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一天精神仍未恢复。人生的关是过不完的,等到过得差不多的时候,又要离开世界了。分析这两天来精神的波动,大半是因为:我从来没爱你像现在这样爱得深切,而正在这爱的最深切的关头,偏偏来了离别!这一关对我,对你妈妈都是从未有过的考验。别忘了妈妈之于你不仅仅是一般的母爱,而尤其因为她为了你花的心血最多,为你受的委屈——当然是我的过失——最多而且最深最痛苦。园丁以血泪灌溉出来的花果迟早得送到人间去让别人享受,可是在离别的关头怎么免得了割舍不得的情绪呢?
跟着你痛苦的童年一起过去的,是我不懂做爸爸的艺术的壮年。幸亏你得天独厚,任凭如何打击都摧毁不了你,因而减少了我一部分罪过。可是结果是一回事,当年的事实又是一回事:尽管我埋葬了自己的过去,却始终埋葬不了自己的错误。孩子,孩子,孩子,我要怎样的拥抱你才能表示我的悔恨与热爱呢!
十九日晚
傅聪半岁
一月三十日晚
孩子,我从你身上得到的教训,恐怕不比你从我得到的少。尤其是近三年来,你不知使我对人生多增了几许深刻的体验,我从与你相处的过程中学到了忍耐,学到了说话的技巧,学到了把感情升华!
你走后第二天,妈妈哭了,眼睛肿了两天:这叫做悲喜交集的眼泪。我们可以不用怕羞的这样告诉你,也可以不担心你憎厌而这样告诉你。人毕竟是感情的动物,偶然流露也不是可耻的事。何况母亲的眼泪永远是圣洁的,慈爱的!
一月三十日晚*
此信系母亲所写。以下标有“*”号的,均母亲信,不一一注明。
自昨天起我们开始等你的信了,算起日子来,也该有信来了。你真不知道为娘的牵肠挂肚,放怀不开。你走后,忙着为你搬运钢琴的事,今天中午已由旅行社车去,等车皮有空就可装运。接着阴历年底快要到了,我又忙着家务,整天都是些琐碎事儿,可是等到空下来,或是深夜,就老是想着你,同爸爸两人谈你,过去的,现在的,抱着快乐而带点惆怅的心情,忍不住要流下泪来,不能自已。你这次回来的一个半月,真是值得纪念的,因为是我一生中最愉快、最兴奋、最幸福的一个时期。看到你们父子之间的融洽,互相倾诉,毫无顾忌,以前我常常要为之担心的恐惧扫除一空,我只有抱着欢乐静听你们的谈论,我觉得多幸福、多安慰,由痛苦换来的欢乐才是永恒的。虽是我们将来在一起的时候不会多,但是凭了回忆,宝贵的回忆,我也会破涕而笑了。我们之间,除了“爱”之外,没有可说的了。我对你的希望和前途是乐观的,就是有这么一点母子之情割舍不得。只要常常写信来,只要看见你写着“亲爱的爸爸妈妈”,我已满足了。
二月二日大除夕
勃隆斯丹夫人有信来,附给你。看过了,仍望寄回。昨晚七时一刻至八时五十分电台广播你在“市三”弹的四曲Chopin[萧邦],外加encore[加奏]的一支Polonaise[《波洛奈兹》],效果甚好,就是低音部分模糊得很;琴声太扬,像我第一天晚上到小礼堂空屋子里去听的情形。
今天是除夕了,想到你在远方用功,努力,我心里说不尽的欢喜。别了,孩子,我在心里拥抱你!
二月四日
二月十日
二月二十四日*
你的信今天终于收到了,很快慰。你走后,我们心里的矛盾真是无法形容,当然为你的前途,我们应该庆幸,你有那么好的机会,再幸运也没有了;可是一想到那么长的别离,总有些不舒服,但愿你努力学习,保重身体,我相信你决不会辜负国家对你的期望,我们的一番苦心。你在国外,千万多些家信,把什么都告诉我们,不论琐碎的重大的,我们都乐意知道,有机会拍了照片,也不时寄来。你的信我们看得多宝贵,我们虽然分离了,可是心永久在一起,这是你给我们的唯一的安慰。
三月十九日
上回刚想写信给你,不料病倒了。病好了不及两天,又发烧,前后八九天,至今还没恢复。今天初到阳台上一望,柳枝上一星星的已经有了绿意,想起“蕉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两句,不知北地春光是否已有消息。
我病的时候,恩德差不多每天来陪我。初期是热度高,昏沉的厉害;后来是眼睛昏花(到现在还没好),看校样每二三行就像一片云雾在眼前飘过,书也不能看,只能躺躺坐坐,整日呆着;幸亏恩德来给我说说笑笑,还拿我打趣,逗我上当,解了不少寂寞。
川戏中的《秋江》,艄公是做得好,可惜戏本身没有把陈妙常急于追赶的心理同时并重。其余则以《五台会兄》中的杨五郎为最妙,有声有色,有感情,唱做俱好。因为川戏中的“生”这次角色都差,唱正派的尤其不行,既无嗓子,又乏训练;倒是反派角色的“生”好些。大抵川戏与中国一切的戏都相同,长处是做功特别细腻,短处是音乐太幼稚,且编剧也不够好;全靠艺人自己凭天才去咂摸出来,没有经作家仔细安排。而且tempo[节奏]松弛,不必要的闲戏总嫌太多。
三月二十四日上午
三月二十九日
感情问题能自己想通,我们听了都很安慰。你还该想到,目前你一切都已“如愿以偿”,全中国学音乐的青年,没有一个人有你那么好的条件。你冬天回沪前所担心的事都迎刃而解,顺利出乎你的意料之外。你也该满足了。满足以后更当在别方面多多克制。人生没有一桩幸福不要付代价的。东边占了便宜,西边就得吃亏些。何况如我前信所云,这也不是吃亏的事,而是“明哲”的举动。
三月三十一日*
四月七日
提早出国,我很赞成。你以前觉得俄文程度太差,应多多准备后再走。其实像你这样学俄文,即使用最大的努力,再学一年也未必能说准备充分——除非你在北京不与中国人来往,而整天生活在俄国人堆里。——但领导方面究竟如何决定,最好请周广仁或别的比较能参与机密的朋友时时探听,让我们早些知道,早些准备。
恩德那里无论如何忙也得写封信去。自己责备自己而没有行动表现,我是最不赞成的。这是做人的基本作风,不仅对某人某事而已,我以前常和你说的,只有事实才能证明你的心意,只有行动才能表明你的心迹。待朋友不能如此马虎。生性并非“薄情”的人,在行动上做得跟“薄情”一样,是最冤枉的,犯不着的。正如一个并不调皮的人耍调皮而结果反吃亏,一个道理。
德伏夏克谱二册收到没有?尽管忙,写信时也得提一提“来信及谱二册均已收到”,不能光提“来信都收到”。
一切做人的道理,你心里无不明白,吃亏的是没有事实表现;希望你从今以后,一辈子记住这一点。大小事都要对人家有交代!
四月二十一日
接十七日信,很高兴你又过了一关。人生的苦难,theme[主题]不过是这几个,其余只是variations[变奏曲]而已。爱情的苦汁早尝,壮年中年时代可以比较冷静。古语说得好,塞翁失马,未始非福。你比一般青年经历人事都更早,所以成熟也早。这一回痛苦的经验,大概又使你灵智的长成进了一步。你对艺术的领会又可深入一步。我祝贺你有跟自己斗争的勇气。一个又一个的筋斗栽过去,只要爬得起来,一定会逐渐攀上高峰,超脱在小我之上。辛酸的眼泪是培养你心灵的酒浆。不经历尖锐的痛苦的人,不会有深厚博大的同情心。所以孩子,我很高兴你这种蜕变的过程,但愿你将来比我对人生有更深切的了解,对人类有更热烈的爱,对艺术有更诚挚的信心!孩子,我相信你一定不会辜负我的期望。
六月二十四日下午
近来你很多地方像你妈妈,使我很高兴。但是办事认真一点,却望你像我。最要紧,不能怕烦!
七月四日晨
孩子,别了,我们没一天不想念你,没一天不祝福你,在精神上拥抱你!
七月十五日*
你临走前七日发的信,到十日下午才收到,那几天我们左等右等老不见你来信,焦急万分,究竟怎么回事?走了没有?终于信来了,一块石头落了地。原来你是一个人走的,旅途的寂寞,这种滋味我也想象得出来。到了苏联、波兰,是否都有人来接你,我们只有等你的消息了。
回想我跟你爸爸结婚以来,二十余年感情始终如一,我十四岁上,你爸爸就爱上了我(他跟你一样早熟),十五岁就订婚,当年冬天爸爸就出国了。在他出国的四年中,虽然不免也有波动,可是他主意老,觉悟得快,所以回国后就结婚。婚后因为他脾气急躁,大大小小的折磨总是难免的,不过我们感情还是那么融洽,那么牢固,到现在年龄大了,火气也退了,爸爸对我更体贴了,更爱护我了。我虽不智,天性懦弱,可是靠了我的耐性,对他无形中或大或小多少有些帮助,这是我觉得可以骄傲的,可以安慰的。我们现在真是终身伴侣,缺一不可的。现在你也长大成人,父母对儿女的终身问题,也常在心中牵挂,不过你年纪还轻,不要操之过急。以你这些才具,将来不难找到一个满意的对象。好了,唠唠叨叨写得太多,你要头痛了。
今天接到你发自满洲里的信,真是意想不到的快,高兴极了!等到你接到我们的信时,你早已一切安顿妥当。望你将经过情形详细告诉我们,你的消息对我们永远是新鲜的。
七月二十七日深夜—二十八日午夜
你车上的信写得很有趣,可见只要有实情、实事,不会写不好信。你说到李、杜的分别,的确如此。写实正如其他的宗派一样,有长处也有短处。短处就是雕琢太甚,缺少天然和灵动的韵致。但杜也有极浑成的诗,例如“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那首胸襟意境都与李白相仿佛。还有《梦李白》《天末怀李白》几首,也是缠绵悱恻,至情至性,非常动人的。但比起苏、李的离别诗来,似乎还缺少一些浑厚古朴。这是时代使然,无法可想的。汉魏人的胸怀比较更近原始,味道浓,苍茫一片,千古之下,犹令人缅想不已。杜甫有许多田园诗,虽然受渊明影响,但比较之下,似乎也“隔”(王国维语)了一层。回过来说:写实可学,浪漫底克不可学;故杜可学,李不可学;国人谈诗的尊杜的多于尊李的,也是这个缘故。而且究竟像太白那样的天纵之才不多,共鸣的人也少。所谓曲高和寡也。同时,积雪的高峰也令人有“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之感,平常人也不敢随便瞻仰。
词人中苏、辛确是宋代两大家,也是我最喜欢的。苏的词颇有些咏田园的,那就比杜的田园诗洒脱自然了。此外,欧阳永叔的温厚蕴藉也极可喜,五代的冯延巳也极多佳句,但因人品关系,我不免对他有些成见。
(……)在外倘有任何精神苦闷,也切勿隐瞒,别怕受埋怨。一个人有个大二十几岁的人代出主意,决不会坏事。你务必信任我,也不要怕我说话太严,我平时对老朋友讲话也无顾忌,那是你素知的。并且有些心理波动或是郁闷,写了出来等于有了发泄,自己可痛快些,或许还可免做许多傻事。孩子,我真恨不得天天在你旁边,做个监护的好天使,随时勉励你,安慰你,劝告你,帮你铺平将来的路,准备将来的学业和人格。
七月二十七日深夜
二十八日午夜
七月二十九日*
修理的房子还没有干透,爸爸还在三楼工作,他对工作的有规律,你是深知的。服尔德的作品译了三分之二,每天总得十小时以上,预计九月可出版。近来工作紧张了,晚上不容易睡好,我叫他少做些,他总是非把每天规定的做完不可,性格如此,也没办法。一空下来,他还要为你千思百虑的操心,替你想这样想那样,因为他是出过国的,要把过去的经验尽量告诉你,可以减少许多不必要的周折。他又是样样想得周到,有许多宝贵的意见,他得告诉你,指导你,提醒你。孩子,千万别把爸爸的话当耳边风,一定要牢牢记住,而且要经过一番思索,我们的信可以收起来,一个人孤寂的时候,可以不时翻翻。我们做父母的人,为了儿女,不怕艰难,不辞劳苦,只要为你们好,能够有助于你们的,我们总尽量的给。希望你也能多告诉我们。你的忧,你的乐,就是我们的,让我们永远联结在一起。我们虽然年纪会老,可是不甘落后,永远也想追随在你们后面。
八月十一日午前
八月一日的信收到了,今天是十一日,就是说一共只有十天功夫。(……)
你的生活我想象得出,好比一九二九年我在瑞士。但你更幸运,有良师益友为伴,有你的音乐做你崇拜的对象。我二十一岁在瑞士正患着青春期的、浪漫底克的忧郁病:悲观、厌世、徨、烦闷、无聊:我在《贝多芬传》译序中说的就是指那个时期。孩子,你比我成熟多了,所有青春期的苦闷,都提前几年,早在国内度过;所以你现在更能够定下心神,发愤为学;不至于像我当年蹉跎岁月,到如今后悔无及。
你的弹琴成绩,叫我们非常高兴。对自己父母,不用怕“自吹自捧”的嫌疑,只要同时分析一下弱点,把别人没说出而自己感觉到的短处也一起告诉我们。把人家的赞美报告我们,是你对我们最大的安慰;但同时必须深深的检讨自己的缺陷。这样,你写的信就不会显得过火;而且这种自我批判的功夫也好比一面镜子,对你有很大帮助。把自己的思想写下来(不管在信中或是用别的方式),比着光在脑中空想是大不同的。写下来需要正确精密的思想,所以写在纸上的自我检讨,格外深刻,对自己也印象深刻。你觉得我这段话对不对?
我对你这次来信还有一个很深的感想,便是你的感觉性极强、极快。这是你的特长,也是你的缺点。你去年一到波兰,弹Chopin[萧邦]的style[风格]立刻变了;回国后却保持不住;这一回一到波兰又变了。这证明你的感受力极快。但是天下事有利必有弊,有长必有短,往往感受快的,不能沉浸得深,不能保持得久。去年时期短促,固然不足为定论。但你至少得承认,你的不容易“牢固执著”是事实。我现在特别提醒你,希望你时时警惕,对于你新感受的东西不要让它浮在感受的表面;而要仔细分析,究竟新感受的东西和你原来的观念、情绪、表达方式有何不同。这是需要冷静而强有力的智力,才能分析清楚的。希望你常常用这个步骤来“巩固”你很快得来的新东西(不管是技术是表达)。长此做去,不但你的演奏风格可以趋于稳定、成熟(当然所谓稳定不是刻板化、公式化);而且你一般的智力也可大大提高,受到锻炼。孩子,记住这些!深深的记住!还要实地做去!这些话我相信只有我能告诉你。
还要补充几句:弹琴不能徒恃sensation[感觉],sensibility[情感]。那些心理作用太容易变。从这两方面得来的,必要经过理性的整理、归纳,才能深深的化入自己的心灵,成为你个性的一部分,人格的一部分。当然,你在波兰几年住下来,熏陶的结果,多少也(自然而然的)会把握住精华。但倘若你事前有了思想准备,特别在智力方面多下功夫,那么你将来的收获一定更大更丰富,基础也更稳固。再说得明白些:艺术家天生敏感,换一个地方,换一批群众,换一种精神气氛,不知不觉会改变自己的气质与表达方式。但主要的是你心灵中最优秀最特出的部分,从人家那儿学来的精华,都要紧紧抓住,深深的种在自己性格里,无论何时何地这一部分始终不变。这样你才能把独有的特点培养得厚实。
关于这个问题,我想你听了必有所感。不妨跟我多谈谈。
其次,我不得不再提醒你一句:尽量控制你的感情,把它移到艺术中去。你周围美好的天使太多了,我怕你又要把持不住。你别忘了,你自誓要做几年清教徒的,在男女之爱方面要过几年僧侣生活,禁欲生活的!这一点千万要提醒自己!时时刻刻提防自己!一切都要醒悟得早,收篷收得早;不要让自己的热情升高之后再去压制,那时痛苦更多,而且收效也少。亲爱的孩子,无论如何你要在这方面听从我的忠告!爸爸妈妈最不放心的不过是这些。(……)
罗忠镕和李凌都有回信来,你的行李因大水为灾,货车停开,故耽误了。你不必再去信向他们提。我认为你也应该写信给李凌,报告一些情形,当然口气要缓和。人家说你好的时候,你不妨先写上“承蒙他们谬许”“承他们夸奖”一类的套语。李是团体的负责人,你每隔一个月或一个半月都应该写信;信末还应该附一笔,“请代向周团长致敬”。这是你的责任,切不能马虎。信不妨写得简略,但要多报告一些事实。切不可二三月不写信给李凌——你不能忘了团体对你的好意与帮助,要表示你不忘记,除了不时写信没有第二个办法。
你记住一句话:青年人最容易给人一个“忘恩负义”的印象。其实他是眼睛望着前面,饥渴一般的忙着吸收新东西,并不一定是“忘恩负义”;但懂得这心理的人很少;你千万不要让人误会。
我来这里以后,很奇怪我的技巧进步很大,我自己简直认不得了。昨天弹了二个《练习曲》,一个《玛祖卡》,一个《即兴曲》,一个《叙事曲》,和那个人人必弹的《前奏曲》(作品四十五号),成绩相当不错,比我从前的成绩好多了。这儿从教授到学生,全都很赏识我,教授说我弹的《前奏曲》是全体中最好的:除了一些技巧上不够放松,以及音质太硬,和一些小小的风格上的问题需要纠正外,没有什么大毛病。他们都非常惊异于我对萧邦的理解。我很奇怪,来到这里以后,跟我在国内弹的萧邦完全不同,改变得快极了。这儿一切气氛都是萧邦味的,我很快就感染了这气氛。我的《玛祖卡》也受到很多称赞。我真有点厌烦于给你们报告这些,老是自吹自擂的,真麻烦。的确我来此以后,很用功了一番。
星期二我将上第一课了。我现在还不知道究竟以后将如何学习,看样子,我的技巧并不需要完全改过;原因是我的手现在比从前放松多了。
八月十六日*
天天想写信,老是忙不过来。房子还没收拾好,天气又热,汗流浃背。爸爸照样在三楼工作,大概到月底能搬下来。
八月十六日晚
我忙得很,只能和你谈几桩重要的事。
你素来有两个习惯:一是到别人家里,进了屋子,脱了大衣,却留着丝围巾;二是常常把手插在上衣口袋里,或是裤袋里。这两件都不合西洋的礼貌。围巾必须和大衣一同脱在衣帽间,不穿大衣时,也要除去围巾。手插在上衣袋里比插在裤袋里更无礼貌,切忌切忌!何况还要使衣服走样,你所来往的圈子特别是有教养的圈子,一举一动务须特别留意。对客气的人,或是师长,或是老年人,说话时手要垂直,人要立直。你这种规矩成了习惯,一辈子都有好处。
在饭桌上,两手不拿刀叉时,也要平放在桌面上,不能放在桌下,搁在自己腿上或膝盖上。你只要留心别的有教养的青年就可知道。刀叉尤其不要掉在盘下,叮叮当当的!
出台行礼或谢幕,面部表情要温和,切勿像过去那样太严肃。这与群众情绪大有关系,应及时注意。只要不急,心里放平静些,表情自然会和缓。
你的老师有多少年纪了?是哪个音乐学院的教授?过去经历如何?面貌怎样的?不妨告诉我们听听。别忘了爸爸有时也像你们一样,喜欢听故事呢。
总而言之,你要学习的不仅仅在音乐,还要在举动、态度、礼貌各方面吸收别人的长处。这些,我在留学的时代是极注意的;否则,我对你们也不会从小就管这管那,在各种manners[礼节,仪态]方面跟你们烦了。但望你不要嫌我繁琐,而要想到一切都是要使你更完满、更受人欢喜!
附:八月十三日聪信摘录(波3)
杰维茨基教授是波兰最好的教授,年轻的最好的波兰钢琴家差不多全出于他的门下。他的音乐修养真令人折服。经他一说,好像每一个作品都有无穷尽的内容似的。他今年七十四岁,精神还很好,上课时喜欢站着,有时走来走去,有时靠在琴上,激动得不得了,遇到音乐慷慨激昂的时候,会大声的吼叫起来、唱着。他有那么强的感染力,上课的时候,我会不自觉的整个投入音乐中去。
《革命练习曲》要弹得热情澎湃,弹得庄严雄伟,不能火爆;节奏要非常稳,像海浪一般汹涌,但是有股威武的意志的力量控制着。
《玛祖卡》若不到波兰,真是学不好。那种微妙的节奏,只可以心领神会,无法用任何规律来把它肯定的。既要完全弹得像一首诗一般,又要处处显出节奏来,真是难!而这个难在它不是靠苦练练出来的,只有心中有了那境界才行。这不但是音乐的问题,而是跟波兰的气候、风土、人情,整个波兰的气息有关。
我也知道了什么叫音质的好坏,那完全在于技巧的方法。所谓放松,是一切力量都是自然的,不用外加的力。弹最强音的时候,用全身的力量加上去,而不是拿手腕来用力压;这样出来的音质才是丰满的;手臂要完全放松。演奏时,手臂要放松到可以随意摆动,而不妨碍手指的活动。我的老师说:在一切情况下,只有做到完全自然而舒服就对,并没有死板的方法,各人的感觉可能不同。还要处处懂得节省精力,凡是不需要浪费精力的地方,一定不要浪费。我从前的练琴真是浪费太多了,但这一切非得好教授指导才行,空口说是不成的。
教授谈到萧邦时,说他的作品跟波兰的气候一样,变幻不定,忽而阴忽而晴,忽而风风雨雨,忽而又阳光灿烂,萧邦的音乐是极其细致微妙的,譬如《我们的时代》这首《玛祖卡》,在一个小节中间,有时即有悲有喜,从明亮到阴暗,或是从阴暗到明亮,变化无穷。理解萧邦,一定要真正体会到这些。
我一直在紧张的练琴,每两天就上一次课。教授的脾气可不小,我上课真有些害怕,但学到的东西真多。这回我才知道天高地厚了,才知道好教授是怎么回事了。现在练的是《幻想曲》《诙谐曲》《夜曲》《练习曲》《玛祖卡》,自以为已经练得很仔细,但经老师一说,总有很多很多新东西发现:像《幻想曲》,他分析它的结构,前后布局,如何显出对比,还有节奏上的毛病。当然有一部分和我的理解不同,但大部分都是我所折服的。《诙谐曲》的节奏,我从前完全没有把握;他说了之后,我才发现为什么我老弹不好的原因。《革命练习曲》我现在才弹得真像样了。
我每天练一些很简单的放松练习,进步很大,练任何乐曲都随时注意放松。音质加大了,我所费的精力却反而减少。《波洛奈兹》自从知道了练的方法以后,那段原来使我觉得很困难的八度,显然有了进步,还有双全音符。当然不能马上练到和他们的钢琴家那么好,但我相信不会很慢。我每天练八小时以上,他们每人不过五小时。我来得太晚,准备得太晚,技巧根基又差,不拼命是绝对不行的。
他们对我期望非常高,我决不能辜负他们,而且也是自己和国家的体面,因此我得加倍用功。
九月四日
还有一件要紧的小事情:信封上的字别太大,把整个封面都占满了;两次来信,一封是路名被邮票掩去一部分,一封是我的姓名被贴去一只角。因为信封上实在没有地方可贴邮票了。你看看我给你的信封上的字,就可知道怎样才合适。
你的批评精神越来越强,没有被人捧得“忘其所以”,我真快活!你说的脑与心的话,尤其使我安慰。你有这样的了解,才显出你真正的进步。一到波兰,遇到一个如此严格、冷静、着重小节和分析曲体的老师,真是太幸运了。经过他的锻炼,你除了热情澎湃以外,更有个钢铁般的骨骼,使人觉得又热烈又庄严,又有感情又有理智,给人家的力量更深更强!我祝贺你,孩子,我相信你早晚会走到这条路上:过了几年,你的修养一定能够使你的brain[理智]与heart[感情]保持平衡。你的性灵越发掘越深厚、越丰富,你的技巧越磨越细,两样凑在一处,必有更广大的听众与批评家会欣赏你。孩子,我真替你快活。
你此次上台紧张,据我分析,还不在于场面太严肃——去年在罗京比赛不是一样严肃得可怕吗?主要是没先试琴,一上去听见tone[声音]大,已自吓了一跳;touch[触键]不平均,又吓了一跳;pedal[踏板]不好,再吓了一跳。这三个刺激是你二十日上台紧张的最大原因。你说是不是?所以今后你切须牢记,除非是上台比赛,谁也不能先去摸琴,否则无论在私人家或在同学演奏会中,都得先试试touch与pedal。我相信下一回你决不会再nervous[紧张]的。
大家对你的欣赏,妈妈一边念信一边直淌眼泪。你瞧,孩子,你的成功给我们多大的欢乐!而你的自我批评更使我们喜悦得无可形容。
要是你看我的信,总觉得有教训意味,仿佛父亲老做牧师似的;或者我的一套言论,你从小听得太熟,耳朵起了茧;那么希望你从感情出发,体会我的苦心;同时更要想到:只要是真理,是真切的教训,不管出之于父母或朋友之口,出之于熟人生人,都得接受。别因为是听腻了的,无动于衷,当做耳边风!你别忘了:你从小到现在的家庭背景,不但在中国独一无二,便是在世界上也很少很少。哪个人教育一个年轻的艺术学生,除了艺术以外,再加上这么多的道德的?我完全信任你,我多少年来播的种子,必有一日在你身上开花结果——我指的是一个德艺俱备、人格卓越的艺术家!
你的随和脾气多少得改掉一些。对外国人比较容易,有时不妨直说:我有事,或者:我要写家信。艺术家特别需要冥思默想。老在人堆里(你自己已经心烦了),会缺少反省的机会;思想、感觉、感情也不能好好的整理、归纳。
Krakow[克拉可夫]是一个古城,古色古香的街道,教堂,桥,都是耐人寻味的。清早,黄昏,深夜,在这种地方徘徊必另有一番感触,足以做你诗情画意的材料。我从前住在法国内地一个古城里,叫做Peitier[博济哀],十三世纪的古城,那种古文化的气息至今不忘,而且常常梦见在那儿踯躅。北欧哥特式(Gothique)建筑,Krakow一定不少,也是有特殊风格的。我恨不得飞到你身畔,和你一同赏玩呢!倘有什么风景片(那到处都有卖,很便宜的),不妨写上地名,作明信片寄来。(……)
附:八月二十四日聪信摘录(波4)
还有一点我要告诉你们,就是全体都认为我有迷人的音质,最轻的时候还是很结实而富于歌唱性,最响的时候连房子都震动而一点不硬,这都是使我惊异的。
现在我觉得,萧邦在我与其说需要学,不如说需要把我心中所有的萧邦尽量发掘,尽量加以人工的琢磨。所以风格问题,我在波兰不必说四五年,就是一年,我相信可以把握得很牢固了。最主要的原因是我心中的萧邦是真的萧邦,不需要改变本质,只是加工的问题。现在我对于萧邦或一切浪漫派音乐都不担心,倒想在比赛以后,好好的学学贝多芬、巴赫、莫扎特和现代音乐。
我的教授其实是一个非常冷漠的人,并不热心,但却是最好的教授,绝无艺术家气质。他的耳朵和眼睛,有锐敏的观察力,对于学生演奏的一点一滴,都注意得清清楚楚。他对于我所以特别适合,因为他很少有热情的时候,很少欣赏到别人演奏中的气质、精神,总是注意小地方和曲子的结构、比例等等。他是完完全全的理智,而不是热情。我有足够的热情,不需要一个太热情的教授来把我捧得忘乎所以,却需要一个教授时时刻刻来加强我的理智。
我现在整个的心、灵魂都在音乐里。他们(同学)有时竟把我从琴上拖下来。真是,只有音乐使我感到无上的幸福,一种创造的幸福。我一个人清静的工作时,才是最愉快的时候。我怕任何人来扰乱我。我需要清静,需要静静的想。音乐的环境培养了我的内心生活,而内心生活又培养了我的音乐。
九月二十一日晨
昨天还有一件事,使我去开了一次会:华东美协为黄宾虹办了一个个人展览会,昨日下午举行开幕式,兼带座谈。我去了,画是非常好。一百多件近作,虽然色调浓黑,但是浑厚深沉得很,而且好些作品远看很细致,近看则笔头仍很粗。这种技术才是上品!我被赖少其(美协主席)逼得没法,座谈会上也讲了话。大概是:(1)西画与中画,近代已发展到同一条路上;(2)中画家的技术根基应向西画家学,如写生、写石膏等等;(3)中西画家应互相观摩、学习;(4)任何部门的艺术家都应对旁的艺术感到兴趣。发言的人一大半是颂扬作者,我觉得这不是座谈的意义。颂扬话太多了,听来真讨厌。
开会之前,昨天上午八点半,黄老先生就来我家。昨天在会场中遇见许多国画界的老朋友,如贺天健、刘海粟等,他们都说:黄先生常常向他们提到我,认为我是他平生一大知己。
九月二十一日*
我差不多无时无刻不在念着你!这次的信隔了二十天才收到。知道你病了几天,做妈妈的更心痛了,我不能照顾你,真有些难受。望你自己格外保重,为了我们,也要特别当心。只身在外,言语隔膜,相当孤寂,那是一定的,好在你有音乐陶醉,尤其还有那个艰难的任务,需要你努力,需要你完成。不过练琴也要有个节制、计算,第一不要妨碍你的健康为上。
想到自己的儿子,我也想到年老白发的母亲,最近阿敏搬三楼,我已把你外婆接来了,她老态龙钟,知觉迟钝,很是可怜。
九月二十一日
烦闷时,可独自上街走走,看看古教堂、古建筑,或是到郊外散散步。多接近大自然,精神即会松动。
九月二十八日夜
(……)
平日没有一天不想到你,只是痴痴的等你的信,虽然知道你忙,不到十天左右休想有信,但心里总禁不住存着希望。
外婆还住在我家,可是不但精神麻木已极,连相貌也变得不像从前了。看看这种老态,想到自己也在一天天的往这条路上走,不禁黯然!
十月二日
说到音乐的内容,非大家指导见不到高天厚地的话,我也有另外的感触,就是学生本人先要具备条件:心中没有的人,再经名师指点也是枉然的。
十月二十二日晨
我又说:“神话题材并非不能画,但第一,跟现在的环境距离太远;第二,跟现在的年龄与学习阶段也距离太远。没有认清现实而先钻到神话中去,等于少年人醇酒妇人的自我麻醉,对前途是很危险的。学西洋画的人第一步要训练技巧,要多看外国作品,其次要把外国作品忘得干干净净——这是一件很艰苦的工作——同时再追求自己的民族精神与自己的个性。”
以尚宗的根基来说,至少再要在人体花五年十年功夫才能画理想的题材,而那时是否能成功,还要看他才具而定。后来又谈了许多整个中国绘画的将来问题,不再细述了。总之,我很感慨,学艺术的人完全没有准确的指导。解放以前,上海、杭州、北京三个美术学校的教学各有特殊缺点,一个都没有把艺术教育用心想过、研究过。解放以后,成天闹思想改造,而没有击中思想问题的要害。许多有关根本的技术训练与思想启发,政治以外的思想启发,不要说没人提过,恐怕脑中连影子也没有人有过。
从胡尚宗家回来,就看到你的信与照片,今晨又收到大照片二张。(……)
下功夫叫自己心理上松动,包管你有好成绩。紧张对什么事都有弊无利。从现在起,到比赛,还有三个多月,只要凭“愚公移山”的意志,存着“我尽我心”的观念;一紧张就马上叫自己宽弛,对付你的精神要像对付你的手与指一样,时时刻刻注意放松,我保证你明年会成功。这个心理卫生的功夫对你比练琴更重要,因为练琴的成绩以心理的状态为基础,为主要条件!你要我们少为你操心,也只有尽量叫你放松。这些话你听了一定赞成,也一定早想到的,但要紧的是实地做去,而且也要跟自己斗争;斗争的方式当然不是紧张,而是冲淡,而是多想想人生问题,宇宙问题,把个人看得渺小一些,那么自然会减少患得患失之心,结果身心反而舒泰,工作反而顺利!下次信来,希望你报告我们,在这方面努力的结果如何。(……)
即使我们的目的并不在于训练一个演奏人才,但到乐队去当一个普通的小提琴手,也不是容易的事。
又及
十一月一日夜
刚听了波兰ReginaSmangianka[雷吉娜·斯曼齐安卡]音乐会回来;上半场由上海乐队奏德伏夏克的第五(“NewWorld”[“新世界”]),下半场是EgmondOverture[《哀格蒙特序曲》]和Smangianka[斯曼齐安卡]弹的贝多芬《第一钢琴协奏曲》。(……)
Concerto[《协奏曲》]弹得很好;乐队伴奏居然也很像样,出乎意外,因为照上半场的德伏夏克听来,教人替他们捏一把汗的。Scarlatti[斯卡拉蒂]光芒灿烂,意大利风格的brio[活力,生气]都弹出来了。Chopin[萧邦]的Etude[《练习曲》],又有火气,又是干净。这是近年来听到的最好的音乐会。
我们今晚送了一只花篮,附了一封信(法文)给她,说你早在九月中报告过,我借此机会表示欢迎和祝贺之意。不知她能否收到,因为门上的干事也许会奇怪,从来没有“个人”送礼给外宾的。(……)
斯曼齐安卡从前是谁的学生?你知道吗?她倒是极有个性,极有前途的。上届萧邦竞赛中她得了第几奖?望来信告知。台上的manners[仪表]和谢幕的风度也够迷人,以品貌而论,也是近年来第一。
附:九月十二日聪信摘录
这次到中国去的钢琴家叫雷吉娜·斯曼齐安卡,也是杰维茨基教授的学生,非常好的钢琴家。我听过她的巴赫、勃拉姆斯、萧邦,都非常精彩。她有很好的技巧,同时很有个性。她在上一届萧邦竞赛中,预选是第一,比赛的时候,因紧张的缘故,表演失常,只得了第九奖。
十一月十七日午
孩子,你尽管忙,家信还是要多写,即使短短几行也可以;你不知父母常常在心里惦念,沉默久了,就要怕你身体是否健康;我这一星期就是精神很不安定,虽则忙着工作,肚里老是有个疙瘩;一定要收到了你的信,才“一块石头落地”!
练琴一定要节制感情,你既然自知责任重大,就应当竭力爱惜精神。好比一个参加世运的选手,比赛以前的几个月,一定要把身心的健康保护得非常好,才能有充沛的精力出场竞赛。俗语说“养兵千日”,“养”这个字极有道理。
你收发家信也要记账,平日可以查查,有多少天不写信了。最近你是十月十二日写的信,你自己可记得吗?多少对你的爱,对你的友谊,不知如何在笔底下传达给你!孩子,我精神上永远和你在一起!
十一月二十三日夜
多少天的不安,好几夜三四点醒来睡不着觉,到今日才告一段落。你的第八信和第七信相隔整整一个月零三天。我常对你妈说:“只要是孩子工作忙而没写信或者是信在路上丢了,倒也罢了。我只怕他用功过度,身体不舒服,或是病倒了。”谢天谢地!你果然是为了太忙而少写信。别笑我们,尤其别笑你爸爸这么容易着急。这不是我能够克制的。天性所在,有什么办法?以后若是太忙,只要寥寥几行也可以,让我们知道你平安就好了。等到稍空时,再写长信,谈谈一切音乐和艺术的问题。
关于这一点,最近几信我常与你提到,你认为怎样?
我前晌对恩德说:“音乐主要是用你的脑子,把你朦朦胧胧的感情(对每一个乐曲,每一章,每一段的感情)分辨清楚,弄明白你的感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等到你弄明白了,你的境界十分明确了,然后你的technic[技巧]自会跟踪而来的。”你听听,这话不是和Richter[李赫特]说的一模一样吗?我很高兴,我从一般艺术上了解的音乐问题,居然与专门音乐家的了解并无分别。
技巧与音乐的宾主关系,你我都是早已肯定了的;本无须逢人请教,再在你我之间讨论不完,只因为你的技巧落后,存了一个自卑感,我连带也为你操心;再加近两年来国内为什么school[学派],什么派别,闹得惶惶然无所适从,所以不知不觉对这个问题特别重视起来。现在我深信这是一个魔障,凡是一天到晚闹技巧的,就是艺术工匠而不是艺术家。一个人跳不出这一关,一辈子也休想梦见艺术!艺术是目的,技巧是手段:老是只注意手段的人,必然会忘了他的目的。甚至一些有名的virtuoso[演奏家,演奏能手]也犯的这个毛病,不过程度高一些而已。
附:十一月十四日聪信摘录(波8)
昨天我听到了苏联最好的钢琴家李赫特的演奏,我无法形容我心中的激动。他是一个真正的巨人,他的最强音是十二分的最强音,最弱音则是十二分的最弱音;而音质是那么的美,乐句是那么的深刻,使人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力量。而技巧,了不起的技巧!简直是鬼神的技巧!每一个音符像珍珠一般,八度音的段落像海潮一般。总而言之,我终生至此为止,包括所有的唱片和实在的人在内,从没听过这样出神入化的演奏。他弹的是柴可夫斯基的《协奏曲》。我一向不喜欢柴可夫斯基,但昨天我认识了一个新的柴可夫斯基:所有的慢奏部分是那么安详,没有一点肤浅的感伤,柴可夫斯基的《协奏曲》成了一支如此光辉灿烂的协奏曲,而那种戏剧化的力量,那开头的和弦和华彩段,真像天要垮下来一般。尤其重要的是他的音质,只使人感到巨大的力量,从无粗暴的感觉。加奏弹了一个萧邦的《第二诙谐曲》和一个李斯特的《练习曲》,也是妙极。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他的演奏有那种个性。他所有的演奏都是真正的创造,一个伟大灵魂的创造,演奏的表情也真像鬼神一般:激情的时候,他浑身都给人以激情的感觉;温柔的时候,也是浑身温柔。
今天埃娃来找我和李赫特一起去散步、喝咖啡、午餐等。我认为他不但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也是一个伟大的人。
他和我谈了许多关于技巧、音乐等问题。我也开始了解为什么他能够到这种地步。他说音乐是最主要的,技巧必须从音乐里去练。他自己从开始学琴起,从没练过手指练习、音阶练习等。他说所有的困难是在于脑子:一旦你心中有了那种你所需要的效果,技巧就来了。技巧绝对不能孤立起来的,也绝对没有一定的方法,每个人都应该寻找自己的方法;你所感觉的困难,都是因为没有找到正确的方法。一切都要用脑子想,而且要非常自然、放松,切忌练习时有任何紧张和不愉快。而且练习时随时随地要浸在音乐里面,切忌单纯的练习技巧。弹最强音时,浑身都要不光是手,坐也要坐得更重,脚也要踩得更重,心里更充满了火一般的感情:这就是他的最强音显得那么雄壮宏伟的原因。最弱音也是如此,必须从头到脚都是最弱音的感觉,切忌小心翼翼,眼睛盯着手指去求最弱音。这些都是最主要的,还有许多我一时简直理不清。我回来后和波兰同学一起研究,发现他说的一切都是真理,我真快乐得疯了。
关于对音乐的诠释,他竭力主张每个人都必须弹出他真挚的感受。关于萧邦,他的见解尤其妙,说萧邦是一个特殊的作曲家,和任何作曲家不同;弹萧邦必须每次不同;每次演奏必须让灵感告诉你如何演奏。萧邦的作品是以一颗深邃的心即兴写就的。
另一方面,我也是被他的个性、人格所感动。他那么朴实、纯洁、和蔼,笑得像孩子一般,像莫扎特的音乐,对于世界、人生,有一种热望。我感到他这种内在的热望,他对什么都有兴趣,仔细的欣赏那些古建筑,看得那么出神。他爱花,他明朗得像最澄清的天空。和他在一起,我真的把什么都忘了。他有一股热力,感化周围的人。噢,一股热情,来自一颗最真挚心的热情,来自一个宁静的灵魂的热情。我真是从来没有遇见这样感动我的人。我好久没有这样激动过了。我觉得自己今天又变了,变了一个新人,认识了一个新的世界。昨天我一夜不能睡,今天大概也要如此。人的心灵竟有如此神秘莫测的力量。
十二月二十七日
十八日收到节目单、招贴、照片及杰老师的信,昨天(二十六日)又收到你的长信(这是你第九封),好消息太多了,简直来不及,不知欢喜了哪一样好!妈妈老说:“想起了小囝,心里就快活!”好孩子,你太使人兴奋了。
一天练出一个concerto[协奏曲]的三个乐章带cadenza[华彩段],你的technic[技巧]和了解,真可以说是惊人。你上台的日子还要练足八小时以上的琴,也叫人佩服你的毅力。孩子,你真有这个劲儿,大家说还是像我,我听了好不flattered[受宠若惊]!不过身体还得保重,别为了多争半小时一小时,而弄得筋疲力尽。从现在起,你尤其要保养得好,不能太累,休息要充分,常常保持fresh[饱满]的精神。好比参加世运的选手,离上场的日期愈近,身心愈要调养得健康,精神饱满比什么都重要。所谓Thefirstprizeisalways“luck”[第一名总是“碰运气的”]这句话,一部分也是这个道理。目前你的比赛节目既然差不多了,technic,pedal[踏板]也解决了,那更不必过分拖累身子!再加一个半月的琢磨,自然还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你不用急,不但你有信心,老师也有信心,我们大家都有信心:主要仍在于心理修养,精神修养,存了“得失置之度外”、“胜败兵家之常”那样无挂无碍的心,包你没有问题的。第一,饮食寒暖要极小心,一点儿差池不得。比赛以前,连小伤风都不让它有,那就行了。
到波兰五个月,有这样的进步,恐怕你自己也有些出乎意外吧。李先生今年一月初说你:gainscomewithmaturity[因日渐成熟而有所进步],真对。勃隆斯丹过去那样赏识你,也大有先见之明。还是我做父亲的比谁都保留,其实我也是expecttheworst,hopeforthebest[作最坏的打算,抱最高的希望]。我是你的舵工,责任最重大;从你小时候起,我都怕好话把你宠坏了。现在你到了这地步,样样自己都把握得住,我当然不再顾忌,要跟你说:我真高兴,真骄傲!中国人气质,中国人灵魂,在你身上和我一样强,我也大为高兴。
你现在手头没有散文的书(指古文),《世说新语》大可一读。日本人几百年来都把它当做枕中秘宝。我常常缅怀两晋六朝的文采风流,认为是中国文化的一个高峰。
妈妈说你的信好像满纸都是sparkling[光芒四射,耀眼生辉]。当然你浑身都是青春的火花,青春的鲜艳,青春的生命、才华,自然写出来的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了。我和妈妈常说,这是你一生之中的黄金时代,希望你好好的享受、体验,给你一辈子做个最精彩的回忆的底子!眼看自己一天天的长大成熟,进步,了解的东西一天天的加多,精神领域一天天的加阔,胸襟一天天的宽大,感情一天天的丰满深刻:这不是人生最美满的幸福是什么!这不是最隽永最迷人的诗歌是什么!孩子,你好福气!
十二月三十一日晚
寄你的书里,《古诗源选》《唐五代宋词选》《元明散曲选》前面都有序文,写得不坏;你可仔细看,而且要多看几遍;隔些日子温温,无形中可以增加文学史及文学体裁的学识,和外国朋友谈天,也多些材料。谈词、谈曲的序文中都提到中国固有音乐在隋唐时已衰敝,宫廷盛行外来音乐;故真正古乐府(指魏晋两汉的)如何唱法在唐时已不可知。这一点不但是历史知识,而且与我们将来创作音乐也有关系。换句话说,非但现时不知唐宋人如何唱诗、唱词,即使知道了也不能说那便是中国本土的唱法。至于龙沐勋氏在序中说“唐宋人唱诗唱词,中间常加‘泛音’,这是不应该的”(大意如此);我认为正是相反;加泛音的唱才有音乐可言。后人把泛音填上实字,反而是音乐的大阻碍。昆曲之所以如此费力、做作,中国音乐被文字束缚到如此地步,都是因为古人太重文字,不大懂音乐;懂音乐的人又不是士大夫,士大夫视音乐为工匠之事,所以弄来弄去,发展不出。汉魏之时有《相和歌》,明明是duet[二重唱]的雏形,倘能照此路演进,必然早有polyphonic[复调]的音乐。不料《相和歌》辞不久即失传,故非但无polyphony[复调音乐],连harmony[和声]也产生不出。真是太可惜了。
傅聪在波兰华沙为比赛做准备(一九五四年)
傅聪参赛报名照
一九五五年
一月九日深夜
一月二十二日夜*
一月二十二日夜
爸爸说,评判员的名单希望你抄一份来。爸爸说比赛期越近,越要多休息,千万千万!多阅读中国的东西,可以转移你的精神紧张,同时也是精神养料,对比赛前期也是一种摄身之道。因为这样心情更可放松。
一月二十六日
元旦一手扶杖,一手搭在妈妈肩上,试了半步,勉强可走,这两日也就半坐半卧。但和残废一样,事事要人服侍,单独还是一步行不得。大概再要养息一星期方能照常。
赤子之心这句话,我也一直记住的。赤子便是不知道孤独的。赤子孤独了,会创造一个世界,创造许多心灵的朋友!永远保持赤子之心,到老也不会落伍,永远能够与普天下的赤子之心相接相契相抱!你那位朋友说得不错,艺术表现的动人,一定是从心灵的纯洁来的!不是纯洁到像明镜一般,怎能体会到前人的心灵?怎能打动听众的心灵?
斯曼齐安卡说的萧邦协奏曲的话,使我想起前二信你说Richter[李赫特]弹柴可夫斯基的协奏曲的话。一切真实的成就,必有人真正的赏识。
音乐院院长说你的演奏像流水、像河;更令我想到克利斯朵夫的象征。天舅舅说你小时候常以克利斯朵夫自命;而你的个性居然和罗曼·罗兰的理想有些相像了。河,莱茵,江声浩荡……钟声复起,天已黎明……中国正到了“复旦”的黎明时期,但愿你做中国的——新中国的——钟声,响遍世界,响遍每个人的心!滔滔不竭的流水,流到每个人的心坎里去,把大家都带着,跟你一块到无边无岸的音响的海洋中去吧!名闻世界的扬子江与黄河,比莱茵的气势还要大呢!……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有这种诗人灵魂的传统的民族,应该有气吞牛斗的表现才对。
你说常在矛盾与快乐之中,但我相信艺术家没有矛盾不会进步,不会演变,不会深入。有矛盾正是生机蓬勃的明证。眼前你感到的还不过是技巧与理想的矛盾,将来你还有反复不已更大的矛盾呢:形式与内容的枘凿,自己内心的许许多多不可预料的矛盾,都在前途等着你。别担心,解决一个矛盾,便是前进一步!矛盾是解决不完的,所以艺术没有止境,没有perfect[完美,十全十美]的一天,人生也没有perfect的一天!惟其如此,才需要我们日以继夜,终生的追求、苦练;要不然大家做了羲皇上人,垂手而天下治,做人也太腻了!
附:一月十六日聪信摘录(波10)
从十二月十九日克拉可夫的第一次音乐会以后,我已经又开了三次音乐会——一月八日、九日、十三日。明天到另一个城市琴斯托霍瓦去,有两个交响音乐会,我弹萧邦的协奏曲;十九日再往比斯措举行独奏会。二十日去华沙,逗留两星期,那是波兰方面最后一次集体学习,所有的波兰选手与教授都在那里,我也参加。
克拉可夫的第一次音乐会非常成功,听众热烈得如醉若狂。雷吉娜·斯曼齐安卡说:“萧邦这个协奏曲在波兰是听得烂熟的了,已经引不起人们的兴趣;但是在你的演奏中,差不多每一个小节都显露出新的面貌,那么有个性而又那么萧邦。总而言之,我重新认识了一个新的萧邦《协奏曲》。”
克拉可夫音乐院院长鲁特科夫斯基说我的演奏和李赫特极相似,音乐像水,像江河之水,只觉得滔滔不绝的流出来,完全是自然的,而且像是没有终结的。
一位八十岁的老太太,曾经是萧邦的学生的学生,帕德雷夫斯基的好朋友,激动的跑来和我说,她多少年来以为真正的萧邦已经不为人所了解了,已经没有像她的老师和帕德雷夫斯基所表现的那种萧邦了,现在却从一个中国人身上重新感到了真正的萧邦。她说我的音质就像帕德雷夫斯基,那是不可解释的,只因为每一个音符的音质里面都包含着一颗伟大的心。
真的,那么多而那么过分的称赞,使我脸红;但你们听了会高兴,所以我才写。还有很多呢,等我慢慢的想,慢慢的写。
从十二月十九日那次音乐会以后,就是圣诞节,在波兰是大节日,到处放假,我却反而郁闷。因为今天这儿,明天那儿,到处请我作客,对我真是一种磨难,又是推辞不了的。差不多两星期没有练琴,心里却着急,你们的来信使我更着急。因为其实我并没有真正进步到那个地步。我还是常有矛盾,今天发现技巧好多了,明天又是失望;当然音乐大致不会有很大的下落,但技巧,我现在真弄不明白,前些时候弹好了的,最近又不行了。
一月八日、九日两场音乐会,在克拉可夫的“文化宫”举行,节目没有印,都是独奏会。八日成绩不甚佳,钢琴是贝希斯泰因,又小又旧。第二天换了一架斯丹威,虽不甚好,比第一次的强多了。两次音乐会,听众都非常热烈。从音乐来讲,九日成绩颇佳。
十三日的音乐会在音乐学院的音乐厅举行。那是一系列的音乐会。十日、十一日、十二日、十三日,由杰维茨基的四个学生演出。钢琴是彼德罗夫,又紧又重,音质也不好,加柔音踏板与不加柔音踏板距离极远,音乐控制极难。我对这次演出并不完全满意,但那天真是巨大的成功,因为当时的听众几乎都是“音乐家”,而且他们一连听了四天的演奏。我每一曲完了,大家都喊“再来一个”;而那种寂静也是我从来没有经历过的。音乐会完了以后,听众真是疯狂了,像潮水一般涌进来,拥抱我,吻我,让他们的泪水沾满了我的脸;许多人声音都哑了、变了,说他们一生从来没有如此感动过,甚至说:“为什么你不是一个波兰人呢?”
什托姆卡教授说:“所有的波兰钢琴家都不懂萧邦,唯有你这个中国人感受到了萧邦。”
上届萧邦竞赛的第一奖斯坦番斯卡说,若是上回比赛有我参加,她就根本不参加了。她说:《诙谐曲》《摇篮曲》《玛祖卡》从来没听到这样动人的演奏,“……对我来讲,你是一个远比李赫特更为了不起的钢琴家”;又说:“……你比所有参赛的波兰钢琴家在音乐上要年长三十岁……你的技巧并非了不起,但是你坚强的意志使得所有超越你技巧的部分照样顺利而过。”她说我的音色变化是一种不可学的天赋,萧邦所特有的,那种忽明忽暗,那种细腻到极点的心理变化。她觉得我的《夜曲》的结尾真像一个最纯洁最温柔的笑容;而a小调《玛祖卡》(作品五十九号)却又是多么凄凉的笑容。这些话使我非常感动,表示她多么真切的了解我;至少没有一个人曾经像她这样,对我用言语来说出我心中最微妙的感受。她说:“这种天赋很难说来自何方,多半是来自心灵的纯洁;唯有这样纯洁到像明镜一般的心灵才会给艺术家这种情感,这种激情。”
这儿,她的话不正是王国维的话吗:“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关于成功,我不愿再写了,真是太多了,若是一个自己不了解自己的人,那是够危险的;但我很明白自己,总感到悲哀,因为没有做到十全十美的地步;也许我永远不可能十全十美。李赫特曾经和我说,真正的艺术家永远不会完美,完美永远不是艺术;这话有些道理。
对于比赛,我只抱着竭尽所能的心。我的确有非常特殊的长处,但可能并不适宜于比赛。比赛要求的是完美,比赛往往造就的是钢琴家,而不是艺术家。
不管这些罢,我是又矛盾又快乐的。最近的音乐会格外使我感动,看到自己竟有那么大的力量使人们如醉如痴,而且都是“音乐家”,都是波兰人!我感到的是一种真正的欢乐,也许一个作曲家创作的时候,感到的也是这种欢乐吧!
我现在还看到听众的泪水,发亮的眼睛,涨红的脸,听到他们的喘息,急促的心跳,嘶嗄的声音,感觉到他们滚烫的手和脸颊;在他们拥抱我的一刹那,我的心顿时和他们的心交融了!
从波兹南寄来一个女孩子写的信,说:“以前我从来不大想起中国的,中国是太远太远了,跟我有什么关系呢?但听到了你的独奏会以后,你和中国成了我整天思念的题目了。从你的对萧邦深刻而非凡的理解,我感到有一个伟大的,有着古老文明的民族在你的心灵里。”能够使人家对我最爱的祖国产生这种景仰之情,我真觉得幸福。
一月三十日
此信原件无抬头,父亲在勃隆斯丹夫人英文信的打字副本下接着写的信。
……
来信说聪一天要练八小时琴,对我来说,这简直不可思议。我练琴从来没有一天超过六小时的,就是在我足有成效的最佳时期,也是如此。聪将经受着神经的高度紧张,我衷心希望这对他的健康不会产生丝毫影响。请转告他,每天也应有数小时放松。此外,一个非常敏感的演奏家,由于神经的高度紧张而导致悲惨的结局,屡见不鲜,霍洛维兹和其他演奏家就是例证。
在结束此信时,我真诚祝愿聪在下个月重大的考验中取得巨大成功。鉴于二月二十二日是萧邦的生日(我也是),我确信聪会怀着这颗伟大的心灵,演奏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精彩。祝他好运!那天我会全身心的与聪在一起。
一九五五年一月十三日这是最近Bronstein[勃隆斯丹]的来信,摘要抄给你。她这番热烈的情意和殷勤的关切,应当让你知道。等比赛完毕以后,无论如何寄一张签名的照片来,让我转给她,使她欢喜欢喜。
三月六日*
三月十五日夜
这一晌你的紧张,不问可知,单想想我们自己就感觉得到。我好几次梦见你,觉得自己也在华沙;醒来就要老半天睡不着。人的感情真是不可解,尤其是梦,那是无从控制的,怎么最近一个月来,梦见你的次数会特别多呢?
好些人看过Glinka[格林卡]的电影,内中Richter[李赫特]扮演李斯特在钢琴上表演,大家异口同声对于他火爆的表情觉得刺眼。我不知这是由于导演的关系,还是他本人也倾向于琴上动作偏多?记得你十月中来信,说他认为整个的人要跟表情一致。这句话似乎有些毛病,很容易鼓励弹琴的人身体多摇摆。以前你原是动得很剧烈的,好容易在一九五三年上改了许多。从波兰寄回的照片上,有几张可看出你又动得加剧了。这一点希望你注意。传说李斯特在琴上的戏剧式动作,实在是不可靠的;我读过一段当时人描写他的弹琴,说像rock[磐石]一样。鲁宾斯坦(安东)也是身如岩石。唯有肉体静止,精神的活动才最圆满:这是千古不变的定律。在这方面,我很想听听你的意见。
三月二十日上午
也许你觉得应该名次再前一些才好,告诉我,你是不是有“美中不足”之感?可是别忘了,孩子,以你离国前的根基而论,你七个月中已经作了最大的努力,这次比赛也已经doyourbest[尽力而为]。不但如此,这七个月的成绩已经近乎奇迹。想不到你有这么些才华,想不到你的春天来得这么快,花开得这么美,开到世界的乐坛上放出你的异香。东方升起了一颗星,这么光明,这么纯净,这么深邃;替新中国创造了一个辉煌的世界纪录!我做父亲的一向低估了你,你把我的错误用你的才具与苦功给点破了,我真高兴,我真骄傲,能够有这么一个儿子把我错误的估计全部推翻!妈妈是对的,母性的伟大不在于理智,而在于那种直觉的感情;多少年来,她嘴上不说,心里是一向认为我低估你的能力的;如今她统统向我说明了。我承认自己的错误,但是用多么愉快的心情承认错误:这也算是一个奇迹吧?
再想到一九四九年第四届比赛的时期,你流浪在昆明,那时你的生活,你的苦闷,你的渺茫的前途,跟今日之下相比,不像是作梦吧?谁想得到,一九五一年回上海时只弹“Pathetique”Sonata[《“悲怆”奏鸣曲》]还没弹好的人,五年以后会在国际乐坛的竞赛中名列第三?多少迂回的路,多少痛苦,多少失意,多少挫折,换来你今日的成功!可见为了获得更大的成功,只有加倍努力,同时也得期待别的迂回,别的挫折。我时时刻刻要提醒你,想着过去的艰难,让你以后遇到困难的时候更有勇气去克服,不至于失掉信心!人生本是没穷尽没终点的马拉松赛跑,你的路程还长得很呢:这不过是一个光辉的开场。
回过来说:我过去对你的低估,在某些方面对你也许有不良的影响,但有一点至少是对你有极大的帮助的。惟其我对你要求严格,终不至于骄纵你——你该记得罗马尼亚三奖初宣布时你的愤懑心理,可见年轻人往往容易估高自己的力量。我多少年来把你紧紧拉着,至少养成了你对艺术的严肃的观念,即使偶尔忘形,也极易拉回来。我提这些话,不是要为我过去的做法辩护,而是要趁你成功的时候特别让你提高警惕,绝对不让自满和骄傲的情绪抬头。我知道这也用不着多嘱咐,今日之下,你已经过了这一道骄傲自满的关,但我始终是中国儒家的门徒,遇到极盛的事,必定要有“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格外郑重、危惧、戒备的感觉。
现在再谈谈实际问题:
据我们猜测,你这一回还是吃亏在technic[技巧],而不在于music[音乐];根据你技巧的根底,根据马先生到波兰后的家信,大概你在这方面还不能达到极有把握的程度。当然难怪你,过去你受的什么训练呢?七个月能有这成绩已是奇迹,如何再能苛求?你几次来信,和在节目单上的批语,常常提到“佳,但不完整”。从这句话里,我们能看出你没有列入第一二名的最大关键。大概马先生到波以后的几天,你在技巧方面又进了一步,要不然,眼前这个名次恐怕还不易保持。在你以后的法、苏、波几位竞争者,他们的技巧也许还胜过你呢?假若比赛是一九五四年夏季举行,可能你是会名落孙山的;假若你过去二三年中就受着杰维茨基教授指导,大概这一回稳是第一;即使再跟他多学半年吧,第二也该不成问题了。
告诉我,孩子,你自己有没有这种感想?
说到“不完整”,我对自己的翻译也有这样的自我批评。无论译哪一本书,总觉得不能从头至尾都好;可见任何艺术最难的是“完整”!你提到perfection[完美],其实perfection根本不存在的,整个人生、世界、宇宙,都谈不上perfection。要就是存在于哲学家的理想和政治家的理想之中。我们一辈子的追求,有史以来多少世代的人的追求,无非是perfection,但永远是追求不到的,因为人的理想、幻想,永无止境,所以perfection像水中月、镜中花,始终可望而不可即。但能在某一个阶段求得总体的“完整”或是比较的“完整”,已经很不差了。
三月二十七日夜
为你参考起见,我特意从一本专论莫扎特的书里译出一段给你。另外还有罗曼·罗兰论莫扎特的文字,来不及译。不知你什么时候学莫扎特?萧邦在写作的taste[品味,鉴赏力]方面,极注意而且极感染莫扎特的风格。刚弹完萧邦,接着研究莫扎特,我觉得精神血缘上比较相近。不妨和杰老师商量一下,你是否可在贝多芬第四弹好以后,接着上手莫扎特?等你快要动手时,先期来信,我再寄罗曼·罗兰的文字给你。
从我这次给你的译文中,我特别体会到,莫扎特的那种温柔妩媚,所以与浪漫派的温柔妩媚不同,就是在于他像天使一样的纯洁,毫无世俗的感伤或是靡靡的sweetness[甜腻]。神明的温柔,当然与凡人的不同,就是达·芬奇与拉斐尔的圣母,那种妩媚的笑容决非尘世间所有的。能够把握到什么叫做脱尽人间烟火的温馨甘美,什么叫做天真无邪的爱娇,没有一点儿拽心,没有一点儿情欲的骚乱,那么我想表达莫扎特可以“虽不中,不远矣”。你觉得如何?往往十四五岁到十六七岁的少年,特别适应莫扎特,也是因为他们童心没有受过沾染。
将来你预备弹什么近代作家,望早些安排,早些来信;我也可以供给材料。在精神气氛方面,我还有些地方能帮你忙。
我再要和你说一遍:平日来信多谈谈音乐问题。你必有许多感想和心得,还有老师和别的教授们的意见。这儿的小朋友们一个一个都在觉醒,苦于没材料。他们常来看我,和我谈天;我当然要尽量帮助他们。你身在国外,见闻既广,自己不断的在那里进步,定有不少东西可以告诉我们。同时一个人的思想是一边写一边谈出来的,借此可以刺激头脑的敏捷性,也可以训练写作的能力与速度。此外,也有一个道义的责任,使你要尽量的把国外的思潮向我们报道。一个人对人民的服务不一定要站在大会上演讲或是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业,随时随地,点点滴滴的把自己知道的、想到的告诉人家,无形中就是替国家播种、施肥、垦植!孩子,你千万记住这些话,多多提笔!
四月一日晚—三日
我们天天计算,假定二十二日你发信,昨天就该收到;假定二十三日发,今天也应到了。奇怪,怎么二十日给奖,你二十三日还没寄家信呢?迟迟无消息,我又要担心你不要紧张过度,身体不舒服吧?自从一月二十五日收到你第十信(你是一月十六日发的)以后,两个月零一星期,没有你只字片纸,我们却给了你七封信。(……)
我们又猜想,也许马思聪先生回来,可能带信来,但他究竟何时离开华沙?假定二十五日以后离波,难道你也要到那时才给我们写信吗?照片及其他文件剪报等等,因为厚重,交马先生带当然很好,省却许多航空邮费。但报告比赛详情的信总不会那么迟才动笔吧?要说音乐会,至早也得与比赛相隔一个星期,那你也不至于比赛完了,又忙得无暇写信。那又究竟是什么道理呢?难道两个多月不写家信这件事,对你不是一件精神负担吗?难道你真的身子不舒服吗?
我们历来问你讨家信,就像讨情一般。你该了解你爸爸的脾气,别为了写信的事叫他多受屈辱,好不好?
我把纪念册上的纪录作了一个统计:发觉萧邦比赛,历届中进入前五名的,只有波、苏、法、匈、英、中六个国家。德国只有第三届得了一个第六,奥国第二届得了一个第十,意大利第二届得了一个第二十四。可见与萧邦精神最接近的是斯拉夫民族。其次是匈牙利和法国。纯粹日耳曼族或纯粹拉丁族都不行。法国不能算纯粹拉丁族。奇怪的是连修养极高极博的大家如Busoni[布索尼]生平也未尝以弹奏萧邦知名。德国十九世纪末期,出了那些大钢琴家,也没有一个弹萧邦弹得好的。
但这还不过是个人悬猜,你在这次比赛中实地接触许多国家的选手,也听到各方面的批评,想必有些关于这个问题的看法,可以告诉我。
四月一日晚
今日接马先生(三十日)来信,说你要转往苏联学习,又说已与文化部谈妥,让你先回国演奏几场;最后又提到预备叫你参加明年二月德国的Schumann[舒曼]比赛。
我认为回国一行,连同演奏,至少要花两个月;而你还要等波兰的零星音乐会结束以后方能动身。这样,前前后后要费掉三个多月。这在你学习上是极大的浪费。尤其你技巧方面还要加工,倘若再想参加明年的Schumann[舒曼]比赛,他的技巧比萧邦的更麻烦,你更需要急起直追。与其让政府花了一笔来回旅费而耽误你几个月学习,不如叫你在波兰灌好唱片(像我前信所说)寄回国内,大家都可以听到,而且是永久性的;同时也不妨碍你的学业。我们做父母的,在感情上极希望见见你,听到你这样成功的演奏,但为了你的学业,我们宁可牺牲这个福气。我已将此意写信告诉马先生,请他与文化部从长考虑。我想你对这个问题也不会不同意吧?
其次,转往苏联学习一节,你从来没和我们谈过。你去波以后我给你二十九封信,信中表现我的态度难道还使你不敢相信,什么事都可以和我细谈、细商吗?你对我一字不提,而托马先生直接向中央提出,老实说,我是很有自卑感的,因为这反映你对我还是不放心。大概我对你从小的不得当、不合理的教育,后果还没有完全消灭。你比赛以后一直没信来,大概心里又有什么疙瘩吧!马先生回来,你也没托带什么信,因此我精神上的确非常难过,觉得自己功不补过。现在谁都认为(连马先生在内)你今日的成功是我在你小时候打的基础,但事实上,谁都不再对你当前的问题再来征求我一分半分意见;是的,我承认老朽了,不能再帮助你了。
可是我还有几分自大的毛病,自以为看事情还能比你们青年看得远一些,清楚一些。同时我还有过分强的责任感,这个责任感使我忘记了自己的老朽,忘记了自己帮不了你忙而硬要帮你忙。
所以倘使下面的话使你听了不愉快,使你觉得我不了解你,不了解你学习的需要,那么请你想到上面两个理由而原谅我,请你原谅我是人,原谅我抛不开天下父母对子女的心。
一个人要做一件事,事前必须考虑周详。尤其是想改弦易辙,丢开老路,换走新路的时候,一定要把自己的理智做一个天平,把老路与新路放在两个盘里很精密的称过。现在让我来替你做一件工作,帮你把一项项的理由,放在秤盘里:
〔一般性的〕
(八)以你个人而论,是否换一个技术训练的方法,一定还能有更大的进步?所以对第(二)项要特别注意,你是否觉得以你六个月的努力,倘有更好的方法教你,你是否技术上可以和别人并驾齐驱,或是更接近?
(九)以学习Schumann[舒曼]而论,是否苏联也有特殊优越的条件?
(十)过去你盛称杰老师教古典与近代作品教得特别好,你现在是否改变了意见?
(十一)波兰居住七个月来的总结,是不是你的学习环境不大理想?苏联是否在这方面更好?
(十二)波兰各方面对你的关心、指点,是否在苏联同样可以得到?
(十三)波兰方面一般带着西欧气味,你是否觉得对你的学习不大好?
这些问题希望你平心静气,非常客观的逐条衡量,用“民主表决”的方法,自己来一个总结,到那时再作决定。总之,听不听由你,说不说由我。你过去承认我“在高山上看事情”,也许我是近视眼,看出来的形势都不准确。但至少你得用你不近视的眼睛,来检查我看到的是否不准确。果然不准确的话,你当然不用,也不该听我的。
假如你还不以为我顽固落伍,而愿意把我的意见加以考虑的话,那对我真是莫大的“荣幸”了!等到有一天,我发觉你处处比我看得清楚,我第一个会佩服你,非但不来和你“缠夹二”乱提意见,而且还要遇事来请教你呢!目前,第一不要给我们一个闷葫芦!磨难人最厉害的莫如unknown[不知]和uncertain[不定]!对别人同情之前,对父母先同情一下吧!
四月三日
附:四月三十日聪信摘录(波13)
这回我托马先生回国商量,主要是因为他了解具体情况,他当面和人谈起来,容易使人明白。我决不是不想和爸爸商量,但这半年来我有些苦闷,又非常矛盾,一直不敢和你们谈,尤其因为比赛以前,要有所更改,事实上也不可能。我曾经向大使馆提出,要求不参加比赛;他们说已报了名,不能改了。因此我爽性不对你们提,等过了比赛再说。为了比赛,我不得不硬着头皮干,不让别的问题影响情绪。比赛后急于想回国,主要也就是怕你们不了解具体情况,只想能当面和你们谈。
现在就爸爸提出的问题逐条答复,昨天信里大部分已写了,现在只是补充:
(一)杰老师对我的帮助,主要是在最初几个月,在萧邦的总的风格方面。技巧,他在波兰是有名的不会教的。但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好教授,所以他即使不会教,他会的那一些已经使我当时觉得很多。但我现在知道得多了,对他的认识就清楚了。这决不是我忘恩负义。波兰方面的人都认为,这半年我若是和别的教授或是在苏联学习,技巧一定不同。但可能会因了技巧而影响比赛,技巧要改不是一两天的事,也不可能同时练很大的节目;这也是我把这问题搁到比赛以后再提的主要原因。
(二)六个月在波兰,我和杰老师上课的次数决不超过二十次,原因是他老是忙(音乐会、会议等等),我也忙(也是为了音乐会)。后期我常常故意减少上课的次数,因为事实上所需要的,是我自己练。他的学生没有一个在风格和对音乐的感受方面和我相像,我弹的主要是“我自己”。哈拉谢维奇弹得有些像我,因为我给他上课。波兰音乐界,甚至还有许多人认为杰老师对我的萧邦反而有害处,说他太拘束。他们常常和我说:“照你自己感觉的弹,不要听杰老师的;你懂萧邦,他不懂;他是个‘学究’。”我完全承认杰老师是第一流的教授,知道的东西非常广博,但不是Chopinist,也非艺术家。事实上,Chopinist是不可能教出来的。谁能感觉到,谁就有。
(三)技术训练的方法,波兰远不如苏联。杰老师除了头上几课略微讲了一些(主要仍是我自己摸索出来的),后来从未上过技巧的课。什托姆卡的方法在波兰是比较好的。斯坦番斯卡和斯曼齐安卡,原来都是他的学生,技巧的根基是由他打定的。
(五)过去我盛称杰老师教古典及现代作品教得特别好,我现在也没有改变意见。他知道的东西是广的,对于原作(text)的认识非常保险,但就是有些“学究”。他是个学者,不是个艺术家。我不能鱼与熊掌兼而有之,对我最迫切的是技巧。
(六)有一点是肯定的:苏联的学习环境更严肃,更刻苦。波兰的西欧风味甚浓,的确对我的散漫作风有影响。
(七)假如过去六个月在苏联学,我不敢说比赛的名次可以更高,但我敢说成绩一定可以更好,——不一定在《玛祖卡》上,因为《玛祖卡》需要对波兰的人情、风味有特殊的体会。对比赛可能有影响,但对我的将来一定可以打下稳固而正确的基础。
顺便希望你们了解:比赛的结果往往不是比赛的情况。拿名次来衡量是要上当的,尤其是这一次的比赛,更不能以名次来衡量一个钢琴家。更有个性的艺术家,常常名次反而靠后。历次比赛的情况也可证明,我现在是知道一些了。
(八)技术训练,苏联比任何国家都高明。在技巧上,没有人能比得过苏联的选手。
希望你们千万不要误会上面所有的回答有什么个人意气用事的地方,我完全是以客观的眼光来看的。尤其对杰老师,我决不是忘恩负义。但过去我一字不提,现在突然把全部事实摊开来,会使你们觉得不可置信;那的确是我的大错。
我急于想回国,还有一个原因,是想隔离一个时期,和杰老师疏远,当时还不知道他将改去华沙任教。我是不愿意使他伤心的。我也并非一定要去苏联,但技巧的方法一定得改,那是我终身事业的关键。所以,我想即使不去苏联,回国一次而再来波兰到什托姆卡班上去,也许容易解决问题。杰老师和任何教授都是死对头,那里的乌烟瘴气、明争暗斗,你们是不能想象的。
现在既然杰老师将去华沙,我想也许就借口我要留在克拉可夫而换教授。
总而言之,我不是坚持要去苏联。最重要的原因是我和波兰的感情是很深的了,在情理上,在政治上,都不大妥当。
四月二十一日夜
能够起床了,就想到给你写信。
邮局把你比赛后的长信遗失,真是害人不浅。我们心神不安半个多月,都是邮局害的。三月三十日是我的生日,本来预算可以接到你的信了。到四月初,心越来越焦急,越来越迷糊,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你始终不来信的原因。到四月十日前后,已经根本抛弃希望,似乎永远也接不到你的家信了。
四月十日上午九时半至十一时,听北京电台广播你弹的Berceuse[《摇篮曲》]和一支Mazurka[《玛祖卡》],一边听,一边说不出有多少感触。耳朵里听的是你弹的音乐,可是心里已经没有把握孩子对我们的感情怎样——否则怎么会没有信呢?——真的,孩子,你万万想不到我跟你妈妈这一个月来的精神上的波动,除非你将来也有了孩子,而且也是一个像你这样的孩子!马先生三月三十日就从北京寄信来,说起你的情形,可见你那时身体是好的,那么迟迟不写家信更叫我们惶惑“不知所措”了。何况你对文化部提了要求,对我连一个字也没有:难道又不信任爸爸了吗?这个疑问给了我最大的痛苦,又使我想到舒曼痛惜他父亲早死的事,又想到莫扎特写给他父亲的那些亲切的信:其中有一封信,是莫扎特离开了Salzburg[萨尔茨堡]大主教,受到父亲责难,莫扎特回信说:
“是的,这是一封父亲的信,可不是我的父亲的信!”
聪,你想,我这些联想对我是怎样的一种滋味!四月三日(第30号)的信,我写的时候不知怀着怎样痛苦、绝望的心情,我是永远忘不了的。妈妈说的:“大概我们一切都太顺利了,太幸福了,天也嫉妒我们,所以要给我们受这些挫折!”要不这样说,怎么能解释邮局会丢失这么一封要紧的信呢?
你那封信在我们是有历史意义的,在我替你编录的“学习经过”和“国外音乐报道”(这是我把你的信分成的类别,用两本簿子抄下来的),是极重要的材料。我早已决定,我和你见了面,每次长谈过后,我一定要把你谈话的要点记下来。为了青年朋友们的学习,为了中国这么一个处在音乐萌芽时代的国家,我做这些笔记是有很大的意义的。所以这次你长信的失落,逼得我留下一大段空白,怎么办呢?
我说这样的话,绝对不是鼓励你自高自大,而是提醒你过去六七个月,你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杰老师也尽了最大的努力。假如你以为换一个school[学派],你六七个月的成就可以更好,那你就太不自量,以为自己有超人的天才了。一个人太容易满足固然不行,太不知足而引起许多不现实的幻想也不是健全的!这一点,我想也只有我一个人会替你指出来。假如我把你意思误会了(因为你的长信失落了,也许其中有许多理由,关于这方面的),那么你不妨把我的话当做“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爸爸一千句、一万句,无非是为你好,为你个人好,也就是为我们的音乐界好,也就是为我们的祖国、人民以及全世界的人类好!
我知道克利斯朵夫(晚年的)和乔治之间的距离,在一个动荡的时代是免不了的。但我还不甘落后,还想事事、处处追上你们、了解你们,从你们那儿汲取新生命、新血液、新空气,同时也想竭力把我们的经验和冷静的理智,献给你们,做你们一支忠实的手杖!万一有一天,你们觉得我这根手杖是个累赘的时候,我会感觉到,我会销声匿迹,决不来绊你们的脚!
你有一点也许还不大知道。我一生遇到重大的问题,很少不是找几个内行的、有经验的朋友商量的;反之,朋友有重大的事也很少不来找我商量的。我希望和你始终能保持这样互相帮助的关系。(……)
说起Berceuse[《摇篮曲》],大家都觉得你变了很多,认不得了;但你的Mazurka[《玛祖卡》],大家又认出你的面目了!是不是现在的style[风格]都如此?所谓自然、简单、朴实,是否可以此曲(照你比赛时弹的)为例?我特别觉得开头的theme[主题]非常单调,太少起伏,是不是我的taste[品味,鉴赏力]已经过时了呢?
你去年盛称Richter[李赫特],阿敏二月中在国际书店买了他弹的Schumann[舒曼]:TheEvening[《晚上》],平淡得很;又买了他弹的Schubert[舒伯特]:MomentMusicaux[《瞬间音乐》],那我可以肯定完全不行,笨重得难以形容,一点儿Vienna[维也纳]风的轻灵、清秀、柔媚都没有。舒曼的我还不敢确定,他弹的舒伯特,则我断定不是舒伯特。可见一个大家要样样合格真不容易。
你是否已决定明年五月参加舒曼比赛,会不会妨碍你的正规学习呢?是否同时可以弄古典呢?你的古典功夫一年又一年的耽下去,我实在不放心。尤其你的mentality[心态],需要早早借古典作品的熏陶来维持它的平衡。我们学古典作品,当然不仅仅是为古典而古典,而尤其是为了整个人格的修养,尤其是为了感情太丰富的人的修养!
所以,我希望你和杰老师谈谈,同时自己也细细思忖一番,是否准备Schumann[舒曼]和研究古典作品可以同时并进?这些地方你必须紧紧抓住自己。我很怕你从此过的多半是选手生涯。选手生涯往往会限制大才的发展,影响一生的基础!
我坐不住了,腰里疼痛难忍,只希望你来封长信安慰安慰我们。
附:五月二十三日聪信摘录
我现在弹《摇篮曲》的确完全变了,应该说从前的弹法是错的。《摇篮曲》应该从头到尾维持同样的速度,右手的音的长短顿挫要极其微妙、细致,决不可过分。开头的旋律尤其要简单朴素。这曲子难就难在这里,要极单纯朴素,又要极有诗意。你们听到的,恐怕是得奖演奏会上的录音,那一次不是我的好演奏。《摇篮曲》是我在波兰最受欢迎的一支曲子。
五月八日—九日
从原信编码看,应有四页。由于傅聪在外几经变迁,现仅剩第一页和第四页。
昨晚有匈牙利的flutist[长笛演奏家]和pianist[钢琴家]的演奏会,作协送来一张票子,我腰酸不能久坐,让给阿敏去了。他回来说pianist弹的不错,就是身体摇摆得太厉害。因而我又想起了Richter[李赫特]在银幕扮演李斯特的情形。我以前跟你提过,不知李赫特平时在台上是否也摆动很厉害?这问题,正如多多少少其他的问题一样,你没有答复我。记得马先生二月十七日从波兰写信给王棣华,提到你在琴上“表情十足”。不明白他这句话是指你的手下表达出来的“表情十足”呢,还是指你身体的动作?因为你很钦佩Richter,所以我才怀疑你从前身体多摇动的习惯,不知不觉的又恢复过来,而且加强了。这个问题,我记得在第二十六(或二十七)信内和你提过,但你也至今不答复。
说到“不答复”,我又有了很多感慨。我自问:长篇累牍的给你写信,不是空唠叨,不是莫名其妙的gossip[说长道短],而是有好几种作用的。第一,我的确把你当做一个讨论艺术、讨论音乐的对手;第二,极想激出你一些青年人的感想,让我做父亲的得些新鲜养料,同时也可以间接传布给别的青年;第三,借通信训练你的——不但是文笔,而尤其是你的思想;第四,我想时时刻刻,随处给你做个警钟,做面“忠实的镜子”,不论在做人方面,在生活细节方面,在艺术修养方面,在演奏姿态方面。我做父亲的只想做你的影子,既要随时随地帮助你、保护你,又要不让你对这个影子觉得厌烦。但我这许多心愿,尽管我在过去的三十多封信中说了又说,你都似乎没有深刻的体会,因为你并没有适当的反应,就是说:尽量给我写信,“被动的”对我说的话或是表示赞成,或是表示异议,也很少“主动的”发表你的主张或感想——特别是从十二月以后。
你不是一个作家,从单纯的职业观点来看,固无须训练你的文笔。但除了多写之外,以你现在的环境,怎么能训练你的思想、你的理智、你的intellect[才智]呢?而一个人思想、理智、intellect的训练,总不能说不重要吧?多少读者来信,希望我多跟他们通信;可惜他们的程度与我相差太远,使我爱莫能助。你既然具备了足够的条件,可以和我谈各式各种的问题,也碰到我极热烈的渴望和你谈这些问题,而你偏偏很少利用!孩子,一个人往往对有在手头的东西(或是机会,或是环境,或是任何可贵的东西)不知珍惜,直到要失去了的时候再去后悔!这是人之常情,但我们不能因为是人之常情而宽恕我们自己的这种愚蠢,不想法去改正。
你不是抱着一腔热情,想为祖国、为人民服务吗?而为祖国、为人民服务是多方面的,并不限于在国外为祖国争光,也不限于用音乐去安慰人家——虽然这是你最主要的任务。我们的艺术家还需要把自己的感想、心得,时时刻刻传达给别人,让别人去作为参考的或者是批判的资料。你的将来,不光是一个演奏家,同时必须兼做教育家;所以你的思想,你的理智,更其需要训练,需要长时期的训练。我这个可怜的父亲,就在处处替你作这方面的准备,而且与其说是为你作准备,还不如说为中国音乐界作准备更贴切。孩子,一个人空有爱同胞的热情是没用的,必须用事实来使别人受到我的实质的帮助,这才是真正的道德实践。别以为我们要求你多写信是为了父母感情上的自私——其中自然也有一些,但决不是主要的。你很知道你一生受人家的帮助是应当用行动来报答的,而从多方面去锻炼自己就是为报答人家作基本准备。(……)
勃隆斯丹太太来信,要我祝贺你,她说:“我从未怀疑过,哪怕是一分钟,在这次比赛中他会获得多个第一名中的一个。聪真棒!由于他的勤奋不已(这是与坚强的意志不可分的)和巨大的才能(正如上帝赋予的那样),在相当短的时期内,几乎创造了奇迹!我真诚的希望聪认识到他即将进入伟大艺术家生涯的大门,获得精神上的无限喜悦,同样也充满了荆棘和艰辛。主要的不光是他个人获得了成功,而在于他给予别人精神上巨大的振奋和无限的欢乐。”
和你的话是谈不完的,信已经太长,妈妈怕你看得头昏脑涨,劝我结束。她觉得你不能回来一次,很遗憾。我们真是多么想念你啊!你放心,爸爸是相信你一切都很客观,冷静,对人的批评并非意气用事;但是一个有些成就的人,即使事实上不骄傲,也很容易被人认为骄傲的,(一个有些名和地位的人,就是这样的难做人!)所以在外千万谨慎,说话处处保留些。尤其双方都用一种非祖国的语言,意义轻重更易引起误会。
五月十一日
你回来一次的问题,我看事实上有困难。即使大使馆愿意再向国内请示,公文或电报往返,也需很长的时日,因为文化部外交部决定你的事也要作多方面的考虑。耽搁日子是不可避免的。而等到决定的时候,离联欢节已经很近,恐怕他们不大肯让你不在联欢节上参加表演,再说,便是让你回来,至早也要到六月底、七月初才能到家。而那时代表团已经快要出发,又要催你上道了。
以实际来说,你倘若为了要说明情形而回国,则大可不必,因为我已经完全明白,必要时我可以向文化部说明。倘若为了要和杰老师分手而离开一下波兰,那也并无作用。既然仍要回波学习,则调换老师是早晚的事,而早晚都得找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向杰老师作交代;换言之,你回国以后再去,仍要有个充分的借口方能离开杰老师。若这个借口,目前就想出来,则不回国也是一样。
以我们的感情来说,你一定懂得我们想见见你的心,不下于你想见见我们的心;尤其我恨不得和你长谈数日夜。可是我们不能只顾感情,我们不能不硬压着个人的愿望,而为你更远大的问题打算。
假定杰老师下学期调华沙是绝对肯定的,那么你调换老师很容易解决。我可以写信给他,说“我的意思你留在克拉可夫比较环境安静,在华沙因为中国代表团来往很多,其他方面应酬也多,对学习不大相宜,所以总不能跟你转往华沙,觉得很遗憾,但对你过去的苦心指导,我和聪都是十二分感激”等等。(目前我听你的话,决不写信给他,你放心。)
以上的话,希望你静静的想一想,多想几回。(……)
最后,倘若你仔细考虑之后,觉得非转苏学习不能解决问题,那么只要我们的政府答应(只要政府认为在中波邦交上无影响),我也并不反对。
你考虑这许多细节的时候,必须心平气和,精神上很镇静,切勿烦躁,也切勿焦急。有问题终得想法解决,不要怕用脑筋。我历次给你写信,总是非常冷静、非常客观的。唯有冷静与客观,终能想出最好的办法。
对外国朋友固然要客气,也要阔气,但必须有分寸。像西卜太太之流,到处都有,你得提防。巴尔扎克小说中人物,不是虚造的。人的心理是:难得收到的礼,是看重的,常常得到的不但不看重,反而认为是应享的权利,临了非但不感激,倒容易生怨望。所以我特别要嘱咐你“有分寸”!
以下要谈两件艺术的技术问题:
恩德又跟了李先生学,李先生指出她不但身体动作太多,手的动作也太多,浪费精力之外,还影响到她的technic[技巧]和speed[速度],以及tone[音质]的深度。记得裘伯伯也有这个毛病,一双手老是扭来扭去。我顺便和你提一提,你不妨检查一下自己。关于身体摇摆的问题,我已经和你谈过好多次,你都没答复,下次来信务必告诉我。其次是,有一晚我要恩德随便弹一支Brahms[勃拉姆斯]的Intermezzo[《间奏曲》],一开场tempo[节奏]就太慢,她一边哼唱一边坚持说不慢。后来我要她停止哼唱,只弹音乐,她弹了二句,马上笑了笑,把tempo加快了。由此证明,哼唱有个大缺点,容易使tempo不准确。哼唱是个极随意的行为,快些,慢些,吟哦起来都很有味道;弹的人一边哼一边弹,往往只听见自己哼的调子,觉得很自然很舒服,而没有留神听弹出来的音乐。我特别报告你这件小事,因为你很喜欢哼的。我的意思,看谱的时候不妨多哼,弹的时候尽量少哼,尤其在后来,一个曲子相当熟的时候,只宜于“默唱”,暗中在脑筋里哼。
此外,我也跟恩德提了以下的意见:
自己弹的曲子,不宜尽弹,而常常要停下来想想,想曲子的picture[意境,境界],追问自己究竟要求的是怎样一个境界,这是使你明白whatyouwant[你所要的是什么],而且先在脑子里推敲曲子的结构、章法、起伏、高潮、低潮等等。尽弹而不想,近乎improvise[即兴表演],弹到哪里算哪里,往往一个曲子练了二三个星期,自己还说不出哪一种弹法(interpretation)最满意,或者是有过一次最满意的interpretation,而以后再也找不回来(这是恩德常犯的毛病)。假如照我的办法做,一定可能帮助自己的感情更明确而且稳定!
其次,到先生那儿上过课以后,不宜回来马上在琴上照先生改的就弹,而先要从头至尾细细看谱,把改的地方从整个曲子上去体会,得到一个新的picture[境界],再在琴上试弹,弹了二三遍,停下来再想再看谱,把老师改过以后的曲子的表达,求得一个明确的picture。然后再在脑子里把自己原来的picture与老师改过以后的picture做个比较,然后再在琴上把两种不同的境界试弹,细细听,细细辨,究竟哪个更好,还是部分接受老师的,还是全盘接受,还是全盘不接受。不这样做,很容易“只见其小,不见其大”,光照了老师的一字一句修改,可能通篇不连贯,失去脉络,弄得支离破碎,非驴非马,既不像自己,又不像老师,把一个曲子搞得一团糟。
我曾经把上述两点问李先生觉得如何,她认为是很内行的意见,不知你觉得怎样?
你二十九信上说Michelangeli[米开兰琪利]至少在“身如rock[磐石]”一点上使我很向往。这是我对你的期望——最殷切的期望之一!惟其你有着狂热的感情,无穷的变化,我更希望你做到身如rock,像统率三军的主帅一样。这用不着老师讲,只消自己注意,特别在心理上,精神上,多多修养,做到能入能出的程度。你早已是“能入”了,现在需要努力的是“能出”!那我保证你对古典及近代作品的风格及精神,都能掌握得很好。
你来信批评别人弹的萧邦,常说他们cold[冷漠]。我因此又想起了以前的念头:欧洲自从十九世纪,浪漫主义在文学艺术各方面到了高潮以后,先来一个写实主义与自然主义的反动(光指文学与造型艺术言),接着在二十世纪前后更来了一个普遍的反浪漫底克思潮。这个思潮有两个表现:一是非常重感官(sensual),在音乐上的代表是R.Strauss[理查·施特劳斯],在绘画上是马蒂斯;一是非常的intellectual[理智],近代的许多作曲家都如此,绘画上的Picasso[毕加索]亦可归入此类。近代与现代的人一反十九世纪的思潮,另走极端,从过多的感情走到过多的mind[理智]的路上去了。演奏家自亦不能例外。萧邦是个半古典半浪漫底克的人,所以现代青年都弹不好。反之,我们中国人既没有上一世纪像欧洲那样的浪漫底克狂潮,民族性又是颇有olympic[奥林匹克](希腊艺术的最高理想)精神,同时又有不太过分的浪漫底克精神,如汉魏的诗人,如李白,如杜甫(李后主算是最romantic[浪漫底克]的一个,但比起西洋人,还是极含蓄而讲究taste[品味,鉴赏力]的),所以我们先天的具备表达萧邦相当优越的条件。
我这个分析,你认为如何?
反过来讲,我们和欧洲真正的古典,有时倒反隔离得远一些。真正的古典是讲雍容华贵,讲graceful[雍容],elegant[典雅],moderate[中庸]。但我们也极懂得discreet[含蓄],也极讲中庸之道,一般青年人和传统不亲切,或许不能把握这些,照理你是不难体会得深刻的。有一点也许你没有十分注意,就是欧洲的古典还多少带些宫廷气味,路易十四式的那种宫廷气味。(……)
五月二日来信使我很难受。好孩子,不用焦心,我决不会怨你的,要说你不配做我的儿子,那我更不配做你父亲了。只要我能帮助你一些,我就得了最大的酬报。我真是要拿我所有的知识、经验、心血,尽量给你作养料,只要你把我每封信多看几遍,好好的思索几回,竭力吸收,“身体力行”的实践,我就快乐得难以形容了。
附:五月二十四—二十五日聪信摘录(波15)
杰老师调华沙的事似乎又有些不肯定了;而我冷眼观察,觉得别的教授在风格及广博上面都比他差得多。说技巧吧,最近弹了贝多芬以后,什托姆卡说我的技巧简直不可理解:没有方法而能弹那么难的协奏曲,弹得那么像样。我觉得技巧不是光靠一种两种方法能解决的,而要靠多用脑子。我现在想观察一个时期,再作换教授的决定。
弹琴最需要用脑;有头脑,即使情感差一些,还可以像样;没有脑,那就什么也不像。
爸爸对近代人弹萧邦与浪漫派作家的分析,我也极同意。能保持从前的时代精神的欧洲人,现在不多了。这次(指比赛期间)无论谁(波兰的和其他国家的)批评我的演奏时,总处处提到中国的古老文化。那是使我最快乐的,因为能使别国人通过我而更崇敬祖国的文化。我也相信我们中国人具备别国人所没有的优越条件,将来一定会开出极美的花朵来。
现在我手的放松已有相当成绩,在音质方面的成绩尤其好。说起音质,我得到一个结论:音质的好坏和提琴上的相似,最要紧还是天生的。音质等于唱歌的喉咙;也有一大部分靠自己有灵敏的耳朵去判别好坏,要有敏感的神经去随时适应。而且,对每个作家,每个曲子的音质,也是随时要体会,随时要变化的。有许多人有了完美的方法,音质照样不行,就是这个道理。
李赫特并不是极正常的人,见解有些古怪而越出常规,也有些狂妄,但是充满了灵感,给人很多启发。我始终认为他是了不起的,当然不是完美的,相反,可说是属于不完美的一型。
也许我现在眼界越来越高了,对什么钢琴家都觉得有些可批评的,尤其是弹萧邦的人。我听了鲁宾斯坦弹的萧邦《诙谐曲》和《玛祖卡》,不满意极了:《玛祖卡》有些极佳,有些极坏。若是在中国,光是听了唱片,照样学,那一定不成话。要真的了解一个作家,还是要凭自己深刻的性灵去“化”出来的。
《玛祖卡》中间,一部分后期作品特别有种哲学意味,有种沉思默想的意味。许多人以为正因为我是中国人,才能体会得那么深刻。演奏《玛祖卡》就得把节奏,诗意,幽默,典雅,哲学气息,全部溶合在一起,而且要溶合得恰到好处。
米开兰琪利实在了不起,他就是属于完美一型的。但他的演奏不像李赫特那样每次都有些新的境界,而是经过了长期的苦练,结构严密,有一种大建筑的威严;所有的表情、节奏都控制到了不多不少的程度,非常简朴,但非常深刻。他的音乐与其说从感情上抓住人,不如说从理智上抓住人;听他不像听李赫特那么激动。但我更欣赏米开兰琪利。听他演奏觉得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超人在弹。到了那种完美的境界,他的艺术真是极高的了。
六月十六日
此信应有三页,现仅存第二页。
你现在对杰老师的看法也很对。“做人”是另外一个问题,与教学无关。对谁也不能苛求。你能继续跟杰老师上课,我很赞成,千万不要驼子摔跤,两头不着。有个博学的老师指点,总比自己摸索好,尽管他有些见解与你不同。但你还年轻,musicalliterature[音乐文献]的接触真是太有限了,乐理与曲体的知识又是几乎等于零,更需要虚心一些,多听听年长的,尤其是一个scholarship[学术成就,学问修养]很高的人的意见。
有一点,你得时时刻刻记住:你对音乐的理解,十分之九是凭你的审美直觉;虽则靠了你的天赋与民族传统,这直觉大半是准确的,但究竟那是西洋的东西,除了直觉以外,仍需要理论方面的,逻辑方面的,史的发展方面的知识来充实;即使是你的直觉,也还要那些学识来加以证实,自己才能放心。所以便是以口味而论觉得格格不入的说法,也得采取保留态度,细细想一想,多辨别几时,再作断语。这不但对音乐为然,治一切学问都要有这个态度。所谓冷静、客观、谦虚,就是指这种实际的态度。
来信说学习主要靠mind[头脑],ear[听力],及敏感,老师的帮助是有限的。这是因为你的理解力强的缘故,一般弹琴的,十分之六七以上都是要靠老师的。这一点,你在波兰同学中想必也看得很清楚。但一个有才的人也有另外一个危机,就是容易自以为是的走牛角尖。所以才气越高,越要提防,用solid[扎扎实实]的学识来充实,用冷静与客观的批评精神,持续不断的检查自己。唯有真正能做到这一步,而且终身的做下去,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
一扯到艺术,一扯到做学问,我的话就没有完,只怕我写得太多,你一下子来不及咂摸。
来信提到Chopin[萧邦]的Berceuse[《摇篮曲》]的表达,很有意思。以后能多写这一类的材料,最欢迎。
我译的莫扎特的论文,有些地方措辞不大妥当,望切勿“以辞害意”。尤其是说到“肉感”,实际应该这样了解:“使感官觉得愉快的。”原文是等于英文的sensual[感官上的]。
附:六月二十日聪信摘录(波17)
从弹琴的外表上说,也的确应该像来信所云,手的动作极少,非常自然、平稳、舒服,身体也不大摇。我现在弹古典的作品,身体可以完全不摇了;但是弹浪漫派的作品,有时受感情支配,不容易控制,这是要慢慢克服的。
一般而论,我的结论是古典作品结构严密,感情不像浪漫派作品那么激烈,因此容易做到放松、自然,因此我弹得好。浪漫派的东西感情强烈,常常由于心理的极度紧张,影响到肌肉的紧张,所以有时就感到困难。
另外,有一个技巧的主要问题,即耳朵的重要性。我发现凡是弹一个音符,必须在未弹以前就听到这个音符;就是说任何技巧的难关,必须在心中预先感到它应有的效果,这样肌肉的本能反应就能很快的适应。这是一个非常有效的方法。
音质,更是耳朵的问题。要求美的音质,自己心中先要有这种美的音质,才能弹出来。许多钢琴家方法极好,手极放松,但音质不见得动人;原因是音质完全是从先天禀性来的,其实和小提琴与歌唱没有什么分别。当然也不是单靠心的感受,同时要靠用脑子,头脑是控制与适应的总指挥。
经过我的观察,什托姆卡先生的方法也有缺点,而且所有的先生都不够客观,不够“对症下药”。因此我的看法,最好是自己尽量观察,吸收对我有益的方法及意见。
我非常奇怪为什么国内许多人都不弹古典的协奏曲。贝多芬、莫扎特、巴赫都是最结实的技巧,上手倒也并不难得可怕,对音乐修养也非常重要,训练脑子和品味都好。我绝对反对老是弹柴可夫斯基和拉赫马尼诺夫。
爸爸来信所论艺术问题,都是我十二分同意的,我切身的体验,认为最主要的是脑的训练。不单在音乐理解上,就在最基本的手指练习上也是一样。感情人人都有,问题是怎么组织它,把它变做成形的东西。不是任何感情都能感动人,一定要通过适当的方式,才能感动人。
巴赫和贝多芬后期作品都有极深的哲学气息,神秘和玄学的气息。那是真正伟大心灵最深处的音乐,的确不是容易懂得的。
寄来莫扎特的论文给我启发不少。他的肉感,是我从前一直有的感觉,只是没找出原因而已。以前——直到现在,我有时还不喜欢他,就因为他肉感,对我的中国人气质,有时觉得他太“俗”一点。
十月底
此信仅剩一页,根据内容,此信应写与一九五五年十月底。
妈妈为了看护伦伦的病,上街买菜买食物,上楼下楼管这样那样,忙得不可开交,可是心里非常快活。没有女儿,等于有女儿一样。伦伦对我们的爱和了解,比对她亲生的父母还胜过几倍,这不是我们所能获得的最大的酬报吗?一个人唯有不求酬报的施与,才会得到最大的意想不到的酬报!
从一九五一年你回上海以后,几年之间我从你身上大大提高了自己,教育了自己。过去我在教育方面都是心肠好而手段不好,造成了多少大大小小的不愉快:现在你不但并未受到这不完全的教育的弊;而且我也从中训练得更了解青年,更能帮助青年。对恩德,对伦伦,我能够在启发她们的心灵方面有些成绩,多半是靠以往和你的经验促成的。由此更可证明:天下事样样都要用痛苦去换来,都要从实践中学习。现在我们感到多么快乐,多么幸运!有这样的儿子,有这些精神上的女儿,对我们都那么热爱!只是有一点,我常常“居安思危”,兢兢业业,不敢放松一点自己。
十二月九日
此信原有二页,现仅剩第二页。
唯有把过去的思想包袱,一齐扔掉了,才能得到真正的精神上的和平恬静,才能真正心胸开朗的继续前进!孩子,勇敢些!别怕!别踌躇!而最要紧的是把日常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日常生活一乱,精神决不可能平静。
十二月十一日夜
你十一月二十七日信(……)昨天去买了十种理论书及学习文件,内八种都是小册子,分作两包,平信挂号寄出,约本月底可到。每次寄你的材料及书等,收到时务必在信中提明,千万勿忘,免我们挂心!
“毛选”中的《实践论》及《矛盾论》,可多看看,这是一切理论的根底。此次寄你的书中,一部分是纯理论,可以帮助你对马列主义及辩证法有深切了解。为了加强你的理智和分析能力,帮助你头脑冷静,彻底搞通马列及辩证法是一条极好的路。我本来富于科学精神,看这一类书觉得很容易体会,也很有兴趣,因为事实上我做人的作风一向就是如此的。你感情重,理智弱,意志尤其弱,亟须从这方面多下功夫。否则你将来回国以后,什么事都要格外赶不上的。
住屋及钢琴两事现已圆满解决,理应定下心来工作。倘使仍觉得心绪不宁,必定另有原因,索性花半天功夫仔细检查一下,病根何在?查清楚了才好对症下药,廓清思想。老是蒙着自己,不正视现实,不正视自己的病根,而拖泥带水,不晴不雨的糊下去,只有给你精神上更大的害处。该拿出勇气来,彻底清算一下。
廓清思想,心绪平定以后,接着就该周密考虑你的学习计划:把正规的学习和明春的灌片及南斯拉夫的演奏好好结合起来。事先多问问老师意见,不要匆促决定。决定后勿轻易更动。同时望随时来信告知这方面的情况。前信(51号)要你谈谈技巧与指法手法,与你今后的学习很有帮助:我们不是常常对自己的工作(思想方面亦然如此)需要来个“小结”吗?你给我们谈技巧,就等于你自己作小结。千万别懒洋洋的拖延!我等着。同时不要一次写完,一次写必有遗漏,一定要分几次写才写得完全;写得完全是表示你考虑得完全,回忆得清楚,思考也细致深入。你务必听我的话,照此办法做。这也是一般工作方法的极重要的一个原则。(……)
你始终太容易信任人。我素来不轻信人言,等到我告诉你什么话,必有相当根据,而你还是不大重视,轻描淡写。这样的不知警惕,对你将来是危险的!一个人妨碍别人,不一定是因为本性坏,往往是因为头脑不清,不知利害轻重。所以你在这些方面没有认清一个人的时候,切忌随口吐露心腹。一则太不考虑和你说话的对象,二则太不考虑事情所牵涉的另外一个人。(还不止一个呢!)来信提到这种事,老是含混得很。去夏你出国后,我为另一件事写信给你,要你检讨,你以心绪恶劣推掉了。其实这种作风,这种逃避现实的心理是懦夫的行为,决不是新中国的青年所应有的。你要革除小布尔乔亚根性,就要从这等地方开始革除!
附:十一月二十七日聪信摘录(波22)
我在两星期前就得到了一架斯丹威;因为以前答应了波兰的一个全国性的工程师协会,在昨天和前天演奏两场独奏会,所以我马上开始了紧张的工作。(……)
我故意准备这样重的节目,是想借此来逼逼自己。我这一回荒疏得太厉害了,但告诉你们一件喜事,这回演奏很成功;贝多芬尤其好,和杰老师上了几次课,学到的东西真太多了。斯卡拉蒂也好,巴赫出乎意外的稳,舒曼还不够完整。不知为什么,我现在不像从前那样喜欢这个作品了。两次独奏会都没有节目单,因为那纯粹是对机关内部演出。两次音乐会完了,我实在累。不知为什么,自从为了住房问题不痛快以来,一直心情悒郁。
你们的来信每次都使我感到自己是多么自私,真的,我始终没有能做到真正的冷静,感情还是主宰着我。爸爸信上的那种热诚和实事求是的精神,就像是鞭子鞭策着我的内心。
事实上,我还是非常的软弱,有时候我是多么讨厌这个“自己”。我常常怕跟你们谈这些,怕你们为我烦恼,而这又多了一个负担。我想我该多看些书,理论书。我那些小布尔乔亚的幻想,常常打扰我,该好好彻底清洗一下才行。
我常常觉得自己是生错了,或者说根本不该生,或者说根本不懂如何生活,说懒惰也可以,但我就是不善于去注意这些日常生活中应付人事的手段。
爸爸,我希望你不要误解我,因为心里烦,精神也累,所以写这些无聊的话。我的内心常常在斗争,要做到真正冷静沉着,可不容易。说真的,我也缺少今天新社会里的那种达观和勇往直前的精神;有时候有一点,但仅仅是有一点。我缺少一些很重要的“什么”。
看到祖国寄来的报刊杂志,常常觉得惭愧,有时候我是多么想望着美好的将来,但觉得自己是那样沉重,我懂得太少了。
爸爸来信告诉我该怎么办吧。或者寄些什么书来,能够帮助我更有勇气的。
练的东西我也觉得太乱了,得好好收拾出一个头绪来,把那些半生不熟的东西搞彻底。
望这信不要打扰了你们的心情,我是希望你们快乐的。我知道自己还是太年轻,对人生的实际事务又太不懂,接触到一点就使我心烦意乱。过去我的感情生活也太乱了,有时真理不出一个头绪来。我尤其痛心的是,幼时那初恋的影子老是缠着我。
哥伦比亚的唱片已收到,我听了很不满意。协奏曲的录音太坏,一片轰轰声。成绩最好的是《玛祖卡》,但也不是每个都好,有几个都是诗意够而节奏感不够,但很朴实,这一点我是满意的。
十二月二十一日晨
我说了那么多,又是你心里都有数的话,真怕你听腻了,但也真怕你不肯下决心实行。孩子,告诉我,你已经开始在这方面努力了,那我们就安慰了,高兴了。
十二月二十七日午
这是本月份第四封信了。每次提笔给你写信,心里总是说不出的温暖和安宁。这一回尤其高兴。前信不是告诉你,说法国唱片来了,(……)片子一拿回来,我连午觉也没睡,就从头至尾听了一遍。
二十二日下午:自己听了一遍;傍晚:李翠贞先生来听一遍;二十三日傍晚:林医生夫妇及周朝桢先生来听;二十四日夜:名强、酉三、容生、柯子岐四人来听;二十五日晨:恩德来听;下午:雷伯伯来听,恩德又听一遍;二十六日夜:中共市委文艺领导吴强及周而复两先生来听了《协奏曲》。
你看,大家多兴奋,家里多热闹!今天傍晚必阿姨、张阿姨还要来听。因为家中没长工,客人多了忙不过来,只能让他们陆续来听。过几日还要约毛楚恩及陈伯庚。他们过去对你那么好,不能不让他们听听你的成绩。
以音乐而论,我觉得你的《协奏曲》非常含蓄,绝无鲁宾斯坦那种感伤情调,你的情感都是内在的。第一乐章的技巧不尽完整,结尾部分似乎很显明的有些毛病。第二乐章细腻之极,touch[触键]是delicate[精致]之极。最后一章非常brilliant[辉煌,出色]。《摇篮曲》比颁奖音乐会上的好得多,mood[情绪]也不同,更安静。《幻想曲》全部改变了:开头的引子,好极,沉着,庄严,贝多芬气息很重。中间那段slow[缓慢]的singingpart[如歌片段],以前你弹得很tragic[悲怆]的,很sad[伤感]的,现在是一种惆怅的情调。整个曲子像一座巍峨的建筑,给人以厚重、扎实、条理分明、波涛汹涌而意志很热的感觉。
李先生说你的协奏曲,左手把rhythm[节奏]控制得稳极,rubato[音的长短顿挫]很多,但不是书上的,也不是人家教的,全是你心中流出来的。她说从国外回来的人常说现在弹萧邦都没有rubato了,她觉得是不可能的;听了你的演奏,才证实她的怀疑并不错。问题不是没有rubato,而是怎样的一种rubato。
附:一月十日聪信摘录(波24)
爸爸来信提起的作品六十八号之四的《玛祖卡》,是萧邦临终前的作品,也是他最后一个作品,所以整个曲子极其凄怨,充满了一种绝望而无力的情感。只有中间一句,音响是强的,好像透出了一点生命的亮光,闪过一些美丽的回忆;但马上又消失了,最后仍是一片黯淡的境界。那是萧邦临终时写下的一首最深刻最凄怆的诗。作品六十三号之二的《玛祖卡》,其实和这一首很相像,而且同是f小调。
作品四十一号第二首,的确像爸爸说的,开头好几次,感情要冒上来了,又压下去了,最后却是极其悲怆的放声恸哭。但我认为这首《玛祖卡》主要的境界也是回忆,有时也不乏光明的影子;那些都是萧邦年轻时代的日子,是他还没有离开祖国的时代的那些日子。我所弹的这些《玛祖卡》,恐怕要算最好的几个了,也是萧邦最好的作品了。作品五十六号之三这一首《玛祖卡》,哲学气息很重,作品大,变化多,是不容易体会的,因此也恐怕要算最难弹的一个《玛祖卡》了。作品五十九号之一的《玛祖卡》好比一个微笑,但是带一点忧郁的微笑,是一种很清明的境界。关于《玛祖卡》,我要说起来,可以说很多很多,但我总觉得纸上谈兵,说不出什么来,因为它们太微妙了。
鲁宾斯坦弹的《e小调第一钢琴协奏曲》,我认为完全不对。当然,他是了不起的钢琴家,所以从许多弹钢琴的风格来说,的确无可批评。但他把这个协奏曲完全变成显示技巧精湛的风格;音的长短顿挫也颇过分,速度也太快,特别是第二乐章,简直不能想象。还有他一碰到快的段落(十六分音符的段落),马上就飞起来了,技巧固然是惊人,但萧邦的快段落却不是李斯特,而是相反,每个音符都是音乐,一飞就全部变成华彩段了。
现在有新的鲁宾斯坦的唱片(同是这个协奏曲),完全不同了,非常的朴实,一点也不飞,听说好极了。
鲁宾斯坦的《玛祖卡》我以前信上提过,有些他弹得实在好得惊人,有些却又实在坏(主要是太夸张,太火爆)。有几个《玛祖卡》,恐怕没人能比他弹得更妙了。他的节奏感非常有力,而尤其有一种潇洒的风度。《我们的时代》,他的弹法却不对;因为他在有几个地方的速度逐渐加快的乐节太过分了,正是犯了节奏的错误。但鲁宾斯坦终究是天才,听他的演奏总能学到许多东西。
萧邦的两支协奏曲,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都很难。即以技巧论,也不简单。因为它们都需要很好的手指技巧。两支协奏曲听起来很具有钢琴风味,弹起来手指是很别扭的。而最难的问题是对音的长短顿挫的把握,其实这是没法学的。萧邦的音的长短顿挫跟别的作家不同,那样的特殊,就是波兰人最爱说的那种萧邦式的音的长短顿挫。一定要从心里流出来,不能有一点做作。过分了就变成李斯特,太沉着又变成勃拉姆斯,太温柔又变成舒曼,太轻灵又变成德彪西。萧邦是非常真情的,他的音乐最富于情感,却又那样的精妙;他是个真正的诗人。有时他非常充满激情,但从来不沉闷。他色彩变化极多,但从来没有像德彪西那样纯客观的音色变化。他的每个音符都代表他心里流出来的情感。
了解萧邦确实是难,第一要能了解“诗”。
音色变化不能纯粹从音色上去追求,而完全要从音乐本身去体会。音色的变化是从乐曲中的思绪变化出来的。萧邦的音色也绝不同于德彪西。萧邦纯粹是感情的,德彪西纯粹是造型的,而且常常是写景的。
一九五六年
一月四日深夜
对你的音乐成绩,真能欣赏和体会的(指周围的青年人中)只有恩德一人。她究竟聪明,这两年也很会用头脑思索。她前天拿了谱,又来听了一遍《玛祖卡》,感触更深,觉得你主要都在节奏上见功夫,表现你的诗情;说你在一句中间,前后的音符中间,有种微妙的吞吐,好像“欲开还闭”(是她说的)的一种竞争。学是绝对学不来,也学不得的,
傅聪比赛获奖后留影(一九五五年)
傅聪获奖后为听众签名(一九五五年)
只能从总的方面领会神韵,抓住几个关键,懂得在哪些地方可以这样的伸缩一下,至于如何伸缩,那是必须以各人的个性而定的——你觉得她说得不错吗?她又说你在线条走动的时候,固然走得很舒畅,但难得的是在应该停留的地方或是重音上面能够收得住,在应该回旋的开头控制得非常好。恩德还说,你的演奏充满了你自己特有的感情,同时有每个人所感觉到的感情。这两句就是匈牙利的ImreUngar[伊姆雷·温加尔]说的,“处处叫人觉得是新的,但仍然是合于逻辑的。”可见能感受的艺术家,感受的能力都相差不远,问题是在于实践。恩德就是懂得那么多,而表白得出的那么少。
她随便谈到李先生教琴的种种,有一句话,我听了认为可以给你作参考。就是李先生常常埋怨恩德身子往前向键盘倾侧,说这个姿势自然而然会使人手臂紧张,力量加重,假如音乐不需要加强,你身子往前一倾,就会产生过分的效果。因为来信常常提起不能绝对放松,所以顺便告诉你这一点。还有李先生上回听了你的《玛祖卡》,马上说:“我想阿聪身子是不摇动了,否则决不能控制得这样稳。”
无论你对灌片的成绩怎么看法,我绝对不会错认为你灌音的时候不郑重。去年四月初,你花了五天功夫灌这几支曲子,其认真可想而知。听说世界上灌片最疙瘩的是MargueriteLong[玛格丽特·朗],有一次,一个曲子直灌了八十次。还有Toscanini[托斯卡尼尼],常常不满意他的片子。有一回听到一套片子,说还好;一看原来就是他指挥的。
去年灌Concerto[《协奏曲》]时,不知你前后弹了几次?是否乐队也始终陪着你常常重新来过?这二点望来信告知。我们都认为华沙乐队不行,与solo[独奏]不够呼应紧密,倒是你的solo常常在尽力承上启下的照顾到乐队部分。
一月二十日
昨天接一月十日来信,和另外一包节目单,高兴得很。第一,你心情转好了;第二,一个月由你来两封信,已经是十个多月没有的事了。只担心一件,一天十二小时的工作对身心压力太重。我明白你说的“十二小时绝对必要”的话,但这句话背后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倘使你在十一十二两月中不是常常烦恼,每天保持——不多说——六七小时的经常练琴,我断定你现在就没有一天练十二小时的“必要”。你说是不是?从这个经验中应得出一个教训:以后即使心情有波动,工作可不能松弛。平日练八小时的,在心绪不好时减成六七小时,那是可以原谅的,也不至于如何妨碍整个学习进展。超过这个尺寸,到后来势必要加紧突击,影响身心健康。往者已矣,来者可追,孩子,千万记住:下不为例!何况正规工作是驱除烦恼最有效的灵药!我只要一上桌子,什么苦闷都会暂时忘掉。(……)
你这一行的辛苦,当然辛苦到极点。就因为这个,我屡次要你生活正规化,学习正规化。不正规如何能持久?不持久如何能有成绩?如何能巩固已有的成绩?以后一定要安排好,控制得牢,万万不能“空”与“忙”调配得不匀,免得临时着急,日夜加工的赶任务。而且作品的了解与掌握,就需要长时期的慢慢消化、咀嚼、吸收。这些你都明白得很,问题在于实践!
爸爸一月二十日
妈妈附笔
一月二十二日晚
今日星期,花了六小时给你弄了一些关于萧邦与德彪西的材料,关于temporubato[速度的伸缩处理]的部分,你早已心领神会,不过看了这些文字更多一些引证罢了。他的pianomethod[钢琴手法],似乎与你小时候从Paci[百器]那儿学的一套很像,恐怕是李斯特从Chopin[萧邦]那儿学来,传给学生,再传到Paci的。是否与你有帮助,不得而知。
前天早上听了电台放的Rubinstein[鲁宾斯坦]弹的eMin.Concerto[《e小调协奏曲》](当然是老灌音),觉得你的批评一点不错。他的rubato[音的长短顿挫]很不自然;第三乐章的两段(比较慢的,出现过两次,每次都有三四句,后又转到minor[小调]的),更糟不可言。转minor的二小句也牵强生硬。第二乐章全无singing[抒情流畅之感]。第一乐章纯是炫耀技巧。听了他的,才知道你弹的尽管simple[简单],music[音乐感]却是非常丰富的。孩子,你真行!怪不得斯曼齐安卡前年冬天在克拉可夫就说:“想不到这支Concerto[《协奏曲》]会有这许多music!”
今天寄你的文字中,提到萧邦的音乐有“非人世的”气息,想必你早体会到;所以太沉着不行,太轻灵而客观也不行。我觉得这一点近于李白,李白尽管飘飘欲仙,却不是德彪西那一派纯粹造型与讲气氛的。
附:二月一日聪信摘录(波25)
爸爸写的萧邦小传我觉得好极了,充满了诗意,而且萧邦的面貌也很真实。其中波兰作家的话特别有意思。另外,我非常欣赏海涅的那段文字,难道真是天才特别能了解另外一个天才吗?
我说萧邦有“非人世”的气息,却绝无神秘的气息;他只是有时境界很高,很宁静;最主要还是诗的气息。我想音乐家中诗人气息如萧邦那样的,恐怕找不出第二个。他同时代的舒曼,与其说是诗人气息,不如说是文学气息更恰当些。萧邦在音乐家中的独一无二,就像诗人中之李白,世界上Chopinist这么难得也就在于此。但我觉得李白的那种境界尤其特殊,像他那样的浩气、才华、幻想的高远,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了;在欧洲民族中,这样的例子恐怕更难找了。
二月八日
寄来的法、比、瑞士的材料,除了一份以外,字里行间,非常清楚的对第一名不满意,很显明是关于他只说得了第一奖,多少钱;对他的演技一字不提。英国的报道也只提你一人。可惜这些是一般性的新闻报道,太简略。法国的《法国晚报》的话讲得最显明:
这是几篇报道中,态度最清楚的。
二月十三日
一般小朋友,在家自学的都犯一个大毛病:太不关心大局,对社会主义的改造事业很冷淡。我和名强、酉三、子岐都说过几回,不发生作用。他们只知道练琴。这样下去,少年变了老年,与社会脱节,真正要不得。我说少年变了老年,还侮辱了老年人呢!今日多少的老年人都很积极,头脑开通。便是宋家婆婆也是脑子清楚得很。那般小朋友的病根,还是在于家庭教育。家长们只看见你以前关门练琴,可万万想不到你同样关心琴以外的学问和时局;也万万想不到我们家里的空气绝对不是单纯的,一味的音乐,音乐,音乐的!当然,小朋友们自己的聪明和感受也大有关系;否则,为什么许多保守顽固的家庭里照样会有精神蓬勃的子弟呢?
我虽然对谁都尽力帮助(在思想上),但要看对象的。给了,不能接受,也当然白给。恩德的毛病和他们不同:她思想快,感受强,胸襟宽大,只是没有决心实行。知道的多,做到的微乎其微。真的,看看周围的青年,很少真有希望的。我说“希望”,不是指“专业”方面的造就,而是指人格的发展。所以我越来越觉得青年全面发展的重要。
二月二十九日夜
昨天整理你的信,又有些感想。
关于莫扎特的话,例如说他天真、可爱、清新等等,似乎很多人懂得;但弹起来还是没有那天真、可爱、清新的味儿。这道理,我觉得是“理性认识”与“感情深入”的分别。感性认识固然是初步印象,是大概的认识;理性认识是深入一步,了解到本质。但是艺术的领会,还不能以此为限。必须再深入进去,把理性所认识的,用心灵去体会,才能使原作者的悲欢喜怒化为你自己的悲欢喜怒,使原作者每一根神经的震颤都在你的神经上引起反响。否则即使道理说了一大堆,仍然是隔了一层。一般艺术家的偏于intellectual[理智],偏于cold[冷静],就因为他们停留在理性认识的阶段上。
比如你自己,过去你未尝不知道莫扎特的特色,但你对他并没发生真正的共鸣;感之不深,自然爱之不切了;爱之不切,弹出来当然也不够味儿;而越是不够味儿,越是引不起你兴趣。如此循环下去,你对一个作家当然无从深入。
这一回可不然,你的确和莫扎特起了共鸣,你的脉搏跟他的脉搏一致了,你的心跳和他的同一节奏了;你活在他的身上,他也活在你身上;你自己与他的共同点被你找出来了,抓住了,所以你才会这样欣赏他,理解他。
由此得到一个结论:艺术不但不能限于感性认识,还不能限于理性认识,必需要进行第三步的感情深入。换言之,艺术家最需要的,除了理智以外,还有一个“爱”字!所谓赤子之心,不但指纯洁无邪,指清新,而且还指爱!法文里有句话叫做“伟大的心”,意思就是“爱”。这“伟大的心”几个字,真有意义。而且这个爱绝不是庸俗的,婆婆妈妈的感情,而是热烈的、真诚的、洁白的、高尚的、如火如荼的、忘我的爱。
从这个理论出发,许多人弹不好东西的原因都可以明白了。光有理性而没有感情,固然不能表达音乐;有了一般的感情而不是那种火热的同时又是高尚、精练的感情,还是要流于庸俗;所谓sentimental[滥情,伤感],我觉得就是指的这种庸俗的感情。
一切伟大的艺术家(不论是作曲家,是文学家,是画家……)必然兼有独特的个性与普遍的人间性。我们只要能发掘自己心中的人间性,就找到了与艺术家沟通的桥梁。再若能细心揣摩,把他独特的个性也体味出来,那就能把一件艺术品整个儿了解了。当然不可能和原作者的理解与感受完全一样,了解的多少、深浅、广狭,还是大有出入;而我们自己的个性也在中间发生不小的作用。
大多数从事艺术的人,缺少真诚。因为不够真诚,一切都在嘴里随便说说,当做唬人的幌子,装自己的门面,实际只是拾人牙慧,并非真有所感。所以他们对作家决不能深入体会,先是对自己就没有深入分析过。这个意思,克利斯朵夫(在第二册内)也好像说过的。
真诚是第一把艺术的钥匙。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真诚的“不懂”,比不真诚的“懂”,还叫人好受些。最可厌的莫如自以为是,自作解人。有了真诚,才会有虚心,有了虚心,才肯丢开自己去了解别人,也才能放下虚伪的自尊心去了解自己。建筑在了解自己了解别人上面的爱,才不是盲目的爱。
而真诚是需要长时期从小培养的。社会上,家庭里,太多的教训使我们不敢真诚,真诚是需要很大的勇气作后盾的。所以做艺术家先要学做人。艺术家一定要比别人更真诚,更敏感,更虚心,更勇敢,更坚忍,总而言之,要比任何人都lessimperfect[较少不完美之处]!
好像世界上公认有个现象:一个音乐家(指演奏家)大多只能限于演奏某几个作曲家的作品。其实这种人只能称为演奏家而不是艺术家。因为他们的胸襟不够宽广,容受不了广大的艺术天地,接受不了变化无穷的形与色。假如一个人永远能开垦自己心中的园地,了解任何艺术品都不应该有问题的。
有件小事要和你谈谈。你写信封为什么老是这么不neat[干净]?日常琐事要做得neat,等于弹琴要讲究干净是一样的。我始终认为做人的作风应当是一致的,否则就是不调和;而从事艺术的人应当最恨不调和。我这回附上一小方纸,还比你用的信封小一些,照样能写得很宽绰。你能不能注意一下呢?以此类推,一切小事养成这种neat的习惯,对你的艺术无形中也有好处。因为无论如何细小不足道的事,都反映出一个人的意识与性情。修改小习惯,就等于修改自己的意识与性情。所谓学习,不一定限于书本或是某种技术;否则“随时随地都该学习”这句话,又怎么讲呢?我想你每次接到我的信,连寄书谱的大包,总该有个印象,觉得我的字都写得整整齐齐、清楚明白吧!
附:二月十七日聪信摘录(波26)
我现在才真正开始认识莫扎特,这样的可爱、温柔、清新。这支协奏曲的三个乐章是一个整体,像一条静静的流水,流得那么自然舒畅;第二乐章的境界特别恬静、和平;莫扎特已感到他不久于人世,但他已超临在生死之上,所唱的乃是未来的理想世界的颂歌。他是爱人生的,他是最温柔的,最能体贴人心的。而讲到幽默、活力,我怀疑没有莫扎特,是否会有普罗科菲耶夫!
他和声转调的大胆、色彩的变化都是了不起的;第一乐章有一段从b小调一下子就转到C大调!但注意一点(那是我始终一贯的信念),莫扎特和一切伟大的天才创造者一样,那些大胆的创造都不是形式上的,而是从他所要表现的内容出发的。比如那一句b小调,表现了一种淡淡的怅惘,马上转到C大调,就丢开了怅惘,重新活跃起来。而这两句,除了调性以外,可以说完全相同:真是多迷人的天才!
四月二十九日
你有这么坚强的斗争性,我很高兴。但切勿急躁,妨碍目前的学习。以后要多注意:坚持真理的时候必须注意讲话的方式、态度、语气、声调。要做到越有理由,态度越缓和,声音越柔和。坚持真理原是一件艰巨的斗争,也是教育工作,需要好的方法、方式、手段,还有是耐心。万万不能动火,令人误会。这些修养很不容易,我自己也还离得远呢。但你可趁早努力学习!
经历一次磨折,一定要在思想上提高一步。以后在作风上也要改善一步。这样才不冤枉。一个人吃苦碰钉子都不要紧,只要吸取教训,所谓人生或社会的教育就是这么回事。你多看看文艺创作上所描写的一些优秀党员,就有那种了不起的耐性,肯一再的细致的说服人,从不动火,从不强迫命令。这是真正的好榜样。而且存了这种心思,你也不会再烦恼;而会把斗争当做日常工作一样了。要坚持,要贯彻,但是也要忍耐!
六月十四日下午
我六月二日去安徽参观了淮南煤矿、佛子岭水库、梅山水库,到十二日方回上海。此次去的人是上海各界代表性人士,由市政协组织的,有政协委员、人民代表,也有非委员代表。看的东西很多,日程排得很紧,整天忙得不可开交。我又和邹韬奋太太(沈粹缜)两人当了第一组的小组长,事情更忙。一回来还得写小组的总结,今晚,后天,下周初,还有三个会要开,才能把参观的事结束。祖国的建设,安徽人民那种急起直追的勇猛精神,叫人真兴奋。各级领导多半是转业的解放军,平易近人,朴素老实,个个亲切可爱。佛子岭的工程全部是自己设计、自己建造的,不但我们看了觉得骄傲,恐怕世界各国都要为之震惊的。科技落后这句话,已经被雄伟的连拱坝打得粉碎了。淮南煤矿的新式设备,应有尽有;地下三百三十公尺深的隧道,跟国外地道车的隧道相仿,升降有电梯,隧道内有电车,有通风机,有抽水机,开采的煤用皮带拖到井上,直接装火车。原始、落后、手工业式的矿场,在解放以后的六七年中,一变而为赶上世界水平的现代化矿场,怎能不叫人说是奇迹呢?详细的情形没功夫和你细谈,以后我可把小组总结抄一份给你。
五月三十一日寄给你夏衍先生的信,想必收到了吧?他说的话的确值得你深思。一个人太顺利,很容易于不知不觉间忘形的。我自己这次出门,因为被称为模范组长,心中常常浮起一种得意的感觉,猛然发觉了,便立刻压下去。但这样的情形出现过不止一次。可见一个人对自己的斗争是一刻也放松不得的。至于报道国外政治情况等等,你不必顾虑。那是夏先生过于小心。《波兰新闻》(波大使馆每周寄我的)上把最近他们领导人物的调动及为何调动的理由都说明了。可见这不是秘密。(……)
你有许多毛病像我,比如急躁情绪,我至今不能改掉多少;我真着急,把这个不易革除的脾气传染给了你。你得常常想到我在家里的“自我批评”,也许可以帮助你提高警惕。
七月二十九日
上次我告诉你政府决定不参加Mozart[莫扎特]比赛,想必你不致闹什么情绪的。这是客观条件限制。练的东西,艺术上的体会与修养始终是自己得到的。早一日露面,晚一日露面,对真正的艺术修养并无关系。希望你能目光远大,胸襟开朗,我给你受的教育,从小就注意这些地方。身外之名,只是为社会上一般人所追求、惊叹,对个人本身的渺小与伟大都没有相干。孔子说的“富贵于我如浮云”,现代的“名”也属于精神上“富贵”之列。
十月三日晨
谈了一个多月的话,好像只跟你谈了一个开场白。我跟你是永远谈不完的,正如一个人对自己的独白是终身不会完的。你跟我两人的思想和感情,不正是我自己的思想和感情吗?清清楚楚的,我跟你的讨论与争辩,常常就是我跟自己的讨论与争辩。父子之间能有这种境界,也是人生莫大的幸福。除了外界的原因没有能使你把假期过得像个假期以外,连我也给你一些小小的不愉快,破坏了你回家前的对家庭的期望。我心中始终对你抱着歉意。但愿你这次给我的教育(就是说从和你相处而反映出我的缺点)能对我今后发生作用,把我自己继续改造。尽管人生那么无情,我们本人还是应当把自己尽量改好,少给人一些痛苦,多给人一些快乐。说来说去,我仍抱着“宁天下人负我,毋我负天下人”的心愿。我相信你也是这样的。
这几日你跟马先生一定谈得非常兴奋。能有一个师友之间的人和你推心置腹,也是难得的幸运。孩子,你不是得承认命运毕竟是宠爱我们的吗?
十月十日深夜—十一日下午
这两天开始恢复工作;一面也补看文件,读完了刘少奇同志在“八大”的报告,颇有些感想,觉得你跟我有些地方还是不够顾到群众,不会用适当的方法去接近、去启发群众。希望你静下来把这次回来的经过细想一想,可以得出许多有益的结论。尤其是我急躁的脾气,应当做为一面镜子,随时使你警惕。感情问题,务必要自己把握住,要坚定,要从大处远处着眼,要顾全局,不要单纯的逞一时之情,要极冷静,要顾到几个人的幸福,短视的软心往往会对人对己造成长时期的不必要的痛苦!孩子,这些话千万记住。爸爸妈妈最不放心的就是这些。
十月十日深夜
说到骄傲,我细细分析之下,觉得你对人不够圆通固然是一个原因,人家见了你有自卑感也是一个原因,而你有时说话太直更是一个主要原因。例如你初见恩德,听了她弹琴,你说她简直不知所云。这说话方式当然有问题。倘能细细分析她的毛病,而不先用大帽子当头一压,听的人不是更好受些吗?有一夜快十点多了,你还要练琴,她劝你明天再练,你回答说:像你那样,我还会有成绩吗?对待人家的好意,用反批评的办法,自然不行。妈妈要你加衣,要你吃肉,你也常用这一类口吻。你惯了,不觉得;但恩德究不是亲姐妹,便是亲姐妹,有时也吃不消。这些毛病,我自己也常犯,但愿与你共勉之!从这些小事情上推而广之,你我无意之间伤害人的事一定不大少,也难怪别人都说我们骄傲了。我平心静气思索以后,有此感想,不知你以为如何?
十月十一日下午
十一月七日*
一九五七年
二月二十四日
Bronstein[勃隆斯丹]一月二十九日来信(……)告诉我:“……在最近的一次音乐会上(我是演奏巴赫《第五号勃兰登堡协奏曲》中的三个独奏者之一),一群刚到的匈牙利音乐家来到后台,由于提到了我是从中国来的,其中一位匈牙利音乐家过来对我说:他在布达佩斯听说了一位非常了不起的中国青年钢琴家,在最近的萧邦钢琴比赛中得了第三名。你显然会明白听到这些话时我的感受!接着他说给他第三名是很不公平的,毫无疑问他应该得第一名。”
上海这个冬天特别冷,阴历新年又下了大雪,几天不融。我们的猫冻死了,因为没有给它预备一个暖和的窠。它平时特别亲近人,死了叫人痛惜,半个月来我时时刻刻都在想起,可怜的小动物,被我们粗心大意,送了命。
上海音乐会结束后,傅聪与父母同游杭州九溪十八涧,这是傅聪与父母的最后一次出游(一九五六年)
傅聪回国度假,为上海音乐会作准备,父子在琴旁切磋(一九五六年)
三月十七日夜十一时于北京
我在会议内及会议后,老是忙得不可开交。七年不来京,老朋友都想我,一见面又是长谈,并且不止谈一次。庞伯伯、马先生、钱伯伯、姜椿芳、陈冰夷等都见了二三次,楼伯伯见面更多。周巍峙、王昆两位也见了两三回。夏部长、刘部长、周扬部长都约我去长谈。故此信不能一口气写,先寄上毛主席第一二次讲话记录摘要,是照我笔记本上整理出来的。因是党的会议,报上不公布的,所有文件都披露,只能由我向你传达。但连日朋友请吃饭,故除了开会,就是东奔西跑,跟你在京情况差不多。我决定十九日回沪,二十日夜到家。明天是否能抽空再写别的报告,当无把握。译文社要我明天下午去谈谈(向编辑同志)翻译问题。
三月十七日夜十一时于北京新侨饭店
大会及小组讨论主要是“人民内部矛盾问题”、“知识分子问题”、“百家争鸣问题”和“学生闹事问题”。并要求大家尽量提意见,并反映各地各界情况。
三月十八日深夜于北京
毛主席的话和这次会议给我的启发很多,下次再和你谈。
从马先生处知道你近来情绪不大好,你看了上面这些话,或许会好一些。千万别忘了我们处在大变动时代,我国如此,别国也如此。毛主席只有一个,别国没有,弯路不免多走一些,知识分子不免多一些苦闷,这是势所必然,不足为怪的。苏联的失败经验省了我们许多力气;中欧各国将来也会参照我们的做法慢慢的好转。在一国留学,只能集中精力学其所长;对所在国的情形不要太忧虑,自己更不要因之而沮丧。我常常感到,真正积极、真正热情、肯为社会主义事业努力的朋友太少了,但我还是替他们打气,自己还是努力斗争。到北京来我给楼伯伯、庞伯伯、马先生打气。
自己先要锻炼得坚强,才不会被环境中的消极因素往下拖,才有剩余的精力对朋友们喊“加油加油”!你目前的学习环境真是很理想了,尽量钻研吧。室外的低气压,不去管它。你是波兰的朋友,波兰的儿子,但赤手空拳,也不能在他们的建设中帮一手。唯一报答她的办法是好好学习,把波兰老师的本领,把波兰音乐界给你的鼓励与启发带回到祖国来,在中国播一些真正对波兰友好的种子。他们的知识分子彷徨,你可不必彷徨。伟大的毛主席远远的发出万丈光芒,照着你的前路,你得不辜负他老人家的领导才好。
亲爱的孩子,听我的话吧,爸爸的一颗赤诚的心,忙着为周围的几个朋友打气,忙着管闲事,为社会主义事业尽一分极小的力,也忙着为本门的业务加工,但求自己能有寸进;当然更要为你这儿子作园丁与警卫的工作: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乐趣。多多休息,吃得好,睡得好,练琴时少发泄感情,(谁也不是铁打的!)生活有规律些,自然身体会强壮,精神会饱满,一切会乐观。万一有什么低潮来,想想你的爸爸举着他一双瘦长的手臂远远的在支撑你;更想想有这样坚强的党、政府与毛主席,时时刻刻作出许多伟大的事业,发出许多伟大的言论,无形中但是有效的在鼓励你前进!平衡身心,平衡理智与感情,节制肉欲,节制感情,节制思想,对像你这样的青年是有好处的。修养是整个的,全面的;不仅在于音乐,特别在于做人——不是狭义的做人,而是包括对世界、对政局的看法与态度。二十世纪的人,生在社会主义国家之内,更需要冷静的理智,唯有经过铁一般的理智控制的感情才是健康的,才能对艺术有真正的贡献。孩子,我千言万语也说不完,我相信你一切都懂,问题只在于实践!我腰酸背疼,两眼昏花,写不下去了。我祝福你,我爱你,希望你强,更强,永远做一个强者,有一颗慈悲的心的强者!
五月二十五日*
前几天爸爸写了一封信给杰老师,告诉他,如果法国希望你去演奏的话,一定要经过法国方面的邀请,由双方的对外文协接头……因为中法还没恢复外交关系,只有经过这个组织,互相邀请,互相交流。如果驻波法国使馆人员要提起请你去法国的话,你就把这个组织的名称告诉他们。最好由法国音乐界团体或通过法中友好协会(据说巴黎有此组织)和中国对外文化协会联系。
九月二十五日下午*
收到你二十二日夜写的信,很高兴你经过了一番锻炼后,得到深刻的教育,使你有机会痛改前非;他们向你提的意见,就是你在家时我们提的意见。可知大家对你的爱护是一致的。(……)
你现在思想方面,固然认识有所提高,但在感情方面是否也认识清楚了呢?(……)你初回家时,晚上在园子里爸爸对你讲的一番话,一番分析,你现在的头脑应该比较冷静,可以好好想一想,是否有所清醒呢!要是一个人的幸福建筑在人家的痛苦上,不是彻头彻尾的个人主义,也就是小资产阶级的意识么!(……)为了国家,为了广大人民,为了你自己的一生,为了你的艺术,是不是应该把事情看得远一些,为了将来的幸福而忍受一下眼前的苦闷呢!
十月一日*
十月七日*
十月二十五日*
爸爸说,要你第一,注意以后说话,千万不要太主观,千万不要有说服人的态度,这是最犯忌的,因为就是你说的对,但是给人的印象只觉得你骄傲自大,目中无人,好像天下只有你看得清、看得准,理由都是你的。还有一个大毛病,就是好辩,不论大小,都要辩,这也是犯忌的。希望你先把这两个毛病,时加警惕,随时改掉。有了意见不要乱发表,要学得含蓄些。这些话都是他切身感到的,以后他自己也要在这方面努力改变。最近爸爸没有空,过后要写长信给你的。
十二月二十三日*
你回波后只来过一封信,心里老在挂念。不知你身体怎样?学习情况如何?心情安宁些了么?我常常梦见你,甚至梦见你又回来了。
马太太那里我曾去过一信,因为知道他们关怀你,把你近况告诉他们。
作协批判爸爸的会,一共开了十次,前后作了三次检讨,最后一次说是进步了,是否算是结束,还不知道。爸爸经过这次考验,总算有些收获,就是人家的意见太尖锐了或与事实不符,多少有些难受,神经也紧张,人也瘦了许多,常常失眠,掉了七磅。工作停顿,这对他最是痛苦,因为心不定。最近看了些马列主义的书,对他思想问题解决了许多。五个月来,爸爸痛苦,我也跟着不安,所以也瘦了四磅。爸爸说他过去老是看人家好的地方,对有实力的老朋友更是如此,活到五十岁了,才知道看人不是那么简单,老朋友为了自己的利害关系,会出卖朋友,提意见可以乱提,甚至造谣,还要反咬一口,如徐铸成,裘柱常都是,好在爸爸问心无愧,实事求是。可是从会上就看出了一个人的真正品质,使他以后做人要提高警惕。爸爸做人,一向心直口快,从来不知“提防”二字,而且大小事情一律认真对付,不怕暴露思想;这次的教训可太大太深了。我就更连带想起你,你跟爸爸的性格,有许多相同的地方,而且有过之,真令人不寒而栗。
想你在北京整风学习时也经历过一次,应该从中吸取教训,再加上爸爸的例子,你以后一定要审慎,要站稳立场,讲话不能乱讲,不能脱口而出,非思索过不可。看人看事,更不可太简单,常言道“祸从口出,病从口入”,千万牢记在心!你是极易冲动,很难控制的人,加上嫉妒你的人又多,所以一举一动要格外小心,我们最担心的就是这一点,望好自为之。
日子过得真快,阳历元旦就在眼前了,你多少有些应酬吧!波兰女钢琴家斯坦番斯卡来沪演出,情况相当热烈,我们因心绪不佳,没有去听,只在无线电里听。望将近况告知,切盼切盼!祝新年快乐!
十二月二十五日*
一九五八年
三月十七日晚
一、资本主义国家与我们尚未建立外交关系(便是英国与我们,虽互派代办,关系仍很微妙),向例双方文化艺术使节来往,都是由本国的民间团体出面相互邀请的。比国直接向波兰学校提出,在国际惯例上也是相当突兀的。因为你不是波兰人,而你去他国演出,究竟要由本国政府同意。去年春天法国有文化团体来沪,其中一位代表来看过我,我曾与他谈及你去法演出问题,应由他们以法中友协一类的名义,向我们对外文协或音协等提出。便是来看我的那位代表所隶属的来华文化团,也是由我们对外文协以民间团体名义请他们,而非由政府出面的。便是五六年冬法国前总理富尔来访问,也是应我国人民外交协会之邀。故文化部回示使馆的话,完全正确。你不妨向杰老师说明情况,最好由杰老师私人告诉比国,请他们以民间文艺团体名义,写信给中国对外文协或音协。
傅敏一九五六年考入外交学院,成为父母与傅聪在北京时的联络员
二、新民主主义国家的情形当然不同,他们是可以向当地我们的使馆提出的。倘提了几次无回音,你不妨向他们说:“也许贵国的驻华使馆可以向我们外交部提出。”我觉得以你的地位这样答复人家,不至于犯什么错误。当然你也应同时说明,这是你个人的意思,究竟如何还得由他们自己考虑。这一段话你也不妨告诉杰老师,倘由杰老师方便时对保、南等国的音乐团体说明,比你自己说明更妥当。
我左说右说,要你加紧学波兰文,至少要能看书、写信;但你从未报告过具体进度,我很着急。这与国家派你出去的整个期望有关。当然学音乐的人不比学文学的;但若以后你不能用波兰文与老师同学通信,岂不同时使波兰朋友失望,且不说丢了国家的面子!
我身体仍未恢复,主要是神经衰弱。几个月来还是第一次写这样长的信呢。
在莫斯科录音一事,你应深深吸取教训。做人总要谦虚,成绩是大家促成的,不是你一个人的力量。思想上通了,说话态度自然少出毛病。杨部长对你的批评是极中肯的;你早一天醒悟(还要实际上改正),你的前途才早一天更有希望。
在国外遇到首长的机会,也许比国内多;谈话之前,应把自己要说的成熟考虑,有需求也要细细想过如何提才最合理——对国家对个人都合理。千万不能老是从“个人第一”出发,大忌大忌!你这次见到杨部长原是你解决学习问题的最好机会,不知你怎么提的,望告知!
四月十七日*
亲爱的孩子,我的政治水平低,做人方面也有许多缺点,本来不足以做你们的榜样。我也知道嗦嗦写了一堆,也不足以说服你,但是不管怎样,都出于我的真心诚意,总希望下一代的要远远胜过我们。希望你平心静气的看信,并且要深思一番,也不要闹情绪,要高高兴兴的接受我的意见,我的忠告。我们常常看到报上,多多少少的领导,虚心接受群众的意见,而且对尖锐的批评,他们非但不闹情绪,反而鼓励大家,不要有顾虑,尽量提,自己还诚诚恳恳做检查,并改正。假使你真能接受我的意见,那么,希望你马家的信立刻写,再也不要拖拉,等你来信时说,马家的信已写了,那我该多高兴!
(……)孩子,大家对你的要求是高的,所以一定要克服困难,打倒自己心里的敌人。希望你要从行动上有所改变!
八月二日*
自从四月里接到你的信到现在,足足三个多月了,只字未见,真不知如何的惦念!天天想写信,也天天等你的信,你说叫我们放心,其实怎能放得下心。就是学习忙,工作忙,随便涂几笔,略告些近况,对我们来说于愿已足了,不知你身体如何?为什么几个月的不写信?对我们你是没有顾忌的,应该同忧同乐。阿敏来信,也说写了信给你,始终无回音。七月十九日,他有个波兰同学回国,托他带了些书给你,想你早已收到了吧!国内有时有谣言,说你回来了,我们莫名其妙,不管怎样,你要回来,你总会先写信通知我们的。千句并一句,我们只希望你的来信,多么令人思念的信!(……)
爸爸虽然身体不好,常常失眠,你知道他向来是以工作为乐的,所以只要精神身体吃得消,一面努力学习马列主义,作为自我改造的初步,来提高自己的政治认识、理论基础;一面作些翻译的准备工作。不接到你的信,使他魂梦不安,常常说梦话,这一点是很痛苦的。爸爸这一年来似乎衰老了许多,白发更多了。我也较去年瘦了许多,常常要脸肿脚肿,都是心脏不健全的迹象。孩子,接到此信,赶快写信来,只有你的信,是我同你爸爸唯一的安慰!(……)阿敏今年不回来,忙得很,信倒常常来的。不多谈了,再见!
九月十八日*
母亲在寓所前阳台。一九五七年五月后,随着反右运动的深入开展,父亲的信逐渐少了,主要由母亲与傅聪写信联络
一九五九年
一、对外只谈艺术,言多必失,防人利用。
二、行动慎重,有事多与老辈商量,三思而行。
三、生活节俭,用钱要计算。
四、爸爸照常工作。
一九五九年三月十二日
十月一日
十个月来我的心绪你该想象得到;我也不想千言万语多说,以免增加你的负担。你既没有忘怀祖国,祖国也没有忘了你,始终给你留着余地,等你醒悟。我相信:祖国的大门是永远向你开着的。
还有你的感情问题怎样了?来信一字未提,我们却一日未尝去心。我知道你的性格,也想象得到你的环境;你一向滥于用情;而即使不采主动,被人追求时也免不了虚荣心感到得意:这是人之常情,于艺术家为尤甚,因此更需警惕。你成年已久,到了二十五岁也该理性坚强一些了,单凭一时冲动的行为也该能多克制一些了。不知事实上是否如此?要找永久的伴侣,也得多用理智考虑勿被感情蒙蔽!情人的眼光一结婚就会变,变得你自己都不相信:事先要不想到这一着,必招后来的无穷痛苦。除了艺术以外,你在外做人方面就是这一点使我们操心。因为这一点也间接影响到国家民族的荣誉,英国人对男女问题的看法始终清教徒气息很重,想你也有所发觉,知道如何自爱了;自爱即所以报答父母,报答国家。
真正的艺术家,名副其实的艺术家,多半是在回想中和想象中过他的感情生活的。惟其能把感情生活升华才给人类留下这许多杰作。反复不已的、有始无终的,没有结果也不可能有结果的恋爱,只会使人变成唐·璜,使人变得轻薄,使人——至少——对爱情感觉麻痹,无形中流于玩世不恭;而你知道,玩世不恭的祸害,不说别的,先就使你的艺术颓废;假如每次都是真刀真枪,那么精力消耗太大,人寿几何,全部贡献给艺术还不够,怎容你如此浪费!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的故事,你总该记得吧。要是歌德没有这大智大勇,历史上也就没有歌德了。你把十五岁到现在的感情经历回想一遍,也会怅然若失了吧?也该从此换一副眼光、换一种态度、换一种心情来看待恋爱了吧?——总之,你无论在订演出合同方面,在感情方面,在政治行动方面,主要得避免“身不由主”,这是你最大的弱点。——在此举国欢腾,庆祝十年建国十年建设十年成就的时节,我写这封信的心情尤其感触万端,非笔墨所能形容。孩子,珍重,各方面珍重,千万珍重,千万自爱!
未接来信之前,我们的心情是沉痛的,痛苦的,你的变化太突兀了,令人无法捉摸。我们做父母的只觉得惭愧,没有给你什么好的感受。我们除了一片热忱的爱子之心之外,但愿你自觉的醒悟过来。一个人身在国外,对祖国的怀念是深切的,不论做人方面、事业方面,处处要保持我们中国人传统的谦虚和大方。
伦敦,傅聪凝视着一九五九年二月八日于欧洲首次登台演出之海报
一九六〇年
一月十日
结合听众的要求和你自己的学习,以后你的节目打算向哪些方面发展?是不是觉得舒伯特和莫扎特目前都未受到应有的重视,加上你特别有心得,所以着重表演他们两个?你的普罗科菲耶夫和萧斯塔科维奇的奏鸣曲,都还没出过台,是否一般英国听众不大爱听现代作品?你早先练好的巴托克协奏曲是第几支?听说他的协奏曲以第三最时行。你练了贝多芬第一,是否还想练第三?弹过勃拉姆斯的大作品后,你对浪漫派是否感觉有所改变?对舒曼和弗兰克是否又恢复了一些好感?当然,终身从事音乐的人对那些大师可能一辈子翻来覆去要改变好多次态度;我这些问题只是想知道你现阶段的看法。
你不依靠任何政治经济背景,单凭艺术立足,这也是你对己对人对祖国的最起码而最主要的责任!当然极好,但望永远坚持下去,我相信你会坚持,不过考验你的日子还未来到。至此为止你尚未遇到逆境。真要过了贫贱日子才真正显出“贫贱不能移”!居安思危,多多锻炼你的意志吧。
一月十日夜*
从来信可看到你立身处事,有原则,有信心,我们心头上的石头也放下了。但愿你不忘祖国对你的培养,首长们的爱护,坚持你的独立斗争,为了民族自尊心,在外更要出人头地的为国争光,不仅在艺术方面,并且在做人方面。我相信你不会随风使舵,也绝不会随便改变主张。你的成功,仍然是祖国的光荣。孩子,你给了我们痛苦,也给了我们欢乐。
最近两个月来,我们有兴致听听音乐了,仅有的几张你灌的唱片,想到你就开着听,好像你就在我们眼前弹奏一般。我常常凭回忆思念你,悲欢离合,有甜蜜,有辛酸,人生犹如梦境,一霎眼我们半世过去了。我们这几年来老了许多,爸爸头发花白,神经衰弱,精力已大大减弱,晚上已不能工作;我的眼光衰退,也常常会失眠,这一切都是老态的表现,无法避免了。
我最担心的是你的身体,看你照片,似乎瘦了,也老了些。我深知你的脾气,为了练琴可以废寝忘食,生活向无规律,在我们身边还可以控制你,照顾你。不知你现在的饮食如何解决的?只要经济上没问题,对你来说,营养是第一,因为你在精神身体方面的消耗太大,不能不注意。衣食寒暖,不能怕麻烦,千万勿逞年轻,任性随便,满不在乎,迟早要算账的。希望以后多多告诉我们生活细节,让我们好像在一起生活一样。(……)
二月一日夜*
上月底爸爸工作告一段落,适逢过春节,抄了些音乐笔记给你作参考,也许对你有所帮助。原文是法文,有些地方直接译作英文反倒方便。以你原来的认识参照之下,必有感想,不妨来信谈谈。
一九六〇年二月一日夜
十二月号Music&Musicians[《音乐与音乐家》]第二十五页第二栏第九行有一句:FouTs′ongdelicatelyfingeredMozartConcertoK.595,asifitwereDresdenchina.[傅聪演奏《莫扎特钢琴协奏曲》作品五九五号如此精雅,仿佛像特累斯顿的瓷器。]爸爸怕你不懂,要我告诉你:特累斯顿从十八世纪初期起即仿造中国陶瓷器,至今还有出品。批评的人说你演奏的莫扎特仿佛特累斯顿的瓷器。因为你是中国人表演德国人作品,又因为china(c字小写)在英文中是瓷器,与“中国”一字双关。
七月四日*
八月五日
你近来专攻斯卡拉蒂,发现他的许多妙处,我并不奇怪。这是你喜欢韩德尔以后必然的结果。斯卡拉蒂的时代,文艺复兴在绘画与文学园地中的花朵已经开放完毕,开始转到音乐;人的思想感情正要求在另一种艺术中发泄,要求更直接刺激感官,比较更缥缈更自由的一种艺术,就是音乐,来满足它们的需要。所以当时的音乐作品特别有朝气,特别清新,正如文艺复兴前期绘画中的波提切利,而且音乐规律还不像十八世纪末叶严格,有才能的作家容易发挥性灵。何况欧洲的音乐传统,在十七世纪时还非常薄弱,不像绘画与雕塑早在古希腊就有登峰造极的造诣(雕塑在公元前六至四世纪,绘画在公元前一世纪至公元后一世纪),一片广大无边的处女地正有待于斯卡拉蒂及其以后的人去开垦。写到这里,我想你应该常去大英博物馆,那儿的艺术宝藏可说一辈子也享受不尽;为了你总的(全面的)艺术修养,你也该多多到那里去学习。
要写的中文不洋化,只有多写。写的时候一定打草稿,细细改过。除此以外并无别法。特别把可要可不要的字剔干净。
身在国外,靠艺术谋生而能不奔走于权贵之门,当然使我们安慰。我相信你一定会坚持下去。这点儿傲气也是中国艺术家最优美的传统之一,值得给西方做个榜样。可是别忘了一句老话:岁寒而后知松柏之后凋;你还没经过“岁寒”的考验,还得对自己提高警惕才好!一切珍重!千万珍重!
八月二十九日
八月二十日报告的喜讯使我们心中说不出的欢喜和兴奋。你在人生的旅途中踏上一个新的阶段,开始负起新的责任来,我们要祝贺你、祝福你、鼓励你。希望你拿出像对待音乐艺术一样的毅力、信心、虔诚,来学习人生艺术中最高深的一课。但愿你将来在这一门艺术中得到像你在音乐艺术中一样的成功!发生什么疑难或苦闷,随时向一两个正直而有经验的中、老年人讨教,(你在伦敦已有一年八个月,也该有这样的老成的朋友吧?)深思熟虑,然后决定,切勿单凭一时冲动:只要你能做到这几点,我们也就放心了。
对终身伴侣的要求,正如对人生一切的要求一样不能太苛。事情总有正反两面:追得你太迫切了,你觉得负担重;追得不紧了,又觉得不够热烈。温柔的人有时会显得懦弱,刚强了又近乎专制。幻想多了未免不切实际,能干的管家太太又觉得俗气。只有长处没有短处的人在哪儿呢?世界上究竟有没有十全十美的人或事物呢?抚躬自问,自己又完美到什么程度呢?这一类的问题想必你考虑过不止一次。我觉得最主要的还是本质的善良,天性的温厚,开阔的胸襟。有了这三样,其他都可以逐渐培养;而且有了这三样,将来即使遇到大大小小的风波也不致变成悲剧。做艺术家的妻子比做任何人的妻子都难;你要不预先明白这一点,即使你知道“责人太严,责己太宽”,也不容易学会明哲、体贴、容忍。只要能代你解决生活琐事,同时对你的事业感到兴趣就行,对学问的钻研等等暂时不必期望过奢,还得看你们婚后的生活如何。眼前双方先学习相互的尊重、谅解、宽容。
你是以艺术为生命的人,也是把真理、正义、人格等等看做高于一切的人,也是以工作为乐的人;我用不着唠叨,想你早已把这些信念表白过,而且竭力灌输给对方的了。我只想提醒你几点:第一,世界上最有力的论证莫如实际行动,最有效的教育莫如以身作则;自己做不到的事千万勿要求别人;自己也要犯的毛病先批评自己,先改自己的。第二,永远不要忘了我教育你的时候犯的许多过严的毛病。我过去的错误要是能使你避免同样的错误,我的罪过也可以减轻几分;你受过的痛苦不再施之于他人,你也不算白白吃苦。总的来说,尽管指点别人,可不要给人“好为人师”的感觉。(你还记得巴尔扎克那个中篇吗?)奥诺丽纳的不幸一大半是咎由自取,一小部分也因为丈夫教育她的态度伤了她的自尊心。凡是童年不快乐的人都特别脆弱(也有训练得格外坚强的,但只是少数),特别敏感,你回想一下自己,就会知道对待你的爱人要如何delicate[温柔],如何discreet[谨慎]了。
我相信你对爱情问题看得比以前更郑重更严肃了;就在这考验时期,希望你更加用严肃的态度对待一切,尤其要对婚后的责任先培养一种忠诚、庄严、虔敬的心情!
八月二十九日*
今天接到你的喜讯,真是说不出的高兴,做母亲的愿望总算实现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但愿你跟弥拉姻缘美满,我们为儿女担的心也算告一段落。她既美丽、聪明、温柔,对你是最合适了;我常常讲,聪找的对象一定要有这样的条件,因为我跟你爸爸的结合,能够和平相处,就是一个很显著的例子。只要真正认识对方,了解对方,就是受些委屈,也是不计较的。归根结底,到底自己也有错误的地方。希望你不要太苛求,看事情不要太认真,平易近人,总是给人一种体贴亲切之感。尤其对你终身的伴侣,不可三心二意,要始终如一。只要你们真正相爱,互相容忍,互相宽恕,难免的小波折很快会烟消云散。尤其你自己身上的缺点很多,你太像父亲了,只要有自知之明,你的爱人就会幸福。还有一点要提醒你,以后再也不要怀念童年的初恋,人家早已成了家,不但想了无用,而且无意中流露出来,也徒然增加你现在爱人的误会,那是最犯忌的,也是没有意义的。爸爸已经说了许多,而且都是经验之谈,我们在人生的旅途上走了几十年,非但结合自己的经历,而且朋友之中多多少少悲欢离合的事也看得很多,所以尽量告诉你,目的就是希望你们永远幸福。
九月七日[译自英文]
给儿媳弥拉的英法文信,因大部分内容与中文信重复,金圣华仅摘译部分特别内容,计二十四通,均非全信,不再一一注明。
亲爱的弥拉:人在宇宙中微不足道,身不由己,但对他人来说,却又神秘莫测,自成一套。所以要透彻了解一个人,相当困难,再加上种族、宗教、文化与政治背景的差异,就更不容易。因此,我们以为你们两人决定先订婚一段日子,以便彼此能充分了解,尤其是了解对方的性格,确实是明智之举(但把订婚期拖得太长也不太好,这一点我们以后会跟你们解释)。我以为订婚期间还有一件要紧的事,就是要充分准备去了解现实,面对现实。现实与年轻人纯洁的心灵所想象的情况截然不同。生活不仅充满难以逆料的艰苦奋斗,而且还包含许许多多日常琐事,也许叫人更难以忍受。因为这种烦恼看起来这么渺小,这么琐碎,并且常常无缘无故,所以使人防不胜防。夫妇之间只有彻底谅解,全心包容,经常忍让,并且感情真挚不渝,对生活有一致的看法,有共同的崇高理想与信念,才能在人生的旅途上平安渡过大大小小的风波,成为琴瑟和谐的终身伴侣。
十月七日灯下*
弥拉的第二封信,九月二十二日已收到,她的可爱的长信,我们读之再三,真是说不出的高兴。从她的信上,我们深深的体会到,她是个亲切动人而聪明率直的好孩子。爸爸说她从前做过书店找插图材料的工作,其实很不错。为了找材料,不是更有机会进博物馆图书馆么?不是趁此机会可以研究艺术史么?我很庆幸你找到了志趣相投的伴侣,这不是件简单而容易的事。请你告诉她,从她的信上,我们会了解她,我们之间只会越来越接近,我要把她当做自己的女儿一样爱她。我也深切的感谢她,从她那里知道了一些你的生活起居,这是妈妈对儿子最关心的。不知弥拉出院后身体是否完全恢复,希望她多多保重!她的美丽而可爱的照片,太好了。在这两张照片上,似乎你比去年胖了些。是不是国外流行小袖小脚裤?做妈妈的总是老古董,认为不大方,不美观。你除了弹琴以外的照片,是否可寄些来?
十月二十一日[译自英文]
亲爱的弥拉:看来,你对文学已有相当修养,不必再需任何指导,我只想推荐几本书,望你看后能从中汲取教益,尤其在人生艺术方面,有所提高。
莫罗阿:一、《恋爱与牺牲》
二、《人生五大问题》
(两本都是格拉塞版)
巴尔扎克:一、《两个新嫁娘的回忆》
二、《奥诺丽纳》(通常与另两个故事合成一集,即《夏倍上校》与《禁治产》)
因你对一切艺术很感兴趣,可以一读丹纳之《艺术哲学》(Hachette出版,共两册)。这本书不仅对美学提出科学见解(美学理论很多,但此理论极为有益),并且是本艺术史通论,采用的不是一般教科书的形式,而是以渊博精深之见解指出艺术发展的主要潮流。我于一九五八年及一九五九年译成此书,迄今尚未出版,待出版后,当即寄聪。
(……)你可敬的父亲也一定可以体会到我的心情,因为他写信给我,把聪演奏会的情况热情的详述了一番。知道聪能以坚强的意志,控制热情,收放自如,使我非常高兴,这是我一向对他的期望。由于这是像你父亲这样的艺术家兼批评家告诉我的,当然极为可信。没有什么比以完美的形式表达出诗意的灵感与洋溢的热情更崇高了。这就是古典主义的一贯理想。为了聪的幸福,我不能不希望他迟早在人生艺术中也能像在音乐艺术中一样,达到和谐均衡的境地。
十月二十一日夜
从你去年开始的信,可以看出你一天天的倾向于wisdom[智慧]和所谓希腊精神。大概中国的传统哲学和艺术理想越来越对你发生作用了。从贝多芬式的精神转到这条路在我是相当慢的,你比我缩短了许多年。原因是你的童年时代和少年时代所接触的祖国文化(诗歌、绘画、哲学)比我同时期多的多。我从小到大,样样靠自己摸,只有从年长的朋友那儿偶然得到一些启发,从来没人有意的有计划的指导过我,所以事倍功半。来信提到朱晖的情形使我感触很多。高度的才能不和高度的热爱结合,比只有热情而缺乏能力的人更可惋惜。
十一月十二日[译自英文]
亲爱的弥拉——亲爱的孩子:在一个艺术家的家里,品味必须高雅,而不流于奢华,别让他为了一时之快而浪费钱财。他的艺术生活正在开始,前途虽然明朗,仍未得到确切的保障。由于他对治家理财之道向来漫不经心,你若能劝勉他在开支方面自我约制,撙节用度,就是对他莫大的帮助。他对人十分轻信(这当然表明他天性纯洁善良),不管是朋友,是陌生人,时常不分好歹的慷慨相待。你或许已经注意到,他很容易上歹徒骗子的当,所以,我们希望你能凭常识与直觉成为他的守护天使。这种常识与直觉,对每个女性来说,无论多么年轻,必然具有;而对多数艺术家来说(我指的是真正的艺术家),无论多么成熟,必然匮缺。过去十年以来,我们不断给予聪这种劝告,但我们深信,恋人的话语有时比父母的忠言有效得多。而事实上,也只有两人长相厮守,才能帮得了身旁的伴侣。
十一月十二日*[译自英文]
亲爱的弥拉:聪是一个性情相当易变的艺术家,诙谐喜悦起来像个孩子,落落寡欢起来又像个浪漫派诗人。有时候很随和,很容易相处;有时候又非常固执,不肯通融。而在这点上,我要说句公道话,他倒并非时常错误的。其实他心地善良温厚,待人诚恳而富有同情心,胸襟开阔,天性谦和。
十一月十三日
看了此次照片,觉得弥拉更美了,她比瑞士时期肉采丰满,想系恢复健康之故。从她信上可以体会到她性格和顺,天真,同时也严肃,对人对事都认真。为了你们的将来,她正式去学家政,令人感动。不过持家之道主要在乎commensense(常识),待人接物和处理银钱等等,一切做得合情合理,有计划,有预算。孩子,你该满足了吧,这样一个伴侣对你可有很大帮助。目前你在经历一生最快乐的时期,订了婚,精神有了寄托,只有爱的甜蜜,还没有家庭的责任:你不要“得福不知”!看你照片,身体似乎不坏,精神也平静,我们非常安慰。弥拉极懂音乐,爱好文艺,你们一定相处得很好。在日常工作与休息营养的调节方面,千万多听她的话,别看她年幼,女性在某些事情上比较我们男人实际得多,她们的直觉往往很正确,而且任何年轻的女孩子都有母爱的本能,有些为你身心健康的劝告,更应当多多接受。但愿你脾气好,万万不要像我,要以我的坏脾气作为你的警戒。我最怕在这方面给你不良的影响。你要是能不让爸爸的缺点在你身上发展,便是你对爸爸最好的报答,也是对你的下一代尽了很大的责任。
《音乐与音乐家》(……)三月号登一篇JohnPritchard[约翰·普里查德]的介绍(你也曾与Pritchard[普里查德]合作过),有下面一小段值得你注意:——
……FamousconductorFritzBuschonceaskedJohnPritchard,"HowlongisitsinceyoulookedatRenaissancepainting?"ToPritchard′sastonished"Why?",Buschreplied,"Becauseitwillimproveyourconductingbylookingupongreatthings——donotbecomenarrow."[著名指挥家弗里茨·布施有次问约翰·普里查德,“你上次看文艺复兴时代的绘画有多久了?”普里查德很惊异的反问“为什么问我?”布施答道:“因为看了伟大作品,可以使你指挥时得到进步——而不至于眼光浅窄。”]
你在伦敦别错过lookingupongreatthings[观赏伟大艺术品]的机会,博物馆和公园对你同样重要。
十一月二十二日[译自法文]
十一月二十六日晚
自从弥拉和我们通信以后,好像你有了秘书,自己更少动笔了。知道你忙,精神紧张劳累,也不怪你。可是有些艺术问题非要你自己谈不可。你不谈,你我在精神上艺术上的沟通就要中断,而在我这个孤独的环境中更要感到孤独。除了你,没有人再和我交换音乐方面的意见。而我虽一天天的衰老,还是想多吹吹外面的风。你小时候我们指导你,到了今日,你也不能坐视爸爸在艺术的某一部门中落后!——十月二十一、十一月十三以及以前的信中已屡次提及,现在不多谈了。
没想到你们的婚期订得如此近,给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妈妈今儿整天在外选购送弥拉和你岳母的礼物。不过也许只能先寄弥拉的,下月再寄另外一包裹。原因详见给弥拉信。礼物不能在你们婚前到达伦敦,妈妈总觉得是件憾事。前信问你有否《敦煌壁画选》,现在我给你作为我给你们俩的新婚纪念品(下周作印刷品寄)。
十二月二日
你的中文并不见得如何退步,你不必有自卑感。自卑感反会阻止你表达的流畅。Dotakeiteasy![一定要放松些,慢慢来!]主要是你目前的环境多半要你用外文来思想,也因为很少机会用中文讨论文艺、思想等等问题。稍缓我当寄一些旧书给你,让你温习温习词汇和句法的变化。我译的旧作中,《嘉尔曼》和服尔德的文字比较最洗炼简洁,可供学习。
十二月二日*
知道你们婚期确定以来,我们抱着激动兴奋的心情天天都在盘算日子。你们幸福,我们也跟着幸福。所谓骨肉之亲,所谓爱子情深,只有真爱子女的父母才能深切的体会其中的滋味。我们常常沉浸在回忆中,把你的一生重新温过一遍,想着你在襁褓中的痴肥胖,又淘气又可爱的童年,顽强而多事的少年,一直到半生不熟的去罗马尼亚,出发去参加萧邦的比赛为止:童年时所受的严格的家庭教育,少年时代的发奋用功,出国后的辛勤劳苦,今天的些少成绩,真像电影中一个个的镜头,历历在目,包括了多少辛酸和多少欢乐!如今你到了人生的高潮,也是一生中最幸福的阶段,开始成家立业了。我们做父母的怎不喜极而涕!
尤其做母亲的,想到儿子今后的饮食寒暖,身边琐事,有这样一个理想的弥拉来照顾应付,你也不再觉得孤独,我从此可以交卸责任,一切放心了。可爱的弥拉,虽然我们之间只能从通信中互相了解,可是已感到她性情淳厚,温柔体贴,绝非虚荣浮夸的女孩子。(她说过她的信永远代替不了你的,你看她多么懂得做父母的心!)这是你的福气,也显出你眼光不差。最后我还得叮咛几句:希望你们二人处理相亲相爱之外,永远能互相尊重事事商量,切勿独断专行。生活要严肃,有规律,有节制;经济方面要有计划预算,用钱要适当,总之,行事不可凭冲动,图一时之快,必须深思熟虑;你个人更不可使性。当然,人生永远在学习中,过失难免,只要接受教训,就是深入一步了。
我们觉得最遗憾的是没有尽父母之职,不能代你们做些事,美中不足的又不能参加你们的婚礼。日期如此匆促,使我措手不及,不知买什么送你们好。寄出包裹限制甚严,只能在极小的范围内选购。
十二月二十四日[译自英文]
亲爱的孩子:由于你们两人都很年轻,没有实际经验,我想把我们理财的方法告诉你们,也许会对你们有所帮助。我们结婚二十九年,你母亲天天都把用掉的每一分钱记在账簿上,从未间断过。如没有这种长期家庭式簿记制度,即使有了预算,也无济于事。每天晚上或第二天早晨,她核查支出与用剩的余款,就像小铺的账房,当然不如账房那么专注用心。一发现收支不符,而她又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漏掉的项目是什么(我们两人记忆力都差),她就把不符之处列为:“忘记项目”。每个月底她把全部用途加起来,跟预算比较并分析每一项不同的支出:衣、食、住、书籍费、应酬费、零用钱等——为了这项“比较研究”,她有一本特殊的分析账簿。假如我们的支出超过预算,她就会设法找出原因,以免下个月重蹈覆辙;每年年终,把全部收支相加之后,她就提出一个新的预算。所有这些工作已经成为她生活的常规,而且这也真是个好习惯:只有靠这种办法,人才可以逐渐学会如何处理钱财,如何攒下积蓄,以防意外并养育儿女。我们有些好朋友时常说钱到了我们手中,仿佛比在他们手里更能派用场了。
生活要过得体面而省俭;要小心而勿小气;慷慨而勿易于上当;享受生活乐趣,但切勿为满足一时欲望而过分奢侈,即使当时觉得这种欲念不可或缺也罢。这是种极不容易的艺术,只有性格坚强的人,运用明智,意志力与极大的耐性,再经过一些大大小小的惨痛教训,才办得到!这种人生艺术我们不能期望很快就学会,因此最好及早开始,尤其是在婚姻生活开始的时候。
聪看到这些话,也许会耸耸肩膀,可是,亲爱的孩子,请严肃考虑这个问题,你的幸福大部分有赖于如何解决这个问题。你如今不是单身汉了!别忘了在人生艺术上成功与在任何其他艺术中的成功一样,也值得钦慕与重视,也需要高度的聪慧与才智。主宰人生艺术的不外是调度钱财的能力。不错,假如我们需要或短缺金钱,过分无度为钱财所役,损人利己征物敛财,好比吝啬鬼,守财奴,资本家……那么,金钱确是万恶的。可是那些分明有钱而不知善用的人,可真是咎由自取!啊!亲爱的孩子,我们衷心希望你们在生活中各方面都美满幸福!为了你们好,宁愿让聪觉得我们唠唠叨叨,而不愿在操持家务最重要的篇章上保持缄默。弥拉学过家政,自然明白在家常琐务上能不厌其烦,一丝不苟,就是不出大纰漏的最佳保证。因此,弥拉在钱财上必须抓紧,而聪也必须乐于跟她合作。我知道你们两人对我所说的都很清楚,但要紧的是能知行合一,而不仅是纸上谈兵而已。
逆境中的父亲(一九六〇年)
一九六一年
一九六〇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一九六一年一月五日[译自英文]
十二月三十一日
亲爱的聪,我们很高兴得知你对这一次的录音感到满意,并且将于七月份在维也纳灌录一张唱片。你在马耳他用一架走调的钢琴演奏必定很滑稽,可是我相信听众的掌声是发自内心的。你的信写得不长,也许是因为患了重伤风的缘故。信中对马耳他废墟只字未提,可见你对古代史一无所知;可是关于婚礼也略而不述却使我十分挂念,这一点证明你对现实毫不在意,你变得这么像哲学家,这么脱离世俗了吗?或者更坦白的说,你难道干脆就把这些事当做无关紧要的事吗?但是无足轻重的小事从某一观点以及从精神上来讲就毫不琐屑了。生活中崇高的事物,一旦出自庸人之口,也可变得伧俗不堪的。你知道得很清楚,我也不太看重物质生活,不太自我中心,我也热爱艺术,喜欢遐想;但是艺术若是最美的花朵,生活就是开花的树木。生活中物质的一面不见得比精神的一面次要及乏味,对一个艺术家而言,尤其如此。你有点过分偏重知识与感情了,凡事太理想化,因而忽略或罔顾生活中正当健康的乐趣。
不错,你现在生活的世界并非万事顺遂,甚至是十分丑恶的;可是你的目标,诚如你时常跟我说起的,是抗御一切诱惑,不论是政治上或经济上的诱惑,为你的艺术与独立而勇敢斗争,这一切已足够耗尽你的思想与精力了。为什么还要为自己无法控制的事情与情况而忧虑?注意社会问题与世间艰苦,为人类社会中丑恶的事情而悲痛是磊落的行为。故此,以一个敏感的年轻人来说,对人类命运的不公与悲苦感到愤慨是理所当然的,但是为此而郁郁不乐却愚不可及,无此必要。你说过很多次,你欣赏希腊精神,那么为什么不培养一下恬静与智慧?你在生活中的成就老是远远不及你在艺术上的成就。我经常劝你不时接近大自然及造型艺术,你试过没有?音乐太刺激神经,需要其他较为静态(或如你时常所说的较为“客观”)的艺术如绘画、建筑、文学等等来平衡,在十一月十三日的信里,我引了一小段FritzBusch[弗里茨·布施]的对话,他说的这番话在另外一方面看来对你很有益处,那就是你要使自己的思想松弛平静下来,并且大量减少内心的冲突。
记得一九五六至一九五七年间,你跟我促膝谈心时,原是十分健谈的,当时说了很多有趣可笑的故事,使我大乐;相反的,写起信来,你就越来越简短,而且集中在知识的问题上,表示你对现实漠不关心,一九五七年以来,你难道变了这么多吗?或者你只是懒惰而已?我猜想最可能是因为时常郁郁寡欢的缘故。为了抵制这种倾向,你最好少沉浸在自己内心的理想及幻想中,多生活在外在的世界里。
一月五日
一月五日*
亲爱的聪、弥拉:今天接到你们从Malta[马耳他]寄来的信,我们左等右等,无日不在想念你们,真是望眼欲穿了。看到你们二人的信,好像你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都在眼前,心里的高兴与温暖是无法言喻的。弥拉说接到我们的信很高兴,可是你们的信,我们也是一样要翻来覆去的看几遍呢,隔了几天还会拿出来温呢!
婚姻究竟是终身大事,你来信不但对结婚的情形只字不提,便是体会及感想也一句没有,这一点不但爸爸觉得奇怪,我也感到意外。下次来信能不能补充些呢?除了5roses[五朵玫瑰花]以外,你还送弥拉什么呢?难道你对新娘竟是一点饰物也不送么?有没有weddingring[结婚戒指]?
一九六一年一月五日
一月二十三日[译自英文]
亲爱的孩子们:我认为敦煌壁画代表了地道的中国绘画精粹,除了部分显然受印度佛教艺术影响的之外,那些描绘日常生活片段的画,确实不同凡响:创作别出心裁,观察精细入微,手法大胆脱俗,而这些画都是由一代又一代不知名的画家绘成的(全部壁画的年代跨越五个世纪)。这些画家,比起大多数名留青史的文人画家来,其创作力与生命力,要强得多。真正的艺术是历久弥新的,因为这种艺术对每一时代的人都有感染力,而那些所谓的现代画家(如弥拉信中所述)却大多数是些骗子狂徒,只会向附庸风雅的愚人榨取钱财而已。我绝对不相信他们是诚心诚意的在作画。听说英国有“猫儿画家”及用“一块旧铁作为雕塑品而赢得头奖”的事,这是真的吗?人之丧失理智,竟至于此?
二月五日上午—八日晨
二月五日上午
二月六日上午
二月七日
二月七日晚
二月八日晨
三月二十八日晨[译自英文]
亲爱的弥拉:我会再劝聪在琐屑小事上控制脾气,他在这方面太像我了,我屡屡提醒他别受我的坏习惯影响。父母的缺点与坏脾气应该不断的作为孩子的借鉴,不然的话,人的性格就没有改善的指望了。你妈妈却是最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的女性(幸好你属于她那一类型),受到所有亲朋戚友的赞美,她温柔婉约,对聪的为人影响极大。多年来要不是经常有妈妈在当中任劳任怨,小心翼翼,耐心调停,我与聪可能不会像今日一般和睦相处,因为我们两人都脾气急躁,尤其对小事情更没有耐性。简言之,我们在气质上太相似了,一般来说,这是艺术家或诗人的气质,可是在诗人画家的妻子眼中看来,这种气质却一点诗情画意都没有!我只能劝你在聪发脾气的时候别太当真,就算他有时暴跳如雷也请你尽量克制,把他当做一个顽皮的孩子,我相信他很快会后悔,并为自己蛮不讲理而惭愧。我明白,要你保持冷静,很不容易,你还这么年轻!但是,这是平息风浪、避免波及的唯一方式,要不然,你自己的情绪也会因此变坏,那就糟了——这是家庭关系的致命伤!希望你在这一点上能原谅聪,正如妈妈一向原谅我一般,因为我可以向你担保,对小事情脾气暴躁,可说是聪性格中唯一的严重缺点。
三月二十八日夜*
许多话都在英文信上仔细谈了,想你一定体会到我们做父母的一番热心与关切。我最担心的是你的性情脾气,因为你们父子的气质太相同了;虽然如此,我总觉得你还有我的成分,待人接物比较柔和,可是在熟人面前、亲人前面,你也会放肆(人人都有这个倾向)。弥拉太了解你了,她多么温柔可爱,千万不可伤害她,千万不可把你爸爸对妈妈的折磨加在弥拉身上。虽然我们女人会理解你们,原谅你们,总不是夫妇长久相处的好办法。有时你对小事情太认真、太固执、太嗦;你该避免不必要的争执,徒伤和气。你看弥拉多能干,年纪轻轻,搬家、设计、布置,一人独当,你享现成福,岂不幸运?我真想不到她在实际生活上如此多才,你该知足了。记得你五六、五七两年回家,什么事都左一遍右一遍的叮嘱,千不放心,万不放心,把我烦死了。你自己也跟我说:“妈,我跟爸爸一样的烦噢!”还有一次你跟我讲:“妈,你看我现在脾气好多了,你看怎样?”那时你笑眯眯的,温和可爱,做妈妈的能不更心疼么?但愿你有自知之明,尽量改掉自己的缺点。这次从南非远行回来,该好好休息一番,在新安顿的家里好好享受一番,看看我们给你的画、画片、照片、书籍等等,也足够你们消遣了。
四月九日—十五日[译自英文]
亲爱的弥拉:聪一定记得我们有句谈到智者自甘淡泊的老话,说人心不知足,因此我们不应该受羁于贪念与欲望。这是人所尽知的常识,可是真要实践起来,却非经历生活的艰辛不可。一个人自小到大从未为钱发愁固然十分幸运,从未见过自己的父母经济发生困难也很幸运;但是他们一旦自己成家,就不善理财了。一个人如果少年得志,他就更不善理财,这对他一生为害甚大。众神之中,幸运女神最为反复无常,不怀好意,时常袭人于不备。因此我们希望聪减少演出,降低收入,减少疲劳,减轻压力,紧缩开支,而多享受心境的平静以及婚姻生活的乐趣。亲爱的弥拉,这对你也更好些。归根结底,我相信你们俩对精神生活都比物质生活看得更重,因此就算家中并非样样舒裕也无关紧要——至少目前如此。真正的智慧在于听取忠言,立即实行,因为要一个人生来就聪明是不可能的,身为女人,你不会时常生活在云端里,由于比较实际,你在持家理财上,一定比聪学得更快更容易。
我四岁丧父,二十五岁丧母,所以在现实生活中没有人给我指点(在学识与文化方面亦复如此)。我曾经犯过无数不必要的错误,做过无数不必要的错事,回顾往昔,我越来越希望能使我至爱的孩子们摆脱这些可能遇上但避免得了的错误与痛苦。此外,亲爱的弥拉,因为你生活在一个紧张的物质世界里,我们传统的一部分,尤其是中国的生活艺术(凡事要合乎中庸之道)也许会对你有些好处。你看,我像聪一样是个理想主义者,虽然有时方式不同。你大概觉得我太迂腐,太道貌岸然了吧?(……)
这两星期我在校阅丹纳《艺术哲学》的译稿,初稿两年前就送给出版社了,但直到现在,书才到排字工人的手中。你知道,从排字到印刷,还得跨一大步,等一大段时日。这是一部有关艺术、历史及人类文化的巨著,读来使人兴趣盎然,获益良多,又有所启发。你若有闲暇,一定得好好精读和研究学习此书。
四月九日
亲爱的孩子,果然不出所料,你的信我们在十三号收到。从伦敦的邮戳看来是七号寄的,所以很快,这封信真好!这么长,有意思及有意义的内容这么多!妈妈跟我两人把信念了好几遍,(每封你跟弥拉写来的信都要读三遍!)每遍都同样使我们兴致勃勃,欣喜莫名!你真不愧为一个现代的中国艺术家,有赤诚的心、凛然的正义感,对一切真挚、纯洁、高尚、美好的事物都衷心热爱,我的教育终于开花结果。你的天赋禀资越来越有所发挥;你是对得起祖国的儿子!你在非洲看到欧属殖民地的种种丑恶行径而感到义愤填膺,这是难怪的,安德烈·纪德(AndreGide)三十年前访问比属刚果,写下《刚果之行》来抗议所见的不平,当时他的印象与愤怒也与你相差无几。你拒绝在南非演出是绝对正确的;当地的种族歧视最厉害,最叫人不可忍受。听到你想为非洲人义演,也使我感到十分高兴。了不起!亲爱的孩子!我们对你若非已爱到无以复加,就要为此更加爱你了。(……)
你们俩就算有时弄得一团糟也不必介怀,只要你们因此得到教训,不再重蹈覆辙就行了,没有人可以自诩从不犯错,可是每个人都能够越来越少犯错误。在私人生活方面,孩子气很可爱,甚至很富有诗意,可是你很明白在严肃的事情及社交场合上,我们必须十分谨慎,处处小心,别忘了英国人基本上是清教徒式的,他们对世情俗务的要求是十分严苛的。(……)
四月十五日
四月二十日*
接到你南非归途中的长信,我一边读一边激动得连心都跳起来了。爸爸没念完就说了几次Wonderful!Wonderful![好极了!好极了!]孩子,你不知给了我们多少安慰和快乐!从各方面看,你的立身处世都有原则性,可以说完全跟爸爸一模一样。对黑人的同情,恨殖民主义者欺凌弱小,对世界上一切丑恶的愤懑,原是一个充满热情、充满爱,有正义感的青年应有的反响。你的民族傲气,爱祖国爱事业的热忱,态度的严肃,也是你爸爸多少年来从头至尾感染你的;我想你自己也感觉到。孩子,看到你们父子气质如此相同,正直的行事如此一致,心中真是说不出的高兴。你们谈艺术、谈哲学、谈人生,上下古今无所不包,一言半语就互相默契,彻底了解;在父子两代中能够有这种情形,实在难得。我更回想到五六、五七两年你回家的时期,没有一天不谈到深更半夜,当时我就觉得你爸爸早已把你当做朋友看待了。
我们的生活,你自幼到大知道得很清楚;到五七、五八年为止,饮食都很正常,有规律、有节制,素来不大吃大喝,(你知道我们一辈子上饭店的次数也是数得清的。)但对脑力劳动必不可少的一些高蛋白(譬如每天要有些鱼和肉,牛油面包之类),不怕买不到。两年以来标准下降,平时吃素的日子多,你只要回想一下你独自在昆明“孵豆芽”的味儿,就明白了。那时你是受经济限制,我们如今却不是经济问题。牛油是你在家从小见惯吃惯之物,也不是什么奢侈品,为什么去年十一月我忽然要你千里迢迢的寄来呢?你就是没有用过脑子想一想,分析一下。
我们从日用品到食物都是计划供应,大家一律平等。每月每人可吃肉三天、吃鱼六天。有了你的外汇,可有一些特别照顾,每百元人民币就可额外配给油票二斤、肉票一斤、鱼票二斤、糖票二斤,比平时全家所得的分配多至一倍。可是为了多这些营养,又要增加你经济的负担,又要引起你爸爸的矛盾。他想到你为了多挣钱,势必要多开音乐会,以致疲于奔命,有伤身体,因此心里老是忐忑不安,说不出的内疚!既然你没有明白表示,有时爸爸甚至后悔order[嘱寄]食物,想还是不要你们寄的好。此中痛苦,此中顾虑,你万万想不到。我没有他那样执著,常常从旁劝慰。我说:“我们年纪也老了,就是花儿子钱也为日无多。”“用自己心爱的儿子的钱有什么关系呢?有什么不体面呢?”“我们应该想穿些,何必如此认真!”“何况儿子媳妇对我们无微不至的体贴,寄东西来他们是乐意的。”他当场听了也能接受,过后心里却仍要波动。不论在哪一方面,你很懂得爸爸,但这方面的疙瘩,恐怕你连做梦也没想到过;我久已埋在心头,没有和你细谈。为了让你更进一步,更全面的了解他,我觉得责任难逃,应当告诉你。
我的身体也不算好,心脏衰弱,心跳不正常,累了就浮肿,营养更谈不上。因为我是一家中最不重要的人,还自认为身体最棒,能省下来给你爸爸与弟弟吃是我的乐处(他们又硬要我吃,你推我让,常常为此争执),我这个作风,你在家也看惯的。这两年多来瘦了二十磅,一有心事就失眠,说明我也神经衰弱,眼睛老花,看书写字非戴眼镜不可。以上所说,想你不会误解,我绝不是念苦经,只是让你知道人生的苦乐。趁我现在还有精力,我要尽情倾吐,使我们一家人,虽然一东一西分隔遥远,还是能够融融洽洽,无话不谈,精神互相贯通,好像生活在一起。同时也使你多知道一些实际的人生和人情。以上说的一些家常琐碎和生活情形,你在外边的人也当知道一个大概,免得与现实过分脱节。你是聪明人,一定会想法安慰爸爸,消除他心中的complex[矛盾]!
真想不到我们有福气,会有弥拉这样温柔可爱的媳妇,常常写那么亲切真诚的信来,使我们在寂寞的生活中添加不少光彩、温暖、兴奋与激动。我们看着你们的信,好像面对面谈话一样亲热。你们的信我们至少要从头至尾看上三遍,可以说每个字都要研究过,体会过,咂摸其中意味,互相讨论,还要举一反三,从中看出其他的细节,想象你们的生活,伦敦的情形以及一切西方世界的动静。我希望你们尽管忙,也要学学我们的榜样。聪,你倘能特别注意,字里行间自会理解许多东西,并不限于道德教训和嘱咐。我的笔很笨拙,说了一大堆,还是不能全部表达我心里的意思,多多少少的词不达意,只有你多加功夫,深深体会了。
四月二十五日
寄你“武梁祠石刻片”四张,乃系普通复制品,属于现在印的画片一类。
片一称拓片,是吾国固有的一种印刷,原则上与过去印木版书、今日印木刻铜刻的版画相同。惟印木版书画先在版上涂墨,然后以白纸覆印;拓片则先覆白纸于原石,再在纸背以布球蘸墨轻拍细按,印讫后纸背即成正面;而石刻凸出部分皆成黑色,凹陷部分保留纸之本色(即白色)。木刻铜刻上原有之图像是反刻的,像我们用的图章;石刻原作的图像本是正刻,与西洋的浮雕相似,故复制时方法不同。
古代石刻画最常见的一种只勾线条,刻画甚浅;拓片上只见大片黑色中浮现许多白线,构成人物鸟兽草木之轮廓;另一种则将人物四周之石挖去,如阳文图章,在拓片上即看到物像是黑的,具有整个形体,不仅是轮廓了。最后一种与第二种同,但留出之图像呈半圆而微凸,接近西洋的浅浮雕。武梁祠石刻则是第二种之代表作。
给你的拓片,技术与用纸都不高明,目的只是让你看到我们远祖雕刻艺术的些少样品。你在欧洲随处见到希腊罗马雕塑的照片,如何能没有祖国雕刻的照片呢?我们的古代遗物既无照相,只有依赖拓片,而拓片是与原作等大,绝未缩小之复本。
武梁祠石刻在山东嘉祥县武氏祠内,为公元二世纪前半期作品,正当东汉(即后汉)中叶。武氏当时是个大地主大官僚,子孙在其墓畔筑有享堂(俗称祠堂)专供祭祀之用。堂内四壁嵌有石刻的图画。武氏兄弟数人,故有武荣祠武梁祠之分,惟世人混称为武梁祠。
同类的石刻画尚有山东肥城县之孝堂山郭氏墓,则是西汉(前汉)之物,早于武梁祠约百年(公元一世纪),且系阴刻,风格亦较古拙厚重。“孝堂山”与“武梁祠”为吾国古雕刻两大高峰,不可不加注意。此外尚有较晚出土之四川汉墓石刻,亦系精品。
石刻画题材自古代神话,如女娲氏补天、三皇五帝等传说起,至圣、贤、豪杰烈士、诸侯之史实轶事,无所不包——其中一部分你小时候在古书上都读过。原作每石有数画,中间连续,不分界线,仅于上角刻有题目,如《老莱子彩衣娱亲》《荆轲刺秦王》等。惟文字刻画甚浅,年代剥落,大半无存;今日之下欲知何画代表何人故事,非熟悉《春秋》《左传》《国策》不可;我无此精力,不能为你逐条考据。
武梁祠全部石刻共占五十余石,题材总数更远过于此。我仅有拓片二十余张,亦是残帙,缺漏甚多,兹挑出拓印较好之四纸寄你,但线条仍不够分明,遒劲生动飘逸之美几无从体会,只能说聊胜于无而已。
一九六一年四月二十五日
此种信纸(这封信是用木刻水印笺纸写的)即是木刻印刷,今亦不复制造,值得细看一下。
另附法文说明一份,专供弥拉阅读,让她也知道一些中国古艺术的梗概与中国史地的常识。希望她为你译成英文,好解释给你外国友人听;我知道大部分历史与雕塑名词你都不见得会用英文说。倘装在框内,拓片只可非常小心的压平,切勿用力拉直拉平,无数皱下去的地方都代表原作的细节,将纸完全拉直拉平就会失去本来面目,务望与弥拉细说。
又汉代石刻画纯系吾国民族风格。人物姿态衣饰既是标准汉族气味,雕刻风格亦毫无外来影响。南北朝(公元四世纪至六世纪)之石刻,如河南龙门、山西云冈之巨大塑像(其中很大部分是更晚的隋唐作品——相当于公元六至八世纪),以及敦煌壁画等等,显然深受佛教艺术、希腊罗马及近东艺术之影响。
附带告诉你这些中国艺术演变的零星知识,对你也有好处,与西方朋友谈到中国文化,总该对主流支流、本土文明与外来因素,心中有个大体的轮廓才行。以后去大英博物馆巴黎罗浮美术馆,在远东艺术室中亦可注意及之。巴黎还有专门陈列中国古物的MusēeGuimet[吉美博物馆],值得参观!
五月一日
中国诗词最好是木刻本,古色古香,特别可爱。可惜不准出口,不得已而求其次,就挑商务影印本给你。以后还会陆续寄,想你一定喜欢。《希腊的雕塑》一编六万余字,是我去冬花了几星期工夫抄的,也算是我的手泽,特别给你作纪念。内容值得细读,也非单看一遍所能完全体会。便是弥拉读法文原著,也得用功研究,且原著对神话及古代史部分没有注解,她看起来还不及你读译文易懂。为她今后阅读方便,应当买几部英文及法文的比较完整的字典才好。我会另外写信给她提到。
你岳丈灌的唱片,十之八九已听过,觉得以贝多芬的协奏曲与巴赫的SoloSonata[《独奏奏鸣曲》]为最好。Bartok[巴托克]不容易领会,Bach[巴赫]的协奏曲不及piano[钢琴]的协奏曲动人。不知怎么,polyphonic[复调]音乐对我终觉太抽象。便是巴赫的Cantata[《清唱剧》]听来也不觉感动。一则我领会音乐的限度已到了尽头,二则一般中国人的气质和那种宗教音乐距离太远——语言的隔阂在歌唱中也是一个大阻碍。(勃拉姆斯的《小提琴协奏曲》似乎不及钢琴协奏曲美,是不是我程度太低呢?)
你往海外预备拿什么节目出去?协奏曲是哪几支?恐怕VanWyck[范怀克]首先要考虑那边群众的好恶;我觉得考虑是应当的,但也不宜太迁就。最好还是挑自己最有把握的东西。真有吸引力的还是一个人的本色,而保持本色最多的当然是你理解最深的作品。
我们与萧伯母的关系,她对你从小的爱护关切,最近几月来对我们食物方面的帮助,都该和弥拉谈谈,让她知道你父亲的朋友是怎样的患难之交,同时也可感染她缓急相助,古道热肠的做人之道。你说对么?
五月二十三日—二十四日
越知道你中文生疏,我越需要和你多写中文;同时免得弥拉和我们隔膜,也要尽量写英文。有时一些话不免在中英文信中重复,望勿误会是我老糊涂。从你婚后,我觉得对弥拉如同对你一样负有指导的责任:许多有关人生和家常琐事的经验,你不知道还不打紧,弥拉可不能不学习,否则如何能帮助你解决问题呢?既然她自幼的遭遇不很幸福,得到父母指点的地方不见得很充分,再加西方人总有许多观点与我们有距离,特别在人生的淡泊、起居享用的俭朴方面,我更认为应当逐渐把我们东方民族(虽然她也是东方血统,但她的东方只是徒有其名了!)的明智的传统灌输给她。前信问你有关她与生母的感情,务望来信告知。这是人伦至性,我们不能不关心弥拉在这方面的心情或苦闷。
(……)不愿意把物质的事挂在嘴边是一件事,不糊里糊涂莫名其妙的丢失钱是另一件事!这是我与你大不相同之处。我也觉得提到阿堵物是俗气,可是我年轻时母亲(你的祖母)对我的零用抓得极紧,加上二十四岁独立当家,收入不丰;所以比你在经济上会计算,会筹划,尤其比你原则性强。当然,这些对你的艺术家气质不很调和,但也只是对像你这样的艺术家是如此;精明能干的艺术家也有的是。萧邦即是一个有名的例子:他从来不让出版商剥削,和他们谈判条件从不怕烦。你在金钱方面的洁癖,在我们眼中是高尚的节操,在西方拜金世界和吸血世界中却是任人鱼肉的好材料。我不和人争利,但也绝不肯被人剥削,遇到这种情形不能不争——这也是我与你不同之处。但你也知道,我争的还是一个理而不是为钱,争的是一口气而不是为的利。在这一点上你和我仍然相像。
柏辽兹我一向认为最能代表法兰西民族,最不受德、意两国音乐传统的影响。《基督童年》一曲朴素而又精雅,热烈而又含蓄,虔诚而又健康,完全写出一个健全的人的宗教情绪,广义的宗教情绪,对一切神圣、纯洁、美好、无邪的事物的崇敬。来信说得很对,那个曲子又有热情又有恬静,又兴奋又淡泊,第二段的古风尤其可爱。怪不得当初巴黎的批评家都受了骗,以为真是新发现的十七世纪法国教士作的。但那narrator[叙述者]唱得太过火了些,我觉得家中原有老哥伦比亚的一个片段比这个新片更素雅自然。可惜你不懂法文,全篇唱词之美在英文译文中完全消失了。我对照看了几段,简直不能传达原作的美于万一!(原文写得像《圣经》一般单纯!可是多美!)想你也知道全部脚本是出于柏辽兹的手笔。
正如你说的,你和我在许多地方太相像了,不知你在小事情的脾气上是否常常把爸爸作为你的警戒?弥拉还是孩子,你更得优容些,多用善言劝导,多多坐下来商量,切勿遇事烦躁,像我这样。你要能不犯你爸爸在这方面的错误,我就更安心更快活了。
五月二十三日
我自己常常发觉译的东西过了几个月就不满意;往往当时感到得意的段落,隔一些时候就觉得平淡得很,甚至于糟糕得很。当然,也有很多情形,人家对我的批评与我自己的批评并不对头;人家指出的,我不认为是毛病;自己认为毛病的,人家却并未指出。想来你也有同样的经验。七月维也纳灌音决定后告知!那时寄些明信片来!
孩子,来信有句话很奇怪。沉默如何就等于同意或了解呢?不同意或不领会,岂非也可用沉默来表现吗?在我,因为太追求逻辑与合理,往往什么话都要说得明白,问得明白,答复别人也答复得分明;沉默倒像表示躲避,引起别人的感觉不是信任或放心,而是疑虑或焦急。过去我常问到你经济情况,怕你开支浩大,演出太多,有伤身体与精神的健康;主要是因为我深知一个艺术家在西方世界中保持独立多么不容易,而唯有经济有切实保障才能维持人格的独立。并且父母对儿女的物质生活总是特别关心。再过一二十年,等你的孩子长成以后,你就会体验到这种心情。
二十四日
五月二十四日[译自英文]
亲爱的孩子们:每次妈妈连续梦见你们几晚,就会收到你们的信,这次也不例外,她不但梦见你们两个,也梦见弥拉从窗下经过,妈妈叫了出来:弥拉!妈妈说,弥拉还对她笑呢!
从现在起,我得多写中文信,好让聪多接触母语,同时我还会继续给你们用英文写信。
六月二十六日晚
分析你岳父的一段大有见地,但愿作为你的借鉴。你的两点结论,不幸的婚姻和太多与太早的成功是艺术家最大的敌人,说得太中肯了。我过去为你的婚姻问题操心,多半也是从这一点出发。如今弥拉不是有野心的女孩子,至少不会把你拉上热衷名利的路,让你能始终维持艺术的尊严,维持你严肃朴素的人生观,已经是你的大幸。还有你淡于名利的胸怀,与我一样的自我批评精神,对你的艺术都是一种保障。但愿十年二十年之后,我不在人世的时候,你永远能坚持这两点。恬淡的胸怀,在西方世界中特别少见,希望你能树立一个榜样!
最近几次来信,你对我们托办的事多半有交代,我很高兴。你终于在实际生活方面也成熟起来了,表示你有头有尾,责任感更强了。你的录音机迄未置办,我很诧异;照理你布置新居时,应与床铺在预算表上占同样重要的地位。在我想来,少一两条地毯倒没关系,少一架好的录音机却太不明智。足见你们俩仍太年轻,分不出轻重缓急。但愿你去美洲回来就有能力置办!(……)
我早料到你读了《希腊的雕塑》以后的兴奋。那样的时代是一去不复返的了,正如一个人从童年到少年那个天真可爱的阶段一样。也如同我们的先秦时代、两晋六朝一样。近来常翻阅《世说新语》(正在寻一部铅印而篇幅不太笨重的预备寄你),觉得那时的风流文采既有点儿近古希腊,也有点儿像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但那种高远、恬淡、素雅的意味仍然不同于西方文化史上的任何一个时期。人真是奇怪的动物,文明的时候会那么文明,谈玄说理会那么隽永,野蛮的时候又同野兽毫无分别,甚至更残酷。奇怪的是这两个极端就表现在同一批人同一时代的人身上。两晋六朝多少野心家,想夺天下、称孤道寡的人,坐下来清谈竟是深通老庄与佛教哲学的哲人!
石刻画你喜欢吗?是否感觉到那是真正汉族的艺术品,不像敦煌壁画云冈石刻有外来因素。我觉得光是那种宽袍大袖、简洁有力的线条、浑合的轮廓、古朴的屋宇车辆、强劲雄壮的马匹,已使我看了怦然心动,神游于两千年以前的天地中去了(装了框子看更有效果)。
几个月来做翻译巴尔扎克《幻灭》三部曲的准备工作,七百五十余页原文,共有一千一百余生字。发个狠每天温三百至四百生字,大有好处。正如你后悔不早开始把萧邦的Etudes[《练习曲》]作为每天的日课,我也后悔不早开始记生字的苦功。否则这部书的生字至多只有二三百。倘有钱伯伯那种记忆力,生字可减至数十。天资不足,只能用苦功补足。我虽到了这年纪,身体挺坏,这种苦功还是愿意下的。
你对Michelangeli[米开兰琪利]的观感大有不同,足见你六年来的进步与成熟。同时,“曾经沧海难为水”,“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也是你意见大变的原因。伦敦毕竟是国际性的乐坛,你这两年半的逗留不是没有收获的。
六月二十六日晚七时
吃过晚饭,又读了一遍(第三遍)来信。你自己说写得乱七八糟,其实并不。你有的是真情实感,真正和真实的观察、分析、判断,便是杂乱也乱不到哪里去。中文也并未退步;你爸爸最挑剔文字,我说不退步你可相信是真的不退步。而你那股热情和正义感不知不觉洋溢于字里行间,教我看了安慰、兴奋……有些段落好像是我十几年来和你说的话的回声……你没有辜负园丁!
老好人往往太迁就,迁就世俗,迁就褊狭的家庭愿望,迁就自己内心中不大高明的因素;而真理和艺术需要高度的原则性和永不妥协的良心。物质的幸运也常常毁坏艺术家。可见艺术永远离不开道德——广义的道德,包括正直、刚强、斗争(和自己的斗争以及和社会的斗争)、毅力、意志、信仰……
的确,中国优秀传统的人生哲学,很少西方人能接受,更不用说实践了。比如“富贵于我如浮云”在你我是一条极崇高极可羡的理想准则,但像巴尔扎克笔下的那些人物,正好把富贵作为人生最重要的,甚至是唯一的目标。他们那股向上爬,求成功的蛮劲与狂热,我个人简直觉得难以理解。也许是气质不同,并非多数中国人全是那么淡泊。我们不能把自己人太理想化。
你提到英国人的抑制(inhibition),其实正表示他们犷野强悍的程度,不能不深自敛抑,一旦决堤而出,就是莎士比亚笔下的那些人物,如麦克白斯、奥赛罗等等,岂不wild[狂放]到极点?
Bath[巴斯]在欧洲亦是鼎鼎大名的风景区和温泉疗养地,无怪你觉得是英国最美的城市。看了你寄来的节目,其中几张风景使我回想起我住过的法国内地古城:那种古色古香,那种幽静与悠闲,至今常在梦寐间出现。说到这里,希望你七月去维也纳,百忙中买一些美丽的风景片给我。爸爸坐井观天,让我从纸面上也接触一下贝多芬、莫扎特、舒伯特住过的名城!
见到你岳父母,千万代我问候。这是应有的礼貌,为了你爸爸你决不可疏忽,切切切切!
六月二十七日[译自英文]
最亲爱的弥拉:要是我写一封长长的中文信给聪,而不给你写几行英文信,我就会感到不安。写信给你们两个,不仅是我的责任,也是一种抑止不住的感情,想表达我对你的亲情与挚爱。最近十个月来,我们怎么能想起聪而不同时想到你呢?在我们心目中,你们两个已经不知不觉的合二而一了。但是为了使聪不致于忘记中文,我必须多用中文给他写信,所以你看,每次我给你们写信时就不得不写两封。
妈妈和我都很高兴见到聪在现实生活中变得成熟些了,这当然是你们结合的好影响。你们结婚以来,我觉得聪更有自信了。他的心境更为平静,伤感与乖戾也相应减少,虽则如此,他的意志力,在艺术方面之外,仍然薄弱,而看来你在这方面也不太坚强。最好随时记得这一点,设法使两人都能自律,都能容忍包涵。在家中维持有条理的常规,使一切井井有条,你们还年轻,这些事很难付诸实行并坚持下去,可是养成良好习惯,加强意志力永远是件好事,久而久之,会受益无穷。
一个人(尤其在西方)一旦没有宗教信仰,道德规范就自动成为生活中唯一的圭臬。大多数欧洲人看到中国人没有宗教(以基督教的眼光来看),而世世代代以来均能维系一个有条有理、太平文明的社会,就大感惊异,秘密在于这世上除了中国人,再没有其他民族是这样自小受健全的道德教训长大的。你也许已在聪的为人方面看到这一点,我们的道德主张并不像西方的那么“拘谨”,而是一种非常广义的看法,相信人生中应诚实不欺,不论物质方面或精神方面,均不计报酬,像基督徒似的冀求一个天堂。我们深信,人应该为了善、为了荣誉、为了公理而为善,而不是为了惧怕永恒的惩罚,也不是为了求取永恒的福祉。在这一意义上,中国人是文明世界中真正乐观的民族。在中国,一个真正受过良好教养和我们最佳传统与文化熏陶的人,在不知不觉中自然会不逐名利,不慕虚荣,满足于一种庄严崇高,但物质上相当清贫的生活。这种态度,你认为是不是很理想很美妙?
亲爱的孩子,有没有想过我在E-No.17信中所引用的孟德斯鸠的名言:“树人如树木,若非善加栽培,必难欣欣向荣?”假如你想听取孟德斯鸠的忠言,成为一棵“枝叶茂盛”的植物,那么这是开始自我修养的时候了。开始时也许在聪忙于演出的日子,你可以有闲暇读些正经书,我建议你在今夏看这两本书:丹纳的《艺术哲学》和Etiemble[埃蒂昂勃勒]的《新西游记》(这本书我有两册,是作者送的,我会立即寄一本给你)。读第一本书可使你对艺术及一般文化历史有所认识,第二本可促进你对现代中国的了解。
如果你可以在旧书店里找到一本罗素的《幸福之路》,也请用心阅读,这本书虽然是三十年前写的,可是因为书中充满智慧及富有哲理的话很多,这些话永远不会过时,所以对今日的读者,仍然有所裨益。希望你也能念完《约翰·克利斯朵夫》。像你这样一位年轻的家庭主妇要继续上进,终身坚持自我教育,是十分困难的,我可以想象得出你有多忙,可是这件事是值得去努力争取的。妈妈快四十九岁了,仍然“挣扎”着每天要学习一些新东西(学习英语)。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勃隆斯丹太太跟一般中产阶级的家庭主妇一样忙,可是她仍然每天坚持练琴(每日只练一小时至一小时半,可是日久见功),还能演奏及上电台播音。这种勇气与意志的确叫人激赏,几乎可说是英雄行径!
七月七日[译自英文]
七月七日晚
《近代文明中的音乐》和你岳父的传记,同日收到。接连三个下午看完传记,感想之多,情绪的波动,近十年中几乎是绝无仅有的经历。写当代人的传记有一个很大的便宜,人证物证多,容易从四面八方搜集材料,相互引证、核对。当然也有缺点:作者与对象之间距离太近,不容易看清客观事实和真正的面目;当事人所牵涉的人和事大半尚在目前,作者不能毫无顾虑,内容的可靠性和作者的意见难免打很大的折扣。总的说来,马吉道夫写得很精彩;对人生、艺术、心理变化都有深刻的观察和真切的感受;taste[趣味]不错,没有过分的恭维。作者本人的修养和人生观都相当深广。许多小故事的引用也并非仅仅为了吸引读者,而是旁敲侧击的烘托出人物的性格。
书中值得我们深思的段落,多至不胜枚举,对音乐,对莫扎特、巴赫直到巴托克的见解;对音乐记忆的分析,小提琴技术的分析,还有对协奏曲(和你一开始即浸入音乐的习惯完全相似)的态度,都大有细细体会的价值。他的两次restudy[重新学习](最后一次是一九四二至一九四五年)你都可作为借鉴。
了解人是一门最高深的艺术,便是最伟大的哲人、诗人、宗教家、小说家、政治家、医生、律师,都只能掌握一些原则,不能说对某些具体的实例——个人——有彻底的了解。人真是矛盾百出,复杂万分,神秘到极点的动物。看了传记,好像对人物有了相当认识,其实还不过是一些粗疏的概念。尤其他是性情温和、从小隐忍惯的人,更不易摸透他的底。我想你也有同感。
你上次信中分析他的话,我不敢下任何断语。可是世界上就是到处残缺,没有完善的人或事。大家说他目前的夫人不太理想,但弥拉的母亲又未尝使他幸福。他现在的夫人的确多才多艺,精明强干,而连带也免不了多才多艺和精明强干带来的缺点。假如你和其他友人对你岳父的看法不错,那也只能希望他的艺术良心会再一次觉醒,提到一个新的更高的水平,再来一次严格的自我批评。是否会有这幸运的一天,就得看他的生命力如何了。人的发展总是波浪式的,和自然界一样:低潮之后还有高潮再起的可能,峰回路转,也许“柳暗花明又一村”,又来一个新天地呢!所以古人说对人要“盖棺论定”。(……)
我已有几次问你弥拉是否开始怀孕,因为她近来信少,与你半年前的情形相仿。若是怀孕而不舒服,则下面的话只当没说!否则妈妈送了她东西,她一个字都没有,未免太不礼貌。尤其我们没有真好的东西给她(环境限制),可是“礼轻心意重”,总希望受的人接受我们一份情意。倘不是为了身体不好,光是忙,不能成为一声不出的理由。这是体统和规矩问题。我看她过去与后母之间不大融洽,说不定一半也由于她太“少不更事”。——但这事你得非常和缓的向她提出,也别露出是我信中嗔怪她,只作为你自己发觉这样不大好,不够kind[周到],不合乎做人之道。你得解释,这不过是一例,做人是对整个社会,不仅仅是应付家属。但对近亲不讲礼貌的人也容易得罪一般的亲友。——以上种种,你需要掌握时机,候她心情愉快的当口委婉细致、心平气和、像对知己朋友进忠告一般的谈。假如为了我们使你们小夫妇俩不欢,是我极不愿意的。你总得让她感觉到一切是为她好,帮助她学习livethelife[待人处世];而绝非为了父母而埋怨她。孩子,这件微妙的任务希望你顺利完成!对你也是一种学习和考验。忠言逆耳,但必须出以一百二十分柔和的态度,对方才能接受。
经济有了计划,就可按照目前的实际情况定一个音乐活动的计划。比如下一季度是你最忙,但也是收入最多的季度:那笔收入应该事先做好预算;切勿钱在手头,散漫使花,而是要作为今后减少演出的基础——说明白些就是基金。你常说音乐世界是茫茫大海,但音乐还不过是艺术中的一支,学问中的一门。望洋兴叹是无济于事的,要钻研仍然要定计划——这又跟你的演出的多少、物质生活的基础有密切关系。你结了婚,不久家累会更重;你已站定脚跟,但最要防止将来为了家累,为了物质基础不稳固,不知不觉的把演出、音乐为你一家数口服务。古往今来——尤其近代,多少艺术家(包括各个部门的)到中年以后走下坡路,难道真是他们愿意的吗?多半是为家庭拖下水的,而且拖下水的经过完全出于不知不觉。孩子,我为了你的前途不能不长篇累牍的告诫。现在正是设计你下一阶段生活的时候,应当振作精神,面对当前,眼望将来,从长考虑。何况我相信三五年到十年之内,会有一个你觉得非退隐一年二年不可的时期。一切真有成就的演奏家都逃不过这一关。你得及早准备。
最近三个月,你每个月都有一封长信,使我们好像和你对面谈天一样:这是你所能给我和你妈妈的最大安慰。父母老了,精神上不免一天天的感到寂寞。唯有万里外的游子归鸿使我们生活中还有一些光彩和生气。希望以后的信中,除了艺术,也谈谈实际问题。你当然领会到我做爸爸的只想竭尽所能帮助你进步,增进你的幸福,想必不致嫌我烦琐吧?
八月一日
二十四日接弥拉十六日长信,快慰之至。几个月不见她手迹着实令人挂心,不知怎么,我们真当她亲生女儿一般疼她;从未见过一面,却像久已认识的人那样亲切。读她的信,神情笑貌跃然纸上。口吻那么天真那么朴素,taste[品味]很好,真叫人喜欢。成功的婚姻不仅对当事人是莫大的幸福,而且温暖的光和无穷的诗意一直照射到、渗透入双方的家庭。敏读了弥拉的信也非常欣赏她的人品。孩子,我不能不再一次祝贺你的幸运。二年半以来这是你音乐成就以外最大的收获了:相信你一定会珍惜这美满的婚姻,日后开出鲜艳的花来!(……)
像你这样的年龄与经验,随时随地吸收别人的意见非常重要。经常请教前辈更是必需。你敏感得很,准会很快领会到那位前辈的特色与专长,尽量汲取——不到汲取完了决不轻易调换老师。(……)
上面说到维也纳派的repose[和谐恬静],推想当是一种闲适恬淡而又富于旷达胸怀的境界,有点儿像陶靖节、杜甫(某一部分田园写景)、苏东坡、辛稼轩(也是田园曲与牧歌式的词)。但我还捉摸不到真正维也纳派的所谓repose,不知你的体会是怎么回事?
近代有名的悲剧演员可分两派:一派是浑身投入,忘其所以,观众好像看到真正的剧中人在面前歌哭;情绪的激动,呼吸的起伏,竟会把人在火热的浪潮中卷走,SarahBernhardt[莎拉·伯恩哈特]即是此派代表(巴黎有她的纪念剧院)。一派刻画人物惟妙惟肖,也有大起大落的激情,同时又处处有一个恰如其分的节度,从来不流于“狂易”之境。心理学家说这等演员似乎有双重人格:既是演员,同时又是观众。演员使他与剧中人物合一,观众使他一切演技不会过火(即是能入能出的那句老话)。因为他随时随地站在圈子以外冷眼观察自己,故即使到了猛烈的高潮峰顶仍然能控制自己。以艺术而论,我想第二种演员应当是更高级。观众除了与剧中人发生共鸣,亲身经受强烈的情感以外,还感到理性节制的伟大,人不被自己情欲完全支配的伟大。这伟大也就是一种美。感情的美近于火焰的美、浪涛的美、疾风暴雨之美,或是风和日暖、鸟语花香的美;理性的美却近于钻石的闪光、星星的闪光,近于雕刻精工的美、完满无疵的美,也就是智慧之美!情感与理性平衡所以最美,因为是最上乘的人生哲学、生活艺术。
记得好多年前我已与你谈起这一类话。现在经过千百次实际登台的阅历,大概更能体会到上述的分析可应用于音乐了吧?去冬你岳父来信说,你弹两支莫扎特协奏曲,能把强烈的感情纳入古典的形式之内,他意思即是指感情与理性的平衡。但你还年轻,出台太多,往往体力不济,或技巧不够放松,难免临场紧张,或是情不由己,becarriedaway[难以自抑]。并且你整个品性的涵养也还没到此地步。不过早晚你会在这方面成功的,尤其技巧有了大改进以后。(……)
"Afterreadingthat′,IfoundmyconvictionthatHandelsmusic,speciallyhisoratorioisthenearesttotheGreekspiritinmusic更加强了.Hisoptimism,hisradiantpoetry,whichisassimpleasonecanimaginebutnevervulgar,hisdirectnessandfrankness,hispride,hismajestyandhisalmostphysicalecstasy.IthinkthatiswhywhenanEnglishchorussings′Hallelujah′theysuddenlybecomesowild,takingoffcompletelytheirusualEnglishinhibition,becauseatthatmomenttheyexperiencesomethingreallythrilling,somethinglikeecstasy"…
为了帮助你的中文,我把你信中一段英文代你用中文写出。你看看是否与你原意有距离。ecstasy[狂喜与忘我境界]一字含义不一,我不能老是用出神两字来翻译。像这样不打草稿随手翻译,在我还是破题儿第一遭。
八月十九日
近几年来常常想到人在大千世界、星云世界中多么微不足道,因此更感到人自命为万物之灵实在狂妄可笑。但一切外界的事物仍不断对我发生强烈的作用,引起强烈的反应和波动,忧时忧国不能自已;另一时期又觉得转眼之间即可撒手而去,一切于我何有哉!这一类矛盾的心情几乎经常控制了我:主观上并无出世之意,事实上常常浮起虚无幻灭之感。个人对一切感觉都敏锐、强烈,而常常又自笑愚妄。不知这是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共同苦闷,还是我特殊的气质使然。即使想到你,有些安慰,却也立刻会想到随时有离开你们的可能,你的将来,你的发展,我永远看不见的了,你十年二十年后的情形,对于我将永远是个谜,正如世界上的一切,人生的一切,到我脱离尘世之时都将成为一个谜——个人消灭了,茫茫宇宙照样进行,个人算得什么呢!
八月三十一日夜—九月二日中午
以上是综合的感想。现在谈谈你最近学习所引起的特殊问题。
八月三十一日夜
早在一九五七年李赫特在沪演出时,我即觉得他的舒伯特没有grace[优雅]。以他的身世而论,很可能于不知不觉中走上神秘主义的路。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中,那世界只有他一个人能进去,其中的感觉、刺激、形象、色彩、音响都另有一套,非我们所能梦见。神秘主义者往往只有纯洁、朴素、真诚,但缺少一般的温馨妩媚。便是文艺复兴初期的意大利与佛兰德斯宗教画上的grace也带一种圣洁的他世界的情调,与十九世纪初期维也纳派的风流蕴藉,熨帖细腻,同时也带一些淡淡的感伤的柔情毫无共通之处。而斯拉夫族,尤其俄罗斯民族的神秘主义又与西欧的罗马正教一派的神秘主义不同。听众对李赫特演奏的反应如此悬殊也是理所当然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人还有几个能容忍音乐上的神秘主义呢?至于捧他上天的批评只好目之为梦呓,不值一哂。
九月一日
以往四年简直不和你谈到这些,原因你自会猜到。我的感想与意见写起来也许会积成一厚本;我吃亏的就是平日想得太多,无论日常生活,大事小事,街头巷尾所见所闻,都引起我许多感想;更吃亏的是看问题水平提得太高(我一向说不是我水平高,而是一般的水平太低),发现症结为时太早:许多现在大家承认为正确的意见,我在四五年、六七年以前就有了;而在那时的形势下,在大家眼中我是思想落后,所以有那些看法。
昨天乘凉前后,独自想了很多,心中很难过:觉得对敏的责备不太公平。我对他从小起就教育不够:初期因他天资差,开窍迟,我自己脾气又不好;后期完全放任,听凭学校单独负责;他入大学后我也没写长信(除了一次以外)与他。像五四至五七,五九至现在我写给你的那样的信,一封也不曾给敏写过。无论在学业方面,做人方面,我都未尽教导之责。当然他十年来思想演变与你大异,使我没法多开口;但总觉得对你给的很多,对他给的太少,良心上对不起他。今后要想法补救一下才是。
这封信陆陆续续写了三天,和你谈话是永远谈不完的。唯一的安慰是发现你逐渐成熟,愈来愈了解我,减少我精神上孤独寂寞之感。你每来一次信,就仿佛你回家来看我们一次!
九月二日中午
九月是你比较空闲的一月,我屡次要你去博物馆看画,无论如何在这个月中去一二回!先定好目标看哪一时期的哪一派,集中看,切勿分散精力。早期与中期文艺复兴(意大利派)也许对你理解斯卡拉蒂更有帮助。造型艺术与大自然最能培养一个人身心的relax[舒泰]!
九月十四日晨
你对狄阿娜夫人与岳父的意见,大概决不会与外人谈到吧?上流社会,艺术界,到处都有搬嘴舌的人,必须提防。别因为对方在这些问题上与你看法相同,便流露出你的心腹(一个人上当最多就是在这种场合)。特别对你岳父的意见,你务必“讳莫如深”,只跟我们谈;便是弥拉前面也不宜透露,她还没有到年纪,不能冷静分析从小崇拜的父亲。再说,一个名流必有或多或少忌妒的人:社会上对你岳父的议论都得用自己的头脑来分析过,与事实核对过;否则不能轻易信服。
九月十四日下午又书
十月五日夜*
我抱着满腔愉快的心情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日夜盼望的那么一天终于到来,爸爸的问题解决了,已于九月三十日报上发表(就是“摘掉帽子”)。爸爸是一九五八年四月底戴上右派帽子的,他是文艺界中最后一个,当时阿敏就要告诉你,我们怕刺激你,立即去信阻止,所以你大概有些不清不楚。这完全是党的宽大以及他数十年如一日的辛勤工作的结果,但他自己认为谈不上什么自我改造。他认为本来“戴帽子”与“摘帽子”都是他们的事,与他无关。
十月五日深夜
你也很明白,钢琴上要求放松先要精神上放松,过度的室内生活与书斋生活恰恰是造成现代知识分子神经紧张与病态的主要原因;而萧然意远、旷达恬静、不滞于物、不凝于心的境界只有从自然界中获得,你总不能否认吧?
十一月至明春二月是你去英后最忙的时期,也是出入重大的关头;旅途辛苦,演出劳累,难免神经脆弱,希望以最大的忍耐控制一切,处处为了此行的使命与祖国荣辱攸关着想。但愿你明年三月能够以演出与性情脾气双重的成功报告我们,那我们真要快乐到心花怒放了!——放松,放松!精神上彻底的轻松愉快,无挂无碍,将是你此次双重胜利的秘诀!
父亲(一九六一年)
父母在寓所小花园合影(一九六一年)
十二月十七日[译自英文]
一九六二年
一月二十一日下午—二十一日夜
PaulParay[保罗·巴雷]一段写得很动人——不,其实是事情很动人。所谓天涯无处无知己,不独于萧邦为然,于你亦然,对每个人都一样!这种接触对一个青年艺术家就是一种教育。你岳父的传记中不少此类故事。惟其东零西碎还有如此可爱的艺术家,在举世拜金潮的时代还能保持一部分干净的园地,鼓舞某些纯洁的后辈前进。但愿你建议与MaxRudolf[马克斯·鲁道夫]合作,灌片公司肯接受。
一月二十一日下午
没想到澳洲演出反比美洲吃重,怪不得你在檀香山不早写信。重温巴托克,我听了很高兴,有机会弹现代的东西就不能放过,便是辛苦些也值得。对你的音乐感受也等于吹吹新鲜空气。
你能讨祖岳父母的喜欢,着实不容易。听弥拉口气,她的祖父母不大容易喜欢人,即使最亲近的家属也如此。我猜想两老的脾气大概和我差不多吧?
一月二十一日夜
附:一月十日聪信摘录
伴着我跟纽约交响乐团一起演出的客座指挥是位法国老先生,名叫保罗·巴雷。他很了不起,标准法国人,音乐表现方面很沉着,但是极有智慧兼且反应敏锐。我为他弹奏全首协奏曲,而他没要求我作任何解释。排演时,一切都十全十美,他指挥的全曲优美动人,每一句乐曲与我的演奏配合无间。他实在对我很好,既友善又语带鼓励,并充满热情,一次我弹完协奏曲(此曲在纽约共演出四次)后上前致谢,他在笑容中带着泪水,告诉我这是他一直想象中的萧邦:浪漫而有诗意,但雄赳赳、永远带有阳刚气息;可是多数钢琴家弹奏的萧邦叫他作呕。
一月二十一日[译自英文]
二月二十一日夜
今年春节假期中来客特别多,有些已四五年不见面了。雷伯伯也从芜湖回申(他于一九五八年调往安徽皖南大学),听了你最近的唱片,说你的萧邦确有特点,诗意极浓,近于李白的味道。此话与你数年来的感受不谋而合。可见真有艺术家心灵的人总是一拍即合的。雷伯伯远在内地,很少接触音乐的机会,他的提琴亦放弃多年,可是一听到好东西马上会感受。想你听了也高兴。他是你的开蒙钢琴老师,亦是第一个赏识你的人(一九五二年你在兰心演出半场,他事后特意来信,称道你沉浸在音乐内的忘我境界,国内未有前例),至今也仍然是你的知己。
三月八日[给傅敏的信]
很高兴知道你有了一个女友,也高兴你现在就告诉我们,让我们有机会指导你。对恋爱的经验和文学艺术的研究,朋友中数十年悲欢离合的事迹和平时的观察思考,使我们在儿女的终身大事上能比别的父母更有参加意见的条件。你尽可信赖我们,随时把情形和你感情的进展,波动,讲给我们听,帮助你过这一个人生的大关。
所谓冷静,不但是表面的行动,尤其内心和思想都要做到。当然这一点是很难。人总是人,感情上来,不容易控制,年轻人没有恋爱经验更难维持身心的平衡,同时与各人的气质有关。我生平总不能临事沉着,极容易激动,这是我的大缺点。幸而事后还能客观分析,周密思考,才不至于使当场的意气继续发展,闹得不可收拾。我告诉你这一点,让你知道如临时不能克制,过后必须由理智来控制大局:该纠正的就纠正,该向人道歉的就道歉,该收篷时就收篷,总而言之,以上两点归纳起来只是:感情必须由理智控制。要做到,必须下一番苦功在实际生活中长期锻炼。
我一生从来不曾有过“恋爱至上”的看法。“真理至上”,“道德至上”,“正义至上”,这种种都应当做为立身的原则。恋爱不论在如何狂热的高潮阶段也不能侵犯这些原则。朋友也好,妻子也好,爱人也好,一遇到重大关头,与真理、道德、正义等等有关的问题,决不让步。
事情主观上固盼望必成,客观方面仍须有万一不成的思想准备。为了避免失恋等等的痛苦,这一点“明智”我觉得一开头就应当充分掌握。最好勿把对方做过于肯定的想法,一切听凭自然演变。
她的家庭情形还得多知道些。上海家住何处?父亲名字及以前服务机构名称望能详告。
除了优缺点,俩人性格脾气是否相投也是重要因素。刚柔、软硬、缓急的差别要能相互适应调剂。还有许多表现在举动、态度、言笑、声音……之间说不出也数不清的小习惯,在男女之间也有很大作用,要弄清这些就得冷眼旁观慢慢咂摸。所谓经得起考验乃是指有形无形的许许多多批评与自我批评(对人家一举一动所引起的反应即是无形的批评)。诗人常说爱情是盲目的,但不盲目的爱毕竟更健全更可靠。
人生观、世界观问题你都知道,不用我谈了。人的雅俗和胸襟气量倒是要非常注意的。据我的经验:雅俗与胸襟往往带先天性的,后天改造很少能把低的往高的水平上提;故交往期间应该注意对方是否有胜于自己的地方,将来可帮助我进步,而不至于反过来使我往后退。你自幼看惯家里的作风,想必不会忍受量窄心浅的性格。
以上谈的全是笼笼统统的原则问题。不认识具体的对象,也只能谈这些。来信所说上半学期的苦闷,时不妨告诉我们,一则可以看看你对人生的观念对不对,二则可间接了解一部分对方。
长相身材虽不是主要考虑点,但在一个爱美的人也不能过于忽视。
交友期间,尽量少送礼物,少花钱:一方面表明你的恋爱观念与物质关系极少牵连,另一方面也是考验对方。
三月九日
四月初你和LondonMozartPlayers[伦敦莫扎特乐团]同在瑞士演出七场,想必以Mozart[莫扎特]为主。近来多弹了Mozart,不知对你心情的恬静可有帮助?我始终觉得艺术的进步应当同时促成自己心情方面的恬谈、安详,提高自己气质方面的修养。又,去年六月与Kabos[卡波斯]讨教过后,到现在为止,你在relax[演奏时放松]方面是否继续有改进?对Schubert[舒伯特]与Beethoven[贝多芬]的理解是否进了一步?你出外四个月间演奏成绩,想必心中有数;很想听听你自己的评价。
三月十四日晚[给傅敏的信]
当然上述的特点我并没有完全具备,更没有具备到恰如其分的程度,仅仅是那种特点的倾向很强,而且是我一生向往的境界罢了。比如说,我对人类抱有崇高的理想与希望,同时也用天文学地质学的观点看人类的演变,多少年前就惯于用“星际”思想看待一些大事情,并不把人类看做万物之灵,觉得人在世界上对一切生物表示“惟我独尊”是狂妄可笑的。对某个大原则可能完全赞同,抱有信心,我可照样对具体事例与执行情况有许多不同意见。对善恶美丑的爱憎心极强,为了一部坏作品,为了社会上某个不合理现象,会愤怒得大生其气,过后我却也会心平气和的分析、解释,从而对个别事例加以宽恕。我执著真理,却又时时抱怀疑态度,觉得死抱一些眼前的真理反而使我们停滞,得不到更高级更进步的真理。以上也是随便闲扯,让你多体会到你爸爸的复杂心理,从而知道一个人愈有知识愈不简单,愈不能单从一二点三四点上去判断。
三月二十五日—四月一日
三月二十五日
四月一日
四月三十日
最近买到一本法文旧书,专论写作艺术。其中谈到“自然”(natural),引用罗马文豪西塞罗的一句名言:Itisanarttolooklikewithoutart.[能看来浑然天成,不着痕迹,才是真正的艺术。]作者认为写得自然不是无意识的天赋,而要靠后天的学习,甚至可以说自然是努力的结果(Thenaturalisresultofefforts),要靠苦功磨练出来。此话固然不错,但我觉得首先要能体会到“自然”的境界,然后才能往这个境界迈进。要爱好自然,与个人的气质、教育、年龄,都有关系;一方面是勉强不来,不能操之过急;一方面也不能不逐渐做有意识的培养。也许浸淫中国古典文学的人比较容易欣赏自然之美,因为自然就是朴素、淡雅、天真;而我们的古典文学就是具备这些特点的。
五月九日
八月十二日
前信你提到灌唱片问题,认为太机械。那是因为你习惯于流动性特大的艺术(音乐)之故,也是因为你的气质特别容易变化,情绪容易波动的缘故。文艺作品一朝完成,总是固定的东西:一幅画,一首诗,一部小说,哪有像音乐演奏那样能够每次予人以不同的感受?观众对绘画,读者对作品,固然每次可有不同的印象,那是在于作品的暗示与含蓄非一时一次所能体会,也在于观众与读者自身情绪的变化波动。唱片即使开十次二十次,听的人感觉也不会千篇一律,除非演奏太差太呆板;因为音乐的流动性那么强,所以听的人也不容易感到多听了会变成机械。何况唱片不仅有普及的效用,对演奏家自身的学习改进也有很大帮助。我认为主要是克服你在microphone[麦克风]前面的紧张,使你在灌片室中跟在台上的心情没有太大差别。再经过几次实习,相信你是做得到的。至于完美与生动的冲突,有时几乎不可避免;记得有些批评家就说过,perfection[完美]往往要牺牲一部分life[生动]。但这个弊病恐怕也在于演奏家属cold[冷静]型。热烈的演奏往往难以perfect[完美],万一perfect的时候,那就是incomparable[无与伦比]了!
说起唱片,你的莫扎特迄未寄到。真怪,你灌的片子总是不容易到我们手里。我译的书是千呼万唤印不出,你的唱片是千呼万唤寄不来。印不出,出乎个人能力之外;寄不出却在个人能力之内。以后你千万得想办法解决:出了新片务必航空寄来,同时写明是你寄的!
殷承宗在沪举行音乐会,(……)看他在台上的举动很神经质,身子摇摆得很厉害。因而想起你也犯同样的毛病。固然,演奏家是要人听的,不是要人看的;但太多的摇摆容易分散听众的注意力;而且艺术是整体,弹琴的人的姿势也得讲究,给人一个和谐的印象。国外的批评曾屡次提到你的摇摆,希望能多多克制。如果自己不注意,只会越摇越厉害,浪费体力也无必要。最好在台上给人的印象限于思想情绪的活动,而不是靠肉体帮助你的音乐。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只适用于通俗音乐。古典音乐全靠内在的心灵的表现,竭力避免外在的过火的动作,应当属于艺术修养范围之内,望深长思之。
九月二日
听过你的唱片,更觉得贝多芬是部读不完的大书,他心灵的深度、广度的确代表了日耳曼民族在智力、感情、感觉方面的特点,也显出人格与意志的顽强,飘渺不可名状的幽思,上天下地的幻想,对人生的追求,不知其中有多少深奥的谜。贝多芬实在不仅仅是一个音乐家,无怪罗曼·罗兰要把歌德与贝多芬作为不仅是日耳曼民族并且是全人类的两个近代的高峰。(……)
我们听你唱片如见真人,此中意义与乐处,非你所能想象。望体念父母思子之心,把唱片源源寄来,以慰悬念于万一!妈妈好想念你!
九月二十三日
南美人的性格真是不可思议,如此自由散漫的无政府状态,居然还能立国,社会不至于大乱,可谓奇迹。经历了这些怪事,今后无论何处遇到什么荒唐事儿都将见怪不怪,不以为奇了。也可见要人类合理的发展,社会一切上轨道,不知还得等几百年,甚至上千年呢。
还有,在那么美丽的自然环境中,人民也那么天真可爱,就是不能适应二十世纪的生活。究竟是这些人不宜于过现代生活呢,还是现代生活不适于他们?换句话说:人应当任情适性的过日子呢,还是要削足适履,迁就客观现实?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人在世界上活了几千年,还仍然没法按照自己的本性去设计一个社会。世界大同看来永远是个美丽的空想:既然不能在精神生活物质生活方面五大洲的人用同一步伐同一速度向前,那么先进与落后的冲突永远没法避免。试想二千三百年以前的希腊人如果生在今日,岂不一样搅得一团糟,哪儿还能创造出雅典那样的城市和雅典文明?反过来,假定今日的巴西人和其他的南美民族,生在文艺复兴前后,至少是生在闭关自守,没有被近代的工业革命侵入之前,安知他们不会创造出一种和他们的民族性同样天真可爱,与他们优美的自然界调和的文化?
巴尔扎克说过:“现在的政府,缺点是过分要人去适应社会,而不想叫社会去适应人。”这句话值得一切抱救世渡人的理想的人深思!
弥拉把下期的日程单寄来了,快慰之至。十月初至十月十六日你去的那些地方,大半在地图和辞典上找不到,是否都在瑞典呢?奇怪,芬兰倒从来没邀请过你。还有,明年二月至三月的北美巡回演出,二月十四日是Winnipeg[温尼伯];那么是不是包括加拿大别的城市呢?大概你与勃隆斯丹太太重逢是定局的了。纽约“卡内奇”音乐厅有没有recital[独奏会]?以后知道了更详细的北美日程,希望弥拉补充一个单子来——这些材料对我们多么可贵,恐怕你未必想象得到。尤其是我三天两头拿出你的日程来查看——唯有这样,我好像精神上始终和你在一起。
《世说新语》久已想寄你一部,因找不到好版子,又想弄一部比较小型轻巧的,便于出门携带。今向友人索得一部是商务铅印,中国纸线装的,等妈妈换好封面,分册重订后即寄。我常常认为这部书可与希腊的《对话录》媲美,怪不得日本人历来作为枕中秘笈,作为床头常读的书。你小时念的国文,一小部分我即从此中取材。
爸爸六二年九月二十三日
亲爱的聪,你为了艺术,为了生活到处奔波,精神身体难免受损。目前年轻力壮,满不在乎,可是中年以后,就要大打折扣,为长远利益计,为调剂一下生活,有空隙的阶段,必须出门旅行休息,同时和弥拉、岳父母同叙一起,无忧无虑,不管世事俗务的逃避短短的一二星期,岂不美!人生很短促,不及早享些清福,等到晚年后悔不及。我和爸爸苦口婆心的劝你,希望你能听话,那我们才高兴呢!希望你多写些笑话给我们听,我们的生活就丰富多彩,心里多快慰啊!
十月二十日
十一月二十五日
敏尚在京等待分配,回母校当助教已不可能,就是说一边工作一边跟专家进修的机会没有了。大概在北京当中学教员,单位尚未定。他心情波动,再加女友身体坏极,又多了一个包袱。我们当然去信劝慰。青年初出校门,未经锻炼,经不起挫折。过去的思想训练,未受实际生活陶冶,仍是空的。从小的家庭环境使他重是非,处处认真,倒是害苦了他。在这个年纪上还不懂现实与理想的距离,即使理性上认识到,也未能心甘情愿的接受。只好等社会教育慢慢地再磨练他。
本月初弥拉信中谈到理想主义者不会快乐,艺术家看事情与一般人大大不同等等,足见她对人生有了更深的了解。我们很高兴。可见结婚两年,她进步了不少,人总要到婚后才成熟。
父亲与傅敏在寓所小花园(一九六二年)
十一月二十五日[译自英文]
亲爱的弥拉:你在上封信中提到有关艺术家的孤寂的一番话很有道理,人类有史以来,理想主义者永远属于少数,也永远不会真正快乐,艺术家固然可怜,但是没有他们的努力与痛苦,人类也许会变得更渺小更可悲。你一旦了解这种无可避免的命运,就会发觉生活,尤其是婚姻生活更易忍受,看来你们两人对生活有了进一步了解,这对处理物质生活大有帮助。
一九六三年
三月三日[译自英文]
亲爱的弥拉:得知聪与你父亲一月底合作演出,非常成功,使我深感快慰,尤其高兴的是聪在预演及演奏中,得到很多启发,可以促进他自己的音乐见解。聪时时都对自己批评甚严,这一点使我们非常欣慰。
三月十七日
述及与你岳父及Goldberg[戈尔德贝格]合作的经过,我们看了非常高兴。肯学会学的人到处都有学习的机会,否则“学到老”这句话如何兑现呢?……
六三年三月十七日
我的工作愈来愈吃力。初译稿每天译千字上下,第二次修改(初稿誊清后),一天也只能改三千余字,几等重译。而改来改去还是不满意(线条太硬,棱角凸出,色彩太单调等等)。改稿誊清后(即第三稿)还得改一次。等到书印出了,看看仍有不少毛病。这些情形大致和你对待灌唱片差不多。可是我已到了日暮途穷的阶段,能力只有衰退,不可能再进步;不比你尽管对自己不满,始终在提高。想到这点,我真艳羡你不置。近来我情绪不高,大概与我对工作不满有关。
四月二十六日
你太片面强调艺术,对艺术也是危险的:你要不听从我们的忠告,三五年七八年之后定会后悔。孩子,你就是不够wise[明智],还有,弥拉身体并不十分强壮,你也得为她着想,不能把人生百分之百的献给艺术。勃隆斯丹太太也没有为了艺术疏忽了家庭。你能一年往外散心一两次,哪怕每次三天,对弥拉也有好处,对艺术也没有害处,为什么你不肯试验一下看看结果呢?
六月二日晚
七月二十二日
五十多天不写信了。千言万语,无从下笔;老不写信又心神不安;真是矛盾百出。我和妈妈常常梦见你们,声音笑貌都逼真。梦后总想写信,也写过好几次没写成。我知道你的心情也波动得很。有理想就有苦闷,不随波逐流就到处龃龉。可是能想到易地则皆然,或许会平静一些。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此二语可为你我写照。两个多月没有你们消息,但愿身心健康,勿过紧张。你俩体格都不很强壮,平时总要善自保养。劳逸调剂得好,才是久长之计。我们别的不担心,只怕你工作过度,连带弥拉也吃不消。任何耽溺都有流弊,为了耽溺艺术而牺牲人生也不是明智的!
七月二十二日[译自法文]
亲爱的孩子:快三个月了,虽然我一直在想念你,却一个字都没有写给你,对我来说这是绝无仅有的事。也许你可以猜出我久无音讯的原因,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困恼,可能跟聪不愿提笔的理由差不多。人在饱经现实打击,而仍能不受影响去幻想时,理想主义的确可以予人快乐;但是更多时候理想主义会令人忧郁失望,不满现实。我自忖也许庸人多福,我国的古人曾经辛酸地羡慕过无知庸人,但是实际上,我却不相信他们会比别人更无牵无挂,他们难道不会为自私自利的兴趣及家务琐事而饱受折磨吗?总的来说,我的身体还不错,但除了日常工作外,很少提笔,希望你不要见怪才好。
很高兴知道你终于彻底休息了一下。瑞士确是避暑最好的地方。三十四年前我在日内瓦的西端,一个小小的法国村子里住过三个月,天天看到白峰(MontBlanc)上的皑皑积雪,使人在盛暑也感到一股凉意。可惜没有去过瑞士北部的几口湖,听说比日内瓦湖更美更幽。你从南非来的信上本说要去希腊,那儿天气太热,不该在夏季去。你们改变游程倒是聪明的。威尼斯去了没有?其实意大利北部几口湖也风景秀丽,值得小住几天。相信这次旅行定能使你感觉新鲜,精神上洗个痛快的澡。弥拉想来特别快乐。她到底身体怎样?在Zurich[苏黎士]疗养院检查结果又怎么样?除了此次的明信片以外,她从五月十日起没有来过信,不知中间有没有遗失?我写到Gstaad的信,你们收到没有?下次写信来,最好提一笔我信上的编号,别笼笼统统只说“来信都收到”。最好也提一笔你们上一封信的日期,否则丢了信也不知道。七月下旬勃隆斯丹夫人有信来,报告你们二月中会面的情形,简直是排日描写,不仅详细,而且事隔五月,字里行间的感情还是那么强烈,看了真感动。世界上这样真诚,感情这样深的人是不多的!
九月一日[译自法文]
十月十四日
你赫辛斯基来信和弥拉伦敦来信都收到。原来她瑞士写过一信,遗失了。她写起长信来可真有意思:报告意大利之行又详细又生动。从此想你对意大利绘画,尤其威尼斯派,领会得一定更深切。瑞士和意大利的湖泊都在高原上,真正是山高水深,非他处所及。再加人工修饰,古迹林立,令人缅怀以往,更加徘徊不忍去。我们的名胜最吃亏的是建筑:先是砖木结构,抵抗不了天灾人祸、风雨侵蚀;其次,建筑也是中国艺术中比较落后的一门。
接弥拉信后,我大查字典,大翻地图和旅行指南。一九三一年去罗马时曾买了一本《蓝色导游》(GuideBleu)中的《意大利》,厚厚一小册,五百多面,好比一部字典。这是法国最完全最详细的指南,包括各国各大城市(每国都是一厚册),竟是一部旅行丛书。你们去过的几口湖,Maggiore,Lugarno,Como,Iseo,Garda[马焦雷湖,卢加诺湖,科莫湖,伊塞奥湖,加尔达湖],你们歇宿的Stresa[斯特雷萨]和Bellagio[贝拉焦]都在图上找到了,并且每个湖各有详图。我们翻了一遍,好比跟着你们“神游”了一次。弥拉一路驾驶,到底是险峻的山路,又常常摸黑,真是多亏她了,不知驾的是不是你们自己的车,还是租的?
此刻江南也已转入暮秋,桂花已谢,菊花即将开放。想不到伦敦已是风啊雨啊雾啊,如此沉闷!我很想下月初去天目山(浙西)赏玩秋色,届时能否如愿,不得而知。一九四八年十一月曾和仑布伯伯同去东西天目,秋色斑斓,江山如锦绣,十余年来常在梦寐中。
十月十四日[译自法文]
你俩真幸福,得以遍游优美的国度如瑞士、意大利。我当学生的时候,只于一九二九年在日内瓦湖畔,Villeneuve[维勒纳夫]对面一个小小的村子里度过三个月。此外,我只在一九三一年五月去过罗马、那不勒斯、西西里岛,没能去佛罗伦萨及威尼斯。当时我很年轻,而学生的口袋,你们不难理解,时常是很拮据的。相反的,我反而有机会结识罗马的杰出人士,意大利的作家与教授,尤其是当时的汉学家,还有当地的贵族,其中尤以巴索里尼伯爵夫人(一位七十开外的夫人),以及她那位风度绰约的媳妇Borghese[博尔盖塞]公主,对我特别亲切。由于她们的引荐,我得以在六月份应邀于意大利皇家地理学会及罗马扶轮社演讲,谈论有关现代中国的问题。我那时候才二十三岁,居然在一群不仅杰出而且渊博的听众面前演讲,其中不乏部长将军辈,实在有些不知天高地厚。想起三十年之后,我的儿子,另一个年轻人,以优秀音乐家的身份,而不至于像乃父一般多少有点冒充内行,在意大利同样杰出的听众面前演奏,岂不像一场梦!
(……)看到你描绘参观罗浮宫的片段,我为之激动不已,我曾经在这座伟大的博物馆中,为学习与欣赏而消磨过无数时光。得知往日熏黑蒙尘的蒙娜丽莎像,如今经过科学的清理,已经焕然一新,真是一大喜讯,我多么喜爱从香榭丽舍大道一端的协和广场直达凯旋门的这段全景!我也永远不能忘记桥上的夜色,尤其是电灯光与煤气灯光相互交织,在塞纳河上形成瑰丽的倒影,水中波光粼粼,白色与瑰色相间(电灯光与煤气灯光),我每次坐公共汽车经过桥上,绝不会不尽情游览。告诉我,孩子,当地是否风光依旧?
十一月三日
我和妈妈特别高兴的是你身体居然不摇摆了:这不仅是给听众的印象问题,也是一个对待艺术的态度,掌握自己的感情,控制表现,能入能出的问题,也具体证明你能化为一个idea[意念],而超过了被音乐带着跑,变得不由自主的阶段。只有感情净化,人格升华,从dramatic[起伏激越]进到contemplative[凝神沉思]的时候,才能做到。可见这样一个细节也不是单靠注意所能解决的,修养到家了,自会迎刃而解。(胸中的感受不能完全在手上表达出来,自然会身体摇摆,好像无意识的要“手舞足蹈”的帮助表达。我这个分析你说对不对?)
另外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西方人的思想方式同我们距离太大了。不做翻译工作的人恐怕不会体会到这么深切。他们刻画心理和描写感情的时候,有些曲折和细腻的地方,复杂繁琐,简直与我们格格不入。我们对人生琐事往往有许多是认为不值一提而省略的,有许多只是罗列事实而不加分析的,如果要写情就用诗人的态度来写;西方作家却多半用科学家的态度,历史学家的态度(特别巴尔扎克),像解剖昆虫一般。译的人固然懂得了,也感觉到它的特色、妙处,可是要叫思想方式完全不一样的读者领会就难了。思想方式反映整个的人生观、宇宙观和几千年文化的发展,怎能一下子就能和另一民族的思想沟通呢?你很幸运,音乐不像语言的局限性那么大,你还是用音符表达前人的音符,不是用另一种语言文字,另一种逻辑。
真了解西方的东方人,真了解东方人的西方人,不是没有,只是稀如星凤。对自己的文化遗产彻底消化的人,文化遗产决不会变成包袱,反而养成一种无所不包的胸襟,既明白本民族的长处短处,也明白别的民族的长处短处,进一步会截长补短,吸收新鲜的养料。任何孤独都不怕,只怕文化的孤独,精神思想的孤独。你前信所谓孤独,大概也是指这一点吧?
尽管我们隔得这么远,彼此的心始终在一起,我从来不觉得和你有什么精神上的隔阂。父子两代之间能如此也不容易:我为此很快慰。
十一月三日[译自英文]
傅聪与岳父梅纽因一起研究贝多芬和莫扎特奏鸣曲,为二人的合作演出做准备(一九六〇年代)
傅聪在伦敦(一九六三年)
一九六四年
一月十二日
莫扎特的Fantasyinbmin.[《b小调幻想曲》]记得一九五三年前就跟你提过。罗曼·罗兰极推崇此作,认为他的痛苦的经历都在这作品中流露了,流露的深度便是韦伯与贝多芬也未必超过。罗曼·罗兰的两本名著:(1)MusciansofthePast[《古代音乐家》],(2)MusciansofToday[《今代音乐家》]英文中均有译本,不妨买来细读。其中论莫扎特、柏辽兹、德彪西各篇非常精彩。名家的音乐论著,可以帮助我们更准确的了解以往的大师,也可以纠正我们太主观的看法。我觉得艺术家不但需要在本门艺术中勤修苦练,也得博览群书,也得常常做meditation[冥思默想],防止自己的偏向和钻牛角尖。感情强烈的人不怕别的,就怕不够客观;防止之道在于多多借鉴,从别人的镜子里检验自己的看法和感受。其次磁带录音机为你学习的必需品——也是另一面自己的镜子。我过去常常提醒你理财之道,就是要你能有购买此种必需品的财力,Kabos[卡波斯]太太那儿是否还去?十二月轮空,有没有利用机会去请教她?学问上艺术上的师友必须经常接触,交流,只顾关着门练琴也有流弊。(……)
今天看了十二月份《音乐与音乐家》上登的Dorat:AnAnatonyofConducting[多拉:《指挥的剖析》]有两句话妙极——“Increasingeconomyofmeans,employedtobettereffect,isasignofincreasingmaturityineveryformofart.”[“不论哪一种形式的艺术,艺术家为了得到更佳效果,采取的手法越精简,越表示他炉火纯青,渐趋成熟。”]——这个道理应用到弹琴,从身体的平稳不摇摆,一直到interpretation[演绎]的朴素、含蓄,都说得通。他提到艺术时又说:…callsforgreatprideandextremehumilityatthesametime[……既需越高的自尊,又需极大的屈辱]。全篇文字都值得一读。
三月一日
弥拉的信比你从加拿大发的早到四天。我们听到喜讯,都说不出的快乐,妈妈更是坐也不是,立也不是,兴奋几日。她母性强,抱孙心切,已经盼望很久了,常说:怎么聪还没有孩子呢?每次长时期不接弥拉来信,总疑心她有了喜不舒服。我却是担心加重你的负担,也怕你们俩不得自由:总之,同样的爱儿女,不过看问题的角度不同而已。有责任感的人遇到这等大事都不免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可是结婚的时候早知道有这么一天,也不必临时慌张。回想三十年前你初出世的一刹那,在医院的产妇科外听见你妈妈呻吟,有一种说不出的“肃然”的感觉,仿佛从那时起才真正体会到做母亲的艰苦与伟大,同时感到自己在人生中又迈了一大步。一个人的成长往往是不自觉的,但你母亲生你的时节,我对自己的长成却是清清楚楚意识到的,至今忘不了。相信你和弥拉到时也都会有类似的经验。
有了孩子,父母双方为了爱孩子,难免不生出许多零星琐碎的争执,应当事先彼此谈谈,让你们俩都有个思想准备:既不要在小地方固执,也不必为了难免的小争执而闹脾气。还有母性特强的妻子,往往会引起丈夫的妒忌,似乎一有孩子,自己在妻子心中的地位缩小了很多——这一点不能不先提醒你。因为大多数的西方女子,母性比东方女子表现得更强——我说“表现”,因为东方人的母爱,正如别的感情一样,不像西方女子那么显著的形诸于外。但过分的形诸于外,就容易惹动丈夫的妒意。
至于弥拉,记得你结婚以前有过培养她的意思,即使结果与你的理想仍有距离,(哪个人的理想能与现实一致呢?)也不能说三年来没有成绩。首先,你近两年来信中不止一次的提到,你和她的感情融洽多了;证明你们互相的了解是在增进,不是停滞。这便是夫妇之爱的最重要的基础。其次,她对我们的感情,即使在海外娶的中国媳妇,也未必及得上她。很多朋友的儿子在外结婚多年,媳妇(还是中国人)仍像外人一般,也难得写信,哪像弥拉和我们这么亲切!最后,她对孩子的教育(最近已和我们谈了),明明是接受了你的理想。她本人也想学中文,不论将来效果如何,总是“其志可嘉”。对中国文化的仰慕爱好,间接表示她对你的赏识。固然她很多孩子气,许多地方还不成熟,但孩子气的优点是天真无邪。她对你的艺术的理解与感受,恐怕在西方女子中也不一定很多。她至少不是冒充风雅的时髦女子,她对艺术的态度是真诚的。五九年八月以前的弥拉和六四年一月的弥拉,有多少差别,只有你衡量得出。我相信你对她做的工作并没有白费。就算是她走得慢一些,至少在跟着你前进。
总之,你的生活艺术固然不及你的音乐艺术,可也不是没有进步,没有收获。安德烈·莫洛阿说过:夫妇之间往往是智力较差,意志较弱的一个把较高较强的一个往下拉,很少较高较强的一个能把较差较弱的对方往上提。三年来你至少是把她往上提,这也足以使你感到安慰了。
弥拉要学中文,最好先进“东方语言学校”之类开蒙。我即将寄一本《汉英合璧》给她,其中注音字母,你可以先教她。这是外国传教士编的,很不错。ChinaInlandMissiom中文名叫“内地会”,解放后当然没有了。当年在牯岭,有许多房子便是那个团体的。他们做学问确实下了一番苦功。教弥拉要非常耐性,西方人学东方语言,比东方人学西方语言难得多。先是西方语言是分析的,东方语言是综合的、暗示的、含蓄的。并且我们从小有学西方语言的环境。你对弥拉要多鼓励,少批评,否则很容易使她知难而退。一切慢慢来,不要急。记住盖叫天的话:慢就是快!你也得告诉她这个道理。开头根基打得扎实,以后就好办。
孩子的教育,眼前不必多想。将来看形势再商量。我们没有不愿意帮你们解决的。名字待我慢慢想,也需要inspiration[灵感]。弥拉怀孕期间,更要让她神经安静,心情愉快。定期检查等等,你们有的是医生,不必我们多说。她说胃口不好,胖得likeacow[像头母牛],这倒要小心,劝她克制一些。母体太胖,婴儿也跟着太胖,分娩的时候,大人和小孩都要吃苦的!故有孕时不宜过分劳动,却也不宜太不劳动。
(……)像我们这种人,从来不以恋爱为至上,不以家庭为至上,而是把艺术、学问放在第一位,作为人生目标的人,对物质方面的烦恼还是容易摆脱的,可是为了免得后顾之忧,更好的从事艺术与学问,也不能不好好的安排物质生活;光是瞧不起金钱,一切取消极态度,早晚要影响你的人生最高目标——艺术的!希望克日下决心,在这方面采取行动!一切保重!
四月十二日
四月十二日*
自接喜讯以来,我快乐的心情无法抑制,老在计算生产的日期,弥拉说医生估计在八月里的上两星期,那时正是天气很热的阶段,想来伦敦医院设备好,不用担心,必有冷气,那产妇就不怎么辛苦了。最近一个月来,陆陆续续打了几件毛线衣,另外买了一件小斗篷、小被头,作为做祖母的一番心意,不日就要去寄了,怕你们都不在,还是由你岳父转的。我也不知对你们合适否?衣服尺寸都是望空做的,好在穿绒线衣时要九十月才用得着,将来需要,不妨来信告知,我可以经常代你们打。孩子的名字,我们俩常在商量,因为今年是龙年,就根据龙的特性来想,前两星期去新城隍庙看看花草,有一种叫凌霄的花,据周朝桢先生说,此花开在初夏,色带火黄,非常艳丽,我们就买了一棵回来,后来我灵机一动,“凌霄”作为男孩子的名字不是很好么?声音也好听,意义有高翔的意思;传说龙在云中,那么女孩子叫“凌云”再贴切没有了,我们就这么决定了。再有我们姓傅的,三代都是单名(你祖父叫傅鹏,父雷,你聪),来一个双名也挺有意思。你觉得怎样?
阿敏去冬年假没回来,工作非常紧张,他对教学相当认真,相当钻研,校方很重视他。他最近来信说:“我教了一年多书,深深体会到传授知识比教人容易,如果只教书而不教人的话,书绝对教不好,而要教好人,把学生教育好,必须注意身教和言教,更重要的是身教,处处要严格要求自己,以身作则。越是纪律不好的班,聪明的孩子越多,她们就更敏感,这就要求自己以身作则,否则很难把书教好。”他对教学的具体情况,有他的看法,也有他的一套,爸爸非常赞同。你看我多高兴,阿敏居然成长得走正路,这正是我俩教育孩子的目的,我们没有名利思想,只要做好本门工作就很好了,你做哥哥的知道弟弟有些成绩,一定也庆幸。
四月二十四日
昨天才寄出一封长信,今日即收到四月十四日信,却未提及我四月十二日由你岳家转的信,不知曾否收到,挂念得很!
孤独的感觉,彼此差不多,只是程度不同,次数多少有异而已。我们并未离乡背井,生活也稳定,比绝大多数人都过得好;无奈人总是思想太多,不免常受空虚感的侵袭。唯一的安慰是骨肉之间推心置腹,所以不论你来信多么稀少,我总尽量多给你写信,但愿能消解一些你的苦闷与寂寞。只是心愿是一件事,写信的心情是另一件事:往往极想提笔而精神不平静,提不起笔来;或是勉强写了,写得十分枯燥,好像说话的声音口吻僵得很,自己听了也不痛快。
一方面狂热、执著,一方面洒脱、旷达、怀疑,甚至于消极:这个性格大概是我遗传给你的。妈妈没有这种矛盾,她从来不这么极端。弥拉常说你跟我真像,可见你在她面前提到我的次数不可胜计,所以她虽未见过我一面,也像多年相识一样。
人不知而不愠是人生最高修养,自非一时所能达到。对批评家的话我过去并非不加保留,只是增加了我的警惕。即是人言藉藉,自当格外反躬自省,多征求真正内行而善意的师友的意见。你的自我批评精神,我完全信得过;可是艺术家有时会钻牛角尖而自以为走的是独创而正确的路。要避免这一点,需要经常保持冷静和客观的态度。所谓艺术上的illusion[幻觉],有时会蒙蔽一个人到几年之久的。至于批评界的黑幕,我近三年译巴尔扎克的《幻灭》,得到不少知识。一世纪前尚且如此,何况今日!二月号《音乐与音乐家》杂志上有一篇Karajan[卡拉扬]的访问记,说他对于批评只认为是某先生的意见,如此而已。他对所钦佩的学者,则自会倾听,或者竟自动去请教。这个态度大致与你相仿。
认真的人很少会满意自己的成绩,我的主要苦闷即在于此。所不同的,你是天天在变,能变出新体会、新境界、新表演,我则是眼光不断提高而能力始终停滞在老地方。每次听你的唱片总心上想:不知他现在弹这个曲子又是怎么一个样子了。
你老是怕对父母不尽心,我老是怕成为你的包袱,尤其从六一年以后,愈了解艺术劳动艰苦,愈不忍多花你的钱。说来说去,是大家顾着大家。
十月三十一日
孩子不足两个月,长得如此老成,足见弥拉成绩不错。大概她全部精力花在孩子身上了吧?家里是否有女工帮忙,减少一部分弥拉的劳累?做父母是人生第二大关,你们俩的性情脾气,连人生观等等恐怕都会受到影响。但愿责任加重以后,你们支配经济会更合理,更想到将来(谁敢担保你们会有几个儿女呢?),更能克制一些随心所欲的冲动,减少一些不必要的开支。孩子初生(一星期)的模样的确像襁褓中的你。后来几次的相片,尤其七星期的一张,眼睛与鼻梁距离较大,明明有了外家的影子——弥拉也更像她父亲了。不过婴儿的变化将来还多着呢。
爸爸六四年十月三十一日
凌霄出生的那天,中国旧历正是七月初七,叫做七巧,是神话中牛郎织女一年一度相会的一天,因为天上有两颗星,一叫牛郎,一叫织女(constellationoftheHerd-boyandthestarVega),一年只有七月七日才同时在天空出现。你不妨跟弥拉谈谈,能知道牛郎织女的故事更有意思!我给凌霄打的毛线是否可穿?恐怕太小了,看孩子的样子很老练。我不时要看看孩子的照片,你们真不知我心里多快乐!孩子的照片,不论好坏,一有马上寄来,让我们在寂寞的生活中多添一些温暖!
一九六五年
一月二十八日
父母在书房(一九六四年)
从你南美回来以后,九个多月中的演出,我们一无所知;弥拉提到一言半语又叫我们摸不着头脑。那个时期到目前为止的演出表,可不可以补一份来?(以前已经提过好几回了!)在你只要花半小时翻翻记事本,抄一抄。这种惠而不费的,一举手之劳的事能给我们多少喜悦,恐怕你还不能完全体会。还有你在艺术上的摸索、进展、困难、心得、自己的感受、经验、外界的反应,我们都想知道而近来知道得太少了。——萧邦的《练习曲》是否仍排作日课?巴赫练得怎样了?一九六四年练出了哪些新作品?你过的日子变化多,事情多,即或心情不快,单是提供一些艺术方面的流水账,也不愁没有写信的材料;不比我的工作和生活,三百六十五天如一日,同十年以前谈不上有何分别。
说到我断断续续的小毛病,不必絮烦,只要不躺在床上打断工作,就很高兴了。睡眠老是很坏,脑子停不下来,说不上是神经衰弱还是什么。幸而妈妈身体健旺,样样都能照顾。我脑子一年不如一年,不用说每天七八百字的译文苦不堪言,要换二三道稿子,便是给你写信也非常吃力。只怕身体再坏下去,变为真正的老弱残兵。眼前还是能整天整年——除了闹病——的干,除了翻书,同时也做些研究工作,多亏巴黎不断有材料寄来。最苦的是我不会休息,睡时脑子停不下来,醒时更停不住了。失眠的主要的原因大概就在于此。
你公寓的室内的照片盼望了四年,终于弥拉寄来了几张,高兴得很。孩子的照片,妈妈不知翻来覆去,拿出拿进,看过多少遍了。她母性之强,你是知道的。伦敦必有中文录音带出售,不妨买来让孩子在摇篮里就开始听起来。
一月二十九日*
提起笔来真不知千言万语何从说起!你这样长时期的不给我们信,真不知我们思念你的痛苦,爸爸晚上的辗转不能入睡,大一半也在你身上,我们因为想你想得厉害,反怕提到你,可是我们的内心一样焦虑;我常常半夜惊醒,百感交集,忧心如焚这四个字,就可以说明父母思念儿子的心情。你现在有了孩子,应该体会得到。这半年来幸而弥拉有信来,还有凌霄可爱的照片,给了我们不少安慰,我真是万分的感谢她。你的行动多少还知道一鳞半爪,弥拉还很有趣的描写孩子的喜怒,我们真是从心底里欢喜。孩子越长越漂亮,朋友们看了,都说鼻子面型像你,额角眼睛有些像他母亲,如今快六个月了,恐怕又变了样,望多拍些照,经常寄来,让我们枯寂的生活中,多一些光彩,多一些温暖。
二月二十日
半年来你唯一的一封信不知给我们多少快慰。看了日程表,照例跟着你天南地北的神游了一趟,做了半天白日梦。人就有这点儿奇妙,足不出户,身不离斗室,照样能把万里外的世界、各地的风光、听众的反应、游子的情怀,一样一样的体验过来。你说在南美仿佛回到了波兰和苏联,单凭这句话,我就咂摸到你当时的喜悦和激动;拉丁民族和斯拉夫民族的热情奔放的表现也历历如在目前。
你父性特别强是像你妈,不过还是得节制些,第一勿妨碍你的日常工作,第二勿宠坏了凌霄——小孩儿经常有人跟他玩,成了习惯,就非时时刻刻抓住你不可,不但苦了弥拉,而且对孩子也不好。耐得住寂寞是人生一大武器,而耐寂寞也要自幼训练的!疼孩子固然要紧,养成纪律同样要紧;几个月大的时候不注意,到两三岁时再收紧,大人小儿都要痛苦的。
你的心绪我完全能体会。你说的不错,知子莫若父,因为父母子女的性情脾气总很相像,我不是常说你是我的一面镜子吗?且不说你我的感觉一样敏锐,便是变化无常的情绪,忽而高潮忽而低潮,忽而兴奋若狂,忽而消沉丧气等等的艺术家气质,你我也相差无几。不幸这些遗传(或者说后天的感染)对你的实际生活弊多利少。凡是有利于艺术的,往往不利于生活;因为艺术家两脚踏在地下,头脑却在天上,这种姿态当然不适应现实的世界。我们常常觉得弥拉总算不容易了,你切勿用你妈的性情脾气去衡量弥拉。你得随时提醒自己,你的苦闷没有理由发泄在第三者身上。况且她的童年也并不幸福,你们俩正该同病相怜才对。我一辈子没有做到克己的功夫,你要能比我成绩强,收效早,那我和妈妈不知要多么快活呢!
要说exile[放逐],从古到今多少大人物都受过这苦难,但丁便是其中的一个;我辈区区小子又何足道哉!据说《神曲》是受了exile的感应和刺激而写的,我们倒是应当以此为榜样,把exile的痛苦升华到艺术中去。以上的话,我知道不可能消除你的悲伤愁苦,但至少能供给你一些解脱的理由,使你在愤懑郁闷中有以自拔。做一个艺术家,要不带点儿宗教家的心肠,会变成追求纯技术或纯粹抽象观念的virtuoso[演奏能手],或者像所谓抽象主义者一类的狂人;要不带点儿哲学家的看法,又会自苦苦人(苦了你身边的伴侣),永远不能超脱。最后还有一个实际的论点:以你对音乐的热爱和理解,也许不能不在你厌恶的社会中挣扎下去。你自己说到处都是outcast[逐客],不就是这个意思吗?艺术也是一个tyrant[暴君],因为做他奴隶的都心甘情愿,所以这个tyrant尤其可怕。你既然认了艺术做主子,一切的辛酸苦楚便是你向他的纳贡,你信了他的宗教,怎么能不把少牢太牢去做牺牲呢?每一行有每一行的humiliation[屈辱]和misery[辛酸],能够resign[心平气和,隐忍]就是少痛苦的不二法门。你可曾想过,萧邦为什么后半世自愿流亡异国呢?他的Op.25[作品第二十五号]以后的作品付的是什么代价呢?
任何艺术品都有一部分含蓄的东西,在文学上叫做言有尽而意无穷,西方人所谓betweenlines[弦外之音]。作者不可能把心中的感受写尽,他给人的启示往往有些还出乎他自己的意想之外。绘画、雕塑、戏剧等等,都有此潜在的境界。不过音乐所表现的最是飘忽,最是空灵,最难捉摸,最难肯定,弦外之音似乎比别的艺术更丰富,更神秘,因此一般人也就懒于探索,甚至根本感觉不到有什么弦外之音。其实真正的演奏家应当努力去体会这个潜在的境界(即淮南子所谓“听无音之音者聪”,无音之音不是指这个潜藏的意境又是指什么呢?)而把它表现出来,虽然他的体会不一定都正确。能否体会与民族性无关。从哪一角度去体会,能体会作品中哪一些隐藏的东西,则多半取决于各个民族的性格及其文化传统。甲民族所体会的和乙民族所体会的,既有正确不正确的分别,也有种类的不同,程度深浅的不同。我猜想你和岳父的默契在于彼此都是东方人,感受事物的方式不无共同之处,看待事物的角度也往往相似。你和董氏兄弟初次合作就觉得心心相印,也是这个缘故。大家都是中国人,感情方面的共同点自然更多了。
二月二十日*
亲爱的聪、弥拉:接到你们来信前三四天,我梦见了你们,我暗忖不久该有你的信来了,果然不出所料,对我们来说真是大大的收获。我常有预感,屡次都应验。凌霄的照片真是太美了,一次比一次好看。我托萧伯母寄来一种不用贴照相角的日本货照相簿,专放孩子的照片。凌霄坐在沙发上听你弹琴的一张暂时放在我房内五斗柜上,另外一张(下面有中国画的)放在床头小桌上,我不时可满怀高兴的看着他!我们虽然离得那么远,可是我会譬解,很达观。(……)
凌霄已过了六个月,该会格格的笑出声了,会咿咿哑哑的逗人乐了,我们何尝不望着他做梦呢!我打的毛衣恐怕太小,早已不能穿了吧,说来惭愧,我真不知如何表示我做祖母的心意!
五月十六日夜—二十一日深夜
五月十六日夜
五月二十一日深夜
五月二十七日
一个艺术家只有永远保持心胸的开朗和感觉的新鲜,才永远有新鲜的内容表白,才永远不会对自己的艺术厌倦,甚至像有些人那样觉得是做苦工。你能做到这一步——老是有无穷无尽的话从心坎里涌出来,我真是说不出的高兴,也替你欣幸不置!
六月十四日
这一回一天两场的演出,我很替你担心,好姆妈说你事后喊手筋痛,不知是否马上就过去?到伦敦后在巴斯登台是否跟平时一样?那么重的节目,舒曼的Toccata[《托卡塔》]和Kreisleriana[《克莱斯勒偶记》]都相当别扭,最容易使手指疲劳;每次听见国内弹琴的人坏了手,都暗暗为你发愁。当然主要是方法问题,但过度疲劳也有关系,望千万注意!你从新西兰最后阶段起,前后紧张了一星期,回家后可曾完全松下来,恢复正常?可惜你的神经质也太像我们了!看书兴奋了睡不好,听音乐兴奋了睡不好,想着一星半点的事也睡不着……简直跟你爸爸妈妈一模一样!但愿你每年暑期都能彻底relax[放松,休憩],下月去德国就希望能好好休息。年轻力壮的时候不要太逞强,过了四十五岁样样要走下坡路:最要紧及早留些余地,精力、体力、感情,要想法做到细水长流!孩子,千万记住这话:你干的这一行最伤人,做父母的时时刻刻挂念你的健康——不仅眼前的健康,而且是十年二十年后的健康!你在立身处世方面能够洁身自爱,我们完全放心;在节约精力、护养神经方面也要能自爱才好!
你新西兰信中提到horizontal[横(水平式)的]与vertical[纵(垂直式)的]两个字,不知是不是近来西方知识界流行的用语?还是你自己创造的?据我的理解,你说的水平的(或平面的,水平式的),是指从平等地位出发,不像垂直的是自上而下的;换言之,“水平的”是取的渗透的方式,不知不觉流入人的心坎里;垂直的是带强制性质的灌输方式,硬要人家接受。以客观的效果来说,前者是潜移默化,后者是被动的(或是被迫的)接受。不知我这个解释对不对?一个民族的文化假如取的渗透方式,它的力量就大而持久。个人对待新事物或外来的文化艺术采取“化”的态度,才可以达到融会贯通、彼为我用的境界,而不至于生搬硬套,削足适履。受也罢,与也罢,从“化”字出发(我消化人家的,让人家消化我的),方始有真正的新文化。“化”不是没有斗争,不过并非表面化的短时期的猛烈的斗争,而是潜在的长期的比较缓和的斗争。谁能说“化”不包括“批判的接受”呢?
六月十四日[译自法文]
六月十四日*
弥拉最近又寄来了好几张凌霄的照片,孩子一天一天都在变,他的表情也越来越丰富,他的面相有时很像你,有时不十分像,似乎舅家的气息多起来了,眼睛像弥拉的成分多,你看对不对?
九月十二日夜
卓别林的不少有关艺术的见解非常深刻、中肯;不随波逐流,永远保持独立精神和独立思考,原是一切第一流艺术家的标记。他写的五十五年前(我只二三岁)的纽约和他第一次到那儿的感想,叫我回想起你第一次去纽约的感想——颇有大同小异的地方。他写的第一次大战前后的美国,对我是个新发现:我怎会想到一九一二年已经有了摩天大厦和CocaCola[可口可乐]呢?资本主义社会已经发展到那个阶段呢?这个情形同我一九三〇年前后认识的欧洲就有很大差别。
一九六五年九月十二日夜中秋后二日
今年敏和她相继回校以后,三五天茫茫然若有所失,心头一片寂寞,比前几年更难受。大概心情更进入老境了,小蓉这孩子天真朴实,整日嘻嘻哈哈,二十四岁只像十五十六岁,可爱之极。只是如此无邪的性格,在任何时代都不合时宜,看了叫人sad[悲哀]!
九月十二日[译自英文]
亲爱的弥拉:我在阅读查理·卓别林一本卷帙浩繁的自传,这本书很精彩,不论以美学观点来说或从人生目标来说都内容翔实,发人深省。我跟这位伟大的艺术家,在许多方面都气质相投,他甚至在飞黄腾达、声誉隆盛之后,还感到孤独,我的生活比他平凡得多,也恬静得多(而且也没有得到真正的成功),我也非常孤独,不慕世俗虚荣,包括虚名在内。我的童年很不愉快,生成悲观的性格,虽然从未忍饥挨饿——人真是无可救药,因为人的痛苦从不局限于物质上的匮缺。也许聪在遗传上深受影响,正如受到家庭背景的影响一般。卓别林的书,在我的内心勾起无尽忧思,一个人到了相当年纪,阅读好书之余,对人事自然会兴起万端感慨,你看过这本书吗?假如还没有,我郑重的推荐给你,这本书虽然很叫人伤感,但你看了一定会喜欢的。
九月二十三日*
亲爱的聪,弥拉:凌霄生日的照片收到了,给了我们不知多少欢喜,孩子一天一天的长大,我们虽远隔万里,可是也跟着你们一起生活,让我们多些幻想、梦境。恐怕孩子已开始学步,会叫爸爸妈妈了吧!你说他整天笑,多好玩!但是寄来的照片,笑的不多,给孩子照相,笑的镜头不易捉住。以后再寄时,遇到表情十足的,一定要放大,而且要重复几份,马伯伯他们不知要了多少回,可我们又不肯割爱,真叫为难。今天寄你的几张我们的照片,假期里发个狠,不管好坏,让你们看看比没有好。
凌霄的保姆走了,弥拉怎么忙得过来?我一点忙都帮不上,心里说不出的内疚。希望能早日找个新保姆,否则长期下来,我担心弥拉会吃不消的。你看怎么办呢?有没有临时工可找,至少粗活可以分去一部分。有空多写信来,我们太孤独了,需要孩子的温暖!
十月四日
九月二十九日起眼睛忽然大花,专科医生查不出原因,只说目力疲劳过度,且休息一个时期再看。其实近来工作不多,不能说用眼过度,这几日停下来,连书都不能看,枯坐无聊,沉闷之极。但还想在你离英以前给你一信,也就勉强提起笔来。
二次大战前后卓别林在美的遭遇,以及那次大审案,都非我们所能想象。过去只听说法西斯蒂在美国抬头,到此才看到具体的事例。可见在那个国家,所谓言论自由、司法独立等等的好听话,全是骗骗人的。你在那边演出,说话还得谨慎小心,犯不上以一个青年艺术家而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于事无补,于己有害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都得避免。当然你早领会这些,不过你有时仍旧太天真,太轻信人(便是小城镇的记者或居民也难免没有spy[密探]注意你),所以不能不再提醒你!
十一月二十六日*
一九六六年
一月四日
提到莫扎特,不禁想起你在李阿姨(蕙芳)处学到最后阶段时弹的Romance[《浪漫曲》]和Fantasy[《幻想曲》],谱子是我抄的,用中国式装裱;后来弹给百器听(第一次去见他),他说这是artist[音乐家]弹的,不是小学生弹的。这些事,这些话,在我还恍如昨日,大概你也记得很清楚,是不是?
父母坐在寓所前栽满月季花的小花园(一九六五年)
关于柏辽兹和李斯特,很有感想,只是今天眼睛脑子都已不大行,不写了。我每次听柏辽兹,总感到他比德彪西更男性、更雄强、更健康,应当是创作我们中国音乐的好范本。据罗曼·罗兰的看法,法国史上真正的天才(罗曼·罗兰在此对天才另有一个定义,大约是指天生的像潮水般涌出来的才能,而非后天刻苦用功来的)作曲家只有比才和他两个人。
你每月寄二十五镑,以目前而论还嫌多了些;不过既然常有税款支出,也好借此挹注。但愿此数真的不至于使你为难!我们尽管收了你的钱,心里总是摆脱不开许许多多矛盾。弥拉这回的信,感情特别重,话也说得真体贴,有此好媳妇,我们也是几生修得!希望你也知足,以此自豪,能有这样的配偶也是你的大幸,千万别得福不知。家里有了年轻的保姆,处处更得小心谨慎,别闹误会。
你们俩描写凌霄的行动笑貌,好玩极了。你小时也很少哭,一哭即停,嘴唇抖动未已,已经抑制下来:大概凌霄就像你。你说的对:天真纯洁的儿童反映父母的成分总是优点居多;教育主要在于留神他以后的发展,只要他有我们的缺点露出苗头来,就该想法防止。他躺在你琴底下的情景,真像小克利斯朵夫,你以前曾以克利斯朵夫自居,如今又出了一个小克利斯朵夫了,可是他比你幸运,因为有着一个更开明更慈爱的父亲!(你信上说他completelytransferred,dreaming[完全转移了,像做梦似的入神],应该说transported[欣喜若狂];“transferred[转移]”一词只用于物,不用于人。我提醒你,免得平日说话时犯错误。)三月中你将在琴上指挥,我们听了和你一样excited[兴奋]。望事前多作思想准备,万勿紧张!
四月十三日
一百多天不接来信,在你不出远门长期巡回演出的期间,这是很少有的情况。不知今年各处音乐会的成绩如何?李斯特的奏鸣曲练出了没有?三月十八日自己指挥的效果满意不满意?一月底曾否特意去美和董氏合作?即使忙得定不下心来,单是报道一下具体事总不至于太费力吧?我们这多少年来和你争的主要是书信问题,我们并不苛求,能经常每隔两个月听到你的消息已经满足了。我总感觉为日无多,别说聚首,便是和你通讯的乐趣,尤其读你来信的快慰,也不知我还能享受多久。(……)
近一个多月妈妈常梦见你,有时在指挥,有时在弹concerto[协奏曲]。也梦见弥拉和凌霄在我们家里。她每次醒来又喜欢又伤感。昨晚她说现在觉得睡眠是桩乐事,可以让自己化为两个人,过两种生活:每夜入睡前都有一个希望——不仅能与骨肉团聚,也能和一二十年隔绝的亲友会面。我也常梦见你,你琴上的音乐在梦中非常清楚。
六月三日
国内“文化大革命”闹得轰轰烈烈,反党集团事谅你在英亦有所闻。我们在家也为之惊心动魄,万万想不到建国十七年,还有残余资产阶级混进党内的分子敢如此猖狂向党进攻。大概我们这般从旧社会来的人对阶级斗争太麻痹了。愈写眼愈花,下回再谈。一切保重!问弥拉好!妈妈正在为凌霄打毛线衣呢!
五月底来信及孩子照片都收到。你的心情我全体会到。工作不顺手是常事,顺手是例外,彼此都一样。我身心交疲,工作的苦闷(过去)比你更厉害得多。
八月十二日[译自英文]
……有关凌霄的点点滴滴都叫我们兴奋不已。尤其是妈妈,她自从七月初就不停数日子。“一个月后凌霄就过生日了;三星期后凌霄就过生日了”;昨晚她说:“现在只剩下三天了”。那语气,简直像小宝宝就跟她在身边似的。
你们眼看着自己的孩子一天天成长,真是赏心乐事!想象我们的孙儿在你们的客厅及厨房里望着我们的照片,从而认识了远方的爷爷奶奶,这情景,又是多么叫人感动!
尽管如此,对于能否有一天亲眼看见他,拥抱他,把他搂在怀里,我可一点都不抱希望……妈妈相信有这种可能,我可不信。
收到毛线衣可别道谢,妈妈这么爱你们及宝宝,但只能藉此聊表心意,她常常因此而耿耿于怀……
我们在等凌霄两周岁的照片,假如能寄一张他的正面照片,我们一定会很高兴。
生活中困难重重,我们必须不断自我“改造”,向一切传统的、资本主义的、非马克思主义的思想、感情与习俗作斗争,我们必须抛弃所有旧的人生观和旧的社会准则。
对于一个在旧社会中生活逾四十年、满脑子“西方资本主义民主反动思潮”的人来说,他(毛)的“自我改造”自然是一项十分艰巨的任务。我们正在竭尽所能、出尽全力去满足当前“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加诸身上的种种要求……
我每次只能看五分钟书,报上的长文都是妈妈念给我听的。这封信是由我口述由她打出来的……
挚爱你们的爸爸、妈妈
凌霄一岁半,穿着奶奶编织的毛衣。——“对于能否有一天亲眼看见他,拥抱他,把他搂在怀里,我可一点都不抱希望……妈妈相信有这种可能,我可不信。”
九月二日夜
此系父母留下之遗书,写于一九六六年九月二日深夜,九月三日凌晨父母从从容容、坦坦荡荡的含恨弃世。那时家兄远在英国,我虽在北京,但犹如泥菩萨过河,故遗书是写给我舅舅朱人秀的。
人秀:
因为你是梅馥的胞兄,因为我们别无至亲骨肉,善后事只能委托你了。如你以立场关系不便接受,则请向上级或法院请示后再行处理。
委托数事如下:
一、代付九月份房租55.29元(附现款)。
二、武康大楼(淮海路底)606室沈仲章托代修奥米茄自动男手表一只,请交还。
三、故老母余剩遗款,由人秀处理。
四、旧挂表(钢)一只,旧小女表一只,赠保姆周菊娣。
五、六百元存单一纸给周菊娣,作过渡时期生活费。她是劳动人民,一生孤苦,我们不愿她无故受累。
六、姑母傅仪寄存我们家存单一纸六百元,请交还。
七、姑母傅仪寄存之联义山庄墓地收据一纸,此次经过红卫兵搜查后遍觅不得,很抱歉。
八、姑母傅仪寄存我们家之饰物,与我们自有的同时被红卫兵取去没收,只能以存单三纸(共370元)又小额储蓄三张,作为赔偿。
九、三姐朱纯寄存我们家之饰物,亦被一并充公,请代道歉。她寄存衣箱贰只(三楼)暂时被封,瓷器木箱壹只,将来待公家启封后由你代领。尚有家具数件,问周菊娣便知。
十、旧自用奥米茄自动男手表一只,又旧男手表一只,本拟给敏儿与魏惜蓉;但恐妨碍他们的政治立场,故请人秀自由处理。
十一、现钞53.30元,作为我们火葬费。
十二、楼上宋家借用之家具,由陈叔陶按单收回。
十三、自有家具,由你处理。图书字画听候公家决定。
使你为我们受累,实在不安,但也别无他人可托,谅之谅之!
傅雷
梅馥
一九六六年九月二日夜
你们这些生在今日的人,你们这些青年,现在要轮到你们了!踏在我们的身体上面向前吧。但愿你们比我们更伟大、更幸福。
我自己也和我过去的灵魂告别了;我把它当做空壳似的扔掉了。生命是连续不断的死亡与复活。克利斯朵夫,咱们一齐死去,预备再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