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八大王指的是乐清柳市镇的八个生意人。早在上世纪70年代中期,柳市便已经成为温州市打击投机倒把的重点,原本集中的柳市电器生产技术工人和推销人员被打散了,遍地开花。从那时起,无数地下小厂开始秘密地生产各种配件。改革开放以后,政策开始变了,以前许多不合法的东西现在开始合法,以前许多不敢涉及的禁区现在一一被突破。
八大王事件能够非常形象地代表温州,既代表了曾经有过的屈辱和艰难,也能代表荣誉。
八大王指的是乐清柳市镇的八个生意人。早在上世纪70年代中期,柳市便已经成为温州市打击投机倒把的重点,原本集中的柳市电器生产技术工人和推销人员被打散了,遍地开花。从那时起,无数地下小厂开始秘密地生产各种配件。改革开放以后,政策开始变了,以前许多不合法的东西现在开始合法,以前许多不敢涉及的禁区现在一一被突破。柳市作为中国最早的轻工产品生产基地就此发展起来,迅速带动了当地的经济,其他行业也都乘上了快车。整个柳市镇短短几年里便出现了许多的富户,其中以八个人最为有名,这就是所谓的八大王。
温州人都知道八大王事件,也知道八大王代表的是八个不同行业的富户,但有关八大王的名字略有些出入。有的说,八大王指的是“螺丝大王”刘大源、“五金大王”胡金林,“目录大王”叶建华、“线圈大王”郑祥青、“矿灯大王”程步青、“供销大王”李方平、“翻砂大王”吴师廉、“胶木大王”陈银松。还有一种说法,有六个人名相同,只是将吴师康、陈银松换成了“机电大王”郑元忠、“旧货大王”王迈仟。
为什么会有这种出入?我问过很多人,都难以说清楚。有人很肯定地说,八大王中肯定有郑元忠。还有另一个说法,当时被抓的人远不止8个,18个、28个都不止,只是有八个在柳市极其有名,又被一网收罗,所以冠之以“八大王事件”。至于郑元忠,当时并不在八大王之列,只不过这些人中他日后的名气最大,他又善于抓住机会宣传自己,所以八大王中便有了他的名字。此说是否属实,难以确证。
温州的低压电器是从柳市起步的。这种起步有一个较长的“潜伏期”,1978年柳市出现了第一家低压电器门市部,仅仅3年之后就已经发展到了300家,销售队伍达1万人,年产值为2200万元。这个数字是相当惊人的。如果说我们对于1万人的营销队伍及300家前店后厂的门市部没什么概念,那么对2200万元应该有一个粗略的估算,在当时这相当于一个中等县的GDP,而柳市仅仅是经济并不算发达的温州乐清县的一个镇。
辉煌的一年过去了,事情有了极其微妙的变化。1982年中共中央发出一号文件,主旨是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清除精神污染。看起来,此事和做生意没什么关系,自由化是一种观念,是精神和文化层面的。但文件中还有一项主题,即打击经济领域的严重犯罪,这便将生意人给划进去了。
能够保护这些人的肯定是职权人物。一般来说,温州本土的干部对于当地情况最为了解,也受温州耕读传家理论的影响,对于某些“违规”的行为往往不明确表态却暗中支持。但中国的干部制度并非就地选拔,而是采取“地方一部分、外派一部分”的办法,外派来的干部往往是一把手。一把手调往异地任职,也知道地方势力的强大,如果孤身一人肯定撑不开场子。因此,他们到任前后肯定会带来一大批人,便形成了干部队伍中的外来势力。
温州这个地方有一个奇怪的现象,几乎每一个外来干部到达温州之时便会提出一系列的改革办法。这些干部在台上讲他们的改革方案时洋洋得意,自以为天下第一,殊不知他们这一套理论方法是温州早几年前就已经用过了的,早已不新鲜。有个领导,一到温州便将自己在其他地方搞的“几个××”带了过来——这位老兄就是凭着“几个××”得到提拔,一到温州就故伎重施,提出“三个温州”。老百姓看热闹说:“明明只有一个温州,哪有三个温州?”温州的干部听到这些话,暗地里觉得好笑,谁都不当一回事。
1981年8月,温州来了一个新市委书记袁芳烈,作为浙江省最年轻的副省长,受命到温州来治乱。袁书记下定决心要把温州这条资本主义尾巴割掉。下车伊始,他并没有进入市委自己的办公室,而是直接去了温州最繁华的五马街口。多年以后,袁芳烈回忆说,他出现在那里时有一种强烈感觉:自己陷入了“敌占区”,这里完全不是社会主义的那一套。
袁芳烈雷厉风行,迅速组成工作组,在全市范围内打击经济领域的犯罪活动。摸了一下情况,发现经济领域的犯罪活动最为严重的是柳市镇。于是,市委和乐清县委组成联合工作组进驻柳市。其,八大王中有7人被以投机倒把罪名关押、判刑,一人在逃。
刘大源,大概是中国最早一批将商铺开成专卖店的,也是最早办前店后厂的。早在1971年,当时还是人民公社社员的刘大源便已经涉足生意场。当时,他所在的万家公社一个生产队生产一批煤油钻开关,急需1万件3×25的螺丝,结果跑遍了当地各家商店,也没能找到货。刘大源在当地颇有能人之名,从事的职业是打铁,他们觉得这事找刘大源应该可以解决。
接到任务后,刘大源四处打探,从清江供销社购得4000件,又从其他地方购来补齐。别看一个小小的螺丝,竟然让刘大源赚了一笔。从那之后,他在自己的铁匠铺里摆起了螺丝摊。没料到,他摆的虽然只是个小摊,收入却可观,比他打铁赚得还多。附近一些机构知道他这里有螺丝有门路关系,有什么难题都跑来找他。
70年代末刘大源有机会拿到了一个招工指标,指标到手后他犹豫了:现在进厂只能拿18元的学徒工资,还不够自己卖螺丝和打铁半个月挣来的。参加工作的目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多赚点钱,既然当工人赚的钱少,何必要去干?
那几年刘大源的生意越来越好,业务扩展到了上海。第一次去上海刘大源就进了300多公斤的货,这些货全是他自己一担一担从码头挑上船的。
后来,刘大源经营的螺丝越来越多,有17000多种。原来那个小小的铺面装不下了,生意多起来之后,打铁铺的生意也不能兼顾了。于是他在柳市镇另外开了门面,像模像样地经营起了螺丝铺。
刘大源是个有心人,既然要开螺丝铺,就要搜罗天下所有的螺丝,做到品种齐全。平常他十分注意每一条与螺丝有关的信息,只要得知什么地方有自家店里没有的品种,就一定要想方设法得到。最终他建成了品种最全的螺丝店,许多人慕名而来,向他订购螺丝。只要找他购货,他总能让客户满意,就算店里没有,他也要尽一切办法帮客户找到。中国船舶工业总公司的总经理刘放家里有一个收藏品,上面有一枚很特殊的螺丝,元宝状,国内根本没有生产,去哪里配?为了这事,刘放可是费了不少神,每走到一个地方便四处打听。来到温州之后,人家告诉他,除非一个地方,若他那里再没有,整个温州一定不会有。说的就是刘大源的螺丝铺。事情可真是凑巧了,刘大源的螺丝铺恰好有这种螺丝。从此刘放就成了刘大源的义务宣传员,逢人便说:“一个人怎样才能成功?将一件普通的事做到刘大源那种程度,不成功都难。”
《人民日报》两名记者听说一个农民卖螺丝卖出了名堂,大感兴趣,跑来采访。事前他们做过一番工作,打听到上海101无线电厂曾经生产过两种半沉头螺丝,规格分别为1.5×5以及2×3,微型的,极少有厂家生产。现在原厂也已经修改了图纸,不再生产了。他们装扮成消费者来到刘大源的店,拿出这种螺丝的样品。接待他们的是刘大源的妻子,看过样品后她当即表示店里有。事情可真是巧了,有一次刘大源去上海,听说101厂要转产,以前的零部件再也用不上了,要处理,他立即赶过去,将厂里所有的螺丝收购了,其中便有这种规格的螺丝。
在此期间,刘大源听说上海有一个标准件公司,他跑去了解一下,得知上海标准件公司拥有各种型号的螺丝2万多种。当时他心里得意,上海这么一间大公司,号称中国最大、品种最齐全,拥有型号也才只有2万多种,而自己店里已经达到了3万多种。他一心要创造和保住这个“中国第一”,于是加大力度在全国范围内搜罗各种异型螺丝,最高峰时店里螺丝的型号达到4万多种。刘大源的店成了上海标准件公司的强大竞争对手,据说后来上海这间公司垮了,与此有着直接关系。
谈起1982年夏天的那段经历,刘大源至今心有余悸。他回忆说,有一天,他穿着背心短裤出门准备吃早餐。到了大街上,猛然看到“狠狠打击经济领域中严重犯罪活动”、“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之类大标语。也不知为什么,他本能地觉得这事怪了,风要变了。他不经意地回头,发现身后跟了两个人,似乎是在盯自己的梢。他顾不得吃早餐了,先故意磨磨蹭蹭,等到了镇供销社门前突然一步跨过去,紧走几步,从后门出来,钻进了一条小巷,回到家取了7万多元钱,立即出门,赶到河边,跳上了一条机动木船。匆忙中,连外衣都来不及带一件,他就那么穿着背心短裤逃了出来。然后逃到乐清一位朋友家,借衣服穿了,又买了汽车票,逃出了温州。
在外漂泊了两个月,刘大源整天提心吊胆,总觉得这日子不是人过的,钱也用得差不了。忍耐不住,他溜回来了一趟,得知风声仍然很紧,不敢多呆,猫了几个晚上后又一次出走,东藏西躲。刘大源曾经去全国各地进货,跑了很多码头,对外面情况非常了解,成了八大王中唯一的“漏网之鱼”。
风声过后,他漂泊已经好几年,回来之时颇有些落魄。尽管家人告诉他没事了,他还不太敢相信,风餐露宿,四处打探,直到大年三十晚上才敢踏进家门。此后,他本可以将自己的事业做强做大,可每当午夜梦回想起来就后怕。有关部门及领导虽然向他道歉,鼓励他努力发展螺丝事业,可他再也没有那样的胆量、那样的魄力、那样的干劲了。他虽一直都在经营螺丝店,但经营规模缩小了。或者说,他已经“不思进取”,明哲保身了。
胡金林是这些人中学历最高的,中专,电器专业,1976年毕业。奇怪的是,他从未在国有企业工作过,一开始就干个体。用他自己的话说,先是偷偷摸摸地干,后来就大张旗鼓地干,再后来就办厂,成立公司。说他是“电器大王”,不是我们通常理解的家用电器,而是低压电器,包括一些小五金,因此也有人将胡金林称为“五金大王”。
胡金林回忆说,工作组是上一年的年底进入柳市的,最初似乎仅仅是查税。那时候干个体户偷税漏税是比较常见的,只要查,肯定有问题。第一次找胡金林谈话,他倒爽快,补缴了17个月共6万余元的税款。缴完了这笔税后,他以为从此天下太平了,逍遥了一段日子。到了1982年3月,眼见风声越来越紧,他停止了店里的生意,拿了一笔钱,带着妻子到全国各地游玩了一番。回来时已经到了这一年的夏天。他原以为,几个月后事情也该过去了。
可一回到家,立即有朋友过来向他通报消息,说是工作组方面表示,有关部门已经开始整理材料,搞不好要抓人。果然,第二天他就接到通知:不准外出,留在家里等候处理。
这一天,胡金林如坐针毡。他们干的事被定性为投机倒把,这个早已经有人透露给他了。温州因为投机倒把枪毙过人,那个陈鸥江仅仅赚了4万元就被枪毙了,以此标准,他胡金林足够枪毙几十次。想到这里,他就不寒而栗。当天下午,有人告诉他,其他几个人都被工作组传去谈话,至今没有回来,据说是被关押了。
胡金林被这个消息吓了一大跳,暗想:怎么办?逃不逃?工作组已经明确打过招呼,叫他呆在家里,哪里也不能去。他是读过书的,知道这是限制居住的意思。如果自己这样跑了那可是罪加一等。到了黄昏时又有人跑来对他说:“不行啦,要下大雨啦!”下大雨?难道又要枪毙人?
安什么罪名,他顾不得了,总之不能坐在家里等死。他带着500斤粮票和2000元钱以及其他一些证件,出逃了。当晚12点,工作组和警察开车赶到他家,要对他实施逮捕,扑了个空。随后,乐清县公安局两次向全国发出对他的通缉令。
胡金林东藏西躲,去过上海、哈尔滨、长春等地,主要落脚点是在关外。有一次,他和几个朋友一起去餐馆喝酒。同乡嫌餐馆的菜不好,又觉得服务员的服务有问题,吵了起来。胡金林吓坏了,担心事情闹到公安局去,自己的通缉犯身份暴露。第二天,他便匆忙离开了这座城市,从此不敢再和老乡混在一起。接着,胡金林躲进了深山老林,即《林海雪原》中写过的那个著名的夹皮沟。
胡金林在外躲了两年多,直到1985年1月,实在熬不下去了,悄悄溜回家,准备过个春节再走,不料才住了几天,可能是被人告发了,于15日晚被捕。第二天,乐清县广播站向全县公布了这一消息:“全国经济要犯、八大王之首胡金林被抓获归案……”
在监狱里,胡金林呆了66天。出狱后,胡金林仍然做电器生意,且自己设厂生产电器。八大王的名声很大,这本身就是最好的企业名片。按常理推测,温州出了如此之多的巨富,他应该也能搭上这班车的。可事实上,胡金林后来的生意并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大。
目录大王叶建华最初在柳市镇的前市街开了一间照相馆。一开始,日子还能过得下去。可后来街上的五金电器商铺每天都在增加,他的照相馆少有人来光顾。为此,叶建华十分苦恼。有朋友劝他也去搞五金电器,他想想,觉得不行。一来他不熟悉,整个柳市搞这个行业的太多了,现在入行时机是否好?再者搞这一行本钱需要很大,他根本拿不出来。
有一天,胡金林找他,问他能不能帮自己的电器拍个目录。叶建华觉得奇怪,自己只给人照相,还从未给电器照过相。胡金林说,有客人想要他的货,希望先寄照片去给他们看一看。叶建华心为之一动,立即想到一些关键性的数字。整个柳市有大约300家电器铺店,其他城镇还有生产五金电器产品和阀门的。整个温州有几万人在推销这些产品,他们之中有些是工厂或者铺店聘请的业务员,更多的是自发外出推销的。这些业务员往往是用本子记下一些产品的规格和价格等,没有任何一个业务员能将几百家厂店的几千个品种都记全。如果能够弄成一本书,将所有产品及价格标上去,业务员一定会喜欢。
说干就干,叶建华很快弄出了一册《产品样本》和一册《产品价目录》。尤其是《产品价目录》,上面不仅标明“国家价”,还标明“柳市价”。这两本书推出后广受欢迎,叶建华因此赚了一大笔,被冠以“目录大王”的名号。
叶建华的这两本书,对于柳市乃至整个温州的低压电器行业形成气候作用巨大。以前的业务员出外推销只能推荐有数的几个产品,有了这本书,一切不同了,整个温州的产品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许多客户看到这个目录时大吃一惊,会想:“哇,原来温州的产品这么齐全!”效果奇佳。
1982年夏天的一个傍晚,叶建华正在家中为孩子洗脚,突然来了几个人,让他到附近的一间旅馆去谈话。看这些人穿着制服,他不敢得罪,只好跟着他们走了。一进入旅馆,门立即被关上,几个人冲上前,什么话不说,他就这样被捕了。后来又被押去开了公判大会,在监狱里呆了一年半。
出狱后,叶建华不敢再做生意,重操旧业,开起了笑笑照相馆。做产品目录是他的首创,后来别人学着他的办法,也搞产品目录,赚了不少钱。曾有人劝他东山再起,再搞这个产品目录,可每次他都苦笑:“哪还有胆?牢监门等着我进。”
郑祥青能够名列八大王可以说极其偶然。在柳市,郑祥青也开五金店,名气并不大,钱没少赚,当时也有几十万。这位老兄比较会享受,忘了老祖宗不露富的教诲,在柳市盖了一幢三层的小洋楼,楼外面刷了白色油漆,颇为醒目。在当时的柳市盖一幢小洋楼十几万,万元户尚属于稀罕物,他的这幢楼太显山露水了。
一次,工作组去市里开会,返回途中恰好经过他家的小洋楼。有人发现了新大陆似的,指着这幢楼说:“这户人家如果不搞资本主义,能有钱盖这么漂亮的楼吗?”其他人都认同这一观点,决定对此户人家进行调查。
几天后,工作组对他进行了抄家,从家里抄出一大堆电机线圈,由此指控他为“生产伪劣线圈牟取暴利”。“线圈大王”的名号由此产生。
因为涉案金额比其他人少,他只被关押了半年。出狱后,郑祥青不敢再做生意,关了店,一停就是七八年。再往后,他即便想有所作为,时机也不允许了。之后郑祥青干过很多事,办过家用电器厂,学过并教过电脑维修,,虽然多方努力,但再无佳绩。
“矿灯大王”陈步青被捕时年龄最小,年仅22岁。陈步青高中毕业后就跟着父亲陈胜雄从事矿灯配件生产。柳市的矿灯配件生产的历史很早,等陈步青毕业时,柳市的矿灯配件生意已经小有规模。陈胜雄将前店的生意交给儿子打理,自己则在后厂从事生产,陈步青就这样成了经理,惹上了牢狱之灾。
以前陈胜雄做这项生意,仅仅生产一些很单一的配件,技术含量不是太高。陈步青接手之后,觉得这样做下去,生意很难做大,就开始从上海、杭州等地进货,渐渐有了些名气,成为矿灯产业最大的商家。工作组进驻时即将他列为重点对象。
那天,陈步青刚游完泳回家,有人传信叫他去一趟镇里的一家旅馆,省委工作组的人找他谈话。陈步青去了,直到第二天都没回来。家人急了,到处打听,才知道儿子已被押送到了乐清县。之后,县里召开公审大会,陈步青被押上台,判了4年有期徒刑。在坐了10个月牢后,他才宣布无罪释放。
出狱后的陈步青觉得再做矿灯生意没多大意思,两年后跑到上海发展,再不愿回温州,现任上海正大建设发展有限公司的总经理。到底是年轻人,伤口愈合能力强,八大王中他后来的发展算是比较好的一个。但他对温州是心有余悸了。
“合同大王”(又称“供销大王”)李方平是柳市推销员的典型,他不属于哪个单位,是真正的个体户,所推销的是柳市的机电产品。
李方平的家在柳市镇上金垟村,本应该在村里当农民。可这里属于乐清人口最稠密的地方(如今竟然建成了七个镇,分别是柳市镇、北白象镇、翁垟镇、象阳镇、七里港镇、磐石镇、黄华镇,是镇和镇相连),人多地少,就算当农民也不那么容易。那些从学校毕业的年轻人想回村里干活,其他人心里都不痛快;原因很简单,村里的粮食不够,学生回村当农民,粮食供应就由学生粮变成了成人粮,多一个人,大家平均就少分了。如此一来,许多年轻人不得不在外跑生意,想通过这种方式混口饱饭吃。
当初,处理陈庆瑶等人时李方平才20岁出头,刚刚涉足这个行业,政府网开一面,没有动他。后来,柳市的机电产品生产转入地下,推销员却仍然活跃,队伍越来越大。李方平很快脱颖而出,成了金牌推销员。举个简单的例子,当时国家每年都召开机电会议,参加者都是国有企业高级干部,一般人根本进不去。可李方平年年都进得去,而且在会议上大受欢迎,可以拿到很多订单。李方平一个人每年拿到的订单可以顶几千个推销员。
柳市今天的繁荣,正仰赖于一批像李方平这样的推销员,他们不仅推销了柳市的产品,也推销了柳市的名声。
到了80年代初,李方平已经很富了。他在104国道边建了一座当时十分豪华的住宅,据说建有花园、车库等。柳市有很多人慕名前来参观。1982年打击经济领域严重犯罪,李方平成了打击对象。工作组约他去谈话,随后便将他关押。据说原因仅仅一条:“将军也没有住上这样好的房子。”
八大王中的王迈仟英年早逝,于1995年死于肝病,年仅50岁。王迈仟被冠以“旧货大王”之名并非他是收破烂的。他当年所从事的职业也是柳市机电生产的一个环节,而且是一个极其重要的环节。
温州是一个要资源没资源、要技术没技术、要政策没政策的地方,一个偏僻的柳市何以能够发展成为闻名全国的机电之都?他们的成功之路便是废品回收再造。当年柳市销往全国的机电产品,名类之多,价格之便宜,是全国同业无法想象的。其实,他们的做法就是将那些报废的产品收回来,加工再造之后再当成正品卖出去。王迈仟是收购废品队伍中的一员,干得最好。王迈仟被抓时年龄较长,心理所遭遇的打击可能比其他人都要深重,释放后身体每况愈下,11年之后撒手西归。
由其他几位后来的人生轨迹、事业轨迹不难看出,这一事件对他们的打击是永恒的、不可改变的。在这批遭到打击的人物中,目前属于温州商界第一线人物的,只有一个郑元忠。
郑元忠出生于乐清县柳市镇辖下的一个穷僻小村。严格说来,这个村并不僻,只是穷。穷是因为资源太少、人口太多。即使李云河的包产到户落实到这里,村民也不可能富起来。村里的田地实在太少了,平均下来每人三分地都不够。
人来到这个世上不由自己选择,要生存却必须要选择。正因为这样的生存环境,温州人比其他地方的人更早意识到必须奋斗自强。早在1966年,郑元忠还只是一个15岁的中学生时便干出了一件惊动整个温州的大事。
当时他在柳市镇读中学,成了红卫兵,整天带着一帮同学上街破四旧。柳市太小,前后两条青石板街,弯弯曲曲的几条里弄,一些破破败败的木板房子。多少年来,当地人的日子过得很苦,整个温州市的经济都不理想,红卫兵们抄来抄去,也没有找到几件可以算是四旧的东西。一个多月后,小将们再没有兴趣了。九月学校不再开学,小将们都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些什么。恰在此时,报上有消息说毛主席在天安门广场接见红卫兵。看到这则消息,郑元忠心潮澎湃,当即决定去北京。他也清楚,自己年龄太小,就这么跑去北京,家人不会同意,因此他将一些同学召到一起,组成进京团。
这是郑元忠一生中所做的第一件大事。他率领18人要去北京见伟大领袖毛主席。这些人身上都没带多少钱。最初他想乘船去上海,再从上海去北京。可温州这种地方,中央的政策还没有落实下来,乘船必须买票,他们还是被钱愁住了。
这件事难不倒郑元忠,他和同学们一商量,就算是走也要走到北京去。他们像解放军一样野营拉练,从温州去宁波,再从宁波乘火车去北京。
从柳市到宁波路途600里,第一次出远门的郑元忠竟然将这支队伍带到了。在宁波,几经努力他们又乘着一辆运煤货车到了天津。此时还没有红卫兵接待站,他们无法乘坐免费列车,找人打听了一下,得知从天津到北京300里。郑元忠立即作出一个决定:步行。既然从柳市到宁波600里都走了,这300里又算得了什么?
一个15岁的孩子带着18个同学没有花一分钱从温州到了北京,还接受了毛主席的接见,这件事在当地引起巨大轰动。这段经历对于郑元忠的一生都有重大影响,显示出了他超卓的领导才能,磨炼了意志,让他意识到世界上没有办不成的事,只要努力就一定能获得成功。此后,生产队或者大队有什么事都会找他来负责,虽然小小年纪,郑元忠已经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人物。
为了解决吃饭问题,生产队组织了一个副业队,外出为集体捞外快,大量的富余劳力总希望找到活计。队里也曾派别人带队出去过,结果都不太满意,最后想到了让郑元忠领头。郑元忠带着一帮人走湖北上江西,修过铁路,挖过矿山,为生产队捞到了钱,他的地位也迅速提升。
郑元忠开始从事电器产品生产是在1975年,先后创办了柳市无线电元件厂、柳市五金制品厂、乐清象阳电器胶木配件厂等多家工厂。这些厂名字叫得好听,实际都是一些地下工厂或者家庭作坊,但每间厂都能赚到不少钱。1982年时,郑元忠所办的厂年产值已经超过百万。在柳市,当时的首富据说是胡金林,郑元忠大概属于“二富”,仅次于胡金林。当时郑元忠毕竟年轻,有了钱后多少有些头脑发热,加上他是一个好学之人,从中央文件以及各级报纸上看到一再强调政策不再改变。因此他也就没有了顾虑,开始建房、买车。建房是在1981年,设计的是四连间的三层楼,总造价5万多元。此外,刘大源买了摩托车之后,郑元忠也买了。当时的整个柳市万元户成堆,可摩托车仅有三辆。
1982年打击经济领域严重犯罪活动时郑元忠并不在八大王之列,尽管很多介绍郑元忠的文字都说他是八大王中的“机电大王”。可以肯定的是,郑元忠受到了打击,并因此逃亡,然后坐牢。
郑元忠就是郑元忠,的确够性格,他猛地站起身道:“说我是投机倒把,那么,整个柳市镇办厂的有四五千家,搞推销的有近万人,你们为什么不去抓这些人,为什么单单拿我开刀?再说,邓小平不是允许和鼓励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吗?我先富起来了,是听了邓小平的话,听了党的话,合法经营,勤劳致富。你们别在这里吓唬我,对党的政策我比你们还清楚,这个官司我不怕打,就算是打到中央我都奉陪。”
双方针锋相对了一阵,工作组几个人竟然说不过一个郑元忠,异常恼怒,扔下狠话:“你好好想清楚,顽抗到底,只有死路一条!”
郑元忠被一个人扔在了审讯室里。郑元忠想,风向看来是真变了,中央都下了一号文件了,自己还能有什么侥幸?以前,有人劝他做事别太张扬,只要风向一变,肯定枪打出头鸟。那时他还不信,现在他信了。温州曾因投机倒把杀过人,工作组的人又说他只有死路一条,枪毙都够,留下来,可能真的是死路吧。
人到了死亡的边缘都想挣扎一下,过了好一刻,他身子终于不抖了,力量也恢复了,便站起来,向四周看了看——也不知怎么回事,工作组竟然没有派人看守。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他从工商所溜了出来,一闪身转入一条小窄巷,快速回到家里取了七八千元钱,来不及和家人打招呼,便逃走了。
逃亡的日子不好过,身上带的钱用光了。算一算,一段整整20个月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在以后的任何时刻想起来都会心惊肉跳、不寒而栗。郑元忠实在无法忍受了,决定悄悄溜回去看看,探听一下消息,再弄点钱出来。
回到家,郑元忠整天呆在房子里,门都不敢出,窗户也不敢开。即使如此,他的行踪还是被人发现了,1983年10月20日晚上,全副武装的公安人员包围了郑元忠家,翻墙而入,将他从床上拖起来,戴上了手铐。第二天中午,郑元忠被五花大绑着押送乐清县城。临行前,办案人员有意在镇上绕了一圈,游街示众,引得万人观睹。
监号里没有笔,他托人带进了几支圆珠笔芯,用纸卷着,在通铺上写信,分别寄给朋友,再由朋友转寄给市里、省里以及中央。几乎每一个坐牢的人都会写这样的信,为自己鸣冤叫屈,事实证明这一行动没有丝毫意义,只是服刑者的一种意淫而已。上面的政策不改,就算他将牢底坐穿,也不太可能有出头之日。
我们再回过头来说说袁芳烈。袁芳烈初到温州,满怀着英雄主义和理想主义热情,暗暗发誓,一定要轰轰烈烈地干出一番事业。实际上,并不只是袁芳烈,任何一位领导履新之时肯定都有一番筹划,都有一腔抱负。袁芳烈初上任时觉得温州路子已经走歪了,必须加以治理。80年初,有关温州姓社姓资的问题已经讨论得异常热烈。有人举例子说,在温州,连普通话都不会说的老太太也能成了推销员。在温州做推销员不需要专业学校的文凭,也不需要有关部门核发资格证。这个老太太颇有心计,背着自家作坊里生产的一堆小商品,在右手心写着“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在左手心写着“买我的产品,给你20%回扣”。这一招竟然十分管用,老太太赚了不少钱。像这样的行为如果不是资本主义难道还是社会主义?这场争论,最终是“姓资论”占了上风,这也是中央下达一号文件的前提和基础。在这种大背景下,袁芳烈可以说是带着使命而来,如果不能将温州的资本主义歪风扭转,他就是失职了。
工作组搞了一年多,柳市的几千家工厂以及商店纷纷关门,个体老板们跑的跑、躲的躲、抓的。不仅仅是柳市,整个温州都遭到了“强台风”,所有的个体户都中止了生意。
1983年初,袁芳烈拿到了上一年的财务报告,按照他的预估,这个财政报告一定会非常漂亮——温州的资本主义歪风被自己用重拳出击刹住了,社会主义经济自然会随之迅猛增长;退一步说,就算是受到一定影响,以往地方上惯于报喜不报忧呀,惯于放卫星,在原有的政绩上再放些水也是可观的。
袁芳烈一下子懵了。他可以认定打击经济领域的严重犯罪是自己的巨大政绩。可是,作为衡量政绩的标准,当时最看重的是GDP。这个惨淡的数字宣布了他这一年多来的执政失败。
坐下来,再想一想这一年历程,他又发现,温州当地的领导表面上对自己客客气气,实际上很不以为然,对他是否定的。那时他还自负地认为,只要财政数字上去了,大家就无话可说了。现在,事实已经摆在面前,数字说话了,投的是反对票。看来,自己得调整思路,好好认识一下温州了。
袁芳烈变了。这种变是彻底的改变。应该说,在此之前袁芳烈虽然乐观,却也并非没有预感。当初自己刚来的时候,温州的小商品市场是何等热火朝天,现在呢,差不多成了一座死城。这一切真是对的吗?如果是对的,为什么民众都不拥护,甚至消极对抗?带着这种疑惑,他改变自己的思路和工作方式,深入到第一线去调研。
他来到瑞安县塘下的一间地下家庭作坊。这里仅仅只有半间屋,摆了5台简易机器,老板兼工人是一位在家带孙子的老太太。她每天早晨领料,守着机器操作,晚上把制作完成的松紧带交给小贩。5台机器的投入是500元,年收入高达6000元,而当时已是副省级的袁芳烈所有收入加起来每年也只不过千元左右。
袁芳烈走了很多地方,看了很多这类的地下工厂,发现整个温州的国有经济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其经济支柱正是这样的一些民营工厂,自己将之一窝端了,温州经济不崩溃才是怪事。他也常常听到有人抱怨:“共产党的政策就像天上的月亮,初一、十五不一样。”更有胆大的当面质问:“当初不是说五十年一百年不变吗?为什么才一两年就变了?”
这次调研让袁芳烈意识到一点,不发展经济,肯定没有出路。中央发一号文件要打击经济领域的严重犯罪,但并没有改变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政策,也没有宣布所有个体经营属于非法。由此看来,打击经济领域的严重犯罪和保护经济发展之间有一个界线,而这个界线太难以把握了。他感受到这次行动是对温州经济的打击,也是对政府在温州人心目中威信的打击。难怪在市委市政府自己成了绝对少数,自己所主张的政策办法得不到积极响应,原来自己是在毁掉温州经济,是在将温州人民往穷困的道路上推。
怎么办?一定得改。调研归来的袁芳烈,意识到八大王抓错了,可毕竟那是省委的决定,他不能公开表示不同意见。他暗暗下决心要扭转这一事件给温州带来的影响。他亲自抓起了“两户代表大会”(所谓两户,指专业户和重点户)。
盖着大红官印的请柬发到了两户手中,他们的第一反应是惊惧,还以为又一次经济领域的“严打”开始了。接到请柬的人暗暗作了坐牢的准备,甚至还有人让家人准备了行李等在会场外,一旦得知被抓的消息便将这些生活用品递进去。
这次会议上所有的语调都变了,袁芳烈特意参加这次会议。个体户们从他的讲话中感受到了一股与前不同的风,有人猜测袁芳烈在借这次会议表态:以前抓八大王抓错了,这一案子在适当的时机将予以平反。
袁芳烈的这次改变对于温州经济后来的发展至关重要。郑元忠被抓后一直被关押在看守所,没有审判,其根本原因就在袁芳烈的改变。
1984年,又一个一号文件下达,明确指出:“供销员是流通领域的一支重要力量,而且对农村商品生产的发展起着重要作用。供销员是农村发展生产的催化剂,是国营商业和合作商业所代替不了的,应该得到大家的肯定和支持。”
说改变就改变了?自己逃亡的20个月怎么算?自己被关押的186天又该由谁来认账?生命中失去的这些日子是能够改变的吗?心灵上那道深深的伤口又怎么可能因为一纸文件而愈合?自己就这样离开了监狱,家人的欢天喜地和万物的沉默形成了强烈对比,他迷惑起来,自己到底是英雄还是草芥?
回到家,妻子问他,是先吃饭,还是先洗澡理发?郑元忠说,别的都不重要,哪里有一号文件?我要看看。确实,这个文件救了他的命,而且可能决定他一生的命运,这才是最重要的。
妻子说,你看看你,这个样子怎么出门?他走到镜子前面看了一眼:许多天没有理发了,胡子拉碴的,头发乱糟糟的,这样子走到外面还真会将人吓一大跳。他来到熟悉的理发店,好好地理了个发,接着便去了镇政府,从那里拿到了一号文件,仔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几十年后,对于文件中的许多措辞他还能完整地背下来。
当时读着文件的郑元忠,完全说不清是一种什么心情,他是真的想哭,想找个什么地方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与其他人离开温州这个“伤心地”不同的是,郑元忠始终是一个积极主义者。他从一号文件中敏感地看到,中央的政策在以后的总体方略基本不会改变了。在这样的形势下,不应该有犹疑。郑元忠并没有停止自己的事业,稍作调整后,就又一次上路了。
1982年4月13日,中共中央、国务院公布《关于打击经济领域中严重犯罪活动的决定》。五金大王胡金林、矿灯大王程步清、螺丝大王刘大元、合同大王李方平、旧货大王王迈仟、目录大王叶建华、线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