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伙计》新征文[万松浦论坛]

餐厅很简单,因为是和厨房联姻的。一张矮矮的掉漆的小方桌,一把掉色儿的小木椅,两个朱漆的方凳,一个马扎,凑合成了吃饭的地方。正值夏天,昼越来越长,窗外还是亮的。一家人矮矮地坐着,咀嚼的声音相当响亮。

我把母亲掰剩的馒头从筐中拿出,咬了一口,捎带着“嗯”了一声,没有反抗,也不是特别愿意。

父亲在聊城长途客运站上用机动三轮车拉货,老张是车站上一个私营短途运输公司的老板,据父亲在饭桌上所谈,老张对他很好,“简直没说的”。父亲中午在车站上的饭全由老张管,“有时候不去老张那吃老张还不高兴”。但据母亲分析。“天下没有白伺候武大郎的”,老张对我父亲好,是因为我表姐夫是市交警四中队的副队长。正当聊城在申请国家卫生城市的时日,所以机动三轮车不准上街跑,以免影响市容。但这毕竟是个营生,所以屡禁不止。每当交警查机动三轮车,我父亲的三轮车被没收,表姐夫一句话就能要回来。久而久之,车站上就都知道我们这户穷人还有一个“富贵”亲戚,而且,老张的大客车去年被扣过一次,也的确拜托了父亲去找表姐夫帮忙,说是这么说,父母各有自己的一套理论,我也不知道该信哪个了。

此时妹妹把啃剩的馒头丢回筐里,说声“饱了”,就去卧室了。

“每次吃饭都剩个球球,谁去吃你剩的?菜好就吃到撑死,菜不好就不吃,真难伺候!”母亲在后面埋怨,然而爸爸拿起妹妹剩下的馒头,啃了起来,顺便倒上了一杯酒。

“你也少喝点,成天弄得满身酒气,晚上不开窗通风就睡不着!”母亲转移了目标。

“这不是只喝了两杯么?你又不是没看见。再说了,这剩干粮剩菜不全让我吃了——我不吃谁吃?你们在家成天闲得腚上长藓,我在外面搬货,净是一二百斤沉的家伙。喝口酒怎么了?一天三杯,多一杯也不喝,说多少回了!”

夜已经开始上妆了,虽然还没黑尽,可是远处的月亮已经露出半张脸。我打开窗子,眺望着小城的远处,不知不觉出了神。高考结束了,我也马上就要成年了。可是以后的路,依旧迷茫的很。我是学影视的艺术生,艺术生专业考试时我报了五所学校并通过了三所,这三所学校分别在南京、重庆、海南。三所学校全是211工程重点建设高校。

目前我最挂心的是高考成绩。因为南京重庆这两所学校对高考分数要求都很高。当然这种“高”是对艺术生来讲的。

“你开纱窗干么?怕蚊子进不来吗?”父亲一声质问打断了我的沉思,我从凉台回到卧室,爸爸关上纱窗,点燃了一支烟。

“还吸!你少吸一根不行啊?一家人都陪你挨熏!”母亲又在埋怨了,“每天放下酒就是烟,放下烟就开电视。开着电视在沙发上睡的呼呼的。弄得小妮儿也写不成作业。你就比那十二级干部活的都恣儿,官不大,消费挺高。”

每天茶余饭后妈妈对全家人的训诫似乎是必修课。妈妈脾气很不好,更年期是一个原因,身体不好是一个原因,家里没钱又是一个原因。从这个角度来看,我出去打工至少有两个好处,第一个就是躲开母亲的唠叨。第二就是往家里添点钱,安母亲的心。

我几乎是闭着眼走下四层楼梯的,一楼楼梯左扶手边有两平米左右的空档,爸爸的三轮车停在那。爸爸稍一斜身子,用粗壮的手臂从他能装下酒瓶的、深深的裤兜里掏出一串钥匙,打开那巨型的钢鞭锁——那钢鞭锁把机动三轮车和楼梯扶手锁在一起——他让我把钢鞭锁锁回到楼梯扶手上,用矮矮的身躯动作颇大地把三轮车赶出楼洞。

我打量了一下车子,上面的锈迹和油渍让我决定把白衬衫脱下。

“冷!”父亲呵斥。

我于是无奈地穿上了。车的前面是驾驶座,其实也就是普通摩托车的前半个身躯,后面是拉人载货的车板,左右两侧各有二十多公分高的护栏,一块裹着红布的长木板横在两侧的铁护栏之间,这就是所谓的座位。等我坐稳了,父亲就开始发动三轮车,他用力地蹬驱动杆,七八次之后,车的马达终于咆哮起来。家属院的石砖路不知被谁家的车压的支离破碎、崎岖不平,我于是抓紧护栏,承受一路颠簸。

我们来到了公路上,现在将近五点四十分,父亲的三轮车是不怕被交警发现的。

整个清晨都还披着夜意。我看见十字路口的红绿灯还没开始工作,中间的黄灯不停闪烁,路上的行人不多。像父亲这样的三轮车倒是有几辆,有拉肉的,拉菜的,拉水果的,每个人脸上都不见表情。或许是麻木了吧!每天重复这样单调的生活,人难道还能伴着马达声强挤出各种各样的表情么?

睡了一晚,肚子有些饿了。昨晚母亲给了我五块钱,还特意嘱咐我:“你爸要问你有没有钱吃早饭,你就说没有。省得他攒下钱又去买酒,要不就回家看你奶奶,你能要就多向他要点。”

正在沉思中,爸爸的车突然转向,开进一个大门里。大门上写着“聊城长途第四运输公司”,这是一个颇大的停车场,所有的私营长途客车都在这里发车,停车场北边有一栋白色大楼,这大楼就是各地的运输公司在这里的办公室。楼共有六层,每一层有八个办公室,这些办公室深蓝色的防盗门上写着“xx办公室”,譬如“温州办公室”,意思就是这个办公室所管辖的车是开往温州的。各办公室的地名有大有小,大到像武汉、苏州这样的地方,小到没听说过的一些县城甚至乡镇。

他知道我无论吃包子还是饺子,都只吃韭菜馅的。

我们父子俩就这样沉默了有一分钟,父亲坐在他的驾驶座上,我坐在后面的运载板上。静默之后,父亲从兜里掏出一包红将军,用他两只黑大而环裂的手掌挡住清晨的风把烟点着,抽了一口,也不管我,就下了车,径直向东边候车厅方向走去。我望着他矮状的身躯,不知所措。

看着父亲渐走渐远,我终于决定自己也下车。从车上跳下,我跑几步跟上父亲,他来到了候车厅旁边,和几辆客车的司机聊了起来。

“你今天来得早啊!”一个短头发,胖胖的司机接过父亲递上的烟,打量了我一眼,用询问的眼色看了一眼父亲。

“这不,到烟店办公室给俺小找个活干。”父亲讪笑着,左手掏着裤兜,右手夹着烟,右脚微迈出,就这样站着。

“这是你公子啊?”我不明白这司机为什么故作风雅,亦或他这是对父亲的嘲讽。

父亲颇不好意思地,算是默认了。

“今年该上大学了。来,这是你叔叔。”

我努力挤出微笑,叫了一声叔叔。这世界那么大,叔叔也那么多。

那司机真把自己当成了长辈,矜持地笑了笑,将牙上的韭菜叶子暴露在阳光之下以便光合作用,那笑容让我觉得中午肯定吃不下一块钱一个的大包子,他兴许是看连续剧看多了,因为他分明在模仿剧中那些老成持重的人。

“今年高考怎么样?”那司机吐了一口烟。

“还可以吧。”

“准备去哪上学?”

“南京或重庆。”

“南京,嗯,这地方不错,就是有点不吉利。”他俨然又成了历史学家。

见我话不多,他就和爸爸继续聊起来。爸爸费了很大功夫,让他知道我今年考上重点大学是不成问题的。于是那司机立刻就赞叹一声,我感觉父亲的腰板似乎挺直了很多,鼻孔微微放大,将心里的笑容压缩到呼吸里释放出来。而面对那司机对我的夸赞,我不知心里是高兴还是反感,只是虚伪地说着:“还说不准呢。”

“看不出来,你儿子有出息啊!”那司机继续夸赞着,我开始转身向南,对着先前进来时的大门站立。我希望快点看到老张的出现。

父亲在这个车站上的熟人颇多,许多人看见他都来搭上一句话,有的还专门停住,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他闲扯着,而不管是什么人和他搭讪,他总也不忘让人家注意到我,并尽量让别人知道我高考的情况。

终于,仿佛有灵感,爸爸朝停车场大门那边忽地一转身,我意识到老张可能来了。果然,一辆似乎刚买的本田雅阁缓缓开了进来。爸爸对周围已聚成一小堆的司机诡异地一笑:“老板来了,我得过去请示一下啦!”

不知怎的,父亲在外对旁人总是有一个良好的心情,而在家里脾气一直很坏,尤其是对我。虽然现在长大了,他已经很少训斥我,但是童年他拿皮腰带吓唬我的印象一直难以抹去——虽然在母亲的掩护下我没有真正挨抽过。据母亲评价父亲在家中的性格:不让他喝酒,他急的就像猴子吃了蒜一样;喝过酒,又废话连篇,甜瓜瓜蜜姐姐。这形容实在是再恰当不过。有过农村生活经历的女人实在令人钦佩,有时候从她们口中冒出的谚语和比喻就像茶杯对于茶壶一样贴切。而我似乎和父亲天生脾气相悖。母亲回忆,小时候除了喊“妈妈”以外,我学会说的第一句话就恰到好处地伤了父亲的自尊。那时候我才一岁左右,有一次父亲夹煤球,一不小心把一个煤球夹烂了,于是我竟然用手指着他,说了一句:“废头!”可以想象当时母亲笑成了什么样子。

正如刚才所说的,老张的车已经驶进停车场,停在了烟店办公室前面,和先前一样地,父亲没和我打招呼,径直向烟店办公室走去。我只好尾随其后。这时候,那“雅阁”里下来四个人,第一个是从驾驶座下来的,身材偏矮但比我父亲高,并且颇为发福,头发已经白了一半。虽然还未走近,但是可以断定这是一个中老年人,想必就是老张了。副驾驶座上下来的是一个中老年女人,比老张还要胖一些,穿着一个白底碎花的肥大的衫子,下面是肥肥的裤子,肥到一条裤子可以装下两个摩登女郎的程度。后排座位上下来的,有一男一女,那女的下车后开始打那个男的,等走近了,我看见那个女人年龄明显要大。而那个男人——或者说男生,年龄大概和我相仿。这大概就是老张的儿子和女儿了。

老张和他妻子也都含笑:“来了啊?”两个晚辈在后面喊了父亲一声叔叔。这在父亲看

来,是极有面子的。当我走上前时,父亲急忙让我问好。

“这是你大爷,这是你大娘。”

这世界还真的挺大。我十分不自然地叫出这两个称谓,脸上或许还带着谦缅的笑容。张太太显然已经从父亲的口中得知了我,因为他竟能叫出我的名字,并且随口对我夸赞了一句,“嗯,大学生,不容易啊!”我无语,只得笑笑。

于是一行人就都进了老张的办公室,父亲让我进去,自己却站在了门口。这样或许显得更随意一些。

进去门,右侧是用两张长长的绿漆桌子拼成的办公桌,上面用钢化玻璃罩住,下面胡乱摆放一些照片和崭新的两元钞票。往里一点,左右两侧各一排沙发,再往里就被帘子隔了起来——估计里面的床铺是供午休用的。待都进了屋后,老张的儿子一头钻进帘子,完成他的春秋大梦。他姐姐则坐到办公桌后面,一本正经的翻一叠发票。老张和张太太坐在了右侧的沙发上。

我感觉自己傻傻地站在屋子中央,全然不知所措。就在这时,张太太终于说话了:“来,坐下啊!喝水么?”

我并没有就坐下,连忙应道:“不了,大娘,我在家里喝过了。”

“那你坐下嘛!兄弟!”老张的二女儿抬头看了我一眼,笑笑。

我突然想起了父亲的存在,用迅疾的目光向门口望了一眼。

“叫你坐下你就坐吧!”父亲用一种肯定的语气说。

我于是就在左侧的沙发坐下。

“你今天怎么老站在门口,进来喝杯水啊!”张太太招呼我父亲。

父亲背着手,讪讪地笑笑:“没事儿,站会没事!”可张太太执意让他进来,他也就没说什么,走进来,坐在了我旁边。谈话始终没进入正题,张太太似乎对我的高考很感兴趣。

她把儿子叫出来训斥一顿:“你成天就知道睡觉!你看看你高考考成啥了!还有脸说听英语听力像听吐火罗文!都是学影视,你看人家文化课考多少,你再看看你!”紧接着她转向我,神情舒缓了许多,“人家考一本肯定没有问题!”

受到批评的儿子并没有恼火,只是从帘子后面懒洋洋地出来,竟然还带了些笑容,坐到了他父亲旁边。

父亲显然是没话找话:“小刚是属什么的?”原来老张的儿子叫小刚。

“属马的,眼看就20的人了,成天不务正业。花了这么多钱送他到一中,他不好好混个名堂,哎!”老张张喝了一口茶,“你这孩子属什么?”

“属猴的。”

“哦,挺小的!”张太太立刻又把矛头转向自己的儿子,“你看人家,小你两岁,却比你有出息的多!”

小刚仍然笑笑,不置一态,他看了我一眼,但眼神立刻又瞟向别处了。我坐在那可恶的沙发上,随手拿起报纸,无聊地翻了几页。天意弄人,上面全是令人窒息的高考答案,我只好放下它,继续坐着。

就在我有些倦的时候,张太太突然站起身:“你们先坐着,我和老张出去一下,想喝水就自己倒。”

我站起来,有礼貌地应了一句:“大爷大娘,你们不用管我,自便就行。”

两口子一个摆摆手,一个点点头,就出去了。

我于是又坐下。爸爸朝我使个眼色,又朝门外瞟了一眼,意思是:“他们准是出去谈论你这事儿了。”

我点点头,表示会意,于是又开始了等待。

十几分钟过去了,两口子一先一后进了屋门,然后坐回他们原来坐的位置上。

我突然觉得自己很紧张,说不出的紧张。爸爸在旁边一言不发,我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张太太拿过老张的杯子,喝了一口水,然后开始说话了。

我于是转头看着父亲,父亲只是颇有些尴尬地笑笑,眼神中流露出“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于是我站起来,等着父亲说些什么,父亲在沙发上,仰头看着我,缓缓地说:“要不,你先回家吧,我再给你问问。”

“对啊!大娘也实在是没办法,总不能把人家辞了,再说,养个熟人也不容易……”

“现在招人的地方很多,比我这边条件好的地方也有。孩子,你别说你大爷不给你面子。就我和你爸爸的关系,有活的话我能不让你干么?”老张听媳妇的话,感觉有些不对头,赶紧把话头抢过来。

我瞬间明白了。“养”个熟人不容易,两口子之所以不用我,主要还是因为我是一个学生。干两个月,好不容易也熟练了,人也熟悉了,却要去上大学了!这是所有老板都不愿意看到的。我点点头,笑笑:“那,大爷大娘,我先回去了。”

“嗯,有空来玩啊!”张太太的笑容似乎永远也抹不掉。

“对,兄弟。你爸爸在这跑车,你可以常来玩!”老张的女儿是看着发票在说话,连头也没抬。

我突然注意到老张的儿子小刚。在这个同龄人面前,我感到无地自容。虽然我知道面对他,我该有某种骄傲。

记忆中我家也曾富裕过。在聊城市区的西边,有一个小镇叫郑家镇,小镇中有一个村庄叫郑家村,那是我母亲的家乡。在我五岁的时候,我们为了做轴承声音举家迁到了郑家村,那时候我们全家只有200多块钱。因为父亲刚刚下岗,生活实在拮据。当时舅舅在郑家办了一个轴承厂,颇有效益,便喊我们一同去做。这便是我们富裕的开端。

现在先容我把自己弄回家吧。我忘记当时自己是怎样走出停车场的大门,反正觉得一切都在嘲弄我。我出了大门,好容易找到公交车站,这才发现自己只有一张五元的钱,而投币又是不找零的。我只好把那该死的五元钱投进去,然后和司机打个招呼,向后面的乘客收回我的四元钱。哎!就让这恼人的公交车慢慢行驶吧。我们且来谈谈我曾经的“富裕史”,毕竟只谈落魄的境遇也会扰了大家的心情。

我的出生地是聊城的城区,听妈妈讲,从我出生到我成长到五岁,家里一直很穷。而在我五岁那年,一切都开始出现转机。

我依稀地记得那年冬天,我正在胡同里蹲着锄沙玩。小冬风颇为刺脸,邻居家的大狼狗还在大门后面不时地狂叫,似乎是专门吓唬我,童年的时代似乎总是这样,记忆中只有我一个人的身影。胡同里倒是有一个姐姐经常和我玩,可因为有一次我吃了她给我的枣,爸爸大发雷霆,从那以后,她再也不敢找我玩了。冬天的胡同里,连只麻雀也少有。来了一对父子,

等这两个人走近,做父亲的用手拍了怕我的脑袋:“你妈妈呢?”

我什么也没说,直接跑回了院子里。

后来才知道,这个人是我的三舅,那个小的是我表哥。父子两个是接我们全家去姥姥那做轴承生意的。刚到郑家的时候,我们的钱只够买一个称作“捣子机”的东西。它的作用就是把普通的小铁圈压成轴承的形状。一个“捣子机”,几把镊子,我们就开始为大舅和舅妈打起了工。那时候乡镇企业不发达,我们压根没有什么竞争者,所以大舅和舅妈很能赚钱,给我们的工资也颇多。父亲白天串铆钉,晚上转捣子机,干的也挺卖力,半年以后,我们也有自己的工人了。虽然还是为大舅生产,但是规则已经发生了变化,我们是按轴承的生产量抽取利润的,科学一点,就是按比例抽取。起初,舅妈想一年给我们一万块,但大舅说还是按生产量分利润,大家就没有异议了。大舅的决策是好的。这种生产的越多,分红就越多的方式极大地调动了我们的积极性。第一年我们赚了五万多(是90年代的五万),然后,工人越来越多,最后买了几个机床,三年过去,父母又在镇上开了一家商店。可想而知,当时我的生活也还是很滋润的。九十年代,那还是流行“大鸡”烟的时候,在鲁西地区一年赚十几万是多么了得啊!

当我们家开了商店以后,我甚至可以自由地在商店的抽屉里拿钱使用。当然,我基本上还是一个听话的孩子,拿的钱一般不会超过两块。那时的果丹皮一毛钱一条,辣条一毛钱一包,冰棍一毛钱一根,芝麻棍,雪糕,枣核都是一毛钱。要是你一天能有一块钱的零花钱,那你就是一个幸福的孩子,至少在别的孩子眼里是这样。

当然,一块钱之于一个人的作用,关键还是看一个人的满足感。我是一个吃过苦的孩子,所以不会追求奢侈。后来发现,这反而是错误的。因为我还没来得及奢侈,家里就因父亲投资出错而大大赔了一笔,天幸心细的母亲瞒着父亲存了些积蓄,才不至于我交不起学费。然而后来毕竟又多了个妹妹,所以虽说日子过得去,但也颇为紧俏。

我跑题地稍稍提了一下自己的“富裕史”,以便大家进一步了解我。而这些资料,我都是在父母的吵架声中获取的。

言归正传,我在一路愁闷之后下了公交车,离我家还有不到200米。我没有立刻就起步,我不知道是不是该回家。我掏出手机,才七点。我于是朝南面走起,吃点早餐。

“师傅,一个烧饼,一碗豆腐脑。”我掏出两块钱,

那中年男子正在打烧饼,他使劲用那沾满面浆的揉面团,并没有抬头看我。受到这种冷遇,我早已经习惯。我长得不高大,不强壮,大人们都不会把我放在眼里。碰到这种情况我一般如是安慰自己:看不起我的人一般才是真正的可怜人——他们是从别人那里,忍受了太多自己刚才的态度,才急于向一个更弱小的人来发泄。我不是一个高尚的人,但我无疑是一个正直的受气桶——我绝对不会把这种情绪复制给更弱小的人,我更绝对不会帮助他们在社会上拷贝这种风气。

旁边的老板娘拿给我一个烧饼,舀一碗豆腐脑。本来我等着老板找我五毛钱,可他始终低头折腾那该死的面团。我只好自己去那油油的木盒里拿一张五角的纸币。那中年老板终于抬头看了一眼,迟疑一秒钟,又去注意面团了。

我端着自己的饭去寻一个餐位,可是,该死的,我正赶上吃早饭的高峰期,本来就不怎么大的小摊儿上现在满满当当。每张座子能坐四个人,但那桌子上若有一男一女,就等于满座了——你怎去打扰人家?我左手端着自己的豆腐脑,右手拿着烧饼在人们的目光中徘徊。每个人都在我经过时抬头看我一眼,然后又把目光收回他们的汤中。在这个场合,没人在乎你是一个准大学生,没人在乎你在学校多么活跃。除非你有容貌、气质、名牌衣服,否则每人愿意多看你一眼。

我到了家门口,深吸一口气,缓缓从裤子里掏钥匙,小心翼翼打开防盗门,然后轻轻走进客厅,看看母亲的卧室——她还没有醒,至少还没有起床。

“怎么回来了?”母亲的卧室里传来询问。

看来她是醒着的,妹妹已经上学去了——初中还没有放假。

“哎!”我没有震动声带,深深的用气息“哎”了一声。

“人家不用你吧?”母亲的声音还带着睡意,这莫名其妙地增添了我的急躁。我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两眼直直地望着防盗门。母亲的语气在我听来似乎她若是老板也不会用我。

等我坐定之后,我沉沉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了母亲。

“嗯——”母亲起身前走要长舒一口气,多年的劳累以及两次生产得不到良好护理使她疾病残身。她边起身边问我是否吃过饭。什么病,我无从得知。她不敢查,我也不敢猜。

“嗯。”

“哎呦——”她起床时身上又疼了,“我从你走的时候就醒了,你爸爸一早醒来又是吐痰又是刷牙,弄得满屋子响。我昨天两点多才睡着,好不容易睡着,他又把我吵醒了。唉!我这一天能睡几个小时?”

我望着四十来岁的母亲,望着她那苍老的脸说不出话来。每逢逛街回来,她总半开玩笑地说:“我和你妹妹在一起,人家总问我,这是不是你孙女?你爸走后我迷糊了有一会儿,猛一睁眼,想起你妹妹还没有去上学,我于是给她做饭。她走了之后,我刚躺下不久,你又回来了,哎!索性不睡了,吃点东西。你吃炒馒头片不?”

“不——!”我不耐烦地往卧室走,“我去睡会儿!”

我做梦了,梦见了初中喜欢的女孩子。

没有作业,没有工作的日子,在这个暑假是可怕的。睡了将近两小时,我拼命拍着脑袋,对着穿衣镜照着我自己憔悴的面容。枯黄的头发,满面的痘痘,带黑头的鼻子,有些肿胀的眼睛。镜子里的我,只穿一条内裤,胸脯下面的骨头清晰的显露,像是两个搓衣板合起来的,一对罗圈腿踩在深蓝的拖鞋上,腿毛旺盛而干燥……我很想问自己,究竟该去干什么。然而紧接着,高考成绩还未公布的压力又积聚在心头,我突然又什么也不想做。已经上午九点半了,我望了一眼电脑,犹豫了一下,倒头又去睡了,睡不着,更不愿意起床。

然而最终还是睡着了,一直到10点半被母亲的关门声惊醒。

母亲在叫我,声音很刺耳。

我昏沉地应了一声。

“还在睡?!我从你睡下到现在,一直在外面买菜,你倒是清闲!”她幸亏不知道我是中途醒过一次然后又睡了,否则她会更不爽。

“又没什么作业,高考都结束了……”

“那也不能拿睡觉当正事啊!不行,还是得给你找个活干,不然晚上老是不睡,早晨一睡到中午,这样下去就毁了!”

我坐起来揉揉眼睛。

“起来下楼帮我把面粉抬上来,我腰疼的受不了。穿上你那个要洗的裤子。”

我洗了一把脸,穿上裤子,随便抓了个衬衫就边穿边下楼了。才五十斤的面粉,我费了好大劲才弄上去。记得上学的时候没这么狼狈。吃完午饭后,我在电脑前一直坐到晚上七点父亲下班回家。母亲在厨房里听到楼下父亲的机动三轮车的声音,就对我说:“你也该让那电脑歇会了吧?你爸爸在外面忙活一天,看到我们都在家闲着,肯定着急!”我于是到客厅去坐着。爸爸打开门,重重的关上。他的脸被入夏不久的阳光晒的很黑,上半身穿得短袖早已经被汗洗过,扣子全部解开,露出他已经有些衰老的肌肉。

“吃饭了!每次都要喊好几遍!”母亲在厨房里又着急了。

我和妹妹走到厨房坐下,爸爸也洗了手进来。

母亲把中午的剩菜端出来,又舀了三碗汤,父亲走过去自己也舀了一碗。

“明天去二芬的店里干一天,看看行不行。”爸爸放下碗,看了我一眼,坐下。

“哪个二芬?”母亲问父亲。

“就是四公司大门口开超市的那个老板娘,人不孬。我在她店里买东西都给算便宜,卖剩的水果也随便人家吃。她男人小宝是我战友。我跟你们说过他两口子好几回!”父亲看了我一眼,从吃饭的小桌底下拿出盛酒的塑料桶,然后倒了一杯。母亲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给多少钱?”我掰了一半馒头,咬一口。

“中午管饭,一个月给八百。你早晨六点跟着我走,晚上我回来时你跟着我下班就行。”

“那一天要十三四个小时啊?”我夹着菜的筷子停在嘴边。

爸爸一瞪眼,仿佛要大声说点什么,但他很快又把挺起的腰窝回去了,轻声地仿佛怕别人听到了跟我抢一样:“你能找到这活不容易了!人家老张那也不是不愿意用你,主要看你是学生,干两个月就走。你到哪里,人家也不愿意要学生!二芬已经很说得过去了,你就在那坐着给人卖东西,又有遮阳棚,晒不着,你去哪找这么好的事儿!你又没什么力气,能干什么?”

爸爸说的句句在理,让我无言以对。

“一个月八百,比老张那少三百,老张那一天三顿管饭吃。”母亲似乎也觉得不太合适。

“嘶——”爸爸从牙缝里吸进一口气,“你老是和老张那里比!老张那现在不是不行了么?”日光灯把他那已经开始秃的头顶照的油亮,他喝了一口酒,不再理睬母亲。

妹妹低头瞅了我一眼,又瞅了母亲一眼,然后拿筷子在菜里扒拉。

“你不吃就别乱扒——还让不让别人吃了!”我斥了妹妹一句,转而对父亲说,“那,明天去看看吧!”我也实在不想再家里呆着了,钱不是主要的,一个月八百也不错,最起码两个月能把大学一年的住宿费挣出来。况且,在家里总是空虚,一空虚就玩游戏,一玩游戏晚上就睡不着,一睡不着就想手淫。我不想让这种恶性循环继续下去。去体验一下生活,也好!

母亲还是坚持“挣了钱全归你自己支配”的方针,于是我就决定,明天再去“应聘”。

“同学过生日,总要送点什么。”我撒谎时面不改色。

母亲动作缓慢地从裤兜里掏出钱,捻出三十给我。

“够了不?你捡好看又实惠的送给人家。”

“够了。”

晚上我清着嗓子里的痰回到家时,家里已经熄灯了,母亲从卧室里轻声对我说:“早点睡,明天还要早起去干活。”

二、第一次工作的清晨

清晨,杏黄色的太阳圆圆的,四公司的大门早已经开了,就在大门的东侧,一个男人在某店铺的水果摊前忙碌着。

爸爸和那男人打了个招呼,然后我们两个下了车。那男人没怎么留意我们。

爸爸讪笑着叫了声:“小宝。”小宝看了他一眼,算是答应。

“看给你带来的伙计合格么?”爸爸依旧笑着。

小宝提起一挂香蕉,又抬头看了我一眼,终于笑了笑:“怎么不行!就怕这大学生在我这里屈了才!”

“看你说的,这考到哪里去还不一定呢。”

“约么着,考多少分?”小宝抬起头来看看我。

“考上没问题,关键是去哪。”我心里想,最起码重庆还是能去的。

爸爸突然挺起腰板,张嘴想再说些什么。这时,来了一个中年人,我注意到他是从自己的三轮车上下来的。他的三轮车和别人的很不一样,反倒很像面包车。不同的是,面包车有四个轮子。

他的牙很黄,头发很油,长了一张橘皮脸,身子有些摇晃,脸上对生活很无所谓的笑容仿佛从来没有消失过。他穿一件黑色的短袖,上面白色的尘土明显异常。

“今天来的晚啊?”他掏出一盒将军烟,见爸爸正抽着自己的烟,就没有相让。他抽出一支烟,从兜里摸出打火机,却打不着火。他眯着眼睛,使劲按打火机,最终还是没按着。爸爸两只手掏进左右裤兜里,从右边的裤兜内掏出打火机。

“来,二鬼。”爸爸想帮他点着。

“不,不用。”他把坏掉的打火机扔向马路边的冬青里,“小宝,给我拿个打火机!”这时小宝正好忙完,他从货架上随手拿了个打火机递给二鬼。

“拿好的!这不耐用。”二鬼把打火机递还给小宝。

“行了,不收你的钱,别得寸进尺。”小宝把二鬼的黑手推回去。

爸爸在旁边干笑着,我站在一旁呆呆的不知道干什么。

小宝走出来,没有看我们而是找了个空矿泉水瓶子。

“不用着急,我这边的活很简单,也没有什么重活。小孩子脑袋瓜灵,三天就学会。”他拿一个螺丝刀把矿泉水瓶盖扎出一个眼,然后进了屋。当他出来时,瓶子里已经装满了水。他拿扎了眼的矿泉水瓶哧着荔枝:“头几天,你就跑跑腿,这边没有的货,就去那边店里拿。”

爸爸看出来我没有听明白他说的话,他手往东面指了指:“看见那边闪着灯的牌子了么?上面写着‘名烟名酒’,那也是你宝叔的店。要是人家来买东西,这边没有,你就帮你叔叔到那边去拿。”

“嗯。”我应了一句。

“行,先让他在这呆着把,带杯子了么?这天太热,得多喝水。”小宝把哧荔枝的水瓶放到水果架上,“还是那句话,在我这里你不用着急,慢慢来。我在这卖水果,哪种水果多少钱你都记着点。店里的东西你先别管,烟价好记,你先帮着卖烟也行。”

我点点头。

“好好跟你叔叔在这里干,我进去了。”爸爸转过头去又对小宝说:“有什么不满意的跟我说啊,我去老张那了。”小宝点了点头:“行,你去把。”爸爸开着他的三轮车进了四公司。

“你爸爸在家喝酒不?”二鬼笑着问我。

“不少喝。”我无奈的笑道。

“行,你爸爸在车站这边也是每天中午一顿。不过,你爸爸人真不错啊,干活很下力。四公司我们都进不去,就你爸爸专门能给老张拉货。”

我干笑了一嗓子,我不知道那算不算笑。

“你爸爸这时候一天往家里还不得交个小二百啊?”二鬼话还真不少。

“他要交这么多,还用我来这么?”我笑着反问,心想这二鬼真烦,快点去跑他的三轮车吧。

“嘿嘿!”他突然笑出声,“你来这挣两个学费,不孬。”

“也不能完全这么说。”小宝突然插了话,“他这个年龄来这,主要就是锻炼。你今年多大了?”

“这个月30号就十八了。”

“小宝,照你这么说,人家来这里‘锻炼’还要交给你学费喽?”二鬼又把话题抢过去。

“免费。”小宝笑道。

我真希望这天我没有碰到这个二鬼,因为后来他又和我谈起了我最不愿意再谈、已经谈烂了的问题——我的大学,我不是高尔基,我实在不愿意因为我的大学写一本书。他似乎对大学还很有研究,当我说出南京这个城市时,他竟然说出南京理工大学,哎,可惜我是学文的。

二鬼在这呆了一会,终于自觉无趣,夹着半根烟走了。我今天上午的工作也就要开始了,不过在这之前,小宝先让我去吃饭——之前说好只管中午饭的。虽然早上没吃饭,但是我还是不好意思去吃。

“来吧,饼卷鸡蛋。”他见我不吃,就主动把饭递给我。

我于是就接过来,突然想起来爸爸的一句话:小宝那葡萄干、瓜子什么的多的是,剩水果也颇多,没事捏他两个他不在乎。当时父亲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很生气,我没那么不值钱吧?可是现在,哎,顾不了那么多了,白吃就白吃一顿吧。不知道为什么,在家里从来不吃葱的我现在对饼里面做佐料的葱竟然全然不顾,而且我感觉这个饼特别好吃。

正当我吃完饼,考虑要往哪里扔塑料袋的时候。一个剪着齐耳短发的中年妇女抱着孩子从屋里走了出来。

“我去提一块五(一瓶)的矿泉水。”她和老板说一句,就往东边的店走去。

“快,去帮你大娘提水。”小宝吩咐我。

我爽快地应了一声,然后追上抱着孩子的“大娘”。我想她一定就是老板娘二芬了,抱着孩子,长的又挺结实,想必是。

“大娘,我来帮你提水。”我从她背后说。

“嗯?”她回过头,“你是谁啊?”

“我是来帮忙干活的伙计。”

“哦,好,那你过来帮我提吧。”走到东边店里,她抱着孩子指给我看哪些是一块五的水,我提起一包,就回到西边店里。

把水放到屋子里,小宝突然抬头问我:“水呢?”

“放屋里面了。”

“憨小,你放里面干什么,把水破开,放到外面冰箱里。这个水卖一块五,你再去提一包一块的,回来打总往冰箱里放。”

我在心里暗骂了一句:妈的,刚才老子望屋子里提的时候你怎么不早说。”

破水的时候,我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外面那个塑料膜太结实了。

“用大拇指在中间按一个窟窿,就解决了。”小宝正在绑荔枝,他原本冲着马路,现在回头望着我。别管怎么说,在这还能学点生活经验,我心里默默想着。

那天的中午饭我是在他家的厨房里吃的。我真没办法向各位形容我我当时内心的恶心。他家的厨房和厕所紧靠着,而且我刚进厨房的时的候,里面的厕所门是敞开的。早上我帮忙搬水的剪齐耳短发的中年女人原来是个保姆,饭就是她做的。

“你叫什么?”她问我。

我回答他,有些不知所措。

“这名字有点像女孩子的。”她笑笑,站在她腿边的她今天上午抱的小男孩突然尖叫起来,“哦,你先吃你的,碗是洗过的,筷子自己洗一下吧。我得先喂他,这小家伙饿了。这是老板的儿。”

“嗯,大娘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突然,就在我喝南瓜汤的时候,我闻到了一股恶臭。

“这王八操的小,偏偏在吃饭的时候拉!”她把小家伙提起来,不想小家伙还没有拉完,部分炸弹降落在她的裤子上。

“啊——又得洗裤子了——!”这时小宝进来吃饭,于是她向老板诉苦,“你看你小拉了我一身。”

小宝笑了笑,把他儿子接过去,我于是就跟着保姆出去了。嘴里那口本来已经嚼碎了的馒头却怎么有也咽不下去了。我不准备吃饭了,于是就坐在水果摊前看摊。不一会,小宝又把他那宝贝儿子抱了出来。他用两只手抓着他儿子的两只腿并把其叉开,他儿子的肛门和小生殖器暴露无遗。

“快,去拿点卫生纸。”小宝急急地跟我说,然后又去哄他那宝贝儿子,“哦,正正真厉害,一下子拉了这么多。”

我强忍住生理和心理上的双重恶心去找卫生纸,心里只央求小宝别把我当保姆去给他儿子擦屁股。我在心里计划好了,他一旦有那种想法,我就直接走人。然而谢天谢地,他还是有分寸的。我把卫生纸递给他后,他非常自觉的给他儿子擦起了屁股。他儿子仿佛委屈的不得了,受折磨似地忍受他老爹的侍奉。我在心里想这小子真不知足,有个当老板的爹给自己擦屁股还哭。我爹当老板的时候整天训我,更别说给我擦屁股了。

那天中午我没有再吃饭,换做谁谁又能吃下去呢?难怪在家里妈妈常教训我:“你不要成天假干净,嫌这脏嫌那脏。咱家的东西是不好看,可是绝对不比他们的脏。饭店的盘子都刷的剔亮,可你知道他们拿什么刷的?咱家的菜我每次择了都要洗好几遍,他们那菜扔到水里涮一遍就叫洗过了。你嫌咱家不卫生,那你到外面体验卫生的去吧。”现在,我终于体验到了这一席话的真谛。

今年的夏天格外的热,偏偏赶上我第一次打工,用我妈的话说是穷汉子赶上论月年。老板偏偏叫我在户外看他那个水果摊,还要时刻想着给荔枝浇水。太阳也不老实,他在天上一乱动,我就得去把晒着的水果往阴凉里挪。那个天气在户外可真难受,虽说有遮阳棚和遮阳伞,可是那玩意遮得住阳光遮不住气温啊。我的一件绿T恤,没两天就被阳光晒得变了颜色。

小宝家的晚饭要到晚上10点以后吃,所以我不在他家吃晚饭。

太阳已经已经看不见了。我开始后悔中午为什么不多吃点饭,父亲还没有来接我。下午的时候,我看见他从四公司里出来拉了两趟货,然后就再也没出来。正如母亲时常猜测的那样,他现在说不定喝完酒在四公司里面睡觉呢。我突然觉得自己很烦躁,第一天就感觉这么不好。没打过工以前,我感觉爸爸说的两个月太短了,现在我才发现,原来打工一天就这么长,长的让人受不了。更可恨的是,我带去的书那里压根不让看,小宝最烦别人在卖水果的时候看报纸,更别说看书了。

今天可真够忙的,我真怀疑小宝这两个店一天能赚多少钱,水果摊那虽然摆了个凳子,可是我这一天就压根没怎么坐过,因为我一坐下,买东西的就来了。

现在,肚子里饿的难受,可是我又不好去买东西吃,人家店里卖吃的,你再去买吃的,这叫什么事啊?况且你也不能离开水果摊。吃他的水果?这才第一天,怎么就想这?我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屋里小宝在他的躺椅上睡觉,睡前他嘱咐我如果忙就喊他,我喊醒了他好几次,每次都是因为有买一整条香烟或者买礼盒的,这些我都不知道价格。

到了这个点,基本上已经没有几个人来买大件的东西了,有也就是来买雪糕或者香烟的。我最讨厌给别人拿雪糕,挑来挑去挑个没完,西边这个店冰箱盖子又是坏的,每给他们拿一根5毛钱的雪糕,我就得整冰箱盖子整半天。要是你忘了整,小宝出来又要说你,说的你无话可说。还有,给他们拿香烟也不是什么好差事,小宝家卖的香烟品种未免也太繁多了。顾客报烟名的时候倒是很轻松,可是我要找上老半天,整的顾客好不耐烦,而且最后往往是顾客给我指烟在哪里我才能找到。更糟糕的是,今天下午有个人来买帝豪,我清楚的报出价格并迅速地递给他烟,本以为这次做的毫无差错,跟他说价格,谁知那个该死的竟然说:“我会不知道帝豪什么价么?帝豪这烟就是我们那产的。”等他走后,我拿起帝豪烟,上面写着“河南中烟有限公司”,妈的,那家伙这么牛气,我还以为这烟是进口的!总之,今天没一件事情是让你顺心的。

他看到我,随意的笑笑:“怎么样啊,干的?”

从他的一系列举止我看出来,他下午肯定又和老张喝酒了。

“还不下工,这都十三个小时了。”我声音低低的,强压着心中的火气,“你进去问问他吧。”

“你这么大声干什么,人家听见就不让你干了!”他突然严肃起来,上了台阶。小宝还在屋里躺着,打着呼噜。爸爸放心地看了看我,走了下来,小声地像做贼似的:“睡着呢,再等会。我在这里跟你等着。”

我突然觉得自己独自里窝满了气,想说话,想埋怨,但是嗓子却突然像卡了什么东西。一股酸酸的热流冲击着我鼻子和眼睛间的神经。爸爸似乎看出来我的脸色不好看,他立刻板起脸:“再等一会怕什么!”

我什么也没说,坐在水果摊前生闷气。又有一个来买雪糕的,我故意不站起来招呼。谁知道,爸爸竟然上前去,想要替我招呼人家。我闪电般地站起身来,掀起冰箱给人家拿了雪糕。爸爸点燃了烟,去一边站着去了。我的眼泪已经流到眼眶边了。我感觉他这种行为很低三下四,我突然觉得他不应该再在外面帮人拉货了。刚才他问人家的时候,眼里满是搭讪的尴尬,而那对来买雪糕的情侣很诧异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怪物。我开始观察在不远处抽烟的他,一米六的矮个子,壮实的身躯,但肌肉都有些衰老了,皮肤也略显松弛。他的头顶谢了不少,但是他理个小平头,也不十分难看,他的侧脸被夕阳照的油油的,鼻子下面的胡子好像黑板擦上的硬毛一样粗壮。他上身穿的是我高一的军训服,那军训服已经变了颜色,也不知道是阳光晒的,还是汗水浸的,下面穿一条加肥的黑裤子,裤子盖住后脚跟都够着了地面,那一双黑布鞋上面满是灰尘。

作为一个男孩子,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该崇拜这样的一个父亲。母亲说他年轻时不务正业,是整个村里出了名的恶少,小学一年级就经常被老师送回家——当然,即使他学习好也上不到高中,因为我那几个叔叔没一个上得起高中的。后来与母亲结婚以后,他又变得酒性难改,整天喝得烂醉回家,后来实在穷得不行,我们就去了姥姥家干轴承生意,这样,他才稍微收敛了一点。可是后来,还是因为喝酒狠狠地赔了一笔,于是,本该是富二代的我现在也避免不了穷孩子的命运了。关于我的爸爸,我实在有很多话说,可是总是想不到合适的方式表达,因此,对于他的详细描述,我就只有通过以后母亲说的原话了。妇女们说的话总是精湛而犀利,尤其是在讲她们的老公的时候。

我拿着苍蝇拍,百无聊赖地听着空空的肚子发出响声,这时候,突然来了一个人。

三、马三马四

这个人是走着来的,因此我可以清楚的看到他的身材。长的颇有派,个子中等,但是却十分富态。他属于那种大宽脸,而且是属于上窄下宽的那种,眼睛倒蛮好看,是双眼皮,只是一点也不明澈,左眼睫毛处还有一颗小痣。他的面皮像是和面和出来的,而且和面的师傅还用过了力气,这导致他的脸和鼻子都显得臃肿不堪。他穿着一件黑短袖,下面是白裤衩,拖鞋。腿毛倒是蛮丰盛。看见爸爸,他笑眯眯的走了过来。这时我注意到,他的头发有些自然卷,但他还是执着地梳了个颇有波浪感的长发。

“今天发财啊?老尹!”他的声音可着实不怎么好听,而且他那硕大的舌头操着一口山西话,实在让人难受。

“嗨,发什么财啊!”爸爸随意应酬一下,就立刻把重点转移到我身上,“这是你马叔!”

我强作笑容,喊了一声叔叔。

“小林儿!”他原来早就知道我的名字,但是,那个“林”字后面的儿话音实在让我不舒服,听起来像是在喊丫鬟。他并不知道我内心的感受,接着说了一通话,我没听清,就看看爸爸。

“他问,今天在这干的怎么样!”爸爸心情似乎突然好了一些,给我翻译。

爸爸闪电般地往店里面看了看,白了我一眼:“你现在就得锻炼,你以为钱那么好挣啊。”他的语气还算缓和,总算没有把我的火气激起来。

“哈哈!小伙子年轻,受不了这罪吧!”马三把黑短袖掀到他的啤酒肚上面,非常专注地往地上吐了口痰,然后用他那拖鞋在他的作品上来回溺了几次,点了棵烟,蹲在了店门口。

我站起来,让座给他。

“你坐你坐!我也呆不了多大会!”接着他弹弹烟灰,“老尹,还不去吃饭?”

爸爸挤眉弄眼的往店里瞅瞅,他的笑容把他那松软的脸挤出许多“道道”:“老板还没发话叫下班呢!”

马三又是一声干笑,就问爸爸今天吃什么。爸爸不好意思地笑了,说不好让他再花钱。马三似乎有些不高兴了。他十分激动地说了一通话,这话在对我的听力水平而言又无异于法语。爸爸虽然落魄,可是生活能力就是很强,对于这山西话,他听的像家乡话一样自然。或许生活中有太多太多像爸爸这样的汉子,他们头脑灵光,对于生活中的一些基本技能非常在行,平日里做什么像什么。可是,生活的不公使他们没有受到应得的教育,而他们年轻时学会的一些诸如木工瓦匠之类的技艺现在也变得不合时宜,或者说他们故意相信这技艺已经不合时宜,再也懒得去做这些活计。他们忘记了年轻时那个灵光的自己,现在拖着生活给他们强加的重担,在这小城里默默的活着。他们的机智全都用在了与同行打扑克牌上,用在了与水果摊上的老板娘的打情骂俏上,用在了如何逃脱老婆的一顿恶骂上。

马三大体的意思是,我父亲是个实在人,他从山西来到聊城,就父亲这一个朋友,只要他在聊城,父亲的饭他就管了!这话虽然有些大,但是他却落实的很好,因为据爸爸讲,马三基本每天都请他吃饭,而且都是去馆子。

爸爸似乎也有些不耐烦了。他从裤子里掏出烟盒,边拿烟边往屋里瞅。我顺着他的目光向屋子里望去,那该死的小宝还在躺椅上打着呼噜。我当时脑子里立刻闪出两个画面,第一个是货架子上的可乐突然掉下来把他砸醒,可是那可乐稳稳地在上面,于是我就想出第二个更狠毒的,拿爸爸的两支烟塞到他那可恶的硕大的鼻孔,看不把他憋醒!可是,我又悲哀地发现,我再怎么想,脑子里的画面也不如现实有力。最后马三说话了,虽然仍然带着山西腔,但我却听的一清二楚。

“这都七点过一刻了。还不给孩子下班,走吧!老尹,带小林儿吃饭去!”马三站起身来。

爸爸走过来,悄悄地对我说:“要不你进屋去给老板说一声,咱就去吃饭。”

这时来了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子,长的蛮可以就是有点胖。他看见父亲,非常夸张的笑起来:“你怎么还不回家啊?”后来才知道,她是小宝的外甥女翠翠。

爸爸看看我,笑笑:“这不等他下工呢嘛!”

她看看我,对爸爸说:“你小长的还挺高的!”

其实我只有一米七多,她的意思是我相对于父亲来说很高,当然也是相对于她自己。我本来想和她搭个讪的,但是她那个拙劣的前奏彻底打消了我的念头。

等她走进屋去,我对爸爸说:“走吧,说什么说!明天不想来了!”

爸爸看了我一眼,犹豫地说:“先去吃饭吧!你不来拉倒呗。”

于是我和马三坐上爸爸的三轮车。

上了车之后马三就问父亲去哪里吃,爸爸说他也不知道,附近也没什么新鲜的地方了。马三就笑眯眯地问我平时有没有同学聚会什么的,

“他啊,哈,别提了!这不刚毕业,同学成天聚,今天这一拨,明天那一拨。”爸爸边踩发动机边说。

马三就问我感觉那个馆子好,也正好前几天我刚和初中的同学聚过会,于是就推荐去我们去过的那家店。父亲也没有意见,我于是就告诉他馆子的地点,恰在此时他的三轮车发动了。

我看见天还没有黑,和马三聊着,突然有一种浪费时光的感觉。说实话,如果不出来打工,我真想利用这个暑假好好提升一下自己的文学修养。虽然比较爱写东西,写的东西也受到同学们的一些好评,但是我写的东西其实还不够深,只是表面上的浮华。而且,我高中的大部分时光都浪费了,幸亏考试考的比较死板,我又是文科生,历史之类的东西考前背背就能考的不错。但是,当我读书看电影的时候我才悲哀地发现,很多东西我看不出时代内涵,主要原因就是我的文化课学的太肤浅。而现在,我牺牲了这么宝贵的年轻光阴来赚这每天的30块钱,实在是不值得。人就是这样,往往失去了光阴才懂得光阴的可贵。我时常感觉现在还年轻,实在是应该学习,因为年龄越大,接受能力和记忆力就越差。可是,在学校的时候我又经常以去学艺术专业课为名逃课,这实在是很矛盾。或许我们这一代都是那么矛盾吧。但是转念一想,打工赚的不仅仅是那三十块钱,而是一种经验,一种自立的能力,一种对社会的认识,这么一寻思,心里也就安静点了。

就在我十分纠结的时候,爸爸已经把车开到了振兴路,然后他让我说一下馆子的具体方位,我应声回了一句。然后,就到地方了。

爸爸去停车了,老板娘迎出门来,站在台阶上微笑着让我们进去。紧接着我见他瞥了一眼爸爸的三轮车,脸上有些不自然的表情。爸爸把车锁上,拍了拍屁股,隔老远就问老板娘:“车放这没事吧?”

“行,放心。我给你看着!”老板娘就给我们把玻璃门打开,马三看了看招牌,嘴里默默念着“东北菜馆”,就走了进去。我跟在他后面,爸爸有些驼背了,他低着头走了进来。

天还亮,餐馆里大厅里只有一桌客人,他们望了望我们,又自顾自的吃了起来。我努力观察有没有什么异样的眼光落在爸爸身上。还好,没有。我努力做出常客的样子,问老板娘楼上还有没有雅间。他们这雅间是不收房间费的。老板娘说雅间的空调坏了,就大厅吧。爸爸和马三立刻附和着同意了,并且找了一个离空调近的座位坐了下来。我也只好跟着坐下。

“先来六瓶啤酒。”马三对老板娘说。

爸爸阻止马三,还是喝一瓶要一瓶吧。马三没意见,就问我喝不喝,我坚持不喝,倒不是因为爸爸在场,而是啤酒的味道实在不怎么样,同学在一起聚会不得不喝,在大人面前就无所谓了。

“他不喝酒。”爸爸插了一句。

我于是向老板娘要了饮料,就开始点菜了。

马三什么事都图个来劲,他问老板娘有什么特色菜。其实,说是东北菜馆,这家馆子的菜单上全都是大众菜,什么宫保鸡丁、鱼香肉丝、水煮肉片、糖醋里脊、地锅鲶鱼之类倒是很齐全。马三无奈的在上面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个带“东北”俩字的——东北炖野菜。三个人一人点了一个菜,老板娘就去忙她的了。

然后,挨千刀的,马三又向父亲问起了我的大学问题,我于是又费劲周折的向他解释了一通。这家伙只知道个清华和上海交大,知道上海交大还是因为她有个亲戚在那。

说是一个人点一个菜,其实爸爸并没有点,当马三要痳汁豆角的时候,他聪明的说不要痳汁豆角,要毛豆角就可以了。夏天毛豆角是老板加菜,也就是说免费的。马三另外点了一个菜,当他让爸爸点时,爸爸便不再点,并示意我点。

“你想吃什么就点吧。”爸爸对我说。

马三于是恍然大悟似的,就叫我点菜。嘴里夹杂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但是大体的意思还是有的,就是说不要怕花钱,想吃什么点什么。我点了一个老醋花生,他不满意,继续让我点,于是我只好又点了一个水煮肉片,上次和同学们聚餐,感觉水煮肉片很不错。

马三似乎上辈子是个哑巴,上辈子没说过话,于是这辈子专门投胎来说话,他和爸爸天南地北地侃着,不时的对我又问这问那。但是话题慢慢的就有了重点,我不是完全明白,但还是听出了大意。

马三是山西侯马人,和之前提到的老张一样,也是跑车的,是个小老板,虽然没有老张阔气,但也运营着几辆大巴。老张似乎很欣赏马三,因为老张有几辆车是跑山西的,需要得到马三的照应,而马三又经常来聊城,更需要得到老张的照顾。从他和爸爸的谈话中我得知,就是爸爸把他介绍给了老张。

“老尹,你看烟店张老板对我很够意思啊!张老板,真是没说的,那天见到我,一个劲的握着我的手,兄弟兄弟的喊着。最后吃完饭,哎,当时你不也在场嘛,他死活不让我付账!”

“我就说,老张就是没说的。你别说别的额,就小林上学交学费,我已经跟他拿了六千块钱了。我一直没能还他,心里不是滋味。有时想起来心里不得劲,就跟他说叫他放心,有了一定还。你猜人家说什么?”

马三喝了一口酒,然后极有兴趣地听着。

“老张就跟我说,老尹,这钱咱不着急还,孩子能上好学,我比你都高兴!”爸喝一口酒,继续有些激动的说,“还有,打我来四公司,人家老张就一直管我饭,我去外面吃他都不高兴,说我嫌他的饭,其实人家一日三餐顿顿见荤,比家里吃的不差。”

我突然想起来母亲的分析,要不是父亲通过表姐夫在交警上的关系帮老张摆平过几次事情,老张才不对父亲这么好呢。老张的车被交警上扣过不少次,爸爸也帮了他不少次忙。每次母亲都要发怒,因为和表姐有血缘关系的是她而不是父亲,父亲倒不把自己当外人,总是去求表姐夫去帮忙。

“你一个当姑父的就不能要点脸!”有时候母亲急了就骂父亲。我这个表姐是我妈的亲侄女,是我大舅家的,母亲觉得麻烦自己娘家人很不应该。尤其是因为外人的事。

马三又要啤酒了,父亲这时候脸上有些泛红,也不再阻拦马三。

后来爸爸和马三仿佛就真动了情谊,马三一个劲的强调,如果我上大学的时候钱不够用,爸爸可以找他拿,他也不着急还。爸爸一个劲的应和他,搞得我心里很不爽。

可是后来马三说的话倒是真引起了我的兴趣,这家伙倒是好酒量,爸爸多少是上了点年纪,脸上已经泛起红光,可是那马三竟然像没喝过酒似的。但是,没醉归没醉,有些话你想说出口,还必须得装出醉了的样子。马三把肘子立在桌子上,拿筷子朝天六十度指着爸爸那边,开始自己衷肠的倾诉。

“老尹,咱弟兄俩酒都喝到这份上了,你说咱还有什么话不能说?”马三说这话的时候拖着一种很奇怪的腔,倒真像是喝醉了。

“我说马三,你说这话,咱弟兄俩不是远了么?我跟你说马三,就咱弟兄两个……”

“么也别说了!”马三夹了口菜一拍桌子,端起酒杯来,“都在酒里!”

爸爸内心里潜藏的爽快似乎陡然被激起,与马三碰杯,然后他们一手端杯,一手又朝对方比划着,嘴里嚼出“好弟兄”之类的字眼,这“好弟兄”又重复五六遍,这才把满满的一杯啤酒仰天灌进自己的嘴里。

马三开始进入他的主题了:“老尹我跟你说,马四他妈的——不是人!”

“你们弟兄俩咋了?这可是亲兄弟!”

“什么亲兄弟,我跟你说,马四就是混蛋!老尹你不知道,我现在连砍他的心都有!我当初就不应该借钱给他买车!本来他公司有八辆车,非要再买一辆,今年冬天年下,新买的这车出了事,成了一堆废铁,本来说我借给他的钱算我投资,现在,他妈的,马四连本钱也不想还给我了!”马三的眼睛红了,“我大哥走的早,二哥腿上又有毛病,我本来想着和马四好好干,谁曾想,也走到了这份上。”马四把短袖掀起来露出他的肚皮,眼睛离开桌子看着地面不说话。

“要我说,越不亲越好算账,因为钱打架的都是亲弟兄。”

“老尹,”马三一拍大腿,“可让你说准了!”

“嗨,现在还不都是这样吗?”

“老尹,要是光为钱的事我还真犯不上动这么大的气!现在,马四又到聊城来和我抢买卖了!你没看那天我们和老张吃饭,当时他不也在吗?你看他那勤快劲,又是端茶又是倒水的,不是我说他,他真丢我们老马家的人!别的咱不敢跟你说老尹,我马三在外面混了十来年,还真就没因为钱给别人这么第三下四过,我给倒酒的人,那都是我的亲弟兄们。”他说着给爸爸倒上酒,爸爸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微笑地握着酒杯一直等马三给他倒满。

“你还真别说,我能和张老板这么熟,还真全靠你,要不,就凭马四那不要脸的机灵劲,还不早窜我前面去了!”

爸爸受到这种恭维又开始话多了,他那粗的像擀面杖似的五个大指一挥,先用这绝对的醉意与威势把马三的话截住,我从他的神情中,似乎看见了他年轻时不务正业的风云之气。然后他就打开了话匣子:“我跟你说马三,虽然他老张借给我不少钱,但是我摸摸良心,咱不欠他的。旁的咱不说,单就他的车在聊城出的那几次事,哪一次我没帮他老张!”

“说的是,说的是,我都看出来了!”

“马三,咱别说别的。亲兄弟不如朋友,这我比你明白!你放心,你在聊城有我看着你,马四他拿你没辙!”

我越来越觉出自己的不幸了,开始的时候最起码话题还在我身上——虽然谈论的是我最讨厌的大学的问题。现在,两个大人沉浸在自己的谈话里,或吹牛,或互相吹捧;或诉苦,或倾听对方诉苦;或咒骂世事,或表现自己的无奈。然而,有个动作能把前面引起尴尬或无法继续的话题一笔勾销,那就是干杯——都在酒里。

这是我们班的一个女生,平日里最和我要好的。我突然想起来下午和她说晚上陪她聊天的。她问我什么时候回家。我跟她说我在和爸爸吃饭,一会回去。她开玩笑说我幸福,她爸爸就没请她吃饭。天知道我现在多么痛苦!从小到大,我们一家人从来没有一起下过馆子,爸爸倒是单独带我出来过两次,但没有一次是他自己做东。每每在饭桌上,爸爸总是不厌其烦地让别人注意我,非得让别人得出一个我比自己老子强的结论才肯罢休。现在,我考大学板上钉钉,他就更愿意在别人面前炫耀我了。尽管我们有时在路上碰见都不和对方说话。呵,我仍然是他的儿子啊。

我想回去和朋友聊天了。我于是说自己累了,想回去休息。爸爸看了马三一眼,有些犹豫地让我回了。

“来,把这个水煮肉片打包带回去吧!”马三突然说:“你看我和你爸爸都没有怎么下筷子,你自己又没吃多少,放在这可惜了。”

爸爸也不反对,就让我打包了。我感觉自己内心有一股冲动,可就是释放不出来。我记得以前我上高中的时候,父亲和老张他们吃完饭总要把剩菜打包回家,我每每问他,他都说,别人都没怎么下筷子,挺好吃的。每每遇到这种情况,我是断然不吃的。妹妹却不在乎这些,在这些食物面前有些贪婪,我于是很鄙夷。这使得妹妹以后在餐桌上都很在意我的目光,后来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我现在竟然做了自己以前最以为耻的事情,和别人一起吃饭,自己把剩菜给打包了!

我的家在兴华路,就在振兴路的南边,过一个红绿灯就到了。于是,我提着水煮肉片步行在回家的路上。天黑下来了,可是大街上却一点也不安静。聊城作为鲁西的城市,现在正在蓬勃地发展。俗话说虎父无犬子,作为山东的城市,聊城虽然经济倒数但还是发展的可以。聊城的网吧里今年夏天全部都已经是22寸的液晶显示屏,而且,兴华路相继开了三家KTV。我记得04年我搬新家的时候,那时候是聊城拆迁风潮刚刚开始的时候,新建的楼房都是六层的。现在,距离城中心较远的已经开始规划十五甚至十八层的住宅区了。大街上前几年都是一些桑塔纳、红旗,现在本田雅阁、帕萨特、奥迪遍地皆是,甚至幸运的话还可以看见跑车。聊城或许就要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东部经济区的地级市了,虽然它不沿海,但是它交通便利,物价合理,前不久还被评为十大最适宜人类居住的城市。过了这个暑假就要离开这个以前被自己鄙视为小地方的城市了,却还真有点舍不得。不是因为这个城市有多么亲的人,仅仅是因为它是聊城。

路灯泛出黄光,旁边的法国梧桐静默地站着。即使有微风吹过,它也不像诗里面一样沙沙作响——或许这微弱的声音被车的声音盖住了。

街上的情侣安逸地走着,不少穿着靓装的女人牵着白花花的狗,和她们白花花的大腿相映成趣,正所谓“肌理细腻骨肉匀”,但总是冷不丁吓你一跳。在我看来,他们清闲地甚至都对生活有些麻木了。然而又细细一想,现在的我游走在大街上,不也给人这种印象么?说不定现在优哉游哉的男男女女,明天正午的时候正顶着阳光为生计奔波呢!亦或许他们一直在遛狗,可是,总要有人担负他们的生计。其实,人的分类只有两种——一种是自力更生的人,一种是寄生的人。除此之外,人再无贵贱之分,再无荣辱之别。

夏天刚到,真正的雨季还没开始,天上的星星大抵还是有几颗的。路上有车,不敢一直昂着头走,但是偶尔望一望星星还是很舒服的,像是刚滴完眼药水一般,顿时轻松了一下。每每望望夜空,思维就不自觉的辽远起来,纵使这种思索给我带来的影响是极其短暂的,但我还是忍不住去考虑。路过了一家澡堂。几个纹身的男人和几个穿短裤的女孩子在打闹调情,一个男人搬着一个女孩子白花花的大腿,放肆地笑着。那女孩子则笑骂着,打那个男人的头。遇到这种事情是不容我过多正视的,只是我不明白,人间的两厢情愿有很多种,这,究竟算不算一种?

刚想走过,突然一个纹身男招呼了我一下。我还没看清那个人就本能的答应了一声:“哎?你怎么在这?”接着我仔细辨认,天!这竟然是我的小学同学李峰。

他招呼自己的伙伴不要再和那女孩子闹了,然后向我递烟。

我急忙说不抽,他塞了一根烟在自己嘴里,笑着问我最近在干什么,我如实说了。他笑言自己在这个澡堂里帮几天忙。我看见他的右手缠着绷带,不禁联想到前几天这边打的一场架,想必他也参与了。

我实在找不出别的什么话在和他说,就道别了。他似乎也觉察到了,只尴尬的说了一句“慢着点”。然后看看我手里的塑料袋,就转身忙自己的去了。

我继续往家里走,感觉心情突然沉重了。这个李峰在小学时就喜欢和别人打架,喜欢谈女朋友。我记得当时他要追我们学校最漂亮的一个小女孩,竟然还是我帮他写的情诗。想起来,竟然有些哑然失笑了。后来听别人说,小学毕业后他就辍学了,据说混得不错。我以为他回家去当少爷了,整了半天,现在在澡堂混的不错!我真哭笑不得了。

现在总算到家了。我把自己吃剩的水煮肉片交给母亲,母亲拿去给妹妹解馋了。我于是去和朋友们聊天,一面打开电脑看自己下的电子书,这本书写的很好,名字叫《平凡的世界》。

马三的父亲死了。这还是我父亲偶然想起来跟我说的。据说,老人家本来身体挺硬朗,还能经营自己庭院里的鸡鸡鸭鸭,属于那种对劳动至死都有热情的人。发生在老年人身上的事情总是很灵异,据马三说,他父亲前几天还出去遛狗,没想到那天中午马三一回家,马四一家早就围在父亲床前,而父亲早咽气了。一切就是这么仓促,没有理由。老爷子没带什么出生,死后却留下了不少东西。马三没赶上给父亲送终,所以也没听到父亲的遗言。至于遗产怎么分配,就全听马四宣布的父亲遗言了。马三最近好像满脸怨气的样子,听他和别人抱怨,好像是房子被马四霸占了。

这又过了一个星期,马四也从山西回到了聊城。

马四是带着自己的两个儿子回来的,看那架势,似乎要和马三在聊城争出个胜负——聊城到山西的客运到底是他马四做主还是马三做主。

张老板最近很少来四公司,什么事都由他两个闺女在这操办。马三经常来商店看我,坐在我给他搬的马扎上,边抠自己的脚丫子,边跟我说一些没趣的话题。他也算对我父子不错,我虽然心里不乐,却也都好言好语应承着。老板看见这个老板模样的人总是来找我谈天,倒很奇怪,时不时地向我打听这个人的来历。我也就如实奉告了,甚至把马三的财力夸大一些,这样认识他也给自己脸上添一些金,那小宝老板对我也就有些刮目相看了。

我是真没想到亲兄弟打架可以打到这种程度,这马四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钢鞭锁,死命地照他哥哥身上抽,他的两个儿子在后面倒没怎么动手,其他的帮手则帮助马四把马三放倒在地上。这些帮手对自己的工作是极为负责的,马三倒地以后,他们就从来没有让他站起来过。这就给马四朝他哥哥下手提供了极大的方便。

警车来的时候马四他们可能已经在某个地方庆功了,一大群警察来了解情况。我内心生出来一种说不出来的厌恶,就进里间去大解了。等我出来的时候,120已经把马三带走了。老板原来在货架旁的过道里睡着,现在却醒了。

“哦,是有一个。我还没来得及阻拦,他就已经把号拨出去了。”我忙应道。

“写啥?”

“谢绝拨打110。”

“多少分?”

“592。”我本来想说580,但是嘴巴不知道怎么就不听使唤的改成了这个数,可能这个数离传说中的600分比较近吧。

“行,奔600了。”老板娘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楼上下来了。

我一想自己也没什么不对的。十年寒窗,反正我能上一个211大学了,至于成绩,对于我这个学校都已经固定的艺术生来说,都只是浮云了,是虚名。既然580也是虚名,在这群不谙校事的百姓中间,我还不如追求一个数字的畅快。这样我父亲在车站腰板还能挺的直一些。

吃饭了,父亲问我马三的事。

“人头都快打出狗脑了。”我引用妈妈的话。

“我就说,看昨天那势头,今天马三肯定得挨揍,我今天呆在家里,是有原因的。”

难怪父亲今天没去车站,我霎时全明白了。昔日被街坊邻居恶之的好斗的父亲,终于被生活打磨的聪明了。晶莹剔透。

从此,我再也没见过马三。

4、小宝和二芬

小宝和二芬这对夫妻是我的老板,在汽车站上可以说是远近出名。他们的出名一是他们有两个大门面,三个孩子;二是因为老板娘二芬为人泼辣,仗义,小宝为人精明,爱耍嘴皮子,却又是一个井井有条的人;三,这是最重要的,小宝怕二芬,二芬骂小宝。

二芬的头发很黄,且不是很浓密,经常随便找个绳儿扎起来,前面还有两绺垂下来。她的肤色和头发一样,也是很黄,并且像是锈了的苹果,上面有不少雀斑。就连她的眼珠也是泛黄的枯浊,且嘴唇不管喝多少水,都有干燥的迹象。她跟别人说话的时候总是皱着眉头,头略微后仰,嘴总是半张着,像是怕自己忘记了要说什么,我看见她的舌头也泛着黄色,似乎舌苔也不是很健康。还有,她从来不戴奶罩。

而小宝先前也介绍过了,除了上述的形状之外,他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秃鬓角,少白头。

我在那里待了一阵子后发觉,二芬不单单是骂小宝,她是见人就骂,当然,像老张那样的老板级人物她是断不敢骂的。与她打情骂俏的,都是一些司机或者车站上喊站的伙计。她骂车站上的伙计,是有分寸的,点到“娘”就为止。绝不会再深入到人家母亲的各个器官,也不会再牵连到人家的祖宗以及三舅二姑小姨子之类的。

二芬的骂功,来也汹汹,去也匆匆,事情结束半小时后,一切风平浪静,她和小宝,又仿佛没经历过这事一般。如此看来,还是小宝高明一些。

小宝以前是当过海员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退役的。据二芬跟我说,他还在大连的某所海事学校读过书,至于后来为什么干上的这个买卖,用二芬的话说就是退役后一时兴起。两口子用多年积蓄加上贷款,一口气租下了这两处门面,并且办完了包括烟证在内的所有手续。

二芬说小宝当海员的那几年,自己的日子过得十分滋润,成天就是打打麻将,到时候小宝自然会把钱寄到家里来。她还时常和我抱怨说,现在钱倒是比原来多了,可是操的心也多了。小宝生性有些懦弱,二芬倒有些像家里独挑大梁的,早晨进水果都是二芬开着三轮车去水果市场运。二芬很有男人的气魄,买东西的时候可以飞着唾沫星子和别人砍价,卖东西的时候也可以飞着唾沫星子抬价。这两个人虽然开着相同的店,但是经营理念却大有不同。他们也都热衷于把自己的理念传授给员工,如此一来,搞的我们这些也不知道听谁的了。

我有时候问二芬哈密瓜怎么卖,她就跟我说一块进的,你看着卖。一块五、两块五、三块五,咱这里的东西没有实价,先往贵了卖,得有“卖五斤葡萄就把一箱葡萄的本钱赚回来的本事”。这或许也是水果摊上为什么有那么多剩水果的原因。然而和二芬在一起卖东西大抵是痛快的,有一种大刀阔斧的感觉。农历七月葡萄已经下来了,可是一块五进的葡萄二芬还是能把它卖到六块,她这一天卖上几串葡萄,其余的即使都坏了,也不会赔本。小宝则不然,他每天看着这些剩水果总是忧心忡忡的样子,他有时候也是敢于骂二芬的,就是当二芬把一块五的葡萄卖到六块钱一斤的时候,他首先向大多数人一样拖着长音(这种长音是试探性的,当觉得二芬被骂的很享受之后,他也就放心骂下去了)问候二芬的母亲,然后就质问二芬是不是看着这葡萄卖不出去心里高兴。二芬由于骂习惯了别人,所以挨了骂也不十分生气,反而笑嘻嘻的和小宝讲道理。小宝说不动他媳妇儿,就来教导我们这些员工。

“(水果)刚进来的时候新鲜,卖贵点没关系,但是也要看人来,能挣钱就尽量慢慢往下压价,少赚点也比让水果坏掉强。要价一定要活。记住,做生意,谁的资金周转快,谁才是赢家。”不愧是上过大学的人,就是比他媳妇儿说的好听,可是,我们还是都听他媳妇儿的。

二芬的性格有时候也会招来祸事,但是挨打的却是小宝。

本来,小宝租的这两间店铺都在第四运输公司的临街楼上,所以,店前的空地也是归四公司管的。原则上,店前是不容许摆摊卖水果的,但无商不贪,谁不想多赚点。四公司也无可奈何,只得在他们店前统一划了一条线。摆水果摊可以,但是不能越过这条线。二芬可不认这一套,她还是会向外摆。每天早晨保卫人员都会来检查摊子,少不了和二芬打交道。有一次,二芬性子上来,把两个年轻的保卫人员骂了狗血淋头,这两个小伙子无奈,就去告诉四公司的肖经理了。

这个肖经理爱和保安们穿一样的行头,只不过趿拉着一双拖鞋,看样子也快五十的人了,头发里有些白,星星点点的。这经理走起路来有点跛,脾气那也是出了名的火爆。

“谁,谁不撤摊子?反了天了?”

他边喊边从四公司里走出来,嗓门之大让人为之惊骇,原来怒气十足的二芬现在也不吭声了。

他走过来,发现二芬的摊子比鸿昌超市的摊子向外出来一米,只骂了一句“他妈的”,就直接把二芬的摊子给掀了。

二芬虽然不愿意和肖经理闹翻,但是她的脾气也是在外有名的,加上自己的水果摊被肖经理掀了,更是气不打一出来,开始了对肖经理父母生殖器官的深刻辱骂。这肖经理看来没有什么风度,揪起二芬的头发照脸上就是一巴掌,小宝闻声从屋里赶出来,大喊了一句,干什么这是?

然后,110来了。

小宝就在等这一刻。

后来肖经理被放了,竟然和小宝没事又开起玩笑来了。小宝的摊子每天还是越界,肖经理每天还是来查,小宝遵循敌进我退,敌退我进的原则,因此大家都互相忍让着。有时候肖经理来了熟人,想托人家往家里稍点香蕉。

“小宝,来,这挂香蕉给我约一下。”

“咱这关系,我还收你的钱不成?”

“你看这客气的,小宝不好意思,二芬,你给我约约。”

“算了算了,一挂香蕉,你要什么,尽管来拿就行了。”

“那我就不客气了。”

自然,肖经理走后二芬因为心疼那香蕉是要骂上一句的,但是她骂的很轻。

要说对待员工,二芬比小宝还是要大方一些的。二芬有时心血来潮,会让员工吃块雪糕,喝瓶饮料什么的。小宝则不然,他是断然不会让员工吃他什么东西的。

小宝之所以怕二芬,也是有家庭原因的。

我打工最后两个星期的时候,小宝他爹病了,好像是脑子里有瘤。

可是,二芬刚高兴了几天,又有一件事颇令她恼火。这老东西竟然来城里住院了,这下子,小宝就是不去看他也不行了。

“我说不许去,你就不能去。”

“那他都来到这边的医院了,总共没有几步路,我能不过去守着么?怎么说也是我亲爹!”

“操你娘的,我跟你说,你一分钱也不许拿,一天也不能去。”

“你懂点事行不!”

“是我不懂事?我操你娘的小屄!你爹你娘也就是把你屙下来了,从那以后,对你就没做什么贡献!咱结婚的房子都是我姑妈给的!你还有脸说我不懂事!病的好,死了才好!早死早超生!我跟你说,他们这种寄生虫死了,对他们自己是解脱,对其他人也是好事!”

这时候旁边鸿昌超市的老板和老板娘早在一旁笑的不行了。

鸿昌的老板见小宝实在下不来台,就开始扮演起了好人:“二芬,你骂小宝这么狠,不好看!”

鸿昌老板娘在一旁只是笑笑。

二芬见旁边有人听着,骂的就更起劲了,并且开始抖搂往事。

“这能赖我骂他吗?我骂的不是他,是那两个老不死的!我跟你们说,从我跟王小宝结婚到现在,那两个老狗就来过一次,那时候是我小刚生下来,这两个老狗一看自己有孙子了,喜的不行,屁颠的就来了,来了之后还想吃排骨,吃这吃那,我当时身子虚,登时就来气了!老娘拼死拼活的撑起这个家,又给他生了两个孙女一个孙子,他们不但一点东西不舍得给,倒想在我们这住下,我第二天就把他们骂走了。”二芬说到这里看看小宝,突然哈哈笑起来,边笑边拍手。

鸿昌的那两个老家伙见二芬骂的更起劲了,彼此交换一下眼色,也笑了。

二芬还是没有能拦住小宝,小宝足足守了他爹一个星期。二芬趁小宝不在,在背后骂的更起劲了。为了气小宝,二芬晚上开始出去花钱,她带上自己的外甥和两个女儿,天天晚上出去下馆子,留下小宝和小宝的外甥女在店里守夜。

第二天我上工的时候,二芬总是嬉皮笑脸地问我:“你猜猜,昨天我们去吃什么了?”

我猜不出,她就告诉我,并且又紧接着骂上一句:“其实,他娘的,也没啥好吃的。花了我好几十块钱,都让小孩子们抢了。”

小宝的父亲终于死了,他难过了几天。

二芬又开始骂小宝。

鸿昌的老板娘笑小宝,小宝依旧不往心里去:“她今天骂我,我要吃三顿饭,不骂我,我也要吃三顿饭。我就当旁边有了个敲锣打鼓的。”

5、情绪爆发的一天

我很讨厌小宝的为人,尽管我承认他在一些事情上的确看得开,但我依旧讨厌他。首先是怕老婆,我最讨厌怕老婆的男人。其次还因为一件事,这件事让我对于商人产生了一种敌意。

这天下午来了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穿着一件Polo衫,皮鞋,腕表。来到摊子前问我香蕉怎么卖。我按两块五一斤的价格给他称了一挂,电子秤上显示的是八斤。

他拿起来掂了掂,大概是觉得我好欺负,就拿眼睛剜着我问:“这些有八斤?”

“不信你自己看。”我把香蕉重新放到秤上。

“秤准不?我就住附近,不准我回来找你。”

我心里寻思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细,不耐烦地应了一声。他嘴里嘀咕了一声“好”,然后就带着威吓的态度走了。

天气本来就热,我感觉衬衫底下汗都已经从脖子流到了我的肚脐眼。遇见这样的人,实在懒得搭理。就转身拿水瓶去浇荔枝了。

过了半个小时,那个人提着香蕉又回来了。

“你刚才说这些香蕉多少斤?”那人蛮横地把香蕉扔到秤上。

我本来心情就不好,受不得这样的侮辱,就头也不抬的说:“自己看。”

“小子,我刚才去别人家的秤上约了一下,才六斤多,看不出来你年纪不大,胆子不小。你们老板呢?”

小宝依旧穿着他的大裤衩子,在躺椅上昂着大鼻孔睡着午觉,鼾声如雷且有律动感,好像鼻孔里装了一个微型电风扇。

“叔。”

小宝不像别人睡觉被惊醒时那样立刻坐起来,而是只睁开了眼睛,望着天花板:“怎么了?”

“外面有个人买香蕉,找回来了,说秤不准。”

小宝这才有了意识,立刻站了起来,也没招呼我,就走了出去。

“你是老板?”

“咋子了?”

“你伙计卖这挂香蕉,说是八斤,我一约才六斤,你说咋子办吧。”

小宝看了看秤,就提着香蕉往里面走,原来里面还有一个秤,他约了约,果然六斤多一点。

“外面那个秤坏了,我跟伙计说了,他忘了这事儿了。对不住,退你五块钱。”

那个男人轻笑一声:“坏了?坏了还摆在外面?”

小宝回头呵斥我:“跟你说把这个秤拿进去,怎么这么不长脑子!”

我心里立刻就火了,他什么时候跟我说过?这个秤一开始就摆在外面,用他约了一个多月了,从来没告诉过我它不准。我感觉自己吃了哑巴亏,但是又发作不出来,只好忍气吞声去了旁边。那一刻我觉得人有时候为了一点点钱,可以变得很低贱。

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熟人来了小宝总是要把东西拿到店里面去称了,原来外面那个秤是做了手脚的。

那个人接了小宝退的钱,走过来向我示威。

我低声告诉他:“我只是这里的一个伙计,秤的事我做不了主。老板自己调的秤,拿我当替罪羊,你要是叫工商就叫吧。”

那个人更加鄙视地看了我一眼,仿佛我倒是吃里扒外了:“小子,你行。”然后提着香蕉扬长而去了。那一下午我没再理过小宝。他跟我说话我也就照做,只是我感觉很恶心。

整个下午我都在做心理斗争,那就是还要不要在这里干下去,但终究妥协还是战胜了尊严。因为我感觉自己现在实在没有什么尊严可言。好容易熬到了傍晚,爸爸突然从四公司走了出来。

他的身体有些摇晃,像没有穿袈裟的济公,还像不会打醉拳的霍元甲。我生平最讨厌他喝酒。但他偏偏在今天来了。

“干的怎么样啊?”他嬉皮笑脸地问我。

以前我虽讨厌他喝酒,但从来没有问过他,但这次我实在忍不住了,带着怒气问了一句:“你又喝酒了?”

他令我恶心地笑了笑,走到二芬家的水果摊前,随手拿起个李子擦了擦嚼了一口,汁水粘在他的胡子上,我委屈极了。二芬在旁边厌恶地看着他:“喝酒喝成什么了?把这当家了这是?”

他无赖地回了一句:“当家了。”

二芬转头瞅了我一眼:“你说这样的人也能供出来一个大学生,真是老天没眼。”

他裂开嘴笑了:“老天就是没眼。”既而问我,“能考七百分吗?”

高考总分才七百五,我厌恶地看了他一眼:“你别在这胡扯了,快去睡觉吧!”

他表情突然严肃了起来,瞪了我一眼,似乎全天下只有我没资格教训他,但他还是听了我的话,摇摇晃晃地进了四公司。

翠翠这时候走了过来,笑嘻嘻地问我:“你爸爸又喝醉了?”

我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嗯。烦死我了。”

“其实你爸爸挺好玩的,说话特逗。嘿嘿。”

我没再说话,翠翠大概知道我生气了,就拿了一瓶饮料给我,自己蹦蹦跳跳地去东边店里了。

离下班还有半个小时,我也没有跟老板说,一个人飞快的骑着自行车回了家。

我手颤抖着打开门,重重地关上,母亲从卧室里走出来:“怎么这么早就回了?”

我二话没说,冲进厨房,拿起父亲的酒瓶子,狠狠地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母亲这时候正在厨房门口,飞溅的酒瓶渣子伤到了她的脚。从小到大,我从来没在家里摔过东西。她也从来没见我发过这么大的火。她吓坏了,声音变得尖锐,好像心脏往上提了几公分,把声音挤了出来。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她走过来紧紧抓着我的胳膊——她很少主动靠我这么近。

我感觉自己的胸口堵得难受,说不出话,眼泪扑簌扑簌地往下掉。她昂着头心疼地看着我,连续地问我怎么回事。我挣脱她,没有方向地奔到卧室,穿过卧室,在卧室和凉台之间,我扶着墙痛苦地哭了起来。

母亲依旧过来扶着我:“怎么回事你跟我说,别吓唬我,是不是跟人打架了?”

我似乎哭尽了所有力气,用力地扶着墙,感觉自己渐渐能说话了:“掌柜的在车站上喝醉了,还跑去找我。丢人,丢死人了。”

妈妈恨恨地道:“这个二没爹的(我爸爸排行老二),不干人事。回来我骂他哈,你别哭了。”

我扔穿着粗气,心口憋得难受。我把头靠在墙上:“离婚,跟他离婚……”

妈妈怜爱地看着我:“现在全家就靠他自己挣点钱,别管怎么说,他养你这么大了。”

“我没有想好好的吗?他让我考大学我给他考上了,学专业的时候我怕花钱就学了半期就去考了。当时上初中的时候我明明能考上贵族中学,也是因为怕花钱去了公立学校。他让我打工挣钱,我也去了,他还想怎么样!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不听他的话,也从来没有要过什么东西。他还想让我怎么样……”

“他就是这样,那时候在你姥姥家干轴承的时候,聊城这边盖新房,他不盯着工人,跑去宾馆住。我让你舅妈好好说了他一顿,你舅妈都替我生气,跟你大舅说吧BP机给他。你大舅问给他BP机干什么,你舅妈说,怕找不到他!一个女婿让丈人家说的这么没脸,他还是不改。都因为他爱喝酒,把干轴承的那点技术弄得全镇都知道,别人请他喝点酒,他就有什么说什么。结果人家都干了,咱倒赔了。要是现在就咱家和你舅舅家单独干,早发财了。没办法,摊上这混蛋了,你有什么办法?”

妈妈急切地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恳求,似乎在告诉我我一定要坚强。我感觉她的呼吸有些急促,我不想让她太难过。

“晚上我想去同学家住一晚。不想见他。”

“你去谁家住啊?”

“香江的一个同学,他爸妈不在,让他看店,他喊我一起过去。”

“也行,吓唬吓唬你爸爸。他不敢得罪你,要不以后没人养他!”

晚上我一头扎进了网吧。喊了几个同学熬了一晚,第二天我直接去上班了,昏昏沉沉地过了一天。回到家里妈妈告诉我,爸爸昨天回到家知道我砸了他的酒瓶子,嚷嚷着要揍我。还好我没有在家,妈妈把他骂了一顿。第二天他酒醒了,就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他还是一天两顿喝着他的酒,我也假装忘记了这件事。他再也没有在车站喝过酒。

生活依旧如常地继续着。只是我更加期待我的录取通知书的到来。远离这个陈旧的家,尤其是我那不务正业的父亲。

在车站上,我对我所熟悉的人都进行了思考,并且拿我自己的处境和他们一一进行了对比,我总是能在这样的对比中获得某种极大的安慰。我是一个伙计,从这个意义上讲,我和他们没有什么区别,最起码在这两个月里是。但我又是一个大学生,我会时不时地觉得自己比他们高出一等。但是我们人生的交集仅仅是这两个月,我的优越性这辈子再也不会显现出来。等我去上了大学,他们只会在我爸爸吹牛屄的过程中了解我的边边角角,而我再也不会听说他们。如果两个人不碰面,那么差距再大,双方内心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就好我从来不会羡慕也不会嫉妒国家主席,因为他不会生活在我的周围。但是如果他与我朝夕相随,那么我必定会嫉妒他的地位。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总是不允许自己身边的人比自己过得好。

我确乎是感觉到,某种东西正在侵蚀我的心灵。

6、三个儿女

小宝和二芬有三个儿女,两个大的都是女儿,而那个小的是小子,才一岁。

大女儿丽丽上五年级,小女儿媛媛四岁,上幼儿园,小儿子正正不上学。

二芬时常和我念叨这三个孩子,很满足的样子。

“我这三个孩子,得有一个能继承我家业的,会做生意的;还要有一个能当明星的;最后,还要有一个能当官的。你别看俺家丽丽才上五年级,但是她卖东西的能力不比你这个大学生差。俺家媛媛一看就有一个明星像。至于俺家正正,得让他好好上学,长大后弄个官当当。”

他家的丽丽有经商头脑,这我是深信不疑的。这个小女孩长的很瘦,大概是经常替父母值夜班的原因,且从肤色和发色来看,长得是极像她的妈妈的。我刚去的那一阵子白天很少见到她,总是到了傍晚,才看见她拖着疲惫的身躯从楼上下来,她是经常在白天睡觉的。这小姑娘从小就有了女强人的模子,店里从大礼盒到小食品,加之店外的水果雪糕,价格都装在心里,并无差错,甚至我们这些成年的伙计,都要时不时地问她商品的价格。

老板再三向我们强调,收到一百的钱一定要让他先过目,以防有假。可是,当时若是丽丽在场,她定不让我们再麻烦这一趟,极有魄力地伸手向我们要过钞票,在手中捻一捻,真假在心中便有数了。倘若遇到真的,她就直接放入抽屉,找钱;万一遇上假的,她也不独立解决,而是让我们喊老板过来。

丽丽也十分会做生意,卖东西是看人来的。拿冰红茶为例,她可以以两块五的价格卖出,也可以卖到四块钱。轮到她晚上值班的时候,一块钱一斤的西瓜也可以卖到两块钱一斤。为此,二芬非常得意。

丽丽的学习成绩不是很理想,数学尚可,语文颇差,所以,她母亲更加认定她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料。加之丽丽有些沉迷于网络游戏,所以,功课一直处于半荒废状态。作为家中的长女,她需要经常忍受父母的不顺心时的责骂。二芬这个人又是心直口快,平时心情好的时候便罢,心情差的时候,总是拿丽丽来撒气。丽丽每次看到二芬总是带着讨好的神情,可是她的母亲却视而不见。丽丽还要承担照看她妹妹媛媛的责任,因此,我时常想,这孩子功课不好还是情有可原的。

可是,这小孩子虽小,同情心却已经被腐蚀了不少。车站上有一个小男孩,跟着拾破烂的奶奶生活,也就成了拾破烂的,没有机会读书,但是却识字,因为他分明认得康师傅,认得娃哈哈。他经常在车站附近搜集一些别人没有兑奖的瓶盖,到二芬的店里来换饮料喝,丽丽看到他总是带有一种深恶痛绝的表情,她认为这种人是不劳而获。所以,每当这个小男孩走进二芬的店时,她总是恶言恶语地发问:“你又来这里干什么?”

小男孩总是被问的很尴尬:“没什么,玩。”可能这个小男孩在丽丽面前也是有自尊心的,他不想说自己是来对饮料的——拿着捡来的瓶盖。

“这里有什么好玩的?没人和你玩。”

“你妈妈不在啊?”

“不在,在也不给你兑饮料。”

小男孩真的陷入窘境之中了,我真想替他求个情,可是丽丽素来也是不喜我的。我这人太严肃,不会逗小孩子,加上她知道我爸爸只是一个拉货的。我只能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你们这些葡萄是剩下的吧?”

“用你管啊!”

小男孩摆弄着手里的瓶盖,绕过那一筐坏葡萄。

“我是看着苍蝇太多。”

小男孩走了,渐行渐远,阳光下显得更加单薄。我有些出神,却被丽丽的一句话惊醒了。

“再脏也比你干净。”声音不大,但是我的心却跳了一下。

小男孩可能是极希望上学的,他捡破烂经常捡到红旗小学门口。这红旗小学和丽丽家的店在一条路上,丽丽就在这上学。放学的时候,丽丽要是看到小男孩,那必定是绕着走的。小男孩也装作没看见丽丽。

这天,家里有点事,我就早下了一会工。回家的时候路过红旗小学,看见一群人在打架,在打一个小孩子。定睛一看,旁边一个小女孩在哭,竟然是丽丽。我于是过去。

被打的人是小男孩,我急忙叫他们住手。经我的一番恐吓,打人的小孩一哄而散了。

原来,这群孩子和小男孩并没有什么梁子,因为他们欺负了丽丽,小男孩竟然就挺身而上了。我有些哭笑不得,甚至有些不信。但看看丽丽的表情,也就不得不信了。看来,以丽丽的性格,在学校里也不太受男孩子欢迎。

我只有再返程把他们送回去,小男孩倒没有受什么伤,就是被压打得满身是土,这倒是他不在乎的。丽丽跟在她后面,竟然轻轻地问了一句:“你没事吧?”

后来,小男孩再到店里的时候,丽丽就主动地问他:“你要兑饮料吗?我去给你拿。”

小男孩明明手里拿着饮料盖子,却只说了一句:“不是。”他吸吸鼻涕,低着头走了。

自那以后,我就很少再见到小男孩了。有人说他奶奶找到他爸爸了,也有人说他奶奶死了。

小宝两口子突然心血来潮地让丽丽转学。他想让丽丽转到一所贵族小学,全封闭式管理。丽丽对此事百思不得其解,小宝却认为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并且,他非常悔恨地认为,自己这些年真把女儿的学习耽误了。丽丽还有一年就要升初中了,他妄想让丽丽以一年的努力考入好的初中,谁知道后果又是如何。丽丽十分不愿意转学,但是父母一再坚持,她也就同意了。

二女儿媛媛是一个小魔头,十分的任性。这小女孩十分古灵精怪,多了一个弟弟让她失了宠,这才稍微收敛了一点。她不像自己的姐姐,无奈地把自己赢得的宠爱让给弟妹,她感觉自己应该得到最多的注意。因此,无论父母给她弟弟什么样的关爱,她都要求等分。即使是她母亲抱一抱弟弟,她也会嫉妒。因此,她母亲经常呵斥她,她于是就哭,她一哭起来,是谁都奈何不了的。所以,虽然小宝家有些重男轻女,但是大体上这个媛媛还是没人敢惹的。

二芬觉得媛媛天生长了一副明星相。在我看来,她这个女儿长得并不难看,至于能不能成明星,那就要看造化了。媛媛喜欢当街撒尿,二芬从来都是坐视不管,而且,这孩子还喜欢边撒尿边对人笑。虽然才四岁,但是明星小时候如果受这样的教育,那后果还是不大好的。

媛媛虽然小,但也是颇势力的。对于我这种伙计,她是敢于欺负的。当然,如果她需要我帮忙的时候,她就会喊我“哥哥”。

“哥哥,你帮我把我的小车搬过来。”

当她无聊的时候,就会冷不丁的打我一拳,我一瞪她,她就有些委屈地准备开始哭。照这演技看来,她以后成明星是不曾问题的。她一欺负我,二芬就会骂她,骂得相当难听。

“你这小屄妮要是再不听话我就撕烂你!”

她于是嚎啕大哭。我总是在旁不做声,反正是断然不会劝二芬的。因为我一开口,不管说什么,这孽障是必然继续打我的。当然,二芬对于她也是只骂不打。反正她白天全天都在幼儿园,大家乐意在傍晚忍她一小会。

二芬回娘家,没有带上媛媛,只带了正正走了。

媛媛幼儿园放学回家,被人抱下校车就要找妈妈。妈妈不在,她知道事情以后,大哭了一场。他爸爸恼了,训斥了她一顿。她就没再敢做声。她妈妈去了三天,这三天之内她都非常老实。

第四天她妈妈回来了,她看见妈妈,立刻大哭了一场。

正正就是我先前提到的那个爱随时随地大小便的家伙,这个暑假过的一岁生日。

这小子虽然才一岁,但是下地行走已经很利索了。这是二芬和小宝真正的掌上明珠。虽然小孩子都很麻烦,但是二芬和小宝对它总是不厌其烦的。甚至可以这样说,丽丽和媛媛的降生纯属引子,正正才是目的。如果说正正是头一胎的话,可能就不会有丽丽和媛媛了。当然,三个孩子同时生活在这个家庭,最终得到的关爱可能是不会相差太多的。

我最讨厌的一件事情,就是正正一边把屎拉在二芬身上,二芬还一边夸他。

“哎呦,我的正正真厉害,一下子就拉了这么多!”

而小宝对这个小子也有一番独特的溺爱。正正现在穿开裆裤,小宝经常把就着正正,对着镜子观赏正正的小鸡鸡。我不知道这种恶习有什么特殊的涵义,也许是小宝四十得子,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这小子天生一副花花肠子。

正正刚学会走路那会,他母亲带他去逛超市,抱他抱的累了,就放下他让他自己走。走到卖儿童玩具的地方,有一个三岁多的小姑娘,正正就走过去,抓住人家的手就亲人家。那个小姑娘立刻就吓哭了。幸而人家的家长还比较慈善,和二芬笑着谈了几句就作罢了。

回来之后,二芬逢人就谈此事,仿佛以此为能事。

“我们正正这么小就会勾搭小姑娘了。”

又有一次,是我亲眼看到的。

接着。他表姐让他亲飞轮海里的男生,他使劲把头往后仰,很痛苦的样子。他表姐翠翠又把他移动到S.H.E那里,他不用嘱咐,抓过来海报就亲。亲完之后,还眉开眼笑,长嘘一口气。这把我们都逗乐了。看来,还是孩子最不知道掩饰天性啊。

小宝和二芬的这三个孩子有共性,就是都挺会花钱的。正正虽然还没有花钱的能力,但是他已经能吃、能祸害东西了。我时常想,现在二芬家虽然正值鼎盛,但是如果这三个孩子他们总是疏于管理,那么他们家还会有未来么?

7、小发姐弟和小霞

在我打工的第二天,来了一对姐弟。他们也来此打工,弟弟叫小发。

小发体格颇为健壮,长头发,窄长眼睛,皮肤属于那种古铜色。我见他的时候,他穿着一身黑色篮球运动衣。当然,就是从商场里花20元左右买的那种模仿NBA某个球队队服的球衣。显然,他这是热火队的。

小发不爱说话。我也不爱说话。我其实不是不爱说话,在学校我话挺多的。可是一到社会上,我感觉自己和别人实在是没什么话说。所以,在小发到来的三四天以内,我们之间是没有什么交涉的。

后来老板娘就和我说,小发今年也上高三,是在二中上的,好像和我一样也学了影视专业。当时成绩还没出来,我急需一个人来和我交流今年考试的情况,于是就对他陡然来了兴趣。

这天,午饭。

我跑到厨房里先洗了把脸,然后洗洗手,顺势把整个胳膊都用水弄湿,感觉十分凉快。

小发是早已在厨房里的,今天是他姐姐做饭,所以他在厨房里帮他姐姐。他看见我就递给我一双筷子:“吃吧,你自己拿碗从盆子里舀菜。”我说了声“好”。他姐姐让我们在屋子里好好吃,于是就出去先照看生意了。

我于是有了和小发单独说话的机会。

“我听他们说,你也学影视编导了?”

小发有些诧异,但还是边嚼饭边点了点头。

“你艺考都考了哪几个学校?”

小发于是跟我说他报考的学校,都是一些极其一般的学校。

我当时心很盛,就向他说我报的那些学校——全是“211”工程院校或一些名声很大的艺术类院校。并且我向他强调,我北京电影学院有一个专业进入三试了。后来,想起自己当天的狂放真是很惭愧。当然,我的狂放是很有技巧的,我尽量以“交换”的模式,先问他自己的经历,再炫耀我自己的经历。这一切在当时似乎显得很自然。

小发对这些不是很感兴趣。

我于是问他高考考的怎么样。

他对自己的文化课似乎还算满意,说自己已经对照过答案,感觉还可以。我于是拿平时模拟考的成绩和他比较,最后还是轻而易举地占了上风。当我发现了自己的浅薄时,他却已经吃完饭,招呼我一声就出去了。我突然感觉自己很没趣。

小发的家是农村的,农民朴实的性格在他身上得到了很好的体现。他平时干活很下力,又极少言语。小宝家有三个孩子,最小的儿子才一岁,但是那两个懂事的女孩都是极喜小发的。小发也敢管他们,这两个女孩子有时候做一些过分的事情,小发就呵斥他们。这在我这里,是断然行不通的。那几个小孩子没一个怕我的。

小发很累。小宝的店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一到晚上,西边的店关门,但是冰箱什么的全都搬到东边的店,继续营业。小发于是深受夜班之苦,两个星期下来,我看他也憔悴了。人也没那么任劳任怨了,再加上和我一熟悉,也就敢于和我抱怨伙食问题了。其实伙食还可以,但是保姆把饭做得太令人失望。

从大面上看来,小宝对小发还是挺关心的。早上的时候,一看见我和其他工友来了,他就急忙对小发说:“小发,快点吃完饭去睡觉吧。可累坏了吧!”小发遇到这种情况是断然不说一句话的,只是默默地吃完那手艺不佳的保姆做的该死的面条,慢慢地走到东面店里去睡觉了。等到中午吃饭的时候,老板又亲自上楼去喊小发吃饭,在我看来,这不是在喊小发吃饭,而是在喊小发上工。我感觉小发挺可怜的。

小发的姐姐长的很黑,断然算不上漂亮,但是很有干劲的样子。向所有农村有弟弟的姐姐们一样,第一眼就给人以踏实的感觉。

她叫小静,属于那种全能型的打工妹。她可以帮忙做饭,帮忙出摊,帮忙拖地,帮忙摆货,甚至帮忙看孩子。我是向来比较看好这种女孩子的。但是她却觉得我是书呆子。我对这总是报以一笑。这可能是读书人和种田人一贯的矛盾吧。别说她了,就连我的舅舅们没事也爱喊我书呆子。读书人总爱嘲笑种田人思想上的懒惰,而种田人总爱对读书人的呆滞表示不屑。但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里说了,这个无关智商。双方总是努力说服自己相信对方确实有其应该有的缺点。因此,两类人总是难以找到共同语言。在这种情况下,读书人往往沉默,而种田人,就会牢牢的抓住自己说话的机会了。抓紧机会挑出读书人的毛病,也就很好的证明了自己没读书也不算太坏的事情。

当然,我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读了书也并不完全是好的事情。因为读书,父母在家没让我做过什么家务事。因此,刚上工的时候,我竟然还不如小发的姐姐有力气。有时候,小发的姐姐刻薄我两句,我也就只有哭笑不得了。

言归正传。小静虽然勤恳,但还是把老板娘给得罪了。这要先说新来的保姆。

原来的保姆回家农忙去了,老板娘就喊来一个新保姆,名叫晓霞。这个晓霞长的颇漂亮,也颇利索。当然,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是她烧的一手好菜,虽然老板娘不能给她的技艺提供好的材料,但还是不能削减她纯属的技巧。

老板娘闲时喜欢和我们聊聊天。她跟我们说,这个晓霞是原来的保姆介绍过来的,据说是和自己老公赌气,一气之下就出来打工了。我看这新保姆颇为风流的样貌,加上有些村的性格,就觉得这姑娘肯定颇受他丈夫喜爱,至于这次矛盾,肯定会让他们小别胜新婚的。这保姆似乎村的有些可爱。他老公从农村里发过短信来,她看了之后突然笑了,然后一撅嘴,低了低头,然后立刻往我这边看看。我装作在看过路的行人,坐在水果摊前一动不动。过了一分钟,我竟然看的出神了。车站上的人真是多姿啊。有穿超短裙的女郎,如果把腿上的皮肤换到脸上,倒不失为美女;有纹身的男青年,可惜纹身之后不像老大,反而更像小弟了;有夹着公文包,携着穿长裙的女人走进西边宾馆的;有四公司里的男男女女出来喊站的——“有去青岛的么?青岛的,青岛的——!”这一切在我眼里好不热闹。就在我出神的时候,那个新保姆却已经到了我的面前。

我一惊,反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弟弟,你会发短信吧。”她竟然喊我弟弟,话语里夹杂着聊城农村女孩有些往后扬的夯音。

“嗯。”我应声。

她突然靠得我很近,似乎快要压到我了:“那,你给我在这上面打生气两个字。”聊城下面几个县里,只要没上过学的,伸卷舌大概是不分的。她把“sheng”读成了“seng”。难怪她打不出来。

在这十几秒钟,她把头低低的垂下了,脖子从我背后越过我的肩膀一直伸到她的手机屏幕上。我感觉一种女人的气息袭来,这在我这个年龄是断然难以心静的。我觉得自己打字时手指不十分听话了,我甚至感觉到背后有些柔软,感觉自己像保尔.柯察金。短短一秒钟的想入非非后,我悄悄地深吸一口气,快速地给她打好字。

我以为那次小霞问我短信的事会是我们之间唯一的一次尴尬,谁知道小霞的冒失竟然使我第二次陷入尴尬之中。这个小霞是个很爱干净的人,这也引起了小宝的不满。因为车站上的水要5元钱一方,而晓霞每天都要洗澡。老板娘倒显得很豁达:“人家爱干净就让人家洗嘛!谁让人家在咱这打工呢?”对于小宝来说,他最担心的是小霞每次洗澡浪费他多少水费,但是对于我就不一样了。我最在意那个女人什么时候洗澡。因为小宝家的卫生间在厨房里面,今年夏天出奇的热,我需要不时的去厨房洗脸喝水。我每次进厨房都要提心掉胆,问问里面有没有人洗澡。老板娘有一次笑着对我说,如果有人洗,他会把厨房的门也关死的。于是,每次只要厨房的门是开着的,我就很放心的进去了。

久而久之,我洞察了一下自己的心理,不禁问了自己这样一个问题:我究竟是盼着里面有人还是没人呢?

读者可能会料到下面会发生什么事,因为一个拙劣的作者在下笔的时候往往能让读者猜到下一步。没错,晓霞有一次洗澡的时候没有关门。幸好我进去的时候,她还穿着下面的所有衣服。至于上面,就有些残缺了。她外面的短袖已经被她脱去,胸罩已经暴露无疑,更可怕的是,那胸罩不负责地露出了她多数的乳房。她的腋毛也光鲜的露着。这一切在我看来很真实又很云里雾里。当然,我这一系列的遐思还没有在脑海里形成,她就轻呼了一声,进了卫生间。我突然想起一些电视剧里被老爷糟蹋的婢女,她们都是不敢大声叫出的。小霞要是去早一些的时代,去大一些的人家做保姆,又会是什么样的情况呢!当然,这只是我不负责任的推断而已。只是当时这种感觉实在来的强烈,就顺便把它写出来了。我被晓霞惊醒以后就默默的退出了厨房,开始痛恨起老板娘来了。我甚至开始觉得,小霞真够村的。万幸的是,这件事情只有我和小霞两个人知道,小霞大概真把我当小孩子,事后,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也只有这样。

小霞也是属于那种全能型的打工妹,抑或者打工妹相对于打工仔来说基本都是全能的。做饭、摆货、清洁、看孩子样样拿的来。老板最小的那个儿子小正正似乎也很喜欢她。这小子大概也知道被一个年轻少妇抱在怀里比被一个中年妇女抱在怀里要舒服。小霞的工资和我一样,也是一个月八百块,原来她在自己县里的厂子里打工,是能拿到一千五百块的。或许也因为自己和丈夫逐渐在短信中和好,小霞觉着自己挣这一点钱对不住丈夫了。于是,她颇为直接地向老板娘提出了她自己的想法。

理由我是知道的。因为小霞和小静一个把我当小孩,一个把我当书呆子,所以他们在谈话时丝毫不在乎我在场。这两个有事业心的女人约好,晚上在去西边一个烧烤店里打一份工,从八点到十二点,每个月六百。当然,这时瞒不过老板娘的。我不知道老板娘是当时看出来的还是听别人说的,她当时竟然就问:“那你晚上去哪里再干一份活?”

小霞一看老板娘知道了,就如实相告。老板娘多少有些不快,但还是没说什么。但是她不知道小静也是一起的。当天晚上小静突然和小霞一起走了。老板娘真的是彻底不快了。两个女工一起走,下午七点我再一下班,整个店里除了小发就没员工了。而且,一到那个钟点。他家的大公主二公主都一起放学,店里更是热闹的有些狼藉了。

第二天,小静和小霞照常来上班。老板娘问小静:“怎么样?晚上的钱好赚么?”

“别提了!”小静有些脸红,“那个小霞到底是哪里来的人啊,怎么什么都不懂?”

“怎么了?”二芬极其关心的样子,浊色的眼球突然迸发出了异样的光彩。

“要不是我拉着她,她差点就陪人家过夜去了!她光听人家跟她说工资有多高,差点就和人家去了!我赶紧把她拉了回来!”

二芬哈哈大笑起来,然后一拍有些松弛的大腿:“我看她干那一行也不错!个子长的不矮,模样也挺俊!”

小静还是有些替小霞不好意思:“你说她怎么什么也不懂!”

二芬笑:“人家说不定知道是怎么回事,叫你这么一说反而不好意思去了!你看你,断人家的财路不是!”

打那天以后,这两个女人还是在二芬那干着,工时和工资都恢复了原样。二芬逢人就讲:“看,这两个家伙都跑西跑,最后,还是我这待遇好吧!”

但是打那以后,大家看小霞的眼光就都变了。初始的时候,大家都看重她做饭好吃、很能干而且没什么心眼,但是现在,由于二芬的极力败坏,大家都不好意思和她说过多的话了。以前大家觉得心眼多的人不好相处,现在碰到个心眼少的,却终于找到理由加以疏远,而他们又和自己心眼一样多的人维持表面的和平。她人也过分沉默了起来。我始终不相信二芬对她的诋毁,我也愿意相信那天晚上她所犯的错误完全是出于无知。但是,其他人为什么宁愿相信她的坏,也不愿意相信她的好,我就无从得知了。这就是传说中的人言可畏吧。

那天下午,天气依旧晴得难受,我和二芬的外甥女翠翠在一起值班,小霞正好过来拿东西。

翠翠看到她过来立刻翻起了白眼:“哼,这个吃里爬外的。”

晓霞走过来,她似乎注意到了翠翠的气愤,于是显得很尴尬。

她看了我一眼,不自然的笑笑:“弟弟。”

我也十分不自然地点点头。我以为我并不会和其他人一样疏远她,但是当她站在我面前时,我还是和别人一样,把她给伤害了。

她发觉了我的不自然,走进屋,拿了东西就小跑着离开了。

四公司大门西边要开一家驴肉餐馆,早就开始装修了。

大概我在那呆了一个月以后,那家驴肉餐馆就开业了。开业仪式是我最讨厌的。其它的都无所谓,就是放炮的时候实在叫人揪心。聊城自始至终就是没有禁炮,这实在是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放炮到底有什么用?在我看来,逢年过节的,由政府组织来一次大的烟花展足矣。聊城又有得天独厚的凤凰湖,湖中有个湖心岛,每年政府都要在湖心岛放上几次烟花,烟花的图案是极美的,基本上全市区的人都能看到。至于平时百姓家的婚庆,放的炮不但没什么看头,反而震的人耳朵难受。这个驴肉餐馆开业的时候依旧很俗。门口摆了两列亲朋好友赠送的花篮,再往外,是一个舞台,舞台上面是一组乐器音响。那锣锣鼓鼓在阳光下分外耀眼。音响是从早晨就开始工作了的。从刘德华到张学友,从王力宏到周杰伦,流行歌曲一遍一遍地放。到了中午,舞台面前的气压炮就已经就位了。这种气压炮被我妈妈诅咒为放空炮。现在我要给母亲的理论做一个发挥,在我看来,没有炮弹的炮就像被结扎了一样。

正午十二点,八门气压炮齐鸣。于是,方圆半里的汽车报警器也齐鸣起来。我记得十年前的汽车,报警器是绝对没有这么灵敏的。这开业第一天,全场的菜是五折的。

小霞是早就注意了这个驴肉餐馆的,因为老板娘早就不喜她和小静了。小静因为自己的弟弟小发在此处打工,还不想去别的地方。但是,还是有人改变了她的想法。她最后还是去了。

小宝的两个店是在同一栋临街楼上,一个在最西头,一个在最东头。小宝原来的意思是,两边来的客人他都可以以地利之优吸引了去。但是,这个“政策”真正落实下来以后,就惹来不少麻烦。

在小宝的两个点中间,还有三个门面。一个,是称之为水城大药店的。另一个称之为顺美宾馆,是极小规模的,由于没有营业证,白天里门总是关着。再向东去,紧挨着小宝东边的店的,也是一个小超市,称作鸿昌超市。

小静的事情就发生在这个鸿昌超市身上。

小静由于受不住鸿昌老板娘过分的欺压,赌气和小霞去驴肉餐馆了,打那以后,我很少见她两个。

8、保姆

这里所说的保姆,不是指小霞,而是指做饭比较难吃的那个中年保姆。这保姆是个寡妇。

小霞走了一个星期,保姆就回来了。我看她比原来晒的黑多了。老板娘自然是很欢迎她的。我们这些员工可就不怎么高兴了。没有保姆的那几天,老板娘豪兴大发地宣布,把请保姆省下来的钱用在中午的午饭上,因此,那几个中午都是在外面买的饭,我中午去吃红房子蒸包再喝一碗鸡蛋汤,倒也十分美。冷不丁地这个保姆不请自回,这对我们来说是极其败兴的。

更使我万万没有想到的,老板娘竟然宣布中午不管我饭了。不管就不管,竟然还编出一个自己也不相信的理由——保姆做饭做的少,连她自家都不够吃。还说什么不愿意因为这些小事得罪保姆,因为自己的宝贝儿子就认这一个保姆。我大抵还是一个明事理的人,压根没有把事情怪到保姆身上。反正也还有一个月我就不干了,在外面吃一个月也无所谓。可是没有几天,这老板娘大概碍于我父亲的情面,中午又时不时地留我吃上一顿。

保姆也就和我一起在厨房里吃。

有一次她悄悄地问我,为什么中午要到外面吃饭。

“你一个月才八百块,中午在外面吃一顿就要花好几块,这是为啥?我这里每天中午做的饭都要剩下。”

我苦笑一声:“我在外面吃习惯了。”

我对这个保姆最初的印象大概就从这里开始。

保姆的工作,做饭是次要的。最主要的还是照看老板娘的小公子。这小子名唤正正,才一岁多,长的比一般的孩子要沉上几斤,而且,下地跑的也很快,但是一直不会说话。我断定这孩子长大头脑灵光,通理不通文,这特征很符合他一家人深谙于计算,没有一丝情调的特征。

保姆总爱跟我提他的儿子,他的儿子在山东师范大学读书,是个一本,因此他颇为骄傲。可是,这次农忙完回来,她对她的宝贝儿子就经常破口大骂,仿佛要把远在济南的儿子骂的狗血临头。

先前提到过,他儿子在山师读大三,学的是电子商务专业。大二的时候,他儿子向家里要了点钱,在济南山师附近开了一家网店。生意还可以,他轻易不向家里要钱了,甚至还经常往家里寄一些钱。

后来,儿子恋爱了。对象是一个大四的学姐。

保姆和他儿子的矛盾发生在这个暑假,原因就在于这个女人。

那天中午吃饭的时候,保姆突然像开玩笑似的问我有没有女朋友。

“没有,到大学再说吧。”我笑答。

“像你们这样的小男孩,最容易受姑娘家的骗。”

“呵呵。”

“就说我儿子赵严,这不,在大学里就被一个女生迷了心窍了。”

“你这见识也对。可是,我有半个心眼也不会为他找对象而生气!我儿子找到大学生当对象我喜还来不及呢!可是,这回他是真让人家给拴住喽!”

“为什么这么说?”

“人家比他高一个年级。今年人家从山师毕业,要考研,你猜这小子做了各什么决定?”

“什么?”

“他竟然打算在那里开网店挣钱供人家读研!”

“这就有意思了。”

“可不是,人家都大学毕业了,难道人家不会养自己么?再说,你瞧瞧现在被女人骗的小伙子有多少!有多少傻小子供自己的女朋友考了学位,最后人家成功了,头也不回的就把这些傻子们甩了。再说,我从小到达一个人把他拉扯大容易么!他这还没想着报答我,到准备在省城养姑娘了!”

我看到她的眼眶有一些湿润了。孝道与夫妻关系之间的话题,我从小就耳濡目染。她现在的心情,我完全能够理解。

“那你就更不应该骂他了。把他骂急了,他就更不认你了。”

我突然感觉自己说错话了。

“什么?不认我,他敢!”保姆突然就激动起来,“他真敢把我惹急了,我明天就不干了!我拼死拼活的挣钱供他上学,现在他翅膀硬了,倒不认我了!他不认我,以后我一个子也不许他动我的,我看他凭自己的能耐能蹦多久!”

“你想想,一边是你这边的反面情绪,一边是他女朋友的温柔乡,他肯定会选后者。你越是歇斯底里,就越衬托了他女朋友的温柔可亲。”

保姆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了。

“我本来寻思的挺好。等到这小子大学毕业了,有个好本科的文凭,我就去镇上托关系,把他整到邮政上去上班。谁知道这小子不识好歹,你猜猜,我说让他回镇里的时候,他给我整出一句什么话?”

保姆生怕我不问这个“什么”,所以当我的“什么”一出口时,她立刻就能紧接着我的话说了下去:“他竟然说,他就是在外面饿死,也不回茅坑里吃屎!”

我无言,我不知道保姆是在咒骂儿子,还是从反面说他儿子志向远大。

“你说他怎么这么不知道天高地厚!啊?他在省城里读了几年书,就把家里瞧得像茅坑一样,把我们这些人的差使想的跟臭大粪一样!我早知道这样,我当时就让他和他那死鬼父亲一块滚蛋!”

我的饭很快就吃完了,她见状,自己也撂下碗,去洗刷餐具了。

我去东边店里搬矿泉水的时候,老板娘正和自己的外甥女谈论这个保姆。

“你说她才四十多岁,怎么不考虑考虑再嫁呢?”

后来,有那么一天,她回家去了。临走时,老板娘边帮她装烂水果边问她:“回去相亲吧?”

她使劲一笑:“去看看我娘。”

第二天下午她就回来了,什么也没拿,什么也没提。看来她没有去相亲。

我快完工的最后那几天,她儿子突然来找他,带着那个女子。他儿子和我差不多的身材,但比我要黑猛壮实一些。那个女子穿上高跟鞋得有一米七,我发现,保姆竟然突然变得很高兴。他儿子呆了一个下午就走了。我和他儿子说了几句话,他儿子在外人前为人到还谦虚。

她儿子走了以后,有一天在厨房吃饭的时候她对我说了这些话。

“我想明白了。人家这女子见我在这当保姆,不嫌弃,她长的也不赖,个子也高,这就挺好。”她突然凑近我,“都叫妈了!”我感觉自己面无表情,她却因为想憋回去已经露出来的笑容,本来就厚实的脸现在紧绷着。

“我在好好的干上几年,等他们上完学,我得给他们在老家起一处宅子。两个大学生,得起一处好宅子。这回是想明白了。”

我无语,她是真想明白了,还是更加糊涂了?

9、蒙蒙

我叫他蒙蒙,纯属是谐音,因为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是哪两个字。

蒙蒙是老板娘的亲侄子,他称呼老板娘姑妈,用我们聊城话就是姑娘。

蒙蒙今年20岁,从江西上大学回来了。没找到什么工作,她姑妈二芬就让他来店里帮忙。我来打工的第三天就见到了他。

在我看来,这个暑假,给丽丽影响最大的就是蒙蒙,可以说,蒙蒙是丽丽玩电脑游戏的启蒙者。生活中总是有很多大伙伴使我们误入歧途,以至于我们回首往事时都不知道是否该恨他们了。我有个表哥就给我这样的感觉。丽丽的父母是管不住丽丽的,蒙蒙一边自己玩电脑游戏影响着丽丽,一边又以一个兄长的身份去约束丽丽玩电脑游戏。

但是,丽丽总是在他玩的时候上前凑,有的时候他自己也是难以拒绝的。有一天晚上丽丽玩游戏熬了一个通宵,第二天蒙蒙好像要对她大发雷霆的样子,一天都没让丽丽碰电脑。丽丽虽然觉得委屈,但是也没有什么怨言。或许她是真的把蒙蒙当这个家庭的一份子了,不会想到电脑是自己家的而不是蒙蒙的。

小宝自然是看不惯蒙蒙在这玩电脑的,他偶尔向二芬提起这件事,二芬总是破口大骂:“妈的,都拼死拼活的干,给你王小宝去赚钱!”小宝无语。玩归玩,蒙蒙还有更过分的事情,那就是早晨赖床不起。这种习惯也给我带来了麻烦,因为小宝每天早上总是让我去叫蒙蒙起床。一遍是断然叫不起的,我打完前锋后,小宝才亲自上楼去催蒙蒙起床,一般情况下,早上八点半之前他是绝对起不来的。本来八点半起床算不上晚,但是和别人的四五点相比,这已经是非常的晚了。久而久之,二芬对自己的外甥也有意见了。二芬有个习惯,对亲戚有意见了就告诉伙计,对伙计有意见了就告诉其他伙计,久而久之,大家也就都不把她的意见当回事了。

二芬其实还有第三个个店,但是已经转给小宝的外甥女翠翠了。翠翠不想做了,二芬于是想把这个店转让给蒙蒙。蒙蒙是断然不想做的,他感觉在那个店里做老板是没有在姑妈这里做伙计痛快的。当老板太麻烦了,要想着进货,还要承担风险。因此,无论二芬怎么说,蒙蒙是断然不做的。

“各种营业执照都给你办好了,货也好说,我进货的事后你顺便进点。只一件,一年交给我两万块钱就行。这么便宜的事情,你为么不干?”

每当二芬皱着眉头问他的时候,他总是低头抽烟,一言不发。

二芬于是在没事的时候就对我说:“哎,没一个让人省心的。蒙蒙在这,烟抽我的,饮料喝我的,好吃好喝的养着他,还要给他工资。我好心好意的让他自己去开店,他竟然不去。你猜他为什么不去啊?”

“可能是还太年轻,玩的心比较大吧。”我笑笑。

“这话不假,这孩子,主要是没结婚。等他结了婚,你不让他干他也干。明天我让他媳妇(女朋友)过来,收收他的心。”

第二天,蒙蒙的“媳妇”陈洁就来了。很高大的一个女人,得有一米七的个头,长的有些老态,但是还算标致。陈洁的意思,是让蒙蒙接下姑妈的店,他们一起做。

“你在百货大楼做的好好的,为什么突然想来和我开店?”蒙蒙问她。

“不是图个稳定么?”

“稳定?你以为开店就稳定么?首先,人缘你得有,这个咱暂时不愁;此外,工商上的关系你得打点好,逢年过节的得给这个那个送礼;还有房租,一年好几万;我姑那里一年还让我们交两万。你懂什么!你以为能干的话我会不去干么?”

陈洁那天吃午饭的时候就走了。我当时和小宝的外甥女翠翠在东边店里一起看摊子。翠翠往西边店里瞅瞅,笑了:“这个蒙蒙,又把自己的老婆气走了。”

为了震慑我们这些伙计,二芬的脾气越来越大,因为店里的活太多了。我本来就不怎么会干活,加上小发白天都在睡觉,蒙蒙一直在玩电脑,老板娘自然是要生气。当然,她生气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气蒙蒙。蒙蒙也感觉到了,平时干活自然也就积极了一些,但是他依旧不买姑妈的账,坚持不接那个店。我这个局外人也感到那个店是一个烫手的山芋。二芬忙不过来,而那个店位置不好,实在没有什么利润,才决定让给蒙蒙的。蒙蒙又不是省油的灯,自然是不肯接的。接了,还是等于在给二芬在打工,而且,是干更重更累的活。

蒙蒙不时有些哥们来找他,他还大方的给那些人烟抽,给他们雪糕吃。并且,雪糕都是拿好的,两块钱以上的。这一切都被二芬看在眼里。晚上,蒙蒙也开始夜不归宿了。开始和那些狐朋狗友去星光大道唱K。他姑妈说不动他,就去找他女朋友,他女朋友也来过几次,可是都无功而返。二芬实在是忍无可忍,不久,蒙蒙的母亲来了。

蒙蒙的母亲来了之后我才知道,他与他母亲是向来不和的,所以,他自然听不进去母亲的劝告。她母亲在这呆了一天,只要看到蒙蒙,必定对他怒目而视。而蒙蒙装作没有看见,依旧玩他的。于是,他的母亲和二芬去抱怨,却不知,二芬也有一肚子苦水向她抱怨。

蒙蒙最终还是没有接下来那个店,但是,他的女朋友陈洁却接了下来。那天,翠翠在我旁边一直算账,算到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她在那个店里,虽然没赔钱,但也没赚到什么钱。

蒙蒙的哥们劝蒙蒙:“兄弟,你在这干多窝囊,跟哥们去开KTV。我有个朋友不干了,要把K让给我们。我们一人先给他三万,就能当老板。后面挣了钱,再还他剩下的。”

“这成么?”

“你还不信我?我们也都二十好几的人了,总得干点什么。”

“人家那KTV要是能赚钱,人家能让给你吗?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三万块钱就能开KTV?那这样,我这的伙计干脆都跟家里拿三万块,去开KTV好了!”

“三万只是首付,因为是朋友才这么算。”

“朋友?现在骗人的都是朋友!有的亲兄弟还互相算计呢!我看你啊,就是心收不回来,想着去整那些洋玩意。KTV好啊!哥们姐们聚会的时候方便,容易联系一些狐朋狗友。”

蒙蒙是说不过二芬的,所以从那以后无论二芬说什么,他都一概不听。二芬于是就像伙计们抱怨。

“我这里不让他出一分钱,他偏偏不接我的店,那边人的底细他都不知道,他偏偏要去人家那里。这年轻人不受几次骗,是不知道长辈的苦心的!”

蒙蒙始终没有筹齐钱,于是就一直呆在二芬那里。二芬对他不像先前那么好了。直到我的工期结束,他也没有去KTV,依旧留在姑妈的店里当伙计。

10、翠翠

翠翠是一个扎着长长的马尾辫的姑娘,今年二十一了,和蒙蒙年纪相仿。她体形微胖,眼睛很大,脸庞有些圆,十分喜欢笑,十分容易被逗笑,喜欢和男孩子开玩笑。我是刚上工时就认识了她的,因为她经常来二芬这里拿货。她每看到我,总是有些夸张的笑笑,我开始时和她不熟,但是后来也喜欢开她的玩笑了。

翠翠十几岁就去了苏州打工,至于是做什么的,我也没有详细问。她没读过书,却会用电脑打字,这是我比较诧异的。自从我知道她只身一人去过苏州打工,就对她怀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这种感觉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以为她没有父母,所以才跟自己的舅舅生活在一起。但是我错了,她是父母双全的,而且还有一个正在读初中的妹妹。

翠翠是个女强人,我们这边是属于温带季风气候,今年又赶上夏天雨水特多,有一天,翠翠那边的店房顶漏雨了。老板娘让我过去帮忙,到了那里,我却没见到翠翠,我在店里等了她好一会,谁知道过了一会,她竟然从房顶上下来了,这女子连雨衣都没穿,就上去补房顶了。等她得意地想我炫耀自己的能干时,我才注意到,屋子里已经不漏水了。她让我帮她看会店,自己去换衣服了。等她换了衣服出来,边弄着自己湿湿的头发边跟我说了声谢谢。我连忙说不客气,她穿了一件极其单薄宽松的衣衫,我急忙逃出了屋里。

她是一个爱憎分明的人,对于喜欢的人虽然表示的不够明显,但是,对于鸿昌的老板娘那一类人,她是深恶痛绝,骂之而后快的。他在苏州打工回来后,就一直跟二芬和小宝一起生活,现在,也足足有五个年头了,所以,她妗子的泼辣性格对她多少都有点影响。她这样教育她的表妹媛媛:“小媛媛我跟你说。你要是在学校里受了欺负,你不把欺负你的人打哭,回来我就打你;你要是把那家伙打哭,回来我就给你糖吃。”我在旁边听了这话有些不寒而栗的感觉。这个女人太强悍了。

她对待旁人还是极好的,尤其是对我们这些伙计。她从来没把自己当作老板的外甥女,用以欺负其他员工,当蒙蒙的未婚妻接了她的店,她来到她妗子这边来帮忙的时候,我就基本每天都和她接触了,也渐渐了解了她。她总是抱怨自己的妗子不让她回老家。

“你想回就回啊!她还能拦着你回家?”

“我妗子一听到我想回家就生气。她嫌这边忙不过来。我一说回家她就问我‘家里有什么好的?你爸连住的地方都没给你留。你的那间屋子赁出去了。’我妗妗一说这个,我就一晌不理她。”

“那她不同意,你就不敢回家么?”

“我妗妗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是她外甥女,她还能骂你不成?”

“我从小就和我舅舅生活在一块。我妗妗是把我当女儿的,从小她管我我都习惯了。”

“以后?我又没读过什么书。过两年,过两年就结婚呗。说实话,虽然我想离开我妗妗,但是我又真离不开她,离开了她我都不知道自己去干什么。现在在她这先将就着,以后我结了婚,就和他一起来这边再接个店呗。”

或许,要是翠翠背后有个强有力的家庭支撑,她的命运就完全不一样了。可是,现在摆在她背后的,不但不是一个强有力的家庭,甚至还有一个向她要学费的妹妹。她妹妹在聊城最好的一所贵族初中上学,现在国有的初中都已经免了学杂费,可是这所中学不但未免学杂费,一年反而要交两千五百块的高额费用。这对于一个正常家庭可能不算什么,但是,对于翠翠来说是一个很大的开销。她的父亲只能够养活自己和母亲,妹妹上初中两年来,大部分钱都是向翠翠要的。对于家庭,我没有听到过翠翠的一丝怨言。她只是每每到周六周日看见情侣们出来逛街,就羡慕的不得了。有趣的是,翠翠还有一个“恶习”。

“我一看到成双成对上街的情侣,我就狠狠地宰他们。尤其是那种去看望岳父的。一个八十的礼盒,我非要给他卖到二百。烟,即使他们买成条的,我也一份钱不让。反正他女朋友在他们身边,他们是很少还价的!”

“为什么?人家惹你了?”

“我看见那些能够在一起上街的情侣我心里就不得劲!”她说完就笑了,笑在我之前,她大概知道我会笑她。

“看来你也很会做生意,你妗妗有了你,也算有了一个得力助手。难怪她会不让你离开。”

“其实,不瞒你说。虽然我妗妗对我有恩,但是我也没少回报她。原来,我妗妗只有一家店,是在北面的一条街上,那个店现在转让给了蒙蒙媳妇儿。那时候那个店刚开张半年,我妗妗就生下了媛媛,而且,那时候的丽丽才五岁。我舅舅整个一个窝囊,他除了卖货什么都不会,就连进货都是我妗妗。我妗妗生完孩子不能进货,我就去进货。那时候店里面还没有你们这些帮忙的,打扫卫生,看孩子,摆货,卖货,算账基本上都是我一个人的事。我妗妗当时成天对我说好话。我当时也想,如果没有我妗妗,我都不知道去干什么,所以,就是想多帮她做点事情。没想到,后来就越干越大,现在,竟然有了两间这么大的门面了。”

我愕然。生活中就是还有这样一类女孩子。他们可能很早就辍学了,承担起了挣钱养家的责任,她们的年龄还都没到足以承受生活无情打磨的阶段,但是她们却硬着头皮顶了过来。当一切成为习惯之后,她们已经麻木于自己少女时代的那些小心翼翼的梦想。小心翼翼对她们来说已不太可能,她们有的或许都是大大咧咧了,生活中的小创小痛再也不能击垮她们,她们把绝望和希望都抛在脑后,没有读过书,却更知道什么是活在当下。虽然当岁月的无情催老她们的容颜的时候,这种活在当下的信念却变质成为走一步算一步。然而她们确实有着比男儿更加值得称道的臂膀。她们学会了笑,学会了沉默。笑是给别人的,沉默是给自己的。她们到哪里都给人一种自然亲切的感觉,到哪里都默默地背负起属于自己的包袱,采摘下不伤害他人的果实。纵使包袱是沉重的,果实是轻微的,她们的脸上仍然没有沮丧。她们,就是我们时常忽略却又经常遇见的人;她们,就是作家们时常虚伪赞颂却又绝对不愿意变成的一种人。她们或许被时代利用了,可是她们却支撑着这个时代,还要去哺育下一个时代。

翠翠还有一件很无奈的事情,那就是二芬和小宝喜欢骂架。小宝的父母就是翠翠的外祖父母,可是,二芬总是对他们恶言相向。不少人曾经问过二芬为什么老是骂小宝。

“你就不怕他真急了揍你一顿么?”

“他?你就别他妈逗我了?不是我吹牛屄,他王小宝今天要是敢揍我,从今以后,我见到他就给他跪着,把他当男人伺候着!”她指指不远处的小宝,“我就是看着他每种,没男人样,他越不还嘴我越愿意骂他。”

有时候连蒙蒙听着都不顺耳了,就跟我说:“你说我姑父怎么不去揍她?”

看来,二芬的骂在众人耳朵里还是不那么好听的,连她的亲外甥都不向着她。

“我妗妗只要一骂我舅舅,我就跑出去一天不回来。她也不想想她骂的那是谁,那可是我姥姥和我姥爷!”翠翠想到这个问题就很不自在。加上后来小宝的父亲一病,二芬鼓掌称快,翠翠的这块心病就更加严重了。

“那,你出去都干什么?”

“出去?当然是买东西吃,炸烧饼,糖葫芦,我出去解馋也比在这受这份气强的多啊。”

“你没有男朋友?”

翠翠“扑哧”笑了:“没有!”

但是后来纸就包不住火了,因为七夕到了。

“哎,我问你个事呗?”翠翠突然诡笑着。

“什么事?你说。”

“你知道咱这边什么饭店比较好么?”

“你是说高档的还是实惠的?”

“当然是实惠的了。”

“振兴路上有个农家餐厅,不错。”

“里面都有什么菜啊?”

“嗨,现在的饭店,除了每个饭店都有一个特色菜之外,其余的菜基本上都是一样。;凉菜比如老醋花生啦、痳汁豆角啦;炒菜有什么酸辣土豆丝、辣炒豆芽、宫保鸡丁、鱼香肉丝、京酱肉丝之类的,还有一些什么水煮肉片啦、香菇炒肉了,这些也都是平常菜。”

“价格怎么样?”

“还行。凉菜是六到八块,素菜也是十块以内。像宫保、鱼香之类的也就是十四、五块钱。”

“行,等着去你说的那个地方去吃一次!”“怎么了?哪个帅哥想请你吃饭啊?”我调侃道。

“呵呵,七夕节不是快到了么。”

这就暴露了她已经有男朋友的事实。

原来,她的男朋友就在街的对面上班,是一家肉铺的伙计。我至今没有见过她男朋友长什么样子,只知道翠翠把她称作“憨小”。

“七夕那天和憨小去吃饭。”

“明天和憨小去逛街。”

翠翠说这个憨小的时候,总是很高兴,但是声音又不是很大,仿佛有什么能量隐藏在了心里。

大好晴天。聊城的夏天,要么是痛痛快快的雨,要么是爽爽快快的晴。早上六点半,太阳就已经闪在东方了,整个大地一片明亮,人的心也亮堂堂的。

翠翠今天上午一直坐立不安,因为妗妗没有说让她和那憨小出去。但是,她又满怀着期待。她拿自己的手机放着《爱情错觉》,随着它的节奏在水果摊前蹦蹦跳跳,我感觉她很有活力。

她似乎已经下定决心了,中午的时候,即使妗妗不下令让她去约会,她也要去。她已经在妗妗面前正式把这个要求提出了两遍,并且还时常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去提醒自己妗妗。可是,她仍旧很担心妗妗会忘记这件事情。

太阳越来越毒,爬的越来越高了。中午终于到了。

她的妗妗压根没有出现,估计真是把这事忘了。妗妗现在在楼上睡觉,翠翠不好上去打扰。

翠翠突然更加坐立不安了,竟然开始自言自语起来。

“我这个妗妗真是的,跟她说好的事情总是忘。”

“我看干脆别和她说了,自己去吧!”

“反正就这一次!说去就去!”

我非常赞同翠翠去做一次小小的反抗,当翠翠的背影穿过马路的时候,我甚至有一种奴隶解放后的快感。翠翠去了对面的肉店,小心翼翼地倾着身子往里面探了探头,她那厚重的辫子垂了下来。俄而,一个男子就从肉店里走了出来。那个男子大概一米七左右的身材,比我还要矮一些,隔着一条大马路,我压根看不清楚他的容貌。翠翠和她交谈了好一会。有买东西的过来,我就去忙我的了。等我把顾客送出店,却意外的看见翠翠回来了。

“怎么了?翠翠姐?”我笑问。

“奶奶的,我白激动了一上午。憨小没空,他老板不让他出来。他和他老板又没有亲戚,到时候老板开了他他也没有办法。”

“那你们这七夕就不过了?”

“憨小说晚上和我出去,我也不知道我妗妗是不是让我出去。”

“哎,可怜的翠翠姐啊。见不到自己的牛郎了。”

翠翠突然就扑哧一声笑了,我也笑了。

那天我下班的时候,翠翠又激动了一阵,我突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情绪。那情绪可能是同情。我下班的时候翠翠还没有等到她的憨小,但是第二天翠翠跟我说,那天晚上憨小真的带她出去吃饭了,去的我推荐的那一家饭店。她脸上的笑容又和平常一样了,笑的让人精神为之一振。她继续和蒙蒙开着玩笑,有时候疯狂地打闹着。我平时开她的玩笑,她也都是憨憨地笑着。妗妗家的活计,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干着,永远都是干的最多的。虽然都是亲戚,但是她远比蒙蒙踏实能干。

后来我吃惊地发现,她与她那憨小的事情原来家里还不知道。

那天翠翠的父亲要来看翠翠,翠翠央求妗妗先不要把自己恋爱的事情告诉父亲。

“我都知道了,你能不让你爸爸知道吗?那可是你亲爹!”

“我知道,但是我担心我爸爸不同意。”

“哼,”二芬突然笑了一声,“你想想你爹能同意么?你爹和我说过,你们全家都没有固定的工作,所以给你找婆家的时候一定要给你找一个有工作的。就你看上的那小子,在肉铺当伙计,你自己觉得行吗?何况你爹?”

“那,妗妗,你晚点告诉我爸爸也行啊!他知道了又要骂我。你放心,我的事情我自己心里有数!”

“哼,你心里有数。你心里有数就不会自己跑到苏州打工。我实话跟你说吧,你爸爸只有在两种情况下会想到你。一就是你妹妹的学费凑不够的时候,二就是有人给你说媒的时候。你不信,你爹这次过来绝对是和你商量这事情的。”

翠翠好像受了很大的打击,很生气的样子,对着水果摊沉默不语起来。

“反正我不听我爸爸的。”翠翠低头轻轻地说。她好像是在对水果说话,那一摊子的水果静静地躺在那里,有的李子熟过了,招来了不少的苍蝇。或许翠翠的命运很像这些水果,被什么人买走,取决于买主有没有足够的钱和店主乐意不乐意,自己的命运完全不在自己手中掌握。

那天下午,翠翠的父亲就来了。

翠翠的父亲看起来是一个很老实的人,穿着灰灰的衬衫。留着有些卷的长头发,懒洋洋地铺在头发上。他削瘦的脸庞使他看起来压根不像翠翠的父亲。

二芬一看见翠翠的父亲就骂了起来。

“操他娘的,你也知道来看看你妮儿了!”

翠翠的父亲尴尬地笑了笑。

当时的翠翠还不知道父亲来了,二芬就让我去喊翠翠。

“这是你的谁啊?”翠翠的父亲就问二芬。

“人家是大学生,这不,来我这打工呢!”二芬逢人就要说我是大学生,好像有大学生在她那打工更能衬托她的身份。

翠翠一看见我就笑了,但是我一跟她说她的父亲来了,她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你先在这边帮我看着摊子,我去东边店里见见我爸爸。”

我点了点头,她就匆匆的去了。

我坐下来,太阳还是那么烙人,柏油马路上似乎都在冒烟。这种气氛总是给人一种急躁的感觉。整个店里,每天只有翠翠的脸上是有自然的笑容的。其他人也在笑,但只是逢人就客套的笑一下,更仿佛是被设定了程序似的。翠翠的笑容里没有那么多的虚伪,可是,我突然感觉,即使是她的笑,也快要消失了。

有那么一会,我望着柏油马路上的车流出了神。

人们,在这个车站上都干着什么?买东西,卖东西?买卖?仅仅买卖那么简单么?还是买卖仅仅是一个表面?更多的,在这里游荡的是一个个麻木的灵魂?我们所思考的,在一日三餐和金钱利润之外是否还有其它东西?这里像翠翠像蒙蒙那样的青年是否还有抱负?这里像丽丽媛媛正正那样的孩童能否健康的在思想上成长?他们会不会过早的被物质扭曲心灵?

翠翠回来了,我吃了一惊。她的眼睛里溢满了泪水,经过我身旁的时候顺了下来。她奔向了里面。我大概能猜到是什么情况了。

不一会儿,翠翠的父亲就追了过来。二芬在后面拉着他。

“你说你,和自己的闺女较个什么劲啊?”二芬别拉边叫。

“我就不信了。我是她爹,这事情我还做不了她的主?我白生他了!”

“你行了!你不要脸你女儿还要脸呢!那个谁,你先去东边店里吧。”

我于是又被安排到了东边店里,继续为翠翠的处境担心。那天下午我再也没看到翠翠,我感觉无聊的很,没有翠翠在旁边放爱情错觉,我打了好几个哈欠,有时候都昏昏欲睡了。和蒙蒙聊了一会天,都是一些空话题。蒙蒙又开始说他的KTV大计,我只能顺着他的意思往下说。反正我们今天下午的谈话他明天就会忘。

我满以为翠翠的笑容会从此消失,但是,第二天我上班的时候,她仍然和我开着玩笑。

“大学生来啦!”

我笑笑。

上午和她一起值班的时候,我问她。

“你这个乐天派怎么也会哭了?”

“别提了,我爸爸就是来给我说那个事的。”

“你不同意也不用哭啊。”

“我也不想哭,可是我爸爸太霸道了。他只看到了那个人是我们大队书记的儿子。一点也不管我是怎么想的。”

“那后来呢?你爸爸怎么跟你说的?”

“你舅舅呢?”

“我舅舅压根不知道这事。”

翠翠还是一如既往的忙着她的活计。干活的时候,他总是绷着嘴,极其认真的样子,和别人说话的时候,他总是很开心的样子。她再也没有和我提起过她那个憨小,我至今也没有见过那个憨小的真实模样。我只知道一直到我工期结束,翠翠都仿佛和以前一样快乐。

11、恩怨

我先前不止一次的提过鸿昌超市以及这家超市的老板和老板娘。

鸿昌超市夹在二芬的两个店中间,地利的优势可以说全让二芬的店给抢了去。加上二芬东边的店24小时营业,所以赚的钱要远比鸿昌超市多。

鸿昌超市的老板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头发大部分还是黑的,但是下巴两侧有些松弛了,有点像沙皮狗,可见牙口不是很好了。他个头颇高,但是人偏瘦,因此走起路来有些驼背了。他倒是一个非常老实的人,平时言语不甚多,整个夏天都穿一件白色的大背心,拿着一把蒲扇坐在水果摊旁。但是那白背心从来没有一点脏的痕迹。和小宝一样,他这个男人也是主内的,进货什么的全都由他的老婆解决。他就那么坐着,见到客人就拿着蒲扇向店里招呼。好像他的店是农村里用的添柴的大锅,时不时的要人工煽风点火一样。

鸿昌的老板娘是一个胖子。仿佛怀了个哪吒,肚子永远都那么大,直直地挺着,很有老板娘的架势。她的脸也属于那种烧饼型的,上面鼓鼓囊囊的,好像烧饼上被抠掉了芝麻,一脸的坑坑。比起她老头,她是一个极不安分的人。倘若有顾客光临她的超市空手而归,她必定要在背后说上句不好听的。当然,这要在顾客看起来好欺负的前提下。倘若碰到那种光着膀子还文着身或者穿着镶龙小背心的,她是至始至终都笑脸相迎的。

我从刚来到车站上打工的时候,就看出了鸿昌的老板娘不是一个好东西。

二芬的这两个店,东边的货要更全一些。有一次,一个顾客来西边店里要两件矿泉水,我和小发就去东边店里拿。那鸿昌的老板娘就在中途截着问人家。

“你要点什么?进去看看吧,里面什么都有。”

顾客根本不理会她,只跟着我们走。那老狗就在后面嘀咕了一句:

“都让狗给带走了。”

当时我和小发都听到了她的话。拿了水回到西边店里后,小发问我:

“鸿昌的那个老板娘怎么这样,自己卖不出去东西竟然还骂人。”

我笑了笑:“她也就只敢在背后骂,她又不是本地的,怕她干什么。”

二芬仿佛听出了什么端倪,脖子朝后仰着,嘴巴半张着开始发话。

“怎么了?”

我笑笑,没有说话。

“刚才我们去搬水的事后,鸿昌的那个老板娘在半道上截住人家问,人家不理她,他就说客人让狗给带走了。”

二芬懒洋洋的笑了笑:“那老家伙不是什么好东西。就让她乱叫唤去吧,你们两个上学的文化人别理她!她们店里连烟证都没有,经常来我们这边借烟卖,不要脸。”

小发笑了笑,鄙视地往鸿昌那边望了望。那老板娘正招呼一位女客人,那女客人打扮的很时髦,鸿昌的老板娘以为来了大客户,十分殷勤。谁知那女客人什么也没买就走过来了,我和小发开怀笑了起来。鸿昌老板娘望着那时髦女郎的背影,翻了个白眼。

那女客人最终来到了我们店里,我和小发联手出击,卖出了五十多块钱的水果、两箱纯牛奶和一个礼盒。二芬悄悄地往鸿昌超市那边望望,回过头“扑哧”笑出了声。

“哈哈,那个老狗正往这边望呢!”二芬击掌而笑,“你们两个嫩娃娃记住,永远别和这老家伙斗气。你不能生她的气,只能想办法气她,你这边卖的东西越多,那老狗就越生气。这家伙,就是看不得别人赚钱,心眼跟针别儿似的。”

果然,我们往鸿昌超市那边看了看,那老狗正十分无趣地扇着扇子。我们心里十分畅快。自那以后,我们这些伙计和那老狗就相互都看着不顺眼。

那老狗和二芬之间大抵是和睦的,虽然彼此憎恨对方,但是谁也不说出口。平时这两个女人还经常拉两句家常。老狗去菜市场进货,还经常虚伪地问二芬要不要捎带东西。其实,这老狗在背后没少说二芬和小宝的坏话。她主要是对宾馆里的老板娘说。这个宾馆就在鸿昌超市的西边,与小宝西边的店相邻。在我看来,这个宾馆做的生意并不是很正经的。因为他们白天从来没有开过门,那铁拉门总是开一半,老板娘就坐在旁边鸿昌超市与老狗谈天。来这个宾馆落脚的好像都是熟客,一旦来客人,这宾馆的老板娘立刻麻利地起身,招呼客人。闲暇时,她就在周围四处转悠,或者在鸿昌超市和老狗交心。

“你说二芬和小宝成天这么卖命,钱都让他们赚了。东西两个店把着路,晚上还不歇息。真不是玩意儿!”老狗一有机会就抱怨这个。

“嗨,谁还嫌钱多啊?”

“他挣的再多也不够他那三个孽障花了。哼。”

她们说这些话的时候,都是蒙蒙和翠翠这些亲戚不在场的时候。至于我和小发等伙计,他们是不在乎听到的。而我和小发嘴也没有那么碎,也不愿意向二芬打小报告。

“嗨,我都说了多少遍了。有他们这两个店,我们别想踏踏实实地赚钱。”

那天我和翠翠在看摊子,有个人来买香蕉。那个人是讲价的,我于是把价格压到了两块二一斤。这时,鸿昌的老板娘在旁边突然来了一句:“进价都两块五,你卖两块二啊?你怎么这么大的脸啊?你问问你老板能这么卖吗?”

“不用理那个老货。”翠翠带着一脸杀气,帮人家称完香蕉。

翠翠打发走顾客,就指桑骂槐地说起了气话:“你说,这天底下的闲人怎么就这么多,人家说管天管地管不到拉屎放屁,咱做生意,竟然还有人替咱操心。”

老狗听出了端倪,就开始自己嘟哝:“小贱货,卖东西也比别人卖的贱。”

翠翠听见之后立刻火了:“我们卖东西卖多少钱关你什么事?!你是物价啊还是工商啊?!”

鸿昌的掌柜听见从屋里跑出来,问老板娘:“咋回事啊?吵什么吵?”

那老狗怒气微笑的样子:“你问问他们!仗着自己人多欺负谁呢这是?”

翠翠不服气:“哼,别说她老头,她儿子来了我也不怕!成天说自己有个当兵的儿子,我怎么至今没见过,不是殉职了吧?”

我坐在旁边一语不发,等着屋里的人听见。然而我用想站起来,冲上去打哪老狗一顿。毕竟是翠翠对我仗义相助,我总不好让她一个人孤军奋战。

“你胡说什么!”鸿昌掌柜的装作忍无可忍的样子,呵斥了翠翠一声,一副再敢说话就不客气的样子。

“我说什么用你管啊?”翠翠的声音越来越大,显然她是想让自己的妗妗听见。

“我跟你说,你给我小心点哈!”老狗开始吓唬人了,摆出一副饿虎扑食的神态。

“你能怎么着?”翠翠隔着摊子尽量把身子往前倾,一副冲杀过去的样子。

蒙蒙出来了。

“那边的老家伙和翠翠吵起来了。”我说,“我在这卖香蕉,卖多少钱一斤那老狗也管,翠翠不干,她就和翠翠吵起来了。”

蒙蒙光着膀子,来到翠翠旁边。然后他去路旁边捡了一块砖头。

“你们两个别叫唤了,再叫唤一声我叫你好看啊!”蒙蒙的话就是有压迫感,两个老家伙静默了一会。

“哼,你还敢怎么样啊。”老狗终究还是受不了这份气,回了一句。

蒙蒙二话没说,立刻冲到她店前,指着她的鼻子:“你再给我说一遍!”

老狗大叫一声:“二芬,你们家的狗都反了天了!”

这话的效力很强,像是给蒙蒙打了鸡血。

蒙蒙抓住娘们的头发,照她脸上狠狠地扇了两巴掌,这巴掌扇得脆响脆响的,像是炎热的夏天暴雨前的雷一般敞亮,地里的禾苗也等待了好久了。翠翠突然笑了:“扇的好!”

这时候老狗的脸已经肿的不省人事,脸上的芝麻坑也都空前的绽放,像月球上的环形山。

“咋子回事啊?”小宝边喊边小跑过来。

战事仍然成焦灼状态。翠翠往东边方向一望:“不好,老狗的妹夫来了。”

我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一个彪汉,穿着白背心,油光满面包子脸,领着五六个人急匆匆地走了过来。

“姐!怎么了?是哪个王八蛋?我看他这是不想要命了!”那彪汉快步奔到鸿昌门前,抓住蒙蒙,一下子把蒙蒙甩了出去。

蒙蒙踉踉跄跄地差不多要跌到地上了。二芬上去拉住。

“行了行了!你们这么多大人和这孩子较什么劲!”刚才在旁边看的不亦乐乎的二芬终于说话了。

“妈了个巴子!你活的不耐烦了,敢在这闹事,也不去打听打听!”那彪汉破口大骂,“二芬!你别说我四胖今天不给你面子。我姐姐跟我说了多少回了,她做生意处处让着你!你他妈的今天敢放狗咬人,我四胖子不答应!”

“行!你真有种!带着这么多人来打一个孩子!我今天还要问问,你姐姐做生意怎么就让着我了!”要说嘴皮子,二芬绝对是女版市井诸葛亮,颇有舌战群儒的能力。

“二芬你别不要脸了!”老狗擦干净脸上的痰,带着哭腔说,“你看看你让你伙计卖的那价!什么都是压着进价卖的!不赚钱也卖,把人都引到你那里去了!”

“做买卖心胸得开阔!我赚不赚钱我心里自然有杆秤!你高兴你卖的再便宜点我也不管!”

小宝在旁边来了一句:“做买卖都是和气生财,哪有成天打架的!你们两个怎么能跟孩子一般见识呢!”

“行了行了!全车站的人都知道,谁也没有你们两口子能说。今天,二芬,你侄儿把我姐夫打伤了,你说怎么办吧!”四胖子往前跨了一步。

小宝有些拿不准注意了:“要不上医院里去看看吧!”

“那蒙蒙怎么办?蒙蒙还伤着了呢!”二芬非常鄙视小宝的懦弱,“你滚一边去吧!一到关键时刻你就成这怂样!”

“二芬,这就是你不明事了,我看小宝比你懂事!”四胖子说。

“他懂他妈的屄!你们两个人打我孩子一个,现在又要我给你去看病!天底下哪有这么美的事!”二芬开始有些疯了,这时候周围已经聚拢了一些看热闹的人,大家开始小声议论二芬,悄悄地传颂她平日的事迹。

“二芬,你今天想试试是吧?”四胖摆出一副再三忍让无可奈何的态势。

“试试就试试!大不了跟你来个鱼死网破!”二芬终于爆发了,“还有没有王法了!这么多人欺负我孩子一个!我跟你们说,你们人再我我也不怵!我就是看不起你们这些仗势欺人的!咱让全车站的人来评评理,我在这做生意这么多年,从来没短斤少两过,我行的端坐的正,还能让你们这些喽啰吓着?”

我感觉周围的空气顿时膨胀了起来,脸上的汗水不由地多了起来。正在这时,三辆出租车停在了马路旁。车门一开,一大群小伙子蜂拥而出,手里提着钢管——蒙蒙的弟兄们来了。这群人快速奔过来。

“蒙蒙,怎么了?”

“这不,出了点事。”蒙蒙往鸿昌超市那边使了个颜色。

“蒙蒙,你先别动气,弟兄们给你过去看看。”为首的那个混混样貌倒很朴实,不像手下那帮弟兄,个个红毛绿眼的。

四胖子见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脸色立刻就变了,他后面的那几个汉子表情也有些不自然了。

二芬见蒙蒙的人多了,就给小宝使了个眼色,两人趁乱走了。

为首的那个小混子走过去,问四胖子:“怎么,你想在这制点事儿?”

四胖子仍然有些不服气,但是气焰却被压下来了:“又不是我先惹事,你兄弟先找我姐姐事。”

“你们这么多人,我兄弟就一个人,谁他妈欺负谁啊?”为首的一声断喝,后面的弟兄涌了上来。

四胖子不言语了,蒙蒙冲过来,照着四胖子眼上就是一拳头,大家一看蒙蒙动手了,就都上了,十几个人抓住四胖子照死里打,钢管雨点般的往身上落。四胖子窝在地上,只能护着头,他那几个兄弟也不敢上来帮忙。打了一通,小伙子们年轻气盛,一会这个上来补一脚,一会那个上来补一棍。蒙蒙示意大家住手,他来到老狗面前。

“老狗,你刚才说谁是狗?”

“谁也没说,我刚才是说着玩呢。”老狗仰视着蒙蒙,颤巍巍地说。

蒙蒙又抓住老狗的头发,使劲照脸上扇了两个巴掌,她老头上来阻拦,被蒙蒙的兄弟一脚踹开。

蒙蒙放开老狗,开始说话:“我跟你们说,今天看你们两个年纪大,就饶你们这一次。别以为我是这的伙计就没法制你们,你们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你们不是有个当兵的儿子么?叫他来!妈了个屄的!揍你们这两个老狗不算光彩!”

那天鸿昌超市没有再营业,两个老家伙没怎么受伤,只是老板娘的脸肿了起来。她妹夫就惨了,浑身是伤,当时就送到医院去了。二芬和小宝怕出了事找到他们,就跟他们到医院去了。二芬平时嘴硬,关键时刻还是怕法律的,她和小宝出了全部的医药费。反正如果她不暗中放手不管,蒙蒙也不可能下这么狠的手,真正想教训鸿昌的,不是蒙蒙,是二芬。那天晚上,蒙蒙要请那十几个弟兄吃饭,也是使的二芬的钱。

第二天,我就看到小宝阴沉着脸,骂起了二芬。

“我说拦着他们别打,你他娘的非要蒙蒙打,现在好了,连着她妹夫的医药费,加上请客吃饭,几千块钱又进去了!你怎么这么不知道过日子!撒钱呢这是?!”

“嘿!你个老爷们怎么这么没有出息!花点钱怎么了?老娘只图心里痛快!你要是不认识人,有钱还没人给你出气呢!再说,人都到这里了,你难道让人家干巴巴的回去?”二芬嬉皮笑脸,全不把小宝的话放在心上。

“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咱卖咱的东西,别跟他们一般见识。做大事的你能跟他们这些小人一般见识吗?”小宝的大学生风范又开始显现出来了,“你自己性子硬,非要找个机会收拾人家,成天计划着暗地里整人家。现在好了,你二芬光明正大地收拾了人家一回,还赔了几千块钱!我真是笑掉大牙了。依我看,她喊她妹夫来的时候咱就应该报警,报了警交一百块钱,比起打架来便宜的多!”

“哈哈哈,王小宝,我算是真看透你了!你活了四十岁,就学会了一个绝活,那就是报警!肖经理揍你你报警,老娘们的妹夫要揍你你还是要报警!行你就去报警吧!你个窝囊废!小学生打架还知道先约好不告诉老师呢!你真没品!”

“我就纳闷了,你光明正大地为什么不能报警?不报警你要警察干什么?你就是自己心里有邪念才不敢报警!你就是想看个热闹,这就是你的本性!我跟你说,妈了个巴子的,你把我惹急了我真收拾你!”

“王小宝,你妈的你有完没完啊?说到底你不就是心疼那几千块钱啊!老娘一个通宵就赚一千块钱,区区三千块钱,你看看急的你那猴样!”

“就是一分钱不花,我也不去惹那个事!出了事你就知道了!”小宝气急败坏地进屋了。

二芬于是开始像我抱怨。

二芬笑了:“这个比喻形象。我就说,叫蒙蒙吓唬吓唬他们是应该的。”

我点点头,心里想着,打一场架要三千块,我两个月的工资才一千六,以后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别去招惹别人。

鸿昌超市第三天就又重新开门了。二芬路过她的店,照样和她说话打招呼。

“哟,你今天进的这苹果可不错,多少钱一筐?”

“和前几天一样价,我看着这苹果质量好,就多拉来几筐。要不,分你一筐?”

二芬急忙摆摆手:“不用了,我正要去进水果,顺便捎来就行了。”

我坐在摊子旁边,看着这两个娘们,眼睛快要睁破了。这就是阅历丰富的人,昨天还兵戈相向,今天又是客套有加,真让人难以理解啊!

鸿昌的老板娘竟然还有脸向二芬借烟,二芬还是像往常一样借,但是,每次都让翠翠过去送。翠翠始终不给那老狗好颜色,那老狗只能装作没有看见。

我以为我的打工生活会平平淡淡的结束,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我们和老狗的恩怨还远远没有到头。至蒙蒙和他们打过那场轰轰烈烈的战役之后,小发和小静也和那个老板娘起了一次冲突。先前也提到过,这也是小静去其它地方打工的主要原因之一。

事情是这样的,那天我和蒙蒙在西边店里看摊子,小发自己在东边。当时我正给顾客称香蕉,忽然听到小发和老狗骂了起来。我立刻进去喊蒙蒙。我满以为蒙蒙会过去帮忙,谁知道蒙蒙笑了:“那两个老狗一起上也打不过小发。”

小发在那边和他们对峙着,这时小宝从东边店里出来了,他训斥了小发两句,就让小发来我们这边,小发十分不服气。边走边一步三回头的和老狗对骂:“老狗,我气死你!”那老狗一听到这话,气的直想蹦起来。她指使自己的老头:“你给我过去揍他,你给我过去揍他!”

有了上一次挨揍的经验,她老头并没有赶过来追小发,但是不甘心就这样让小发放肆。他就在自己店前恐吓小发。

“你叫唤什么!再叫唤我揍你!有本事你给我过来!”

小发是下面县里的,知道自己沾不了光。他还是只回头骂:“气死你!老狗!”

小宝在后面呵斥小发,我和蒙蒙喜不自禁地观战。

“那老头还和小发叫阵呢!他们两口子合起来也打不过小发!”蒙蒙又跟我说。

等小发过来,我问他:“怎么了?那两个老家伙又犯贱了?”

“哼,我在那卖着火龙果,她在一旁拉客。人家客人很膈应地看她,她还是在一旁喊‘我的便宜,两块钱一斤。’妈的,火龙果进价都三块,她那不是找茬么!我于是就冲她吼‘两块钱一斤让人家买你的屄吧!’那老狗就急了,非说我找茬。人家顾客也没买东西就走了,你说气人不气人!”

小发开始一言不发,忿忿地给荔枝浇水去了。我和蒙蒙相视一笑,看了看老狗,坐了下来。不一会,小静就过来看她的兄弟了。

“兄弟,怎么了?你这么老实,她怎么还骂上你了?”

“别提了,那是一只老狗,见谁咬谁!”

小静十分气愤:“她就欺负我们不是城里人,不用理她,她要再骂你,你跟我说。”

过了两天,小静果然和老狗发生了冲突,老狗向来是有过丰富性经验及经历的人,有些词从她的嘴里吐出来我都快勃起了。小静差点被老狗给骂哭了。

恰逢小静和小霞因为夜里想去兼职的事和老板娘闹的不和,于是他们两个就去驴肉餐馆上班了,这都是先前提到的,不用多说。

老狗始终是敢欺负小宝的,即使是挨过了蒙蒙的揍,她还是敢于欺负小宝。小宝卖东西的时候,老狗还是在旁边盯,时不时地嫌小宝卖的太便宜,抢她的生意。有时候小宝卖苹果,明明卖的三块五一斤,她非说小宝卖的是两块五。

“你耳朵里塞驴毛了啊!”小宝有时候烦了,就狠狠地回上一句。

“你耳朵里才塞驴毛了!”老狗摆出一副凶狠的架势,小宝就不敢再大声说话了,这小宝可能天生怕女人。怕女人的人分两种,一种是只怕自己的老婆,一种是怕所有的女人。

小宝见老狗急了,就开始解释:“有的水果再不卖就要烂了!我就是五毛钱一斤卖出去,也比瞎在自己手里强啊!”

“谁知道你那是好的还是坏的!”老狗急了,还想咬人,小宝急忙就进去躲了。老狗于是就和宾馆的老板娘开始说小宝的不是。这两个女人卖烟的时候都要从小宝那里借,现在,当小宝赚的钱比她们多一点时,她们就齐心协力地开始发动攻击了。

我原来以为鸿昌老板娘的嫉妒还情有可原,但是事实证明我完全是自作多情。我万万没有想到,当小发提前我一个星期结束打工后,这个老狗开始了对我的挑衅。

那几天我一直纳闷,小发如果走了,老狗还能欺负谁,她没有人欺负了以后会不会非常郁闷。事实证明老狗的确是耐不住寂寞的,小发走了以后,她先开始用眼神对我挑衅。每当我往返于两个商店之间时,她总是翻着白眼看我。我不是一个喜欢惹事的人,况且我爸爸也千叮咛万嘱咐我不要惹事,于是我就装作没看见。但是,一旦她向二芬说我卖东西卖的太便宜的时候,我肯定理直气壮地和她据理力争。她总以为我没资格说话,在我反驳她的时候,她甚至都不看我一眼,让我感觉自己的地位不配与她对话,然后对二芬说:“你看,他还不承认!”

二芬虽然不怕她,但是也不愿正面得罪她,二芬总是笑着质问我:“你小子把东西卖这么便宜,想让我赔死啊?去那边店里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这边有我看着就行。”每到这时候我都分外来气,她难道听不出来老狗是在挑拨离间吗?

我看看老狗,她也得意的看着我。我不生气,反正还有一星期我就不在这里了。于是,我把目光从她那鼓鼓囊囊的烧饼脸上移开,轻笑着去另一个店里了。我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甚至能感觉到她在背后看我的目光,她在我背后和二芬嘀咕着什么,这一切我都能听到,但是我就是不愿意理她。但她说的一句话确实让我难受了一下:“一个学艺术的,什么破大学生!”

有时候我也为自己感到高兴,这个暑假似乎变得更加隐忍了,能受委屈了。但是有时候转念一想,受这样的委屈的确怂了一点,因为人家已经惹到头上来了,再忍似乎就是懦弱了。我担心我有一天会奋起反抗,后来,我担心的事情确实发生了。这些事我轻易也不跟家里说,因为家里肯定也没有胆量放纵我惹什么事。

那是我最后一天来上班,因为在下雨,父亲没有办法拉货,所以他就去二舅家要账了。我心情很舒畅,心想打工终于要结束,可以轻松地玩20几天就去重庆上大学了。可是我没想到的是,老狗今天还是没能给我个痛快。雨一直下到早上九点,下的很大,我坐在遮阳伞下,卖雨伞和水果。和往常一样,任凭老狗怎么招呼过客,人家都不愿意去她那买东西,而是到我这边来,这或许也是小宝的策略吧,我长一副学生样,看起来不像是会骗人的。到了十点多,老狗还没怎么卖出去东西,于是她又开始耍起了赖皮:“来,来我这边看看,两块,两块!”

有时候我真的怀疑这老狗是不是真就值两块,心里于是就暗暗喝彩,小发上次骂她真是骂得绝妙。

她从来不问人家想要什么,只是一看到有客人来我们店里,她就开始喊“两块”,一开始她还只是招揽客人,后来就开始直接干扰我卖东西了。人家顾客问我芒果多少钱,我还没有说话,老狗就恶狠狠地翻着白眼抢在我前头说两块,我趁转身拿塑料袋的空档,对客人小声说:“不用理她,她神经病。”客人回头望一望老狗,一脸讨厌,我快速给客人称好东西,把客人送走,然后拿出耳机,听我的MP3,不管老狗在旁边嘟哝什么,我都装作听不见,后来为了清静,我就把音量调大,这样我就真听不清老狗说什么了。然而听不到她说话了,我也就开始沉思了。

怎么说,我爸爸也在车站上混了好几年了,这老狗凭什么这么欺负我,我在这两年,只知道给二芬卖东西,从来没有多说过一句不该说的话,难道这就是小市民的虐根性,专拣老实人欺负?俗话说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我堂堂七尺男儿,怎么能在这受一个老太婆的气?况且理在我这,我有什么好怕的。最后一天了,我坚决不再让着她了!我摘下耳机,继续开始卖东西。一个人老外从西边走了过来,朝老狗的店里走去,老狗挠挠头,跟着进去了。我努力伸长脖子向里面望,却发现那个老外没有带翻译,我见过那个老外的翻译,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但是他今天没有带过来。老狗不懂英文,弄不明白老外要买什么。

“Hey,Sir!MayIhelpyou?(先生,您需要什么)”我大声叫到。

那老外一听见有人说英语,像找到救星一样,急忙从鸿昌超市跑出来然后走向我。老狗在后面想骂人,就让她骂吧,反正人家老外也听不懂。

老外原来是想买葡萄酒,我的口语虽然说还不是很过关,但是简单的卖个东西还是会的,何况老外也不怎么讲价,于是我轻松地卖出了两瓶葡萄酒。老外跟我说了声谢谢,走的时候还不时回头看我一眼,这让我相当得意。

其实我本也不愿意称呼她为狗,因为以前我虽然讨厌她,但还没有达到那个程度。但是后来我确实从比较细致的角度发现,她和狗还真的有一些共性,比如好了伤疤忘了疼以及改不了吃屎的习性。

那老狗向来是认为自己凌驾于我之上的,因为以前她不管怎样汪汪,只要不指名道姓,我是乐于不去理她的,我知道她以为我怕了她,但也任由她这样去以为。但这次我竟然胆敢主动抢她的客人,并且竟然敢瞪她,这就引发了她的凶残。

“娘的,你瞪谁?”

好,我一直在等待她先张嘴。我在高中的时候是广播员,论嗓门谁也喊不过我,且我平日里一般不大声说话,但一大声说话必然要达到一定效果。

我以热血青年平日里惯有的姿态噌然站起,指着她的鼻子,然后瞪她一眼,回敬道:“老狗,你骂谁?”这一声喊出,我自己都吓了一跳,老狗似乎没有料到我身材不强壮,声音却如此响彻,她愣了足足两秒。

“你说什么?你说谁是老狗?”

“说你!我说你给我老实点,你爹在这里忍够你了,上一次挨扇的不是你吗?”

“你给我过来!”

“***,我过去你怎么着!”我二话没说就动身了。

冲到他们摊子伞下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双腿已经完全不受大脑控制了。我知道冲上去肯定占不了便宜,因为她老头就在里面,而我爸爸去二舅家要账了,今天不在车站上。

他老公听见动静立刻赶出来了,地上全是湿的,我又穿着拖鞋,我本来想把鞋子脱下来,拿鞋子伺候他的芝麻坑的脸,但是又觉得自己好歹是个大学生,这种动作是家庭妇女做的。但战场上是经不起犹豫的,我正在思考的时候,已经觉得手的虎口处被老狗的指甲掐的生疼,他的老公开始打我,但没有敢打要害,在我右胳膊上捶了两拳。我心里暗笑,这人老了就是不中用,还不如我在学校跟女生打闹有感觉。

这时候我看见老狗的蓝色衬衫下有两点若隐若现,原来这老狗不戴罩子,我那时两只手被老狗抓着,那老狗见我像是见到了阔别已久的情人,狠狠地抓住我的手不放,指甲陷进了我的肉里,我于是抬起右脚,抬到老狗那若隐若现的点点上,狠狠地登了一脚,老狗这才松开我的手。

我的右脚觉得软绵绵的,像是踩到了没有多少弹性的弹簧一样,那老狗叫的更狂了,我见他老头撵上来,正好旁边有人拉我,我就一边装着要过去决斗,同时挣扎着后撤。我也不知道老狗叫那么欢是因为难受还是舒服,只是觉得她男人应该好久没修理她了。

但他老头还是追了上来,我打架喜欢用腿,就一直拿腿踹他,谁知道拖鞋飞了出去,她老头趁机往我头上揍了两拳,我这次是真的恼了,恼的全无惧怕。我拼命往前冲,好像也不是为了打他,就是为了接近他,哪怕挨打也没关系。这时候老狗也过来了,她好像特别中意我的手,又掐了上来,我抬起巴掌想扇她,后来我一想她已经被蒙蒙扇过了,我向来有一些精神洁癖,所以就放弃了这个战线。急切之中不知该往哪里下手,这时二芬店里的保姆把我拉了回去。

“她们两口子打你一个,你傻啊!快回去,告诉你爸爸再说!”她一边回头劝架,一边把我往回拉。我见这样下去不是事儿,于是就跟她回到了店里。二芬从楼上下来,惊问我怎么了,我当时情绪很激动。

“打了老狗一顿!”

二芬出门往鸿昌望了望:“你爸爸呢?”

“去我姥姥家了!”

二芬叫我上楼躲躲:“你爸爸不在,你别跟他们横,等你爸爸来了再说。别看他俩年纪大,你打不过他俩。”

“我打不过他们?我弄死他们我!”

我是那种胆小怕事的人吗?没事儿的时候或许是,但是事儿真来了,我也不想当孙子。二芬的一句话又激起了我的火,我冲出门去,见老狗正冲着店里吼:“小熊黄子,你等着!”

我大吼:“叫你妈屄啊你叫!”

这时候我又不知被谁扯进了店里,翠翠这时候也来了。大家一起劝我,这个说我还小,别跟他们一般见识,那个又说早晚有人收拾他们。这时候店里来了几个人。

这几个人一看就是车站上的,为首的是一男一女,男的长的很高,一米八以上,而且很粗壮,那女的只比那男的矮一点,也是被晒的很黑的胳膊。她当先赌进门口,指着指着我的鼻子问:“你骂谁?”

看来二芬见他妹夫四胖子不行,已经私下里又联系好了人脉,难怪最近如此飞扬跋扈,我感觉自己有点怕了,气焰也低下来了。这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像个动物。

我见人多,一时没敢吭声,她的手依旧放下:“你骂谁?”

“你问问是谁先找茬?”我显然想讲道理了。

后面的几个男人不容分说往店里走,二芬带着家人们拦住了她们,保姆把我带到二楼去了。上了二楼之后,我掏出手机,手指有些发抖的拨通了我爸爸的手机号。

“喂!”

我没有叫他爸,声音里有了哭腔:“鸿昌超市的老板要揍我!”

“喂,林哥?”

“阿宝,车站这边出了点事儿,你快点过来!”我的声音依旧在颤,大概是由于太激动的缘故。

“好,你等着,我这就过去!”

我觉得我这次就想揍老狗一回狠的。

然而我把我的战况及被敌军包围的态势告诉她后,她却一时不知所措了。

“那咋子呢?你爸爸去你二舅家要账了,不在家!”从她的声音里,我听见了无奈和恐慌。

占华就是先前提及的我在交警队上的表姐夫。

我低沉地吼了一声:“这回他们惹着我了。”

“不是超市,就是一个小商店,叫超市而已。”

“阿宝!这里!”我从楼上对他用力挥手,他看见我,示意我下去。我瞅见他背后站着十多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那大概都是他同学。阿宝本该是我同学,但是因为成绩不好,就留了一级,所以他那些朋友我并不认识。

我顿时恢复了精神,战劲十足地飞奔下楼。阿宝见我如此激动,急忙接过来:“你没事吧?打你的人呢?”

这时候我正想带阿宝过去打老狗两口子,却听见有个女高音叫了我一声:“小林林!”

我一回头,是我表姐。好家伙,我表姐夫开着交警中队的车载着我表姐来了。我表姐夫身高一米八五,人高马大,加上那个交警中队的车,让我精神为之一震。旁边那些本来和我不熟的阿宝的同学们,这时候也都凑了上来,看起来是想和我交个朋友。

其中有一个自来卷短发,操一口浓重的冠县音:“哥们儿,咱该办的就办!”

这时候我表姐夫占华发话了:“咋回事,谁啊?”

我指了指鸿昌那边:“就是那两口子,刚才叫人来打我。”

那老狗见我往那边指,还有点不乐意:“你指谁呢?王八操的你!”

“六七个。”

我刚想回答她,她就像一个突然泄了水的阀门,开始滔滔不绝地骂起来:“谁这么不想活了?也不看看是在哪?了不得你了?你惹事之前也不打听打听这是你哪个爹?你事先问问你娘也好知道这是不是你亲爹!”

我惊讶地发觉,原来骂人还可以这样骂,骂的不仅具有层次感,而且逻辑严密,语句通顺,风格鲜明。这时候表姐看妈妈身体不好,就过来扶着她。

我妈妈刚才气力使得有点过,这导致她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依旧在滔滔不绝地骂着,而且她的声音在与我同样洪亮的同时,又伴有女高音的亢利。我看到她的的嘴唇在颤抖,呼吸都有点困难,急忙把她拉到屋子里。

这时候二芬从里面走到门口:“这是尹林的妈妈啊?”

我点了点头。

妈妈看了一眼二芬,气消了消,然后说:“他来着干活的时候我在家千叮咛万嘱咐,车站上什么人都有,不要惹事。俺家孩子老实,一般也不会找别人事,谁知道碰上这事儿,今天非得给他们点颜色看看!把他的摊子掀了!”

我一听顿时不乐意了,这还是亲戚吗?我没有说话,朝鸿昌那边看了一眼。占华见我有点不高兴,知道来这一趟总得做点什么,于是就往鸿昌那边走过去。我没有跟过去,我看见他颇有架势地指着那两口子说了些什么,老狗还想据理力争,被她老头叫住,她老头在解释着什么。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这是来打架的还是来劝架的?我一群同学在旁边跃跃欲试,我的亲戚却是来劝架的?这简直是没有纲常伦理了!我回头看了一眼妈妈,表示我对她娘家人的失望,然后自顾自朝鸿昌走了过去。

走到半路,我听见阿宝在身后问我:“林哥,怎么样?办不办?”

我一回头,看见阿宝和他的十几个弟兄都跟在我身后,我心里顿时就踏实了。我没有说话,因为我知道理论过多了会影响实践的效果。我飞上前去,照着老狗他男人的脸上扇了两巴掌。

他男人只是遮挡,再也不敢还手了。老狗在旁边发疯似得叫。

我动起手来情绪又恢复到刚才激动的水平,那老头也真有耐性,我打了他他还跟我理论,我当时只顾乱吼乱叫,他见说不通我,就跟我姐夫占华这个“明事理”的来说话:“我没碰到他,是他先来我们摊子跟前闹得!”

我虽然理智不大清晰,但还是能听清他说的什么,于是我更加歇斯底里了:“你放屁,你打了我的头!”

那老头看着我不说话,把话语权留给我。

我再一次冲上去,这时候阿宝和刚才的自来卷短发男也一起跟上来,我狠命地踹了那老头一脚,然后大吼一声:“老狗,我不打你,我打你男人!”

这时候却不见了老狗的踪影,我看他男人在那一动不动的让我打,也就觉得自己太不像话了,怎么能这么多人欺负一个老年人呢?明明都是他媳妇惹得祸,现在却是他在外面挡着受罪。

这时候占华叫住了我,我回头一看,他身边多了一个剃着板寸的精壮汉子,脖子里耷拉着一条豆虫粗细的金链子——至少颜色是金的。

占华和那个人商量了一下,商量的什么我没听清也没心思去听。那个人走了过来,拍了拍我肩膀:“行了,他也认错了,你就别跟他一般见识了。”

占华也过来劝我:“先饶他这一回,再敢惹事咱再弄他。咱认识黑老五。你这个叔叔就住黑老五对门。那个老娘们儿吓的住了院,说是犯了心脏病,弄大了事儿不好。指不定要出人命。”

那个金链子板寸男把手搭在我肩上似乎有什么话对我说,他个头比我矮,我只能把耳朵凑过去,他对我说:“黑老五就住我对门,这老头的进货的厂子是我看着的,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差不多就行了。”

占华也说:“惹出来事情不好收拾,他们年纪大了,你跟他们一般见识没用。你马上要上大学去了,因为这点小事入了档案一辈子就毁了。”

这句话对我来说就好像当头棒喝,从来没有那句话能如此让我一下子变得胆怯。打了他们,万一出事,十几年的苦读就白费了。这时候表姐也过来搭腔。

我看老头为了守住自己的摊子不被砸,也是拼了老命在外面,突然也觉得他怪可怜。但是我也绝对不想就这样息事宁人,我继续威胁他:“你叫那几个打手出来!不然砸了你摊子!”

我恨极了那几个,竟然多管闲事来给我气受:“刚才不是很嚣张吗?怎么不敢出来了!出来啊!”

那老头说:“你在我这里喊也没用,他回去了,不敢出来了。”

我见老头终于服软了,这才消了气。这时候我听见表姐跟我说:“那老娘们在屋里一直喊心脏病犯了,我看差不多就行了。”

我看了一眼自己的兄弟,今天这个场面不仅仅关系到我,还关系到我在他们面前的面子,这时候阿宝过来问我:“林哥,你觉得能咽下去这口气吗?你要觉得不爽,咱就砸他摊子!”

我一看他后面那群人,自己也不是很熟,何必欠他们这个人情呢?这伙人打架,只要能通上关系的,别管谁喊都去,打完了自己痛快了晚上再去蹭当事人的饭,出了事也只是当事人负责。我突然觉得这事儿真他妈没意思,看着二芬在旁边扇着扇子看热闹,我在心里暗骂了自己一句傻逼。

我感觉自己受到了教训。二芬他们这些人,平日里表面上各有各的姿态,但是心里其实都有自己的算盘。店里的活计和鸿昌发生过这么多次冲突,全是因为帮她卖货,而她和鸿昌的老板娘却始终没有真正结仇。我顿时觉得自己为了八百块钱一个月的工资舍弃的太多,这其中的滋味我想别人是断然无法忍受的。

但我不是那种被人用了还帮别人数钱的,这件事因二芬而起,她作为主家就得出点血。

“占华哥,店里有烟,带这个叔叔去抽烟吧。来,阿宝,带着兄弟们跟我拿烟去。”

占华听了什么都没说,就带着那个金链子板寸男往阳光超市走去。

阿宝这时对我说:“林哥,你领工资了没?你现在拿他的烟小心你老板扣你工资。”

占华这时候回过头来说:“这是因为他的买卖打的架,管几包烟怎么了?你放心,这都是有说法的,他不敢扣你工资。”

我听了这话就更加放心了,领着阿宝进了超市。

当时蒙蒙正在超市里值班,二芬已经不见了踪影。占华看了一眼蒙蒙右臂上的假纹身,蒙蒙没有说话。

占华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给我拿两包软中华。”

蒙蒙没有说话,转身拿了两包软中华给了占华。占华递给我一包:“你拿去分给你那些同学抽。”然后他和金链子板寸男走到一边抽着烟说了会话。那板寸男应付了一会,开着自己的江淮汽车就走了。

妈妈这时候凑过来问我:“你拿人家的烟给钱了没有?我给你钱,你去把烟钱结了,别到时候给你算工资的时候闹得不好。你挣得钱算你的,这一百块钱你去给老板。”

表姐这时候过来插话了:“姑娘你怎么这么憨。你没看见刚才打架的时候老板娘在那里看热闹呢吗?这事要是她拦着绝对没有,现在她躲起来不敢见占华,就说明他心虚,你放心,她这种人最精了,他看见今天小林林喊了这么多人来,肯定不敢扣他工资再惹麻烦了。这种商人我见得多了,这么热的天,都回去吧。姑娘,我跟你说你不用来,你非来,大热天的也不舍得打个车,要去接你你又怕耽误了小林林。快点回去吧!”

我看着妈妈苍老的脸,心里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他的自行车就停在行道树的树荫下,后面车架上还绑着一块垫子,那是送妹妹上学时用的。

妈妈看见这么多人簇拥在周围,向来怕事喜欢息事宁人的她也渐渐安下心来,缓缓道:“最后一天惹出来这麻烦,这不是晦气嘛!要不是担心小林林上大学受影响,这回绝对不跟他们拉倒。”

翠翠从超市里拿出一提饮料分给大家,然后走过来看了我一眼,笑了:“看不出来你平时这么老实,还挺厉害嘛!打得好!”

我是向来习惯于取笑她的,却不曾想这一次反被她取笑在前,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这件事让我看清楚了整个车站上所有的人,虽然我知道翠翠就是二芬和小宝的外甥女,但我还是心头一暖。

“我妗妗让我跟你说,你今天就提前下工吧。反正也是最后一天了。”

妈妈也说:“回去歇着去吧,等会你同学走了他们再找你麻烦。喊着你这些同学回家玩去吧,我做几个好菜。”然后她的脸上挂上笑容:“今天多亏你们了,这么热的天,家里有西瓜,走吧,去家里坐坐。”

我知道家里地方不大,这十几个人要是去了,吃饭都坐不开,于是我也就说:“你骑着车子先回吧妈,我跟他们在这说会儿话就回去。”

妈妈也就没再说什么,占华和表姐打了声招呼也就走了。

于是我们这些少年的庆功仪式正式开始了。我转过身对阿宝说:“刚才太激动了,你也忘了介绍一下这些兄弟。”

阿宝给我逐一介绍了他的兄弟们,我都点头应付着,除了那个自来卷短发男之外,现在我对其他的人已经都没有印象。

我记得那个自来卷短发男,除了他特殊的发型之外,还有这样一个原因。当阿宝把他介绍给我的时候,我握着他的手说:“哥们,什么也不说了,我都看到了。”

他“咳”了一声:“这算什么!兄弟,今天这事儿真不爽。”

“哦?”

“要不是你哥拦着,今天这事儿绝对不能这么算完。”

“那不是我哥,是我姐夫。他现在在交警大队快升官了,怕出事。我心里有数,今天喊他喊瞎了。要是他不在,弟兄们肯定能给我出这口气。”

那个自来卷把这一席话听得十分惬意,然后对我说:“反正你都看到了,不是弟兄不帮你。刚才你去揍那老头的时候,我可是紧紧跟在你后面的。”

“是是是,你跟阿宝就在我后边,我看见了。”我胡乱应酬着。

我看见阿宝的女朋友骑着电瓶车在路边看着我们这一群男孩子,打闹间也没有注意她是什么时候来的。

这个女孩子还是我帮阿宝追的。那时候阿宝跟我逃课去教学楼后面晒着太阳打乒乓球,悄悄告诉我,又像是问我,你觉得吕秋这个女生怎么样?

我当时就觉得有点意思了。

我说,我觉得怎么样不重要,关键是你觉得怎么样。然后我笑了,你应该能想象是怎样的笑。我带着这样的笑容看着阿宝。

在男孩子中间,这种带点邪念的笑容是极易传染的。

他也带上了欲说还休的笑容说,我觉着不孬。

然后我就更坏了,我问他,你觉得她哪里不孬?

“哪里都不孬。”

“你都看过了?”

“滚蛋的吧!”

我仰天大笑,觉得自己逗他逗的很开心。人在爱恋的时候最容易被别人逗,其实他们也喜欢被逗。

我出了事儿叫他男朋友来帮我,我觉得很尴尬。但别管怎么说,她男朋友是我兄弟。

现在最难办的一件事,是如何遣散这帮“弟兄们”。毕竟大老远的来帮我一趟,虽然没有动手,但也不能就这样把人家遣散。

这时候阿宝说了一句:“今天晚上我生日,大家晚上一起出来吃饭吧。”

大家几乎同响应,都说宝哥过生日,大家必须捧场。

我觉得自己很尴尬,一起去吃饭本该是我说,因为今天无论如何我欠他们一个人情。

这时候阿宝又对我说:“林哥也一块儿来吧?”

我立刻应声:“那必然,今晚我给你过生日。”

“不用不用。我自己掏钱就行。”

“那不行。你今天帮我喊了这么多人,我怎么也得表示一下。”

阿宝说那晚上再说吧,我这里有钱。

你的钱是你的,我的心意是我的,两不相干。

“你那些同学都回家了吧?”妈妈的声音压过了切菜的声音。

“嗯。晚上阿宝过生日,我想请他们吃个饭。”

“今天来的那些小孩儿都去啊?”

“应该都去吧。”

“这么多人得花多少钱啊?你这一个月赚八百块钱,还不得都填进去。以后还是不能打架,打伤谁都不好。随便叫叫人都得花钱。——他怎么偏偏赶上今天过生日?”

“我怎么知道!你别乱想。今天实在没有办法,我也忍了两个多月了。那老娘儿们实在看不起人。”

“那个娘儿们不简单,她看着你喊了那么多人,就开始装病了。咱还是心眼太少,斗不过人家。”

“你晚上给带多少钱啊?你工资领来了吗?”妈妈似乎还是比较关心钱的问题。

“没领呢,二芬说等俺爸爸下班的时候给我捎着。”

“那我还得给你点钱啊。”

“不用了,我这里有一百多。阿宝那里也有点。”

我万万没有想到,下午那些人对我说的话,晚上又说了无数遍。什么不是兄弟不帮你,实在是打不起来。那天晚上其实我的心里很愁,我也不知道具体愁的什么,于是就多喝了点酒。我平日里是不经常喝酒的,因此也就有了些醉意,跟那些人吹牛逼吹到十一点。

阿宝只是符附和着,顺便说他也很佩服我。

不知道为什么,我被他女朋友夸的有点舒服。虽然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为自己的男朋友会抽烟而感到骄傲,但我确信她是有某种骄傲的成分。

菜肴已经狼藉,酒瓶子已经刀枪林立。这些人竟然喝了整整三包啤酒。我和他们每个人喝了一杯,算是对中午他们出手相助的答谢。两轮下来,胃里难受的想吐。周围的人依旧很起劲,互相敬酒,谈的不亦乐乎。我渐渐感觉听不清周围人在说什么,我瘫坐在座位上,面上还挂着僵硬的笑容。我很享受的看着这一切,但我不知道我有什么值得享受。

这种享受可能是因为,我感觉自己厌倦了这一切。

酒席就这样散了,我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这个暑假的所有事情都一幕幕地在脑海中浮现出来,而且镜头且得很快,给我一种晕车的感觉。天气很闷,早上的雨似乎还没有下舒坦。闷闷地雷声从天际飘过来,然后紧接着一声炸响,大雨哗的一声浇了下来。我突然感觉胃里难受,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我感觉自己好久没有淋过雨了。高中的时候,有人和我约定过毕业的时候一起去淋一场雨,但是雨来了,人却不在了。我的心里一直凝聚着一股委屈,久久化不开。那就是我觉得自己不够疯狂,不敢放纵。而这一场雨,现在看来恐怕就是我所能放纵的极限了。

我就这样在马路上站着,把整个脸对着天空,雨水拍打着我的脸,似在拿巴掌狠狠地打我。雷声依旧很大,像是要代我发出某种声音。

路上的出租车打着雨刷停在我的身边。

“嘿,哥们儿,去哪?我送你吧?下这么大的雨。”

我看着这个好心的司机,突然哇的一声又吐了出来。我弯着腰对着司机挥了挥手。

“我不收你钱了。你喝这么多酒又吐成这样,出了事就麻烦了。都不容易,上来吧兄弟。”

我继续淋着雨往前走,学着淡薄的江湖侠客,悠悠地说了一句:“前边130,后边啥都行!”

那司机没来由地讨了一身晦气,骂了一句“操”,说:“你怎么不知好歹呢!”然后开起车就走了。

我就在雨里一直走,走到了环城湖的边上。雨季,环城湖的水都涨了上来,大雨滂沱,把整个环城湖都沸腾了起来,整个湖面都支离破碎,狂乱不已。

12、新的开始

淋了那场雨之后,我发了高烧大病了一场。从小我就习惯性发烧,长大了之后发现每一次发烧就像重获新生一样舒服,就连青春痘似乎一下子也消失了许多。每次感冒总要发很多汗,让我感觉把身体里陈旧的东西全部都排了出来。

病好了之后,就是等待录取通知书了。

这个过程依旧很漫长,因为虽然计算得非常有把握,但是只有通知书拿到手里才能说明一切问题。然而等到八月中旬,成绩还不下来,我就开始犯强迫症了。心想着是不是没有被录取或者快递出了问题没有寄到。

终于离开学还有十天的时候,妈妈出去买菜刚回来,对我说:“我看见留下停着一辆邮政的车,车头上扎着大红花,不是给你送通知书的吧?”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都什么年代了,还扎大红花,又不是婚庆公司。”

然而我的话音刚落,就听见了敲门声。妈妈悄悄地走到门口向外张望,我打算凑过去看,妈妈却把手放到屁股后面对我摆摆,示意我不要过来。

然后她从猫眼望了几秒钟,回过头来对我说:“就是那个车上的人。”

我霍地一下子站了起来,把妈妈挪到一边,自己打开门。

门口站着的事一男一女,这两个人的样貌我现在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那个女的是短头发。

“请问是尹林先生家吗?”

我站直了身躯:“是,请问有什么事情?”这似乎有点明知故问。

那女的对我笑了笑,现在只记得是那种很甜的笑,给人一种由衷的感觉:“你好,恭喜你考入国家重点大学,我们是给您邮寄录取通知书的邮递员。”

我欣喜而矜持地说:“你好你好,请进来坐。”

妈妈急忙去倒水,那两个年轻的邮递员忙说:“阿姨,不用麻烦了,我们坐坐就走。”

“不麻烦不麻烦,这么热的天让你们跑一趟。”

两个邮递员坐定,那个男的开心地对我妈妈说:“阿姨,你养了个好儿子啊,考上了一所211工程这可得好好庆祝一下。”

妈妈也是很开心:“靠他自己学的,我跟他爸都没有什么文化,也不能教他什么。”

那个女的颇为语重心长地接道:“越是这样这个大学生越值钱,这年头供一个重点大学的学生可不容易。来,弟弟,这是你的录取通知书。”

我一下子由先生变成了弟弟。我看见那个女的从包里拿出了一个EMS的信封,信封上面印着重庆某高校的校门,大红色的封面显得特别喜庆。

“这么大的信封啊!”妈妈吃了一惊,“当时他收到专业证的时候就薄薄的一张纸,还是裁成两半的。到底是录取通知书啊,就是不一样。”

我下意识地瞪了妈妈一眼,妈妈觉得自己言多有失,也就不再说话。

我迫不及待地把信封拆开,金黄色的录取通知书映入眼帘,我把那张圣诞卡一样薄厚的卡片拿出来,见封面上写着两行字,“教育部直属全国重点大学”,“国家‘211’工程重点建设高校”。我把这行字指给我妈妈看:“你看,教育部直属的,全国重点。”

妈妈带上老花镜开始仔细研究那两行字,我知道,这以后将会变成她和邻居闲扯时的口头语。

两个邮递员趁这个空隙开始继续闲扯,我却觉得她们应该走了。

这时候那个男邮递员说:“阿姨,我这个弟弟考上了这么好的大学,你打算怎么给他庆祝啊?”

我又由“弟弟”,变成了“我这个弟弟”。

妈妈说:“也没什么好庆祝的。我们家排场少,礼往也少,晚上就给他做点好吃的就行了。”

那个女邮递员说:“那怎么能行,这种事情就跟结婚一样喜庆,一辈子就这一次。你不给俺弟好好办一长酒席,他以后回想起来也会觉得委屈不是?”

我一琢磨,嘿,这人怎么说话呢?这不是挑拨我们母子关系吗?然后我脸色一变:“这位大嫂,那以你看我们该怎么办呢?

刚才那个女人所说的“一辈子只有一次”的说法确实打动了母亲。母亲虽然心疼花钱,但也确实知道这个事情值得庆祝一下,家里也应该对我有所表示。而且因为两百块钱让我觉得尴尬也不值当。

她问我:“你想不想要那些花?”

她的言外之意是,那些花人家捧来了,再退回去不好。且人逢喜事把花退了也实在有所忌讳。

我不想让母亲为难,就想打消她的顾忌:“我一个男的要花干什么?不要了吧,要了酒也都让我爸爸给喝了,没什么实际用处。”

妈妈就对那两个邮递员说:“你们看,我这孩子假期去打工两个月晒成这样,一个月才八百块钱。我这儿子不喜欢乱花钱,买了他反而心疼。对不住你们了,让你们大热天跑这么远。”

那两个邮递员听见妈妈这么说,也就不再坚持,那个女的告诉母亲:“阿姨,这东西都是自愿的,您不要也没关系。老实说,我们这也是任务,没有办法。您真有福气,有这么一个懂事的儿子。我们送的前几家,有的孩子二话没说就把这些东西买下了,父母虽然有点心疼但是都没说啥。最后其实也是浪费了钱辛苦了爹妈。那行,您不要我们就先走了。”

这个女的最后说的话竟然颇为诚恳,让我内心颇有些犹豫。但我现在最缺的毕竟就是钱,如果以后我有钱了,定不会却这种人的情面。

那两个人走了,妈妈还有点担心我会不会难过:“你要是想要咱就把她们叫回来,毕竟一辈子就这一回,花点就花点,咱不用你挣的钱。”

“真不用。”我笑着拍拍母亲的背,“晚上让我爸爸买两个白条鸡炖了就行。两个鸡炖一大锅,干净卫生又好吃。”

我是向来和我爸爸没几句话的。于是就把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了妹妹。

如你所闻,往后的这个暑假,虽然只剩下短短一个星期,但是我过的宁静而充满期待。我开始通过各种渠道了解我将要去的大学的信息,了解重庆这个城市。我期待我的校园面积会非常大,因为我听说英国有的大学可以覆盖一个小镇,这是我向往的生活环境。因为你的脚步所及,都是你的校园,这样颇有一种被笼罩的幸福感。可能是因为生活在这样一个缺少表达的家庭,太多微妙的感觉都需要我用心去努力感知,所以我太希望幸福的感觉能够自觉地袭来。且以我多年练就的感知能力,定不会辜负这种幸福一丝一毫。我把内心多年以来的期待,留给了那个西南方向遥远的校园。

火车票相当难买,因为我去上学的时候正好赶上客运的高峰期。这就又体现了父亲的作用,聊城去重庆的票已经没有了。父亲似乎在所有的车站都有一两个熟人,这或许也是他自来熟的本事所发挥的作用。他竟然认识火车站派出所的警长。那个警长帮我和母亲买了两张从清河城到重庆的站票,爸爸给了他一包蓝将作为报酬。

火车是在凌晨十二点钟发车的。父亲十点多就用三轮车拉着我和妈妈到了火车站。妹妹已经在卧室呼呼大睡了。我多看了她一眼,突然感觉有话想对她说,但又却不便把她叫醒。从我知道自己要去五千里以外的地方的时候,我内心就一直在打草稿,要对她说一席怎样的话,可是每当快要出口的时候,又总觉得不合时宜。或许我是怕影响她,毕竟她的人生还需要她自己来体味。

火车站的人很多,我爸爸把车停在一个角落。我们一家三口坐在车上,爸爸不时地往检票口望,嘴里不住念叨:“还得一会儿。”妈妈却在担心上了火车有没有座,那是妈妈这辈子第一次坐火车。然而爸爸却立刻喝断她的话,说肯定有下车的,到时候坐在别人的座位上就行。

虽然三个人没有什么话说,没有拥抱和亲吻,没有明显的依依不舍,但我依旧觉得这一个多小时倏忽之间就过去了。抑或这种倏忽的感觉是我现在敲打文字之际的感受,那个时候具体怎样,我宁愿让其妥协于现在的叙述了。我只记得我和妈妈匆忙地提着很多行李进了检票口,我没有回头看,但我知道爸爸一直就在警戒线外,看着我们一直走进候车厅。把行李放进机器检验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整个人也被放了进去检验了一遍。然而更多的,或许我是被过滤了一遍。踏进警戒线进入候车厅的时候,暑假里发生的一切,亦或是暑假之前的十八年发生的一切,都已经不那么重要。或许当你离开的时候,才发现身在某个格局之中,是多么荒唐的事情。这是一个永远都等待冲破的世界,然而当你冲破一个格局的时候,还会有另外一个格局等着你。所以我觉得人的心灵世界是一个环状的层层相套的结构。你总是要将自身搁置于某一环中,所以人都在努力向外走。或许这所大学就是我的另一环。这样解释或许会使整个人生变成一种周而复始的挣扎,但每一个环节的开始,总是神秘而新鲜以及充满希望的。我已经迫不及待地奔向另一环了。因为相比于车站,那才是真正属于我,也是我属于的地方。

近30个小时的火车,让体弱多病的母亲吃不消了,还好一路以来都有座位。进入河南界以后,山就多了起来,好像被谁随意放置在火车道旁边,护送行人度过并不舒适的旅程。从来没见过山的母亲反复的问我这样一个问题:“你说这些山是怎么长出来的呢?”

我没有告诉母亲是因为地壳运动,或者地表侵蚀,只是附和着母亲的惊讶,保持着一份新鲜感。我是一个被知识掠夺了惊喜的人,我想在母亲身上保留一份我应该有的羡慕。毕竟生存如她的人儿,令人羡慕的事情已经为数不多了。

快到重庆的时候,我突然觉得非常紧张。我甚至在祈求重庆的火车站一定要气派,重庆的建筑一定要雄伟,因为我想让母亲知道,我是来到了一个大城市。穿过一条很长的隧道之后,不久就到了站。这是一个老站,虽然大,但是不新,我没有说什么,只是跟着母亲寻找出站口。

在离出站口还有几十步距离的时候,我突然看见一群学生举着黄色的牌子,上面写着“XX大学迎新专用车。”

那是我的大学,我紧紧拉着母亲大步走过去。(完)

作者:尹林,1992年6月出生于山东聊城。2014年毕业于西南大学文学院戏剧影视文学系,同年保送至陕师大文学院中国古代文学系。爱好文学创作,小说、散文、新旧体诗歌。剧本均有涉及,曾发表小说、书评于意林传媒旗下校园杂志,重庆《课堂内外》二十余篇。

曾获第七届全国大学生作文大赛一等奖。

编剧作品《雕刻时光》、《自杀者》曾两次入围北京大学生电影节学生单元剧情片。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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