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需要一份工作,也需要一个渠道展示我的艺术作品,所以我把这两个结合在了一起。”
在纽约的俱乐部Hurrah里,MerrillAldighieri是一位VJ。
VJ的全称是VideoJockey(影像骑师)。这个名称在80年代第一次被导演MerrillAldighieri提出,简单来说,就是负责在俱乐部提供影像的人。VJ的工作可以类比DJ,后者负责制造、剪切并提供音乐,前者则将影像、动画等视觉元素作进行剪接、添加效果,然后播放。
这种音乐与视觉融合的现场派对的组合表演形式,起点不可谓不传奇,最早可以追溯到1966年,AndyWarhol在芝加哥举办的“ExplodingPlasticInevitable”派对:霓虹五彩的灯光、幻灯片影像,环绕VelvetUnderground(地下丝绒)沙哑迷离的音乐。
AndyWarhol-ExplodingPlasticInevitable
半个世纪之后的今天,在视觉制作的硬件、软件已经翻新过无数遍,达到一个高度智能便捷的技术水平后,我们再来看VJ行业中的人与现状,和4位视觉创作者,聊聊这个职业。
苗晶:视觉艺术家,常驻上海。从2005年在重庆开始接触VJ,一直从事俱乐部、音乐节、电视节目、品牌设计、视听艺术的各类视觉创作。
Makadamia:Marine,法国人,常驻上海,在活动策划公司工作。2018年底开始尝试VJ,目前每月表演两、三次。
yayaxu:驻纽约的华人设计师,曾参与KendrickLamar“Damn”巡回演唱会视觉设计,制作SamSmith“IFeelLove”歌词视频。
chillchill:驻上海的网络艺术家,从2016年开始了解VJ,偶尔在电子音乐的俱乐部做活动VJ。
“这真的是年轻人的文化”
现场是有魔力的,对于创作者来说,可能尤其如此。
PhotoCredits:yayaxu
对于yaya来说,现场像是一场集体嗨。而作为“操控”观众行为的VJ,通过视觉引导人们经历情绪的铺垫、递增,高潮,很有成就感。VJing(VJ的现场表演)与其他视觉艺术创作相比,现场是无法取代的元素,“现场非常有感染力,鲜活,有自由表达的灵魂。”
IFeelLovebyyayaxu
“这真的是年轻人的文化,你觉得是其中的一份子。非常有感染力,鲜活。虽然不赚钱,但是很好玩,有自由表达的灵魂在。”
有些改变生活轨迹的偶遇,就在一场充满感染力的party。
PhotoCredits:D:Fuse
苗晶2005年时在重庆,第一次知道了VJ的存在。那年,英国的新媒体艺术团队D:Fuse来到中国演出,他们在不同的城市进行采风,根据城市的声音和影像制作表演现场的视觉,“当时不太能看懂,但是就觉得西方的年轻人在玩的东西挺酷的。”
十年后的chillchill,在上海颇具盛名的电子音乐俱乐部Shelter的party现场第一次了解到VJ。“当时我还不会3D,主要是做画画、影像。VJ软件能即时混合一些影像,做一些实时的东西,而且还有很多控制器,感觉挺酷。”
PhotoCredits:chillchill
如同80年代VJ出现时Merrill的初衷,chillchill也把VJ当作一个渠道,让作品可以在除了画廊美术馆以外的空间有更多展示交流的机会,“而且也可以做的比较实验一些,好玩为主。”
对于VJ来说,现场不仅仅意味着由音乐、观众、灯光、舞蹈营造的氛围;以及作为表演者的一员,获得观众对表演的及时反馈;还有即兴创作过程中无法预测的惊喜。
SHCRAlexWangxChillchill
Marine在现场表演前,收集了许多喜欢的视频素材片段。在现场,她会根据DJ的音乐变化,配合着把这些影像片段自然地衔接,或者说mix在一起。她在表演前,完全不知道mix之后的影像会是怎样的。“我很喜欢在现场即兴创造艺术。就算是我自己回看自己的现场创作,也会觉得很奇妙。”
用chillchill的说法是,“和在家里闷着做视频不一样,像造物主一样”。
“租LED灯送VJ”
这四位视觉创作者中,没有一个人是所谓的“职业”VJ。
yaya在谈到她的个人项目时,说:“找到自己内心的召唤,就会有很强的内驱动力去做,很开心。以前我会想做一个motiondesigner,或者做一个artist,但后来我发现,其实这些名称都是人想出来的,不需要去follow。可以做一个完全新的东西,做你想做的事情,自己发明一个工作。我不知道是属于什么职业,我就是做我自己。”
苗晶说起职业现状,一直在苦笑。
“VJ在国内,有一个很好的解释是——春节联欢晚会的大屏。家里亲戚问我做什么的,我说我就是做那个的,他们一下就懂了。没办法解释,我是调光?切换?视觉匹配音乐?”
“大屏老师”对比起“VJ”,似乎更能被群众理解。在VJ创造视觉的过程中需要的:硬件、视觉素材、软件程序、艺术设计和创意中,最后一项似乎在大众看来是最无关紧要的。
INFINITE2.0PhotoCredits:MiaoJing
只要会用基础的软件程序,再从某宝上买些视觉素材,在屏幕上随便放点东西就好,哪有人管你放的是什么。在国内有一句流行语“租LED灯送VJ”,这更能形象地表现主流文化对VJ的认知。
“在国外,和其他的VJ一起聊天,大家都是在聊创意,‘这个你是怎么想出来的’,在国内,大家都是在问‘你用的是什么软件?’”。
Marine跟我一起算了算,现在上海电子音乐俱乐部如Elevator,一个月中大概有4场活动是有VJ的,在上海,有屏幕供VJ发挥的音乐俱乐部不超过10家,那么一个月里上海最多有40位VJ能有一场活动。
一晚的活动中,DJ可能会有3~4人,每人表演1小时,而很多情况下那晚的VJ一次工作就是3~4小时。如果这位VJ不希望纯放某宝素材,那么收集3-4个小时的视觉素材,是一个不小的工作量。而与此对应的收入,按照Marine的经验,“可以买几杯酒,以及付来回的的士费用,大概不会亏钱就是了”。
DJ去俱乐部可以刷脸,但chillchill作为VJ入场可能还会被拦住要买门票。
如果追求视觉的艺术性,VJ工作量很大,而收入很不稳定,并且能供VJ们固定表演的机会也有限。许多从业者,做到一定阶段就不再继续了,改行后该干嘛干嘛,作为一个梦想存着。“有钱了就疯狂买设备,堆在家里看着爽。”
“终于,我找到了一个表达自己的渠道”
“无知是福(Ignoranceisbliss)。”在她开始做VJ之前,她不知道自己内心有这么强烈的需求想要通过艺术来进行自我表达。或者在她不做VJ时,可能她也不知道。但是在她表演时候,她会开心尖叫,“我又能表演了!”
每个人都有创造力,但人们可能会在意想不到的情况下,发现适合自己的表达渠道。“在我做VJ之前,我从来不觉得我会用电脑、视频的形式来创作,我不是个技术宅。所以VJ对我来说实在太完美了!我不是一个视觉创作者,但是我觉得我有自己的品味,能选出大家会喜欢的视觉效果。”
Marine从18岁开始梦想从事艺术,直到32岁,她才找到合适自己的方式。她没觉得“晚开始”是件多坏的事,“终于,是时候了!而且我是在创造艺术,这实在太有满足感了。”如果没有VJ的演出,她没有其他方式来做艺术创作。“可能我的创造力就埋在我心里,没有输出的渠道。心里的火焰也会变小,我就只是普通的我。”
IFeelLovePhotoCredits:yayaxu
“给自己封一个教父教母,占一个山头,招一波小弟”
对于Marine来说,她认为中国是一个适合开始创作的地方。“你不需要是一个很有名的VJ,就能开始。我的第一次表演是在DADA,生活在上海,DADA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地方。他们愿意给你这个机会开始,这太酷了。”
而在开始之后,会发展到什么程度真是看个人造化。“在中国特别容易给你封教父、教母、第一人啊。许多人以占山头自居,画一个圈,收一波小弟,这件事就完了。”
又或者,很多人把硬件看的很重要,“我一定要非常专业的studio,我得有多少钱的设备,搞得像一个展销会一样。而不是,当你回到最原始、什么东西都没有的时候,能不能用你的idea和你人本身的东西,达到极致。”
苗晶在纽约生活了5年,在去美国之前觉得自己还挺优秀,但纽约厉害的人实在太多了,他觉得自己得重新开始。“人家该去当服务员的当服务员,该上班的上班,但是不影响他们做的事情的专业度。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这是我们这个大环境不具备的。大部分不专业的人在做专业的事,就会让做专业的人很难堪。”
INFINITE1.0byMiaoJing
当时苗晶住在Brooklyn,常常看到一些玩说唱的黑人小哥,每天拿一个小本在写词,练习说唱,“状态非常好”。
同样生活在纽约的yaya也说:“纽约是一个大熔炉,什么人都有,特别开放。有华人艺术家做的融合中国元素的;有巴西人用丰富的颜色,做出特别热情的设计的;欧洲人做的设计特别干净,功能性很强,很有型。在这里能看到各种各样不同的东西,什么都可以尝试。纽约设计公司做的东西,审美更前卫,更现代,更大胆。”
对于chillchill来说,网络已经打破了对话语表达、交流、视野的限制,“创作环境我觉得挺自由的,和其他地方没什么太大的区别,而且网络上大家做的东西也都看得到,互相影响,互相学习。”
chillchill的作品中有一些反思社会的元素,驱使他进行意见表达的原因正是“网络审查”,他觉得:“可以用一种更有趣的方式来表达,是挺好玩的一件事儿。”
“希望在那么多的语言风格里创造一个自己的”
在艺术性VJ的视觉创作过程中,一方面区别于其他的视觉创作,VJ的视觉和音乐有紧密的联系,一方面类似于其他的视觉创作,VJ需要把一个完整的概念,通过自己的视觉语言表达出来。
苗晶说:“有些MV拍出来就像个故事一样,完全没有音乐性。音乐不是指歌词,尤其在电子音乐里,大部分是没有歌词的,只有懂音乐才知道,在什么地方应该播放怎样的影像。”
INFINITE1.0PhotoCredits:MiaoJing
软件的发展让人们丧失了判断力,似乎谁都可以做VJ。但实际上,VJ对于音乐知识的要求并不低,需要对音乐的分层,流派有充分理解。“其实很像做装置,在一个空间中,艺人在前面,观众在下面。需要达到视听空间的统一。”
在电子音乐场景中常见的抽象视觉,也是在讲一个故事,只是通过一个点,一条线,去讲这个点是如何变成一条线的故事。“就像最早时,我在理解minimal的音乐的时候,制作人会对我说:minimal的音乐里有很多重复性,当人们开始听一个重复性的东西时,你会进入另外一个幻觉,这时稍微调整一下音色、律动,整个氛围就会被改变。”
PhotoCredits:MiaoJing
大家都能画个点,区别是能不能说清楚,这个点为什么会成为作品的一个概念,能不能通过一个圆去讲你想要讲的故事。minimal这种形式也是叙事的,只是高度提取地叙事,极简不是简单。
yaya在开始工作了两年后,想要建立自己的视觉语言,“我对自己非常不确定。就是带着那个忐忑的心情,开始做个人项目。带着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得太烂,是不是很丢脸的不安感,就是要做。我非常强烈的想要定义自己,自己视觉语言的identity,我到底是谁。”
有一句来自AndyWarhol的名言:“不要想着做艺术,去做就是了。让其他人来决定你做得好还是不好,他们喜欢还是不喜欢,当他们在忙着下决定的时候,去创造更多的艺术。”
DawnPhotoCredits:yayaxu
这大概是yaya在尝试个人项目时的状态,“只有有了自己的风格,接下来在做任何商业项目的时候,你不仅在做一个自己的东西,而且加强了作为艺术家的话语权。”
“刚好他又是gay,我就给他一个骚一点的故事,加上我本来想的复古未来风。”视频中的丰富色彩和拼贴风,yaya在做个人项目时已做了很多尝试了,也形成了一定的自己的风格,只是在这个项目中拿出来使用一下。
“大家非常真诚地玩这些东西”
对于苗晶来说,他最难忘的一场活动是2009年成都的热波音乐节。
“现在我觉得大家被太多东西给局限了,局限了放不开,人就会像填空一样。能填的空越来越少了,都被屏蔽了。”
同样的,chillchill觉得一个好的视听体验也就是“你正在看的时候觉得很爽很过瘾,看后去门口抽烟的时候,你还能回忆起点儿刚刚看到的东西,这个我觉得就挺好的。”
苗晶说起他在SantaFe(美国新墨西哥州的一个城市)的两场表演,“那边有很多老年人。第一场7点的时候,60多岁、白发苍苍的老人们拄着拐杖来看,看完后好多人来跟我们讲,给反馈,交流。告诉你,你这个灵感,我有本书推荐给你。因为他们懂。”
SuperLight1.0PhotoCredits:MiaoJing
而在那十年后的今天,当Marine在Dada、Elevator、Entry这些上海的电子俱乐部表演时,觉得还是有些来自观众同好的鼓励。
有观众走到台前来跟她说“你让我travel”,“我在跳舞的时候没有办法停止看你的视觉”,“太dope了”,这些一句话反馈,是她不停回到俱乐部去表演的动力。“如果从没有人说这些,可能你也觉得这没啥意思。”
她一直还在回味某次她表演完,当天的DJ评价她的表演说“Wickednight,Marine”,这个wicked到底是指代着什么?“如果是说有点危险,有点奇妙的意思,那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