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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竿子打不着一块去的拉郎注意,吃我方无安利吧(闭嘴)

这就是我玩遇见逆水寒一直很想bb的地方了是官方动的手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没走方应看线我不知道,但是基本上我和他的奇遇他三句话都离不开无情了,为什么(……)但是意外很好吃啊怎么办

方应看,你这个发型和衣服都难爆的男人(有没有人一起嗦啊15551

试一试

用铜丝拧了个小玩意,班师傅请给你对象做这个

最强黑暗生物但满心眼子都是老婆冥×护国将军黑切白美人骨

包难吃的br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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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石纪元537年,伊甸中异变突生,“异诡001号”冥击碎封印,接连突破光之国三道防线,对暮土环境造成永久性创伤,护国将军骨拼死取其性命,拯救天下百姓。

——《光国通史:黑石纪元》

骨清楚的记得,他被遣往伊甸净化黑暗那一天遇到的一切。

伊甸,几年前被称为“离母神最近的地方”,不知何时起,环境日益恶劣,不可名状的怪物从地下爬出,攻击光之子也彼此厮杀;清列泉水变成吞噬心火的...

伊甸,几年前被称为“离母神最近的地方”,不知何时起,环境日益恶劣,不可名状的怪物从地下爬出,攻击光之子也彼此厮杀;清列泉水变成吞噬心火的黑水,再无生物存活其中,弯弯的船儿无法飘荡在水面;光子们视为母神象征的圣石由通体晶莹神圣变得邪异猩红,有了新的名字——伊甸之眼。

那一天,他到达伊甸的路上畅通无阻,路上的红石所吸收的心火于他微不足道,冥龙对他视之不见,黑石螃蟹避开他,一切都顺利得不正常以至于到了诡异的地步。

还好没带军队来,骨这么想着。

身后窸窣声传来,比冥龙嘶吼还令人心惊的叫声响起。骨迅速转过身,长枪横在身前,紧盯着面前透露着邪异的美丽生物。

他遇到了一头浑身漆黑,萦绕黑气的龙——或许是龙。祂身形流畅,头生双角,眼眸如万丈深渊夺人心魄,只一眼,就让骨遍体生寒。骨知道,这是他此次出征最终的,唯一的对手。

没有言语,没有任何交流,他们之间必有一战。枪鸣打破诡异的平衡,骨率先出手,一枪刺向黑色巨龙。祂一瞬闪开,幻化出几缕黑色能量,直逼骨胸口心火处。两人打难舍难分。

骨身形小而灵活,黑龙虽身躯庞大,但龙鳞坚实,若非带有光能的攻击,无法伤及祂半分。

骨很聪明,也很冷静,他发现了这一点,开始边躲避攻击边出手试探以确定敌方弱点。

战斗,不停的战斗,骨与那黑龙不知打了多少光时。是了,是时候结束这场战斗了。

骨一挥手,散去长枪,展开双翼飞速接近巨龙。龙被突然的攻势打乱阵脚,向后退去,却撞到巨石上。最后,骨以心火凝聚利刃,轻而易举地刺进龙的脖颈,龙悲鸣一声,倒在地上。骨近乎力竭,倒下前,看见那巨龙化作黑烟缓缓消散。

血色仍未消退,还没成功,还要加固封印……醒来再说吧。骨晕了过去,眼中留下的最后一幕,是一个高大的人影。

第一章算是初见,比较枯燥

写得很若芷,不足不合理欢迎提出

◆破晓季光鳐发型出没,先避雷,冥主前女友,女海王设定,和冥主一样喜欢漂亮妹妹,与其说她跟冥主谈过恋爱不如说她跟冥主一起搜寻过猎物(?)以后有机会专门写写她,我还挺喜欢她的

◆全文1W+,一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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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冥主今天的心情很不错,从伊甸前往暮土神殿的路上一直在轻声哼歌,落地后更是把沿途的花花草草全都霍霍了一顿。

那天强行闯入龙骨的办公室后,他一开始只想要个亲亲来着。毕竟他在外面...

那天强行闯入龙骨的办公室后,他一开始只想要个亲亲来着。毕竟他在外面举着喇叭喊了那么多天,龙骨连吱一声都不愿意,宁愿让他拿着大喇叭把他们要结婚的消息传得到处都是。

结果后来他一个没忍住……

怎么说呢,第一次就在办公室,玩得还挺大。

咳。

冥主到现在还记得龙骨的表情。

就挺可怕的。

挨的揍倒不疼,毕竟龙骨刚被他翻来覆去折腾了一顿,还能强撑着骂他都不错了,但凡龙骨生龙活虎地蹦起来给他来两下,冥主都要怀疑人生。

那之后冥主又磨了龙骨三天三夜,终于让对方松口,答应等冥主把冥龙部落内部稳定下来再商量结婚的事。

冥主知道,以龙骨的性子不会把这种大事当做儿戏来骗人,会松口那必然是因为心里确实是愿意的——然而冥龙部落刚刚经历过大动乱,这时候无论是龙骨出嫁还是冥主入赘,都必然会影响目前的局势。

龙骨有一次终于忍不住了,追着冥主从暮土神殿大门口一直揍到方舟,把他按在方舟的草地上问他为什么这么闲。

龙骨不为所动:“说人话。”

冥主看天:“小冥现在是代理领主。”

看在这家伙还知道帮自己分担些琐碎事务,而不是一来就精虫上脑要把他往床上拐的份上,龙骨决定暂时不计较这些小事。

小冥:?

而现在,局势已经趋于稳定,冥主决定把两人的婚礼提上日程。

今天,他就是去找龙骨商量这件事的。

飞到暮土神殿时,他看到龙骨正站在门口。

这不巧了吗。

冥主收起斗篷落在龙骨身后,亲昵地搂住他的腰,脑袋顺势枕着他的肩:“老婆~是不是专门来等我的呀?我们不愧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连心灵感应都——”

他边说边扫了一眼周围。

龙骨面前站着一位少女,她的刘海是公主切,额头戴着一个白金色抹额,抹额中心是一颗透亮的乳白色宝石,而发梢是漂亮的金黄色。

冥主懵了。

他战战兢兢地放开龙骨的腰。

龙骨转过身,似笑非笑地看他:“刚刚这位小姐告诉我……”

“在你不得不与我谈地下情的那八年里,”龙骨的声音温柔得简直能滴出水来,“你,与她谈过恋爱。”

冥主诚惶诚恐地看着面前抱着双臂似笑非笑的龙骨。

“所以,”龙骨继续道,“你不打算解释一下吗?”

冥主的目光越过龙骨的肩,落在他身后的女孩身上。女孩的双手背在身后,目光到处乱飘,但就是不往他身上落一秒。

冥主扑通一声跪在龙骨跟前,一把抱住了龙骨的大腿。

2.

“老婆!我对你的真心日月可鉴天地为证!”冥主死死抱着龙骨的大腿不撒手,他甚至顾不上旁边的死对头,“而且老婆我们到底怎么开始的你心里有数啊!”

龙骨心里当然有数。

不就是当初在暮土大厅被这家伙惦记上了嘛。

龙骨可不是作精,知道自己对象曾经谈过恋爱就要死要活非要对方给个说法,何况那时候两人的关系八竿子打不着边,龙骨根本没有理由和立场来指责冥主。

但是吧,对外放出来的消息是,冥主是龙骨上任前就已经交往了八年的爱人。

这就非常的引人深思了,连带着之前龙骨发那么大的火不愿意见冥主,都合理了起来。

有点脾气的都不会想再见到这个渣男!

周围全程旁听鳐的话的守卫顿时涌起对自家老大的心疼,并对地上的冥主怒目而视。

龙骨叹了口气。

虽然他不在乎冥主从前的风流史,也不在乎冥主到底撩了多少妹妹付出多少真心有没有上过床,但这件事不尽早澄清,婚都结得不舒坦。

而且……

“你自己想办法跟其他人解释吧,我懒得管。”龙骨满脸的幸灾乐祸,连无奈都看不出多少来,“你的部落内部稳定下来了吧?这件事你一定能完美解决的,我相信你~”

他怎么可能会放过这个报复冥主的大好机会?

让你造我的谣!

让你骗我的身!

让你爬我的床!

3.

冥主在前往方舟的码头拦住了鳐。

“姑奶奶,求求您了,我好不容易讨个老婆,您为什么还来给我捣乱?!”冥主简直想双手合十对着她拜两下。

怪他自己作死,三年前非要招惹这个女魔头,从那之后冥主再也没成功撩到过小妹妹。

每次都是马上要得手了就被女魔头截胡。

这就算了,本来冥主也只是闲着没事给自己找点乐子,把撩小妹妹换成与女魔头斗智斗勇也可以,但他现在都金盆洗手准备跟亲亲老婆好好过日子了,女魔头怎么还不放过他?!

鳐抬起手遮住嘴巴,打了个哈欠,才不紧不慢道:“我一想到龙骨大人居然让你一个天天就知道欺负小姑娘的屑拱了,我就睡不着。”

“你就是不想让我舒坦!”

冥主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

真搞不懂这个女魔头为什么非要跟自己对着干。

因爱生恨绝对是不可能的,鳐自己都是个撩漂亮妹妹成性的海王,当初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地把这段关系默认为男海王与女海王的交锋,会在一起纯纯是因为对方长得对胃口,而且相性极高——结果就是两人的审美高度一致,并在同时看上一个漂亮妹妹后干脆了当地分手开始竞争。

鳐一把揪住冥主的领子,阴恻恻地笑道:“你好意思说我?我还以为你和我一样只是喜欢漂亮妹妹,没想到你居然绿龙骨大人!怎么?你被龙骨大人隐瞒恋情的行为伤了心,碎成了很多块,每一片里面都住进了不同的妹妹?渣男!我就是专门来制裁你的,龙骨大人跟你结婚就是跳火坑!”

冥主已经在思考把所有知道自己过去情史的人噶掉的可能性了,全程旁观的小冥被他自动排除在外,毕竟小冥还要当代理领主替他干活。

正在努力代替冥主发光发热的小冥打了个喷嚏。

冥主压低声音道:“追龙骨能用正常手段?!龙骨有多宅你们难道不知道吗?我不造这个谣给自己造势,怎么正大光明进入神殿接近他!人都见不到我追什么?!”

鳐眨眨眼。

“你的意思是你跟龙骨大人谈了八年恋爱是假的?”

“对啊!”冥主翻了个白眼。

“……问个问题,你为什么要跟龙骨大人结婚。”

冥主神色一动,他抬起头看向码头远处的云海,目光温柔似水。

“那天我在暮土大厅休息,大厅的人特别多,好像在等谁来。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在等龙骨,我隔着拥挤的人群看他,他就像在发光一样,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我在他跟前不过是一只往火上扑的飞蛾罢了。”

他说:“我喜欢他。”

鳐皱起眉头,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闭嘴,恶心死我了。你那是喜欢人家吗,你那是馋人家身子,你下贱!”

冥主挠挠头,嘿嘿一笑。

而另一边,在鳐与冥主相继离开后,龙骨被自己忠心耿耿的守卫们围住了。

“老大!那个家伙居然敢绿你!”

“气死我了啊啊啊啊!老大在前线拼死拼活,他在后面吃香的喝辣的还泡妹子!”

“老大,你发话,只要你同意我们就揍死他!”

龙骨看着他们义愤填膺的样子,笑起来:“他没绿我啊。”

最好把谣言直接在这群人身上终结。

“老大我们知道你觉得丢脸……但是这不是你的错,谁还没有眼瞎的时候了!老大我们知道你是被他骗了才会跟他在一起的!”

“谈了八年恋爱的消息是假的,是为了给光之国和冥龙部落两方势力的谈和造势。”龙骨没打算把真实情况说出来,半真半假地解释道,“刚刚那个女孩确实是他的前女友,但他跟人家也没有纠缠不清,是女孩担心我被骗才找来的。他们自己解决好就行。”

守卫们面面相觑,最后都松了一口气。

一个长得有点憨的守卫说:“幸好老大没有被冥主骗,不然我真的会后悔那天装晕把他放进神——唔唔唔!!”

他的同伴一把捂住他的嘴。

龙骨的脸上浮现核善的笑容:“你们那天,是,装晕?”

守卫们缩缩脖子。

不仅装晕还听墙角。

《忠心耿耿》

十分钟后,空荡荡的演武场多了一大群负重跑圈的冤种。

4.

冥主本来想先按兵不动,看看谣言会传成什么样,到时自己再见招拆招。谁知他等了半个多月,愣是没从光之国那里听到任何有关自己的消息。

前提是把他与龙骨的桃色消息排除。

冥主稍作思考,恍然大悟——龙骨就是在逗他。看现在的情况,估计龙骨早就暗地里把光之国的舆论控制好了。

嘿嘿,老婆还是爱我的!冥主心里美滋滋。

事实上,早在一个星期前,冥主就把这些基本上想明白了。巧的是他刚刚准备动身前往暮土神殿时,小冥专门给他送来了一份文件。

冥主把自己的摆烂属性发挥到极致,小冥深知他什么德行,几乎不会过问他任何事情,即使重大决定也只是跟冥主吱一声。冥主也信任他,一点都不担心会出岔子,反正敢造反直接噶掉换人就完事。

在这种情况下会被小冥送到他面前的文件,绝对不能轻视。

文件的内容让冥主的眉头逐渐皱了起来。手下的人观测到伊甸的暴风眼最近越来越不稳定,有些住得近的居民甚至偶尔能听到地皮下沉闷的轰鸣。种种迹象表明暴风眼有可能会在近期喷发,喷发会造成红石风暴和暗能量泄露,对冥龙来说没有任何伤害,可一旦落到光之国的境内,就会造成极其可怕的灾难。

放在之前,冥主绝对会直接甩过去一句“关我屁事”,可现在不行了,他的媳妇就在光之国。

于是冥主把文件一扔,立刻投入到了对暴风眼的观测与控制中。

今天的观测报告被送到冥主手中,冥主扫了一眼便当机立断写了一封信,与观测报告一起封好,准备送到龙骨手里。

这时,伊甸神殿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龙骨逆着光站在门口,气沉丹田喝道:“冥主!出来!”

冥主虎躯一震,看见龙骨笑得极其狰狞。

龙骨确实是准备放一次冥主的鸽子,具体表现在明明说好局势稳定下来就订婚,却故意以鳐的话为借口推迟。

按照冥主的脾气,一般不到一个星期就会按捺不住跑来找他商量,可龙骨万万没想到冥主这次居然这么沉得住气,安安分分地在伊甸待了足足半个多月,就为了等着处理那根本就不可能流传起来的谣言!

他这辈子都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因为冥主半个多月没来找他而烦躁。

平头把这称为老夫老妻之间的小别胜新婚和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老大,您沦陷了!”平头一脸欣慰,让龙骨觉得自己在他眼里就像一头会拱白菜的猪——即使平头天天跟其他人一起骂冥主这头猪拱了他们家的龙骨白菜。

龙骨拒绝承认。

平头:“呀!冥主,您终于来了!”

龙骨猛地转身,攥起拳头准备揍人:“你这家伙死到哪里去——”

然后看着脸上满是惊恐并抬起手臂格挡的脏辫陷入沉默。

平头:“承认吧老大。”

龙骨的血压直接拉满。

一开始龙骨还能理解冥主的想法,无非就是想要对症下药根除一切流言。说到底这还是为了两人的婚礼和后续的生活能够安宁,因此龙骨非但没有不满,甚至还又产生了一丝感动——如果说之前冥主的一切行为都让他感到不真实,现在的表现则是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

龙骨甚至怀疑了一秒冥主会不会是与鳐旧情复燃并私奔,好在这个可能性在半小时后被搂着漂亮妹妹路过神殿门口的鳐打破了。

于是在这个风和日丽的下午,龙骨直接杀到了伊甸,此时正揪着冥主的领子,把他按在神殿中央的王座上,一只脚踩在冥主的两腿间,俯下身盯着冥主狞笑。

“这半个多月过得可舒坦啊?”龙骨看起来非常核善。

冥主默默往王座里面缩了缩,干笑道:“老婆你怎么来啦?”

龙骨冷哼一声:“我不能来?”

“能来!当然能来!”冥主忙不迭点头,“老婆主动来找我,我受宠若惊!”

“别跟我贫!”龙骨瞪了他一眼,“废话少说,这个婚你还想不想结!”

冥主倒吸一口冷气。

在场的冥龙们眼观鼻鼻观心。

冥主跳起来抱着龙骨转了三个圈:“结!当然结!老婆想什么时候结就什么时候结!!!”

龙骨这才点点头:“我来之前查过日历——”

远处的暴风眼传来沉闷的爆炸声。

龙骨有点茫然,止住话头看向冥主,眼神带着疑惑。

冥主脸色一变,弯下腰一把抱起龙骨,把他紧紧按在怀里,用暗能量在周围撑起保护罩,一边往神殿外冲一边喝道:“快发警报!”

凄厉的警报声在伊甸上空炸开,随之而来的还有脚下土地剧烈的震颤。龙骨一挥手在两人身边又多加了一层防护,然后搂紧冥主的脖颈,抬头去看周围的情况。

伊甸神殿高高的穹顶出现几道裂痕,灰尘和碎石从中掉落,冥主的手下们在这混乱中面不改色地飞奔,执行自己在这场突发状况中的职责。

冥主的速度很快,几秒钟就冲出神殿大门,在殿前的大片空地上站住,然后高声对其他人下达命令:“都去搜寻平民,注意检查倒塌的房子,住处倒塌的居民和受伤的居民全都送到神殿这里!检查完毕就加固神殿安置平民,另外注意观察居民的精神状态,暗石能量吸收过多会发狂!其它全听小冥安排!”

龙骨窝在冥主的怀里,呆呆地看着天边那座正在喷发的山头。

暴风眼的第一轮喷发还没有完成,红白色的强光在山头炸开,产生的冲击将周围的云层冲出一个以喷发口为圆心的大洞。

即使被冥主稳稳抱着,龙骨依然感到了那让人心悸的震感。

随后,无数大块的红石从喷发口蜂拥而出,强烈的暗能量扫过整个伊甸。

龙骨一窒,他体内的光能显然不足以应对这样的天灾,心火瞬间暗淡下去,一口血咳在冥主的胸口。

过于强烈的暗能量让在场的冥龙都有些焦躁,但千挑万选送到冥主手下的又怎么可能是平庸之辈,因此情况在短暂的混乱后马上平息下来,继续有序运转。

冥主受到的暗能量影响是最小的,然而龙骨这一口血让他方寸大乱。无穷尽的暗能量还在向趋光的光之子施压,龙骨嘴角的血越来越多,他捂着心火往冥主怀里缩,最后还是抗不住压迫,不过短短三个呼吸的间隔便晕了过去。

冥主的身影消失在原地,小冥看着地上的几滴血叹了口气。

空气中还飘着冥主的声音:“我送他回去,这里交给你了。”

5.

光之国完全没有预先的准备,突如其来的暗石风暴在一开始让各地都损失惨重。

暮土反而是损失最小的领地,原本为了防范冥龙进攻的安全装置在这时起了大作用,半透明的防护罩将暮土神殿与暮土广场笼罩得严严实实,并成功挡住了第一波暗能量冲击。

龙骨的亲信们正在给各个小队分配任务,除去专门负责安全装置的部门,其他护卫队全都被派出去搜寻暮土各地的光之子——原本是不会有这一步的,可自从冥龙不再来犯,前来暮土的旅人越来越多了。

平头忙着安抚那些刚刚被送来神殿的民众,他手里举着喇叭,刚要喊一嗓子,就被脏辫拽了一下。

“做什么?”平头不明所以。

脏辫的嘴唇在发颤,他抬起手指着天空,说不出话。

平头抬头看向他指着的方向,然后瞳孔猛地缩紧。

一颗巨大的红石从暴风眼的位置急射而来,耀眼的红光让暮土的月光黯然失色,灿烂得仿佛霞谷正午的太阳。

看那东西下落的轨迹,落点正是暮土神殿门口的广场。

“所有人!快进神殿!”平头将喇叭的扩音开到最大,由于过于急迫和紧张,他的声音甚至在最高点变成了破音的嘶吼。

防护罩剩下的能量绝对抵挡不了这么大块的红石的冲击。

人群还算有序,暮土神殿的大门敞到最大,不断有人涌进来,将原本宽敞的大厅变得越发拥挤。

可还是太慢了。

暗能量的压迫感已经作用到每一个光之子身上,即使还有好一段距离,都让一些平民受不了痛苦昏死过去。亲信中相对最弱的团子不停地咳血,她两只手还拽着两个孩子,却连路都走不动了。

神殿内,有人看着外面倒下的同类哭起来:“龙骨大人在哪里?!为什么不来救我们?!”

这句话像一个炸弹般引爆了所有人的恐惧,维持秩序的守卫被绝望的人群抓住,询问暮土领主的去向,质问为什么他们在这里遭受灾难而龙骨大人甚至不肯露面。守卫紧绷着脸目不斜视,不去看平民脸上的希冀悲伤绝望,心中苦涩。

龙骨这一次的行程没有通知任何人,拍桌子就跑去了伊甸,去找龙骨的人已经把暮土神殿翻了个底朝天,愣是没找到龙骨的踪迹。

绝望的祈祷与咒骂声一同响起,越发混乱。

“把你们的嘴全都闭上!”有人从暮土神殿的大门走进来,怒喝道。

平头放下喇叭,他的声音已经喊哑了,连咽口水都会感到轻微的刺痛,人的状态却放松了下来。

冥主抱着昏死过去的龙骨跑向平头,龙骨嘴角和胸口大片的血迹扎眼极了,心火甚至已经在熄灭的边缘徘徊。伊甸境内不像暮土神殿这里有防护罩缓冲,龙骨以毫无防备的状态——那两层防护在天灾面前根本形同虚设——硬生生承受了暴风眼喷发时暗能量最强的冲击,若不是冥主反应快带他迅速离开,恐怕心火会在后续的余威下被直接冲灭。

平头架起不省人事的龙骨,看着冥主转身出门去。

一条冥龙出现在天空中,体型比起暮土护卫队所有人见过的冥龙都要巨大,也比它们更完美,不见狰狞丑陋,只余诡异的美感。

随后,冥龙巨大的身躯狠狠撞向了那颗红石。

6.

硬抗过第一轮的红石风暴与暗能量冲击,后续的喷发与泄露便不值一提。暴风眼在几个小时的喷发后终于进入中场休息,各个分区的领主都开始进行损失清点以及修整。

龙骨在被确定完全恢复后赶回暮土神殿。

彼时冥主正代替他清点暮土的损失,统计伤亡,安排人手送状态尚可的光之子离开。他的上半身赤裸着,皮肤上缠满绷带,有一些还在向外渗血,而桌边还摆着一些绷带和消毒用具。

“怎么伤成这样?”龙骨屏息。

冥主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捞过一件衣服披上,说:“我来帮你处理后勤的问题,你放心去应付外面的事。现在暮土境内的人都很不安,你的出现能安抚他们,后续的安置会更方便。暴风眼后续的喷发按理来说不会再有这么大的威力,但你还是要小心。”

可是……就算红石能在冥主身上留下伤口,可依照现在暗能量的浓度,那些伤口的愈合对冥主来说不过是呼吸一样简单的事。

龙骨皱起眉头,百思不得其解。

冥主回伊甸看过一眼,冥龙部落除了倒塌了几座居所外没有任何损失,冥主便干脆直接跑到暮土神殿住了下来。他身上的伤依然不见好,龙骨每晚帮他擦拭创口更换绷带,最后被捧走的永远都是一盆血水。

按照冥主手下的人的推演,暴风眼的最后一次喷发就在下一天。

龙骨手上的动作迅速却轻柔,给冥主换上新的绷带,便喊人来收拾盆里的血水以及一地垃圾。

卧房门咔哒一声关闭的下一秒,龙骨被冥主整个人扑到了床上。

“你的伤!”放在以前龙骨必然会一脚把冥主踹开,可现在他只是象征性挣扎了两下。

冥主扯过被子把两人裹起来,双手搂住龙骨的腰,用脸蹭他:“老婆,明天暴风眼喷发结束后我们就商量结婚的事,好不好?”

龙骨往冥主怀里缩了缩:“你这么急?”

“我当然急了,本来鳐去找你的那天就可以把婚期定下来,结果老婆你也知道啦。然后就是那天你跑到伊甸去逮我,本来那天也可以定下来,但是又遇上暴风眼喷发。”冥主的声音盛满了委屈,“老婆,你放了我两次鸽子。”

“什么叫我放了你两次鸽子,那明明是巧合。”

“就是你放我鸽子!”冥主开始不讲理,并大声嚷起来,“我要补偿!”

“梦里什么都有。”龙骨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冥主半撑起身体,伸手握着龙骨的肩一边晃一边撒娇:“老婆!老婆理理我!老婆——老——婆——老婆我想结婚——”

龙骨被他烦得不行:“睡觉!”

冥主闭上嘴,委屈巴巴地松手躺回去。

龙骨叹了口气,闭着眼睛翻个身,顺势滚进冥主怀里,没多久呼吸便绵长起来。

冥主用拇指蹭了蹭龙骨眼下的黑眼圈,也闭上了眼睛。

7.

所以。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龙骨仰躺在地上,他看见天空一片血红,乱七八糟的声音在脑海里炸开,其中混杂着由破旧风箱发出来一般的呼吸声。

冥主压在他身上,脑袋无力地搭在他的颈侧。破碎的呼吸来自冥主,而眼中血红的一片是因为冥主额角流下的血,那些血落进他的眼眶后从眼角溢出,留下一道红痕。

龙骨冷静到让人觉得他不正常,他从地上爬起来,架起冥主朝人群的方向走,并在把冥主交给其他人后马上开始安排人手清理红石。

没人预料到在推测的最后一次喷发后,暴风眼还会再来一顿“餐后甜点”——这一次的威力出乎意料的可怕,大块的红石砸在光之国的领土上,留下一地疮痍。

暗石碎片划过龙骨的手背,暗能量在伤口肆虐,短暂的钻心疼痛后被体内的光能量驱散。

在消受完“餐后甜点”带来的后续问题后,龙骨终于来到了冥主接受治疗的房间前。

他问走出来的医生:“情况怎么样?”

医生面露难色。他迟疑半晌,观察着龙骨的神情小心翼翼道:“也许您需要亲自去看一下。”

龙骨心中咯噔一声。他随口应下,推开门进屋,看到了在床上一动不动躺着的冥主。

像个死人。

他在冥主的床边站定。冥主的表情很平静,面色红润,看上去一点事都没有。

“冥主?”龙骨捏了捏冥主的脸,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醒醒。”他又拍了拍冥主的脑袋。

还是没有动静。

龙骨这回真的慌了,他的手指在发抖。只有掌心传来的温热告诉他冥主还没变成一具尸体——哦,也许冥龙死后会变回冥龙形,按照当初看到的那些被撞碎的红石块,冥主的冥龙形应该能直接把这个房间撑烂。

“起来。”龙骨弯下腰,他两只手捧着冥主的脸用力揉捏着,“不就是昨天晚上没答应你吗?你快点起来,然后我们直接订婚选婚期,你得入赘了,毕竟我受不了伊甸那么浓郁的暗能量,这样挺好的,你还能省下聘礼,我是不是很会为你着想?不过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你一个冥龙之主吃软饭说出去也挺丢人的……”

然后他的声音不受控制地低落下去:“拜托了,快点起来……”

躲在门口的团子和脏辫的心揪了起来。他们头一回见到这样的龙骨,脆弱且悲伤,而在这之前,这些情绪似乎永远不会出现在他身上。

然后,变故突生——

冥主睁开眼睛,猛地伸手将龙骨按到自己怀里,闷声笑起来:“这可是老婆你亲口说的,不能再反悔了!”

龙骨:???

短暂的懵逼后,龙骨从冥主的怀里挣扎出来,一把扯开了冥主身上的绷带。

一点伤都没有。

8.

五分钟后,冥主跪在床边的地毯上,两只手乖巧地放在膝盖上,一脸无辜。他的脑袋上多了几个大包,全是被龙骨揍出来的。

龙骨坐在床边,脸色黑得像煤炭。

脏辫和团子一左一右站在龙骨两边,摩拳擦掌。

脏辫按了按指节:“老大,您说,往哪打!”

团子阴恻恻地笑着:“把地毯抽掉算了,不能让他跪舒坦!”

冥主扯开嗓子嚎起来:“老婆!只有你能揍我!别人我都不许他们碰!”

龙骨抬起手,把脏辫和团子举起的拳头按下去。他疲惫地撑着额头,已经懒得再发火了:“骗我就这么好玩?”

冥主知道自己这次做得过分了。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这段感情的开始与发展都足够离谱和无厘头,没有安全感的不止龙骨,也包括他自己,而龙骨对婚礼的避而不谈让他越发紧张了。

龙骨其实是半推半就着走到这一步的,会有踟蹰也很正常,所以他不断加大力度,逼着龙骨正视自己的心。

现在他显然成功了,就是有点过火。

冥主说:“你到底在怕什么?”

龙骨被问得一愣。

“你怕我只是像以前一样一时兴起吗?”冥主盯着他的眼睛,“如果是因为这个,你大可放心,毕竟我从不会拿结婚这种事情来诓骗——我是很负责的。而如果是因为自己,难道你刚刚的反应还不能说明一切吗?”

龙骨皱起眉,他的目光移到冥主脚边的地毯上:“你现在不过是新鲜感还没消退罢了,以后怎么办?”

“那不就是提前到来的七年之痒嘛!”冥主理直气壮,“到时候我再追你一次!”

龙骨:?

冥主乘胜追击:“而且老婆你忘了平头说的话了吗,我长得也帅,身材也好,个子也高,还知错就改!你如果真的不要我,上哪再找一个条件这么好的!”

“我入赘后咱们还可以一起压榨小冥干两个人的活!他要是不听话我就揍他!”冥主指天发誓。

还不知道自己可能要代替两个领主发光发热的小冥连着打了三个喷嚏。

龙骨深深地低下头,他的脊背垮下来,手肘撑着膝盖,两只手捂着脸不做声。

冥主小心翼翼地起身,不顾旁边脏辫和团子要吃人般的目光,凑到龙骨身边:“老婆?”

龙骨的身体微不可觉地颤了颤,他说:“好。”

“什么?”冥主眨眨眼,没转过弯来。

“我说,好。”龙骨说,“我同意了。这次真的同意了。”

冥主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抱起龙骨转圈圈庆祝。龙骨的状态显然不对劲,不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要一起过日子了,反倒像是在面临生离死别。

他产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随后,如他预感的那样,龙骨的声音带上了微弱的哭腔,发抖的尾音让冥主的心尖疼得发颤:“以后别这么吓我了……”

平头在这时推门进来,恰好听到这明显的情绪不对的话,甚至看见龙骨的双手指缝间掉下几滴眼泪。

平头睁大眼睛:“老大?!”

脏辫暴起:“平头!团子!上!揍他!!!”

在一片混乱中,龙骨捂着脸跑了出去。

没办法,他怕多看一眼冥主被追着揍的样子,自己会当场笑出声。

神殿外散落的红石已经被清理掉许多,龙骨踢开几块拦路的碎块,抬头去看天空中大大小小被红石击出的云洞。那些云洞还没来得及闭合,皎洁的月光从云洞中洒下,龙骨眯起眼睛,在一个圆形的云洞中心看到了圆形的月亮。

天气真好。

【后记】

婚礼在三个月后顺利举行,龙骨与冥主拉着暮土和伊甸的亲信研究了三天三夜各个大人物的日程表,最终选定了一个恰好所有人都空闲的日子。

冥主乐得让所有人见证这一刻,如果有可能,他更想分别在每个地区都举办一次婚礼,甚至想根据每个地区的主题各设计一套婚服!

龙骨则更多的是为了多收点份子钱。

管你当初有没有随信预先寄来,来了就得随份子!暮土很穷的知不知道啊!

冥龙母亲一早就设计好的两套婚服被送来,它们被保管得很好,一尘不染,上面的配饰还都十分闪亮。

龙骨站在镜子前,他还不适应穿这种繁复且修身的衣服,浑身都不自在。

冥龙母亲两手拎着那条鱼尾裙,一脸揶揄:“龙骨大人如果觉得这身衣服太紧,可以换这件,冥主大人说了好几次想看您穿呢!”

“没门!”龙骨看看那高到离谱的开叉,果断拒绝。

这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礼服!

小女孩乖巧地坐在椅子上,说:“可是龙骨大人穿上一定很好看!冥主大人说了好多次!”

“我不穿!”龙骨再次拒绝。

冥主已经早半个小时换好衣服出去接待客人,这次邀请的有名有姓的大人物不少,礼节不做到位恐落人口实,冥主的假笑已经让脸上的肌肉都僵了。

鳐也在被邀请的行列,她把自己的份子扔给冥主,然后两眼放光地四下打量:“哇塞!好多没见过的漂亮妹妹!还有漂亮姐姐!啊哈哈哈哈哈!!!”

冥主撇嘴。

早晚有人制裁你。

他抓来摸鱼的小冥顶班,自己溜回更衣室,开门看见龙骨还在对着镜子整理袖口。

“老婆——结婚好累,我的脸都笑僵了,快给我揉揉!”他凑过去抓住龙骨的两只手腕,把脸贴上龙骨的掌心。

“那还结不结啊?”龙骨捏他的脸。

“结啊!”冥主拉着龙骨往外走,“快走吧老婆,我快镇不住场子了,那些人一直在起哄说要看另一个新郎——”

出门的一刻,龙骨的耳边响起彩带礼炮被拉开的声音。半透明的彩带落了他和冥主满头满脸,他看见熟悉的不熟悉的笑脸,听见来自熟悉的不熟悉的声音的祝福和欢呼,然后被人群簇拥着,与冥主一起向外走。

那些半透明彩带在他们身上慢慢碎成星光,然后消散。

龙骨笑起来,他用力握住冥主的手,然后感到了来自冥主的大力的回握。

今天的天气真的很好。

手头上的梗还有很多,应该够我撑过暑假。

把义妹带上天庭思想教育,发现对方看上自己老婆了的吒子

“宿敌就是宿敌呀。。。宿敌是不可以变成妻子的,变成妻子了你就再也不能坦率地看着宿敌的眼睛再和他说我要杀了你了。。。如果变成妻子了你们就只能在夜晚一起缩在被子里再钻进爱的温床了。。所以宿敌只能是妻子。。哦不。。。我是说。。。所以妻子只能是宿敌。。。。抱歉。。我是说。。。宿敌。。。。”

感觉大圣咬翎很带感,让真君也拿老婆的翎过来咬一下{{(>_<)}}

*是博主在mhs上约的戬空头像仅可展示请勿用于其他用途

(画师ID:热心市民爬爬)

是一起午睡的师兄弟……吗?

其实看久了感觉这个杨戬还颇有几分姿色,怎么说,有那种呼吸都是寒冷的人外感,还有就是不知道有没有人能get到,这个长相真的好玉玉好重啊!!!()

杨戬,,你那boss战语音真是,,

*孙老师对不起!(滑跪)

*请高喊我们的口号:甩开节操,一路狂飙!

*在先秦bot投过,这边也整合一下~

“孤昨晚喝多了,有点猛,伍卿没事吧。”“臣昨夜也喝多了,有点猛,大王没事吧。”“没事。”“我也没事。”二人心里古怪,各自起身找鞋子的时候,终于发现了昏厥在床底的孙老师。

“你在姬叫什么!”“你又在勾叫什么!”吴越争霸现场渐渐失去控制。

“你好潮啊!”黄泉相见时,姬光如此感慨道。

“也是这样一个阴雨天,孤在柱子后面,看见孙将军被伍相国紧紧地抱着。我父王是国君啊!孤也是吴国国君!为什么你们都要背叛孤!”“因为我是越王啊。”

5....

如果夫宝把鸠浅驾去阖闾墓前请罪,并在鸠浅跪求的时候侵‖犯他,算不算一种父墓前犯。

“鸠嬷志!”吴越姐这样评价all鸠向凰雯。

光伍代餐

9.

伍员说他喜欢日光浴。

姬光说伍子胥你最好说话算话。

10.

“这里还有没被姬光追过的么?”

闻言,夫概、允常、庆忌、伍员、楚昭王、烛庸、掩余纷纷后退一步,把季子晾在原地不知所措。

“不对,我们中出叛!”

很快,退后一步的大家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备注:部分口嗨来自昭政委……

思故人

*木匠班x神仙墨,前后有意义,忘川形象,年龄操作有,两个人的精神状态都堪忧

*有原创npc

*文中所涉及的一切关于封/建/迷/信都是我瞎编的

*文中人物观点也是我瞎编的没有史料佐证!!!服务于剧情需要不具有任何学术意义!!!

1

熊丞相家里最近起了一栋新宅,水磨群墙,佳木葱茏,飞楼插空,雕甍绣栏,说不尽的荣华富贵。城里头文人墨客颂赞这宅子的诗文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传成了国都的一桩美谈,把顶上的皇帝也惊动了,亲赐手书“熊丞相府”牌匾一块。

只是宅子成了,诗文传唱着,御赐的牌匾也挂上了,丞相一家还没有搬进去。本地风俗,新宅落成,必先请神镇宅,需请一尊神像先行入住新宅,待到七日之...

只是宅子成了,诗文传唱着,御赐的牌匾也挂上了,丞相一家还没有搬进去。本地风俗,新宅落成,必先请神镇宅,需请一尊神像先行入住新宅,待到七日之后若无异象,便可入住,因为神明已然扫除宅中邪祟,布下恩泽,可保宅中人平安富贵。

若是寻常人家,或许会把原来家中的神像直接搬过去,又或者随便请个工匠雕一尊新的。可熊丞相不缺那几个钱,也想要求得更多的荣华富贵,自然要请一尊顶顶好的神像,要保他高官厚禄权势滔天,保他家族枝繁叶茂耀祖荣宗。这等膨胀的欲望,与之相配的神像,恐怕也只有国中最顶尖的匠人公输班先生才能雕出来了。

熊丞相为求这一尊神像,降贵纡尊亲自拜访公输班。这位大师虽名动天下,却蜗居在近郊的一处小宅院里,门前往来行人不多。正如公输班本人脾性一般,神出鬼没,世人对于他除了技艺之外的信息知之甚少,经常有人寻他多次而扑空,也有孩子偶然帮了他一件小事而得了一架机巧的木鸢。

仆从叩门后半晌,门外的人才听见里面人匆匆忙忙前来应门的声响,来人看起来十分年轻,不过二十岁出头甚至更小,白衣长袖挽至肘部,手上佩着皮甲,腰带间别着几把锉刀,想来是方才正在做工,连头发也是随便寻了一根发绳草草扎起。他脸色并不好看,抱臂直直站在门前,冷冽的眼神令人无端联想到他腰间的刀。

仆从估摸着公输先生的年龄不会这么小,将眼前人认作了公输班家中的仆从,于是拱手道:“小兄弟,麻烦禀告公输先生,熊丞相熊章*1来访。”

“我就是公输班。”公输班嘴角扯出一个勉强的弧度,目光逡巡人群一圈,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地位最高的那人,也就是熊丞相,漫不经心地施礼:“丞相大驾光临寒舍,小人不胜惶恐。”

熊丞相上下打量一番公输班,微微笑了笑以示礼貌,拱手道:“我倒是没想到,公输先生如此年少。今日前来,是想拜托公输先生为我雕一尊神像镇新宅。”

公输班想也不想地拒绝了:“熊丞相请回吧,我近日的单子都接满了,怕是来不及,误了吉日。”抬手就准备关门。

熊章一把撑住公输班欲关上的门板,依旧维持着要笑不笑的表情,语气里半是威胁半是请求:“别这样,谁人不知公输先生机巧冠天下?您看这样如何,您告诉我您其他的主顾是谁,我去与他们商议,将不要紧的单子往后拖一拖如何?”

“哦对了,我突然想起来,王上正在征召天下匠人入宫为御用匠人,不知公输先生可愿意?”这便是在纯纯威胁了,公输班住得偏僻又不见人,无疑是不愿入宫的,若他不答应给熊章雕神像,怕是要被熊章强征为御用匠人后再给他雕。

公输班暗暗叹了口气,敞开了大门:“熊丞相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不接便是小人的不是了,熊丞相请进吧。”

公输班的院子不大,但堆满了木料、工具和一些大件的半成品,熊丞相暗暗琢磨着这些半成品的用途,寻思着走的时候能不能捞点东西。

只是甫一踏入正堂,他便无暇思索其他事物了。视野与心灵,统统都被那一尊安放于正堂正中的神像完全占据了——

那神像不如何高大,也不见金粉珠玉点缀,真人大小,木胎彩漆,静静地盘腿坐在供台之上,熊章几乎要以为这是个真人坐在上面。

祂与寻常神明不同,皮肤有着烈日与风霜留下的痕迹,像是曾在人世间奔走了许多年,还带着微微的胡茬,着装与寻常人无异,暗红衣袍款式简单,搭了一件洁白的的麻布披风,就像是普通的游子。寻常神堂往往昏暗而只在神像周围点灯,而公输班偏不这么干,神像之后便是敞开的窗子,普照一切的阳光倾泻而入,长风带来万物的气息,与这位神灵为伴。

这样的造像,不应当是一位神祗应当拥有的模样,祂不如何超然出尘阖眸不见污浊,也不显示出如何的无量慈悲,与雍容华贵也沾不上边。祂只是坐在那里,微微笑着,木胎的眼眸中似有华光流转,无论熊章从哪个角度去望那双眼,总感觉那深邃而清澈的目光跟随着自己。

祂当是爱着世人的,尽管祂并不像个神明。

熊章一时看入了神,直到公输班轻轻咳了一声,他才回过神来,连忙对着神像施礼。一礼毕,他才问公输班,语气里满是震惊:“公输先生,不知这神像,可是您做的?”

公输班颔首,字里行间是掩不住的骄傲:“少时做的,手艺粗糙,大人见笑。”

熊章又问:“在下孤陋寡闻,未曾见过这位仙尊的神像,敢问这位仙尊是何方圣神?”

公输班斟酌了一下,缓缓开口:“他名子墨子。”

熊章仔细想了想,确认自己确实没有听过这位神明:“公输先生好手艺,不过寻常人家大多供奉至圣文宣帝*2或玄元皇帝*3,先生为何要供奉子墨子?祂是掌管什么事务的?”

这个问题出口的瞬间,熊章便看见公输班脸上带上了一丝真心实意的笑容。

“我见过他。”

*1:熊章:即历史上墨老师止楚攻宋时楚王

没什么用的*2:至圣文皇帝:孔老师

没什么用的*3:玄元皇帝:李大耳朵

2

“我见过他!真的!”尚且年幼的公输班被母亲按在被窝里灌药,街坊亲戚围在床边,低声嘀咕着公输家幼子是如何奇迹般地从西山中生还的。

他们这个村西边是一片从来无人寻访的山野,里面有狼群、野猪和毒蛇,就算是村里最厉害的猎户也不敢进去,前些天公输家的小孩的木鸢不小心掉进了山里,小孩追了进去,三日之后再出现时,竟毫发无损,仅仅受了点风寒。

当时别家小孩匆匆冲到公输家大喊公输班进了西山时,他母亲手中的碗一下同泪水坠了地,可怜的母亲还以为自己这辈子都见不到孩子了,都准备操持丧事了,结果第三日清晨她出门时,便见到了慢慢走进院门的公输班。

据小孩自己说,他在山里迷了路,晚上遇到了狼,他跑不过狼还摔了一跤,就当狼要追上他时,一支弩箭挟着劲风从旁杀出,射穿了狼的头颅。

那是个提着公输班闻所未闻的、足有半人高的武器的男子,正从树上跳下来,红衣上搭着的白麻披风像是淋落一身的月光,他主动走向摔倒在地的公输班,将他抱起来,轻声问他有没有受伤。公输班那时便觉得,这一定是位神仙吧。

公输班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作答的了,或许他根本没有回答,只是抓紧了来人的披风,生怕他把自己丢下。

公输班闻到了那人身上沉静的木香。于是在他怀中沉沉睡去。

“……是猎户吗?可也没有听说周边哪个村子有这般厉害的猎户啊。”

“木香?难不成是个木匠?”

“对对,我觉得可能是个木匠!厉害点的那种,捣鼓出什么厉害的东西进山试试!”

周围人的窃窃私语让公输班很不爽,他挣开母亲的手坐起来:“我都说了他是神仙!”

公输班再次醒来时,天依旧黑着,不知道是一夜未过还是已经过了一天,那人带着他找到了一处林间空地燃起了营火。公输班睡在一颗大树旁,身下垫着那人的白麻披风。而披风的主人坐在火堆的另一边,拿着小刀在削一根树枝,那不知原理的武器便随意搁在身边。

他抱着沾了泥土的披风起身,还没来得及思考是道谢还是道歉,那人先发现了他,站起身走过来,略有些粗糙的手抚上公输班的发顶,问他饿不饿。

道谢和道歉的说辞都被堵在了嗓子眼,公输班选择诚实地点头。

于是他们一起去打猎,他们互通了姓名,那人说他叫墨翟,是山脚下的木匠。

彼时公输班正在入迷地研究他手中的连弩,说什么都信或者说他根本没认真听墨翟说的话,他抬头问墨翟:“我能试试这个吗?”

墨翟指了指远处正在唱歌的一只山鸡。

山鸡肉真好吃。不久之后,公输班如是想道。

那连弩虽然看起来大,几乎有大半个公输班高,但意外地轻巧,墨翟能一手提动,公输班双手抱着,找到诀窍也可以自在地使用。

墨翟只分了一点肉,捏在手里也不准备吃的样子,问道:“你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去吧。下次别跑进来玩了,不一定又能遇到我。”

公输班这才觉出不对来,山脚下除了他们村就只有零零散散几个小村子,都相熟得很,而这些村里哪有墨翟这个人?

但墨翟的表现也不像是要害他,公输班选择暂且信任他,跟着墨翟回家。

说来也怪,公输班跑进山时,至少走了三四个时辰,而跟着墨翟走,也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便看见了村里的炊烟。说是公输班进山时一直在兜圈子吧,墨翟走的也不是直线,弯弯绕绕的,墨翟也不像是很熟悉这片林子的样子,好几次差点迷路。

墨翟见公输班喜欢他的连弩喜欢的紧,一路上便给他拿着玩。公输班自小也是有些机巧的天赋在身上,惹他上山的那只木鸢便是他自己做出来的小玩意,此时他亲自用了连弩,又提在手里琢磨了好一会,却只能大致摸清楚基本的原理,至于具体的机括结构细节却是一筹莫展。

公输班抱着连弩,望着前方墨翟染了泥点的白披风,琢磨着这人是怎么做出这般精细的机关的,一个走神,脚下被一条凸出的树根绊了一跤,一个踉跄间搭在玄刀*4上的手指不自觉收紧,精巧的机括立刻运转起来,公输班清楚地听见了机关运作的声音,甚至能够想象出那弩箭是如何入槽上弦蓄力*5,心下大惊这里头居然蕴含机关术之道的同时,眼睁睁看着一支弩箭在瞬息之间射出,刮起凛凛劲风直刺墨翟后背——

随后那只曾刺穿狼头的箭镞,被墨翟走动间带起的披风的褶皱裹挟,便没了影踪。像是一串水珠落入了平静的湖面,除了轻微的涟漪之外,毫无动静。

公输班傻了,抬头看向也正回头看他的墨翟。墨翟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那双黝黑的眸子里闪着淡淡的金光,他原本垂在身侧虚握着的手慢慢抬起,一点淡淡的白光逐渐在他手掌心凝聚……最终形成了一支箭的形状。

这个过程不过几息,在公输班的眼中却是极为漫长,他在眼前人的眼中手上见到了他不曾见过的、可比日月的光辉。“耀眼”是不能用来形容这光的,似是无月夜中深林的萤火,温和莹润,如同陨坠人间的星辰碎片,又像是天神的一声带笑的叹息。

墨翟手指一收,将那片白光捏碎,随手向空中一泼,碎落的星辰随浩荡的长风流散至天地四方,就连旭日也承了他的辉光,于远山尽头跃出,回报以最是干净无暇的霞光。

“吾名墨翟,三千年前飞升成仙,世人称吾子墨子。”神明启唇,告知惶恐的幼童祂的名讳。

祂并未追究幼童误伤祂的行径,祂只是轻声询问幼童,可有受伤。

“子墨子……竟是祂吗?”人群当中的老人在听到墨翟的名字时,便皱起了眉,直至听闻神明亲口承认了祂的名讳,方才叹气。

“老人家知道这位神祗?”

老人是村里最长寿的人,知道一些村子尘封的过往。

“子墨子飞升之前,便是咱们这一带的人,刚飞升那些年名气大的很,后来不知为何一夜衰落,少有人知了。我爷爷说他幼时还见过一尊子墨子的神像,再大一些,便没了。你们没见过不知道,也是正常。”

公输班不信:“他明明是那么好的人!为什么他的神像都没有了?”

老人叹了口气,他皱纹遍布的脸像是这座村子的编年史,一道一道,一页一页,记录着猛兽、山洪、干旱和匪盗。

“三千年来,祂从未庇佑西山脚下的故乡。”

*4:玄刀:类似扳/机

没什么用的*5:不负责地参考并魔改了诸葛连弩的工作原理

3

于公输班而言的或许要铭记一生的奇遇,在熊章耳朵里并不是个多么曲折复杂的故事。不过就是上山迷路遇到了一位神明送自己回了家的睡前小故事而已。公输班说完最后一句话时,面前桌案上的茶还冒着热气。

于熊章而言听公输班讲这个可爱的小故事的唯一价值就是认识到了公输班雕刻神像的手艺确实很高超。他试图把话题带回来:“公输先生可雕刻过其他神祗的神像?”

“只做过子墨子的。我唯擅机关,大人要神像,不若去找专攻的匠人。”

公输班没有给熊章讲那老人所讲的话,所以熊章也不甚清楚子墨子到底是管什么的神,只琢磨着来了不能白来,大不了再去找别人请一尊别的神,只继续说:“那便麻烦先生为我雕一尊子墨子之像,可好?”

公输班仍是推脱:“手艺粗疏,恐误了大人吉日又玷污大人宅邸。”

熊章的耐心终是耗尽了,从袖中掏出一袋钱丢到桌案上,恶狠狠剜公输班一眼,起身放话道:“先生不必推辞,下月十三日,本相将派人来迎神像,此是二百钱定金,交付之日另有重赏。”

公输班没接那袋钱,起身欲送:“丞相慢走。”

熊章一甩袖子:“不劳远送!”

公输班目送熊章出了院,出门把院门栓好,转身把熊章喝过的那碗茶连茶碗一并泼了。又取了块干净的软帕,将正堂那尊本就没什么灰尘的神像仔仔细细从头到脚擦了一遍。他如此精心对待的神像面前,却没有一点贡品,唯有一些公输班近新做出来的小机关玩意。一点都不像是寻常信徒的举止。

随后他搬了张桌案放在神像面前,展开一张绢帛,画起神像的草图来。公输班许久不曾做过神像,怎么画都不尽如意,干脆把笔一扔,望着神像发呆,试图从当年的记忆中寻回些许灵感。

他从来没有对人说过故事的结局。

公输班被吓傻了,连一根手指都不敢动弹,墨翟走过来拿走了连弩,摸了摸他的发顶。

“可是累了?”

公输班艰难地挤出一句话:“你,你是……”

墨翟笑了笑:“不必挂怀。你就当遇到了一个木匠好了。”

公输班却不相信:“我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神,这世上当真有神明存在吗?”

墨翟的笑容加深了几分,问道:“你不信神?”

“不信。”公输班摇了摇头,“我家里供的是玄元皇帝,据我娘说供了快三十年了,没见过祂显灵。”

“好孩子。”墨翟叹了口气,“以后也不要信神,不必供神。”

公输班来劲了:“你不是说你是神吗?怎么还不让人信神供神?我说我要供你,你要不要?”

墨翟在公输班面前半跪下来,干净而深邃的黑色眼眸平视公输班,手掌向上摊开,掌心一片莹润的辉光,像是蒲公英盛开的原野。

“你看。”

辉光在他掌心摇曳,似是在风中翩跹的葳蕤草木。

“上神创世之初,众生本无高低贵贱之分,皆独立地存在于世间,唯有创世上神独独高立于天穹之上。”

似是那风强了些,吹起了少许的光点,扶摇而上,凌驾原野之上,原是散乱分布,随着光点增多,逐渐排列成了有迹可循的星辰阵列。而那片辉光逐渐暗淡下来。

“其后数千万年间,或因个人功德绝超凡俗,或因上神青睐垂爱,神祗越来越多,天界渐成体系。人神之间,分出了高下;神祗之间,也分出了高下。”

掌心的天地已然成型,天上的星辰与地上的凡尘之间出现了丝丝缕缕的纽带联系,地上的辉光正在被天上的孤星夺去。

“神祗为了维系自身的力量,提高自己在天界的地位,便会利用自己所拥有的凡俗所不能及的力量,为人间提供一些恩惠,从而换取凡人的供奉和香火,其中便是以神像作为媒介,这便是神祗的真相。”

辉光越来越暗淡,逐渐灰白一片,像是尘埃。而天上不过偶尔坠下几颗星尘,投入尘埃之中,激起些许波澜。

“显然,凡人的供奉对于神祗的力量,不过是沧海一粟。无垠的信徒与漫长的时光,也许才能换来神祗一次施恩。”

公输班被这绝非人间机巧的力量所震慑,久久不能回神,直到墨翟一攥拳,将那尘埃与星尘统统收归他温暖干燥的掌心。

“去无用之费,圣王之道,天下之大利也。”*6

公输班下意识把手搭上墨翟的手指,墨翟便顺应他的意思,再摊开了手,掌心除了清楚的纵横纹路之外,辉光与尘埃统统都不见了。

公输班抬头看他:“你……”

墨翟却牵着公输班的手站了起来,另一只手随手一挥,在虚空之中撕出一片缝隙。时空的混沌扭曲之间,公输班认出这是他们村的门口。

“回去吧,回去之后你愿意的话,劝劝乡亲们。”

公输班踏入那缝隙之际回首,正见墨翟对他颔首微笑,是所有神明都无法比拟的温和与生动,带着触手可及的温度。他回身想要拉住墨翟,只攥得一掌寥落星辰。

未曾说出口的故事只能由公输班讲给自己听,他一遍一遍地在脑海里勾勒墨翟离别时的姿态,有时也会怀疑那是否只是一个幻梦。

但是如果他想见墨翟,墨翟便总是在梦中候着,或是闲谈笑骂,或是促膝长谈,公输班是在神明的注视下长到二十岁的。梦中神明总是带笑而温和的,似乎永远都在公输班的意识中摆了一张桌案,温了一壶茶,待公输班历经白日的疲累之后予他些许慰藉。

公输班永远记得他第一个有墨翟的梦,正是他回去之后的当天晚上,他梦见墨翟站在他们村村口,看见他招手叫他过来。

公输班迫不及待地跑过去,拉着墨翟的手怕他下一秒就要消失,问道:“你怎么来了?”

墨翟解释道:“这只是你的梦而已,我来看看你怎么样了。”

“这样啊……”公输班掐了自己一把,发现确实不痛,大失所望。

墨翟摸摸他的额头:“发烧了?”公输班乖乖点头:“一点点。”

墨翟在他头上轻轻一点,一点温润的金光从他指尖透出,注入公输班的额心。发烧所带来的肌肉酸痛感顿时如潮水般消退,墨翟对他笑笑:“睡醒了就好了。抱歉,我没有照顾好你。”

公输班刚想开口,梦境倏忽破碎,风和云卷着汹涌的海浪,挟着破碎的星辰像沧海倒流一般涌向人间,地平线方向上玫瑰色的潮汐一般的薄云如纱溶入墨一般的夜幕。墨翟便在这样的世间与他挥手告别。

他来不及抓住墨翟的衣摆,十余年光阴在墨翟的衣摆从他指尖滑走的刹那转瞬而过,只留下片言碎语——

“病好了吗?”

好了,梦见你的第二天就好了,连村里的大夫都说医学奇迹。

“最近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平平淡淡过日子而已——有点想你了。

“新的机关很有意思——能普及使用就更好了,这里还可以改进一下……”

这是模仿的你的连弩做的,我正在想办法把它装到农具上节省人力。

“要去王城了啊……都这么多年了,出去看看也好。”

我要走出多远,才能到达你所在的地方呢?

“水土不服也是正常现象,来,让我看看。”

每次我生病你都要来看我顺便给我治病,给我节省了好大一笔医药费。

“看起来你最近过得都还不错,祝贺你。”

我很想你。

那么多场梦,他始终不曾抓住过墨翟的衣角。

公输班仍旧是违背了墨翟的叮嘱,为他雕了一尊神像,但也不供他,权当个念想。

毕竟除了他的回忆和梦境,他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墨翟真实存在过。

他曾四处搜寻关于子墨子的一切,他的生平、著作、传人乃至一些虚无缥缈的传说,发现他真如一阵风,曾忽忽席卷这世间,而风过之后却少有人记得风曾来过。

公输班便只能在只言片语中拼凑神祗的身影,清瘦、坚实、奔忙,与其他神明虽有不同,却是一样的缥缈难以捉摸,只适合在传说中口口传唱,属于人的烟火气被一丝一缕地抽取,成为纯粹而无趣的精神符号。

公输班在回忆的大梦中沉浮了十余日,熊章工期给得又紧,交付前一晚公输班熬了个通宵给神像上色修补细节。最后一笔生漆涂好后,东方已然复明,公输班搁下画笔,站起身来活动久坐僵硬的身体。

这尊神像虽形体姿态与堂上那尊不尽相同,却同样是一等一的精美,只是公输班顺应着熊章的口味用了些绚烂的颜色和金粉装饰,在他眼里倒不像是子墨子了。

事已至此,先睡觉吧。公输班估摸着在熊章来之前应当还有几个时辰让他补觉,说不定还能梦到墨翟,而当他将将把自己拖到卧房门口,便有人来敲院门。

莫不成熊章来这么早。公输班略带不满地腾挪出卧房,提高了声音问:“谁?”

却不是熊章或者他的小厮,而是个温和而略带嘶哑的男声:“路过行人,讨口水喝。”

尘封的声音飘出了记忆的桎梏,公输班以为自己已然坠入梦境,脚步却不受控制地加快奔向门口,颤抖的手指稳稳地拉开大门,今日崭新的阳光便倾泻而入。如白日入梦的神祗便站在阳光下的尘埃里,笑着望他。

“长大了。”

公输班下意识上前一步,这一次他切实地抓住了那片衣角。

*6:出自《墨子·节用》

4

“你怎么来了?”公输班如坠梦中,稀里糊涂把墨翟带进了门,安置在桌案前,直到倒茶时滚烫的液体溅到他手上,倏忽的痛觉才将他从迷迷瞪瞪的状态中拉回来。斟酌半天,他还是说出一句像是对故友才会说的话。

墨翟仍然是那身行头,背后多了个大斗笠,他接过公输班递给他的茶,却不喝,笑笑回答道:“办事路过,发现你在这,便来看看。”

他说完,便将目光投到公输班身后,语气像在叹息:“我记得我跟你说过,不必在神佛一道上有所花费。”他是在说屋里两尊神像。

公输班将茶杯递给他时无意擦过了墨翟的手指,他正惊心于那不似常人的冰凉体温,便听见墨翟的这一声叹息,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嘴硬道:“那不是你的神像,只是人像而已,我雕着玩的,又没放贡品。那个是别人硬要买的。”

墨翟终于礼貌性地抿了一口茶,温热的茶水为他苍白而干裂的唇带来一丝温润的色泽,似是玉色。他问道:“痴信神佛之风就连在王城也如此盛行?”

公输班不明他意,只据实回答:“天下何处不求神佛庇护。”

墨翟盯着茶杯中沉浮的茶叶,语气轻松像是闲聊:“我当在天子手下讨生活的人,应当更相信自己的智谋与武力。”

公输班不知如何接话,只是默默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

蒸腾而起的雾霭水汽遮去了墨翟的眉眼,他看不清眼前人的神情,便在公输班晦涩不清的眼神中开口:“总有人寄希望于所谓神明,以夺取本不属于自己的财富、地位、名声。”

“天道并未对每人命中应有多少财富多少劫难做出规定,因此,富贵可以靠自己争取,灾祸也可以靠自己避免。然而人事之尺寸,不能超过天道的界限,否则天道便会降下惩罚,这一界限,便是‘义’。”

“以神祗之名争财争名,便是不义之举,又如何能得天道认可?纵偶然得神明相助,必有天道注定的灾祸在后待之,无从避免。”*7

说这话时他便注视着逐渐明晰起来的公输班的眉眼,记忆中的孩子长成了名动一方的大师。好在在他手里,机巧便是机巧,而非功名利禄。

公输班被他看的不自在,不甚高明地转移话题:“你说你有事,便是为这个事吗?”

墨翟垂下眼,答道:“是,也不是。”

“什么意思?”

墨翟站起身来,对他拱手:“多有叨唠,在下告辞。”

他转身就要走,公输班一下莫名地慌了神,上前一把抓住墨翟的披风一角:“等一下!”

墨翟好整以暇地回头,仍像小时候一样摸摸他的头,哄道:“我办完事了再回来看你。”

公输班正想说些什么,就听门外车马喧嚣,有人高喊:“熊丞相到!”

公输班惊讶于熊章来的挺早并思考要把墨翟藏在哪里,便错过了墨翟脸上一闪而过的戾色。公输班拉着他的披风把他往书房中扯:“你先在这躲一下,他就是来拿神像的,很快就走。”

出乎意料他没有遇到来自墨翟的阻力,而公输班也无暇细想,因为他早上带墨翟进来后忘了锁门而熊章已经自己推门进来了。

公输班带着熊章进了正堂验了货,熊章十分满意:“我就说公输先生必然是自谦。”

公输班不动声色挪了两步,虚虚挡着书房半开的门缝:“手艺粗疏,大人见谅。”

熊章挥挥手让下人付了钱把神像搬走,余光扫过桌上两个茶杯,便随口问道:“公输先生大清早便有客人?”

公输班心下一紧,脱口而出:“是家人。”

熊章略带惊异地看他一眼:“倒不曾听闻先生有家人。”

好在他并未多想,转身便离开了。公输班送他出门,望着车马队走远之后将门锁死,再回来时便看墨翟倚在正堂门口,目光沉沉。

公输班上前解释道:“那是当朝丞相熊章,就是他找我做的神像。”

墨翟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公输班看见他眼底有暗金的潮流涌动,但那异象短暂的像是错觉,公输班不过一晃神,墨翟的眼睛便恢复了正常,静水流深的黑潭诚实地倒映出公输班的影子。

墨翟叹了口气,问道:“你知道我是如何找到你的吗?”

公输班挑眉:“不是路过?”

墨翟摇头:“你身上沾染了熊章的因果线。”

“因果线?”

“人与人相交,便产生因果线,我循着熊章因果线寻一工匠,却没想到是你。”

公输班听不懂,但直觉不对,问道:“所以熊章要出事了?”

墨翟站直了身,向公输班行礼:“接下来便与你无关了,告辞。”

公输班拦在他身前:“可是熊章这个丞相当的不好?还是他求神不义?”

他紧盯着墨翟:“我不知道你要去做什么,但我可以帮你,主持修建熊章新宅的匠师是我熟人,曾给我看过他新宅的布局设计。”

墨翟试图绕过他:“不必。”

公输班拉住他的衣角:“墨翟,你曾救过我,而我不报恩,可为不义?天道怎么能容许我行不义之举?”

墨翟的脚步果然停了下来,不知是公输班的嘴还是手起了作用。他又看了公输班一眼,这次公输班看清楚了,他眼底确有金光一闪而过。

最终墨翟叹了口气,不知是不是在自言自语:“因果如此……”

他向虚空中一握,凭空牵扯出几缕淡金的丝线,皆从公输班手中长出,有些透过墙壁向院外延伸,其中一缕自公输班手中生出,又消失在墨翟的手心中。

公输班试图去抓住那根连着墨翟的金线,却抓了个空,无论他如何挥手,那根金线始终附在他掌心,不痛不痒,却始终牢牢联系着他和墨翟。

“这便是因果线。神明与凡人之间,纵使有过接触也不能产生因果,而你我之间的因果线,”墨翟又叹了口气,“便是天道注定。”

公输班霎时心如擂鼓,徒劳地握拳试图将因果线拉的更紧一些,嘴上却维持着平静:“天道与神明不同?”

“天道高于神明。”墨翟却只是简单解释了一句,松开了攥着因果线的手,因果线便散成簌簌的金屑,融入清晨的阳光之中。

“既你想帮我,我想要你帮我一件事。”墨翟深深看着公输班,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告诉我你做过多少我的神像,都是什么人买的,那些人现居何处。”

*7:据《墨子·天志》篇改写,加了很多自我理解演绎,大概是曲解了墨老师原意的(顶锅盖逃跑)。

5

出乎他的意料,公输班一口答应得痛快:“好。”

墨翟不由惊讶道:“不问为什么?”

公输班奇怪地看他:“难道你要拿去干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情吗?”

墨翟垂眸,稍稍微笑了一下。

公输班交给了他一份名单,墨翟扫了一眼,不长,只有四个名字,且都集中在同一个地方。

墨翟扫过公输班竭力工整却仍不掩潦草本性的字迹,将那张绢帛折起收好,向公输班拱手行礼:“多谢……”

他的“再会”还没说出口,公输班收拾好笔墨抬头看他:“你晚上回来吃饭吗?”

墨翟:“?”

这话怎么听怎么怪。

没等墨翟回答,公输班又问道:“你喜欢吃什么?我待会去买些菜。”

墨翟有些哭笑不得:“不必费心,我……”

公输班眼里闪现出一丝狡黠的光芒:“那份名单不是完整的。”

墨翟扣出了今天的第二个问号。

公输班收拾起笔墨,一副今天不打算再动笔的模样:“这只有一部分,想要剩下的话晚上回来吃饭我给你。”

“……好吧。”墨翟被迫接受了公输班的霸王条款,无奈地借戴上斗笠的动作掩去嘴角的苦笑,转身踏出了门。

公输班目送墨翟踏出院门,下意识以为这是一个梦境,便像千万个梦境一样伸手去抓墨翟的衣角。

伸长的手悬滞在半空,随即又收回。墨翟扶着斗笠,回身朝他笑了笑。

“我不喜荤腥,清淡些就好。”

公输班收回手垂在身侧,应了一声:“好。”

这片衣角于日落半轮时飘进公输班的家里,挨着他的衣摆擦过,染了些许尘灰又沾上了灶里的烟火。

墨翟把斗笠顺手放在一旁几案上,过来帮公输班布菜。公输班试图阻止他把新鲜出炉的,像是炼丹炉才炼的出来的玩意端起来:“等等墨翟——”

为时已晚,墨翟低着头,定定看着手中那盘菜——它有着菜蔬的轮廓、良药的气味、铁器的光泽和古物的颜色——称它为“菜”,未免屈才。

公输班和墨翟在柴火燃烧的噼啪声中相对沉默了一会,公输班艰难地开口:“西街王婆家的店还不错……我经常去吃。”

墨翟再怎么厉行节约,也不会干出因为心疼五个铜板的菜钱而付出了五十铜板的医药费的事情。他扫了一眼没有多少使用痕迹的厨房,看见了公输班今天刚买回来的各色时令蔬果,想来他给的范围过于广泛,公输班也拿不准他究竟喜欢吃什么,于是一样买了一些。

墨翟转身,迎着公输班心虚的目光,大义凛然地把公输班轰出了厨房。

片刻之后公输班坐在热气腾腾的饭菜面前,在心里给他糟蹋了的食材赔罪。墨翟端出最后一盘菜放在桌上,叹了口气:“你一人居住,还是要会照顾自己的。”

公输班闷头装鹌鹑,站起来去给墨翟舀饭。

窗外夕阳的光辉与大地伸展的方向齐平,将万物的轮廓照的分明,浅紫色的天穹中已经显现了星辰的影子,天地就此安静。屋子里点着一盏蜡烛,留住了旭日的影子,晕染出一室的烟火可亲。

直到公输班洗完碗之前两人都没有说什么话,公输班甩着手上的水走出厨房,看见墨翟仍端坐在案前,望着窗外,不知道在看什么。

公输班在他对面坐下,他觉得墨翟的脸色不太好看。墨翟回过神来看向他,开口却是令公输班意想不到:“我可以在你家借宿几日吗?”

墨翟只是神色淡淡地摇了摇头:“无事,只是事情有些多,一时处理不完罢了。”

公输班的嘴忽然摆脱了大脑的控制,擅自问出一个问题:“我以前总是梦到你……是你吗?”

墨翟顿了一下,笑了:“应该有挺多次是我给你托梦……我挺喜欢你的。”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公输班:“怎么了?是觉得我烦吗?”

公输班留给他一个背影和匆匆忙忙的一句“不是”,借口收拾客房跑了。

公输班把自己关在已经收拾好的客房中,竭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少年时隐秘的情愫被他理解为孺慕和对年长者的信赖,而随着年纪增长,些许桃花的花瓣飘飞入梦境之中,神明露出不当拥有的亲昵的颜色,惊扰了年轻的匠人的心弦,而这显然不是墨翟的手笔。

他以为那是意外,可花样不断翻新的梦境持续冲击着他的理智底线,他始终不相信自己对墨翟存有多余甚至可以称为泛滥的情感。直到墨翟再次出现,一句漫不经心的话被他一厢情愿地解读出歧义,连心脏也很诚实地给出了反应——他无法将那些梦境与生理反应,用粗暴的“意外”解释。

可是眼前的墨翟不像是他手中的机关一样,机关就算再怎么样复杂也有固定的规律可行,公输班不知道墨翟为何而来,又要去做什么事,将来将去往何方。他恐惧这种无法掌握的感觉,可又不可自拔地追随墨翟的身影。

恰巧墨翟敲了敲客房的门:“需要帮忙吗?”

公输班好不容易平复的心跳又被墨翟有节奏的敲击打乱,他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不出慌乱:“不用。”

公输班取出早就写好的名单交给墨翟,墨翟扫了一眼,只有五个。他道谢收下,开玩笑一般问道:“还有剩下的吗?”

公输班回以一个狡黠的微笑:“你猜。”

墨翟:“……”

简单交代了几句必要的话之后,两人各自回屋熄了灯。夜幕降临屋中,遮去了一些尚未出口的话语。

公输班睡的不安稳,他没有梦见墨翟,反而梦见了些无关紧要的人和事。他从冗杂的梦中挣扎着醒来,与屋顶对视半晌,决定去找口水喝。

只是他刚出卧房的门,从客房中流出的光线和压抑的咳嗽声一齐占据了他的心神。

他走到客房门前,小心翼翼敲了敲门,里面的咳嗽声应声而止。公输班才开口问道:“墨翟?你还好吗?”

没有应答。

公输班又敲了一次门,墨翟才低声回答道:“无事,抱歉打扰了你。”

怎么听都不是无事的样子,公输班思考了一下之后选择推门而入。昏暗的灯光下,墨翟解下了他的披风,仅穿着那件暗红色的单衣坐在床边,应当是没有预料公输班会直接进来,正慌忙将一只手往背后藏。

空气里弥漫着极淡的血腥味,公输班假装自己没看到也没闻到,问道:“你真的还好吗?我听到你咳嗽了。”

墨翟掩着嘴,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不出异样:“我没事,只是刚才忘了关窗户吹了点风。”

公输班点点头:“我去给你倒杯水?”“有劳。”

公输班转身出门把门虚掩上,他的房子是自己设计建造的,隔音效果很好,墨翟绝对听不到他的脚步声,也就无从判断他是否真的去了厨房——他再次推开门。

墨翟将他背在背后的手拿了出来,正在一圈一圈解染了血的绷带。似乎是没想到公输班会杀个回马枪,被公输班一把抓住了手腕。

“你受伤了?”

墨翟试图抽出手腕,奈何他实在是虚弱,反而被公输班抓得更紧,他无力地辩解道:“不小心被划了一道而已。”

公输班三下五除二把墨翟手上的绷带拆完,绷带遮掩下的掌心除了被些许透过绷带的血迹晕染出纹路的走向之外,没有别的任何伤口。他又看向墨翟的嘴角,凑近了才能看到,墨翟唇边仍然残留着些许擦拭过的血迹。

公输班试图擦去墨翟掌心的血迹,却只是徒劳地将它扩散。公输班注视着墨翟的眼睛:“墨翟,你别骗我好吗,你究竟怎么了?”

墨翟本想再扯一个谎,不曾想却看到了公输班微微泛红的眼眶。

墨翟不能理解公输班,从重逢时见到他的第一眼时便不能理解,无论是他莫名相熟的态度,还是眼前莫名的哀恸。墨翟自认不过是陪着一个有天赋的孩子成长,适当予他指导和抚慰,不想让他的才华被埋没,仅此而已。

就结果而言墨翟达成了他的目的,公输班成为了名冠天下的匠人,他的每一件作品每一处机扩墨翟都熟悉都能拆解。可在墨翟不知道的地方,公输班成长为了墨翟不甚熟悉的人,有着复杂的心思和莫名的情绪。

可是这依旧是公输班,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墨翟无法拒绝他的要求。不骗公输班而已,他选择避重就轻:“神力受了损而已——过些日子自然会好。”

公输班追上墨翟的让步,追问道:“怎么受损的?你痛不痛?”

墨翟终于积蓄了一些力量,从公输班手里抽回了自己的手:“不怎么痛——神力受损只是一种很常见的伤而已,不必过度担心。”

公输班对神神鬼鬼不甚理解,只好暂且相信人与人——人与神——之间最基本的信任是存在的,五味杂陈地收回握空的手,出去为墨翟找干净的绷带和热水。

丝丝血迹在满盆热水中晕开,墨翟洗净了掌心每一丝纹路中的血迹,热水的温度从指尖直达身躯,墨翟却还是觉得冷,发自骨髓深处的寒冷浸透他的躯体,神力受损的虚空持续侵蚀着他的意识,不是热水、人间的药物和食物能够弥补的。

很常见的伤?是很常见,仅对于墨翟而言。

可惜也许是他习惯了,即使内里已然是一片虚空,他还有一架久经砥砺琢磨的骨架不折不弯,撑起他的皮囊。

墨翟捞过毛巾擦干手,接过公输班递来的干净绷带一圈圈缠在手上。细密的纹路同细碎的伤痕和老茧一并遮去。公输班不懂手相,不知道墨翟掌中的三条线要带领他去何方,但他看得懂伤痕和老茧,必然是对于一位匠人来说最好的手相。

公输班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只是手足无措地站在墨翟身边拧毛巾递绷带,他不善言辞,也说不出什么缓和气氛的话,只好沉默地看着墨翟洗干净手掌中的血迹。

墨翟处理完所有事情,对着公输班礼貌性笑了笑:“麻烦你了,你去睡吧。”

墨翟吹灭了蜡烛,沉默的黑夜重新降临在屋中。

6

清晨伴着烙饼的热气一起到来,墨翟惊叹了一下公输班居然没把饼烙糊,气定神闲地吃完了早饭。公输班一直在紧张地观察他,见他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适和异样,才勉强放下心来,给墨翟打包了两个饼作为干粮。

他送墨翟出了院门,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远处道路转角处,才踏出屋门,走向相反的方向。

昨日他给出的名单,都聚集在城北方向,而今日则在城南,他并不担心撞上墨翟。

公输班寻了离得最近的一户人家,来应门的这家人的小姑娘,明明才十岁,不需要操劳什么事情,却看起来很是疲惫,眼底的乌青证明她一夜没合眼。

公输班从前为这家人制作神像时见过这小姑娘,小姑娘也认得他,她试探地问道:“公输先生?”

公输班摸了摸她的头,问道:“是我,你家大人在吗?”

“在是在……但公输先生如果不是什么紧急的事情的话,还是过些日子再来吧。”

院内隐隐有诵经和乐舞之声,公输班觉得不对,听小姑娘这么一说,疑虑更深:“你们家可是出什么事了?和神鬼有关的事?”

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瞪大了眼:“先生怎么知道?”

这便是承认了。公输班回答道:“我就是为此事而来。”

小姑娘思量片刻,将公输班请进了门:“先生稍等,我去叫我爹爹。”

男主人火急火燎地跑来,穿的相当正式,明明今天也不是什么大日子,他看到公输班,忙不迭地道歉:“抱歉啊公输先生,在下有失远迎……”

客套话还没说完就被公输班打断了,公输班单刀直入:“大人,可是子墨子的神像出了什么问题?”

男主人吃了一惊:“先生怎么知道?”公输班随口编了个心有所感的理由,男主人认定公输班是来助他一臂之力的,把事情的经过和盘托出。

昨日晨间,他正在为子墨子像换贡品,一个长得和神像一模一样甚至更帅的男子突然出现在他身后,自称是子墨子本尊,还要求男主人不要把见过祂的事说出去。

没等男主人顶礼膜拜,子墨子一挥手,神像顿时凭空着了火,子墨子随之离开。男主人一时不知道是先救火还是先拦人,纠结一瞬间之后他怕火势蔓延到别处于是选择先救火,可是无论是水还是沙子都扑不灭那火,然而神像底下的木桌却毫发无损。一家人眼睁睁看着神像燃尽,再回头找子墨子时,却完全不见了人。

男主人事后一问,没人见到子墨子进门,就像是祂是凭空出现在自己身后的,也没有人见到祂离开。男主人吓坏了,也不敢报官,连夜请了道士来做法。

听完男主人的讲述,公输班心下一沉。

男主人涕泪俱下地诉说完,一把抓住公输班的手恳求道:“先生既然心有所感,请为我解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公输班没法避开话头,便顺着墨翟的意思说:“子墨子昨夜给我托梦,教我来与大人说,往后莫信神佛,只求问心无愧即可。”

男主人僵在了原地。

公输班一拱手:“告辞。”转身便离开了。

男主人直到公输班消失在他的视野里才如梦方醒,大手一挥:“快去把那帮道士赶走!”

公输班把四户人家走了个遍,发现情况全都一模一样。

他算是明白为什么墨翟神力受损了,墨翟亲口说的,凡人的香火与供奉要通过神像才能转化为神明的力量,墨翟如此又自毁神像又动用神力来无影去无踪,神力不受损才怪!

他要干什么?神力是维系神祗的存在和力量的关键所在,他就不怕自己灰飞烟灭吗?!

公输班牵了匹马出门,扬鞭直向城南而去。他要去找墨翟。

可惜王城太大了些,公输班从城南赶到城北最近的一户人家时,日头已然偏西。而神像已经被烧了。

公输班在一众惊恐的人群中表情一片空白。

如果城北五户人家的神像都已经被烧了……那么这世上就只剩下两尊已知的子墨子神像了,一尊在公输班家里,一尊在熊章家里。

公输班在几年前就确认了,子墨子的神像几乎不存在了,或许在某些犄角旮旯的地方还有几百年前留下的一尊,但在大众视野里,子墨子已然销声匿迹多年。

所以他来到王城之后,一直努力向他的主顾们推销子墨子的神像,其中便有九个人接受了他的推销——熊章是自己找上门来的第九个。

如果所有的神像都不存在了,墨翟又会怎么样呢?

公输班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一抬头看见自家烟囱冒出的薄烟将橙红的布满云海的天穹分为两半,是神明都无法做到的披山斩海之势。

公输班系好马,推门而入,墨翟已经将饭菜准备好了,抬头对着刚进门的公输班笑了笑。公输班站在门口看着他,眸色晦暗不明。

墨翟看向他:“回来了?来吃饭吧。”

不管怎么样,总不能和饭过不去。公输班默默地在桌前坐下,接过了墨翟递过来的碗筷,夹了一筷子菜——好咸,咸的发苦。

昨天墨翟做的菜明明咸淡适中,今天怎么一下这么咸?蓄意报复吗?

他又不动声色地试了一下另一盘菜——甜的,好怪。

把糖当盐放了吗?

公输班刚想开口询问,就见墨翟夹了一筷子那盘过咸的菜吃下去,神色自若。

这么咸的菜,只要是有正常味觉的人都吃的出来。墨翟发觉公输班忽然放下了筷子,抬头对上公输班不知该称为哀恸还是质疑的眼神。

“怎么了?”

公输班摇摇头,低下头扒了一口饭,又夹了一筷子甜味的炒菜。

墨翟没察觉到问题?是他对食物的忍耐力太高还是他已经失去了味觉?自己还毫无察觉?

他这副躯体……还能支撑多久?

公输班强行欺骗自己的味觉吃完了一顿饭,借口洗碗在厨房狠狠喝了两大杯白开水。

他洗完碗出来,墨翟仍然坐在桌案前,不知道在看着何处发呆,连公输班坐到他眼前都没发觉。

“墨翟。”直到公输班喊他,墨翟才回过神来,强撑着用稳定的声线开口:“怎么了?”

“我没有名单要给你了。”公输班捕捉到墨翟惊异的眼光,却并不理解他的惊异从何而来。

“剩下的那尊你见过了,就是熊章搬走的那一尊。”

墨翟重重叹了口气:“你那一尊难道不算吗。”

公输班复读了一遍他刚见到墨翟时说的话:“那不是你的神像,只是人像而已,我雕着玩的,又没放贡品。”

墨翟摇了摇头:“‘神像’的成立并不在于贡品,而是信念,我在你的‘人像’上感受到了你的信仰。”

公输班呼吸一滞。自己也是把墨翟当作神明信仰的吗?哪怕有了别样的心思,神明依旧承认他的信仰吗?

公输班的手逐渐收紧成拳,指甲深深嵌进肉里。他决定把事情和盘托出:“我今天去了城北那些人家,城南……你走完了吧。”

墨翟顿了一下,只是点了一下头,没有说话。

“当这最后一…两尊神像被毁之后,你会怎么样?”

出乎公输班的意料,墨翟摇了摇头:“不知。”

“不知?”

“从未有过此种先例。但我能肯定的,就是我不再是神,或许会魂飞魄散吧。”

墨翟将永恒的死亡说得轻描淡写,像是谈论天气的口吻。

公输班咽下翻涌的情愫,强迫自己以匠人的理性来处理这事,只是一个复杂的机扩而已,需要冷静。他本以为毁掉神像后墨翟必死无疑,一个“不知”的结果还蕴含着其他的可能,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这么做的理由?”

墨翟意味不明地看着他,似乎叹了一口气:“我以为你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时跟你说的。”

“神明不过是贪得无厌地吞噬生民骨血的蛀虫罢了,哪有神明真心爱着祂的信徒呢?不过是贪求另一种的荣华富贵罢了。”

“那你呢?”公输班突兀地打断了他的话,“那你也是这样的蛀虫吗?你不爱你的信徒吗?你……”

公输班咬咬牙,手撑在桌子上,半个身子凌空前倾,逼问墨翟道:“你不爱我吗?”

墨翟盘坐着,要想看公输班的眼睛需要抬头,可公输班还是无端觉得,自己再被他俯视,以一种怜悯而温润的姿态。墨翟回答道:“我当然爱你,只是我不愿意以神明的身份,将我的爱‘施舍’给你。”

他将“施舍”咬重音,天地乾坤朗朗,神明极言神明的丑恶卑鄙,想要将自己剖开,将五脏六腑铺开在烈日下曝晒以求得坦荡清白。

“所以我要毁掉我的所有神像,以我的死告诉天下人神明不是什么好东西,尸位素餐的蠹虫,附在生民骨血上的菟丝花,比人间的昏君暴君还令人厌恶。”

公输班不说话了,只是沉沉地看着眼前的人。他是矛盾,为神却极厌恶神,从来不施舍信徒恩惠是因为他爱着信徒,多么可笑而可悲的故事——他注定在人神之间的间隙中艰难求生,像是只身撑开天地的盘古。可是盘古是倒下了的,墨翟又能站立到何时?待到他魂消魄散后,又会有谁来怜悯他?

墨翟抬手摸了摸公输班的头,还当他是小孩子,哄道:“你不必为我操心,我本不愿成神,飞升像是对我的嘲笑,自我飞升之日起,我便想这么做了,只是被神明的条条框框束缚,一直没找到机会而已——你便是我得以回到人世的契机。”

“我曾也生活在西山脚下,那片土地算是我的领地,我以前回到人世,也只能在那一片区域活动。而就在那里我遇到了你,你又产生了对我的信仰,走出了西山,我便可以以庇护信徒的名义跑出来——所以我要谢谢你。”

谢谢你带我去了更广阔的天地,带我逃出了规条框架的束缚,从可笑的命运中生出变数——

公输班抓住他欲意收回的手,让它停留在自己颊侧,声音居然有些许颤抖:“你想将你的爱传递给你的信徒对吗?”

墨翟不知道公输班要干什么,但他实在没力气抽回自己的手了,只好点了点头。

“那你呢?你不想要什么回报吗?就这么将你的力量、功德、生命送出去,你不会心有不甘吗?”

墨翟没想到他会问这么傻的问题,愣了一下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从他还是凡人的时候他就想明白了,他爱着世人,无论世人向他索要什么,对他有什么样的评价,他都要爱着他们,又何谈回报?

公输班抓着他的手腕的手骤然收紧,又在看到墨翟稍稍皱眉的表情时稍稍松了手,他深吸了一口气,决定也将自己剖白给墨翟看,哪怕那是些脏污的东西:“可是我爱着你啊。”

“我不想守着你虚无缥缈的爱过一辈子,我没有那么高的精神境界,我爱你,想和你一起过普普通通的日子,想要你也接受我的爱,你忍心背弃我的爱吗?”

墨翟愣住了。他从人到神,一直都为了他的道义奔走呼告,他走的路太远,所以不能背太重的行囊,他早就丢掉了一些东西,比如普通的情和爱。

这对他而言几乎是有些陌生的概念,普通的日子?普通的生活?听起来还挺不错的。

或许在几千年前他成为巨子的时候,就把这些抛下了吧。

可是现如今,放眼天下找不到一个墨家子弟,子墨子的名讳也鲜有人知,他曾经的努力都化作飞灰。他要做且能做的事情是如此简单,烧毁两尊神像而已,他的世界一下空了下来,公输班恰好便在此时,闯了进来。

说起来神明的力量全是信仰所化,这种意义上来说信徒才应当是布施恩泽的神。

可是……墨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抽回了自己的手,语气沉静又冰凉:“抱歉。”

“我连神仙像了之后我自己会怎么样都不知道,怎么敢搭上你的前途,你应当有更好的未来……”

公输班再次打断墨翟的话:“我不管,如果你会死,我要陪你到最后一刻,如果你能活下来,你再考虑要不要接受我也来得及。墨翟,你不准背弃我。”

他站起来绕过桌子,半跪下来将怔忡的神明急不可耐地揽进怀里,反应过来的墨翟试图推开他,挣扎几下最终却放弃了,将手轻轻搭在公输班的背后,哄孩子般轻轻拍着。

7

墨翟揽着公输班的背,目光无谓地落在公输班的发尾上,他可以清楚地感受到环抱着自己的人的心跳,鲜活、有力、滚烫,似乎与自己的心跳同步。

这便是被人爱重的感受吗?很温暖,很踏实,像是柔软厚实的被褥,令人不可自拔地深陷其中,不自觉便变成了贪得无厌的赌徒,渴求着更多更多的爱。

待到公输班的呼吸终于平稳,墨翟将他扶起,直视着他的眼睛:“我答应你,我不会背弃你。”

墨翟突如其来的郑重承诺让公输班有些措手不及,不真切的感觉席卷了他的脑海。他咬咬牙,反正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进一步也没什么吧。

公输班问道:“我对你产生了最低龘贱、最卑微、最下龘流的心思,我是你最无龘耻的信徒,你真的不会厌弃我吗?”

墨翟低着头,公输班看不见他的表情,直至他抬头,公输班惊诧地发现他竟然在笑。墨翟挺起身,主动将手臂坏绕上公输班的脖子,公输班浑身僵直,直至神明带着笑,带着请求的语气附在他耳边呢喃道:“请垂怜我。”

请垂怜我吧,请爱我吧,请允许我短暂地忘掉我的道义,一会就好,一会就好,我只想要一怀的温暖,不多的,双手能够环抱的爱意又能有多少呢?我只是想要这一点怜悯,就一点点——

他抱住了整个公输班。

纯粹的,持久的拥抱.比起先前的公输班自作主张,这次墨翟更加用力地抱住了公输班,而公输班也终于有了实感。

“把我的神像烧了吧。”良久,墨翟伏在公输班的肩窝,闷闷地开口。

他能感受到公输班的躯体震颤了一下,随后,公输班点了点头,下巴戳在墨翟的背上,怪疼的。

大火在后院中燃起,庄重而温和的神明端坐在烈火中赴难,火舌疯狂地跳动着,华美的彩漆剥落,不祥的炭黑攀上躯体侵吞祂的血肉,可祂始终微笑着,注视着面前两人,像是在施予最后的恩泽,直至灰飞烟灭。

公输班看着那堆灰烬,灰白的木炭沉在地上,看不出它曾是一尊神像的一部分,灰烬随风而起,纷纷扬扬似是灰黑的纸钱,哀哀地替何人唱着挽歌。

墨翟突兀的低咳声打断了公输班的胡思乱想,他本以为是墨翟被烟尘呛到了,刚想上前拉墨翟回屋,就见墨翟缠着白绷带的手捂着嘴,不祥的鲜红从指缝中泄露。公输班大骇,一把上前抓住他的手:“墨翟!”

墨翟咳得厉害,脊背不受控制地低伏下去。公输班给他顺着气,将他往屋里带。公输班将墨翟扶到卧室让他在床上坐下,墨翟倚在墙边,急促地呼吸着,苍白的嘴唇还染着血色,诡异又不祥。

公输班急急找来热水,绞了帕子替他将脸上手上的血擦净,墨翟的体温低的吓人,公输班拉过被子给他裹上,两只手捧着墨翟拆了绷带的那只手,企图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眼前人。

好半天墨翟才平复了自己的呼吸,抬眼对上公输班忧虑的目光,很是虚弱地笑了笑:“我无事。”

这个苍白的谎言墨翟自己说出来都不信,公输班想要开口,劝他留下熊章家中那尊神像,可他摸到墨翟手中的老茧和伤痕,又什么劝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最终他说:“明日熊章要将你那尊神像迁入新宅,我作为制作者应当同行。”

他没等墨翟开口:“我带你混进去,平时熊章府上戒备森严,也有道士护法,你硬闯不一定能闯进去。而且主持建造那座新宅的匠人与我私交不错,给我看过设计图,我知道神堂在哪里。”

他俯下身,把脸贴在墨翟的手上:“所以今夜,好好休息吧。”

十五日,宜乔迁、动土、沐浴,忌婚丧。

墨翟的脸色并没有变好多少,好在他为了掩去容貌换了一顶帷帽,垂下的白纱遮去了他的脸,好叫别人不会以为他是来唱衰的。

墨翟以“公输班的助手”的身份跟着公输班混进了送神的队列,好在公输班给人的印象就是个脾气奇怪的匠人,在确认了墨翟身上没有携带什么武器之后熊章也就允许了这个容貌不明的人加入队列。金雕玉琢的神像端坐在八抬大轿上,却并不显眼,祂的辉光完全被前面的名满天下的其他神祗压了下去,围观的人们争先恐后对着至圣文皇帝和玄元皇帝之类下拜许愿。子墨子像无人拜,倒显得异类,不过墨翟似乎很满意看到这样的结果。

请神的雅乐响彻全城,依仗浩浩荡荡地占满了主干道,张牙舞爪地昭示着人类的自信,近乎命令地向天神祈求荣华富贵,以为以此便能够得到神明的青睐。

公输班走在子墨子的神像边,时刻注意着跟在他侧后方的墨翟的动态。他的脚步有些许虚浮,但还是一步一步走的坚定。他要去踏过烽火硝烟,赴一场自己设下的鸿门宴,谁也不知道他是主是客。

好在他还有我。公输班如此想着,刻意放慢了脚步,与墨翟并肩。

请神的队伍浩浩荡荡进了新宅,将一尊尊神像放置在高堂之中,不见天,不见地,终日香火萦绕,迷了神佛看向远方的视线。

子墨子的神像落定,公输班最后看了一眼这最后一尊神像,又看向在一旁等候的墨翟,迈开了步子,走到墨翟身边,低声道:“走吧。”

百来号人都在神堂里外,在这动手墨翟能不能全身而退且不论,公输班定然跑不掉。于是墨翟也点点头,和公输班撤出了神堂,跟着请神的大部队去吃熊章置办的请神宴。

人们个个表现出大功告成、踌躇满志的模样,美人在席间穿梭倾倒琼浆玉液,细白滑嫩的柔荑拂过娇艳欲滴的鲜花,丝竹靡靡之音盈满各个角落,在耳廓中回荡——墨翟讨厌这份嘈杂,眼前耳里的景象回荡着交织着,成为人界神界对他的低声细语,对他的定义,告诫他的规矩。他直犯恶心,快要吐了。他压着帷帽边缘尽可能遮住脸和脖子,将腰背弓起来试图通过压迫胃部来减轻恶心感,像是受惊摆出防御姿态的猫儿。

就在墨翟濒临崩溃边缘之时,公输班的手搭上了他的肩膀,他抬头,透过白纱隐隐看见公输班在对一边的侍女说着什么,随即公输班蹲下身将他拉起来,牵着他离开了宴会。

走到清净的地方,听不见也看不见宴会的奢靡之后,墨翟才好受了些,他将帷帽摘下,露出苍白得过分的脸。

公输班抬手擦去他额上的冷汗,问道:“很难受吗?”

墨翟吐出一口浊气:“我讨厌这样的场合。”

“那我们走吧,去把那神堂烧了。”公输班看着他,拼命记住他的样子。

“然后就交给天道。”

多么好笑,墨翟与天道抗争了一辈子,最后的归宿还要由天道来判定。

左转,直行,翻过华而不实的花篱,选择游廊而非青石小路,藏到人工湖边的画舫里来躲过路过的侍女。两人在偌大的宅中奔逃,将一切浮华远远扔下,公输班紧紧拉着墨翟的手,血液在掌中奔腾回转,心脏前所未有的狂躁,生命的感觉从未如此清晰而强烈。

那神堂可真难看啊——楠木的立柱,树木野蛮生长的花纹被庸俗的红漆掩去,被迫承起一块又一块金粉雕饰的牌匾,青石被磨去棱角铺在地上让人随意踩踏,神祗们了无生趣地待在自己的位置上,闻着腐朽而浓厚的香火味。

公输班关上神堂的门,回身看见墨翟站在一众神像之中。那些神像大多夸张了人类的形体,坐姿也有三人高,墨翟身处其中,渺小的像个人类。

墨翟仰视着那些神像,神界的黄钟大吕再一次在耳边轰鸣,来自其他神祗的絮语和注视,借由神像的嘴和眼,将墨翟淹没。

“你是神明,你是天道爱重的孩子,你何必自寻苦吃?”“你想要爱吗?我们是你的兄弟姐妹啊,我们也可以给你爱——回来吧,祂会原谅你的。”“天道意志无人可以抗衡——”

闭嘴。

“你烧了这神堂于我等并无多少损失,你却是要彻底消散!”“天道不会放过你的!无君无父,与禽兽何异!”

……闭嘴。

“不只是你,协助你的人也会受到天道的惩罚!”

……闭嘴……

“墨翟?”公输班的声音压过了所有神明的金口玉言,占据了墨翟的脑海。公输班听不见神明的劝诫和咒骂,他只是看见墨翟站在那里,就想要和他站在一起。

墨翟抬眼看向公输班,年轻的孩子,前途无量的匠人,他的信徒。

墨翟并不畏惧神像俱毁,神力尽散之后的结局,可是看到公输班,他又不可避免地害怕起来。

公输班要怎么办?会被天道抹杀吗?会被打入幽冥地府遍受极刑不得超生吗?即使天的意志放过了他,人间的皇权的意志会放过他吗?他的才华他的前途他的性命,就要给墨翟陪葬了吗?

像是看懂了墨翟眼中的忧虑,公输班握住了他的手:“你在担心什么,墨翟?你改主意了吗?”

墨翟摇了摇头,他似乎听见了自己脊椎发出了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声音也在颤抖:“并没有,只是你……”

公输班非常善解人意地抓了重点:“在担心我?”

墨翟试图组织语言,可没等他把词语顺序安排正确,公输班从随身的佩囊中掏出了火石和火折子。

“我有什么可担心的——我早就看熊章不顺眼了!”

“锵——”金石相撞之声响彻整个神堂,不附着于线香之上的明火在公输班手中的火折子上腾跃,惊退了所有的神鬼。

“他拿着我的机关去找圣上邀宠,压根不提是我做的!借此大捞了一笔!”

公输班随手抄起一盏长明灯,吹灭了上面娇弱的火焰,找到子墨子的神像,将灯里的油脂泼了神像一身,随即将火折子扔了上去。

“反正都是要烧,让我来烧了出气也没问题吧?”

火焰顿时肆意蔓延开来,橘黄的鲜红的火舌攻城略地,大声嘲笑着所谓神明的化身也不过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各色神仙脸上的彩漆在高温之中融化流淌,升腾而起的黑烟缠绕上祂们的脸颊,像是下达的审判书,祂们微笑的温和的神情变得扭曲,祂们在呐喊在咒骂在哀求,高呼这两个不知好歹的异类的名字!天道何在!!

墨翟咳出一口金色的血,莫名地愣神,他似乎听到了天道的叹息。

随即他被公输班抓住了手腕夺门而出,在弯弯曲曲的小径上狂奔,身后大火将人类愚蠢的造物吞没,或许直冲云霄的烟柱能够代神像们向神明哭诉自己的悲惨遭遇。

“神堂走水了!”惊恐的人群四下奔逃,大胆救火者有之,奔走告官者有之,无人注意公输班和墨翟从一处墙根上翻了出去。

公输班先落了地,回头看墨翟时他正从墙头跳下,冲天的大火将他的衣袍映的炽烈张扬,风托起他的衣角猎猎作响,墨翟嘴角还沾着金色的血,公输班从来没见他笑得如此肆意张狂。

他还活着,生命的活力汪洋恣肆,将公输班拥了个满怀。

“我听到了!”墨翟反过来抓着公输班的手,随便找了个人少的方向狂奔,声音都丢在风里。

“我听到天道说,我不再是神!祂将我为人时未尽的寿数还给我,惩罚我遍尝人间凄苦最后痛苦地死去!”

公输班反手抓住墨翟的手腕,拉着他朝更远的方向奔跑。他对着墨翟大喊道:“那可真是残忍!”

直至躲进了无人的巷子中,两人毫无形象地靠在墙上喘气,边喘气边看着对方笑,眉梢眼角尽是劫后余生的庆幸,而眼底也只有对方的倒影。

也不知是谁先迈出了第一步,谁先抱住了谁,他们靠得越来越近,直到身影重叠,直到唇齿相依。

一个郑重而温柔的吻。不是神明的施舍也不是信徒的供奉,只是两个情中人享受彼此的存在。

“我们逃吧。”

“去没有人也没有神的地方。”

二编:啊啊啊啊啊啊我才发现我把止楚攻宋的楚王名字记错了,已修正,之前记成了熊恽实际上应该是熊章!

“……子胥,我很想你。”

“啊……嗯,老夫……我也很想你。”

(老头内心OS虽然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但还是没想到他这么主动好一手出其不意(误)

挚友是男通讯录的谎言.jpg(

“已是宵禁时分,楚王此时邀请先生入宫恐怕另有图谋,依老奴看先生还是称病告假,莫要出门为妙。”公输家的老管家劝告道。

公输班叹了口气,点点头。管家正要出门去禀告传旨的使者,夜色中刀锋寒光一闪,老人的头颅径直落下,在地面上滚了滚,喷溅而出的血液溅起,染红了大半扇木门。

浓稠夜幕中一队人马带着火把奔袭而来,马蹄轻快并无太大动静,顷刻就围住了屋子。

公输班立即察觉到外面的变数,他贴着地面慢慢挪动到巽位,轻触机关,藏匿于桌下暗格内,尽量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脚步声渐渐密集而急促起来,伴随着男人和女人的惨叫和尖叫声——宅内人丁不多,...

脚步声渐渐密集而急促起来,伴随着男人和女人的惨叫和尖叫声——宅内人丁不多,他也未有家室,徒有几个侍从也叫他们杀的干脆利落。

说不恐慌是不可能的,公输班躲着大气不敢出,但他此刻脑子无比清楚,冲出去与他们拼命无疑是蠢如莽夫的决定。

一阵霹雳哐啷的砸东西声之后,那些人似乎因为找不到人而恼怒,吐出一片詈骂声。

脚步声渐渐远去,随后是短暂的寂静无声。

“他妈的躲到哪里去了,一个大活人还能插着翅膀飞了不成?”

“大王说务必带着公输的尸首来见他,不然要死的就是俺们的一家老小了。”旁边的士卒用手战国比划了一下脖子。

“咱们不如放火烧了房子,任由钢筋铁骨也烧化了,不信他不出来,”那汉子嘿嘿一笑,取来火油洒了,用火折子一点,那火舌如同猛兽窜了出去,“公输先生大仁大义不该横死,只是俺不能拿俺婆娘的命赌。”

公输班一闻到烟味,感觉到愈来愈高的温度,心下大骇,“吾命休矣!”

他打开机关钻出密闭空间,房间内已然一片火海,无处落脚,公输班被烟雾熏的一阵呛咳,死是难逃,他固然不惧一死,只是不愿他的机巧造物一同化为齑粉的,临死之际,他欲朝那些木器扑过去。

——木头碎裂的声音自头顶传来,熊熊燃烧的立柱重重倒下,赤色火焰之中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天而降。

男人的衣衫凌乱,脸上手上沾满灰烟,被烟熏的有些睁不开眼,他向公输班伸出手,“班兄抓紧我!”

“墨翟?”公输班惊讶之下毫不犹豫地抓住了他的手,见到吊在房梁上的铁索时瞬间领悟,攀住了墨翟的腰,他身上还是入夜降温时的凉爽。

墨翟左手紧紧揽着公输,右手用力晃动,二人借铁索之力荡在空中,避开燃烧的木材,靠近窗户时墨翟猛的用力踹开木窗,飞出窗外的同时房梁再也坚持不住断裂,墨翟扯动铁索带着燃烧的木头砸向围在墙边的几个士兵,几人也没想到如此变故,还未动手就被烫的惨叫,落地时墨翟仍紧紧拉着公输班的手狂奔。

跑入山林后两人停下小憩一会,墨翟有些歉意道:“墨家弟子仍在郑国守备,分不出人手来,某仓促只身而来,只能委屈班兄与我一同当叫花子了。”

公输班魂灵方归于躯体,理顺了气后道,“翟兄舍身忘死来救我,这才捡回命来,感激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委屈?”

他灵敏地嗅到了草木气息之外的血腥气,借着月色他抓起墨翟垂下的右手,果然,承载两个人的重量在空中,手掌的掌心裂出深深血痕。公输班又看到他手臂上缠着纱布隐隐透着血红,心下又是一惊,是了,墨翟刚从战场上赶过来,他想扒开衣服看看那人身上究竟有多少伤。墨翟却猛的抽回手,道,“后面追兵来了,我们该走了。”

楚王为避人耳目,暗杀公输时并未派许多人,只是听说他潜逃后,追兵只会越来越多。“兰陵县有最近的墨家据点,只有与墨家接应才能博得生机。”

公输班点了点头,所幸今夜星月还算明亮,他借着北斗定了方向,二人当机立断向北而去。

恰逢女贞子树林春天落叶,枯黄树叶簌簌而落遮掩着脚印,恰好为二人的脱逃掩饰。月光倒影在石块上发着光亮,时不时有小动物悉悉索索窜动的声响。两个影子如同鬼魅在林间穿梭,身后火光仍是穷追不舍。

“咻——”黑暗里一支箭头射过来,钉在两人中间的一棵树上,紧接着是数十只箭矢。

“糟了!”公输班眼疾手快地扯着墨翟在一块较大的石头后躲了。箭雨铺天盖地而来,象征了王的赶尽杀绝。

“我听到了水声,前面不远处应该就是谷江了,度过江水就离兰陵不远了。”墨翟道。

桥是绝对不能走,只能游泳过去。

河边有一只鹿在饮水,墨翟给了公输班一个眼神,二人迅速会意,矮着身子躲避着箭矢,缓缓向河边移动,从两面包围擒住了小鹿。公输班掏出匕首在鹿脖子上划了一道口子,墨翟松开压制鹿的手,在它腿上重重拍了一下,受惊的鹿立刻朝另一个方向逃去,审核留下逶迤的血迹,因惊吓导致控制不好方向,将树木撞的框框响,迅速吸引了追兵的注意力。

“在那边!”箭矢的方向迅速转向。追兵似乎循着血迹和声音去了。

二人轻轻下了水,尽量减少水花的声音。

月光不知几时隐在云后,视线渐渐暗淡,公输班忽然意识到他没看到墨翟了,嘴里无意尝到的河水犯者淡淡的血腥味,他忽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摸着黑四处摸寻,抓到了一只冰凉的手,像河水一样冰凉的。他着急忙慌地将整个人往上托,摸索着墨翟的脸,抹开他脸上的水,触及眉目时他感受到怀里的人费力地眨眼。

“再坚持一会,别睡!!”公输班拖着他加快向对岸游去。

“公输……咳咳,”呛进口鼻的水让墨翟残存几分清醒,“丢下我走吧……”

“不可能!”公输班朝他吼了一句,将臂弯紧紧箍住了墨翟的腰,长发在水下绞在一起。

滑动水面的手臂已经酸痛难当,河水带来的寒凉也让身体逐渐僵硬,也不知过了多久,公输班脚底终于触及到坚实的地面。拖着墨翟上了岸,他精疲力尽地跌坐在河岸的细沙上,身边的人无声无息如同死人。

他弯腰将脸贴在墨翟的胸口,感受心脏微弱而规律的搏动,听到血流涌过皮肤的声音。公输班咧开嘴,又哭又笑,两行热泪滴在衣襟上,洇开一片粉红。

休息片刻后,他将昏迷的人背起,向岸上一步步走去。

天的远方雷声轰鸣,闪电照着路面,一场大雨恐怕即将来临。公输班加快了脚步,江这边多山地,翻过这座山去兰陵显然来不及,希望能觅得一处藏身之处暂时避雨。

所幸天不亡我,芭蕉丛里他找到了一个浅浅的洞穴。潮湿的木头无法生火,只能靠体温暖着彼此。他扒开墨翟的上衣,层层白纱之下左胸口赫然一个箭洞,腰间臂上擦伤无数,深浅不一,叫冷水泡的有点发白。公输班倒抽一口凉气,他非医师,不懂汤液针石,墨翟亦非零件分明的仪器供他修理,只用手捧了些雨水喂他喝了,拨开潮湿缠绵的长发,将身子贴的紧些,用自己的体温暖着,又怕压到伤口让他吃痛。

人说患及祸至时,降志屈节,钦望巫祝,告穷归天,束手受败。纵使子墨子本事过人,信徒无数,落魄躺在山林时亦无人照顾。纵使公输子技法通天,束手无措时亦只能托希望于鬼神。

“上苍如感他为百姓奔走,请你救救他吧。”

凌晨时发冷的身体改为发热了,只是抖的厉害,睡梦中的墨翟不知是冷的难受,还是光线刺激的厉害,哑着嗓子哼哼,公输班让人枕在自己膝上更舒服些,用手遮住了他的眼睛,梳理着逐渐干燥的长发,一边盘算着墨翟能否坚持到进城进城后如何与墨家弟子汇合,一边将墨翟的头发缠绕在指尖把玩。

回过神来时忽然看见山洞前一个人影,公输班立马提高了警惕。

白发人看不出年纪,拄着柱杖似乎是个远行者,竹杖上停了一只翠色羽毛尽湿的鸟儿。他笑眯眯地道,“郑地秦越人,不知可否与先生一同在此避雨?”

公输班忽的瞪大了眼睛,“您就是那位堪比上古神医扁鹊的医者?求您救救我的朋友!”

“越人粗通医术而已,至于墨夫子我当然一定要救的。”

“您识得他?”

扁鹊哈哈一笑,“如何不识得,正是有了墨家,越人的家乡得以在战火中保存。”

他接过墨翟,手背探了探额头温度,又取他寸口三部,思忖片刻,自背篓中掏出些三七白及粉洒在伤口上细细包扎,又掏出些清热退烧的丸剂喂他吃了。

扁鹊听着公输班讲述一路逃亡的故事,边摇头边扼腕叹息,他亦切了公输班的脉象,掏出些散寒祛湿的药丸与服。

天光大亮,雨打芭蕉滴滴答答的声音开始变得悦耳,雨要停了。

扁鹊看了看天色,道,“越人该告辞了。”

“我有一问望先生告知,”公输班问道,“道家不染世俗,先生却在尘世奔波为百姓医治,无论贫贱,这是先生的义吗?”

“不在五行之中,越人却也见不得世人受苦,唯尽人力而已。”

雨霁时墨翟亦悠悠转醒,发汗后的皮肤尚有温热的潮意,他抬起手,小声叫着公输。公输班闻声而来,将额头与他的额头相抵,确定退烧了之后,盯着他仍苍白的脸色。将唇齿贴了上去,挤压舔舐着他的唇,直到将了无血色的唇逼出一点红润来,才满意般地点了点头。

“伤口还疼不疼?”

“不疼了。”

公输班轻轻掐了他的小臂,墨翟吃痛地“嘶”了一声。

“下次莫要为了我如此拼命,你的命还是留给天下人。”公输班叹了口气道。

“天下人有其他的墨子,还有禽子耕柱子去拯救,”墨翟指了指心口,“但是这个墨翟绝不会放弃公输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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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光大好,太阳照的人身上暖洋洋的,三两儿童在开满苜蓿的田埂上放纸鸢,公输班盘腿坐在田边,摸着稻穗的长势,思考如何改良收割的机器。

墨翟拎着一个包裹,远远喊了他一声,公输班应了一声,站起身来朝他走过去。

“早稻新熟,张师傅就把第一批酥饼送过来了——他说这是公输先生专供的。”

远处的战争没有停歇,欢声笑语夹杂着歌哭悲戚。他们知道自己该出发了。

公输班带上斗笠,与墨翟并肩而行。

“墨者公输,愿诛无道,义济天下。”

黑琴X红琴,主黑琴视角,精神污染预警。

ooc属于我。

其实,早在黑琴追杀红琴,被久川悠阻止时,黑琴已经对这一天有了心理准备。

看见久川悠的留言“送你个伴手礼”时,出于直觉,琴酒随手打印出一份任务清单,带在身上。

时隔多日,再次看见红琴依旧会使黑琴感到不爽。这会让他下意识想起过去那个天真的、可笑的、愚蠢的自己。

所以,黑琴才一直想要杀掉红琴。

眼见久川悠把红琴丢给自己,他为了遏制住杀死红琴的冲动,生生捏碎了一把伯莱塔。

他把那张任务...

他把那张任务清单丢给红琴,准备让红琴自生自灭。

但他显然低估了红琴的胆子。

这家伙居然敢不做任务!

红琴看起来有恃无恐。

也对,红琴是另一个世界上的自己。他们是那么的不同,又是那么的相同。红琴,无疑是在这个世界最了解自己的人。如果红琴想要对自己不利,他很难提防。

黑琴不允许自己的身边出现威胁。

既然不能杀了红琴,那就把红琴带在身边,放在能看到的地方,好好看管起来。

*

黑琴最开始,是把红琴视为心腹大患的。

对,无害。

作为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红琴是最了解黑琴的人,反过来,黑琴也是最了解红琴的人。

红琴明明有能力做好每一件任务,却惯于偷懒耍滑,能推就推,能拖就拖。

为什么?

——因为红琴他志不在此。只是他的信仰早就没了依托,无异于在深夜中失去光源照明。他在黑暗中踽踽独行,再也回不到阳光之下了。

他坚持要回到阳光照耀之处,却不知,那里潜藏着最大的敌人。

断了线的风筝随风飞舞,只记得不能落地,所以拼命留在空中。可风筝连飞向天空的原因,都忘了个一干二净。没了风筝线的指引,残缺不堪的风筝还能飞多久呢。

更可笑的是,是风筝线自己抛弃了风筝,而风筝在还狂风中苦苦挣扎。

可笑,又可悲。

黑琴勾起嘴角。他看到了让风筝坠落天空的可能。

做断线风筝、无根浮萍太过痛苦,不如,一起坠落深渊。

黑琴决定将抓到的叛徒交给红琴处决。

红琴惊诧于黑琴对他的“信任”,任务做得干脆利落。叛徒所知的信息全被撬出来,而后红琴一枪结束了叛徒的生命。那叛徒死得极快,没什么痛苦。

红琴眼底深藏的厌恶一闪而逝,却被黑琴精准捕捉。黑琴对此感到愉悦,即使杀死红琴,也无法带来这种快意。

红琴颊边绽放点点朱梅,他神色漠然,用手背揩干净溅在脸上的血迹。鲜红血点化做一层淡红,薄薄覆在红琴苍白的皮肤上。

黑琴只感到无名蒸腾的火焰烧灼着胃部,他想要更多,但却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大概是,想看到更多那个人痛苦挣扎的样子吧。

为此,黑琴拉着红琴不停做任务,在鲜血、哀嚎与烈火中游走。

红琴掩饰得再好,也逃不过黑琴的眼睛。

不管手上沾了多少血,红琴总是坚持着可笑的底线。

你还能坚持多久?

黑琴嘴角牵出嘲讽的弧度。

断线风筝,又何必苦苦挣扎,非要留在空中呢?

黑琴一直以为,自己只是想把红琴拉入深渊,仅此而已。

直到那天。

酒厂早已是掌控整个世界黑暗,但总有人不安分,想要挑战权威。

这一次,酒厂选择暂时放任,让不安分的家伙稍微发展一下,在他们尝到甜头、沾沾自喜时斩草除根,借此杀鸡儆猴。

红琴被黑琴派去“谈生意”,让那个势力出点血,换回被酒厂握住的把柄。

平心而论,黑琴和红琴都不喜欢虚与委蛇,他们更倾向于毫不拖泥带水的暴力美学。但红琴大概很喜欢这种不用见血的任务,所以就算再讨厌,也会处理好。

黑琴并不在乎这些细节,因为,“谈生意”只是酒厂用来麻痹对手的幌子。

敢挑战酒厂的权威,就要有丧命的准备。

与红琴在包厢“谈生意”的,是对方的二把手。这人有几分智谋,只是过于自负,总觉得自己才是捕食螳螂的黄雀。

死于自负,是那人唯一的结局。

击杀命令早已下达,红琴应该已经完成了任务。

为什么还没出来?

夜风拂过发梢,卷起几缕银白发丝。黑琴皱眉,踢开脚边的尸体,尚存余温的伯莱塔仍旧握在手中。

黑琴询问红琴任务进度,没收到回复。透过微型耳麦,能听见红琴越来越急促的呼吸。

红琴那边出了问题。

黑琴心头一跳。

说不上是庆幸还是担忧,只是下意识赶往红琴所在的包厢,顺路解决了几个对家的保镖。

门外,黑琴推门的手抬到一半,转而按住耳麦。他压低嗓音,安抚竖起尖刺的红琴:“是我。”

依照黑琴对红琴的了解,贸然推门,可能会被状态不佳的红琴误伤。

门内,红琴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却仍旧保持着警惕。

黑琴推门而入,撞进一双雾气迷茫的眸子。与他极为相似的墨绿色眼睛,被水汽氤氲成柔和的湖绿色,恰似冰消雪融,一池春水泛起盈盈波光。

黑琴一眼就看出来,红琴早已是强弩之末,却还是强撑着,假装没事。

好像有一只手在黑琴心弦上狠狠拨了一下,余音缭绕心头,久久不散。

黑琴伸手,指腹落在红琴眼角,用溅落的鲜血在眼尾晕开一抹绯红。

原来上次,他就想这么做了。

黑琴要把昏昏沉沉的红琴架回车上。红琴一把推开他,坚持要自己走。

黑琴也不坚持,只安静开车,目的地是自己的住所。

红琴在车座上难受得蜷缩成一团,却还艰难地维持着最后的理智,问黑琴,有没有缓解这种状态的药。

黑琴没说有,也没说没有,只说会帮他解决。

清醒状态下的红琴肯定能注意到黑琴话里的陷阱,只可惜,现在的红琴神志不清。

在药物影响下煎熬了一路,到达目的时,红琴已经快撑不住了。黑琴过来扶红琴,这次红琴没有拒绝,被黑琴送进卧室。老实说,红琴现在没直接贴到黑琴身上缓解燥热,已经是忍耐力超乎寻常了。

红琴晕晕沉沉躺在黑琴床上,被黑琴脱掉风衣外套也没有反应。等到黑琴去碰更私密的衣服时,红琴骤然找回一丝清明,察觉到黑琴的意图,当即扭打起来。

红琴抡起拳头就往黑琴脸上砸,脚下功夫也不含糊,提膝直往黑琴脐下三寸处踹,果决狠辣,毫不留情。

但摆烂太久的红琴,本来就打不过身经百战的黑琴。更何况,红琴还中了药。

战斗激发出黑琴血液深处的暴虐。红琴很快落于下风,被黑琴抓住机会贯穿。

红琴痛苦地蹙眉,对黑琴反手就是一拳,却在半空被黑琴捉住,手腕内侧被咬了一口。

他们之间的jiao合并无温情可言,更像是两只毛色相同的狼,在立锥之地互相撕咬,败者沦为俘虏,被胜者拆吃入腹,肆意享用。

攀上顶峰时,黑琴拨开红琴汗湿的银发,像真正的兽类,一口咬住配偶的后颈,留下深可见血的牙印。

红琴双颊酡红,呼吸急促,满身都是胜者打下的标记。一双墨绿色眼睛在药物的影响下早已迷蒙,却还是不甘示弱,恶狠狠瞪着黑琴的方向。

那之后,黑琴没有刻意束缚红琴的双手。他了解红琴,知道红琴处于劣势时,不喜欢条件不对等的博弈。

那就尽量做到公平。

然后打败他,击溃他,让他痛苦,让他沉沦。

但要让他输得心服口服,自愿臣服,是不可能的。

两只狼继续缠斗在一起,直到一方彻底击败另一方。

败者被蹂躏得狼狈不堪,多次反坑后无果,只得用颤抖的手,在施暴者背后抓出道道血痕。

胜者满脸餍足,抬起红琴的下巴,欣赏他似痛苦又似欢愉的表情。

他喜欢看他挣扎的模样。

这可比杀掉他,或者让他彻底堕落,更加有趣。

黑琴醒来的时候,红琴双眉紧蹙,睡得并不安稳。

黑琴坐起身,点燃一支烟。

那个势力的二把手不知天高地厚,掂不清自己几斤几两,色胆包天,竟敢给红琴下药。他不仅敢在红琴的酒里做手脚,还敢支开保护他的保镖。

那人最终死于愚蠢的自负,给红琴用的猛药,最后便宜了黑琴。

身后传来细微的响动,黑琴收回纷飞的思绪。

红琴一伸手,黑琴就读懂了他的意思,把剩下的半根烟递过去。

红琴说话时,嗓音低沉中带着沙哑。明明浑身上下都是暧昧的痕迹,却表情冷淡地吞云吐雾。

黑琴本不是重yu的人,但红琴这幅模样却勾起他破坏的yu望。他想要撕破红琴冷淡的面具,让他再次换上昨晚那种表情。

想要制服他、贯穿他、撕碎他。

但黑琴最终压下躁动,确认了“红琴记不清昨夜的细节”这一事实。

有些药确实有这种作用。

毕竟,完整的东西打碎了才好看。

红琴到底没经历过那些惨烈的背叛,没受到过痛彻心扉的伤害,自然也就无法被彻底“染黑”。

这是黑琴最终得出的结论。

他们像镜子内外的两个影子,处处都极为相似,却是截然相反的两极。

黑琴了解红琴,如同了解自己。红琴的一举一动有什么目的,他能一眼看破,也就不怕遭到算计。

更何况,向往“光明”是红琴的死穴。拿捏住这一死穴,就不必担心遭到背叛。

黑琴把红琴放在身边,并不担心红琴对他不利。只是,无法将红琴彻底拉入深渊,黑琴终究还是不满足的。

这种不满足,最终换了个方向宣泄,变成午夜时分的双人运动。

看手下败将在身下狼狈挣扎,却又挣脱不得、只能被迫承受的样子,是会上瘾的。

更换了新的排版方式,和红琴视角那篇比起来,哪个看着更舒服?

ooc小剧场:

红琴:你到底喜欢我什么?我改还不行吗?

黑琴:我就是喜欢你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的样子。

彩蛋是一些不适合放在正文里的边角料,还有一点悠总视角。

红琴视角那篇就说过,这是个披着沙雕壳子的恐怖故事(?)

我理解中的水仙多少有点病态,不晓得写没写出来。

本篇中有对黑琴和红琴背景的猜测,坐等被原文打脸。

最近在看点家的文,有点找不回产粮状态,这篇文凑合看吧。

词喵,我最爱的点家男频女作者!

别人家的主角:冷静,强悍,睿智。

词喵家新主角:冷静,强悍,傻得可爱。

黑琴X红琴,慎点。

杂食党的胃很强大,杂食党做的饭很杂,杂食党怕你们吃不下这一对,看清楚cp再进。

主红琴视角,ooc预警

久川悠回来了。

青年浅褐色的卷发乱糟糟堆作一团,镜片下,狭长凤眼微微眯起。

“他刚来这边,你带他熟悉一下。”

红琴相当抗拒:“我想回去。”

“不,你不想。”久川悠无情地封死了退路。

在久川悠的注视下,红琴不情不愿地挪到黑琴面前。

黑琴墨绿色的眼睛死死盯住红琴,极具压迫感。口袋中的左手,已经握住了伯莱塔。

“他现在是你的新同事。”......

“他现在是你的新同事。”久川悠按住黑琴想要掏枪的手。

所以不能杀他。

黑琴听出了久川悠的弦外之音,手指下意识攥紧伯莱塔,竭力遏制住拨开保险栓的冲动。

“嘎嘣。”

伯莱塔裂开了。

物理意义上的。

“你们会好好相处、好好建设酒厂的,对吧?”久川悠嘴角的笑意越拉越大。

真正的资本家懂得给予下属充足的信任,这样才能够激发下属认真工作的激情。

虽然,这条只对黑琴有效,对红琴无效。

但是,黑琴能威慑红琴。

所以,只要把黑琴和红琴放在一起,就可以收获两个劳模。

久川悠看向黑琴。

黑琴露出一脸嫌弃的神情,嘴角下撇,半晌,冷哼一声。

久川悠望向红琴。

红琴有苦说不出,只能艰难地扯了扯嘴角。

不反对,就当是默认了。

久川悠愉快地在两只琴酒肩膀上拍了拍,扬长而去。

“做完这些任务,”黑琴丢给红琴一张任务清单,“一天。”

这是一张长长的任务清单。红琴从上到下浏览一遍,任务内容从敲诈勒索到杀人放火,应有尽有。

除了制裁叛徒。

看来黑琴不仅想杀他,还提防着他背叛酒厂。

红琴望着黑琴离去的背影,叹了口气。

不过,这就是黑琴正常的工作量吗?每天亲自做这么多任务,真的不会秃吗?但是看黑琴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头发,不像是假的。

红琴看一眼拖到地上的任务清单,再次叹气。

想摸鱼。

不做任务,可能会被怒不可遏的黑琴杀掉。但是,自己在这边根本没有工具人,做任务只能亲力亲为。

工作还是摆烂,这是个问题。

翌日。

黑洞洞的枪口抵在红琴额头上。

黑琴凶狠地瞪着红琴,声音里结满冰碴:“你就是这么做任务的?”

“如你所见。”

枪口传来的力道更重了,冷硬金属紧贴脑门,皮肤被硌得生疼。

“你杀不了我。”红琴直接摆烂。

昨天,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红琴选择摸鱼。只要他摆烂到底,坚持不做任务,久川悠就会放他回去……吧?

黑琴阴沉着脸,挪开伯莱塔:“跟我走。”

“做什么?”红琴警惕起来。

黑琴不会要违抗久川悠的命令,先杀了自己再汇报,先斩后奏吧?

黑琴一把薅住红琴的衣领,拉开保时捷车门,连拖带拽把人塞进去:“做任务。”

“开车。”黑琴坐到副驾驶位,发号施令。

久川悠没给红琴配保时捷,红琴现在只有一把自带的伯莱塔。没有爱车,要给黑琴当司机,还要被黑琴逼着做任务。

大概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了。

红琴想回原来的世界摸鱼。

想到黑琴还在旁边,红琴忍住叹气的冲动。

保时捷亮起车灯,划破黎明前的黑暗,一路驶向远方。

这是红琴被迫与黑琴搭档的第三个月月末。红琴已经被逼着当了三个月的劳模,并且还将继续当下去。

也只有做单人任务的时候,红琴才能得到片刻喘息。

红琴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充斥鼻端的,不是食物诱人的香气,而是可以摸鱼的自由气息。

包厢中,莫扎特小夜曲缓缓流淌,对面的中年男人举杯致意:“合作愉快。”

不管红琴内心在想些什么,他面上仍是波澜不惊的表情。等到酒液入喉,红琴才察觉到异常。

酒里加了料。

于此同时,微型耳麦中传来黑琴的命令:“计划有变,击杀目标。”

红琴一把摔了酒杯。

枪响。

酒杯碎了一地,残余的深红酒液,与色泽相近的粘稠液体混杂在一起,缓缓流淌,染红晶莹的玻璃碎片。

只喝了一口酒,生效却这样快。红琴只觉得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在血管中翻滚着沸腾,意识也逐渐昏沉。现在催吐已经晚了,外面不知道有没有其他敌人。

顾不上擦拭眼角溅落的鲜血,他必须做点什么,来保持清醒。

伯莱塔指向主人的手臂。

红琴还没扣下扳机,却在一片迷蒙中,捕捉到逼近包厢的脚步声。他调转枪口,咬破舌尖,在疼痛与血腥味中获得片刻清明。

脚步声停驻在门前。

“是我。”耳麦中,传来红琴无比熟悉、却又无比厌恶的嗓音,在危机四伏的当下,竟然令他感到安心。

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恍惚中,冰凉而粗糙的指腹擦过眼尾,红琴抬眼,对上一双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墨绿色眼睛。

他闻到了铁锈、硝烟和夜风的气息。

红琴醒来的时候,黑琴正坐在红琴身边,背对着他抽烟。红琴本就头痛欲裂,看见黑琴背后鲜红的抓痕,顿时觉得头更疼了。

其实,疼的不只是头。

红琴靠零碎的记忆片段,拼凑起昨晚的经历。

欲望与杀意,疼痛与欢愉。掠夺与被掠夺,征服与被征服。

红琴很想拿起伯莱塔,送那个正在抽事后烟的家伙一颗子弹。

但他打不过那家伙,一旦出手,只会被收拾得更惨。这一点,在被迫当劳模的三个月里,以及混乱的昨夜,无比明晰。

红琴只当是被狗咬了一口。

“醒了。”黑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头也不回,用陈述的语气抛出疑问句。

红琴没起身,只伸出一条胳膊讨烟。他的衣服不知道被扔在哪,自然也就找不到衣兜里的烟和打火机。

左手五指摊开,手腕内侧,一枚青紫吻痕烙于其上,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惹眼。

红琴得到半截燃烧的香烟,外加一天可以安心咸鱼的假期。香烟的滤嘴还湿润着,红琴也没嫌弃,吞云吐雾时看见黑琴穿衣出门,开启新一天的劳模日常。

红琴以为,这次他和黑琴滚到一起,纯粹是个意外。这一天,他心安理得地摆烂。

第二天,红琴决定继续摆烂,却收到了黑琴的“新式伯莱塔威警告”。

黑琴掏出伯莱塔,没开保险栓,枪身在红琴颊边轻拍,动作充满暗示。冰冷枪口转而抵住嘴唇,像冷血动物的吻。黑琴俯身,温热吐息拂过红琴耳垂,在他耳边低喃。

“那晚滋味不错,我倒是还想再尝尝。”

……

继“我被我自己追杀”“我被我自己逼着当劳模”之后,又多出一项“我被我自己睡了,并且还想多睡几次”。

黑琴,你个狼灭。

有比被逼着做任务更糟糕的吗?

有。不做任务,就会被做。

摆在红琴面前的,只有两个选则。

一,工作。和黑琴出任务,根本不能摸鱼。

二,摆烂。黑琴会帮忙做完他的那一部分任务,但黑琴做任务之前,会先做他。

小段子:

某天,红琴工作摸鱼被黑琴发现。黑琴想借机睡红琴,红琴不愿意,两人打了一架。

黑化强十倍,洗白弱三分。摆烂红琴打不过劳模黑琴,这很合理。

红琴最后被捆得结结实实,被黑琴按着欺负。

红琴:rnm,rnm!#&*%$&¥

黑琴(解开蒙住红琴眼睛的领带):看清楚,被r的是你。

红琴中气十足的骂骂咧咧最后变成了不可描述的声音,到最后嗓子都哑了。

隔天,红琴没能起来,瘫在被窝里摆烂。

红琴:mmp,我要回原来的世界!

红琴视角差点意思,下次摸个黑琴视角。黑琴视角比较带感

我搞三创一般不带原创人物角色的tag,tag怎么打啊,抓瞎。#双琴是别人家的tag,#黑琴也是别人家的tag,怒而自创#黑红琴tag.(北极圈瑟瑟发抖.jpg)

重生酒厂萩,上辈子变成一只魂儿目睹了小阵平摩天轮上释然的笑,重生后对松田过度保护,松田察觉了不对劲但是发现完全没有恶意就直接不在意。。

————————

萩死后窥见了同期们未来的惨烈。决心改变命运,选择了一条迥异的道路——潜入黑衣组织,以未知的力量扭转乾坤。

巧妙地伪装自己,成为一个与松田阵平生活毫无交集的陌生人。

上辈子阿飘萩和松田一起上摩天轮,然后面对面呃呃

但是跟在幼驯染身边的四年和最后亲眼看见幼驯染被炸成烟花的冲击力实在太大,重生后的萩无法克制内心的保护欲,于是暗中守护松田,像一个影子般悄无声息地跟随。

于是某天,找不到钥匙的松田警官想起了这位“影子先生”

受不了了本来这是一个普通的梗但是“吭声”一出来我笑癫了哈哈哈哈

完全不会写文但是实在想看所以造了点垃圾出来

所以有没有老师我想吃呜呜(疯狂暗杀)

梗源wb,侵删

终于找到组织了……刷到很合适的代餐,速来做饭。

本人因学业断断续续重新看了很久,才看到一千多章,望包涵。

两千字短打。

如有ooc,望指正。

“还真是麻烦。”

方羽拍了把身上的灰,眼神冰冷。

眼前的巨兽尖锐的獠牙裸露,身上坚实的皮肤无不证实了这家伙的难缠。

“六甲精鳄啊,那便抬举它一分力气吧。”

方羽活动活动手腕,用上了四分的力气。

六甲精鳄登时撞到墙壁,一双浑浊的巨眼瞪着,咽了气。

方羽走过去,手掏出那兽的金丹,吸收进自己的身躯。

层数不过浅浅升了三层。

“上古遗迹就这?”方羽蹙眉,抹了抹沾着污血的手。

六甲精鳄倒下后,背后的一间密室才显露出来。

“稀松平常。...

“稀松平常。”

这是方羽对这间密室的初步评价。

这间密室的外表不过是看起来很平常的石头块,简直像是景区的厕所。

当方羽的手触碰到墙壁时,眼神一变,才发觉其古怪之处。

这间密室,竟能压制他的灵力。

但随即方羽脸色就恢复平常,淬体一百多次不是白白淬的。不能用灵力,想那密室也不能耐他如何。

于是他进去的那一刻,看到眼前的人,他意料之外地挑了挑眉。

“林霸天?你的玄然气还真是跟雨后春笋一样啊。”

“不是,方羽,你小子怎么还活着?”林霸天的玄然气本来摆了一个他自认为最具魅力的动作,一看到是方羽先是瞪大了眼睛,接着便由衷地叹了口气。

方羽将来龙去脉讲述给林霸天,顺便指着密室墙边那尊显然被美化的雕像。

“你这雕像还真是和你两抹两样。”方羽微笑道。

“你的玄然气怎么这也有?还挺阴魂不散的啊。”

“唉,本来想着多留几缕留给我的后人或漂亮妹妹的,没想到让你小子捷足先登了。”

林霸天看着很懊恼,那张被他刻意美化的俊脸也露出几分恼意。

“那你有什么考验,速战速决吧。”方羽望着除了自己和林霸天就空无一物的密室,最终目光落到了林霸天身上。

谁料林霸天忽然面露古怪之色,唇瓣分分合合也没说出一个所以然来。

“你最好别告诉我你这缕玄然气就是这个遗迹的宝物。”

“那倒也不是……”

林霸天挠挠头,笑得竟有些羞涩。

“接个吻就好了。”

方羽:???

见方羽眼神不善,林霸天索性勾住前者脖颈,轻轻贴上那人的唇。

他的嘴唇,还挺软的……

林霸天脑子有点宕机,但又似乎有什么东西驱动着他继续做下去。

他的手开始抚摸方羽的头发,一直到后者的脸颊。

我靠,真好啊,过了几千年还长着这副嫩脸……

方羽其实很想推开。

好兄弟的脸贴过来的那刻,方羽就被无形的力量控制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要在平常,他一定会对这能压制他的密室颇感兴趣。

但林霸天有些微红的脸贴过来的时候,他还是相当震惊,以至于几乎不能思考。

林霸天嘴上天天说撩泼这个姑娘、那个姑娘的,其实吻技差得要命,对接吻也只是理解到嘴唇相贴而已。

但也仅仅如此,不近女色的方羽也是被吻的有些情动了。

他叹了口气,看来林霸天半天不肯启齿的原因就在这里了。

这本是他林霸天占人家姑娘便宜的色狼行为,报应却落在方羽头上。

真是造化弄人啊。

罢了,既是考验,他便迎难而上吧。

他回应了这个吻。

林霸天显然是意料之外,他瞪大了眼睛,呆怔的样子有些傻,方羽忍不住笑了。

他道:“考验结束了?”

林霸天便略有不满地瞪了方羽一眼,接着便扑了上来,咬了方羽的唇。

他噬咬着后者的唇瓣,血腥味弥漫在口腔里,让他忍不住联想到方羽一人杀上紫炎宫的场景。

像是生锈了吧。

空洞的,血腥的,易逝的。

方羽回应着他,但也只是随林霸天而去,并不算主动。

林霸天有些恼。

这怎么行呢?这漩涡就算是他方羽也应一起卷进来的。

两人唇齿交缠,林霸天的手在方羽身上游走,最终也只是抱紧了他。

一吻终了,生涩如这二人,也在分开时微微喘着气。

方羽的眼睛一向冷的像一潭湖水,此刻也染上几分绯色与情欲。

林霸天拍了拍自己的脸,眼睛却是死死盯着方羽的双瞳。

有些漂亮。

啊啊……林霸天……他是你的兄弟啊……

林霸天又拍拍脸颊。

也许是被林霸天的行为蠢笑了,方羽的唇角也微微勾起。

啊啊……兄弟你好香。

林霸天还在疯狂挣扎,方羽看看他,单挑眉。

“接吻是你的考验,那宝物呢?”方羽环视了密室,依旧空荡荡一片。

我靠,不能让这孙子把我耍了吧。方羽沉下脸来。

只是林霸天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缓缓走过来,看着方羽那双情欲未消的双眸,咽了咽口水。

“你躺下。”

方羽有些不解,但也不愿让前面的接吻功亏一篑,便照做了。

林霸天俯视着他,在他身上慢慢俯下身。

林霸天将方羽困于他的双臂之间,就算是方羽,也明白林霸天的意思。

“怎么,你还想/上/我不成?”方羽有些气笑了。

凭着足够实力,他除了不能突破炼气期这个难关,何曾有过如此被人逼迫却反抗不能的时候?

用不着他林霸天回答,那孙子通红的脸就暴露了。

林霸天慢慢解开了方羽的衣扣,却被方羽一掌拍开。

“光解我的,你自己在这清白?”

林霸天喉结滚动。

不愧是几千年的活化石,几乎是林霸天碰到方羽腰的那一刻,方羽就皱着眉得躲闪开了。

“恶趣味。”

林霸天没接话,他的手轻轻抚过方羽那处,便感受到那处瑟缩了一下,接着像是饥渴一般/吞/吸/着林霸天的手指。

方羽难耐地闭了眼睛,似乎也是默许他继续做下去的表现。

一番风雨后,方羽整理好衣领,端详着林霸天给的别离暗真花,抬头看他。

“什么作用?”

“吃了后晚上能梦见我。”林霸天笑嘻嘻地凑到方羽身后,扒开他领子看刚刚情欲的痕迹。

“啧。”

方羽拍开他的手,开启洞察之眼仔细观察一番。

靠,他真没看出来这孙子给的花除了蕴含比较丰富的灵力以外,还有什么好处。

于是他冷笑着看林霸天。

罢了,就当被这孙子耍一道吧。

他仰头吞下了那朵花。

“你说这花如何?”

方羽回头询问,却只见密室里空荡荡时候他一人。

紧闭的密室大门也不知何时敞开。

比上一缕玄然气消失的速度快得不是一星半点啊。

方羽终归是叹了口气,迈出门去。

但迈出门的片刻,他便觉得脖颈处有些隐隐的疼痛。

他低头看去,混杂着情欲与爱意的红痕正印在他的脖子上。

他终究忍不住轻笑一声,拢好衣领向门外走去。

END.

没想到我也有日更的一天……《楚国风俗志》实在是一本令人上头的书啊

-伍员x孙武,结尾有子贡客串

-全文1.5w+

-巫鬼元素有,怪力乱神有,楚辞元素有。楚文化是个神奇的存在!

-鉴于干将莫邪的故事最早见载于汉朝的《吴越春秋》,传说的成分比较多,所以我就把这段情节加给子胥的属镂了,一切服务于我产品的分离聚合……

吴王闻子胥之怨恨也,乃使人赐属镂之剑。子胥受剑,徒跣褰裳,下堂中庭,仰天呼怨,曰:……

——《吴越春秋》

(一)

这是他此生见过最美的一把剑。

像晴朗秋日下的一段江河,被那工匠用双手的掌心托着,在吴王矛戈森然的大殿里孤独地闪烁。孙武眨了眨眼,有一瞬间......

像晴朗秋日下的一段江河,被那工匠用双手的掌心托着,在吴王矛戈森然的大殿里孤独地闪烁。孙武眨了眨眼,有一瞬间在疑惑它怎么没有从手指的缝隙中流泻下去,下一刻才想起它本当是世间最坚利的东西。

剑匠静止地跪在阶下,低头弓身,两臂高举,捧着他献给王的天下第一利剑。阖闾以手击案,大笑道:“好!匠师果不负寡人所托。此剑当真利可断金么?”

“回禀大王:大王可任意与其他刀剑比试。”剑匠回答道,“此剑之锋利是由于鸠兹城上好的纯铜、铅锡,更是剑灵护佑的缘故。”

剑匠的话带着楚国口音,孙武曾在伍员口中听过。伍员向前一步,转头看了看吴王,又低头看着那把剑,说道:“剑灵护佑,自当是得了牺牲。不知匠师献祭了何人?”

“贱内,不胜荣幸。”匠人恭顺地回答。

孙武觉得后背吹起一阵寒风,整个人打了一个冷战,就好像在睡梦边缘感觉从高空坠落、猛地惊醒。以往曾听闻过南国铸剑好祭人牲,但在亲眼见到这把剑之前,那不过是书简上爬满蠹虫的历史传说而已。伍员站在他斜前方,只是朝他的方向微微偏了偏头,刚露出一点颧骨,就把脸转了回去;他脸上似乎蒙着一层极浅的冷红,是因为剑光吗?

剑匠一直面朝地面,继续说道:“鸠兹的铜坚硬难熔,炼三日三夜而不化,想是神灵不乐。贱内忧心,身赴炉中,飨祭剑灵,我等鼓橐装炭、熔化金铁,方才铸得此剑。大王若佩此剑,必得神灵庇佑,攻城杀敌,靡不毕克。”

阖闾笑道:“匠师连日劳累,有心了。寡人会重赏你。来,把剑呈上来吧。”

阶下一名侍卫从剑匠手中接过那把剑,之后从台阶一侧慢慢走上来。孙武盯着他手里的剑,想象着一个女子的躯体在冶金炉的铜水中如草叶露珠般地融化——发丝是剑的纹路,皮肤是剑的铜膜,微笑是剑的弧光。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确实是他见过最美的一把剑了。

但随着这把剑一级一级地接近,他心里的感觉越发不好,这种感觉无法描述,只是混沌地郁积在胸口。伍员又向前走了一步,在沉心思考之前,孙武就已经本能地抬手拽住他衣袖。伍员停下了,回身不解地望着他。红光横在他脸上,像心跳一般地悸动闪烁,但他自己似乎浑然无觉。

孙武说:“我来吧。”

话音刚落他便后悔,他实在不愿意用手去触碰这把铸了人血的剑;但他更不愿让子胥碰它——这似乎就像照在子胥脸上的剑光一样,是个不祥之兆。孙武于是放开了伍员,自己走上前去将侍从取来的剑捧在手里。那把剑被阳光照得暖热,平放在他手心上,好像内里还没凝固,还有人的血脉在环流。他站在最上层台阶处双手平举,感受着剑的重量与热量,而阶下的剑匠在那时终于抬起了头,与他四目对视。

确凿无疑的仇恨与诅咒,一双炭一般乌黑的眸子,眼周皱纹狰狞,如同毒火的纹路。他吓了一跳,指尖收紧,被剑刃压出丝丝缕缕的疼;再要定睛去看时,剑匠将头倏忽垂下,又是和先前一模一样的恭顺跪拜。

是不是我昨夜没有睡好……

孙长卿的脑袋后知后觉地昏沉起来,今天发生的一切显得像是疑神疑鬼的幻觉。阖闾从他手中接过那剑,举在眼前,左手轻抚雪白的剑刃,满意地看了一回,又双手举剑,小幅度挥舞劈砍几次,剑光像是有延时效果,在半空留下繁复虬折的图案,像某种龙蛇图腾。

“是把好剑……这剑的名称寡人想好了,便按我吴地方言,叫它属镂吧。”

“长卿。

“长卿。……

“孙长卿!”

孙武一从朝堂上下来就闷头往回走,连套好的车也没坐。但伍员虽然被阖闾留了片刻,还是在吴江边市集里赶上了他。草滩上闹市人来人往,空气里一股鲜鱼和芫荽的气味,伍员把他扯到柳树底下,满脸忧虑。

“怎么回事?”

孙武拍掉他的手:“我准备买条鲮鱼。子胥,你也吃么?”

“不是鲮鱼,我说的是那把剑。那把‘属镂’。”

孙武装作了然的样子笑道:“属镂怎么了?那是一把好剑。我在齐国时,从未见过这般精美的金器……”

伍员无言地盯着他看了片刻,又有些局促地将目光移开,叹了口气。

“你不必多想。你是齐人,你不知……那匠人来自楚国,用炼炉向神灵献祭,之后用人牲衅血,楚人自来便是如此为王铸剑。这不过是求福佑,又如何会遗灾?”

孙武眼前浮现出剑匠的脸,以及他脸上鬼魂般漂浮着的、近乎实体化的仇恨;这仇恨浓重得像一片阴影,模糊了一切,在世界的背景上凸显出属镂血红色的剑刃。然而这些影像下一刻就被柳树下嫩绿的光冲淡了,喧闹声如同海浪般摇动萦回,伍员的脸在离他很近的地方真切地存在着,不像吴王宫殿里那样可怕,脸颊上透出血色,应该是方才赶路时走出来的。

哪里是什么冷红呢?

“我知道……是我少见多怪了。”他有些自嘲地笑道。

伍员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冤有头债有主。即便它真的是我命中之灾,你也挡不住的。”

孙武哑然失笑。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安慰。一句话中每个字都远超他的预期,这大概是与伍员对话时才能获得的体验了。

“你笑什么?”

“没有什么,”他抬手拍了拍伍员的肩,“多谢。”

伍员似乎也笑了笑,然后走上前,与孙武并肩靠在吴江边的大柳树上。

“我也要多谢你。怕那剑上有诅咒,又要抢着去拿,该说你胆小还是奋不顾身呢?”

“我是被它吓到了。”

“可你还是将属镂递给大王了。”

“大王不会有事。”

“你觉得只有我会有事么?”

“我……”孙武犹豫了一下,“都说了,我是吓到了。你和大王都不会有事。”

“那是最好……”

日头下的江水像一条温暖的、织着闪亮银线的绸缎。他们沉默下来,看着江上来来往往的鱼牙子。一个拽扎着衣襟的鱼牙将船撑到岸边,从船舱里提起那大竹篾来,水花四溅,剩下半篾活蹦乱跳的鱼。孙武听见一种微弱的声音,听了一会儿才发觉那是伍员的肚子在叫。

孙武转过头看着他,他把脑袋偏了过去,支吾了半天才说道:“我早上没吃饭。”

“若不是你把我叫住说了那么多些话,鲮鱼早就出锅了。来吧……”

那天中午伍员在他家一连吃了两条烧鲮鱼,还有一大碗麦饭。孙武和他一直谈笑到午后时分,忘却了所有荒诞的预言。

属镂铸成那年,是吴王光即位的第一年。

鲁使带着季孙大夫要来聘问贺喜的消息,一路南下,将木牍送达吴王案前;一个月后,季孙意如的车仗果然出现在北方的烟尘里。孙武不认识他,更没见过他,但世人皆知——他来自一个君主出逃在外的邦国。两年前,季孙氏联合叔孙氏将鲁公逐出鲁都曲阜,鲁公逃至齐国,至今未归,天下哗然……但除非鲁国是我方谋攻的敌手,这般弱君权臣的戏码孙武是不会感兴趣的,也不会提醒吴王感兴趣。

那仿佛是一次平常甚至平庸的聘问。阖闾在吴宫铺下盛宴招待季孙大夫,又命驿馆设宴招待跟来的一众随从。君王与使者互相陈说繁琐的祝酒词,之后阖闾说了些吴国近况,季孙意如又满面担忧地提起出访在外的鲁公,与对面的吴国君臣谈了一番天下时势,这宴会就接近尾声了。阖闾挥了挥手,一名侍从自屏风之后小步趋近,手里捧着一把带鞘的长剑。

“季孙大夫,此剑乃是我吴国名匠所铸,名唤属镂,利可断金,寡人常佩,今日便赠予大夫。”

席间伍员迅速转头看了他一眼,但孙武一动不动,只是慢慢放下了手里的酒盏。他看着季孙意如将剑接到手里,又万般小心地启开一段剑鞘,剑刃反射出的烛火光斑随着手的动作,在大殿内幽灵般四处游走……而那种冷红的光晕,果然又回到了伍员脸上。

季孙意如看了片刻,噌地合上剑鞘,长跪而起。红光消失了,满堂宾客似乎无人觉察。他将属镂高举在额前:“剑光凛然,此乃王者之剑。外臣不敢擅动,恳请吴王收回!”

“何至如此?大夫,这不过是把寻常的剑罢了。”

他又将剑举高了些:“除却吴王,此剑无人当之。外臣深感大王厚意……”

阖闾摇了摇头,大笑道:“也罢!大夫,把剑放下吧。寡人给你看看这几匹丝绸。”

于是一个时辰之后,由孙武领着装有成捆新绸的车队、将季孙意如送回驿馆歇息。两人共乘一辆轺车,季孙意如抬头望着西边天陲上升起的长庚星,在轮辐颠簸声中长久地沉默着,接着长叹一声。孙武坐在他旁边,等着他先说话。

季孙意如将目光从天边收回来,再望向他时已经带上了宾主间再得体不过的笑意:“若我没记错,孙将军当是齐人。”

孙武点头:“正是。”

“可是伐莒有功的孙书将军之后?若如此说便是陈国公室、田氏同宗了,将军家世显赫。”

“旁支末流而已。”

“将军休如此说。如今齐国哪一个不对田氏敬之爱之?高氏、国氏气焰嚣张不过一时,田氏是会在齐国永享烝尝的……齐国现况,将军难道不愿知晓么?”

他想引我回去。他想做引我回去的那个人。他想让我在齐国帮他处理什么呢?……当然是鲁公了。不过,没有我他也会另想办法。

“孙武不孝,离齐入吴已有五年了。”

季孙意如盯着他端详了片刻,摆摆手笑道:“罢了,我知道将军的意思。也没什么好说,齐公,晏大夫,田氏,高氏,国氏,鲍氏,无非仍是那样。只是意如已许久不曾造访吴国了,今日一见,宫室壮丽,俨然王霸之国——吴国宝剑,更是天下无双。”

孙武不知道这到驿馆去的路还要走多久,车轮的吱呀声与鲁国大夫弯弯绕绕的话已经让他开始疲倦了——当然,或许还有吴宫美酒的缘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但他自己并不是很喜欢与外交者谈话。

“属镂乃是上乘利剑,但这般利剑我王还有许多。大夫推却不受,实在可惜了。”

季孙意如抚着长须:“意如不才,也些须见过些剑,其中属镂为最。但将军应当不曾近观此剑。”

“愿闻其详。”

“这剑锋锷上有缺口,粟米大小,我想吴王应当没能看见。”

“剑锋有小缺口,这是常事。”

“意如略懂些相剑之术。这把利剑铸成,如斯之美,吴国必霸;剑锷有缺,则霸后之亡,可立而待……将军啊,属镂乃不祥之器,我虽爱之,不愿受之。”

孙武神思恍惚了片刻,用左手攥住车前横木,使自己看起来像是因颠簸而晕眩的样子。

“大夫这话,我却不敢信。”

“这话不能在吴王面前说,但将军乃是齐人,齐鲁两国世代邦交,我与将军便是有缘。不妨听意如一言: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将军何不早作打算呢?”

“多谢大夫提醒。”他扯动嘴角,感觉脸颊肌肉都僵直了,“若能劝大王熔了这把不祥之剑,当是上策。孙武自会斟酌。”

在浓重如沉香烟雾的暮色里,季孙意如轻笑一声:“……真是忠勇可嘉。”

“他是昏了头了,说的尽是昏话。”

“也不能如此说……”孙武还想继续分析。

烛光里伍员的白发像是浅金色的缎子,垂在身前。他支在案几上的手肘移了个位置,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斜倚着,发出一个明显不以为然的声音。

“他连你都想游说,当然是昏了头了。我若是你,下车之前定要说几句话来讽刺他。”

“是……”孙武只好妥协。他拿过案上放着的酒盏,捏在手里,看着浅绿色的酒沫在酒中沉沉浮浮,最后如新雪般全部覆在盏底;手腕轻轻一抖,酒沫又脱空飞去,杨花似地狂舞起来。他出神地望着,像将要溺死在里面那样逐渐呼吸困难。

“子胥,我想应当劝大王趁早熔掉那把剑。”

“你又来了。”伍员提着双耳酒壶给自己倒酒,“你明知季孙意如说这些就是为了勾你回去。”

孙武喝光了酒,把酒盏放回去,用手扶着额头,沉吟半晌。

“你是楚人,你可曾听闻过一些……以剑咒人的巫觋祝诅之术?”

伍员头也不抬地回答:“祝诅之术历来有之,一是诵咒文,二是制傀儡。诵咒文,是巫觋在祭台上歌咏祷词;制傀儡,是巫觋将偶人制成受诅之人的模样,再刀劈箭射、火烧土掩。但用剑下咒,我闻所未闻——我早与你说过了,这是求福,不是降灾。”

“自然……”他自言自语道,“若是大王一直收着那剑,自然也不会出事……”

“长卿。”伍员加重了语气,又无奈地重复一遍,“长卿!”

他的手掌覆在孙武指节发白的手背上,紧贴着凸出的、颤抖的骨节轻轻摩挲。孙武从沉思中惊醒,转头有些无措地望着他。

他一字一句不容置疑地说:“你信我,没事的。”

(二)

那是他此生见过最美的一把剑。

伍员在郢都时,曾见过许多剑。楚王熊居平日最爱佩的那把长剑,剑身布满镶嵌青琅玕的金丝格纹,剑柄顶端有一颗火焰般的红宝石。父亲酷爱藏剑,家中仓库架子上的宝剑陈列了一排又一排,都是两三代前曾煊赫一时的国之利器。他加冠那一天,父亲赠他的剑名为龙渊,剑身凝固着百年前铸剑时留下的金铁流纹,像海浪也像银汉,七颗彩玉如北斗般散布其上,星光粲然;父亲告诉他,这是伍尚为他选的。潜龙在渊,飞龙在天,这大概是父亲和兄长对他的期许。

但这把剑不一样……它没有青琅玕也没有流纹,在匠人手中就像是很薄的一片光,或者一段水,是组成这个世界的最简单的元素。

他心不在焉地听着大王和剑匠对话,余光里的孙武好像动了一下。伍员悄悄瞥了他一眼,吓了一跳:他脸上似乎有红光在闪动。为了确认他又瞥了好几眼,于是全身像被浸在冰鉴里一样麻木了,只剩一颗心脏在狂跳,在耳膜里发出巨响。

红光,剑灵。这是……

伍员朝前跨了一步,在理清思绪之前就唐突问道:“剑灵护佑,自当是得了牺牲。不知匠师献祭了何人?”

剑匠的声音阴恻恻的,从台阶底下传上来:“贱内,不胜荣幸。”

他竟然毫不隐瞒。

伍员再不说话了,死死盯着他低伏的脑袋,等着他扬起脸的那一刻,同时开始拼命回忆。世人尽知巫觋有咒诅之术,而咒诅包含诵咒和制偶,但事实上,山林水沼、蛮地荒原上流传着的咒诅巫术比他们知道的多得多——也灵验得多,可怕得多。伍员年少时曾在郢都卜尹的藏书阁里读过一卷记载民间诅术的书,依稀记得有一个条目,名叫“剑煞”……

藏书阁里灰尘的气息在鼻尖萦绕,但书简上的字仿佛隔着一层水雾。

剑煞。铸剑时献祭一人,设下诅术,可将此人变为剑煞。

剑煞目盲,咒诅对象无法指定,但可以在一定范围内的所有人中选择。剑煞之咒,带有红色煞气。

被剑煞选中的人,无论十日、十年、二十年、五十年,最终必死于此剑之下。……

禳解之法……可有禳解之法?

伍员想不起来。他甚至不能确定这是实有其书,抑或只是一个被遗忘的噩梦——这些天做的噩梦已经够多了,一个比一个荒唐。但这显然是最荒唐的。

剑被侍从捧上来了。伍员眼前书卷字符的残影像雪片般飞舞,但他站在最靠近台阶的地方,自应是他去接过那把剑。而他刚要抬手便觉得衣袖一紧,孙长卿扯住他说了句“我来吧”,之后毫不迟疑地走过去了。

这是什么意思?他觉察到什么了?

伍员只觉得心乱如麻,感觉所有思路都被他出乎意料的举动打断了,一瞬间想到无数种拦住他的方案,然而从残影和红光中回过神的时候,他眼前的孙武早已取过了剑。红光仍在他面容上闪烁,甚至逐渐与伍员的心跳同频,他的目光紧随着那把剑,直到它被阖闾拿在手中、距离孙武足够远为止。

孙武脸上的煞气似乎浅了一些,伍员隔着阖闾举剑的胳臂瞥他:从他脸上看不出什么明确的神色。一切喜怒哀惧被他掩埋在平静面容的下层,从来都是如此。

他也觉得这剑不好,因此不愿我碰。他哪里知道剑煞诅咒的是他自己?

愤怒像海潮一般涨上来。他攥紧了拳头,右手碰到腰间悬挂的七星龙渊。将底下这个妖术祸国的剑匠斩首祭天,再把这不祥的属镂之剑斩为两段,最后再告诉孙武请他学会保命、不要不明所以地逞英雄——这或许是伍子胥当下最该做的三件事。

袍袖底下,伍员用力握住龙渊的剑柄,手心被铜环硌得生疼。

还需要确证。要问大王,再问长卿……还要问一些其他的人。

他等的那个人终于来了。

这些天,伍员拜托被离在姑苏四处搜寻从楚国来的巫医。被离虽然不知原委,也尽心尽力去找了,他为伍员寻到的楚巫是个老头,布满皱纹的脸和枭鸟有三分相似,长发灰白,身穿红衣,走到伍员对面的时候像乌云掣着红色闪电。据被离说,这是个云游老巫,这些天在姑苏,下个月便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了。

伍员不愿将见到属镂剑煞的事告诉其他任何人,更不愿告诉他。像他这般的老巫医在国内外可与立谈的人太多了,这种骇人听闻的异事一旦传开,不知会演化成什么模样、流传到什么人的耳中。

“素闻先生于巫觋之术钻研精微。不知先生可否与我讲讲剑煞?”伍员为他斟了一爵热酒,双手亲捧上前。

“剑煞?”他接过了酒,目光也似枭鸟,锐利地扫在伍员脸上,“如今列国巫觋已鲜少有人知晓祭剑之术了……不知大夫从何处听得?”

“不瞒先生,伍员少时曾出入卜尹书阁,是从书里读来的。”

“大夫莫不是欲请剑煞?这是毒术,会折自家性命,做不得。”

“我并无此意。”伍员又为自己倒酒,不紧不慢地说,“只是大王近来忙于铸造军器,其中不乏刀剑。伍员怕有人借此机会对大王不利……”

“既如此,大夫不必忧心。往炼炉献祭人牲,诵咒施法,可将人化为煞。为剑煞咒诅之人或几日、或几年,必死于此剑之下。剑煞虽厉,然而目盲,无法在人群中辨出大王,只能在其中随意择人,以剑杀之。”

“如此说来,若想杀某个人,用剑煞很难做成了。这种无定之法,留之何用?”

“不然……”老巫师取过酒壶,又给面前的爵续满了酒,“……伍大夫,若是你恨这人群中的所有人呢?若是不论哪一个惨死,对你而言都是快意之事呢?”

伍员眼前闪过模糊的影像,那是郢都。纯净的尸骨掩埋在黄土中,卑污的恶灵徜徉在楚宫里,而出走远方的亡臣归来时,似乎同样身负着盲眼剑煞的宿命。从郢都来的老巫师轻抚长须,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伍员不知道他是否在暗示什么,但全然不愿与他继续这个话题。

“是,先生说得有理。”他勉强笑了笑,“还想请问先生,为剑煞选中之人可有征兆?”

巫师颔首答道:“煞气。剑出鞘时此人若在周遭,面上便有红色煞气。”

“那便更奇怪了。旁人若是看见这煞气,剑煞之术岂不败露了?”

“呵呵。不然……”老巫师笑道,“这煞气自己看不见,旁人也看不见,只有同样为剑煞所选之人……方能看见。”

如同巨石破冰,伍员恍然回想起多年以前卜尹藏书上的字句,与这巫医所说的句句吻合。明明眨眼间便能推断出他最不愿接受的结论,但伍子胥还是忍住了将眼前东西全部砸碎的欲望,压住了在胸腔上端怒搏的心脏,低声问道:“先生的意思,是这剑能同时咒诅两个人?”

“能,但不常有。因此,若只有一人受诅,征兆是看不见的。大夫若想护大王周全,就莫要令剑匠与大王同处一室;可使剑匠献剑于小臣,待剑匠走后再献于大王,如此可保王上无虞。”

伍员仰头吞了一大口酒。这酒从喉咙一路烧到腹部,上半身进入了一种温热的麻木之中,这种方法似乎可以平息胸口那种可怕的感觉。他特别想独自一人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躺着,将记忆里过往中无知的自己乱刀砍死,但不行。还要问,必须全部问清楚。

他咳嗽了一会儿,接着又抢过酒壶给老巫师倒酒。

“先生,可有禳解之法?这剑是否能折断、熔化?或者……”

“我方才说了,这是个毒术,毒术哪里有什么解法?毁剑是最下策,剑煞只会再找一把剑来杀人,不知它找了哪个,只会更危险。”

“如此说,受诅之人必死无疑了么?”

老巫医沉默地望着他,叹了口气,之后低头在红衣宽大的袍袖里翻找片刻,取出一卷用破麻布袋包着的书,放在桌上。他枯槁的、布满瘢痕的手拂去麻布表面的浮灰与碎屑,又将这卷书朝伍员的方向推了几寸。

“伍大夫啊,你自己看吧。”

拨喇喇。又一条鱼出水了。伍员的思绪如同眼前水面的波光,被搅动成不相连属的碎片,逐渐归于沉寂。孙武头上戴着一顶旧斗笠,正坐在那里拄着鱼竿,将鱼从钩子上取下来。

“又是鲤鱼。”他说。

除了写书之外,孙长卿最爱的便是钓鱼。以往在震泽隐居时就是如此,即便如今要为阖闾演练士卒监造兵器,他仍能够在休息日搬着凳子去吴江边坐一整天,钓一桶半桶鱼,最后趁着夕阳全部放生,只留下一两条回去当作晚饭。据孙武说,多亏了钓鱼他才能悟出兵法十三篇——鱼顺水而动、无往不可,便是兵形象水,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徒手不易捉鱼,却可以饵诱之,便是饵兵勿食、穷寇勿迫;上钩之鱼全力挣脱,便是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而后生。

伍员最不喜欢钓鱼,他厌恶那种为了某种不稳定的结果而终日苦等的感觉;但他乐意看孙武钓鱼。不论一天钓到了多少,他脸上从不会出现那种令人不安的愤懑之色,这或许就是伍员歆羡且渴求的稳定。

“今日钓的尽是鲤鱼。”伍员望了一眼身边的桶。

孙武把鱼提在手里看了看,扑通一声丢回水里:“姑苏城里的江水,鱼类太少。若是回震泽去,说不准还能钓上鲢鱼。”

“是。鲢鱼味美……”

伍员想起很久之前赖在他茅庐里读兵法的时日。有一回孙武带他去震泽钓鱼,钓上条尺把长的白鲢,鱼头做汤,鱼身清蒸了,吃了两顿。孙武在凳子上换了个位置,又拿了一条鱼饵穿上钩,将鱼线甩了回去,伍员望着他的背影,咀嚼着他方才说过的话。

“震泽……你还要回去么?”

孙武回头看了他一眼,似乎觉得有些好笑:“那是自然。人老了如何带兵?”

“还去那处地方?”

“那处便很好。你不喜欢?”

“你的住处,你喜欢就好。”

“是么?”孙武背对着他低声地笑,“我可是一直为你留着位置的。”

午后的江水浮波璀璨,但伍子胥只觉得手脚冰凉,他装作突然对桶里的鱼起了浓厚的兴趣,不再答话了。

孙长卿说起功成、辞官、隐居、终老,就好像说起今晚的饭和明天的朝会一样,绝无变数、稀松平常。他的目光平直且悠远,能一直望见人生的终点以及通往终点的许多条可能路径;但伍员眼前的世界就像一片乱山,云横雾锁、无路可出,翻过一座又是一座,在路上随时会颠仆丧命。究竟想要一个怎样的结局——他从来没有想过。

江水在他眼前逐渐化作剑刃的模样,像是一个提醒。

——是,结局已经注定了。比起父兄受的车裂,剑刃不过是个温柔的吻。

只要活过攻楚,伍员就愿意去死,这是他欠父亲和兄长的债,这是他与楚国之间的事,与旁人无干,与孙武无干。孙武不能死,他要活下去,回震泽,钓鱼,著书,寿终正寝,最终名传后世、青史流芳。这都是他应得的。

“子胥。”

“……嗯?”

“子胥,放手。你要把鱼捏死了。”

伍员像梦寤一般猛地张开手,鲤鱼扑通摔进桶里,在水中无力地挣扎。孙武探过身来,一手抓着鱼竿,一手去他头顶上摘下来一片叶子,温暖的手指拂过他发丝。他仿佛听见了叹息声,但那若有若无的声音如同流云,含着雾气,一瞬便化入江风与逝水之中。

(三)

阖闾九年的秋风起了,迢遥万里,从西方送来巫山的灵雨飞云,连绵的濛雨洗净了吴王宫前广场上森然陈列的三万支长戟。伍员跪在阖闾身前,接受了王赐予的锁甲与长剑,这是授命将军的重要仪式;从孙武的角度看去,他的肩膀在被雨水洇湿的红衣底下微微颤抖——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呢?

孙武挽起衣袂,跪在伍员身边。阖闾同样赐他一领赤铜锁甲,之后回身从侍从手中取来一把剑,双手捧着,异常郑重地呈到他面前。

“孙将军。”吴光殷殷出言道,“此剑为我宝用多年,你也曾经见过。自今日起,孙将军可凭属镂之剑行征伐西楚之大权,自将军以下有不听命者,可以斩之。”

孙武在八年之后又一次听到属镂这个名字,就好像听到了崖壁上的回声,竟隐约有些意料之内的感觉——一直以来他就有预感,自己与属镂缘分未尽。他曾经瞒着伍员遍访姑苏内外的大小巫觋,终究没能问出什么,这使他多少安了些心,或许世上并不存在这种剑咒邪术;但他需要一个原因来解释子胥脸上的红光。他需要一个观摩属镂的机会。

“孙武谨遵王命。”

他抬手接过属镂,阖闾将他与伍员扶起来。孙武对吴王笑了笑,随即旋身立定,面对阶下军阵,左手执鞘、右手握柄,拔出剑来。属镂出鞘的声音在那一瞬间盖过了所有风声与人声,如同琴弦鸣响,在清肃的秋空底下铮然弥散,引出一阵更深广的蜂鸣,仿佛吴国境内一切坚利之物都在与它同频共振。于是孙武又看到了:红光伴随着蜂鸣降临在伍子胥脸上,与八年前没有丝毫来去。

伍员也在看他。他眼眶通红,双唇紧抿,看起来无比愤怒而恐惧,这种表情在蒙了一层红光之后,显得更加可怖。孙武用尽全部意志力移开视线,举起属镂,将剑尖指向西方,高声喊出他们等了许多年的那句话:

“吴国精锐,听我号令——浮舟西进,即刻出征!”

汉水西岸,楚军刁斗的声响就像河堤的波浪,一阵一阵地漫过对岸吴军的营垒。

吴国军队成功与唐、蔡盟军会合,又在淮汭弃舟登陆,直下大隧、直辕、冥阨三关,如同一把锋利的楔子直嵌入楚国腹地,隔着汉水,楚宫的影子隐隐浮在征尘与冰雾之上,不知是实在之物还是海市蜃楼。

孙武从阖闾的军帐里出来的时候已经入夜了,对岸的刁斗仍然在寂寥地响,与水边泽地里的鸟鸣相互呼应。伍员一直跟他到帐内,和他一同坐在行军榻上,身上还穿着锁甲,眉头也紧锁着。

“我派的斥候不会出错。”孙武心平气和地对他解释,“就像我方才对大王说的,倘若楚左司马果真要北上迂回、断我后路,我们便向南,以战疲敌,伺机包抄郢都;但就我对囊瓦的了解,他不会有这个耐心去等左司马行军。倘若囊瓦决定孤军渡过汉水,我们便佯装东撤,依托大别山势反攻回来。不必忧心,无论怎样,我方皆是以逸待劳。”

“我知道……”伍员笑了一声,“我比你更了解囊瓦。此人乃是骄将,又素与左司马沈尹戍不和,与我父亲也——”

一提到父亲,他突然弓起身开始咳嗽,胳膊肘撑在膝盖处,两手死死抓着胸前衣襟,就好像要把心肺生生扯出来;这种咳嗽声像一把刚刚杀过人的剑,尖厉且带血,之后演变成了可怕的干呕。孙武捋着他颤抖的后背为他顺气,他在行军榻上蜷缩着咳了好久,最终什么都没咳出来,只是满头冷汗,面色惨白,几缕发丝散乱着粘在脸上,看起来狼狈极了。

之前他做噩梦时偶尔也会这样,但远没有这般严重。孙武从怀中取出手巾递给他,看着他一点点揩净脸上的汗水与泪水,慢慢坐直了身子,逐渐变回正常人的模样。

伍员转过头去不愿看他:“抱歉……这些天我总犯恶心,不能入睡……”

孙武什么话也没说,只抬手揽住了伍员。伍员虽说比他高出一寸多点,也被他按在怀里,脑袋抵在他肩膀上,毫不挣扎,安静得像一团默默融化的雪。他很庆幸自己身上没穿甲胄。

伍员紧抓着他后背的衣料,沉默了一会儿,闷声问道:“长卿,此战果真能胜?”

“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我军自当立于不败之地。”

“那么……你与我能否平安归国?”

“那是自然。”孙武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问。

又沉默了一会儿,接着伍员猛地抱住他,强大的推力差点使他仰面躺倒。身后行军榻上的枕头歪了,露出一段剑鞘——那是大王授他的属镂。四道目光全部集中在这把剑上,伍员松开了一只手,向前伸去。

“别动。”孙武全身都紧张起来。

伍员似乎没听见,又松开了第二只手。他仍然保持着拥抱的姿势,一双胳膊越过孙武身体两侧,两只手同时握住属镂的剑鞘,把剑拿了起来,位置恰好横在孙武后脖颈的高度。刺喇——剑出鞘的声音在距离他后脑很近的地方响起,就像一把铁锨在天灵盖内侧刮擦。

伍员的脸埋在他肩头,只露出一片逐渐染上红光的额头……还有一只眼睛。那只眼睛像个死物一般,如痴如狂地、纹丝不动地盯着孙武的脸。

“……子胥,把剑放下。”他觉得浑身冰冷。

“你瞒了我什么?”

孙武被那只虔诚而迷乱的眼睛盯着。良心完全不允许自己对这样的伍员说谎。

“我只是……”

“什么?”

伍员像把玩什么玩具一样转着属镂的剑柄,微凉的剑刃蹭过他后颈的皮肤。这么看来更像是逼问。

孙武只好说:“献剑那日,我见你脸上有红光;往后每次属镂出鞘,皆是如此。但我不知原委,也不愿相信……”

伍员的眼睛突然闭上了,眼睫颤抖着,呼出一口气来。

“长卿,你真是糊涂啊。”

“……你说什么?”

“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我说了,这事太怪,我不愿相信。我原以为是巫术——”

伍员从他怀里挣扎出来,在榻上坐直了,臂弯里抱着剑。

“你随我来。”

(四)

胃在抽痛。刚才咳嗽得太厉害,食道扭曲,就像是打了个结,一走起路来就会剧痛。伍员没想到会这么顺利,但既然事已至此,这事就必须在今天结束,不能再拖了——他竟然把属镂剑放在枕下,他夜夜枕着的都是即将取自己性命的死神。

有句话是怎么说的?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

伍员踉踉跄跄地走出军帐,外头的空地上有一簇火。孙武犹疑着立在营火一侧,伍员绕到另一侧,往火盆里投了些柴草,火就旺起来了,火星扶摇,直上楚天。

伍员对他说出精心打磨过的谎话:“这并不是恶兆。以人祭剑时,那人牲若是不愿赴死,心怀怨恨,便会化为殇鬼,怨气聚于剑鞘之内。剑出鞘时,怨气无处凭依,就会附于人面,现出红光……但并无实在危险。”

孙武在烟雾后的双眼微微睁大了,这算是他能做出的最激烈的表情之一。

“你是说,世上真的存在剑灵?”

“楚国历来如此祭剑,已有五百年了。我父亲……”他揪住衣领,遏制住又一阵紧张反胃的感觉,“我父亲曾为楚王监造剑器,他见过许多,我也知道一些。”

“但……我所见的怨气,只在你脸上有。”

“当然,”伍员低声笑了,“伐楚,我为祸首。”

他一手拿着剑,一手解开了身上的锁甲,铜环串联的锁甲如同流水,哗啦啦流泻在地,露出甲胄底下的红衣。

“你……”孙武向前走了一步。

“别动,当心火。”

他又解开护腕扔在地上,被缚住的袖口在夜风里舒展,翻卷开来,好像水流中红鲤鱼的鱼鳍。

“子胥,你这是……”

“我给你驱一次鬼,看好了。”

他最后摘去了发冠,长发披散在红衣上,遮住了半张脸。这就是他记忆中楚巫的模样。

“……你当真?”孙长卿看起来迷惑至极。

伍员闪电般回忆了一遍老巫医送他的书简,上面的每一个步骤他都记得。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愉悦,原来这世上,并非一切命运都不可更改。

他隔着火向孙武张开双臂,大笑道:“无妨。你不放心,便看着我!”

火烧得越发旺了。对岸楚军的刁斗不知何时停止了,只剩下一些默然的灯火,遥远地浮在汉江以东。汉水边连绵不绝上百里的林沼中传来一声又一声鸱鸮的哀鸣,忽近忽远。

这是个好时候。吴楚森然对峙的军队沉入无名黑暗,那些都是他白天才需要操心的事。今天晚上他只有一个真实存在的孙长卿,在火边站着,比世上其他任何事物都更重大、更耀眼。

伍员拔剑出鞘,看着红光漫上孙武的脸,心里已经不再有丝毫恐惧,剩下的只是轻蔑。他两手握住剑柄,将剑横在身前,用齐人听不懂的楚声念起老巫医教他的降鬼辞。

风戢兮云垂,抚长剑兮陆离。

灵偃蹇兮既留,君夷犹兮何为?

夜风止息,彤云四垂。长剑啊——

在犹疑什么呢?我正是为你而来。

汉江之滨遍地芳草。伍员采了一把杜蘅放入火中,浓烈的辛香喷薄而出,这能为目盲的剑煞指引方向。烟雾就像暴雨前翻滚的雨云,淹没了他,使他几乎也成了目盲者。伍员半闭着眼,扬起手臂,右手持剑,开始旋转起舞。

駁标首兮琢玉,锷皎皎兮积雪。

君既为灵兮司命,何必戕兮二者?

神駁之角是你的剑首,昆仑之玉是你的剑柄,锋锷如积雪般光明。

长剑啊——

你早已跻身神灵,又何必滥取性命?

他原地站定,将剑敛入怀中,右手托着剑柄,左手在下方托着剑刃,将剑尖向下倾斜着抵在胸口心脏的位置,然后俯首亲吻这薄薄一片致命的秋霜。但剑刃比霜雪更冰冷,像针扎一般刺痛他的双唇。

伍员低声念诵咒文,又完成了第二轮舞蹈。他又往营火里添了些柴和香草,火舌上烝之后将属镂的剑刃放在火上烧炙,这是招引剑煞最重要的步骤之一。

羌血刃兮衅女,聊憺荡兮容与。

愿与君下此幽都,长逍遥兮同处。

今日我以血执祭,你且乐享烝尝,莫要心急。

多年后我全部的血归你支配,魂魄愿与你长留幽都,

只要你放过那位长命百岁的君子。

火焰的热量沿着剑刃一路蔓延至剑柄,这种与冶炼炉类似的高温将会唤醒剑煞初生时的记忆,之后它就会循着杜蘅的香气而来,嗅到它虔诚的祭品。

伍员从火中取出属镂,剑刃贴着左手生命线干脆利落地一划,划出一道延伸至手腕的新鲜伤口,血液喷涌而出。孙武方才似乎一直在半信半疑地观望,这时突然绕过火堆,举步上前。

“你——”

伍员旋身避开他的手,又绕到火的另一边。他继续念咒,握紧了左手,将血一滴一滴地沥在那把剑上,血液在滚烫的剑刃上沸腾,像毒蛇吐信那样嘶嘶作响。

“看着我。”他慢慢地说,“长卿,你看着我。”

于是伍员也看着他。孙武的目光一点点从他的左手移到他脸上,那双琥珀色的眸子燃烧着火焰馀影,美得让人心醉。剑煞的诅咒在他脸上闪烁,仍能与伍员的心跳同频,也与血滴落下的速度相契。

滴答,滴答。像更漏,像弹指而过的一万个晨昏。

拿剑的手慢慢垂下去,伤口开始剧痛。他这才觉得疲惫至极,几乎站不稳了。

他朝孙武勉强笑道:“如何?我不骗你。”

(零)

“你当真么?”

“自然。”

她的手指抚摩着桌上的铜锤,但目光直视前方,脖颈高扬。冶炼场的地面上整齐地摆着无数把诞生于此的宝剑,剑尖全部指向东方。在这无边无际的昏暗剑林之中,只有她一个人突兀地站得笔直,十天之后将要步入吴宫大殿面见阖闾的剑匠——她的夫君,倚在炉边,满脸炭灰,颓然地弯着腰。

“你知道——”他还想继续说。

“我都知道。”她说,“但他们为了充实兵库,已处死了几十个逾期的匠人。之后他们装备上我们铸的剑,还要去伐我们的母邦。”

“还有没有别的……”

她面无表情,不为所动:“好剑需好铜,但鸠兹的铜脉与别处不同,难以熔化,须得用人。我跳进去,届时你便诵咒作法,将我化为煞鬼,之后在吴宫破开剑刃缺口,放我出来。如此,你及时献剑,免去一死,我为剑煞,向吴国复仇。这是两全之策。”

“你别去,我去,成吗?”

“我作法不如你。”

剑匠愤然踢开地上的一把剑:“这法子已近失传了,你说为什么?因为剑煞是瞎的!你若是想要吴王死——”

“谁死都无所谓。”她眼前闪过许多模糊的人影,“吴王,吴王的大夫、行人、将军、太子、小臣,全都该死。”

“为了杀一个小臣,你甘愿赴死?”

“我不跳进去,我二人都得死。”

空气比熄灭的冶炼炉更要死寂。她沉默了一会儿,转身穿过地面上森然的剑林,如一缕魂灵般飘出了铸剑场。剑匠能听见她微弱的呐喊:

“开工——!”

炉火烧到最旺时,金属表面泛出红光,像日落的海洋那样微微波动。她沿着梯子爬到冶炼炉最顶上,俯身望着他看不见的炉内,脸上的表情像看到了一场美丽的晚霞。

(五)

大将军孙武坐在他对面,等他发话。

“孙将军。”吴光放下手来,叹了口气,“寡人该听你的。希望将军留下,寡人日后不会再犯。”

“大王能有此心,很好。”孙武盯着属镂剑鞘上的玉带钩,语气冷淡。

吴光两手扶案长跪而起。他吃了一惊,抬头看时,吴王颔首向他行了个礼,过了半晌口中才迸出一个词来:

“先生。”

见孙武不回答,他继续说道:“我吴国称霸,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先生大才,难道不愿在我大吴疆土上挥洒了么?”

“著书立言,足矣。”

阖闾又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一时不再说话,只是将右手放在身边的剑鞘上,手指轻轻摩挲,发出像蚕吃桑叶那样的沙沙声。孙武瞥了一眼,只觉得背后发冷。

“罢了……不知先生要往何处去?”

齐,鲁,秦,晋,郑,卫,楚,越。不论回答哪一个,孙武都能清晰地预见到自己的结局。不过还好,这些地方他本就不愿去,子胥会迷路的。

“孙武愿终老吴国山林。”

阖闾一言不发,望着他,似笑非笑。

孙武突然下定了决心,就好像这个计划已经在心里酝酿了许久。他取过案上的属镂,忽视了阖闾脸上一闪而过的慌乱,拔剑出鞘,将剑刃横在脖颈处,一剑割断了高冠的系带。高冠落地,他又一剑斩断一缕垂落的长发,握在手心,献与吴王。

“若有异心,以此为证,天地诛灭之。”

于是吴王阖闾十年,属镂剑煞信守了它的承诺。

(六)

雪般的月色,洒在伍子胥的白发之上。

吴王夫差派来送剑的人远去了,马蹄声消失在暗夜里。他褰裳下庭,立在月色下抽出这把天下第一利剑,这把剑皎洁一如往年,就好像头顶万载不变的月亮。剑刃上依旧只有一处粟米大小的缺口,这是当年匠人放出剑煞的地方。

他看了很久很久,仿佛在看一个久别重逢的故人。剑刃反射的月光将双眼刺出泪来,他掣着两行泪,开始微笑,开始大笑,笑得连站都站不稳了。

月光为他投下浓黑的影。他扔掉剑鞘,颤抖着举起剑来,在本该是属镂剑影子的地方看见了一个女子的轮廓。伍员又将剑收近了些,横在脖颈上,地面上女子的投影便伸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我等了你许多年。”他轻声说道。

即便看不见她的面容,伍员也能感觉出来她在笑。她松开了手,绕着他的影子左右转了几圈,之后又伸手指着他脖子。她的手指在月光下纤长瘦削,清晰得根根分明,甚至能看清长指甲的弧线。

“你喜欢这里么?”

她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伍员于是将剑刃贴上了喉咙口,大动脉抵着坚利的金属跳动,仿佛一只鸟儿想要挣脱牢笼。她又笑了,双手温柔地环住他的颈项。

“如今我想,你与我是最相似的。”他说。

剑刃太薄了,没入的那一刻甚至没什么感觉,只有在呼吸和说话时能闻到浓烈的血腥味。

“我报的是我的仇,你雪的是你的恨……今日之后,我二人各不相欠了。”

伍员的鼻腔出现类似溺水的感觉,垂眼一看,才知道伤口处、口鼻处涌出的鲜血早已洒满衣襟。血在月光下是黑色的,但月光本身似乎在慢慢变红。

还好。这样的月光,永远不会照到震泽的草庐。

于是吴王夫差十三年,属镂剑煞同样信守了它的承诺。

(七)

夫差十三年的孟夏,一连几天都是很好的月光。在某一个月出东山的傍晚,车轮转动的声音沿着小路隐约传来,孙武已经有许多年不曾在此处听过这种声音了——上一次,似乎是伍员带着车驾来接他进阖闾城。

门前站着的不是伍员,是一个年轻的士子。他手里拿着节杖,背后的车驾上竖着一面旗,上边绣着的依稀是个“鲁”字。他秉着节杖,朝孙武深深一拜:

“鲁使端木赐欲往姑苏,恳请丈人指点道路,多有叨扰,万勿怪罪。”

孙武把他请到屋中坐了,给他画了一幅地图,指引他从震泽湖畔到姑苏城内的路径。端木赐连声道谢,将地图收到衣襟内侧藏好,明亮的目光从孙武手里的笔移到桌案上写了一半的竹简,又看向周边堆积如山的书,若有所思。

“不知丈人如何称呼?”

孙武沉吟片刻,回答:“我姓田氏。”

“田夫子。田夫子在吴都之外隐居著述,定非常人。”

“呵呵,林泽野人罢了。”

他放下笔,拿起桌上的竹简慢慢卷起来,啪嚓一声扔到书堆顶上。他看见端木赐眨了眨眼,似乎想要开口追问,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是个伶俐的后生。

那后生另开话头,说道:“赐此去姑苏,不需几日便可返回。田夫子若在姑苏有事要办,赐愿为夫子效劳。”

孙武抬头看着他,思绪翻江倒海般涌动起来。

“既然如此……烦请鲁使,为田某捎一封信。”

端木赐三天之后回来。没带来伍员的回信,也没带来什么回礼。他在孙武的书案前坐下,神情有些惶然,几次欲言又止,从背后取下一个长条形包裹。拆开来,是一把剑。

这把剑孙武认得。他从端木赐手里接过属镂之剑,启开剑鞘,看见了剑刃上一如当年的小缺口;当年,另一位鲁国使臣曾将这缺口指给他看,以此劝他去吴还乡。当年……

“田夫子,节哀。”端木赐说。

孙武将剑鞘啪地合上,摇了摇头。他突然不太理解三天前为什么要托人给子胥送信,为什么还在等着他回来;他若是能回来,自然早就来了。

吴王阖闾去世之后他仍选择辅佐太子夫差的那一天,伐楚成功后他仍选择留在朝堂的那一天,楚平王死后他在父兄灵前枯坐的那一天,逃出昭关后他踏入吴国疆土的那一天……甚至,在城父与伍尚拜别的那一天。那天属镂剑尚未出世,但从那一天起,伍子胥的结局就已经写定了。他注定会在血与火中结束自己的生命,就像多年前那个跳入冶炼炉的女子一样。

先知者不可取于鬼神,不可象于事,不可验于度,必取于人。

我是知道的,但我信了那些说给自己听的谎话。

他艰难地开口问道:“鲁使……你相信巫鬼么?”

端木赐抬眼看了看他,说道:“我师孔夫子有云:敬鬼神而远之。端木赐以为神鬼不足恃,天下诸事,皆在人为。”

“事在人为,说得不错。”孙武握紧了属镂的剑柄,“你若要往越国去,从西面绕过震泽便能找到南下的大路。”

“田夫子……怎知我要去越国?”

“鲁国弱小,存鲁同样事在人为。鲁使不正是为此而来么?”

端木赐被那位田夫子送出门时,周遭的蝉鸣一阵接着一阵。他心中有些疑惑,想起他桌上放着的书简片段,想起他的收信人伍子胥,又想起他书案后挂着的布满笔迹的列国大地图——最后回忆起三天前田夫子在木片上为他画出姑苏城外的地形,动作比写字还要熟练。

端木赐似有所悟。

“您是……”

但他回过身时,孙武已经走进院子里了。隔着车轮扬起的埃尘,隔着门前嫩绿的柳枝,端木赐望见他久久立在庭院中,怀里抱着那把美丽的剑。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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