匀、张成英，财务人员高玲。由此可以看出，他们连一个从事具体生产工作的工人都没有。
但是，尧丰公司质检员梅海匀却在笔录中称，尧丰公司生产373600双EVA棉拖鞋只需要1个月10天，平均每天生产近10000双。难以置信，一个没有工人的工厂，是怎么做到的？如果尧丰公司有工人，其工资表、缴纳社保等记录凭证又在哪里？这些关键证据，公诉机关均未提供。
此外，梅海匀还说，尧丰公司有2.5台机器，生产373600双EVA棉拖鞋需要原材料EVA颗粒125吨，棉布46700平方米；生产207000双EVA类拖鞋需要原材料EVA颗粒69吨，棉布25875平方米。
这么多原材料，尧丰公司是怎么购买、运输和存放的？对此，尧丰公司无法提供任何购买、运输、存放原材料的凭证，公诉机关也无法出示。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正源公司恰恰能够提供与上述产量完全相匹配且完整的进货凭证和付款凭证。在证据面前，一目了然，案涉棉拖鞋根本就不是尧丰公司独立生产，更不属于尧丰公司所有。
除了机器设备，还有生产EVA棉拖鞋必须用到的原材料——胶水。这种胶水属于重点管控的危险品，需要专门的仓库进行储存。
据了解，正源公司生产EVA棉拖鞋所用的胶水，为福建奇嘉化工制品有限公司所生产。对此，奇嘉公司还专门向正源公司发出《告知书》称：“我司提供胶水给正源公司的产品含有甲苯、丙酮、甲基乙基酮这三种易制毒原料。按公安局缉毒科要求，这三种原料的使用等应遵循《易制毒化学品管理条例》、《易制毒化学品购销和运输管理办法》的规定。贵公司使用我司产品需有专人专库储存保管，并有台账记录，使用流向清晰，贵司保证只用于贴合沙滩鞋合法生产，不流入非法用途。”
正源公司为储存胶水，设置了专门的仓库。而尧丰公司，连胶水的进货凭证都无法提供，更谈不上设置专门的储存仓库了。
显然，无生产EVA棉拖鞋必须的生产设备、无原材料、无工人的尧丰公司，是不可能独立完成EVA棉拖鞋生产的。
在此情况下，一审法院仍然坚持认为，同案人陈玲的供述、证人柯秉南、梅海匀的证言等证据证明，尧丰公司的工厂内有生产EVA一体成型的注塑机、流水线等机器设备，EVA棉拖鞋的鞋体由尧丰公司自己生产，内里的棉套系外购的成品，由尧丰公司用公司内小型的缝合机器缝合或者通过胶水粘合制作完成，尧丰公司具有EVA棉拖鞋的独立生产能力。
但一审法院认定上述事实所依据的证据，仅仅是口供和证人证言，并没有相应书证等实物证据予以佐证，完全违背刑事诉讼法“不轻信口供”原则，简直是在闭着眼睛断案！
此外，本案更为蹊跷的是，陈玲等人在审查起诉阶段违背客观事实，改口称涉案EVA棉拖鞋为尧丰公司独立生产并系其所有，以此让自己背负刑事责任，确实让人难以理解。
要知道，只要陈玲按客观事实进行陈述，涉案EVA棉拖鞋是由正源公司与尧丰公司合作生产，在发生保险理赔事件时该鞋仍为正源公司所有，其配合正源公司正常理赔，是不可能涉嫌犯罪的。
反之，如果陈玲明知涉案EVA棉拖鞋为自己的尧丰公司所有，其仍虚构该鞋是正源公司所有进而配合正源公司向保险公司理赔，是有可能涉嫌犯罪的。陈玲为何要把刑事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其动机外人不得而知。
一审认定事实和适用法律均错误
上述证据足以证明，尧丰公司不可能独立完成EVA棉拖鞋的生产，客观事实的确如此。
时任正源公司工厂厂长的宋齐平证言证明，他主要负责将原材料出库给尧丰公司，尧丰公司用注塑机生产完鞋底后再出库给正源公司，他签收之后正源公司即开始完成鞋子剩余的制作。成品鞋制作完成后，由他将成品鞋出库给尧丰公司参与评检，验收合格之后尧丰公司再向正源公司支付鞋款。案涉洞洞鞋在正源公司出库给尧丰公司评检过程中遭遇台风灾害导致损坏，因此在尧丰公司向正源公司支付款项之前，案涉洞洞鞋仍然属于正源公司的财产。
但遗憾的是，宋齐平厂长最接近事实真相的证言，却被一审法院抛之脑后，未被采纳。
同时，林贵在上诉中认为：
其一，在公诉机关未举证证明尧丰公司能独立生产或委托正源公司之外的他人加工生产EVA棉拖鞋的情况下，一审法院无视尧丰公司根本没有生产EVA棉拖鞋所必需的裁断机、针车，根本没有所谓的“小型缝合机器”的客观事实，以“辩护人所提交的证据无法证明涉案EVA棉拖鞋系由正源公司与尧丰公司合作生产的”为由，就认定“尧丰公司具有EVA棉拖鞋的生产能力”进而认定“涉案EVA棉拖鞋并非正源公司与尧丰公司共同生产的”，将本案两次保险事故中受损的EVA棉拖鞋，认定为尧丰公司所有，认定事实错误、举证责任分配错误。
亦即：公诉机关既然认定涉案EVA棉拖鞋是尧丰公司生产的，且属于尧丰公司所有，并以正源公司将尧丰公司的EVA棉拖鞋冒充正源公司损失进行理赔为由，指控正源公司及林贵构成保险诈骗罪，一审法院就应当、也只能审查公诉机关所列举的证据是否真实、充分，是否达到了排除一切合理怀疑的证明要求；而不是审查正源公司及林贵所列举的证据是否确实充分，更不能要求正源公司及林贵来举证证明其是否参与生产了涉案EVA棉拖鞋。
其二，一审判决书关于尧丰公司承租的厂房内财产，正源公司不具有保险利益，不属于保险标的认定，适用法律错误；关于正源公司基于所有权提请理赔，且在申请理赔时，未向保险公司陈述厂房出租的事实，使保险公司陷入错误的认识，构成保险诈骗罪的认定，适用法律错误。
关于保险利益及保险标的含义。《保险法》第12条第6款规定：“保险利益是指投保人或者被保险人对保险标的具有的法律上承认的利益”。本案《财产综合险条款》第2条第3款亦规定，只要“法律上承认的与被保险人有经济利害关系的财产”都可成为保险标的。即，是否具有“法律上承认的利益”是判断保险利益存在与否的唯一标准。保险利益的存在与否，只与法律是否承认有关，与被保险人对受损财物是否具有所有权无关，与租赁合同是否签订在保险合同之前无关。
关于应当具有保险利益的时点。《保险法》第12条第2款规定：“财产保险的被保险人在保险事故发生时，对保险标的应当具有保险利益”。即，只要在保险事故发生时，被保险人对保险标的具有法律上承认的利益，保险公司就应理赔，而无需看投保时，租赁合同是否已签订，被保险人（出租人）对保险标的是否具有保险利益。
就本案而言，正源公司是厂房的出租人及出租厂房所在厂区的经营管理者，依据《民法典》第1198条：“宾馆、商场、银行、车站、机场、体育场馆、娱乐场所等经营场所、公共场所的经营者、管理者或者群众性活动的组织者，未尽到安全保障义务，造成他人损害的,应当承担侵权责任。”之规定，正源公司对其经营管理的厂区范围内出租给尧丰公司使用的2号厂房及厂房内存放的机器设备、货物，负有安全保障的法定义务，应保障其管理的厂区不进水，保障其出租给尧丰公司的2号厂房具有防水、不进水的功能。而正源公司在气象部门发出台风预警时，没有作好其管理的厂区的防水、隔水的工作，导致其出租给尧丰公司的2号厂房因暴雨进水，机器设备、货物等财产被水淹、受损，应认定正源公司对此具有过错，应承担侵权赔偿责任。
林贵的辩护人一审提交的广州中院“（2021）粤01民终8193号”民事判决书证实，两级法院均认定“作为出租方，对于房屋外墙防水应负管理责任，故其对于水浸损失的发生负有一定责任”、“出租方，应当对涉案房屋的外墙防水等质量问题负有管理责任，落实建筑物的防水隔水基本要求”，均判令出租方赔偿承租方因此受到的损失。
由此可见，房屋出租人对出租房屋负有安全保障义务，其未尽到安全保障义务时，对出租房屋内财产的损失，应承担侵权赔偿责任的观点，不仅是法律上承认的，而且是得到司法生效判决确认的观点。
林贵的辩护人一审提交的最高人民法院及其他法院对同类型的保险合同纠纷案的生效判决书还证实，房屋出租人可将承租人的财产进行投保，无论出租行为发生的保险合同签订之前，还是发生在保险合同签订之后，出租人对承租人在租赁房屋内的受损的财产均具有保险利益，保险公司均应予以理赔。
因此，不论出租给尧丰公司的2号厂房内因被水淹而受损的机器设备、货物是属于正源公司所有，还是属于尧丰公司所有，被保险人正源公司与受损的机器设备、货物，都具有法律上承认的经济利害关系，都属于本案《财产综合险条款》第2条第3款“其他具有法律上承认的与被保险人有经济利害关系的财产”规定的保险标的，正源公司对此都具有保险利益，保险公司都应予以理赔，正源公司及林贵都不构成保险诈骗罪。一审判决书以林贵没有向保险公司说明出租的事实，对受损财物不具所有权为由，认定正源公司对受损财物不具有保险利益，不属于保险标的，适用法律显然是错误的。
保护民企权益不能停留在口头上
除了上述这起涉案64万余元的保险理赔案被福清法院定性为保险诈骗既遂外，还有另一起正源公司正常向法院起诉要求理赔的民事诉讼案，也被定性为保险诈骗未遂。
同时，正源公司在六年前因购买增值税一案，在税务机关发现前，林贵就主动让正源公司将进项税款转出，主动消除危害后果。但福清法院不顾客观事实，仍然以虚开增值税专用发票罪对林贵判处有期徒刑九个月，显属适用刑罚错误。
近年来，受疫情等因素影响，民营企业经营极其困难。为此，最高层多部门多次发文要求依法保护民营企业和企业家合法权益。
2023年9月25日，最高人民法院也发布《关于优化法治环境促进民营经济发展壮大的指导意见》，指出“严格区分经济纠纷与违法犯罪。严格落实罪刑法定、疑罪从无等刑法原则，全面贯彻宽严相济刑事政策，该严则严，当宽则宽。依法认定民营企业…合同纠纷与合同诈骗…等罪与非罪的界限，严格区分经济纠纷、行政违法与刑事犯罪，坚决防止和纠正利用行政或者刑事手段干预经济纠纷…坚决防止和纠正把经济纠纷认定为刑事犯罪、把民事责任认定为刑事责任。”
结合本案，正源公司是正规生产塑胶鞋的实体企业，其与保险公司的理赔纠纷，本质是保险合同经济纠纷，而不是保险诈骗。正源公司虽有涉税问题，但早在税务机关查处前就已主动及时纠正、主动转出税款，完全没有必要追究刑事责任。司法机关插手经济纠纷，以刑事手段处理经济纠纷，一审法院未能落实罪刑法定、疑罪从无、存疑有利于被告人等刑法精神和原则，在事实不清、证据不足的情况下，仍然稀里糊涂地错误判决正源公司及林贵构成犯罪。
福州中院刑二庭对一审的干预，不仅让本案的二审终审制形同虚设，而且还让最高层屡次强调的保护民营企业和企业家合法权益仅仅停留在口头上，严重破坏了福州的营商环境。
正源公司员工小陈表示：“现在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实在太难了，倘若法院一定要枉法裁判，对我们的老板（指林贵）定罪判刑，致使工厂倒闭导致我们集体失业，我们200多名员工将不得不前往有关部门进行反映维权，是哪个部门的行为让我们没饭吃，我们就去哪个部门讨饭吃！”
民生问题无小事，正源公司的生死存亡，关系到200多名员工、200多个家庭的温饱问题，同时也是人民法院落实最高层关于保护民营企业和企业家合法权益文件精神的具体体现。为此，正源公司200多名员工请求福州中院二审依法撤销原判、宣告正源公司和林贵不构成保险诈骗罪，并对林贵虚开增值税专用发票的行为，免予刑事处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