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闷油瓶有一点储藏癖。这是我和他在一起的第一个冬天发现的。

结果我回家一瞧,半个仓库都是泡菜缸。我问闷油瓶,你这是准备网上销售吗?

他不说话,就望望我。

那年的辣白菜我们还是努力吃完了。我也没有吃腻,反而对大白菜有些上瘾,那种微微清甜,又吸纳食物百味的食材,看到它,我就会想起和闷油瓶吃炖锅,汤水咕嘟嘟的场景。闷油瓶会抵着下巴,看白菜煮熟,然后把第一片夹给我。

闷油瓶不挑嘴,对山珍海味也没有任何癖好。我和他睡一被窝去的第一年,变着花样地想心思,要把这个百岁小可怜养得好一点。结果,除了被窝里那点事儿,他对什么都难以沉迷。

做回家常菜,我才一点点发现,他偏爱的还是那些普通的食材。比如大白菜。

喜欢上了还会囤。幸好得他垂青的物品不多。我本以为,像闷油瓶这样,半生漂泊无定,不会有如此居家的习惯,直到我看他在柜子里囤套。

我说:“不是说你不行,你最行了,但倒也不必……”

他还喜欢收集玉籽料,以前计划打一对扳指,到哪儿都留心这些。后来扳指打出来了,习惯却改不了了。

他还喜欢收集我们写字的纸,是晚上一起读笔记的时候写的。他不爱说话,却写下来很多。

第二年冬天,我让他不要一车一车地买白菜了。“我们一起去菜市,两三颗,吃不完塞冰箱嘛。”

闷油瓶刚开始不太喜欢用冰箱,食材的购买量掐得极其精准。

他说,冰箱里放太久,会不新鲜。

“可你晚上如果想吃什么,我就能给你做了。”

闷油瓶不吃夜宵。但他似乎被这个说法打动了,想着什么,慢慢眨着眼睛,笑了一下。

新来的猫进门之前,要先送医院驱虫打疫苗,再观察一阵子才能接回家。观察期满,骆闻舟下班的时候顺路把小猫给拎了回来。

地下室好像有个猫笼子,你看看还在不在,一会把这个小的放出来试试,”资深饲养员骆闻舟拎着猫包,把从超市买的菜递给费渡,又看了一眼警惕地跳到鞋柜上的骆一锅,“要是实在不行,就得先把俩猫隔离几天。”

费渡问:“把小的放笼子里养吗?”

“不,那多残忍啊,”骆闻舟换上拖鞋,“当然是把骆一锅关进去。”

也不知道自己得罪了谁的骆一锅:“……”

骆闻舟把猫包打开,新来的小猫就在两个人的注视下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骆一锅从鞋柜上...

骆闻舟把猫包打开,新来的小猫就在两个人的注视下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骆一锅从鞋柜上一跃而下,砸得把地板“咣”一声。

它座山雕似的耸着肩、眯缝着眼,围着小猫转了大半圈。

小猫在骆一锅这个吨位的庞然大物面前,肚皮紧贴地面,尾巴尖都在哆嗦。

不过大概是听懂了骆闻舟这逆子的威胁,骆一锅面对新的家庭成员表现得相当老成持重,始终没露出什么攻击性,闻了一会儿就爱答不理地走了。

“还行,可以不用拿笼子了。”骆闻舟松了口气,“我听人说猫一般不打老猫和小猫,看来骆一锅虽然不是东西,起码的猫性还是有的……对了费总,你给这小的起个什么名?”

“没想好呢。”费渡一边说,一边把购物袋里的东西分门别类的放好。

他这点特别神,好像是个人形的自动仓储系统,家里有什么、保质期还有多久,在放进冰箱的刹那,也在他脑子里存好了档。别看费渡在家游手好闲的就会点菜,点菜也能把库存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只要他不出远门,冰箱里就不会出现过期牛奶和放坏的菜,可以说是个居家必备的超级点菜机了。

“超级点菜机”把冰箱里的几样东西随意换了换位置,也不知道进行了什么神秘编码,漫不经心地说:“是叫斯金纳呢,还是叫华生呢?”

骆闻舟听着都牙碜:“路边捡的土猫起什么洋名,你也不怕咬嘴。这么着吧,你捡回来的,跟你姓,按家谱跟骆一锅一起,当‘一’字辈,嗯……一锅它是装不满了,一碗还凑合,就叫费一碗得了!”

“师兄你看我一眼,”费渡从冰箱门后面露出脑袋,“看这:这个表情叫‘每根头发上都写着拒绝’。”

“贱名好养活……哎我去,差点……我说费渡同志,咱能别老玩悬的吗,说你多少回了。”

“超级点菜机”虽然实用,也不是没有毛病。除了晚睡早起干家务活没眼力劲儿以及不爱穿秋裤外,他还什么东西都喜欢随手放桌边,甚至总得险伶伶地悬出来一点——手机悬着小半个机身,饭碗水杯悬个边,最要命的是让他切个水果,切完把刀放下,刀把也得在操作台外面悬出一寸。幸亏骆闻舟没有强迫症,不然能活活让他逼死。

骆闻舟脱外衣没注意,差点把他又“挂”在桌边的手机碰掉地上,幸亏骆队身手敏捷,硬是接住了。

“是咱家桌子不够大,还是你胳膊不够长?”骆闻舟钻进厨房,拿着费渡的手机在他头上轻轻一拍,“哪天给你摔了你就老实了——晚上要吃什么?东西拿出来,然后喂猫去。”

费渡“哦”了一声,干活去了:“对了老骆,明天我出差。”

“成,一会儿吃完饭给你收拾衣服,”骆闻舟一边洗菜一边问,“几天?哪啊?当地多少度?”

“至少一周。”费渡说,“温度差不多,就滨海。”

“滨海?”骆闻舟一愣,那不是开车一天往返的地方吗,“你要去滨海待一个礼拜?”

“嗯,”费渡顿了顿,“我们想把那块地拿下来,老周和陆嘉先过去疏通关系了,需要我沟通的事还挺多的。”

骆闻舟沉默了片刻,关上水龙头。

费渡没说是什么地,但他一听就知道。

“能拿下来吗?”

“那有什么不能的,有钱能使鬼推磨。”

骆闻舟:“说人话。”

“拿下来准备做什么?”

“那是重新规划的旅游用地,我们呈报给当地政府的策划案是主题游乐场,”费渡把往小猫饭盆里凑的骆一锅轻轻推开,“那是幼猫营养膏,热量太高了,改天给你买低热量的——郭恒没跟你说吗?”

“最近没联系过……郭恒?这里头怎么还有郭恒的事?”

“他们……自己投的票?”骆闻舟皱起眉,“不怕触景生情吗?我以为……”

“那块地、那座城,终其一生,都是他们摆脱不了的噩梦。”费渡接上他的话,“可是地狱是客观存在的,不听不看不想,它也不会自己消失。除非你占领它、统治它,然后自己拿起锄头,在里面种满花——最难的部分都过去了,后面的事当然要继续做。”

“行吧,也有道理,”骆闻舟出于职业敏感,又提醒了一句,“不过这案子引发过热议,你在那建游乐场,将来会不会招变态。”

正在给俩猫当人形分餐隔离板的费渡笑了。

“我的地盘吗?”他推了一下眼镜,“师兄,蛊王住的地方,方圆十里,不长虫的。”

“快行行行行了吧你,你厉害,你真是个镇宅辟邪的大樟脑。”骆闻舟喷了口气,“给烤箱预热去!”

英明神武的“蛊王陛下”尾巴上的屏没来得及打开,就让骆队薅了,并于当天晚上因为记吃不记打,被骆闻舟吼成了菜青虫——

无名小猫被奶味吸引,壮着胆子跳到茶几上,想闻闻杯子里有什么。说时迟那时快,骆一锅以一种与它身姿不符的矫健一步蹿上去,照着马克杯就是一巴掌。

“啪”!

无名小猫:“……”

真凶骆一锅作完案,毫不犹豫地跑了,猫毛都没留下一根,深藏功与名。

正在屋里给费渡拿衣服的骆闻舟听见动静跑过来一看,属于工薪阶层的灵魂都炸裂了。他虽然从来不对费渡的消费指手画脚,但有时候也会上网查一查价格,以防不小心怠慢了费总那些看着不起眼的金贵东西。

“你知道他那破杯子多少钱吗!”

无名小猫从小流浪,营养不良,脑子发育也不良,到现在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在犯罪现场瞪着一双无知的大眼睛。

神不知鬼不觉蹿上猫爬架的骆一锅没事猫似的,在旁边点着头舔爪,对他孝子贤孙骆闻舟的话深表赞同——有什么办法呢,这家里的闯祸精实在太多了。

“你别过来了,没看见满地碎渣吗?”骆闻舟伸长了胳膊把小猫拎下来,扔进赶过来的费渡手里,“败家子捡的败家猫!我看干脆叫费钱算了!”

费渡为了小猫未来的尊严,跟骆闻舟抗争了半宿,第二天早晨不得不走的时候还特意嘱咐了小猫:“你叫斯金纳,记住了,别听骆闻舟的。”

小猫打了个大哈欠,迷茫地把他送出了门。

周怀瑾上了车就开始睡,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夹在燕城下班高峰的堵车大队里了。他揉开眼,从车窗往外望了一眼,看见连成一串的车灯,光影模糊,感觉这一觉睡实在了,舒坦。

这时,他余光瞥见陆嘉在手机备忘录里写什么东西,不小心瞄到,只见那胖子写的是:

某月某日,老板开车我坐车,豪车一路引人围观,路人都以为我是老板,堵车时候有俩妹子冲我笑了,爽!老板啊老板,你以为你有魅力是因为长得帅吗?错,散发魅力的是座椅!

周怀瑾:“……你干什么呢?”

要造反吧?

“记录生活里的美好瞬间,”陆嘉把备忘录存档,“有的人天生长在蜜罐里,人家世界的逻辑就是甜甜蜜蜜的。咱们呢,差一点,就得自己留心收集各种糖,慢慢攒,三年五载,总能给自己攒一个蜜罐——这是老板教我的。”

费渡开车看路,头也不回:“你那糖里少放点关于我的坏话就好了。”

周怀瑾却认真地想了想:“费总也会做这样的记录吗?”

费渡一口否认:“我就是口味甜一点,倒也没有这种居住需求。”

陆嘉笑而不语。

一路把他俩送回陆嘉的拳馆,下车拿行李时,陆嘉忽然好像无意中提起:“哎费总,去年骆队生日时候你发朋友圈里那蛋糕哪订的?”

陆嘉就大笑着扛起两个人的行李,跑得比使坏的骆一锅还矫健。

“死胖子。”

费渡摇摇头,合上后备箱,跟周怀瑾告别,回家去了。

他不用记录,他是“糖果库”的自动仓储系统,每一笔进账都清清楚楚。

哦对了,至于“斯金纳”……什么斯金纳啊,费渡一走半个月,回家一看,那傻乎乎的小畜生早把“费钱”这糟心名字认下了,一叫就摇头摆尾地过来。

叫了“费钱”,这辈子还能有什么出息?

它欣然接过骆一锅的衣钵,成了家里新的食物链底端,这是后话了。

老张视角

01

后来,他开始伪装gc。经验不足,我都不忍戳穿他,就看着他从伪装被我拉上失控。

男人在这方面,多少有些攀比心。我最初以为,他是要面子,嘴上不肯服软,直到他为难地吞吞吐吐:“你下次……能不能快点完事啊,或者你别闷头搞……涩成那样,你不难受啊……”...

男人在这方面,多少有些攀比心。我最初以为,他是要面子,嘴上不肯服软,直到他为难地吞吞吐吐:“你下次……能不能快点完事啊,或者你别闷头搞……涩成那样,你不难受啊……”

我才知道,是我让他不舒服了。

他见我不说话,又小声念叨起来:“真那么爽?”

我觉得难以启齿,又很窝心。我好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他说:“不是嫌你……我就,嗐……我都身心奉献了,搞得像我欺负你一样……这种事本来就要慢慢来啊。”他把脑袋靠过来,“来亲亲。”

我亲了他好几下,他眯起眼睛笑了,像猫一样弯弯的。“还是挺爽的。”他在我耳边嘟囔着。

02

那是位老北京名厨。我说,黑瞎子可能见过他爷爷。

等睡一觉醒,他又忘了晚上说的,也忘了食欲大增时在我颈窝来回蹭:“唐长老,你好香啊。”

我也不知该回什么,只能记得早晨起来给他煮咸粥,煎鸡蛋,牛奶加蜂蜜。好在他容易喂,只要是我做的饭,只要和我一起吃。

03

午睡的时候办,我们会到三四点才醒。吴邪要抽烟,我会允许,但不能超过两口。

窗外有雨声,我们好像在山涧避雨的猎人,身旁卧着两条狗,天地尽于此了。

吴邪说,不想起来。

其实我也不想。肌肉彻底放松的感觉使人上瘾,尤其是和他在一起。

他说:“下午本来想修那个瓷瓶的,再看会儿书。”

我说我来修。

“你会做旧?”

“会,但轻易不做。”

“那别了,是为难你,我做旧没啥心理负担。”

“那我去洗排骨。”

“不好,不想你走。”他枕着胳膊,“好烦,什么都不想做,就想和你赖着。”

我说:“那还来吗?”

“来。”

夜晚没有云,星星很亮,连绵的海礁是一笔挥就的,有点风景画里远山叠黛的意味。吴邪捧着平板,修复不久前张家在海外淘到的敦煌碑拓,他划拉了一会儿,就玩起了绘画软件,有许多特效笔头。他调出下午上岸后,给张起灵拍的一张照片,给他画了一条蓬蓬裙。

张海客简直服了:你又拿他手机,一点私人空间意识都没有吗?

吴邪说,他自己在我平板上登的号——我秒回你,我多和蔼,换他他理你吗?

张海客坐在近海打捞船上,风浪皆平,微微摇晃很是...

张海客坐在近海打捞船上,风浪皆平,微微摇晃很是惬意。夜晚宁静,只有机器的嗡嗡声,有几个张家人在下浮筒和抽气,交流也只限于寥寥数字。张家人办事都是沉闷的。他捏着和吴邪的聊天记录,突然想到族长。厨房里有忙活的人影。船舱太逼仄,张起灵弯着腰,线条极漂亮。他揭开锅盖,顺手拿抹布在桌沿抹了一圈,如此习以为常的动作看得张海客心脏抽搐,脑补了不知多少吴邪在雨村跟个公主似的颐指气使的样子。

张海客拳头硬了。张起灵端出两碗盖着大花蟹的白饭。张海客又受宠若惊。张起灵扫一眼他的表情,也懒得解释自己是在雨村做饭习惯了。

张起灵拿起筷子,又放下来:“我今晚回岸上住。”

张海客忙着剥蟹,咬得一嘴螃蟹壳渣,直点头:“好,不到明天上午肯定捞不上来,水下的货还得分拣呢,您回吧,游艇钥匙在一号舱室里。”

张起灵说,你也回。张海客还没来得及感动,就听他补充道:“把海鲜带上。”

他们上岸的时候,一群人正聚在海鲜排挡里唱歌,桌上摆着空酒瓶,啤的白的都有。大概是族长不在,小张们都跟吴家伙计混到了一起,有几个还乐呵呵的。坎肩喝酒容易上脸,就他最像焖大虾,特别显眼的捣蛋孩子。张海客想跟族长面面相觑一下,然而张起灵根本没看他。他在找吴邪。

张海客唠唠叨叨:“像什么样子……”

张起灵没回头,俯身把桶里今晚刚收的海鲜翻拣了一下:“挺好的。”

张海客不可置信,那我也去跳个舞?

张起灵说你去吧。

吴二白坐在门廊的沙发里吸烟,眼睛不时望一望喧声处,偶尔会弯弯嘴角。他见张起灵朝自己走来,露出个淡薄且圆融的笑,坐在原处点一下头。

“辛苦了,两点换吴家的班吧。”

张起灵淡淡地说不用。

张海客从后面探出来:“交接不方便,我们的人更快,明天白天,船就能回岸了。”

吴二白微微惊讶道:“哦,你也来了。吃点什么?”

张海客提着个大桶,螃蟹在里面乱爬,他满腿都是水。张起灵那桶倒是静悄悄的,全是贝,体面得很。

张起灵说:“做点吧。”

吴二白:“小邪等你呢——灶应该还开着。”吴二白呼出一口烟,摇摇头:“小孩儿脾气。”

张起灵去了。

张海客本来要跟着,和吴二白单独待着,给他一种难缠的感觉,这个人的出发点太多太复杂——跟他一比,吴邪的确和蔼多了。

吴二白却对他招手,问了张海钧的事情。

“当然不是我刻意打听,是他把主意打到了我这边来……小邪和哑巴张的事情,我是不想把手伸那么长的。你也知道,这个人,九十年代利用股东身份在银行套现做空,香港的金融监管情况我不清楚,可要吴家投资,是他的名义,还是海外张家的名义,我至少得先了解你们对他的态度……”

吴邪说,我知道张海钧的事了,他还不死心?

张起灵点头。

“他走到这步,应该算失去本心了吧,利用张家提供的便利,逐步扩张并独吞收益,最后变成金融骗子,和张家基本脱离了关系……他还想在敦煌碑拓上坑我一把,以为我看不出那是洗钱啊。”吴邪扬眉笑了笑,“这种人,在张家多吗?母公司会不会替他兜底?”

“时局动荡就有,为利所趋,平常事。”张起灵云淡风轻,“会清理他的。”

吴邪说,挺好。

吴邪说,那你天天和我缩在大山里,算不算失其本心。

张起灵心说,那和传宗接代有关。

灵感源于《鸡鸭名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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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几时回来?

吴老狗在盆里洗芦笋,翠嫩的泡了一小把,也就一顿饭的量。笋头的花里容易卡泥沙,他本是没耐心洗的,但吴邪很喜欢吃。他让吴邪给他拿吹壶的毛刷,陈年的刷头坚硬如猪毛。吴老狗说,算了算了,你玩去吧。吴邪却搬了小凳,托腮坐下来。吴老狗说,你没有书要背?吴邪答,不背,然后,用雪里蕻换了芦笋水盆,说,我来洗。

吴家的吴山居开在城里,吴家的狗场开在城郊。七八月,吴邪到乡下找爷爷避暑。没有想象中的偏远,多走一段路,就能到镇上,铺子排成一溜街,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么小的地方也有卖古玩的,铺面不比吴山居大,但很有韵味。匾上三个字,张北...

吴家的吴山居开在城里,吴家的狗场开在城郊。七八月,吴邪到乡下找爷爷避暑。没有想象中的偏远,多走一段路,就能到镇上,铺子排成一溜街,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么小的地方也有卖古玩的,铺面不比吴山居大,但很有韵味。匾上三个字,张北望,迎门柜台上一只玉麒麟。铺子里偶尔出入一些面孔,有生有熟。没人见过老板,只有一个大管事,叫张海什么。吴邪问爷爷,你见过张北望吗?爷爷噗嗤笑,说根本没有这号人,张北望,意思是一群姓张的人朝北张望——你看那只玉麒麟,是不是头朝着东北的。吴邪说,好像是的,那你今年见过了张小哥没有,他是来过了,还是一直没来?爷爷喔了一声,那个小哑巴呀?

吴邪轻轻拧眉毛,他不是哑巴,他只是不喜欢说话,他还帮我们找过大白鸭,你记得吗?

吴老狗又喔了一句。吴邪于是走开了。

吴老狗是养狗的。他养的狗是不卖与人吃的。有一次,一个城里饭店老板来买狗,问,您这儿管杀吗?吴老狗看了他一眼,不卖!

吴邪把脑袋靠在狗背上,毛茸茸地蹭着痒,他笑了一声。夏天,他来了,正好替爷爷放狗——不叫遛,叫放,赶鸭子一般的阵仗。往山里找溪泉,是很清凉的,满河都是狗脑袋,吴邪都不好意思和它们一起洗澡了。他于是遮一片荷叶在脸上,等狗上岸,一只只甩成绒球的形状。

他也是在那条山路上碰到张起灵的。当时他身后还拖着张海客,两个人都晒得满面通红,忙不迭跑到吴邪的树荫下躲太阳。三个少年坐在一块,正在发育的身体像春柳一般玩儿命抽条,拿吴老狗的话来说,就是满院跑的柴鸡。张起灵歇了一会,拿馒头出来吃,余光打量着吴邪,也不跟他搭话。张海客倒是哼唧不停。吴邪想了想,觉得还是话少的那个长得好看。

张海客说,你这么多狗子,卖吗?

吴邪答,我是遛狗的,你想买,跟我下山找我爷爷。

张起灵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但仍然气定神闲地把馒头吃完——其实有点噎——他不经意地敲着草地,沙沙,沙沙沙:你多事了。

张海客有节律地揪着草杆子,噼噼啪啪的,碧绿汁液染上手指:抓瞎乱撞,都折了俩啦,狗鼻子总比我们强。

“诶,你喝不喝甜酒啊?”吴邪把水壶递过去。张起灵端坐着,说不用。张海客倒是不客气地接到手上,喝了一大口,夸张地“啊”了一声,对无声皱眉地张起灵道:“还摆上谱儿了。”

吴邪抿嘴笑了一下,对别别扭扭的张起灵说“尝尝吧,自己酿的,不酸也不齁。”

傍晚吴邪把他们带到了家。吴老狗问,你们买狗是做什么?张海客说,要进一批药材,借狗鼻子用用。吴老狗说,这样啊,不过你们来的实在不凑巧,现在这时候,场里都是狗苗,急的话,带你们去挑挑老狗?

张海客明白,他这是不想卖,打了个哈哈,就一带而过,顺便问了张北望的地址。

吴邪问爷爷,为什么不卖啊?

吴老狗笑了一下,你觉得他们身上,有没有什么不一样?

吴邪眼巴巴地摇头。

吴老狗:那你别问了,睡你的觉去吧。

此后的白天,吴邪依然带着一大群狗上山遛,只是心里偶尔会闪过那个话不多的,青布褂子的人影。三天后张起灵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时,他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确实带着荷叶大帽在眯觉,梦里,蓝衣服少年问他话,我做了酒酿给你吃,能借我你的狗吗?吴邪说好呀好呀。他们俩在大树下你一口我一口地吃着酒酿圆子,吃完后,他和少年一块儿牵着狗走了,抽条的背影像两只柴鸡。吴老狗紧追不舍,一口长沙话如同辣椒炝锅,兔崽子给我回来!

吴邪惊醒了,拉开帽檐,只见张起灵薄粉的嘴唇在他上方一张一合:“我可以借用你的狗吗?”

河岸上堆满了甩水的毛球,唯一属于吴邪的那只狗,小满哥,不愿挤在一起洗澡,此刻正干爽地盯着他们。

吴邪说行啊,闻药材是吗?我把我四叔借你。活儿干完是要还的吧?我上哪儿找你啊?

张起灵从兜里掏出块碧莹莹的玉牌来,把吴邪看得瞪直了眼睛。饶是打小在吴山居里长大,也没见过水色如此纯郁的。

“这是押金,三天后来张北望找我就好。”

吴邪接过玉牌,碰到了他的手。张起灵一点都不柴鸡,宽松的衣袖被风一吹,裹出紧实有力的小臂。他自己才是真的柴鸡。

三天后的傍晚,吴邪在张北望的后房找到了张起灵,脸色苍白,肩上缠着绷带。吴邪惊且心疼:“你和小满哥打架了吗?”

张起灵勉强睁开眼睛,无奈地看了他一眼。铺子里人来人往,大人的神情都十分冷漠,偶尔用古怪的眼神瞟他们一眼。吴邪隐约感受到张起灵的冷遇,觉得奇怪,又不知如何问出口,只好拿出下午煮的酒酿:“看你脸色不太好,吃点东西吧。张海客呢?怎么连个照顾你的人都没有……这些人都是你亲戚?”

张起灵沉默半晌,低低嗯了一声:“远房……亲戚。”

吴邪说怪不得。

小满哥百无聊赖地甩着尾巴,守在他们俩身边。

“你们那批药材,处理好了?”

“嗯。”

吴邪摸摸小满哥,依旧毛茸茸且精神焕发:“你下次要借,直接同我说。”

张起灵犹豫了半秒,说,我不会在此停留太久。

吴邪:“我也是,只每年夏天在这儿消暑。”

张起灵垂下眼睑,没再答话。

吴邪讲:“那我明日还来看你。”

好几年夏天都是如此,张起灵却再鲜少借狗。吴邪在老地方等到他,两个人就去地里偷个西瓜吃,汁水淋了一手腕,在泉水旁边洗洗就好了。吴老狗的菜园子打理得越来越好,还养鸡养鸭。夏天总要孵一茬小鸡,温软伶仃地装在浅篮子里,吴邪拉张起灵来看,说明天就要拿出去卖掉啦……

有一回,张海客忍不住拽住张起灵,不让他再去:“你年年放野都指明来这儿,不怕本家管事的怀疑啊!再说了,这一带的大墓都被掘光了,到了秋冬,咱们又要紧巴巴……”

张起灵认真想想,说也还好。

吴老狗说:“我记得他,一百二十七只白头绿头鸭,你给在芦苇塘里放丢了,回来找他哭啼啼,他去那儿拨拨篙子,鸭就全出来了。”

吴邪说:“是吧。”

吴老狗:“你还偷许多我种的茄子给他吃!”

吴邪闭上了嘴。

吴老狗说,他今年不会回来了。“他的本家在北方,这些年是南下历练的。他们家族的孩子,年岁一到,就有新的任务了。”

吴邪说我知道啊,可他说他会年年来的。“他还有一块玉牌在我这儿呢。”

吴老狗:“傻孩子。”

吴邪喊,我就傻,傍晚末到太阳不见了,他跑到了那片不远的林子里。小溪里能逮到螃蟹,可他忘记带地笼了。那种小小的螃蟹,鸭子很爱吃的。

他叹着气,小道上就有踩着树叶的脚步声了。

最近看了红高粱

“我今日来看看酒。”

吴邪穿着雪色绸衫子,被张海客领进了作坊。小张们都在上甑,今天是摘酒日子。作坊里热气熏蒸,有松烟味,有果子熟烂了似的酒味。张家人干事,又沉闷,又精狠。掐好的日子耽误不得,吴邪一进作坊,粗略环视一圈,连个朝他抬头的人都没有。吴邪能懂他们的不忿,那位据说很年轻的族长没在新婚夜露面,失踪了快一个月,偌大一个酒坊,就落到他头上。临近十月又要收粮食出新酒,当家的族长没了,不论本地的土匪,外地的流氓,还是省城的老爷,都想在下半年的买卖里掺一脚,若能把这整个东北都闻名的酒坊占为己有,那是更好。

吴邪才不稀罕这酒坊,张家人也没拿...

吴邪才不稀罕这酒坊,张家人也没拿他当自己人。酒坊里管事的,一个张海客,一个张海楼,后者戴眼镜,特爱掉书袋挤兑他,吴邪听到他的声音就脑瓜疼。照例,族长不在,婚约一纸,他也算半个当家的了。可大半个月过去,作坊都没让他进去过,像在炼什么仙丹灵药,怕被他窥见秘密似的。

不过,张家酿酒,确实有一套秘方。

张海客说:“我也不瞒你,这秘方是我们的传家宝,只交给每一代的族长和夫……配偶,等族长认可你了,再说吧。”

“那他人呢?”

张海客耸耸肩,回房间核账了。不一会儿探出脑袋来,朝吴邪嚷嚷这个字他不认得。

吴邪想,等平安度过九月的买卖,也算仁至义尽,他要跑。跑去哪儿呢?还不知道。

屋外的秋气是凉爽的,往作坊里走了走,额头就出汗了。柴火在锅底噼啪燃着,有人站在凳子上搅水。不一会儿,一股扑鼻酒香,从酒流子出口翻飞而出。张海客说,这是下半年头一口。接酒的小张递碗给吴邪。他低头,清亮的酒面映出自己的脸。

吴邪一饮而尽,很辣,也甘甜。一开始,他把酒细细地浇进喉咙里,后来就一口气喝完。嗓子眼到胃都暖烘烘的,吴邪舔了舔嘴唇,五感仿佛都被洗了一遍。

张海楼阴阳怪气地恭维了一句:“海量,海量。”

吴邪瞥了他一眼:“是酒好。”他擦擦嘴,把碗递回去,这才发现递酒的小张十分眼熟。

吴邪的新婚之夜只有星星。入洞房之前,就有人告诉他族长不会来了。他握着剪刀坐在床上,不知等待自己的是什么。许久不见有人来,他就推开了窗户,院子里坑洼的地方都落满了星光,像不慎洒落的酒水一样。

再一回头,洞房门就吱呀一声。带着幽幽的酒气,那人有一种非比寻常的气质,眼神冷峻且忧郁。他上身穿着鹿皮上衣,下身是细麻裤子,浆洗得非常硬,手腕还戴着一圈蝎子手串。

吴邪不动声色地揪着红盖头:“你好大的胆子。”

那人竟然微微笑了一下,也不反驳,模棱两可地说:“我来看看你。”

“再不走,”吴邪拧起眉毛,“我喊你们管事的了。”

张起灵在门口顿了一会儿,仍坦然地盯着他看,把吴邪看得红扑扑才走开,末了还不忘叮嘱:“刀尖莫对着自己肚子。”

活不成了呀活不成了……吴邪气得在床上打滚儿,接着翻箱倒柜,又摸出一把剪刀,搁手里攥住了,就这么石膏似的,在炕上坐了一夜。

张起灵后半夜又翻墙回来了。去自己的大院儿还翻墙,真是头一遭。可惜院门太朽了,一推就叽叽叫。他看到卧房里灯已熄了,月光透过窗户纸,映出一个正襟危坐的人影。他有些后悔了。

有道是春宵一刻值千金,自己坐在地上瞧星星。

前半夜,张海客告诉他,张家把酿酒秘方作为聘礼的消息,已经散出去了。

张起灵望着天上的星星,黑金刀在手中轻盈地掂耍。窖藏酒香从砖缝中溢出来,他嗅觉灵敏,在万条酒香中,挑开丝线般闻到了吴邪的体香——暖烘烘的,又带着上好纸墨的香气,像趴在书桌头的小动物一样。

他心念动了,刀尖就扎到地上,叮的一声。

吴邪一惊,推开一条窗缝往外看,无声骂道:登徒子!

吴邪管账是一把好手。今年粮食熟得多且好,不愁买不到。吴邪不打算凑热闹,晚些订购容易讲价,米也干燥。他骑上小毛驴上了路——店家在几里外的山口,途经不大的翠林子,这个天已经有些冷了。那条路是他第一次走,张海客问他需不需人陪,他摇头。

张海客像是舒了一口气,吴邪的小火苗腾地窜起来,气鼓鼓地抽了下毛驴的后腿。

张起灵端着酒瓮走出来,吴邪回头瞧了他一眼,夹在人堆里做事,酒气氤氲,颇有些醉生梦死的味道,他却依然清冷冷地,或立或坐。

毛驴蹄子哒哒地响,林子里太安静了。吴邪想起三叔讲过的狐狸大仙的故事,随着越深入越看不清的太阳,鸡皮疙瘩慢慢地冒出来。

后面远远的,有人打了声呼哨。

吴邪猛地回过头,看到张起灵。他眯了眯眼,那人拨开灌木,径直朝他走来,衣衫都被划破了几道口子。

“你别往前了。”

“你想干嘛?”

张起灵扶着灌木,又微微笑了下,面孔从容又柔和,和那些小张们很不一样。“前面会有人劫你的。”他对他招招手,“下来,和我来。”

见山仍是山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你并非我的对手,”吴邪拢着火苗点上烟,“话说回来,谁是呢。”

秋风飒飒,暗夜穷巷,吴邪叼着烟揉了几下自己有些发肿的手腕。方才那一拳下了狠手,似乎是扭到了。

“卑鄙……”地上以痛苦姿态躺着的男人挣扎出了两个字。

倒也不是吴邪卑鄙,下了个阴招罢了。他那一拳,指间夹着一把钥匙,掌心被钥匙抵出了一块红痕。...

倒也不是吴邪卑鄙,下了个阴招罢了。他那一拳,指间夹着一把钥匙,掌心被钥匙抵出了一块红痕。

威力的确不小,尤其吴邪稳准地朝着他太阳穴去的。

冷笑一声,吴邪甩了甩酸痛的手。

所以说,不要赶狗入穷巷。吴邪原本想把他甩开便罢了,不成想此人是下了杀心来的。那就没什么好顾忌的了,面前的男人昏死在地上,吴邪打算离开这里。

倏地,他抬起头。

蔽月的那片乌云缓缓飘走,这是个月圆夜。粗布短打着装的少年站在墙头上,正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那少年黑发黑瞳,手腕上绑着细白布,一直缠到手掌。

如果把这少年等比例放大,眼神再淡漠些,表情再木然些……不过没等吴邪反应过来,少年几乎是徒手从墙头钳出一块砖,毫不犹豫地腰腹法力抡着手臂朝黑夜里丢了出去。

——太熟悉了。

当年新月饭店事件得以从王八邱手里逃出生天便是张起灵一根钢管从四十米开外精准地爆了琉璃孙的头。

“有追凶。”少年道。

人常说,忘记一个人最先忘记的是他的声音。吴邪并没有看向砖头砸过去的方向,也没有问他是怎么知道还有追凶。

“你是谁?”吴邪问。

少年从墙上猫儿一样跳下来,轻巧着地。这时吴邪借着月光才看出,这孩子不过十二三岁,只到他腰这么高。刘海儿似乎很久没修剪了,戳着他的眼睛,“我姓张,没有名字。”

少年很瘦,是这个年代少见的,营养不良似的瘦。衣服有些脏了,但脸蛋很干净,很白净。种种一切,不得不让吴邪联想到另一个人。

“你……”还未说完,几条街外鸣起了警笛,和紧跟着的救护车的声音。可能是少年那一砖头扔过去真的砸中了什么人,有路过的人叫了救护车。

“先走,”吴邪道,“此地不宜久留。”

在深秋的夜里,他牵着少年的手走在街上。感谢这世道来往人情冷漠,没有人多看一眼这个装束奇怪的孩子。吴邪牵着他走回吴山居,沿街五彩斑斓的灯牌和稀奇古怪的小玩意都没能吸引少年的注意。

他被牵着手,且他能感觉到,这个人的手攥得愈发紧了起来。

张姓少年觉得有点奇怪。

莫不是他想起了什么?

“喝点水,”吴邪倒了杯温水递给他,在他旁边坐下,“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少年环视了一圈这间古董铺子,货架上多是西贝货。最后将目光落在吴邪身上,“我没有回答你每个问题的必要。”

“对,但是我有几个问题需要你回答。”

“你并非我的对手。”少年抿了一口水。

“我知道。”吴邪点头,“都是些无关痛痒的问题,你可以选择回答和不回答。”

少年没有给出回应。

“你今年几岁?这个问题应该是可以回答的吧?”

这倒的确是个无关痛痒的问题,少年回答他,“十三岁。”

吴邪快速盘算了一下——张起灵是八年前进的青铜门,这孩子十三岁的话大概就是十四年前出生。那至少1999年张起灵就跟人好上了生了这个娃,再给他宽容一年谈个恋爱,98年吧。

1998年他还不认识张起灵,吴邪稍稍放宽了心。他又快速打量了一番少年,深灰色的粗布衣服有些破口子,鞋子脏了,边角险险的像要裂开。

他说自己姓张,又说自己没有名字。吴邪想,的确是张起灵能做出来的风格,但不给儿子取名字是不是有点过分了,还是他儿子出生后失魂症导致他忘了自己有个儿子?

也不是没可能。

一番颅内辩论后,吴邪叹了口气,罢了,反正是认识自己之前的事了,估计这孩子妈也不知道现在在哪,让他把张起灵的孩子视如己出也不是不可以。

“你说你没有名字?”

“那……不如我给你取一个?”

“不要。”

个熊孩子。吴邪仗着自己比他高,在头顶偷偷瞪了他一眼,“我和你爸是生死之交,我不给你取什么大名,给你取个小名儿总行吧?不然我怎么称呼你?”

闻言少年抬眼看他,“你认识我爸爸?”

“何止认识啊,”吴邪下意识地坐直了起来,“你爸爸和我是至爱亲朋,手足兄弟,这样,你叫我一声干爹,我一直给你养到你娶媳妇,给你买车买房,怎么样?”

巧了,天上掉下来一便宜儿子,不用自己生,还长得跟张起灵一模一样。某种意义上他觉得自己赚了,就算是张起灵和别人生的又怎么样,看这孩子的状态,分明不像是有娘照顾的。

然而少年的眼神莫名流露出一丝鄙视。

“不用了。”少年拒绝了,“不过小名,你可以取一个,如果只是方便叫我的话。”

他低头把杯子里的水喝光,手背抹了一把嘴。

“嗯?”

吴邪解释道:“鸽呢,是传书信用的,不过我们现在没法儿给你爸寄信。而且你爸看起来是把你给鸽了,我们就用这个名字时刻谴责他。”

“哦……”

张小鸽,其实不怎么喜欢。少年想。

吴邪把他安置在吴山居二楼的卧室里,这么个小孩子随便一缩就睡了。他自己则在一楼坐在门槛上抽烟,一直到月落参横,日出东方,这么坐了一夜。

一地的烟头。

真他妈行啊,吴邪踩灭最后一根烟头。心底里骂了张起灵一整夜,藏得真深啊。这么大个儿子能瞒自己那么久,甚至在玉脉洞中他眼看着都要死翘翘了也没跟自己说两句嘱托之言。那种时候不应该和盘托出说吴邪其实我有个儿子,我要是死在这了你要帮我照顾他之类的吗?

怎么他是怕所托非人吗!

太可气了。

就冲这个,都得杀去长白山炸开青铜门好好问问他。

还得带着他儿子去,届时门一开,没想到吧,我不仅来接你了,还顺手把你儿子也带来了。那张起灵会不会扭头回门里?

应该不会吧。

这一夜,不啻为颅内天人之战。

张小鸽是跟着日出醒来的,他醒来没有看见吴邪,少年盘膝坐在床上沉默了片刻。他过人的五感听见吴邪在楼下来回踱步。

下楼一看,他在扫烟头。

“小鸽起这么早?睡眠不足长不高啊。”吴邪看看他,低头扫地,腹诽着别像你爸一样长到一米八就没动静了。

张小鸽对此没什么其他的情绪,只是指了指吴邪,“你要出远门。”

“对。”吴邪点头,“你就留在这,回头有个姓王的叔叔会过来,他会照顾你。”

“我不需要照顾。”

吴邪把扫帚放在门边,“像你这么大的孩子都觉得自己不需要照顾,未成年由不得你,你爹进门了,他刑满释放之前我就是你的监护人。”

“门?”

“……”吴邪显然是一夜没睡嘴瓢了,心说这种事大可不必告诉孩子,“我……我的意思是,没门!”

未免尴尬,吴邪从账台后面拎出来一个半人高的登山包,“总之你就在这呆着,厨房有吃的饿了自己吃。”

“进门的不是我爹。”张小鸽的眼睛有些失落,“我以为你真的认识他。”

吴邪背上包,“你说什么?张起灵不是你爸吗?”

孩子摇摇头,“我就是张起灵。”

嘭的一声,登山包掉在地上。

“别闹了,你这年纪乘以四也没有张起灵大……”

随后少年说的一句话,让他后脊发凉。

“不然你以为,你在墨脱雪山,是怎么活下来的。”

那时睁开眼,他看见的是喇嘛庙的顶棚。刚开始他还无法说话,喉咙的伤口被包扎得很好。两个藏医在这里,见他醒了,用手势指了指他的嗓子,随后摆摆手,示意他现在无法说话。

后来吴邪再问起自己是如何得救的,藏医和喇嘛只说,那天雪很大,他躺在喇嘛庙前。大雪天总不能见死不救,便拖进来敷了药包扎了伤口。

可那明明是悬崖。

休养了一周,期间再如何说那悬崖,喇嘛和藏医都是一样,道从未有人去过悬崖。这么大的雪,去悬崖那儿做什么,找死吗?

后来他便放下了这件事,活下来了总是好的。

“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吴邪问。

少年的眼睛和张起灵的眼睛不太一样,少年会透露出一些情绪,此时还不懂得隐藏。他的眼神中带了些孩子做了件了不起的事,有些骄傲。

“我跟着终极的指引去了那里。”

能让吴邪相信眼前这孩子真的是十三岁的张起灵,大概就是终极两个字。张起灵告诉过他,在那里,他看见世间万物的终极。

他没有名字,张起灵是职位,不是名字。他没有在父母身边长大,没有人给他取名字。吴邪定了定神,“你指的‘那里’,是墨脱雪山?”

“那本是你的葬身之地。”

“你救了我?”

一出生就被推上族长之位的孩子,在古老的家族里,没有属于自己的名字再正常不过了。也没有人想到,或许他需要一个名字。

就算是被叫做一个传递书信的小鸽子,也没有过。

——终极的指引,大约是一年前到来的。

约莫上世纪初,张家从内族腐坏,一派要延续旧制,一派要发起变革,以寿命优势重回社会重新夺权。

彼时的张起灵被旧制派控制,学习做这个家族族长的责任和义务。

直到他的六角铜铃无风自响,原本看书的小房间扭曲成一片漆黑无边的空间,小张起灵很镇定。他知道张家的族长可以控制青铜铃的幻境,于是他闭上眼开始冥想。

“睁眼。”

一个略微有些熟悉的声音,他睁开眼,幻境没有变,还是黑暗。

他站直了身体,很沉着,没有说话。永远不对陌生人率先说话是他的原则之一,小小年纪便懂得闭嘴观察,实为难得。

“带你去见一个人。”

什么人?

还没问出口,陡然的明暗变化让小张起灵条件反射地捂住眼睛,以防自己瞎掉。再缓缓睁开眼,首先感受到的是冷。极致的冷,这种寒冷像是自己要被速冻了,也是因为他的衣服过于单薄。

白茫茫的雪地反射着阳光,让他失焦了一会儿。

闻到了血腥味,再低头,地上躺着被割开喉咙的吴邪,伤口正在汩汩流血。

小张起灵看着他,求生的本能让他冒出一个念头,等这个人死了,他就可以脱掉他的衣服穿在自己身上。

“救救他吧。”

小张起灵听见了一个不算遥远的女声。他觉得自己可能是被拉扯到了幻境中,决定静观其变。

不过这个声音好像很久以前在哪里听过,他回过头。

他看见了一位穿青蓝色藏袍的女人。乌黑的发间戴着彩色的挂珠,她非常漂亮,眉眼温柔。若是这里有面镜子,不难发现,这个女人长得竟和自己有些相像。

“为什么,我不认识他。”小张起灵知道这里是幻境,但温声说话的女人让他下意识的放下了戒备。

她走过来,但脚下几乎不沾雪地。

她在吴邪旁边蹲下,“他快死了,医者仁心,不能见死不救。”

“我不是医者。”

的确,张起灵的课程中没有医术。

“你将里衣撕下一块布,替他包上伤口。天寒地冻,很快就会结痂。”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听她的,但犹豫间,张起灵还是这么做了。小少年在猎猎寒风中解开本就不够厚的外衣,从里衣中撕下一条布,再穿好衣服,蹲在她对面,替这将死的男人缠在脖子上。

果然如她所言,白色的布条渗出血迹後不久便止住了。“现在怎么办,他还是会冻死。”张起灵看向女人。

对方指了指半山腰的喇嘛庙,“好孩子,你用他的腰带从腋下穿过去,将他拖进那庙中。他便能活。”

张起灵目测了一下那个喇嘛庙的路程……

“你是谁,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女人笑了笑,笑得温软,在这冰天雪地里似五月阳春一般。

“我叫白玛,曾是这里的藏医。”

张起灵看见了白玛那一大串彩色挂珠中,有一个熟悉的东西。不易察觉的,一颗小小的六角铜铃。

她也是这幻境中的吧,或许是谁控制了这个幻境,是拉他进入这个幻境的人吗?那个黑暗中的声音吗,说带他来见一个人,是这个将死的男人,还是这个看着有点眼熟的女人?

“你认识我吗?”张起灵问。

白玛摇头,“未见过你。”

也对,张起灵才十二岁,不至于忘事。但的确有些熟悉,张起灵解下吴邪的腰带,听着白玛的话把这腰带穿过吴邪的腋下,在胸口交叉,像拉车一样在雪地里拖着吴邪走。

白玛跟在他旁边,但不来帮忙。张起灵想也知道,这是幻境中的塑形,她碰不到这里的任何东西。

张起灵出了些汗,他感觉自己像是雪橇犬,“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是你带我来这个幻境的吗?”

“这里不是幻境。”白玛回答他,“是一个只有你能拯救的悲剧。”

“你是说放任他死在这里吗?”

“是的。”

张起灵哈出的都是白气,“为什么,我又不认识他。”

“你会在未来知道。”

白玛陪着他走到喇嘛庙前,张起灵有些喘,小小年纪拖着一个成年人在凛冽寒风中走了这么久,着实有点累了。

白玛笑笑,“辛苦了,好孩子。”

“为什么要救他?”张起灵还是不明白。毕竟他自幼学习的东西里没有救人这一项,多是自保,丢车保帅、釜底抽薪。

白玛半空伸出的手似乎想摸摸他的头,但刚探出来便缩回去了,“行走于世,做个良善之人,心存善念,天地终也会善待你。”

这一次,张起灵没有问为什么。

一生良善,天地真的会善待他吗?

张起灵垂眸,看着自己的鞋尖,快要破了。“可我连妈妈都没有。”

“所有人都有妈妈,你也有。”

终极的指引让张起灵见到这个本该葬身于雪地的人,这个男人肯定得罪了什么人。张起灵在跟踪他的这一年里屡屡见到他命悬一线,偶尔暗中出手搭救。张起灵十分聪明,不久便发现了自己身在未来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时代里。

而此时此刻,真正的自己,正在守护终极。

不巧,吴邪把自己错认成了自己的儿子。

这一年,是2013年年末。

吴邪带小张起灵买了身新衣服,这是最后一年了。

这一年过得很快,张起灵无疑是个省心的孩子。有道是张家的儿童不能算是儿童,除夕他得在家陪父母,小孩子的心思爹妈永远一眼能看穿。

到了。

他回吴山居的路上已经没什么店家开着了,24h便利店里买了饭团和关东煮,想来张起灵十三岁的时候应该没吃过这些玩意。

果然,这熊孩子在吴山居沙发上打坐。真是百年如一日。

“我的饮食向来寡淡。”张起灵一本正经。

“会长不高。”吴邪威胁他。

“我们倒斗的不需要很高,太高反而麻烦。”张起灵有理有据。

“……”吴邪无法反驳。

你会后悔的。

“今天是除夕,除夕吃不饱一年都挨饿。”

“民俗而已。”

张起灵行事隐秘,极难察觉,有时候根本感觉不到暗处有这么一个小孩。小小年纪能掩藏声息到如此境地,令人生叹。

一年来明里暗里的为吴邪挡过不少枪,即便是张起灵,偶尔也会受伤。

2015年初的春天,吴邪又收拾了一次行装。张起灵坐在房梁上,说起来,这家伙今年秋天就十五岁了。

吴邪朝他摆摆手,“我先走了。”

吴邪很多次想甩掉张起灵,他太小了,就是个孩子。他不信自己21世纪的交通科技会甩不掉20世纪初的小孩子。

还真甩不掉。

这次张起灵受伤了,受伤不重,右肩被划了一道口子。

吴邪半蹲下来,给他消毒缝合,“你不能再跟着我了,我这次要扮成另外一个人,不会有危险。”

“为何你能扮成另一个人?”显然这时候的张起灵还不知道易容术。

“就……化妆啊。”

张起灵想了想,他双指抹下自己肩头的一层鲜血,点在吴邪的嘴唇上。

笑了笑。

化妆嘛。

直到八月,那一天如期而至。吴邪不知道两个张起灵同在一个时空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要怎么把小张起灵送回他原来的时空。

然而张起灵先他一步给出解法,他从吴邪的Jeep城市越野下来,凝视三圣雪山的方向。这个角度根本看不见三圣雪山,吴邪不知道他是怎么精准地看过去的。

“我只是这里的幻境。”张起灵道,“等真正的我来到这个世界,你的幻境就解除了。”

“你不是幻境,”吴邪笑笑,“别人能看见你,你会流血,会吃饭,还能跟我吵架。”

的确,小张起灵虽然行踪隐秘,但也是有几个伙计见过他。再不济,便利店的收银员也夸过他好看,这总不能是群体幻境吧,这么高端?

张起灵摇头,“这是终极的力量,是本该由你守护的终极。你的意志多么强烈,我就有多么真实。”

言辞其实足够清晰了,但吴邪还是懵了一阵。

这份懵逼持续到了青铜门前,十三岁的张起灵和他在山下道了别。不属于十三岁少年的果断,他就穿着吴邪给他买的登山服站在那里,站在一块石头上。

“你走吧,后面有他了。”

张起灵是这么说的。

如果说十年前在长白山,他送张起灵进青铜门时,起码还能在张起灵的眼睛里看到一些波澜的话。那么这个小张起灵,几乎是趋于平静。

“再见。”他朝吴邪笑笑。

“对了,你还没见到那个胖子。”

“我见到了,看了一眼,是个不错的朋友。”张起灵转而轻笑了一下,“那你路上小……”

“等等。”

吴邪见他转身要走了,两步追上,“小鸽子,帮个忙。”

“什么?”

“做一回小鸽子的本职工作,你长大后会记得我吗?”

张起灵想了想,“可能吧,不保证。”

“那就帮我传个信,给现在的张起灵。”

“你说吧。”

“这十年,我很想念你。”

“再见。”张起灵点点头,转身离开,一直离开了吴邪的视野中。

他本以为这是煎熬的十年,确实是煎熬的十年。几度送命,却也几度逃出生天。张起灵好像的确是个具有魔力的名字。

吴邪也不能确定这个小张起灵能不能成功记住自己,让回忆传递给现在的张起灵。但这十年,他真的很想念他。

返程的路上偶尔吴邪想试探他,又碍于胖子在车上难以启齿。不成想却是对方先开口了,“和我相处得怎么样?”

“噗——”

一口冰可乐喷在地上。

服务区来来往往的人很多,行人有些侧目,吴邪赔笑着表示不好意思。“你记得啊?”吴邪问。

“是我从终极拉他来这里的。”张起灵给了他一个不然你以为为什么十三岁的小屁孩会来救你狗命的眼神。

“哦……谢了。”

“不客气。”

然后呢,“你知道我在墨脱……会坠崖?你怎么知道的?”

“终极无所不知。”

一路上,从来沉默寡言的张起灵鲜有地和他搭话了,两个人有一下没一下地聊着。

最后吴邪其实想问他,墨脱那个幻境里的白玛究竟是真的白玛还是终极里的张起灵控制了幻境,给张小鸽塑造出的一个白玛。就像HarryPotter里的ExpectoPatronum。

“对了,”张起灵打断他的思路,“我收到你说的话了。”

“哦,小鸽子挺靠谱的嘛。”

“这十年,我也很想念你。”

【瓶邪】返璞

山里信号很差,我坐在沾着夜露的草上划拉屏幕,最新一条,是九点多的漂亮国大选地图。露水很重,我感到腿根湿湿的。毕竟快要立冬,山间的夜晚凉下来了。闷油瓶坐在我身边,入定一般,摆出大开合的坐姿也显得优雅,弄得我很想照他画幅画。

我摸摸腿上的湿露,又望了眼身后的帐篷,心说还是陪他坐着吧。闷油瓶仿佛被人轻轻扯了一下,手电动了动,注意力涌潮般向我漫过来。他还没说话,但我已经瞬间感受到了。和他待久了,我似乎能用身上的任一感官感知他的状态,如同一个长年行走的人,用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感受山野的风。闷油瓶说,你回去等吧。我说,一个人多没意思,等会还要看螃蟹爬出来呢。

闷油瓶看了看手表,估计...

闷油瓶看了看手表,估计他也没想到会等这么晚:“你别熬夜。”

我没回帐篷,裤子湿点儿,不至于这么矫情。闷油瓶朝我挨近了点,胳膊肘蹭着胳膊肘,有他平时不动声色地腻歪的样子。这老神仙的高冷包袱很重,也很难哄,说好听点是情绪稳定,说难听点是油盐不进,要他跟我黏糊,那可真得看心情,除非不在我眼皮子底下——每回我在床上给搞得晕晕乎乎的时候,他就巴上来了,偏偏他又很结实,压得我又热又窒息;鼻尖嘴唇都湿漉漉,刘海也乱着簇,好像养久了悄悄黏人的大猫一样。

薄薄的几片云飘过,月光暗了。我把闷油瓶的脑袋揽到肩上来:“你眯会儿眼,螃蟹上来了我喊你。”

脚底下是个月牙般的水湾,也不知道他是咋找到这旮旯的。月光照拂,树影连同水草摇曳,一时山天融色,冬天的气味弥漫,仿佛丰收最末的熟美。我也有点昏昏欲睡,心想就算抓不到螃蟹,这一晚倒也惬意。

沙沙声最先把闷油瓶惊醒了。螃蟹的脚爪很细,挠在沙地上,留下一串串织出似的花纹。它们很呆,几支手电一照,就全愣在那儿了。我十根指头都夹着手电,脚间还夹着一个。闷油瓶动作很快,几网兜把它们全部收编。细细的爪子们才反应过来一般动个不停,一个往桶壁上爬,另一个拉它下来。闷油瓶往两只铁桶里倒进调了酒的液体,不一会儿它们又愣住了——这下是醉倒了。

“这香味是胖子的烧酒啊,”我使劲嗅嗅,“他这个礼拜又没酒喝了,你下次拿我的嘛。”

闷油瓶拧盖子:“他要少喝酒。”说罢,把两只桶子一提,拎到帐篷边,拿网兜盖住。短短一截路,我跟在他后头,月光下,忽然清楚地看到他两臂流畅绷起的肌肉,一种很难形容的力量之美,如此均匀雅致,但只有我知道它们真正爆发的凶狂。

清早我们拎着螃蟹回家,胖子瞪大了眼:“这是要卖啊还是咋的。”

闷油瓶说他来做,确实好吃,不论蒸的烩的煲汤的。胖子还把一部分蟹剁酱,非常下酒,可他又缺酒,总意犹未尽地咂巴几下,留到下顿再解馋。

我也还没吃够,这东西性寒,闷油瓶不让我馋嘴。我说,我就想再去一趟那片湾,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在当场抓获我偷塞套子的行为后,把我拎到了床上,整个人巴上来,非常热,烤得我浑身发烫。

*童养媳梗,瓶A邪O,民国背景,甜文短篇,圣婴少族长和他的娘妻哥哥

*终于把这个囤积了半年的梗写了

1.

吴邪捧着铜盆跑过廊子时,比之江南早来数月有余的西风簌啦啦吹开了门框上头半挽的帘子,他身上裹⊥着新裁的月白丝褂,盘扣老老实实扣到最上,只露着一小截藕段般的颈子,即便如此,他还是觉得嗖嗖冷,连带着鼻尖都冻得微红。

换在他家,这阵子光景还有早桂看呢,他娘以前总爱拿那梭子似的橡木挤子拍桂花糕,拍一下便落下一枚玉润的元宝软糕,闻得着奶油的喷香,咬一口像是咬棉花,清甜丝丝往心里钻。哪像这里,吃饭要守着黑黢黢的厢房端正坐好不说,吃食也寡淡无味,嘴里不见甜,眼里也没花色看。

不过...

不过这左右也是在心里怨怼,挑是轮不到他挑的。吴邪今年虽刚满十岁,但也明白寄人篱下的道理,几个月前临行,他二叔千叮咛万嘱咐,到了张家后不可任性妄为,不能丢⊥了吴家的脸面。

吴邪起初还不服气,硬是顶嘴:“做客一趟,面子能丢到哪里去?”

他二叔拇指一捻掌中白玉扳指,沉声清嗓,似乎想如往日般训斥,只是斟酌一阵,他又缓缓一叹,让乳⊥母带吴邪去书房把今日的书念了。吴邪前脚刚跨出门槛,耳朵就听见他二叔在同身边人说:“左右以后就是张家的人了,管不着了。”

吴邪模模糊糊琢磨出来,他这趟出门好像并不是做客,可要不是做客,千里迢迢去那东北张家做什么?几日火车颠簸,刚出了站台,他裹⊥着绒袄露着一张冻得红扑扑的小⊥脸偷偷问那来接他的阿嬷,他来张家是要做什么。

那阿嬷上了年纪,面容和善性子温和,话出口倒是丝毫不隐瞒。只听她道:“小少爷,你来张家是要做媳妇的。”

做媳妇?吴邪有点明白了,又好像没有明白,只隐隐觉得这是大人的事。大人的事总藏着玄机,他二叔三叔连带他爹娘,一个个说话露半分藏半分,弄得他摸不着头脑。他听学堂里比他大几岁的小孩说,坤泽迟早要做媳妇,做媳妇就是当家,能管一家子人,可威风了。

想到这里,吴邪低头瞅了瞅身上裹⊥着的绒袄。这袄子虽挡风却并不合身,宽大一裹只显得他格外瘦小,北风一吹便瑟缩,一点都不威风。

更何况,这张家大宅里,人人各司其职,谁能让他一个小孩来管,不处处管着他已是不错。方才那在院里张罗的珍娘还风风火火使唤他去打温水来,说是少族长回来了,可不能怠慢了。

少族长?吴邪愣住。

“愣什么,那是你的小丈夫,快去吧。”急性子的珍娘那等得了这么久,语气里尽是不耐烦。吴邪见她叉腰,眼睛急得要冒火,只得顺着廊子蹬蹬跑,听话捧着铜盆去打热水。待他回来时,他之前住的屋子帘子已掀开了一半。

他不知怎的,脚下步子突然犹豫地停住,只是挨着门框探出脑袋偷看。那屋子里刚还空荡荡的,此时闹成一团,下人们进进出出,还嗅得到淡淡的血⊥腥味。

而床榻边,此时正坐着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孩子,他黑黢黢的眼睛望过来,正好撞上吴邪的目光。

2.

这是吴邪第一次见他的小丈夫。

小丈夫才六岁,比他还小四岁,人看着也瘦小,脸蛋很白净,越发衬得一双眼睛漆黑干净,吴邪走到哪里,他的目光便跟到哪里。

珍娘说,从今往后少族长就住在这里,吴邪得陪着他照顾着,待他成⊥人便成亲圆房。说完,她又将吴邪拉到一边,低声道,我知你也是锦衣玉食的少爷出身,可少族长是张家举族敬仰的圣婴,万不可使性子怠慢了他,张家会好好待你,可你也要本分些才好。

吴邪以前爱和老痒在外疯玩,什么磕磕碰碰也知道一点如何应对,只是这么深的伤口也是第一次见。他咬了下嘴唇,让那孩子转过去,拿手帕浸⊥湿⊥了替他擦⊥拭伤口边的血污。

“会很疼,你忍……”

“不疼。”

他话还没说完呢就被那孩子打断了。吴邪也不知道他是真不疼还是逞能,一番折腾,他总算替这孩子缠好了伤口,就是不知道缠得对不对。他再问了几句,可这孩子却又不吱声了,连问名字都不回答,好像哑巴了似的。

真是个闷油瓶。

吴邪性子上来,心道你他娘的不告诉我名字,我就给你起外号。不单单起,他还要天天在心里喊,吃饭喊,洗澡喊,就连睡觉也喊,就这么喊一辈子。

不过一辈子好长好长,他真能在张家待一辈子吗?吴邪自己也想不清楚,只是模模糊糊觉得,当人媳妇大概是要当一辈子的。想到这儿,他又有点生气了,心道那这个闷油瓶可不能一辈子都这么闷,否则该多没意思啊。

3.

小闷油瓶人如其外号,是真的很不爱说话。偏偏吴邪一日日的“玩伴”也只有他,吃饭睡觉是跟他一起,念学堂也是跟他一起。不过,比起静得长草的卧房,学堂总归还有些旁的张家子弟,多少要热闹一些。

吴邪正是爱玩爱闹的年纪,在家时总跟老痒出去爬树,在这儿看着那些张家子弟斗蛐蛐儿也有些心⊥痒。不过这些张家孩子也不知怎的,看着他就跟看着瘟⊥神一样,还没等他扒窗户探头来看蛐蛐儿,这些小屁孩就转移阵地跑光了。

后来,吴邪才发现,“瘟⊥神”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身边的这个小闷油瓶。那些张家小孩平日里见了他少不了要给“圣婴”见礼,可明面上的礼貌过去,谁都不爱带他玩,连带着也不理吴邪了。

原本吴邪也没觉得这有什么,可日子长了,他实在无聊得厉害。功课早早念完,他趴在案头,用笔蘸水戳桌上星点的光斑,戳了半晌,他鬼使神差闷声嘟囔:“怪你,没人陪我玩蛐蛐儿。”

他说这句话时,小瓶正一脚跨进门槛。这句话听得他一愣,一双黑黢黢的眼睛盯着吴邪看。

吴邪被他看得发恼,不由得嚷嚷:“都是怪你!”

哪知一句带气性的话似乎惹到了小瓶,只见六岁孩子脸色一沉,直直进屋拽起吴邪的手腕便将人往外拖。吴邪也不是好心性的,又挣又打好一番,硬是挣不过比他还小上四岁的小瓶,气得他骂骂咧咧了一路。

一路打闹,吴邪被小瓶拖去了屋后的院子里这才总算被放开。他揉⊥着红了的腕子,正想发作,却见小瓶淡淡睨他一眼,冷声道:“等着。”

等着什么?个小屁孩还挺有架子。吴邪气鼓鼓地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嘴里叼着截草根狠狠嚼。刚嚼到粉碎,小瓶便拢着衣服回来了,刚站定不久,只见他一松手,衣服前摆兜着的原是一窝蛐蛐儿,粗看之下至少有二十余只。

这才多久,这小屁孩居然逮了那么多只蛐蛐儿回来,且个头比那些张家小孩逮的都大。吴邪看得瞪大眼睛,一时惊得没说出话来。

“我能逮,不用跟他们玩。”小瓶瞅瞅他,又瞅瞅蛐蛐儿,闷声道。

吴邪这才觉出小屁孩声音里的委屈来,不由得觉得有些有趣了。可他心里还窝着气,琢磨半天,别扭道:“和你一个人玩能有什么意思。”

“我是你丈夫。”小瓶蓦地出声。

吴邪一怔,不由得抬眼看着眼前的这个六岁小孩。他居然没来由地有些心慌,白⊥嫩的手指直绞衣角,快将布料绞得皱巴巴了,这才磕巴道:“胡……胡说什么,你个头还没我高呢,而且你年纪也没我大,我是你哥⊥哥。”

小瓶没作声,只是黑黢黢的眼眸眨也不眨盯着他看。

被这样一双眼睛注视着确实极难撒谎,吴邪脸颊都发烫了:“再说……你知道什么是丈夫吗,小屁孩。”

“我是你丈夫。”小瓶定定道,“所以你只能和我玩。”

话音刚落,他见吴邪还红着脸,遂垂下眼眸,在那一兜蛐蛐儿里挑拣好一会儿,挑了一只最肥最大的,放在了吴邪面前。

“我把最好的给你,你跟我玩。”他道。

4.

这一玩就是两年的光景。

这两年小瓶的个头窜得飞快,虽然还是及不上吴邪,但以往小瓶睡觉前,吴邪总爱打湿手帕,然后跪立在床榻上给站着的小瓶擦脸蛋,而如今吴邪跪在床⊥上已经够不到小瓶的脸了,必须两人在床边排排坐才行。

张家历来干的是倒斗的营生,要想下地,没点本事肯定是不行的。只是张家的训练实在非⊥人,小瓶好几次回来时落了满身淤青,甚至断胳膊断腿都是常事。吴邪看得心惊胆战,满屋子到处跑着给他包扎,倒是小瓶自己不以为意,似乎这再寻常不过。

“谁打的你,我替你打回去!”吴邪捋起小瓶的袖子,一边替他上药,一边咬牙切齿。

“不必。”小瓶摇头,“是师父,训练而已。”

“师父就可以打人吗?还有没有王⊥法了!”吴邪气得脸颊通红,“师者传道授业解惑,哪有这样粗⊥鲁行⊥事的。”

吴邪已经十二岁了,读的书不少,说的话也文气许多。小瓶静静盯着他,就这样盯了半晌,吴邪的气倒是也续不下去了,他还想再说什么,却听小瓶出声:“饿了。”

“饿了也不早说。”吴邪小声嘟囔一句,放下手里湿敷的毛巾,起身去拎了檀木小屉过来,里面是热腾腾的桂花糕。两个人挨在一起分吃,吴邪掰下一大块,手指被烫得够呛,疼得他呼呼直吹。

“哥⊥哥。”

吴邪一愣,转头才发觉原是小瓶在喊他。用了好久,他总算反应过来,噗嗤一笑:“终于愿意喊哥⊥哥啦?”

小瓶的目光定定盯住他,无端燃起些许温度来,灼得他耳⊥垂发烫:“娘妻哥⊥哥。”

这四个字小瓶喊得一字一顿,毫无戏谑之意,倒是吴邪噌的红了脸。他已懂了不少事,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只见他撂下桂花糕,咬牙道:“谁教你这么喊的?”

“他们说的。”小瓶正经道,“你比我大,是哥⊥哥。你也是我媳妇,是娘妻哥⊥哥。”

吴邪不用想也知道“他们”指的是那些同小瓶一起练武的张家孩子,这些小屁孩原来平日里就说些这种混账话题。

“小屁孩。”吴邪小声骂了一句,“什么都不懂就乱说。”

小瓶见他不开心,倒也不这么喊了,总归是小孩子,一个喊法而已不会往心里去。可吴邪要比他大上四岁,在张家这两年也见了不少,这四个字把他喊得心烦意乱。夜里油灯昏黄,被窝一卷挡去寒气,小瓶照旧窝在他怀里睡,这孩子睡眠一贯很浅,连带着吴邪都改掉了睡觉乱动的毛病,两个孩子相互依偎,倒是暖融融的很舒服。

夜里静谧,吴邪想着,娘妻哥⊥哥,娘是什么,哥⊥哥是什么,他都清楚,可唯独一个妻他是想不明白的,大人夫⊥妻也同他和小瓶一样依偎着睡觉吗?如果是的话,似乎做夫⊥妻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5.

坤泽的雨露初潮总是来得让人猝不及防的,吴邪的也是如此,他隐约记得那年他应该是十六岁,而小瓶十二岁。

小瓶从小就极少生病,之后习武虽大伤小伤不断,但却都痊愈得很快,初见的那次已经是吴邪见过他伤得最严重的一次。但就在小瓶十二岁这年,他发了场高烧,直直烧了五天五夜。

事情的起因自然也是张家的训练,后来吴邪才知道,那一日小瓶和其他几个张家孩子被⊥关进了塞满冰坨子的大窖箱里,关了三天三夜才出来。这些孩子在进去前通通饿了两天,人本来就虚弱,加之冻了那么久,出来的时候除却小瓶,其他的孩子死了三个残了两个。而小瓶是唯一清⊥醒着走出来的那个。

吴邪一直记得,那天半夜落了薄薄的春雨,可过去的冬寒仍似菟丝一般缠绕在四下,他等人等得趴在桌上打瞌睡,好不容易听见了响动,揉⊥揉眼睛跑出去,结果看到小瓶一步一步踩着水走进院子。

他想问人怎么不打伞,可还没出声,就见小瓶身⊥子一晃,整个人倒了下去。

吴邪从未想过人能烫成这样,他的手背贴在小瓶的脖子上就如同贴着火炭,可小瓶呼出的微弱鼻息却又凉得如入冰窖。那天夜里,他冒雨跑遍了整座张家大宅才找来了族医,可那老头仅是看了几眼,就说这得凭小瓶自己的造化,熬得过去便熬,熬不过去也是命。

都是狗屁,吴邪在心里骂。可他到底是来不及生气的,小瓶病得厉害,屋里又不见别的下人,只剩他一人来来回⊥回跑去打来温水给小瓶擦身喂药。如此煎熬三天,小瓶仍是不见醒转。直到第四天夜里,窗棂外雨声骤急,北风唰啦一下吹开木窗框,凉风冷雨似海潮一般冲刷进屋子,洇了一地寒气。

吴邪原先窝在床榻上替小瓶暖身⊥子,现下顾不得披衣便下床关窗,再回身时,他在一地风声中隐隐听到小瓶昏迷中的轻声呢喃。

他贴近了,听清神志尚未清⊥醒的小瓶断续道:“头疼……吴邪……”

几乎是瞬时,吴邪差点眼眶一酸,咬牙忍住了,凑过去紧紧搂住人,学着小时候断续轻拍他背,嘴里絮叨着马上就会好。小瓶安静了一会儿,半晌寂静后,吴邪又听见他愈发模糊的呢喃。

听了半天,听出了桂花糕三个字。

可如今已是深夜,又该到哪里去找桂花糕去,这玩意儿是江南的物产,历来只有镇上会有。吴邪点起灯烛,目光与那扑朔的烛焰纠缠一阵,垂眸攥紧了衣襟,回身翻出了一把油纸伞,顶着雨雾出门去了。

张家历来是不允许他随便出门的,这几年来,他也仅仅是跟着珍娘走出大宅去过镇上,可至少几次下来,路能记得七七八八。从围墙低处翻出去,吴邪一路往山下跑,跑进黢黑的山雾,再回来时已是天亮。

他满身落的全是掺和泥尘的雨水,稍显消瘦的身⊥子裹在薄衫里瑟缩,浑身的衣服都湿⊥透了,可还偻身捧着怀里的食盒。桂花糕自然凉透了,可还能吃。他顶着珍娘的目光一步一步走进院子,可还没能进屋,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隐约而破碎的梦境中,他好像闻到了桂花糕的味道,裹⊥着初秋江南的暖阳,在炉火里捂出缱绻而绵密的甜香。有什么像枚正燃着的烛火,坠入他的四肢百骸,点燃昏沉的神志。他尝试着睁开眼睛,却有些分不清眼前是现实还是梦境。

他看见他正被小瓶搂在怀里,同小时候一样,两人同塌而眠,依偎取暖。不过他却在瞬间意识到,方才那味道并不是桂花糕的,而是他随同雨露期一同而来的信香。

吴邪,吴邪。他听到小瓶唤他。

去,快去,去问珍娘取抑制香。吴邪还来不及为小瓶的苏醒而舒心,整个人已经如娩出的羊羔一般浸在了汗水里,那团火在他身⊥子里翻滚燃⊥烧,苏醒的本能叫嚣着肆虐。

小瓶半坐起身⊥子,眉宇紧蹙,薄唇抿着,漆黑眼眸低垂盯住吴邪,那双眼睛里似乎也烧着吴邪体⊥内的那团火,目光似烛焰一般灼烧着吴邪露在锦被外的皮肤。

快去!吴邪哑声。

这声似乎喊醒了小瓶又似乎没有,只见他翻身下床如吴邪所说去取抑制香,可周⊥身仍笼罩着低沉而不悦的气压,这种气氛出现在一个孩子身上或许有些冲⊥突,但吴邪突然在此时发现小瓶的个头远远看去竟然已经同他差不多了,兴许要两人比着细看才能看出分毫的差别。

雨露期意味着成熟,吴邪突然想起,那天他初见自己的小丈夫,珍娘对他说,待他成⊥人便要同少族长成亲圆房。

这些年笑闹过去,他虽知这个比他小四岁的孩子是他名义上的丈夫,寻常却默认把他当成弟⊥弟,竟从未认真想过他们迟早要做一对真正的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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哨向

患有狂躁症容易暴走的头号危险人物哨兵哥×被误打误撞抓来负责安抚哥的向导邪

私设张海客和吴邪长的不一样。

————————————————

吴三省先反应过来,直接吼了一嗓子吴邪,

“臭小子,你他娘的搞什么神兵天降呢?现在是什么场合!你还穿着张家的衣服?你他娘的改叫张邪得了,给老子脱下来!”

“还有那个结婚贴怎么回事?说起这个我就气不打一处来,你小子翅膀硬了哈,敢自己做主了。”

“不和我们商量,直接通知我们。”

吴三省越说火气越大,最后直接撸起袖子走到吴邪身边就要教训他。

“咳。”

张海盐...

张海盐低头咳嗽一声。

吴三省抬起的巴掌停住,下意识看过去,对上张起灵的眼神。

平淡没有波澜,但视线不偏不倚落在他手掌。

“三省。”

吴二白开口,示意他退下,随后面上挂笑,冲张起灵点头,

“张叔叔,许久不见,看来您恢复的很好。”

“多亏夫人。”

张起灵回,依旧盯着吴三省。

吴三省放下手,也咳嗽一声,退后一步,尴尬的左右瞅瞅,然后不情愿的打招呼,

“张叔叔好。”

张起灵移开目光,走到吴邪身边,

“好看。”

他说,扯扯吴邪衣领,随后牵起他手,

“我与吴邪结婚后还不曾回来,今日便当省亲,不必拘束。”

张起灵一张年轻的脸,说出老道的话却不突兀,言语间自透着一丝长辈威严,叫人无法光凭他的长相去推测他本人,来此为客,倒有反客为主的味道。

“张指挥长的省亲,还真及时啊。”

护卫长开口,

“怕不是借着由头,做些不轨之事吧。”

张海侠笑笑,几步上前,立于中央,

“跟你们比,我们望尘莫及。”

他环顾四周,

“今日在座,即便持中立态度,也永远是我张家的朋友,日后有难,张家定尽力相帮。”

两方皆是有备而来,草草收场已是不可能,护卫长偏头,语气冷下来,

“吴明友,你呢?”

吴明友俯身,

“誓死效忠联邦,但凭护卫长吩咐。”

“好!”

护卫长挑眉,

“待我夺得杭州塔,你就是新的杭州塔指挥长。”

吴明友眼睛一亮,急忙鞠了一躬,

“多谢护卫长。”

“上次联邦晚宴让你们跑了,这次可没那么容易。”

护卫长缓缓抬手,哨兵气息逐渐发散,由他从联邦带来的警卫队走出人群,粗略探知,多为A级,再不济也是B4+,此等阵容放在主塔里也不算弱了。

“活捉张家人有赏!”

他大喝,而后猛冲出去,直奔张起灵,在场的人,只有这位张族长配做他的对手。

动乱一触即发,张海客一声令下,张家护卫队蜂蛹而上,与联邦警卫队交杂在场地,一时呐喊声打斗声遍地,充斥一些本是考核人员的尖叫,新人多没上过战场,自然没见过这种场面。

“二哥!”

吴三省握紧拳头,低喊一声。

动乱发生在杭州塔,无论结果如何,哪方获胜,杭州塔和吴家都没办法再置身事外。

或许从一开始,所有人都不可能置身事外,不过是自欺欺人几年,为了和平忍到今日。

吴二白陡然睁眼,抬腿变换身形,一招接下哨兵攻势,而后反身直冲着吴明友,一掌拍过去,两人对个正着。

“吴二白!你想叛变吗!”

吴明友咬牙道。

“叛变?”

吴二白笑一下,

“今日,杭州塔就叛了。”

他靠近,一字一句,说给内塔的吴家亲信,

“吴家常备队听令!今日我杭州塔与吉林塔正式结盟,共敌联邦!”

二十年前吴老狗没能说出的话,今日,应该说出来了。

山呼海啸的应答,内塔常备队是吴家亲自调教,衷心不疑,得到指令,倏忽涌入场地奔向张家阵营。

“二叔!你真帅!”

吴邪躲开凌厉攻击,抓住在张家兵器库打造的大白狗腿,一边退还能一边打趣。

“好啊,既然如此,也无需留你们的狗命了。”

护卫长后翻在地,浑身散发惊人的气息,显然与张起灵作战让他丝毫马虎不得,他听见吴二白的回答,直起身子,掏出信号弹扔向空中。

联邦的人一早埋伏在外塔,只等命令一蹴而就,直接拿下杭州塔。

几个呼吸间隔,护卫长皱眉,回头看,没有任何动静,

“怎么回事!”

吴清转身跑向出口,“我去看看!”

他话刚落下,突如其来的势头猛冲进来,直接撞破入口处围栏,伴随浑厚嗓音,

“胖爷驾到!”

呼号一片,胖子骑着山顶豪猪,手里握着散弹枪雄赳赳气昂昂的堵在入口,

“别看了!胖爷我带着人早把外塔的那些鳖孙收拾干净了。”

当日联邦对吉林塔发难,吉林塔学员训练基地所有学生全部遣返原籍,胖子本也准备回北京潘家园,但听说吴邪加入吉林塔,他便也留下帮忙了。

“怎么可能!”

护卫长一声吼,这些人隐秘极深,若不是事先知道计划安排,绝不可能知道他们的位置。

他眼珠乱转,随后像是想到什么,抬头看向吴邪,

“是你……”

能够提前预知他的部署,精准的找到联邦警卫藏身之处,不正是预判能力的一种吗?

护卫长眯起眼,

“我竟忘了你。”

“现在投降还来得及。”吴邪看着他。

“投降?笑话!”

护卫长呸了一下,

“就算没有塔外人员,我就不信我带来的联邦警卫队能输给你们?”

话毕,他深深吸气,而后鬼夜蝙蝠嘶吼大作,从他精神图景中冲出天际,哨兵气息凝结于掌心长刃,他双腿微曲,而后一跃飞起劈向张起灵。

苍狼如鬼魅般跳跃躲闪,张起灵抽出古刀,迎面一击,而后侧身横扫后落在地。

护卫长随之抬头,却在一瞬停住,他感受到一股气息,他死死盯着张起灵,似乎要看出什么,下一秒,暴怒出口,

“混账!”

他察觉出张起灵并没用全力,而是抽出一部分来压制狂躁症,

“敢不用全力,你太不尊重我了!”

对于晋升S级别的高阶哨兵来说,实战对决若不尽全力,是一种极大的蔑视,张起灵用这种态度,一时让护卫长心头大火。

起风了,

“苍狼。”

他低喊,随后脚尖一踏站在苍狼背上,

“那我就尊重你。”

他道,眉目冷然。

一瞬过后,扑天寒气片刻降临,张起灵破风而出,快的分割了空气,白发转眼跃入,

“吴邪!”

他喊。

心领神会,吴邪收好大白狗腿,抓住机会扑在张起灵背上,他紧紧抱着,精神力快速覆盖张起灵与苍狼。

护卫长蓦地亢奋,他早就想与张起灵打一场了,虽说各级别哨兵实力有着量的区别,但他就不信,他S+2级别难道打不过张起灵吗,他偏要把所谓的最强战神从哨兵排行榜上拉下来。

双方气息暴涨,张起灵手握古刀,凛冽寒气于刀刃凝结,雪龙嘶吼奔蹿,苍狼狂奔冲进雪域,毛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镀上一层金,几秒被一片麟甲覆盖,巨大的麒麟冲出天际。

“破!”

张起灵低喝,不留余地,黑金古刀夹杂攻势直冲护卫长。

清晰的咔嚓声,长刃自刀锋裂开一条缝,下一秒碎成灰尘,古刀穿透周围气流与屏障,一刀刺入护卫长胸腹。

刹那寂静,所有咆哮于此刻停止,护卫长身子僵硬,他低头,看向被血液迅速染红的衣服,又去看张起灵,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他嘴边逐渐漫上殷红,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只一招……

“我张家三百子弟的命,今日先拿你的血来祭。”

张起灵沉沉地道。

此刻,护卫长清晰地从胸膛跳动中感知到能毁灭他的力量,恐惧爬上心头,他忽然用尽力气凄厉大喊,

“焦老板救我!”

他话音落下,一团团黑气犹如鬼魅般从空中爆开,以迅雷速度冲向护卫长。

张起灵像是早就猜到般,在那团黑气接触到护卫长时同时一退,刀身瞬间抽离那具破败的躯体。

“不能让他跑了!”

张海侠一愣,就要去追。

“海侠!”

张海盐拉住他,

“让他去吧,族长刚才那一击已经把他打废了,就算活下来,也不足为惧。”

吴明友见形势不对,拽着吴清在混乱中跑出内塔。

护卫长悬在空中,他呼吸衰竭,犹如老旧的鼓风机。

“回去告诉陈皮,从今天开始……”

张起灵立于天地,一如王者睥睨,

“张家,反了。”

未完待续。

雨村背景,捅很薄的窗户纸

皮肤饥渴症哥x过度敏感邪

黑花自由心证

‖……‖正‖……‖文‖……‖线‖……‖

1

张起灵钓_鱼去了,吴邪看着人走远,狗狗祟祟跑回屋里,给解雨臣打电_话。

“喂,小花,是我。”即便知道_家里再没第二个人,吴邪仍把声音压得很低,“你认识什么……医生吗?”

中间两个字含混不清,解雨臣没听懂,问道:“什么医生?你病了?”

吴邪右手死死捏着手_机,比刚刚的声音稍微大了一点:“男科……医生。”

“嗯?”解雨臣听清了,有些惊讶,“你怎么了?”

吴邪羞愤欲死,但形势严峻,他不得不寻医问药:“我,我就是……有点快。”

“有多快...

“有多快?”解雨臣想到什么,劝了劝他,“这种事你别和张起灵那种人比,他们老妖精谁跟他们比谁快……”

“这关小哥什么事!再说了,我哪知道小哥快不快!”吴邪本来都要回答了,听到解雨臣的话瞬间把真_实答_案咽了回去。

解雨臣又问了一声,吴邪欲言又止,最终答:“……没事。”然后挂断了电_话,准备另寻出路。

吴邪咬咬牙,低声骂了一句,找了一个看起来靠谱的,选择了付费在线咨询。

对面问了和刚刚解雨臣一样的问题,他两只手用_力到骨节变色,屈辱万分地打下回答:“努力坚持一下……能撑个三分钟。”

2

在线医生听了吴邪的讲述,给他分析了一通,说他这是心理性的,他深觉有道理,毕竟他这个……状况,也非常认人。

之前他还特意找过胖子,让胖子抱他一下。胖子莫名其妙,看看院子里的张起灵,小声问:“吵架了?失恋了?股票跌停了?我就说你没有挣钱的命,你……”他见吴邪脸色越来越差,安慰地给了他一个熊抱,安慰地拍拍他肩膀,“债多不压身,咱不差这点亏损。”

吴邪被胖子这么结结实实一抱,内心不仅没有丝毫波动,听着他的话甚至有些冷漠,嫌弃地推开:“你怎么整天顺口胡说什么都往小哥身上扯!平时不见你照顾他,背地里可劲儿编排。”

他愤愤不平,斗了两句嘴,心道懒得跟胖子多说,整整衣服出去找张起灵了。

自他们从长白山回来,张起灵就对他颇为亲近,而在前些日子他病了一次后,张起灵越发喜欢和他有一些肢_体接_触,挤着靠着挨着,闲坐时总要有几处贴着,要么就抓着手。

吴邪起初总是很无措,趁一次去北_京找了个心理医生咨询后才知道那可能是一种不太严重的心理问题,叫皮肤饥_渴症。医生说这个病的患者大多极度缺少安全感,他心疼得厉害,回去后开始主动和张起灵做一些亲_密动作。

但新的问题随之而来,相比之下意识到自己对张起灵不正当的心思已经是小事情了,不知道是不是那十年清心寡欲憋坏了,在这个以持久论英雄,动辄一小时的时代,他发现自己实在是……太快了。

3

张起灵喜欢从后面抱他,也不耽误他做别的事情,只把下巴轻轻搁在他肩膀上,圈住他的腰,小孩子撒娇一样,吴邪每每被他抱得心里发软,想起他是因为缺爱才这么需要自己,又很心疼。

但生理和心理总是不同步的,心里软,另一处却……吴邪闭了闭眼,有点崩溃,只要张起灵一抱他,他就控_制不了地……

偏偏张起灵看他没在忙什么,动作变本加厉,胳膊收紧了,脸也轻轻地在他颈侧蹭,上前一步大_腿贴上来,处处都黏在一起。吴邪忍得辛苦,都不敢说话,怕自己发出奇怪的声音,然而下一秒,张起灵突然开口叫他的名字:“吴邪。”

张起灵好像在他颈后落下了一个吻,又好像只是不小心擦过,吴邪猝不及防,浑身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软_绵绵地向后彻底倒进了张起灵怀里。他呼吸急促,过了半分钟才缓过神,抬眼一看钟,心下绝望——才过去了不到三分钟。

吴邪就这么靠着,等张起灵终于抱够了松开他,失_魂落魄地跑去换衣服洗澡,拿出手_机翻翻咨询记录,医生给他的建议是,脱敏疗法。

4

顾名思义,脱敏就是让他一步步接受让自己过_度“敏_感”的接_触,医生解释得很通俗:“当你们有了更亲_密的接_触,那么拥_抱这种程度的触_碰就不会让你有这么大反应了。”

这个方法从理论上可行性非常高,而且……皮肤饥_渴症患者更加渴求没有阻隔的直接贴合与抚_摸,如果能解决这个问题,他就能更好地安慰张起灵了。

吴邪吃饭的时候一直想着这点事,频繁地看向身边人,张起灵不明所以,给他夹了点菜,座位稍微挪了挪,和他贴得更近,低头继续吃饭了。

小_腿和脚踝勾缠,吴邪一边念清心咒一边扒饭,但刚刚脑子里闪动的各种画面实在刺_激,拿起手边的杯子,灌了大半杯凉水,饱了。

张起灵缺少的安全感被他在各个方面补回,有些是向医生咨询的,有些是从乱七八糟的鸡汤里看来的,包括但不限于共用衣服等东西,寻找一些比较固定的共同活动,还有同床共枕。

吴邪水喝得急,张起灵给他拍背顺了顺,又倒了半杯,问他还喝不喝。

拍背时吴邪就有点受不了,张起灵的动作太温柔,到后面几乎是轻_抚,他从不知道自己的后背也这么碰不得,距离上次这还没到一小时,他不想这么快又……吴邪摇摇头躲开了张起灵的手。

张起灵一下抚空,略带茫然地看过去,手还停在那。吴邪瞬间心疼,内心连连叹气,认命一般坐回去,做好了忍耐的准备,拉着张起灵的手放回自己背上。

算了,虚就虚了,他想摸就摸吧。

—————未完待续—————

接十年,是一只套路小狗

一辆车在盘山路蜿蜒而下,车内尽是胖子和吴邪的说话声,乍一听有些吵闹。胖子还是那个样子,十年没见也并不觉得生疏,坐在驾驶位一边开一边和后排张起灵说话。

张起灵基本上有问必答,只是偶尔走神,心不在焉的样子,频频看向身侧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打电_话的人。

……

“酒多准备几种。”

“玫瑰,结婚当然要玫瑰……”

“啊?化妆师?这个不用了吧……”

“司仪啊……”吴邪突然抬头,打断了那边两个人的话题,“胖子,你想当司仪吗?”

胖子...

胖子立刻坐正坐直了,装出一副做作的矜持样子:“胖爷我还得当证婚人,出场费可高……”

吴邪笑着踹他椅背一脚,几句话交代完结束了电_话,笑着看张起灵:“你俩聊什么呢,带我一个。”胖子接话,两人立刻热_热闹闹聊了起来,显得张起灵越发沉默。

张起灵看向吴邪,吴邪坐_姿放松,脸上带笑,放下手_机后手就随意搭在身侧座位上,和他同样搭在旁边的手在车身轻微的震动中若即若离地相贴。这样的触_碰让他回想起了在山上时的拥_抱。

起初是胖子带头,三个人抱在一起,没抱一会儿,胖子突然说有东西掉了转身去找,吴邪却没松手,反而抱得更紧了。层层叠叠的厚重衣服能将体温心跳尽数阻隔,吴邪低下头,把脸埋进了张起灵的肩窝里。

脸被风吹得很凉,贴上颈侧皮肤时像一块柔_软的冰,继而暖融融的呼吸跟上,吐息带着水汽被衬得又像带了火。张起灵僵住一瞬,又以同样的力气回抱对方。

二人不知道聊到了哪,吴邪突然转过来,问:“小哥你觉得呢?”

张起灵几乎完全走了神,一点也没听进去他们的对话,这是很难得的,只是他面上不显,淡淡回视,左手收回,放在自己腿上,躲开了那发_痒的触_碰,直直问出了刚刚一直在想的问题:“你要结婚了?”

吴邪还保持着转过身来提问的状态,闻言歪了歪头,自然答道:“是有这个打算。”

张起灵手指一颤,双手掩饰地不自然交握,隔了几秒才又问道:“和谁?”声音有些发沉。

这问题问得奇怪,张起灵自己也知道,他那时一别进门,悠悠十年,吴邪在此期间认识了谁,和谁产生感情,乃至于和谁结婚,都是很正常的事。

吴邪歪着头,突然一笑:“还没定下来呢。”

没想到是这样的回答,张起灵张了张嘴,一时竟无法接话:“那你……”

“噗——”胖子在前排笑出声,被吴邪踢椅子打断,把笑声咽回去,忍得发_抖。

张起灵默默看着吴邪。

吴邪轻轻眨了眨眼,睫毛扑闪,带起一丝气流,像是春日江南的蝴蝶扇动翅膀,勾动了秋日长白山顶的霜雪崩塌。此处寂静无声,别处轰然作响。

张起灵收回目光,垂下眸子不再说话,吴邪轻轻踢了两下胖子的座椅底端,看不出是不是换坐_姿不小心带到的。胖子状似不耐地“啧”了一声,在下一个弯道处炫技地急转。

吴邪猝不及防,直接歪倒在张起灵身上,额头贴上他的侧脸,在惊慌的动作里蹭了一下,发_丝刮得鼻梁很痒。

张起灵伸手扶住,跌倒的惯性使搀扶很像是一个莽撞的拥_抱,吴邪趴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坐直,脱离了拥_抱的范围,骂胖子两句,和对方你来我往地斗起嘴,全然忘了挪回原位的事,和张起灵肩膀大_腿都紧紧挨着挤在左半边,右边身侧空得还能再坐下两个人。

那是最后一个弯道,余下的路变得平直,没了摇晃颠簸,这种相贴的挤存在感十足,就像吴邪这个人,他的声音,一举一动,都经过了放大,充斥思维与感官。

张起灵觉得有点热,热量在相互挤_压的手臂与大_腿外侧发酵,吴邪和胖子已经聊到了晚上酒席的菜品,争论起鱼什么口味的更好吃,他打断了这个对话,突然开口:“有人选了吗?”

吴邪转头,似是不解,眼睛又眨了眨:“啊?”

张起灵补全了问话的上半句:“结婚对象。”

“啊……”吴邪恍然地应一声,没回答,反而不着边际地忽然问他:“小哥你觉得鱼酸甜的好吃还是咸鲜的好吃?”

胖子也对这个问题非常介意,从后视镜看他,张起灵侧头便对上吴邪带着期待的目光,鬼使神差低声回答:“酸甜的。”

胖子面对北方战友的反水,早有准备,仍痛_心_疾_首:“你这是对组_织的背叛!”

吴邪低着头笑了好一会儿,再抬头见张起灵一直盯着自己,在等什么,眉眼又弯了几度,他凑近一点,讲秘密一样小声说:“有的。”

张起灵继续看着吴邪,半天没有等到下文,吴邪也略带茫然地回视:“小哥,怎么啦?”他摸_摸脸,抓抓头发,“我脸上有东西吗?”

张起灵在吴邪的询问下伸手,拇指蹭了一下他的脸颊,又揉了一把他的头发:“没有了。”张起灵嘴唇轻抿,想继续问,吴邪未察觉地笑盈盈道谢,挪一挪坐回右边原位了。

挤着挨着的力骤然消失,身侧像是空了很大一块,张起灵越发沉默,吴邪和胖子聊到什么问他他也没再说话,只看着窗外发呆。

“小哥?”吴邪扭着上半身凑到张起灵身前,抬手在他眼前挥了挥,满眼关切,“小哥你不舒服嘛?”吴邪抓_住他的手腕,“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累了,要不要靠着我睡一下?”

张起灵低头看一眼自己被握着的手腕,摇摇头。

吴邪看着他,也不松手,反而下滑捉住了他的手,举起来研究什么似的翻来覆去仔细看,让他张_开五指,将自己的左手正对着附上去,每一处对应贴合,比较着念叨:“确实比我的大一圈,手指也长。”吴邪掌心一转,微微错开,手指顺着指缝滑_进,只放松地搭着,继续念叨,“手指比我大好像粗一点。”

张起灵指尖一动,想要扣住这只手,它却预感到一般撤走了。

吴邪在抓了个空的人的凝视中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金属圆环,上面的简单纹样反射着细碎的光。他自己把这枚戒指戴在左手无名指上,转了转,有点松,然后再一次捏住张起灵的手指,低着头,缓慢地,一点一点将戒指推了进去,惊喜一笑,慷慨道:“既然大小正好,送你了。”

张起灵看着无名指上的金属圈,它很细,很小,只要他轻轻一用_力就能扭断,又是热的,带着吴邪手掌的温度。他这次没给那只手逃走的机会,反手一扣,抓_住,握紧了。

张起灵到下车也没问出来那个问题,下车后就更没有机会了。

太多人等在这里,饭店大堂里都是吴邪的人,有的他见过,有的没有,见他们来了都站起来,此起彼伏地打招呼,闹哄哄的,又很温馨。

吴邪偏头看张起灵一眼,带他走到最里面,坐下,这张桌上都称得上熟人。解雨臣从他俩进来就在看,此时视线在他俩身上一扫,似笑非笑,举起杯对吴邪道:“恭喜。”

吴邪低下头也跟着笑,接过旁边人递来的一杯酒,和解雨臣碰杯,一饮而尽。

起先只是这一桌的人喝酒说话,边吃边喝,后来陆陆续续有人过来找吴邪敬酒,吴邪是真的高兴,来者不拒,没一会儿就喝得有些坐不稳,时不时靠向张起灵那边。

喝酒的间隙,吴邪拿起筷子给张起灵夹菜,很认真地低声介绍每个都是什么菜,然后看着张起灵笑,等他一一吃过了,夸一句好吃,像得了奖励,笑得更开心。

“吃饱了嘛?”吴邪一手撑着脸,见他不吃了,就问。听到了肯定回答,吴邪拉着张起灵起来,让他拿着杯子,自己也拿一个,开始一桌一桌敬酒。

“你这么多年不在,他们都特别想你,得挨个碰一杯。”吴邪越喝越多,面红耳赤,眼神恍惚,最后两桌走路都是张起灵扶着的。

吴邪被张起灵搂着腰勉强走回原来桌上,站定,摇摇晃晃又倒了一杯酒。张起灵原想阻止,却见他格外坚持,便罢了,轻叹一口气,由着他倒好,然后看到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张起灵端起来要喝,被吴邪拦住,拿着酒杯的手从他的手臂内_侧绕过,别别扭扭地就着这个姿_势喝下了这杯酒,而后向前一倒,结结实实撞进他的怀里,睡着了。

张起灵在四面八方掀起的起哄声中喝下了手里的酒,把怀里软_绵绵不省人事的吴邪抱起来,回头看一眼解雨臣,接过对方递来的房卡,往外面走。

5

刷卡进门,是明显被重新布置过的大床房,还未走进就能闻到花香,吴邪在车上打电_话说要的玫瑰尽数摆在了这里。

吴邪被放在床_上,脱离了怀抱就立刻醒了过来,抬手想也不想地拉住张起灵,不让他走,喊他:“小哥……”

“嗯。”张起灵在床边坐下,看到吴邪扑腾着坐起来,拿起床头柜上的那束花,递给自己:“喜欢吗?”

张起灵点点头,吴邪又笑了,往他怀里一塞:“送给你。”

张起灵看着他,不知是疑问还是陈述:“这是你结婚的花。”吴邪点头,他又说,“刚刚是你结婚的酒。”吴邪继续点头,他看一眼手上的戒指,顿了顿,沉声问:“你要和谁结婚?”

吴邪不回答了,眨巴着眼睛看张起灵,大概是酒精烧的,他的眼睛一直有点红,这会儿凑近了看还泛着粼粼水汽,眨一下,眼底的水纹就荡一下。

吴邪指指张起灵的手:“戒指你收了。”又指指玫瑰,“花你也收了。”他舔舔嘴唇,“刚才交杯酒你也喝了。”然后跪坐起来,环视周围,拍拍这张房间中_央的大床,“现在大家都知道我们俩来入洞房了。”

吴邪往前一扑,脸凑在张起灵跟前,却没碰上他,只隔着几厘米的距离和他对视,轻声问:“你说我和谁结婚?”

—————完—————

[番外有没有的看命叭]

*民国伪·扒灰文学,儿媳妇少夫人小吴和族长瓶的甜腻日常

*又名老张的一百种宠邪方法

08

“不是吧,你就是那个小花?”

刚在罗恰德的贵宾休息室落座,我一口茶还没咽下去呢,就差点给呛进嗓子眼。我仔细地回想了那个小时候像从招贴画里走出来的漂亮小姑娘,再看了看眼前这个还捂着脖子的骚包粉衬衫,顿时有种世界观破碎的感觉。

“说来话长。”那粉衬衫很无语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用三言两语介绍了他这些年的经历。

原来他还真的是我的旧识,甚至可以说是发小。当年他和秀秀都是住在我家旁边的小伙伴,只不过世事变迁,因为一些原因解家霍家都迁到了北平去。解雨臣,也就是我印象中的小花...

原来他还真的是我的旧识,甚至可以说是发小。当年他和秀秀都是住在我家旁边的小伙伴,只不过世事变迁,因为一些原因解家霍家都迁到了北平去。解雨臣,也就是我印象中的小花,他继承了解家的基业,其中就有这处罗恰德拍卖行。

“张大族长,鬼玺是送你了,但是凤冠的钱得结一下吧?”解雨臣捂着脖子没什么好气地瞥我身边的张起灵。

张起灵一贯处事不惊,当下也是如此,他淡淡点了头,让张⊥海客提了箱子进来。

我看他那一箱子金银突然意识到这个人拍下凤冠必定是早就打定主意的,绝对不是因为我临时起意,不知怎的,我突然有种被算计的感觉,就好像我在香⊥港的所有经历都是被提前安排好的。

“你得解释解释吧。”我瞪着张起灵,谁知道后者转身去给我端了热水过来,水杯的重量似乎牵动了他胳膊上的伤口,我听见他很轻地抽⊥了一下气。

这人也真是的,明明都受伤了还不知道注意一点,要不是我盯着,说不定他真被我“克”死了。我咬牙骂了两句,抓⊥住他的胳膊把衣袖掀起来,向解雨臣借了伤药,小心翼翼地给他抹上。

“哎,你们注意点影响。”解雨臣皱着眉,很是嫌弃道。

这一句话给我说得耳⊥垂发烫,但仔细想想,我也就是给张起灵上了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心里有什么看到的就是什么,明明是他想歪了,关我和张起灵什么事。

“多谢。”张起灵难得跟解雨臣说了句话,话音刚落,他的手放到了那个抢来的宝盒上,刚想把东西取过来,解雨臣也放上了手,用⊥力按住了。

“等等。”解雨臣沉下声音道,“拿走鬼玺之前,我希望你们张家记住你们当年的承诺,药人之事本就该终结在前一辈,如果张家毁约,我们九门不会客气。”

张起灵听完他的话,仍是那副处变不惊的模样,拿了宝盒便抓起我的手,让张⊥海客备车。我总觉得他和解雨臣无声无息之间达成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难道是打算把我卖到山沟沟里给野人当媳妇儿?

还有,“药人”是什么?我怎么从来没听过这个词?好奇之下,我一路追着张起灵问,没想到上车之后,他伸手过来捂住了我的嘴,然后竖⊥起食指抵在唇边“嘘”了一声,我心说这他娘的是嫌老⊥子吵吗?可惜还没等我问出口,这丫就抱臂斜靠着椅背闭目养神了。

一直到回杭州,我都没有从张起灵口⊥中问出什么有用的玩意儿。倒是张⊥海客这丫三番两次来“嘱咐”我,回到张家之后一定要安分守己不能给族长添麻烦,不然他就把我扔到山上喂野狼。我呵呵一声,冲他略略略,心想这人一定是嫉妒张起灵给我买了那么贵的东西。

但真等到回张家,我才意识到张⊥海客的叮嘱其实是有道理的。因为当我跟着张起灵迈进张家大门的时候,一抬头就看到正堂里密密麻麻站的都是张家人,打头的就是那个张隆半,这人居然坐在正堂主位上,手里握着一杯茶,正幽幽地看着我。

“族长,你为我们张家兴亡打算自然是好,但远行前只嘱意棋盘宗,不支会族中长老,是否不太公允?”那张隆半道。

张起灵神色不变,只是让候在一边的柳娘带我回房。我的心脏扑通扑通跳,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果不其然我刚迈开腿,那张隆半手中茶盏一撂桌上,哐当一声震得⊥人⊥心慌。

“吴小少爷留步。”张隆半道,“族长历来独行独往,如今带吴少爷出行,定然也是对吴少爷青睐有加。某听说吴家祖上出过药人,不知吴少爷是否也遗传了这种体质?”

他话音刚落,正堂里的张家人顿时炸开了锅,似乎张隆半爆的是什么惊天猛料。我愣了几秒,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知道怎么又是“药人”,解雨臣说张隆半也说,难道药人真的和我有关系?可是我真的完全没有听说过,别说药人了,我从小到大就身⊥体好,连药都很少吃。

“无端臆测。”张起灵沉下脸色,冷声道。

“是不是无端臆测,一验便知。”张隆半冷笑,吩咐身边人,“取血。”

我还没反应过来呢,只见他身边的那两个张家人一人手拿匕⊥首,一人手拿一截导管似的东西,两个人凶神恶煞地向我逼近。虽然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但反正不是好事,我哪能服⊥从,正想和他们你死我活,就被张起灵一把拽到了身后。

“谁敢。”张起灵垂眼睨着那两人,目光冷得吓人。

“族长,我知道你与吴家交情甚笃,可如今不是循私情的时候。那些姓汪的环伺在外,如果不尽早动手,岂不拿我张家数百年心血便宜了他们。”张隆半道,“在场诸位平时敬你为族长,万望你能为张家考虑。”

“张家百年之业,本就是错,若你们执意如此……”张起灵冷冷看向那些张家人,“所有人,都会死。”

这番话带着决裂意味的戾气极重,一时之间,堂上的张家人看起来都有些心生胆怯。张隆半的脸色也变得极不好看,他冷声催促那两人动手,谁知那拿刀的人刚上前一步,张起灵就一个掌刃劈在他肩上,那人顿时惨叫一声,匕⊥首脱手落入张起灵手中。只听“唰”的一声,那匕⊥首携风而出,生生钉在了张隆半脑袋旁边的屏风上。

堂上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只剩张隆半恼得摔了手中茶盏。张起灵没有多做理会,抓着我的手就通⊥过连廊往后院走。

我隐约还能听到正堂的人声议论,而眼前是廊后⊥庭院里的垂杨细柳。我下意识抓⊥住了张起灵的袖子,胆战心惊地问他:“我那个……是不是在你这里住着不太好啊,要不我还是回……”

张起灵的动作打断了我的话,他的手伸过来,起先捂住了我的嘴,而后又挪到脸颊上,掐了掐我的脸蛋。

他道:“别怕。”

我虽然皮,到底还是个年轻的坤泽,这一下我顿时面颊通红,心跳加快,就像心窝里揣着只兔子似的。我搓了搓脸,心说他怎么这样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护着我,还捏我脸,这样下来哪个坤泽会不心动啊?

搞个偷晴梗大纲文

吴家独苗苗小少爷才知人事便一朝断袖,看上了隔壁张家的新晋族长。

小少爷害怕自家很凶的二叔不同意,白天很矜持地装模作样在宴会上和他的族长哥_哥不太熟似的寒暄问好,到了晚上就学着话本的才子佳人,翻_墙出去偷偷私会。

小少爷身手不算好,翻_墙也笨拙,吴家院墙高,他有点怕,但相思成疾,咬咬牙闭着眼睛往下跳,被早就来等着的人正正接在怀里。

张家族长打劫似的,抱住怀里的宝贝就不再放开,直接往一边的小树林去。

张族长体质特殊,蚊虫不近,这片树林是两人最常来的幽会地,夏天树林茂_密,再加上夜色,可以隐藏大半身影。小少爷被放下也不撒手,紧紧抱着,小少爷被宠大的,最会撒娇,...

张族长体质特殊,蚊虫不近,这片树林是两人最常来的幽会地,夏天树林茂_密,再加上夜色,可以隐藏大半身影。小少爷被放下也不撒手,紧紧抱着,小少爷被宠大的,最会撒娇,一声声叫“小哥”,凑近在耳边小声说“好想你”。

圆月藏进云后,树林更暗,小少爷什么也看不清,就假装张族长也看不清,磨磨蹭蹭把手伸到一些不该伸的地方,小心翼翼碰一些不该碰的地方。

向来纵着他的张族长难得出手阻止,但架不住小少爷无_理_取_闹,软磨硬泡装委屈,最终得逞。

最先撩_拨的人也最先没力气,树皮粗糙,小少爷又娇气,隔着衣料也磨破了后背,哑着嗓子喊疼,软趴趴倒在张族长臂弯里,眼泪汪汪哼唧:你都不心疼我……

一番温存,小少爷不想回家,坐地讹人,赖着要张族长对自己负责,要他带自己私奔。

张族长早就准备好了似的,直接打横抱起把小磨人精带回张家,一路被人围观。

刚刚还理不直气也壮的小少爷不好意思了,把脸埋进衣服里藏起来装睡,耳尖通红一片。

小少爷进了张族长的房间,关上_门,又精神起来,看哪都新鲜,尤其是那张大床,躺上去却嫌硬,硌得背上难受,脱了外衣伸手要哄要抱。

一觉睡醒,小少爷发现身边是空的,迷糊坐起来跑出去找,收获了一圈张家人的好奇目光,问来问去才知道张族长带着一群人抬了几十箱子东西去隔壁提亲了。

小少爷惊讶一瞬,又很甜地笑起来,匆匆往家跑。

吴家正处于一种僵持状态,院子被大大小小的红漆木箱堆满,厅内两方人各踞一边,吴二白脸色发青,张族长气定神闲。

吴二白放下茶碗,重重一声,原本偷看的小少爷吓一跳,想也没想冲过去,挡在张族长前面:不许欺负小哥!

吴二白:……

小少爷向来最怕二叔生气,此时却硬着头皮不肯挪步,直面二叔:我们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了!

吴二白脸色由青转黑。

小少爷灵机一动,摸_摸自己的肚子:我已经怀……唔唔唔!

张族长拦下说胡话的小朋友,让他坐到一边吃点心,又揉_揉头,要他乖乖等着。

两边你来我往交谈,因为小少爷吃着点心也关不上嘴,一直偏心插话,吴二白险些气晕,张族长占尽上风。吴二白不得不关门送客,一院子聘礼倒是没说不收。

小少爷一离了张族长顿时成了小怂包,低头挨训,吃过午饭又被罚跪祠堂。小少爷自小贪玩,这祠堂很是熟悉,此前每每被罚都各种耍赖,这次却老老实实跪在团蒲上。

小少爷一直跪到天热渐黑,突然听到侧方有动静,回头竟看到来人是翻_墙进来的张族长。

张族长伸手,把小少爷拉起来,揉_揉他跪了一下午的膝盖,无比心疼。

小少爷即使在祠堂里心思也不纯,被揉了揉腿就脸色发红,眼神乱瞟:小哥你怎么来啦?

张族长摸_摸_他的脸,声音温柔:来带你私奔。

一刻钟后,冷着脸准备来训小少爷第二顿顺便叫他吃饭的吴二白打开门,面对着空空荡荡的祠堂,气得头顶冒烟。

家门不幸!

更像是大纲文

小哥是一心一意的,放心食用

[一]

到了雨季,雨村被一片雨幕盖住,连绵不绝,我从窗户向外看,后山隐在朦胧中,什么都看不清。

我不知道他的进山路线,我的体力也不允许我去找他,阴雨天我总是更累一些。

我坐在廊下等着,没事我就等着,我最擅长等待。

将晚,闷油瓶背着竹筐回来。

他采的药我多半不认识,熬成汤汁更苦,但我喝的干净,只要他还为我做些什么,他甘愿为我做些什么。

[二]

闷油瓶很少叫我...

闷油瓶很少叫我的名字,我也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

我们很少说话,虽然从前的交流也不多,但总归还有,且我知道他明白我、清楚我,所以即便不宣之于口,我也心安。

或许哪一步我走错了,可我实在回想不起来。我与闷油瓶的默契存在于一言一行,他想躲着我,甚至无需刻意的说辞动作,我就明白他的意思。

我曾在笔记中隐晦表达过我对他复杂的情绪、十年偏执的心思,我想过,如果我好好活着,这本笔记我不会让他看见,他永远不会知道在我脑海里有关他的一切,和一段本不应该的、但我又希冀的关系。

手术前,我想我活不成了,所以我把笔记本交给闷油瓶,我说如果可以,真希望你能等我出来。

我曾设想过很多我与闷油瓶未来的关系走向,可以是朋友、家人、生死之交,但大概都不会是最隐秘的。

人老了,心也脆弱起来,十年里我不怕死,十年后,却会怕一个人因厌恶而发散的冷漠。

庆幸,我活了;不幸,闷油瓶似乎痛苦于我的坦白,他是善良的,不曾有明显的表现。

但我明白,他抗拒,以至于我的名字,他都不再叫出口。

[三]

活着的痛苦未必小于死后的孤冷。

闷油瓶进山时,我总会想,如果当初我没能从手术台上下来,手术失败了,我的身体再不是温热的,我的眼睛不会再睁开,我不会再说话,不会再这样注视着他,那么我所有举动,是不是就可以轻而易举的被接受、被原谅。

我大概明白将死之人为何是轻松的,在死亡面前,太多事都变得可有可无,生前的恩怨、厌恶、纠缠,入了土后都会随这个人逐年的模糊而变得一样模糊,唯独一些不经意的、心尖的一点痛楚,如陈酿般越发的浓。

闷油瓶的离开对我是这样的,他不在的十年,我不曾忘记,他说话皱起的眉头、清浅的呼吸,在我每个夜晚的梦里,而后越发深刻,色魂授予,我未敢忘怀。

倘若我死了,午夜梦回,他是否也会翻看我的笔记,心头想到,原来这个叫吴邪的人,惦念如此之深。

经年累月的回忆中,或许闷油瓶某一日发觉,他对我是有情的,何种情愫都好,总归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他会理解我唐突的爱意,和难以启齿的追寻。

我所求不多,这些便够我欢愉。

但人又总是不满足的,我还活着,却已经在求我死后才有的待遇。

[四]

雨不停,一直到午夜。

我醒来找水喝,推门出去,闷油瓶在收拾行囊,他又要进山了。

他下午才回,在家里待不上一会儿,这么急离开吗。

我放下杯,说了声天气冷,日头出来再去吧。

闷油瓶背对着我坐在门口穿雨靴,他说不了,而后起身看我,

“药煎好了,一周的量,记得喝。”他交代着。

闷油瓶每次回来仿佛只是履行照顾我喝药的职责,为什么?因为我二叔随口的一句嘱托,还是小花儿无意说的,中药对我的病有好处?

有时我会忍不住想,也许闷油瓶是在乎的,肯为我留在雨村,辛苦的采药、进山,只要对我身体有益。

他是自由的,不受拘束的,大可不必拘泥于此,没有我,他不会少活一天,有我,他也不会长寿一日。

我不同,他在一日,我好过一日,这似乎是他留下的理由,可是又不现实。

“留一晚,就这么难吗?”

我还是问了他。

他没有回答,说了句去睡吧。

雨声掩盖住他的脚步,他的背影再一次消失。

我与他仿佛总是如此,我来了,他去,即便相见,也是一瞬,永远不得长久。

[五]

胖子从前是帮着我的,我记得,刚来雨村时,他整日在我耳朵边说闷油瓶很好追,叫我主动出击。

我病好后,他的态度也有了转变,在我和他诉苦、诉我的求不得时,胖子说,那就放下吧。

那个最喜欢撮合我和闷油瓶的胖子,也开始叫我放下。

放下什么呢?其实没什么能让我放下的,因为我不曾真正的捧在手心里,从来都如指尖的沙,我拼命的抓,却只能看它奔走。

我在清晨的雨中冲进院子,赤裸着上半身。

胖子醒来看见我是一个多小时后了,我在恢复期,医生说不能受凉,我的肺经不起。

我听见胖子的咆哮,他跑出来把我拽进去,我发着抖,冷的话都说不出。

胖子慌了,我知道,他扯来浴巾替我擦身子,又拿来被子把我围起来。

“你这是为什么啊?”胖子怒吼。

不为什么,我说。

如果我病弱的躯体是闷油瓶留在这里的理由,那我毁掉这个理由。

我可以很疯狂,也可以豁出去。

我想赌一次,若闷油瓶在意,他会生气,会回来。

[六]

我发烧了,我感觉自己仿若置身火炉,脑子不清醒,喉咙胀痛。

湿热的毛巾在我额头一遍遍擦过,混合指腹的淡淡余温。

即便那么轻,我也知道,是闷油瓶的呼吸。

因为我想过太多次他在我身旁起伏的样子,清晰地连鼻吸间隔我都不愿放过。

我要看看他,梦也好,让我看看他。

我艰难的从一团黑中走出来,涉过一滩风,而后,扑面而来的、他的味道。

和他墨一样深的眼。

我看见他泛青的胡茬,他白皙的脸,没有血色。

闷油瓶难得发火,他在骂我,骂我为什么淋雨,为什么不照顾好自己。

我听完,伸手拽住他,我没什么力气,他只要动一动就可以甩开我。

“我生病,你会难过吗?”我问。

闷油瓶垂眼,把我的手塞进被子里,没有回答。

“那我换个说法。”我笑笑,又问,“我生病,你会很不舒服吗?”

闷油瓶看着我,他点头,说会。

我长出一口气,仿佛长久的猜想被证实一样。

闷油瓶不允许我有任何伤害自己的行为,大到我突然的淋雨,小到割破手指。

对我身体的看重,他远甚于我。

从前我想,是受人所托吗?朋友的情义讲,他要照顾我。

现在我想,也或许,有一些他自己也说不清的,与我心思趋同的原因。

是不是都好,起码,他的会,给了我坚持的理由。

世上有太多令人望而生畏、骨血寒冷的事,闷油瓶的话,让这些不足为惧。

[七]

闷油瓶带回了一块儿陨玉,他说,求长生。

我不知晓对他来说,长生意味着什么,于我,长生是陪伴他的唯一条件,更是一种资格。

他替我求长生,他希望我长生。

闷油瓶将陨玉打成了圆形吊坠儿,让我一直带着。

但或许前几日淋雨的缘故,我变得虚弱,无力,精神也不好。

闷油瓶依旧会进山,但次数少了一些,他会多留一天,看我的身体状况。

他再一次离开是凌晨,我醒的早,觉得身体有些力气。

我没打扰他,看他穿着雨衣出了院子。

一个小时后,我穿戴好,跟着进了山。

我不知道闷油瓶的路线,只能按照他的习惯猜测,雨小,没有将他的痕迹完全掩盖,他脚步轻,足迹难以辨认,我走错很多次。

弯弯绕绕,貌似终于走到一条人为开辟的小路上。杂草的断落上看,是闷油瓶的手法没错。

我想知道他进山会做些什么,在哪里休息,会不会有无聊的时候,如果可以,我想陪他。

闷油瓶不会同意我和他一起,所以我只好偷着来,先斩后奏。

意外的是,闷油瓶开辟的路,终点是一个小山洞。

不是天然的山洞,应该是人为后天加工的。

这是闷油瓶休息的地方吗?累了就睡在这里?

我一路过去,山洞周围很干净,门口一些物品的摆放甚至很有门道。

我进入山洞,肉眼可见的地方,不大。

洞壁贴满东西,中央是一口棺材。

我莫名紧张,走近去看。

看到的一刹,我甚至忽略了山洞所有其他的古怪,忽略了这个地方的诡异,忽略了闷油瓶的意图。

棺材里躺着一个男人,男人有着和我一模一样的脸。

他也带了一块儿陨玉吊坠,区别是,他的陨玉里,有血。

[八]

我回家很久后闷油瓶才回来,他似乎不知道我也进山了的事。

他推门看见我,有些意外,因为此刻,我坐在他的卧室里。

闷油瓶的房间不锁,我也不会进,今天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进去看看。

他的房间就像他的人,简洁、干净,除了生活必需品,没有多余的点缀。

我沿着床榻走,审视每个角落。

从前训练,黑瞎子教过我怎样找东西,在看似完美的环境中找被隐藏的东西。

闷油瓶隐藏的不深,所以我找到了他的小匣子,大概是他的私人物品。

我轻易的打开,是一堆相片。

很多,有我们铁三角的合照,更多的是我,不同角度,不同光影。

喝酒的、吃饭的、泡脚的、说笑的,我从来不知道,闷油瓶拍照这么好,这么隐秘又传神。

我都不敢认,相片里的鲜活就是我,刚来时的我。

我想起总在院里坐着的闷油瓶,一坐就是一夜,他看着手里的东西,总也不肯放手。

他看的是我的相片。

可为什么?

明明我就在这里,我就在他身边,有血有肉,活生生的我,他却宁可守着胶卷的温度,都不愿意多给我一点热度。

闷油瓶看见被打开的匣子,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关上放了回去。

我能感觉到,他生气了。

我问他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做?意义是什么?

这话问出来时,我突然想笑,我曾经也这样问过他,那时他说,意义本身就没有意义。

这次,他没有回答。

“那个山洞里,和我长的一样的男人是谁?”

我接着问。

闷油瓶抬头,他问我上山了吗?

我依旧问他那个男人是谁?他频繁的上山,究竟为了什么?

闷油瓶忽然捏住我的手臂,

“从今以后,你不准再出去。”他斩钉截铁地说。

难以形容此刻的心理,我有迷茫,有疑惑,有悲愤,所有的不解交织在一起。

我没想过,闷油瓶会真的把我关起来。

胖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站在原地,看门关上的一刹,终于忍不住一口血吐出来。

我放任自己倒下去。

我听见闷油瓶急促的呼吸。

[九]

我醒来也在山洞里。

使不出一点力气,我躺在冰冷的石床上,手脚发麻。

我偏头,身旁就是那个男人,和我相同面孔的男人。

我才有机会仔细打量。

真的没有丝毫不同,即便是我本人也挑不出任何错漏。

他就像我的复制品,眼、鼻、唇,都和我如出一辙,我仿佛在照一面镜子。

心里升腾一丝异样,难以言喻,我的血液奔涌,似冥冥中有了召唤。

我指尖可以碰到他,冰冷的、没有丝毫温度。

恐惧无助在这一刻散开,我沙哑着叫小哥。

闷油瓶的脸在我眼前,手里拿着我佩戴的陨玉。

他将陨玉放在男人胸口,两块儿重合。

奇怪的是,我似乎早就猜到有这一天,从我手术后,从闷油瓶的疏远后。

“告诉我,你到底要做什么?瞒着我什么?”

我问。

闷油瓶看向我,这一次,他回答了我,

“一年了,这本该属于他。”

“什么属于他?”

“一切。”

他道,而后举起了手里匕首,那是纯玉制作,剔透无比。

我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猛的发狠挣开束缚,推开闷油瓶踉跄的跑出去。

他似乎没想到我的举动,怔住一秒才来追我。

山洞外,视线豁然开朗。

我看到了我生命里一些极其重要的人,有胖子,小花,瞎子,王盟,甚至我二叔。

他们围着我,眼神惊讶、复杂。

又是这种复杂,从前胖子总这样瞧我,现在他们也是。

我回头,闷油瓶走出来,他手里还捏着匕首。

“你要我的命吗?”我如坠冰窟,抿唇问他。

闷油瓶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重新叫了我的名字,他说吴邪,却在这声呢喃后等了良久,

“抱歉。”才又道。

闷油瓶说抱歉,他眼眸微动,有不忍、有愧疚、有无奈,有歉意,却没半分情爱。

我试过很多次把心掏出来撕碎掩埋的痛楚,却没一次如此刻般真实。

我拼命的跑,闷油瓶轻松的追上我,他拽着我臂弯,把我转回去。

那一刹,我叫了一声小哥。

闷油瓶没有迟疑,利落的把匕首刺入我胸膛。

也许我晕了,也许我还清醒。

日头晃眼,我听见闷油瓶又喊了声吴邪,却声音温浓,珍重异常。

山洞走出一个人,和我容貌无二。

闷油瓶奔向他,叫他吴邪。

至此刻,心头终于清晰的痛起来。

我想起了一些事,一些真相。

[十]

吴邪的肺回天乏力,他死在了手术台上,没能回来。

闷油瓶遍寻古书,终于在张家藏书阁找到了法子。

以死人心头仅存的一点精血,辅以陨玉,可以换命再生。

而再生的条件,是得有物件养着。

张海客带来了最后一样东西,青铜树枝做的木偶,刻上生咒,有个名字,叫人魂偶。

人魂偶养人精魄,要想成形,需要源源不断地生命力。

闷油瓶几尽用掉自己全部的血,成功将吴邪的精血养在人魂偶里。

人魂偶不能受伤,要好好养着,待到时机成熟,佩戴相同陨玉,即可转移精血。

人魂偶有灵气,若想长大,需要主人的爱。

闷油瓶对吴邪的爱意让人魂偶越发壮大,最后生骨造血。

人魂偶有了与吴邪如出一辙的脸,一样的性格,他有了吴邪全部的记忆,继承了吴邪的心思,和对闷油瓶的情。

他是吴邪,也不是吴邪。

我,就是那个人魂偶。

[十一]

我眼前模糊,我不知道像我这样的东西,会不会有泪。

也或许,是我已经开始失去视觉。

我低头,手掌退却血肉,已经变成了木头。

木头做的手指与掌心。

我忽然想,雕刻它的是谁?会是闷油瓶吗?他在想着什么去做的。

我感觉到生命的极速流逝,我短暂的温度趋近冰冷。

我想抬手,却无能为力,我张着嘴,什么也说不出。

我想我是会哭的,从我脸颊砸下去的水滴是我的泪,人魂偶的泪。

人世最后,是一个拥抱。

我努力且卑微的呼吸,我抓紧这个抱着我的人。

是吴邪。

他紧紧地抱着我,他说对不起,很对不起。

我也拼命回抱住他,他有我得不到的温度,和难以企及的气息。

“你能长生,也是好的……”

我留下最后一句话,用光我的一切。

原来我短暂的一辈子,都是想活成他。

风雪依稀秋白发尾,

秋波横黛轻触你眼眉,

假如你舍一滴泪假如老去我能陪,

蛛丝尽成灰也去得完美。

完。

完结的有点仓促了,我着急看剧来着……

这次仍旧是七分黑花三分瓶邪,请拣自己需要的食用

我就是想让花爽一把

“嗯……是,”解雨臣仰起头转了转脖子,“那我让底下的人明天给您送来。”

“行,”解雨臣又歪起脖子,从抽屉里拿出笔和便签纸,在上面...

“行,”解雨臣又歪起脖子,从抽屉里拿出笔和便签纸,在上面飞快地写,“东三环北甲路17号……”他盯着纸,沉默地记着,又倏而一笑,“您客气。”

“没事儿……不用不用,小事儿……好,改天吧,改天我请您。”签字笔啪地一声按下,笔尖缩了回去,往旁边一搁,发烫的手机也放到了桌上。解雨臣干脆地撕下便签条递给伍三,“黄老板的货找人明天重新给他送到这个地址去。”

“是。”伍三收起便签,把账本递了上去,“老板,这个月的账报上来了,您看看。”

解雨臣接过账本,熟稔地随手一翻就是十二月的账。纸页哗啦啦地翻过,解雨臣靠在椅背上双眼飞快地来回扫视,脸上没什么表情,伍三读不出他老板的喜怒。

“唉,年底了,都是些老滑头。”解雨臣看了一会儿,敲了敲账本,看向伍三颇为无奈地笑道,目光又落在账本上,“89页的,94页的,102页的,让他们把账补齐,剩下的人让他们自己看着办。”账本啪的一声合上,解雨臣手腕一转厚厚的一本随手甩在桌上。

89,94,102。伍三默默记下这几个页码,拿起账本抱在怀里,站在原地盯着自己的脚尖,在解雨臣面前踌躇。

“还有什么事吗?”手机屏幕亮了一下,解雨臣拿起手机,看伍三还没走,抬眼瞥他,又继续看手机上的消息。

“嗯……没……”伍三吞吞吐吐地说。他在解雨臣手下干了很久了,从一个愣头青到别人口中的伍哥,他在解雨臣这里从来没学过说话吞吞吐吐。

“坐坐坐。”解雨臣皱着眉招呼他留了下来。他没真恼伍三,就是觉得在这样一天他在解家的每个得力人手都变得有点优柔寡断的还挺好玩的。解雨臣笑着往手机那头回消息,伍三也心安理得地坐到了一旁的沙发椅上,拿出手机一边给刚刚被点了名的人一个个地发消息,一边时不时看一眼解雨臣。他一分神,手一抖,消息发错了人。

他倒吸一口凉气,咽咽唾沫开口道:“老板,我刚刚发错人了……”

“嗯?”解雨臣瞅他一眼,确认他在干嘛后继续盯着屏幕,表情没有一丝波澜,“发给谁了?”

“黑爷……”

解雨臣轻咳一声,压住上翘的嘴角,轻描淡写地说:“发了就发了吧,他欠我的多了。”

伍三哦了一声,又埋头工作。

“别跟他说你发错了,显得解家很没面子。”解雨臣坐在转椅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晃了晃,补充道。

他知道。解家催债从不道歉,欠解家钱的人太多了,随便催一个都不会出错。

“不是吧老板,您还设个闹钟。”伍三坐直的身子一下子垮下来,丧声丧气的,一脸生无可恋地盯着他。

“好了别叫我老板了!”解雨臣一下子站起来,取下挂在一旁的羽绒服穿上,满脸的微笑,眉眼都弯了。

五点半,下班了。

“你也下班吧,这几个月你也辛苦了,早点回去。”解雨臣整理了一下衣服,又取下围巾。

“老板,我……其实我们都想跟着您做事。”伍三唉声叹气的,低头抠着自己的手,“我们都挺舍不得您的。”

“舍不得我什么呀,我又不是死了。”解雨臣十分自洽从容地转过身笑着看看他,拉开柜子在保险箱上飞快按了四个数,取出一份文件。

“不是这个意思……”伍三说着说着眼睛有点儿红。

“诶,伍哥,咱别搞这么矫情成吗?”解雨臣双手叉腰朝他歪歪头,看他老不抬头,又有点儿无奈,“哎呦,你们这些小孩子真是……抬头抬头!”他用文件夹拍了一下伍三的胳膊,举起自己的右手在脸边比了个5,但小手指和无名指呈半曲状,不太能伸直,一旦用力试图绷直便有些微微发抖。手掌边缘有一道很长的疤,像条白色的毛毛虫。

“你觉得我这样再带你们下斗,出去见人,合适吗?”

“是不太合适。”门口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个人,突然气定神闲地插话进来。

解雨臣看他一眼,没理他。

“我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我每天担着这么多事儿,你让我喘口气,让我歇歇。我还想多活两年,行不行?”解雨臣朝伍三挑了挑眉,“要真有什么事儿,我也不会一点都不管,好吗?”说罢,他朝门口的人投去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

伍三点点头,抬起脸来,眼泪没有掉下来,但眼睛还是红的。他吸了吸鼻子,“有事您言语。”

“您快别这么说……”伍三眉毛急吼吼地耷拉下来,解雨臣的一声“您”他就担不起。

“走了。”解雨臣拍拍他的肩,朝门口走去,走到那人面前,把手里的文件夹递给他。

“为什么选我呢?”屠颠满脸无辜的微笑。

“因为徐磊就写了你这么个和我同龄的解家亲戚我没得选”

“怎么,”解雨臣也笑了,“不合你心意吗?”

“嗯……”屠颠抄着手,仰头望着天花板沉吟片刻,低下头看他,“你就不怕太阿倒持?”

解雨臣仍旧一脸的笑,目光利得像刀,语调平平,“你可以试试。”

屠颠沉默地笑着点点头,伸手去接他的文件,文件夹又突然被抽了回去。

“这些事你都会了吗?要不要我再留下来教你两天?”解雨臣像在对幼儿园的小朋友说话,放在这里就极富攻击意味。绵里藏针他向来是一把好手。

屠颠放下手,笑着舔舔嘴,“解雨臣,你跟他在一起都学坏了。”

“算了,你自己慢慢学吧,”他一把把文件夹拍在屠颠胸口,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反正干不好是你没脸回去见长辈。”

屠颠翻开文件看了一眼,挪了一步望向解雨臣的背影,“哎,你保险箱密码是多少?”

“0123。”

解雨臣打了个车去新月饭店,路上稍微堵了一会儿。他哪天要是坐车不在北京的大马路上堵那才是稀奇。这个点是饭点,又是年底,新月饭店里很是热闹。他和接待说自己定了包间,姓解,接待便引他上了二楼。解雨臣没让她带自己走到底,问是哪一间,她说左手边数过去第五间就是,他便让她自己去忙别的了。

历时四个月,他把解家的生意全都打点了一遍,该清算的清算,该合并的合并,该拆分的拆分,几乎来了一次大洗盘。事情打包好,不只是屠颠,他身上的担子分给了好几个人才算完,没人能像他这样一个人能干得五个人才干得过来的活。还剩一些生意在自己的名义下,各项资产也是,但是——

解雨臣感慨地叹了口气,推开第五间包房的门。

这屋子里应该不止这一个人,有人给他盖上了一层布,而且他听到了其他的脚步声,粗略估计有五六个。身后的这个人已经很难对付了,再多几个人他想逃就更难了。但很奇怪,这伙人没有绑了他就走,也没有打晕他,更没有杀了他,甚至都没有伤到他分毫。这群人究竟想干什么?

罩在他身上的布唰地一下被拉开,突如其来的亮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他眼前一片模糊,还未看清楚,只听见头顶传来砰砰两声,好像是纸屑一样的东西落了下来,掉在他脸上。

“退——休——快——乐!”

眼睛慢慢适应了光线,他看见吴邪和秀秀手上拿着放空的纸拉花,胖子举着红酒,黎簇抱着那张不透光的红布,苏万推着一个大蛋糕,杨好站在吊灯开关旁,所有人都笑嘻嘻地看着他。除了张起灵,这人能有一点点笑已经很给他面子了。包间的墙上挂着一块横幅,红底黄字,上面写着“恭祝解老板成功提前金盆洗手,功成身退”。

但是——他退休了。

解雨臣扭头看向刚刚“袭击”他的人,拍了拍头上的彩色纸屑,白了他一眼,“你这什么馊主意,刚刚挨打了吧。”

黑瞎子插着腰只是一笑,推了下墨镜,“从今往后你可就没这种事了,再让你刺激一把。”

“哥,哥,”秀秀窜出来递给解雨臣一样东西,“送你件退休礼物。”

“这什么呀?”一个狭长的盒子装着,有半只手臂长。解雨臣接过,取出展开,是一面锦旗,上面写着“退休快乐——霍秀秀赠”。

解雨臣看着上面的字会心一笑,卷起锦旗。挺好,他收下了。

“来来来,我这儿还有。”胖子双手托着旗杆上前,吴邪将绳子一抽,深红的丝绒旗帜呼啦啦地滚落展开。

一人退休,齐人享福。——雨村养老铁三角赠

解雨臣嫌弃地皱皱眉,指着锦旗,“你这写的什么玩意儿。”

“这多好啊,”吴邪双手齐齐摊向锦旗,“你看这对仗,多工整,我们想了好几个晚上才想出来呢。”

“这对仗哪儿工整了?”解雨臣指着“齐人”二字,“而且凭什么我退休他享福啊,我退休了是为了伺候他啊?”

“这个‘齐人’是方言。齐人齐人,齐个人,就是七人,东北话。”吴邪一本正经地解释道,“你看过赵本山的小品没有啊,地上一只猴,树上骑个猴,问有几只猴。”

解雨臣差点被吴邪憋出内伤,“你们谁还有这口音呢?”

“他。”吴邪和胖子毫不犹豫地指向张起灵。

张起灵一脸坦然地看着解雨臣,又看向吴邪,朝吴邪眨眨眼。

“那这‘齐个人’,是哪七个啊?”解雨臣扫视了一圈,“除了我在这儿的还有八个呢。”

“黑瞎子不算。”吴邪轻巧地撇开了黑瞎子,就像是把冥王星开除八大行星一样,“你看你一退休不折腾了我们大家都享福。但你为了黑瞎子手都伤了,现在退休了,当然是他伺候你了。他不能享福。”

我看最享福的就是他。解雨臣朝吴邪笑笑,接过锦旗,“春晚不请你们真是可惜了,你们三个人可以说对口相声。”已经了然套路的解雨臣看向苏万几个,“该你们了吧。”

苏万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把锦旗递上来。解雨臣打开一看,又立刻裹了起来。

“写的什么啊?”胖子要看,解雨臣不让,又问苏万。苏万揉了揉鼻子,说道:“上面说祝师娘早生贵子……”

“锦旗不是用来写祝语的。”解雨臣用旗杆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他的头,瞪了他一眼,“而且生不出来!”

怎么黑瞎子这几个徒弟都跟他一个德行呢,蔫儿坏。他转身去看黑瞎子,只见黑瞎子已经捧着锦旗在等他了,脸上挂着微笑。锦旗已经展开,上面的赠语却是规规矩矩的四个字:妙手回春。

落款,黑不瞎赠。

在场的所有人里最该送锦旗的就是他。

解雨臣笑盈盈地盯着锦旗看了一会儿,望向黑瞎子。黑瞎子笑着把锦旗往他跟前送了送,解雨臣一把抓过锦旗,手一挥,“开饭开饭!”

他们给蛋糕点了蜡烛,一起给解雨臣唱了“退休快乐歌”,解雨臣还许了愿,就是不知道灵不灵。以前他们过生日都不点蜡烛,干这一行总觉得吹灯拔蜡的不吉利。但他现在退休了,百无禁忌,诸事皆宜。大家很是热闹地喝了几轮,喝得吴邪的脸发红,张起灵不让他再喝,吴邪就哭丧个脸对解雨臣说让他别退休,男人还是要有自己的事业,不然只能被老公管。他端起茶喝了一口,问他的手能恢复到什么程度。解雨臣笑眯眯地叹了口气,说,大概就这样吧,那次在斗里的时候筋割断了,没办法。吴邪觉得很可惜,唱旦角儿的手是最好看的,功夫都在手上,不管怎么说以前吃苦练出来的就算全废了。人都是技多不压身,丢了哪样不可惜呢?他是心疼小花。解雨臣倒是很看得开,不管哪出戏,他都不唱了。吴邪又义愤填膺地警告黑瞎子,说以后他要是对不起小花,不要小哥,他自己上门揍他。张起灵只听见他说“不要小哥”,稍稍回了下神。黑瞎子笑着问他是不是想被弹脑门。

“小花,你是不是把你的那一大摊子事都给你一亲戚了?”

“嗯,差不多吧。”解雨臣挑了块虾球。

“他是不是和你们不太对付?”吴邪瞥了瞥黑瞎子。

解雨臣笑笑,“是有点。”

吴邪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解雨臣,没说什么,苏万倒是忍不住把话说了出来,“师娘,那您现在什么都放下来了,不怕他反过来对付您吗?”

“他可以试试。”黑瞎子云淡风轻地说道。

解雨臣默默勾了下嘴角。

“我是怕你退休硬着陆。”吴邪用勺子搅动着碗里的松茸汤,“反正你们自己心里有谱就行,有什么事我们也可以帮忙。”

“有谱有谱,吃你的饭吧,别瞎操心。”解雨臣给他盘子里夹了块小牛肉。

“哎,哥,你现在退休了以后打算干嘛呀,有什么计划吗?”秀秀转着桌上的透明转盘问道。

“嗯……我先补个觉。”

“再起来吃个午饭。”黑瞎子冷不丁地接上他的话。

解雨臣瞧着他笑了笑,“再出门遛个鸟。”

“下下棋。”

“喂喂鱼。”

“养点花花草草。”

“出门旅旅游。”

“跟我上床睡觉。”

“好了好了,打住,”胖子伸了伸手打断他们,“你们这个模式呢和我们家天真瓶仔的模式也差不多,具体的就不用讲了,我们都知道,也不想听。接下来胖爷我说两句。”

说罢,胖子斟满了酒,端起酒杯站了起来。

“我们和大花认识是在新月饭店,虽然天真和他的初识不是在这儿,但那是小花,和大花的重逢还是在这儿。今天我们又重新回到这里,哎,为的是庆祝大花成功退休。”胖子朝解雨臣致了下意,众人齐刷刷地端起酒杯朝解雨臣致意。解雨臣撑着头直笑,脸红通通的,也端了端酒杯。他看着墙上的横幅,致辞的胖子,还有那一堆锦旗,觉得特别像什么乡镇企业剪彩仪式。

“但是,值得我们庆祝的不止这一件好事儿。大花退休了,瞎子呢,眼睛也治好了,天真身体现在也棒棒的,小哥也没忘记咱们,你们三个小的呢也算顺利长大了,咱们秀秀一直都很好,也越长越漂亮了。虽然这个咱们大花为了瞎子的眼睛,下斗把手伤了,但您别担心,您这妙手定能回春。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好过。为了这么多的好事,咱们必须走一个。”

“来来来,走一个走一个。”

饭后一行人去了旁边的KTV,秀秀和三个男生在玩真心话大冒险,还喝酒。吴邪和胖子本来就喝得有点多,两人一人一边搂着张起灵,坐在沙发上一边唱《红日》,一边带着张起灵左摇右晃。张起灵面无表情的夹在中间随着他们东倒西歪。

不要看这个男人现在是最没有存在感的,喝到最后一定是他最清醒,收拾残局,carry全场。

“你想不想玩点别的?”黑瞎子凑在解雨臣耳边低声说。

“嗯?”解雨臣抬眼。

“你不会想在这里听他们鬼哭狼嚎一整个晚上吧?”黑瞎子脸上浮起一个笑容。

解雨臣眯了眯眼,“玩什么?”

“出去玩。”

解雨臣扫了一眼包厢,清了清嗓子站起来,手放在大腿上低头看了看黑瞎子,慢慢走到门口。黑瞎子也站起来,走到门口勾搭上解雨臣的肩,朝张起灵扬头弹了下舌。

张起灵瞥向他,点了下头,又继续面无表情地盯着KTV的电视机左摇右晃。

黑瞎子在新月饭店外停了辆纯黑色的摩托车,因为乱停乱放还被贴了条,他就用贴了条的摩托载着解雨臣在二环路上风驰电掣,仿佛三环有三环十二少,他就是二环第一少。解雨臣把锦旗都拿出来挂在后视镜上,说冷,挡风。黑瞎子说冷就搂紧点,他就搂紧点。路是往黑瞎子的眼镜铺走的,拐进了胡同里,还没骑到眼镜铺,黑瞎子突然停下来又往回倒了几米,把车停在了一家酒吧外面。

“来,下车。”黑瞎子摘下头盔。

胶带酒吧。解雨臣看了眼酒吧的招牌。酒吧里不算很吵,但也十分热闹,台上有个小乐队,主唱弹着琴唱《南方姑娘》,是更加欢快跳跃的版本,改编得很好听。黑瞎子领着解雨臣走到吧台边坐下,老板娘正在擦杯子,看见黑瞎子便朝他笑笑,“哟,黑爷,带朋友来?喝点什么?老规矩,还是啤酒?”

黑瞎子摇摇手指,“两杯柠檬水。”

老板娘目光突然变得丰富起来,若有所思地盯着解雨臣多看了几眼,又看着黑瞎子,倒了七分满的柠檬水推到黑瞎子和解雨臣面前,“我请了。”

解雨臣不明就里地看着她转身去忙别的事,指尖敲了敲玻璃杯,“什么情况?”

黑瞎子扶了下墨镜,“我以前跟她说我有男朋友,她总不信。”

“怎么,她暗恋你啊?”

“那不能,”黑瞎子笑笑,“她有女朋友,在成都。”

“噢……”解雨臣了然地挑眉,“南方姑娘。”他捏了捏杯子里的吸管,“那这和柠檬水有什么关系?”

“她说有男朋友就让我带出来见见,以前您都是大忙人,我哪儿带得出来。我要给她看你照片她也不看,就说我吹牛逼。我跟她说以后哪天我要是带人来她这儿只点了柠檬水,就说明她见着了。”

“原来如此。”解雨臣端起柠檬水,扭着腰笑眯眯地盯着黑瞎子,“怎么,你还带别人来这儿喝过东西吗?”

“啧,”黑瞎子无奈地笑笑,“你怎么每次重点都能偏这么远啊?”

“胶带酒吧,你要不跟我交代交代?”

“没有,真没有。”黑瞎子用杯子碰了碰解雨臣的杯子,“不信你问她去。”

解雨臣什么都没说,笑着抬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柠檬水。黑瞎子放下杯子下了座,瞅了解雨臣一眼走开。“你干嘛去?”“上厕所。”黑瞎子随口就答。“我也要去。”“啧,憋着,你等会儿再上。”这人讲不讲理啊?解雨臣看他没往厕所标志的地方走,而是七拐八拐地穿过人群走到了台上。乐队现在只在弹琴,没有唱歌。他和歌手小声讲了几句话,乐队里弹琴的人都盯着他,一脸兴奋的笑。歌手看向老板娘,老板娘抬手扬了扬,一副看戏的样子。黑瞎子接过了吉他,站在话筒前,手一拨和弦又按住,清了清嗓子。

酒吧里的注意力几乎都落在了他身上。

他静静地扫视过灯红酒绿下的每一个人,每一张脸,目光最终落到了解雨臣的眼里。

他朝他一笑,琴弦一拨,乐队很熟练地配合起来,底下瞬间就有了起哄的声音。

“我独自走过你身旁。”

解雨臣的脸瞬间的红了,好像这杯柠檬水尤其上头。

是崔健的《花房姑娘》。

“并没有话要对你讲。”

“我不敢抬头看着你的,噢,脸庞。”

解雨臣低下头,用发凉的手背贴了贴烫的吓人的脸。欢快的音乐不断跃进他的耳朵里,突然被人推搡着下了座位,老板娘非常好心地把他推到了台前。

“你问我要去向何方,握指着大海的方向。”

黑瞎子笑着看他一点点走到他面前站定,头微低,伸出手朝他勾勾,示意他上来。

你的惊奇像是给我,

噢,赞扬。

解雨臣咬着唇笑,抓住黑瞎子的手,另一手撑着舞台一下子翻了上去。台下又激起一片起哄声,还有人在吹口哨。

“你问我要去向何方。”

解雨臣挤过黑瞎子,凑到话筒前笑着唱:“我指着大海的方向。”

“你问我要去向何方。”来吧,一人一句。

“我指着大海的方向。”

“你带我走进你的花房,我无法逃脱花的迷香。”黑瞎子唱着,咧咧嘴看他,指尖下的音一个都没弹错,不知这首歌他弹过多少遍。

“我不知不觉已和花儿,”解雨臣在话筒前朝他歪歪头,眼里亮晶晶的,双手捧在脸下,摆出一朵花的姿势,“噢,一样。”

手突然在琴弦上一甩,他一把揽过解雨臣吻了下去。

收摊的人刚骑着车消失在胡同里,黑瞎子就出来了,提溜着两双冰刀。解雨臣笑了,说是不是要带他去滑冰。黑瞎子说什刹海后边儿有个野湖,可以溜野冰。

铺子离什刹海很近,走不了多久。那个野湖上有不少人在溜,一旁马路上的光照过来朦朦胧胧的。以前北海公园也可以溜野冰,颐和园也可以,但现在这些地方都要收门票,去的人少,而且到晚上了公园都关门了。只有什刹海还是免费的,随时都可以进去。两人换了冰刀,双手背在后面提着鞋,并排滑着,跟在一五六岁的小孩儿后面转悠了二十多分钟。

那小孩儿手里举着串糖葫芦,滑得还不是很麻溜,没心思吃糖葫芦,双臂微微张开保持平衡。

“你觉得这小孩儿是一个人来滑吗?”解雨臣低声问道。

“这二十多分钟了也没看见有大人啊。”黑瞎子左右张望了一圈。

“你就说你敢不敢吧。”

“呵,”黑瞎子干笑一声,“这有什么不敢的。”

“那你怎么不动手啊?”

“那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啊,我早就准备好了。”解雨臣很坦然地说。

“行,那我数到三。”

“你数呗。”

“3。”

前头正在滑冰的小孩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突然有两个人一前一后,像风一样飞快从他身后窜过,贴他很近,却一点没撞着他。他抬起头愣了愣,等他回过神来,发现手里的糖葫芦连葫芦带签的全没了。

解雨臣跟着黑瞎子飞快地滑到湖边,隐约听着远处爆发出哭声。他磕了磕冰刀迅速脱下,刚换上鞋,还没穿规矩,黑瞎子一手拿着糖葫芦一手牵着他就跑。

“缺德,太缺德了。”解雨臣心安理得地吃着糖葫芦囫囵着说,和黑瞎子坐在什刹海边晃着腿,换下的冰刀靠在长椅旁,“你说你怎么那么缺德呢,小孩儿的东西也抢。”

黑瞎子瞅了他一眼,抬手便夺,“那你别吃。”

“不。”解雨臣转身护着糖葫芦。

黑瞎子没跟他真抢,手心摊在他嘴边,解雨臣埋头把山楂核吐在了他手里。

“我以前吧,觉得这玩意儿味道也就那样,”解雨臣又咬下了一个,“还是抢来的香。”说罢,他把糖葫芦串伸到黑瞎子嘴边,喂他吃了一颗。

黑瞎子咬破糖衣点点头,“吃还是你会吃。”

“是吧。”解雨臣笑起来,“晚上吃多了,我正好借山楂消消食。”

“我看你也没吃多少,净喝些汤汤水水。”黑瞎子拣起一粒手中的山楂核往冰湖中间丢。湖上有好些为了钓鱼钻的洞,他一丢就丢进了洞里。

他的眼睛没有全治好,仍旧不能见强光。但不会彻底失明,更不会要了他的命。

“喝汤暖和。”解雨臣吸吸鼻子,掰过黑瞎子的手当垃圾桶。

“冷吗?”黑瞎子觉得解雨臣的手有些凉。

“有点儿。”

“那搂紧点儿啊。”

解雨臣用手托了把嘴边差点掉下去的山楂,身体里的热气变成白雾呼出来,结结实实倒在黑瞎子的肩上靠着他。

他们坐着的这片湖黑漆漆的,没什么灯,因为没什么景色所以更没什么人,远远的能看见被灯装点的恭王府和钟鼓楼。

但那些灯火都离他们很远。

“这个得接一下。”解雨臣跟他讨要。

“解雨臣,你要还分哪个得接,哪个不得接,你这休永远都退不了。”

解雨臣被他说得哑口无言,瞧了他一会儿,一狠心抄着手坐直,“那不接了。”

“真不接了?”

“真不接了。”

“再也不接了?”

“再也不接了。”

“你发誓你不接了。”

“我发誓。”

“你对着什刹海发誓。”

“大点儿声,什刹海听不见。”

“我……”

“大点儿声。”

解雨臣无奈地瞅他一眼,站起身,面对什刹海,深吸一口气。

“我——再——也——不——接——电——话——了——!!!”

黑瞎子手往后一拉,猛地朝冰湖一丢,把解雨臣的手机丢进了冰窟窿里。

他眼疾手快地摸走黑瞎子的手机,也用力抛向冰湖,和刚刚丢进了同一个窟窿。

“你扔我手机干嘛?”

黑瞎子嘴角一翘,解雨臣也跟着眉眼弯弯。他又面对冰湖,双手挡在脸庞,朝着沉默的冰湖大喊:“我不要回到老地方!”

他喊的是带着调子的,但因为尽可能地放大音量,调子又不是很明显,听着又像是在喊又像是在唱。

黑瞎子也学着他的样子和他一起大声吼叫:“你不要回到老地方!”

“我不要走在老路上!”

“你不要走在老路上!”

“我不要回到老地方!”

“你不要回到老地方!”

“我问你要去向何方!”

解雨臣微微喘着气,看向黑瞎子。黑瞎子歪歪头,“问你呢,以后想去哪儿啊?”

他面容焕然般盯着黑瞎子,喘着沉默了片刻,扭头又声嘶力竭地大声呼喊:

“我指着大海的方向!”

黑瞎子笑了,也扯着嗓子大叫:“我指着大海的方向!”

“诶诶,谁啊这大晚上的,这是什刹海,不是大海,要看海您上天津去。”

解雨臣捂了捂嘴收了声,满含笑意地盯着黑瞎子眨眨眼。反正黑灯瞎火的别人也不知道他们是谁。气息渐渐平复,他望着面前的人看了一会儿,用手捧住他的脸,轻轻抬起他的墨镜。

终于。

指尖温柔地抚过他的眼眶和鼻梁,解雨臣感受到他的睫毛在自己的指腹上细碎地扫过。

他下了最后一次斗,救了他的眼睛,从此再也没有什么他必须要去做的事。

“值,真值。”解雨臣很欣慰地望着他,抚摸着他的脸。

黑瞎子握住他的右手拿下来,低头摩挲着他手上的那道疤,“不值。”

“怎么不值,”解雨臣笑笑,“两根手指换你一双眼睛,怎么想怎么值。”

“不值。”

“值!”解雨臣一把抱住他,头埋进他的颈窝。

黑瞎子牵起一个微笑,搂着他一下下地摸着他的后脑勺。

“值,”解雨臣攥着拳重重往黑瞎子背上打了一下,“就值!”

解雨臣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酒精让他脑袋发痛发胀。他瞅了眼床头柜上的电子钟,正好从9:42跳到了9:43。他心跳漏了一拍,顶着乱糟糟的头发腾地坐起来。愣了两秒后,他神色一松,又躺了回去。

黑瞎子就坐在一边吃早餐,看着他刚刚的样子又觉得好笑,揪了块油条塞进嘴里,“还不起床啊?”

“退休了,不起床。”解雨臣闭着眼软绵绵地说。

“肚子不饿吗?”

“嗯……”解雨臣眼睛还是没睁开,半张脸都在被子里,“都有什么?”

“豆浆油条包子茶叶蛋还有豆汁,想要什么有什么。”

“嗯……待会儿再吃。”解雨臣刚刚被自己吓了一跳,不醒也得醒了,就是不想起。他揉揉眼睛,躺床上睡眼惺忪地看着黑瞎子。

“你看看你,”黑瞎子掰着手指头数,“说好的退休计划,补觉吧自己把自己折腾醒了,早饭午饭也不起来吃,遛鸟鸟还没买,下棋也不下,喂鱼鱼也没有,种花养草的家里的都半死不活了,旅游现在还在床上行李也没收,跟我上床呢昨晚你回来倒头就睡,一样都没完成。”

解雨臣揪着被子笑起来,“昨晚我太困了,现在可以。”

“我自己解决过了,现在我不想弄了,”黑瞎子把油条泡进豆浆里,“你自己泡着吧。”

解雨臣咬着唇一个枕头砸了过去。

“吴邪他们回雨村了,你说我们要不要也换个地方养老,不在北京待了。”

“行啊,去哪都成,别去雨村就成。”

解雨臣盯着iPad笑笑,“那你说去哪。”

“要我说咱们就应该去长白山,保证我那便宜徒弟不会来骚扰我们。”

“损,太损了。”解雨臣笑着摇摇头,“我是不是应该离你远点儿啊,哪天天上一个雷落你身上别把我也给劈了。”

黑瞎子怡然自得地端起豆浆,“你说去哪。大海的方向?”

“要不咱们去雨村找吴邪吧。”

“嘶——”

“不一样,咱们骑摩托车去。”解雨臣躺着盯着屏幕上的中国地图滑动,“咱们先骑到到天津,路过河北去山东,到青岛转悠一圈,再从连云港进江苏,南京,苏州,上海,杭州,一路骑到福建再去雨村。”

黑瞎子翘着二郎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小祖宗,你知道这要骑多久吗?”

“还没完呢,”解雨臣挑眉,“我们再从福建跨赣湘,入重庆,进成都,可以去成都找南方姑娘,最后骑到四姑娘山。”

“完了?”

“高原不适合养老,我们在四姑娘山待一阵子,待烦了就往云南走。可以去大理,也开家酒吧,就开在洱海边上。洱海也是海,大海的方向。越往南骑越温暖,骑到了就是来年春天。”

解雨臣抱着iPad瞥向黑瞎子,朝他乖巧地扑闪了两下眼睛。黑瞎子什么也没说,抽了张纸擦擦手和嘴,站起身走了出去。

是有点离谱。解雨臣又笑着翻过iPad研究地图。突然什么东西硬邦邦地丢在了他的肚子上,解雨臣拿开pad一看,是个摩托车头盔。

黑瞎子站在他面前,手里也抱着个头盔。

“走!”

屠颠:解雨臣设的这什么傻逼密码,改了。

请务必听一听崔健的《花房姑娘》!!

这次是七分瓶邪三分黑花

搞点吴邪式神秘主义(。

“我真没想到这辈子我还会和你见面。”

“你没有其他计划吗?一定要找我?”

“没有,你是唯一人选。”

“为什么?你的事我听说过一些,你应该有很多朋友。”

“他们不行。”他挑挑眉,“你很特殊。”

“你指什么?我在你的人际脉络中的特殊还是我的能力特殊?”

“都有。所以你是唯一人选。”

“如果我不帮你呢?”

“我别无他法。”他换了一边翘腿,“但我认为你会帮我的,因为这对你来说是举手之劳,而且……”...

“我别无他法。”他换了一边翘腿,“但我认为你会帮我的,因为这对你来说是举手之劳,而且……”他摸着嘴唇思索着说道,“你对我多少有点歉意吧。我是这么觉得的。”

房间里沉默了一阵。

“你看上去情况不是很好。”

又是一阵沉默。

“好吧,你先告诉我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怎么。”

“你刚刚说听说过我的一些事,我现在要讲一些你没听过的事。”

“你怎么知道我哪些听过,哪些没听过?”

“你一定没听过。”

主治医生非常详细且有耐心地给张起灵介绍着那些药该怎么吃,什么时候吃,注意事项是什么,张起灵默默听着,偶尔微微点一下头,全都记了下来。黑瞎子抄着手在旁边等他,屋里的实习医生时不时地偷看他,黑瞎子发现后冲她笑笑。他穿了一身西服,在满是病号服的住院部里显得很打眼。

“他现在状况你是清楚的,不好,”主治医生叹了口气,“我仍旧建议让他待在医院休息治疗,精力和体力的消耗都有可能加重他的病情。”

张起灵轻轻牵了下嘴角,“只出去一天,我会好好照顾他。”

“出去一天对他来说也不是好事。”主治医生很遗憾地瘪了瘪嘴。

他低头收起那些药,表情在头顶打下来的日光灯里显得朦胧:“这是他的心愿。”

“总之要多注意休息,早点回来,不能让他强撑。”见张起灵点了头,医生没再多说什么,坐回了电脑前。

走出医生办公室,张起灵看着手里的药又顿感无奈,走了两步又杵在了原地,盯着药盒上的字出神。他的生命很长,是什么时候开始,这些生僻的字放在一起,组成拗口的专业名词后,就变成了能救命的东西了呢?他不记得了。一辆轮椅从他身边推了过去,张起灵回了神,提着药往病房走。

“你说我这徒弟,成天整些幺蛾子。年轻人呐,到头来还是折腾我们这些老人。”黑瞎子跟在他身边打趣地感慨道。

张起灵没搭理他,伸手推开了病房的门。

“哎,小花,你不觉得这样有点太白了吗?”吴邪坐在病床上端着一面镜子打量自己,他的病号服换了下来,穿着一件普通的卫衣,床上有一摊化妆品和刷子。解雨臣正拿着一枚沾了粉底液的美妆蛋在他脸上轻轻拍按。

“不白,是光线的问题。”解雨臣抬了抬吴邪的下巴,端着修容挑了一把刷子。

“小哥,你看我白吗?”吴邪被解雨臣把持着头不敢动,朝张起灵眨眨眼。

张起灵朝他微微勾了勾嘴角,“你人白。”

“要不还是别化了,又没什么外人,”吴邪又瞅着镜子,“粉底液黏着不舒服。”

“你脸色太差了,不化妆撑不起来。”解雨臣用刷子在他脸颊两边扫着,“再怎么不讲究,也是办婚礼啊,咱们还得拍照呢。这点你都嫌麻烦干脆就别办,在医院躺着多好。”

“也是哈。”吴邪笑笑,看着镜子里的脸一点点变得精神起来,“别说,你化妆技术还挺好的。”

“那当然。”解雨臣扬了扬眉,“易容要像,有好几个层次。第一靠人皮面具,这时候基本上有八九分像了,才有了代替别人的可能。但这只能骗到那些并不十分相熟的人,皮相之下的骨相仍旧有差别,这个时候就要靠第二层,也就是化妆来对骨相进行细微调整。”

“你的化妆技术都是易容的时候练出来的?”

“什么时候?”

“之前我被汪家的盯上,从火车上跳下去后不是假死了吗?我进了殡仪馆后为了你的计划化了十多具尸体,就是那个时候。”

“那我现在躺下你会不会比较顺手?”

“您就老实坐着吧啊。”

“行,以后等我躺着了还找你化。”

解雨臣啧了一声,拿化妆刷敲了敲他的脸,“说什么呢。”

吴邪瞄了一圈病房里其他几个人的表情,吸了吸鼻子,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继续照镜子,“还有第三层吗?”

“有啊。第二层之后已经能骗到他身边的大多数人了,但是十分亲近的人还是能感觉到不同。这时候要易容的是心相,你得把面具戴在心上。”

“小花老师,您要早给我上上课该多好啊。”吴邪盯着镜子随口扯闲。

“而要骗过所有人,骗过那个最了解他的,与他最亲密的人,甚至成为那个人,还有第四层。”

吴邪抬眼瞥向他。

“他的朋友也得戴上面具。”解雨臣停下刷子颔首看他,“如果我们都说你是吴邪,那你就真的是吴邪。就算你长得和胖子一模一样,你就是胖子本人,你也是吴邪。”

“敢情就是合起伙来一起骗人呗。”吴邪朝他狡黠地一笑。

解雨臣也笑了,“就是这个理儿。”

“我听见了啊,你们又在怎么编排我胖爷呢?”胖子提着早餐,从病房外走进来,后面跟了个护士。护士走到吴邪身边把他手背上的输液软管拆下来,封上粘好,“出去后手注意点啊,别把针头碰掉了。”

“能帮我把留置针拆了吗?”吴邪看着她问道。

“拆了你左手背会青,回来你还得再挨一针,到时候就只能扎右边。右手扎着针行动会不方便的。”

“没事,”吴邪笑笑,“拆了吧,不好看,我今天还得拍照呢。”

“不。”张起灵上前托着他的左手轻轻盖住,就像捧着什么易碎品一样。

“小哥,好歹是我们办婚礼,这样多难看啊。”吴邪挠了挠他的手心。

“不。”张起灵摇摇头,“就这样。”

他觉得吴邪的手背好凉。

“听家属的。”护士跟吴邪笑笑,拿着夹板转身又去巡房了。

“哎,解雨臣,你能不能别给他刷睫毛了,他睫毛都够长了。到时候婚礼上两人一亲,得,直接往哑巴脸上扎几个窟窿。”黑瞎子坐在一边的椅子上一边削苹果一边插科打诨。

吴邪吭哧笑了一声,解雨臣翻了个白眼,“你懂个屁!”

“小花,要不别刷了,就这样吧,我觉得挺好了。”吴邪瞅着镜子里的自己眨了两下眼。

“天真我都不稀得说你。人家大花什么身价,来给你化妆。你要办婚礼吧大伙儿就帮你操持,这操办起来了你又嫌这嫌那的麻烦。你当初想这出的时候都在想什么呢?怎么不嫌麻烦呢?”胖子一边啃包子一边呛吴邪,病房里一股包子味。

“我那不是……那不是身体不好,想结个婚冲冲喜吗?”吴邪强行辩解道。

“哪有自己给自己冲喜的?”解雨臣随手抓起了一支眉笔。

“那要不你俩结婚给我冲喜?”吴邪的目光扫了一圈解雨臣和黑瞎子。

“我俩八字相刑,五行相克,日柱不和,命理相犯,”黑瞎子笑着啃了口苹果,“让我俩结婚给你冲喜,保证你立刻被送走连哑巴都拉不住你。”

解雨臣盯了一眼黑瞎子,懒得搭理他。

“不是吧,”吴邪轻轻搔了一下眼角,“你俩真八字相克啊?等等,瞎子你有八字吗?”

“其实我俩八字互为喜用,纳音五行相生,命局天合地合,实属天造地设的一对,我俩给你冲喜保证你下一秒就能活蹦乱跳再干汪家十年。”黑瞎子歪歪头,咧嘴笑道:“难道这样你就不和哑巴办婚礼了?”

吴邪坦然地一笑,不说话。解雨臣朝他脸上喷了些定妆喷雾,收起工具,“好了。”

“小哥,我们出发吧,回家。”吴邪抬起头笑盈盈地看着张起灵,反握住他的手晃了晃。

他没有听见他们的那些闲扯和玩笑话,他只觉得吴邪的手好凉,怎么捂都捂不热。

他们坐车回到了吴山居,吴山居里里外外都装点上了白玫瑰,很漂亮,秀秀正在现场井井有条地指挥着。吴邪住院后他底下的人很久没有见过他了,不仅是没见上面,连一应事务都没有处理过,甚至没有听他说过一句话,所有事都是胖子和张起灵在帮他打理,解雨臣和黑瞎子偶尔帮帮忙。所以当他们看见吴邪从车上下来,走进吴山居时,他们都显得很高兴。王盟手上抱着两套西服,坎肩把捧花递给了张起灵。黎簇他们也在,他难得的没有跟吴邪对着干,手里端着个照相机,问他什么时候拍照。吴邪说等会儿,等他们把衣服换好。刘丧还是一脸丧样。张海客和小张哥也来了,张海客戴着个口罩,说他不想和新郎撞脸。

总之,在场的就没有一个生人,也没有一个不了解吴邪现在情况的人。

张起灵和吴邪上了吴山居的二楼,二楼也被收拾得规规整整,里屋的床上是纯红的被套和玫瑰花瓣。吴邪看着床笑了笑,搞得他有点不好意思进去。胖子把西服塞他们怀里,一把把他们推进去关上门,没过多久两人就换好衣服出来了。解雨臣又帮吴邪弄了弄头发,问张起灵要不要弄一下。张起灵摇摇头,把药拿出来让吴邪一样样地吃了神情才又稍稍松了点。秀秀把胸花拿出来给两人别上,吴邪就坐在沙发上看着张起灵,张起灵也就站在他身边看着他,两人好像就这么互相看着傻乐呵。

“别傻看着了,快先拍张照吧。”胖子撺掇着黎簇上前,苏万展开了反光板。

“现在就拍啊?”张海客问道。

“先拍一张怎么了?今天照片又不嫌多。”胖子一把拍了拍黎簇的肩,“来,二位新人看我这里。”

“是站着还是坐着?”吴邪看上去挺高兴的,像要试图站起来,又瞅瞅自己屁股底下的沙发。

“都来一张都来一张,你先坐着。”

“好。”吴邪笑起来,眼睛闪着光看向张起灵,“小哥,看镜头。”说罢,他又扭头看向照相机。

张起灵也笑起来,发自内心的,一手搭在他的左手背上,看向镜头。

瞬间的闪光灯在他眼前照出雪一样的光。

一阵快门声后他们又站起来,就面向窗户背靠着白墙。张起灵搂着他的腰,吴邪的头微微偏向他,朝镜头灿烂地一笑。

黎簇放下相机直起身,“好了……”

“诶等等,”胖子把捧花拿给张起灵,“你拿着再拍一下。”

张起灵低头看了看捧花,是一簇白玫瑰,非常新鲜。他轻轻点了下头,重新调整好站姿看向镜头,面露微笑。他突然感到吴邪在看他。

他用余光瞄了一眼,吴邪的确在看他,而且是毫不避讳的,定定地望着他。

“看镜头,3,2,1……”

快门按下,一个吻猝不及防地朝张起灵贴了上来。

他愣了愣神,吴邪的眼眶好像有点红。吴邪朝他展开一个笑容,眼里似乎有泪光闪烁,“我就是有点激动。”

张起灵笑着回望他,手与他十指相扣,轻轻摩挲他没什么肉的指节。

他总觉得吴邪刚刚那一眼看得很用力。

迎亲应当是男方从家里出发,去女方家接人。但张起灵在杭州没有别的家,吴邪就是他的家。但这个过场还是要走的。于是就安排黑瞎子开车,载着张起灵在杭州市区内转悠一圈,再回到吴山居。

“你说,你没车没房的,怎么就把人搞到手了。”黑瞎子一手搭在方向盘上,随口摆谈。

张起灵沉默地盯着窗外。本来张海客和小张哥也要坐车的,但他没让。只要吴邪不在的场合,这场婚礼对他来说就是荡然无存。他现在确实没有那个心思。吴邪的身体太差了,医生说他很难撑过三个月,就算用尽了治疗手段,好好保养,最多也就半年。现在吴邪还算有点精神,还能办婚礼,三个月后呢?半年后呢?这些才参加了他婚礼的人又要来参加他的葬礼吗?其实这场婚礼他不应该答应吴邪的,吴邪现在的唯一任务就是休息,其他事都不应该发生。但吴邪缠着他说想要举办婚礼,像小狗一样偎在他身边“小哥小哥”地叫,他又怎么不心软。

他也不该心软。当初去青铜门的时候吴邪追着他劝他,他也没有心软过。

自己为什么会心软。他看着手里的捧花。他是一个不相信意义的人,但也许,这场仪式对他来说,不是对吴邪,不是对他们,仅仅是对他来说,也存在着一点意义。

“别太难过,总有那么一天的,我也迟早会沦落到和你一样的境地。”黄灯跳到了红灯,车缓缓停在白线后。

张起灵沉默地拨了拨柔软的花瓣。

“哑巴,你觉得我们是不是被诅咒了。”黑瞎子手搭在车窗外,盯着后视镜。

张起灵扬头看着他,没说什么,继而目视前方。

肯定是。

张起灵重新踏进吴山居,伙计们都在楼下,说着“来了来了”,另外两个姓张的在一旁聊天,有些格格不入。二楼的窗户开了一扇,秀秀站在窗口对着里屋的人有说有笑,虽然看不见她聊天的对象,但张起灵看她笑得开心也不由得会心一笑。秀秀瞥眼一看到张起灵,朝吴邪连连摆手,说“不行,现在不能见”,很果断地把窗关上了。没见胖子和解雨臣,估计在楼上。而黑瞎子则拿着一把小提琴在他一旁边拉边唱《弹棉花》。

张起灵无奈地看他一眼,黑瞎子还咧嘴笑,拉得心安理得。张起灵只能由他去,伴着他古怪的背景音乐上楼。

“弹棉花啊弹棉花,半斤棉弹成八两八哟。旧棉花弹成了新棉花哟,弹好了棉被那个姑娘要出嫁。哎哟勒哟勒,哎哟勒哟勒……”

“行了行了,别哎呦了。”解雨臣站在房门口,招呼黑瞎子别唱了,黑瞎子还就拉着小提琴把一首歌唱完了。这人跟上了发条一样,嬉皮笑脸的,身体晃来晃去,不唱完就停不下来。几个人愣是硬生生地站在门口听黑瞎子弹棉花。胖子也站在旁边,里屋的门紧闭着,他和解雨臣的架势看上去是打算为难他们一下。

“老规矩啊,我们提问题,答不出来不准进去。”胖子清了清嗓子,“天真生日是几月几号啊?”

“你这个问题也太简单了吧,你还是不是我们这头的啊?”解雨臣嫌弃地看他一眼。

“三月五号。”张起灵很诚恳地回答了。

“你第一次遇见吴邪是什么时候?”解雨臣接着抛出了第二个问题。

张起灵沉吟片刻,“满月酒。”

解雨臣和胖子登时露出惊异的表情,胖子敲敲门,“天真,这对不对啊?诶不对,要真是满月酒天真那么小也不知道事儿啊。”

“哎呀你们快点吧,他现在都要冲过来开门了,我要按不住他了。”秀秀在里面抱怨。

“好好好,下一个。在你俩戳破窗户纸之前,你有没有想着天真打过飞机?”

张起灵神色有一丝异动,片刻间就恢复了一脸淡然,“有。”

“那我和天真同时掉水里,你先救谁?”

解雨臣忍着笑拍拍胖子的肩,“我现在相信你是我们这头的了。”

“从浅入深,由易到难嘛。”胖子手插在腰上,“快点儿,老子想问这个问题很久了!”

“你们这就是欺负老实人。”黑瞎子扶了下墨镜,“他救吴邪,我救你,行了吧。”

解雨臣双手抱在胸前,扬了扬头,“那我,吴邪,胖子同时掉水里,你救谁?”

“又不是我结婚,我可以不用答。”黑瞎子朝他一笑,“等你哪天结婚了再问我这个问题吧。”

解雨臣挑眉,意味深长地瞅他一眼,头转到一边嘴角情不自禁地上扬了几分。

“都救。”张起灵慢吞吞地说道。

“行吧,勉强算你过关。最后一个问题,”胖子郑重其事地说,“终极是什么?”

张起灵愣了两秒,满脸无奈地把手伸向胖子的后颈。胖子见势不妙,脖子灵活地一缩,连忙用手护住,“不问了不问了,我问完了。”

胖子让开了路,张起灵正要摸上门把手,解雨臣忽然拦了出来,“等等,我还没问完。”

张起灵在心里叹了口气,又放下了手。

解雨臣并没有直接发问,而是从衣兜里掏出了一枚粉色的信封,像一张婚礼请柬。他拿着信封在张起灵眼前晃晃,“这个,是吴邪托我问你的。”

张起灵挺直背,点了下头,“嗯。”

封口处粘得很死,像是装了什么机密一般。解雨臣沿着边缘直接撕开了一道口子,从里面取出了一张纸。他展开纸张,吸了口气正准备读出来,眉头却突然蹙起,困惑地念道:“不要来找我……”

房间里顿时变得非常安静,转瞬之间,解雨臣整个人一惊,立马转身去拧门把手。

门把手根本拧不动,像是被锁死了。

“吴邪?!”解雨臣用力拍门,“秀秀,你在吗!”

里面什么声音都没有,被来回转动的把手仍旧死死咬合着。“我来。”张起灵上前转反复了几下,再猛地一拧,砰地一声锁芯发出爆开的声音。

秀秀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埋着头昏迷不醒。那张本该有吴邪坐着的床上空空荡荡,只有满床的玫瑰花瓣。

“所以你在自己的婚礼上突然消失了?”

“虽然不太准确,但可以这么说。”

“你办了一个婚礼,却又平白消失,故事就这样结束了?”

“不,这才是整个故事的开始。”

“开始?”

“要知道,消失并不是结局,而是开始。整个计划最精妙的关节就在于这一次消失,这次永久的消失。它就像一件精巧机械中最核心的零件,王冠上最璀璨的那颗宝石。”

“可是……”

“你看过《乞力马扎罗的雪》吗?”

“海明威?”

“对。在乞力马扎罗的西高峰旁,有一具已经风干冻僵的豹子尸体。没有人知道这头豹子为什么要到这样的高寒地区来,不知道它为了什么,也不知道它追寻什么。但这都不重要,它在如此的高度上出现,本身就有了独特的魅力。”

“这和你的故事有什么关系吗?”

“我再换个说法吧。你知道祝融星吗?”

“不太了解。”

“按传统力学的方法计算,水星在受到太阳和其他大行星的引力作用下,其近日点在每世纪会东移574角秒,但实际观测的数字是531角秒,比预期差43角秒,于是人们便假设水星轨道以内,尚有一颗大行星未被发现。这颗行星就被命名为祝融星。事实上并不存在这样一颗行星,人们在寻找的是完全不存在的东西。但追寻不存在的祝融星这个行为本身,却极富意义。”

婚礼上所有人都傻眼了,对着那张只有五个字的纸条干瞪眼。没有人知道吴邪是怎么消失的,又去了哪里。他们叫醒了秀秀,秀秀说吴邪突然打晕了她,之后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这个房间能出去的方式只有两个,一个是走门,但解雨臣和胖子一直守在门口。还有一个是走窗,但窗正对着吴山居里面,只要走窗底下的人都会看到,至少张海客和小张哥肯定能察觉。这个屋子里没有其他任何的暗道或是暗门,张起灵检查了无数遍,所以唯一能得出的结论就是,吴邪真的凭空消失了,蒸发了一般,无迹可寻。

秀秀在解雨臣问出第二个问题的时候都还是清醒的,吴邪都还在房间内,就这么短短十来分钟。

刘丧说他没有听见任何声音。

解雨臣和胖子甚至没有察觉到吴邪是什么时候把房门锁上的,他真的瞒天过海,暗度陈仓,骗了所有人。

黎簇曾经在汪家也像这样凭空消失过,吴邪的手笔。他们实在是太不应该对吴邪放松警惕。病房里随时都有人照看他,他便以婚礼为盲点,消失在众人眼前。没有任何人察觉到吴邪有这样的打算,但凡有人知道他的心思,他都不可能成功。他演得太好。张起灵问黎簇当初他是怎么消失的,黎簇说他根本不清楚。

如何消失的这件事可以暂且不提,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到吴邪。他们查遍了吴山居附近的每一个监控摄像头,无论是公家的还是私人的,想尽办法,一分一秒都不放过。这些摄像头组成的范围可以说是没有什么盲区了,无论往哪个方向走,只要是想走,就必定会路过。但吴邪从来没有出现在任何一帧画面里。汽车站、火车站、机场,用身份证查订票信息、酒店信息,全都一无所获。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吴邪的生命没有几个月了,他必须去医院,张起灵必须找到他。

就好像吴邪在和他们开玩笑。

三个月后,他们仍旧没有找到吴邪。医生曾说他很难撑过三个月,有人开始相信吴邪已经死了,可能早就死了,否则为什么他们什么都差不到呢?张起灵让解雨臣他们不必再跟着劳神劳财,他会继续找下去,他相信吴邪没有死。胖子说反正这辈子小哥和天真是他过命的兄弟,财他没有,神他多得是。他要和他一起找,天真搞出的这么有意思的事情,不能不带他。张起灵收拾了行囊,开始去那些吴邪去过的地方。去长沙,去长白山,去塔里木疗养院,去巴乃,去四姑娘山,还跟着胖子去了很多那十年他没有和他一起去的地方。他听胖子讲了很多十年间发生的事,吴邪不肯告诉他,也不让别人说,这是他第一次听见了完整的叙述。

他们最后去了墨脱。

在墨脱寺庙的天井里,那尊石像依旧静静地待在那里,身上落满了雪。第一眼看去张起灵觉得那尊石像有些奇怪,但他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只是站在天井里远远地看着它。胖子上前拍了拍石像上的积雪,突然叫了起来:“小哥!你快来看!”

石像身上披着的外套不是一件冲锋衣,而是一件西服。

是婚礼那天吴邪穿的那件。

因为西服胸前的口袋上还别着那朵已经风干了的白玫瑰,被雪覆盖,白得就像永生一般。

他肯定来过。

“找找,说不定有线索!”胖子动手翻起衣兜来,要是能翻出什么车票机票或者购物小票之类的,那也是有莫大的帮助。“怎么什么都没有啊……”胖子把衣兜来来回回翻了几遍,又绕着石像找了好几圈。张起灵看着那朵玫瑰,心中一动,下意识地把手伸向了胸口前的兜里。

里面有一封信。

墨脱寒冷的风雪吹得他脸生疼,但他感觉不到痛和冷,屏着呼吸,心跳都停止了一般,慢慢展开信纸。

满眼的都是瘦金体。

“我有点明白你为什么说起乞力马扎罗山上的豹子,也明白你为什么提到祝融星了。”

他朝他笑笑,没有说话。

“你先把药吃了吧,虽然死亡的意义对你来说已经达成了,但能多活一天就多活一天吧,你现在脸色真的很不好。”他起身把药递给他,又给他端了杯水。

“当然,人都是想活的,否则我们在秦岭的时候就不会发生那些事不是吗?”他挑眉一笑,把药吃了下去。

“你觉得这样做他不会伤心吗?”他没接他的话,背对着他站在窗口往外看。

“一开始可能会有点难熬,但这种感情并不是伤心。我不会做让他伤心的事的。”他托着头,沉吟道,“我想……他很快就能明白我的意思。”

“但愿吧。”他双手插在裤兜里,“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我家楼下最近几天有个陌生的小帅哥,每天都来,穿着一身整齐的西服,胸口有朵白玫瑰,但看上去已经风干了。就站在楼下,也不上来。从每天早上八点站到晚上九点半,什么也不做,只是站在我家的邮筒前徘徊。”他看着窗外偏了偏头,“比如现在,他就在那里。”

“他来了有几天了?”

“算来今天是第十天了。”

“有你在他不会找到我的。”

“嗯,我们都相信世界是可物质化的,那他就找不到你。”

他缓缓起身,走到窗帘后,抬手稍稍拨开一点,朝他望去。

天色已暗,灯火映在他的脸上,胸前的玫瑰也染上了金色。

“他也许知道我在这里,他可能有感觉。”

“那他为什么不来找你?他知道他找不到你吗?”

他轻轻摇头,没有说话。

站在万家灯火下的人沉默地站着,抬头望他们的方向看了看,但他似乎看不到站在窗口的人,又低下了头。良久,他抬肘看了眼手表,默默取下了胸前的玫瑰,放在了邮筒上。

他消失在了黑夜里。

“他不会再来了。”

“你怎么知道?”

“他可能害怕最后得知我已经死了。”他望着那朵躺在邮筒上的玫瑰花,“他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

道上的人很久没有见过哑巴张,不知道他究竟在做什么。有人听闻他偶尔出现过,问他在做什么,他只说在找一个人。

距吴邪失踪那天已经过去了好多年,他让所有人都不要找了,让胖子也去过他的生活。他开始了只身一人的寻找,就像乞力马扎罗山上的豹子,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爬上高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寻找一颗不存在的祝融星。

直到胖子去世,他也没有向他问出那个问题。

张起灵带了些水果去了北京的一家私人疗养院。113号房,解雨臣正坐在床上用iPad看剧,手里剥着橘子。他也老了,脸上有着很淡的皱纹,在光下像金线一样在他的脸上流淌。解雨臣见他来,眯眼瞧了瞧他,露出一个笑容,“坐。”

张起灵没有客气,放下水果坐在他床边的椅子上。

解雨臣暂停了剧,掰了瓣橘子塞进嘴里,“吃橘子吗?自己拿。”

张起灵摇摇头,只是沉默地坐着。

“你还在找他?”

“有什么新的进展吗?”解雨臣听上去并不是真的关心进展,太多年了,这只是闲聊的一点技巧。

张起灵又摇摇头。

“我也老了,身体不好。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和我说,我安排人去做。”解雨臣叹了口,“我们这几个人里,就剩你这个最年长的和我这个最年轻的了。”

说罢,他望向窗边。

吴邪消失,胖子已经去世,黑瞎子……他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张起灵开口道。

“说吧。”

“你们帮了他,是吗?”

解雨臣抬头,手里捧着橘子,静静地看着张起灵。

张起灵曾经去寻找过汪家人,那些以前和吴邪搏杀的汪家人大多早已在他从青铜门出来前化为了尘土,或者各自散落。但他还是找到了一个。那个汪家人已经年老,看见张起灵不由得感慨,不愧是张家族长。张起灵说他来只是想问一个问题,当初吴邪是怎样让黎簇消失的。

汪家人说他并不清楚吴邪具体是怎么做到的,但经过他们的调查,可以确信的是,他一个人是绝对做不到的,一定有人帮了他。

是否所有人都知道,所有人都瞒了他,所有人都帮吴邪完成了计划。

他不止一次想过,在他坐在黑瞎子的车里时,吴邪光明正大地走出了房间,走下了二楼,走进阳光里,在所有人的注视和祝福中离开。

“你凭什么这么说?”解雨臣淡淡地问道。

张起灵只是看着他。

“你应该去问胖子,在他弥留之际,他或许会告诉你。或者问黎簇,他们那几个小的,应该能被你镇住。但是我,”解雨臣耸耸肩,“如果我真的帮了吴邪,我也不会告诉你,因为我不会背叛他。我现在唯一能说的,就是我什么都不知道。”

张起灵没有质问他,解雨臣笑笑,又看向窗台。

房间里十分安静,偶尔能听到窗外的鸟叫。

“你知道吗,我很久没有见过他了。他不是像吴邪那样消失,只是很自然地没有再出现。但我在这里疗养后,我发现每天的窗台上都有一朵花。不是花店里买的那种,而是路边的野花,有的看上去像是在别人家里摘的。有天窗台上有一朵非常名贵的兰花,不知道是薅了哪个大户人家的。每天的花都不一样,我每天都很期待看到新的花。我觉得他还陪着我。渐渐地,窗台上的花变少了,也变丑了,有时候还是一些乱七八糟的杂草。那时我开始明白,他的眼睛不行了。现在,我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收到过花了。”

张起灵听他说完,从衣兜里摸出一枚信封放在解雨臣面前的小桌板上。解雨臣拿起来,信封没有封死,里面是一张贺卡。他翻开贺卡,顿时就笑了。

贺卡里什么字都没有,只有一朵被压成标本一样的干花。

“谢谢。”解雨臣微笑着朝他道谢。

张起灵点了下头,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吴邪也曾给过我一封信,在墨脱的寺庙里。”

“是吗?”

张起灵从怀里抽出了那张被保留得很好的信纸,递给解雨臣。解雨臣看他一眼,接过展开信纸。

小哥:

不知道你会不会来找我,会不会找来这里,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来。但我想你一定会找到这里。我并非有意不辞而别,只是在医院时我见你一次次为我心疼难受,让我也不得不来心疼你。我总有一天要离开,我不敢去想离别时的场景,既然如此,我想让这场离别无限期地推迟吧。我会一直活着,三个月,六个月,三年,六年,三十年,六十年,你不会知道我哪天离去,我便一直在陪着你。胖子、小花、黑瞎子,以及所有人都与这个世界告别,只留你一人时,你也会想我是不是还存在于某个角落,等着你来找我。我们不会再有别离,直到某天,你也要离去,在你最后想起我时,你就会明白,原来我早已不在。但我却在那个时刻,与你再见。

吴邪

解雨臣会心一笑,小心地折好信纸还给他。张起灵收起,起身离去。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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