睦于次日出院,此时素世刚刚拿到孩子的骨灰,婴儿柔软的身体烧出的无机物不似大人仍有成型的骨块,细碎的白灰封存在一指长的细瓶。她拒绝了森女士想保留一部分骨灰的请求,力图将自己和睦最后的连接完整留在身边。
饥饿感像从胃里爬出的小小手掌,搔刮食道,所处的现实不会有人做了味道普通甚至有时候糟糕的晚饭等她回家,也没有人会偷懒不做晚饭而点外卖却有煞有其事放进自家的餐具里假装是自己的厨艺。素世打开点餐软件,连吃什么都不知道,最后忍着饥饿开了半小时车,来到一家儿童套餐会送玩具的汉堡店。睦很喜欢这家店去年的拼接玩具,家里集齐了两套,摆在电视左右两边,在这次的收拾里一并打包寄给睦。
点餐人员是个五六十岁的阿姨,带着滑稽的黄色软帽,问她想要什么套餐。素世站在队头,一时语塞,身后还有几个牵着孩子的家庭。她一点都不喜欢吃汉堡,特别是这家店的,按人数点餐,秉着不浪费食物的口号把所有吃不完的客人挂在墙上,酱汁不可取消,每吃一个就代表着这个月要多去两次健身房,睦喜欢收集玩具却坚决不动一口,最后都得素世硬塞两个套餐。在睦集齐那套丑丑的玩具前,素世看不到自己的人鱼线。
最后随便点了个今日推荐套餐,牛肉汉堡和苏打水。一想到甜腻的沙拉酱,素世的嗓子就开始发腻。果不其然也没吃完,饿着,却没有胃口,像嚼着无味的树胶。她把汉堡放下来,看着身边的照片墙,数百人因为没吃完食物被挂在这面墙,曾经顾忌着睦的人气,硬塞也要塞进来,不能让睦的脸挂在墙上,但今天只有长崎素世一人,就算挂上去也没什么事。
最后勉强吃完两片面包,坐在座位玩了半小时手机,反复刷新没有变化的页面,结账时阿姨问她经常来的那个朋友没有一起吗?言语模糊搪塞过去,店员点点头,脑袋上用弹簧连接的塑料手掌左右摇晃,替她算清账单。这是老顾客的无用福利,她也不知道前算账和后算账有什么差别,交出去的钱一样,但睦会喜欢这种和人相熟后的相处变化,素世只是想看到睦难得的笑脸。
收款成功的提示音响起,店员从柜台下拿出一款新玩具交给素世:“麻烦您交给那位小姐,这是她去年用积分换到的隐藏款,结果当时没现货,总部终于发货过来了却也没有见过她了。”
阿姨走出收银台,穿过她去收拾餐盘。素世看着遗憾她没吃完的服务员,提出了疑问:“这里不是吃不完得拍照吗?”她指了指照片墙,上面定格了各色灿烂的笑脸。
“啊,这是去年愚人节时候的玩笑,您朋友一直没告诉您吗?真坏心啊。”夹杂银发的阿姨笑呵呵和她打趣,没有注意到素世沉下去的脸色。
拿着积木离开汉堡店,将方形的纸盒丢在副驾驶,驶离那位阿姨可能会有的活动范围后,把睦和她努力了那么久才拿到特典玩具丢进附近的垃圾桶,往返几步又折回,忍着恶心重新拿出来,找到附近的公共卫生间洗了半小时手才算完。
包装盒已经丢了,她提着密封袋,里面是不同长短颜色形状的积木,好像有七八百块。只有睦能有这个耐心坐在桌子前面几个小时,她的作用只是提供吃下套餐的胃,和拼装时成为柔软的靠枕。
素世知道,自己不会对这种东西感兴趣的,只有从小被剥夺自主权的睦才会着迷一样不断收集主动性的证明,素世更喜欢直接购买方便的成品。她们不同的地方太多了,是谁为了相处磨去了本该有的棱角呢?
答案不言而喻。
回家前先去附近的便利店买些预防半夜饿醒的面包,带着口罩的中年店员问她怎么这次自己过来了。素世皱起眉头,问服务员怎么认识她,她之前从没进来过。店员说是看到过她,不过是在睦的手机屏幕里,屏保是两人的合照,另一个人就是她。他对偷瞄到客人手机一事抱歉,又多问了一句最近怎么没有看到睦。
素世想了想,“怀孕了不太方便走动。”
“啊!这样啊!看不出来,感觉人小小的,没想到都是做妈妈的年纪了。那预产期是什么时候?可得去祝贺她啊。”
“上个月已经生产了,孩子是早产儿,没保住。”素世冷静陈述着现实,平静地继续说下去,“出院后回娘家修养,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认识素世的陌生人摇摇头,打包好牛奶和面包,用怜悯的语气评价这出荒唐戏剧:“真是可怜啊,我一次都没有见过另一半陪着她,平时又和你住一起的话,孩子爸爸肯定是个没有责任心的家伙,欸,真可怜啊,这么好的孩子……”
“是啊,真可怜,怎么会喜欢上这么差劲的家伙。”素世笑着接过递来的塑料袋,感应门向两边打开,说着谢谢惠顾恭迎她的离去。
拿起手机随便选了一家酒店定了一夜客房,素世离开和睦生活的居所。她们为了躲避八卦的狗仔特意在中年人多的社区买下房产,可不是躲在家里懒得出门就是天天在外上班的她和愿意出门走走又长得乖巧漂亮的睦,邻里肯定对睦更熟悉,理所当然的事。素世以为整理了睦的东西就算彻底和睦结束,但鲜活的睦依旧在周边人的嘴里生活。她必须得换个空间生活才能真正将自己与睦撕开。
初诊也是立希陪着过去的,她们坐在整洁到有点没人情味的候诊室,一起盯着面前看不懂的画作发呆。前排是才出来的高中生,在排号轮到素世的一小时里,两个人在压抑的哭声里听懂了小妹妹到底在哭什么:和喜欢了很久的男生告白,是双向暗恋,开开心心在一起半年结果男生出车祸死了。
非常富有戏剧性,立希咂舌又看向她,嘴巴张张合合也没有说出一句话,但素世知道她要说什么,大概会说这个故事有些像你。
可小睦才是那个喜欢了她更久的人,而且她们的恋爱也没有那么青春健康,一定要拿这个故事类比,不如说双向暗恋表白还被溜四年,最后开上卡车对撞一起死,更贴合她和睦的恋爱与婚姻。素世做了一个拉拉链的动作,叫立希闭嘴,她不想继续想下去。
轮到她进入咨询室,不大的房间里放着一张躺椅,穿着白大褂的心理医生坐在躺椅边上,邀请她躺下。素世微妙地开始抗拒,询问有没有什么一次性塑料布,她有些洁癖。一次性布套套好后,她终于能勉强自己躺下来,又觉得没什么好说。
但不可以直接出去,立希肯定放心不下她,所以素世又在躺椅上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开始反刍。从她们还在同一个乐队,这是最煎熬的部分,她利用睦,离开睦,又恬不知耻喜欢上睦,占有了睦,反复变卦,让睦在担心受怕里度过了青春,到她鼓起勇气告白,睦笑着答应她说好。接下来是困难的部分,她想和睦永远在一起,于是和妈妈在学业上对赌,成功进入国内最好的学院研读修士避开被安排出国的路,好几次在期末读书到崩溃,是睦在身边一直支持她,让她得以有资格继承妈妈的工作。然后是最美好的求婚,她知道妈妈不会抛弃她,所以理所当然能和睦结为伴侣,虽然这段婚姻从一开始就没有被睦的家人祝福,但被幸福冲昏头脑的她只觉得一切都会没问题的。她失去了她的步步为营,从骗子沦为傻子,而睦为了陪她一起进行幼稚的家庭游戏转而成为骗子。
睦比她更会骗人。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明明以前是连谎话都说不出来的迟钝孩子,却能伪装得日夜在身边的她都看不出异常。这是和她在一起后才开始的改变,所以是她的错,是她让睦变成现在的样子。睦的母亲说得很对,睦是好孩子,她是导致睦如今身心受创的幕后黑手,她是唯一该被责怪的罪魁祸首。
素世睁开眼睛,分针转动不过半周,但她觉得自己做不下去了。和治疗师道歉,对方体贴地说没关系。当然没关系,付钱是按全套的价格,毫无作用。素世阴暗地想着,走出温馨的小房间,一眼就看到正在看手机的立希,对方拎着她的提包跟在身后一起出去。
“你没有对心理医生说实话。”椎名立希坐上驾驶位,把提包交给她。从口袋里拿出拆开的半盒香烟,咬上一只,再递给素世。
“没什么好说。”没有拒绝烟草,家里已经没有会因为她身上的烟味整张脸皱到一起的人了。
立希点燃香烟,再用自己的橙色渲染素世的烟,“说出来会舒服一些。”
“我不想说。”
“不说你迟早出问题。”
“你就这么珍惜和她的破事?!”立希扬起声调,“你以为我带你来这里是花钱发呆的吗?你还真以为自己状态很好啊?明天新闻写你跳楼我都不奇怪!”
“真的没事。”
她被立希揪起衣领,吊梢紫瞳蕴满怒意,“你自己感动自己什么?觉得全是你的错?觉得抱着你那点觉悟就能让事情变得更好?若叶睦就这么值得你天天和灵魂出窍一样?她根本不喜欢你。”
立希一字一顿为她们的感情下了定义,素世在听到最后的尾音消失在空气中后安静了几秒,反手握上立希的手腕,“你凭什么说小睦不喜欢我?”她冷冷地回望朋友,高亢的句尾却如同被踩到的尾巴一样炸起,“你凭什么说睦不喜欢我?!”
“她如果真的喜欢你,会觉得你必须要有这个孩子才能继续爱她吗?会什么事都不和你沟通吗?还是因为太喜欢你了,宁愿自己亲手拔了孩子的输氧管也要你开心?”
“小睦只是……!小睦只是……”不愿意面对的真相被赤裸裸在眼前摊开,她隐约有所察觉,睦在她的身上塑造了另一个和她长着一模一样的脸,却对睦刻薄无比的长崎素世,并与那个长崎素世陷入爱河,“是我以前对睦太坏了。”她又找到一个可以为睦辩解的借口,急吼吼反驳立希的论证。
“你以前对她太坏,所以她觉得你一直都那么坏,觉得你的付出都是为了下一次抛弃她能让她更痛苦吗?”立希松开她,靠回座椅抽烟。
若叶睦没有在看真正的你。她从立希的眼睛里读懂了没说出口的后半句。
烟雾在方形空间缭绕,立希架在车窗上,看着街道上来往的人流。牵着手的家庭,行色匆匆的公司员工,嘻嘻笑笑打闹的学生。世界依旧在转动,不会因为任何人的故事改变分毫。
“虽然很多报刊都刊登了你们离婚的事实,但你会觉得,只要你不承认,只要你不回家,睦就还在家里等你……”立希看着燃烧的烟草,无情拆解朋友最后的自欺欺人。
素世压低声音,“如果连我都承认我们的确分开了……我和睦就真的……”
压抑的哭声在身边断断续续,椎名立希叹了口气,打开车载音响,随便调了一个音乐节目盖下声音,连干巴巴的“不是你的错”都说不出来。
那是谁的错?是一心为了女儿利益而算计他人的长崎女士?还是主动戴上枷锁,承担了生育痛楚也把长崎素世用愧疚捆在身边的若叶睦?难道是心疼还而逼迫两人离婚的森美奈美?亦或者是发现了真相,放弃抗争放弃了若叶睦的长崎素世?好像谁都没错,谁都是好心,好心里包裹的一点私心共同将事件推向无可挽回的最糟结局。
最后一点烟草在指间燃尽,椎名立希熄灭火光,手指一弹精准将烟嘴投进路边垃圾桶的香烟处理口。“这种烟太呛口了。”她把香烟盒甩到素世面前,等着朋友擦干烟草呛出的泪水。
椎名立希还是把她送到原来的家里,这人就是这样,温情会有,但也会逼着你向前走。
时隔几个月回到死寂的家中,身体记忆自然邀请她在沙发落座。看着对一个人来说过于寂寥的房间,她突然有些茫然,她回来做什么,又想起来,是立希叫她回来恢复正常的生活。立希说她没有若叶睦也能照常生活下去,叫她回来适应往后该有的生活。可看看这里,大得邀请Mygo!!!!!的大家一起住过来都不拥挤,她要怎么用同样空洞的自己填满这个空间呢?
不少家具已经落灰。总之,先做卫生吧?启动扫地机器人,一间间打开房门,打开书房门时看到了还留在桌上的仙人掌羊毛毡。也对,妈妈只知道送给睦的一份,不知道自己还偷偷买了一模一样的藏在书房。她垂下眼角,找了个大一些的手提袋,把羊毛毡和放在卧室的积木一起放进去,计划着要如何把它们交到睦手里,又觉得再去接触睦是违约,她已经答应了森女士再也不要和睦产生干系。收拾中途碰到了桌面的滑鼠,电脑屏幕马上亮起,她是出门会好好关机的那个,看来是睦正在使用电脑然后突然被带出去。
素世坐到桌前,不抱期望浏览还没关闭的文档,是常见的育儿健康教程,从怀孕第一个月开始教导注意事项,延续到幼稚园入学前。其中有睦做的标注,素世向上拉,从她出去独居开始,记载着素世不知道的日常。睦根据这份文件学着听胎心,学着和胎儿互动,;半夜睡不着,报告数据不好;不喜欢和素世分开,但是不能表现出来,会给素世添麻烦;和素世妈妈相处得还好,不过她不是真的喜欢自己,能感觉出来;怀孕好痛苦,妈妈怀自己的时候也这么痛苦吗;孩子出生会不会分走素世对自己的爱,不行,要相信素世……
零零碎碎的、属于睦的思想碎片呈现在素世的眼前,东拼西凑出最质朴的愿望——我想见你。
她才是至始至终没有看着睦的那个。
素世从打印机抽出一张白纸开始落笔,写下睦的姓名后却迟迟无法继续书写下去。她该写什么?她能写什么?我想见你?这时候她有什么资格见睦,又哪来的脸笃定睦还想见她呢?
涂涂画画,白纸不久便划满黑线。她想起了睦说一直养不好的金鱼,想起了还没做好准备就被拖到空气中的小小水生生物,记忆在脑海里编织为简单的短句成为纸张上唯一完成的句子:我最近经常梦见那只小鱼,它有没有也进入你的梦里?
她把笔放下,脱力地靠在桌椅,休息了几分钟,将纸张对折再对折,撕成一块块指甲大小的纸屑,等着扫地机把满地狼藉打扫干净。
启程去往海边前,她先向椎名立希发了条消息做汇报,和关心自己的朋友好好说明自己看开了。把手机关机丢在副驾驶,素世趴在方向盘上想了很久,最后发动油门。
人们把很多没有生命的概念比作母亲,天空是母亲,大地是母亲,海洋是母亲,唯独挣扎生存着的空间是饱经磨难的地狱,所以把孩子生出来的母亲是不是一开始就憎恨着孩子才要衪出生?那么被生出来的孩子是不是也同样憎恨着将衪生出来受苦的母亲?
幸好她和睦的孩子并没有经历那么多痛苦。
她想睦应该对这个孩子没有多少感情,妈妈也是,森美奈美更不用说,想要孩子出生的只有她一个。素世在眼前举起晶莹的小瓶,在心里默默地说:只有我一个人想让你受苦,如果你真的恨着谁,只要恨我一个就够了。
长崎素世迈向水中,海浪舔吻她的脚踝,她打开小瓶的封口,缓慢地倾斜,骨灰漂浮在水面上,一点一点被海浪带远。
她在没上小腿的海水里站定,看着最后能证明她与睦感情的灰烬渐渐消散。她以为自己会痛哭,却没有,反而有种解脱感。也许她真的不适合当母亲。
立希的发动机声在素世已经站在水里接近半小时后姗姗来迟,素世还在疑惑为什么立希连这种事都要陪着她见证,尚未来得及想出答案,就被冲过来的椎名立希摁在水里,一边喊着“生命还是很美好的”,一边把她往岸上拖。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最可能发生的死因是被你压在水里淹死呢?”全身湿透包着毛巾的长崎素世女士掐着嗓子恶毒地向一边试图用抽烟缓解尴尬的椎名立希提问。
她开始漫长的脱敏。
第一年常常在半夜惊醒。
梦到小小的睦,比她们见面时还小,是她在狭窄居室中曾在电视荧屏里看过的小明星的样子,那时候她做梦都不会想到自己能和漂亮小明星成为伴侣。长大前还不怎么会掩藏情绪的孩子安安静静流着眼泪问她,素世不要我了吗?或者是睦站在保温箱边上的那天再演,孩子变成一条金色的小鱼,在充满水的保温箱里自由游弋,睦看着她,关闭呼吸机的电源,接着小鱼开始扭动,身体抽搐,像深海生物来不及进化适应千帕气压就被捞出抛在海岸,在保温箱里炸开,炸碎了方块,血肉溅到她的脸上,睦再笑着和她接吻。
在立希的建议下,她去开了特效药。性格开朗的设计师告诉她这种事靠自己是过不去的,她说立希也是这么说的,爱音说不要听她的她就会带人去看病吃药,吃太多人都会变傻的。她想了想刚开始服药的两周,整个人都昏昏沉沉做不好工作,认同地点点头。
在爱音的建议下,她开始跟着爱音去酒吧。第一次有人贴上来时不适地避开,被轻车熟路的爱音揽着肩膀说接受一个新的人是忘记旧人最快的办法。素世说我不想这么快就和别人再开始一段关系,爱音说没叫你这么认真,只上床也可以,你条件这么好,有钱有脸,性格装装也不错,最重要的是真的和女的结婚离婚过,在圈子里很抢手的,如果你不想和陌生人上床的话我吃点亏被你睡也可以啊。爱音竖起大拇指,在素世微妙嫌恶的表情里又放下去。
她尽可能在酒吧里放开,一个月后发生了人生中第一次一夜情。
第二年,独属于睦和她的空间住进新人。
一个温柔腼腆的学生,和朋友来酒吧庆祝期末考试顺利通过,喝得晕头转向在门口呕吐,素世出门时扶了她一把,然后价格不菲的休闲衬衣沾上了新的呕吐物。她没那么在乎,这件衣服是千早爱音早年作品,同款在家里还有至少四件,但面前的学生非要加她联系方式,后面已经醉了的粉毛也吵吵囔囔说这衣服可是超级设计师的作品已经绝版了来火上浇油。上车后千早爱音却突然清醒,和她逐条分析这个学生的优点:身材小巧,性格温婉,见识不多,易于掌控。
比小睦乖多了,千早爱音叠起双腿,在后视镜中对着她狡黠地笑。“最重要的是,长得有些像,头发眼睛的颜色都一样,只要不开口,就很适合吧?”千早爱音摊开手,把放在后座的毛绒玩偶抱进怀里,“如果觉得可以,要请我吃饭哦,有一家餐厅居然必须两个人才能吃,但评分又很高,我惦记很久了。”
“你身边的人没有肯请你吃饭的?”
“床伴是床伴,不要把我和她们单纯的肉体关系说得那么不堪。”爱音煞有介事地解释,“我会安排记者拍摄不露脸的照片,记得穿我的新品,衣服过几天寄给你。”
但在学生联系她之前,素世先赴了爱音的约,消费算她的,如今钱最不是问题。第二天娱乐新闻刊登了爱音和她“幽会”的照片,她的身份藏得很好,圆滑的千早爱音用恋情作为衣服的卖点之一开拓市场,销量不错。
学生在后一周联系她,从文字里就能看出小心翼翼,素世的确不在乎那件衣服,三言两语打发过去。她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结果这个学生每天都找话题和她硬聊,她想直白拒绝,爱音叫她多见见新人的话又浮现在脑海里,于是硬着头皮和学生接触,只用了两个星期就完成了负距离接触,学生坐在她怀里问能不能一起去看Livehouse演出,就连提出的名字都是乐奈开的那所,没有新意。
学生知道她是若叶睦前妻后大为震惊,说她这几年一定过得很难吧,和娇气的大明星在一起很不容易。一半真的在心疼她,一半是想要贬低小睦来抬高自己。素世猜得到她在想什么。和喜怒都不露声色的小睦相比,心思单纯的学生太简单,一眼就能看出来在想法。她只是随便买点礼物学生都受宠若惊,她不以为然的事在学生眼里都是不可能的事情,但这只是年龄差造成的阅历上的差异,或许还有些经济原因,总而言之,长崎素世不觉得自己做得多好,睦还在身边时,这些都是她理所应当做到的。
她觉得自己应该算走出来了,特意约了椎名立希吃饭,感谢对方对自己的照顾,给钱太生疏,道谢又太随意,最后买了椎名立希一首还没开始的作曲,风格选定比较悲伤的,素世说她想为自己和睦的十年画下郑重的句号,被椎名立希骂脑子有病,但还是给她开了新文件,每月一次汇报进度,第四个月开始装死,符合创作者该有的精神状态。
母亲也见到了她的新恋人,只是想给她个生日惊喜,结果发现家里有不认识的小女孩。她没想学生进入自己生活这么深,但妈妈好像对她重新开始恋爱非常高兴,素世也就懒得解释。
分手原因是学生没有经她同意进了常年关闭的书房,不过她也没过说不能进去。她在公司开重要会议,手机静音,震动时正是她开口的时机,于是没有去管有什么消息,能看手机了发现是学生也就没管。等会议结束已经是两小时后,解锁手机正好是学生发来的照片,说拼了好久终于拼完了,配图是丑丑的吃甜品小人偶。
她的脑子炸开空白,缓了五分钟,用在夏季里冰冷的手指打下分手的通知。
学生求她不要分手,问她为什么,素世没回复,转头找了当年替她收拾睦东西的家政服务中心,又额外付了些小费麻烦他们把吵闹的学生挡在门外,自己坐在书房里人偶复原成一块一块的积木,扫进密封袋里重新丢回纸袋,这回她记住了为书房加锁。
素世没想提起这场闹剧,但关心她离婚抑郁的千早爱音还是知道了前因后果,站在她的面前,恨铁不成钢连珠串一样骂她。
素世沉默挨骂,挨骂了十分钟开始刷手机,对面的千早爱音更愤怒,问若叶睦真的就这么值得她念念不忘吗?
素世咂舌,用睦比这个学生好得多来反驳千早爱音,从对方刻意贬低睦到有意的讨好,容忍下的每一处异常此刻都能成为相伴了几月的临时伴侣并不真正垂心于她的论证。
爱音抿着嘴唇,犹豫了很久,最后才说出想法,“但这些都是你的偏见,你从一开始就没有舍得忘记小睦,才会从最初就有罪推定那个学生,还一条条清楚记到现在吧。”
再有反驳都显多余,爱音不再浪费口舌,和素世道别,留下素世落寞地坐在对一人而言太过空旷的房屋里。
靠着沙发上闭眼,直到太阳西沉,连最后的夕阳都不再施舍。起身打开灯,比起思考吃什么,素世先走向盥洗室。她讨厌独处,独处时总会忍不住回忆起与睦的点滴,却又把自己置于独处的境地,好再去咀嚼过去。
“睦。”她在暖黄色的灯光下喃喃出声,“为什么要对我这么残忍呢?”低语和眼泪一起摔进瓷盆,不会有人回答她的疑问。
第三年,素世开始养宠物。
学生没有改变这个家多少,但宠物会,猫爬架、饮水机、自动喂食器、猫砂盆,稍显冷清的家里终于又有了些许生气。
是一只粘人的小暹罗猫。
怀孕的母猫被丢在灯的宠物店门口,常有的事,有的店主会由着它自生自灭,有的店主会爱心泛滥收养,灯明显属于后者,但灯开的是爬宠店,对哺乳动物一窍不通,还好那只小母猫也很好养,有得猫粮吃就能围在灯脚边喵喵叫,孩子也是顺利出生,一腹三胎,灯每天发布小猫照片,决定一只送立希,一只送爱音,一只送乐奈,母猫自己养,她在灯考虑送养前先拒绝了,省得朋友烦心分配。然后在某一天,灯悲伤地说母猫出门再没回来,立希马上把自己的收养权转给灯;没多久,小猫因为疾病去世一只,爱音放弃了竞争;再然后,又一只小猫被坏小孩偷走,乐奈主动弃权。最后,灯来和她私聊,问她可不可以把最后的小猫拿走,懵懂的小独苗总能让她想起来那只绕着她还要抓裤腿讨抱的半黑母猫和另外两只吸吮她手指的小猫,她可能已经不想再经历与宠物的分别了。
于是她把小猫接到家里,米白色的挖煤小猫到了新环境也不害怕,兜兜转转绕了几圈跳上沙发就开始伸懒腰,晚上不要她特意去抱就会钻进被窝睡到她的怀中。取名上大家给了很多建议,但素世坚持只叫它猫,特意取名会投入过多感情,她也无法再经受一次深刻的分别。
之前为了照看睦安装的监控又有了用处,工作的闲暇她叫一声小猫就会窜到镜头前,对着摄像喵喵喵叫,扒着墙找她。下班前她确定小猫趴在沙发上睡觉,听到她的脚步声又会蹲在门口娇声娇气唤她。有些像不那么闷的小睦,小猫蹲在她肚子上来回踩动柔软的脂肪,长崎素世不合时宜地想到。这时小猫向上爬到她的脸边,呼噜呼噜蹭着脸。其实不像小睦,小睦没有那么喜欢我。她失落地想,将小猫揽进怀里,才比手掌长些的小猫枕着手臂自在地伸长身体,蓝膜都没褪去的眼睛里只有素世的轮廓。
睦留给她的伤疤结痂愈合,或许还有瘢痕,但素世已经没那么在乎。积极出行,积极社交,长崎素世在小猫发情前总算让朋友们放下担心。
秉承对生育的敌视和对猫的溺爱,素世带小猫去做了绝育手术,摘出的子宫不足半指长度,难以想象这个器官如何容下几只生命。至少她不用忧虑她的小猫为妊娠痛苦。
下一个女友是宠物医院的医生,猫太活跃,回家两天扯开了缝合伤口的针线,素世慌得半夜驱车去往医院,正好为猫主刀的医生仍在值班,两人的相识由此开始。
这算和平分手吗?素世对自己发问。好像不算,但至少没有上门砸东西的戏码,已经有所进步。
她想她彻底正常了。
猫跳起来蹭她的裙子,明明梳不出毛了,但裙摆上还是黏上细细的灰。
该烦恼哪家宠物医院和这一家一样细心又负责了。
快入冬了,素世为猫二十四小时开着暖气,不会嫌弃猫真的变成黑猫,但如果可以,还是不要,衣柜里浅色的衣服居多,黑色的猫毛过于显眼。
又一次为公司出席合作,拓宽更多渠道,母亲特意从国外赶回来参加庆功宴,祝贺她实至名归成为公司的掌权人。素世笑笑,她的人生按部就班回到正轨,就连母亲装着醉貌似无意问了一句有没有再婚的打算都没有超出预想。
巧妙避开了母亲的提问,侧身和过来客套的下属碰杯,浅尝高脚杯中颜色清澈的酒液,饮下适度的酒精后颔首表达该尽了礼数。做足一切,素世再回头,从服务生手中的端盘取下新的饮品替换母亲手中的空杯。
“……你还是没有放下睦吗?”
对母亲的试探苦笑,素世耸耸肩,“我不在乎了。”
已经有能代替睦的生命填满她的空洞,素世没理由再对抛下自己的人念念不忘。
长崎女士不说话,思酌了一阵,看素世轻车熟路应付各路人马,有人真心祝贺,有人虚情恭维,她一眼就能分辨,素世还是嫩一些。敲击杯壁,指腹缓冲了力度,发出细微的闷响。
女儿总会回到她的身边,长崎女士托着下巴,“休息一周吧,我们好久没有一起出去旅游了。”
“但是公司……”
“努力工作就是为了能好好休假,一天天都是工作,人会支撑不住的。”笑着劝慰素世,“就后天吧,去国外好好玩一圈,什么工作啊应酬啊全部丢了,你也很久没放松过了。”拍拍素世的肩膀,宴会的重点在她为之骄傲的女儿身上,长崎女士离场。
母亲走后不久,素世收到了航班的信息,还是令人惊叹的行动力,才能几年上位掌权,她离母亲仍旧差了太多。
无声叹息,环顾四周,大家都在畅谈对未来的期望,素世曾经也期待着未来,如今只希望一日日日程照常,排斥任何新生的变化。
谢过帮她拿出行李箱的司机,素世看着手中的地址,沿着街道寻找相同的门牌,数字却断在前一位,向街边商铺的店主请教位置,对方指向不远处的沙滩,连绵着数栋别墅。买了一瓶饮料当作感谢,拖着行李箱走向正确的方位。
疑惑母亲为什么不住酒店,这种海边的独栋远离商区,交通也没那么方便。抬起头忧愁看了眼乌云满布的天空,往后的天气大概都不会好,湛蓝的海景自然也看不到。
为她开门的是个外国人,面对素世讶异的眼神,这位陌生人倒是喊出她的姓氏,再送上一个热情的拥抱,感受到怀中的僵硬,才后知后觉这名日籍朋友的不适。
她和素世介绍自己是新来的帮佣,代替怀孕的姐妹来清洁这栋房屋,同样能负责三餐的制作,和往年一样,有事尽情吩咐她就好了。
往年。素世抓到了关键词,还没问出口,脚步声从房屋内部走近,她和睦的久别在今日于异乡中止。
睦站在门的另一侧,戴着呆板的黑框眼镜,穿着简单的衬衫和套头卫衣,浅色的长发扎起低马尾落在一边的肩膀。睦对她的出现挑起眉尾,却没多大意外的反应。
面对久未见面的前妻,过于混乱的思绪无法组成成形的问句,素世张着嘴,只能发出无意义的哑音。掩着嘴退出几步,得出不该与睦相见的结论,素世转过身想走,后背的衣物被睦拉上。
“要下雨了。”睦指指昏暗的天空,画外音是邀素世进门。
佣人热情推着她的后背进门,素世仍沉浸在莫大的慌乱里。睦与佣人沟通,对方疑惑真的不需要她留下来清理餐后的餐盘吗?睦摇头,让她快些在落雨前归家。
离别前,佣人还向素世挥手,出于礼貌,素世回赠了一个勉强的笑容。正门关上,偌大的空间里只有重回生疏的二人,如今素世也不知道是否该再次拉近距离。
几句话在素世脑中超载,她有太多问题:妈妈居然背着她还在联系睦、这栋房子是睦的赔礼、睦对她的出现没有多少意外……素世在脑海中择取,选出最重要的问题:“你妈妈……森女士不介意吗?”
睦不回答这个问题,瞧了她一眼,转开话题,“冰箱里有食材,有需要可以自己做饭。外面也有好吃的餐厅,但暴风雨要来了。”
所以餐厅可能会打烊。素世紧盯着睦,“你呢?”
睦低下头,两手交叠在一起,食指抠挖拇指的甲面,在她身上消失的恶习早就找到下一个寄主。“不劳您……费心……”睦的语调沉进哑光地砖里,从沙发上起身上楼,单薄的背影留给素世。
不安地皱眉,睦挑食的毛病从小就有,和她在一起后稍有缓解,厌食又紧跟上,孕期逼睦咽下食物的景象还在眼前,素世没法放任睦自以为是照顾自己。
后续就是约定俗成的出行,只要她提议,睦一般都会应好,在这三年里,长崎女士对睦的了解比往前十年更多,她能看出一次次出行里睦逐渐放下过去,又对素世仍痴迷睦着急,于是想了个差劲的办法帮助女儿快进生活。
“你有和睦说过吗?”
“那如果睦见到我不……”
母亲打断了她的设想,“小睦没有那么在意你了。”
将瓷盘端上餐桌,也可以模仿外国人轻松随意在灶台解决一顿,素世还是想给三餐一些仪式感。她走上楼,房屋都开了门,除了最里面一间,睦应该就在那里。穿过走道,好奇扫过每一个房间大都没有怎么装扮,不符合母亲的性格,也不太符合睦的,可能的确来的频率也不大。
有一间还算有生活气息,几本书籍散落在桌上还未收起,以防万一,素世敲了敲门,没有回应,睦不在里面。走进屋子,应该是母亲的,估计她晚上也是睡在这里。布置得有些花哨,还有几株假植物,母亲留给她的东西不多,刻意将可寻找的信息量压到最少,仿佛逼着她去联系自己……或者和睦交流。反正几天的生活转眼就能过去,到家了再和妈妈抱怨专制也不迟。
最尽头的房间属于睦,三声门响后能听到里面拖鞋的踢踏声,没有从内反锁,把手下压,门缝扩大,屋内的睦抬头看她。
极力克制试图向内探寻的视线,“我做了晚饭,有点做多了,睦要一起吃点吗……吃不完就要倒了,浪费不好。”她也能体会到这个借口有多蹩脚,脸上一点一点爬上温度。
睦平静地看着她,几次呼吸过后才开口,“吃不完可以封好放冰箱。”
是啊,这种理所当然的常识在她的童年实践了无数次,怎么会忘了这么简单的道理。磕磕绊绊拼凑不出完整的词句,窘迫站在门前,想回到上一分钟堵上自己的嘴。
不过睦还是接受了她的邀请,从房间里走出来,将门后可视的图景限制到最小,走出即背手带上门扉,将素世的视线隔绝在隐秘的空间外,“走吧。”睦主动走在前方,素世更清晰将瘦削的后背收入眼底。
她对睦的记忆停在那个机械音刺耳的房间,睦还没消去妊娠的水肿,再往前,尚未躺上手术台前,也不至于瘦成这样。她把睦养得很好,那个声称睦离开她才能过得更好的女人有什么资格把睦从她身边夺走。不经意进入过去的情绪,抬手轻拍脸颊,告诉自己别再想了,睦也不值得如此挂心。
在死寂中咀嚼吞咽,叉子插入蔬菜,“怎么戴眼镜了?”素世还是开口发言,还有身上那套过于理科感的搭配也让她感到陌生。
咽下搭配酱汁的白肉,抽出一张纸巾整理嘴边,睦没有看她,“怀孕之后视力下降了。”
“……你没有和我说过。”
再拿起刀叉,睦盯着餐盘里的肉块,“没机会说,不想说。”她没有去看素世脸上的表情,“用餐的时候最好别说话,会呛到。”沿着肌肉的纹理切下小块,举止优雅。
洗碗的工作由睦进行,她想帮忙,被拒绝,用敬语请她坐回原位。在心里嘀嘀咕咕角色的更替,看睦收拾好碗筷不是放入水槽而是打开洗碗柜时,没来由松了口气。
睦靠在台边,和她隔着距离,清洗的水声回荡。她们再陷入沉默,以前总有说不完的话,少有停下嘴,一对视就会没有缘由一起发笑,以为无忧无虑的幸福会永远持续,如今安静的空气让人窒息。
懒得做早餐,习惯了出门后再去用钱币换服务,随便用牛奶泡麦片,里面的果干甜得吐舌。拿着包装端详成分表,完全不能算到健康那一边。妈妈的口味和睦相似,一定也很享受这款麦片。
昨晚没下雨,潮湿呼吸进肺腔,从内部带来压抑。搅动勺子,颜色鲜艳的圆在牛奶里沉浮。睦也下来了,没把睡衣换下,朴素的灰色长装遮过手脚。侧头看了眼不超过手肘的袖口,昨天就发现的不对,睦在又闷又潮的天气里穿了两件。这里的纬度比日本低上许多,虽然不至于开冷气消暑,但也绝不至于穿长袖避寒。不过这一次素世没有向睦提问,先去搜索怀孕会不会导致畏寒,得到肯定的答案,反盖手机,当无事发生。
也是牛奶泡麦片,还额外融了一块白巧克力睦吃得毫无压力,看着对面的碗,素世的喉咙代为发涩,对睦的身材产生疑问。
她的疑问在进食两小时后结束,睦换上了轻便透气的运动装,还是长袖,匀称白皙的小腿倒是晃荡着裤管暴露在素世眼前。意识到自己在用很不正当的视线打量前妻,素世闭上眼睛,用力摇了摇头,把念头甩出脑外。
“你要出门吗?”印象里没有见到跑步机之类的健身器材。
睦“嗯”了声,叼着皮筋,撩起后脑的发丝,正反两圈绑好,颈后的绒毛在光线下发亮。
“我和你一起去吧。”
收获了睦困惑的审视,用自己在国内也有运动的习惯搪塞过去,讲不出担心睦的真相。妈妈的衣柜里也有运动服,尺码不会和素世差很多,鞋码也正合适,不知不觉间素世的身形已经追上甚至超过母亲,妈妈在她这个年纪好像已经生了小孩。
跟着睦走出房屋,在沙滩上小跑,松软的沙滩踩不稳脚步,办公室社畜不至于天天坐在电脑前,去健身房的次数在离异后倒的确是变得屈指可数。素世渐渐落在后方,呼吸紊乱,大脑空白。
睦放慢脚步,和她并排,“不要勉强。”小矮子连气都没喘,呼吸均匀。
素世很想做出一些能让睦刮目相看的举动,但事实就是她的确跟不上睦的速度。从跑变走,举起手臂拭去汗水,“你现在过得比我还健康。”轻快调侃颠倒的差异,素世的脑子暂且没有资源去讽刺什么,睦却加快了脚步向前跑,大有想把她甩开的趋势。单手做筒放在嘴边,“我说错什么了吗?”
睦不理她,一昧向前。疑问盘踞在心里,对睦的态度也有所不满,迈动双腿逼着自己追上睦,拽上手臂拦着睦也停下,遵循物理规则,两个人摇摇晃晃,差些站不稳摔进沙里。
“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吗?”拧着眉头,一副睦不回答就不会松开她的架势。
睦睨眼看她,那双总是蕴着爱意映照她的轮廓的眼眸如今盛满隔离,一如她们还是孩子,被命运牵着初识之时。“没有。”睦挣开她的双手,再跑了几步,恢复步行,但也和素世保持着安全距离。
“我不是傻瓜,你这时候还在说谎有意思吗?”不自觉压低语调,她躲了睦三年,自以为愈合的伤口见到本人后又开始撕裂,怨怼至始至终藏在皮肤之下等着破土。
“因为你这几年过得很开心,不去健身也没关系。”海风带着睦的声音飘进素世的耳朵里。
“你查我?”素世惊呼,却连她自己也分不清惊吓和惊喜各占几分。
“大家都和我说。”
“谁?”
“阿姨,祥,灯,爱音,立希,很多人。”
“你不想知道吗?”
“你也不想知道我的事。”
“是因为知道了你的消息,我肯定就会去找你,但我不能做这种事。”
“为什么呢?”
“答应你妈妈了。”
“素世真听话。”
“睦!”睦回头看她,表情淡漠,好像刚刚的发言真的是一句诚挚的夸奖。攥紧拳头,素世垂下眉尾,“你还在恨我吗?”
“没有恨过你,”否认素世的猜测,睦继续往前,一个个脚印印在沙滩,海浪簇拥泡沫吞没愈多陆地,打湿睦留下的痕迹,“只是之前觉得,素世没有我会过得很不好,但不是。”
“我的确过得不好。”
睦背对着她摇头,“你过得很好,很多人向你示好,有了新的女朋友,让她住进我们……你的家。工作一帆风顺,终于接了阿姨的班。还养了宠物,对它很好,弄乱你的书房也无所谓。你的生活如常甚至变得更好,而我的生活变得一团乱。”睦一字一句慢慢说,她还是不习惯一次性表达太多,和素世所熟知的那个睦一样,也一样直白,却和过去的直白不同,一个陌生的睦正在素世眼前,一直想要知道睦的真心,找了十几年的真心,真心赤裸裸展露眼前,反而开始胆怯生畏,想捂上耳朵逃避。
“睦……”
“素世不用觉得愧疚,是我的选择导致了这样的结果,我也应该为这个结果负责。”
“我们都有错,如果我早点发现睦的想法……”
“我会学会怎么藏得更好,或者我们很快就分开。素世会为了我改变,我不会。”睦叹了一声,“我比素世更聪明,素世不会发现的。”素世没有打断睦傲慢的剖白,于是睦说下去,“我不喜欢那个孩子,怀孕的感觉很奇怪,很不舒服,如果天天和素世在一起,一定会露出马脚,还好素世很忙,发现不了。我不适合当妈妈,可能也不适合当妻子,看不到素世就会很焦躁,会影响素世的工作。所有人都觉得是我在包容素世,素世也这么觉得,但我知道我很麻烦,素世还是很喜欢我。事实也是这样,分开之后,素世比和我在一起时过得更好了。”
素世松下肩膀,声音和浪潮搅拌在一起,与浓重的黑搭配在一起,她曾在相似的情景里对睦吐露爱意,表演蹩脚的告白,现在依旧,“睦,”紧张地擦拭早就干透的脸颊,早过了会为情爱脸红心跳的年纪,坦率表达心意还是困难,“如果你也还爱着我……”
“不。”睦拒绝了后续的可能。
“……为什么?”
睦停下脚步沉默,直至雨滴落在肩上,融于深色,乌云聚集了两天,终于落雨。“该回去了。”睦轻声说。
当晚下起暴雨,落地式立窗外雨水冲刷玻璃模糊本就昏黑的外景。她们窝在沙发的两头,电视里的脱口秀明星讲出的俏皮话引起镜头外阵阵笑声。心不在此,素世撑着脸,用余光偷看睦,睦突然起身离场。黯下视线,对两人现今的局面悲戚,她的悲伤持续不到十分钟,睦端来热牛奶递给她,又回去倒了一杯加冰果汁,再抱了一桶爆米花,接近尾声的脱口秀切换到深夜电影台,正在播放下场的预告,一个杀人狂的前世今生。
看着放松的睦,素世觉得睦其实也过得不错,离开她之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再也没有一个管太多的人近在咫尺约束生活。可能她们都过上了更好的生活,为什么不顺应睦的意思,别再互相招惹更好呢。
啜饮杯中温度适口的饮品,素世也将注意放进荧幕中。
结果不到五分钟脸上的肌肉就开始抽动,女主角和稻草人共舞时,闭上眼睛再喝了一口牛奶缓解不适感。
她偏好温馨的影片,睦从来都是听从她的意见,似乎真的没有几场电影能彰显睦的品味。金属乐队的节奏吉他手藏着一颗喜好对她而言有点过激的心,睦对乐队的幕间评价极高而她觉得演唱会里最如坐针毡的部分就是幕间的小剧场;耐心陪睦看过几场同类型乐队的演唱,佩服他人技艺高超,黑红的灯光只觉得刺眼;睦的视线会在那些刺满纹身的人身上多留几秒,这个不用她劳心,敬业精神还能约束睦不要往皮下注入墨汁。
转过头,睦聚精会神剧情,几年前的恐怖片拥有不错的剧情,很好慰及了无聊的夜晚。但素世的确接受不了恶趣味的剧情,她能容忍不必要的情色,却对主角追求自由妄图抛弃家庭,与母亲在餐桌上对峙而攥紧拳头。长崎素世还是无法设身处地理解一只困在笼子的鸟,她会愤怒鸟儿自残撞向笼门的举动,却也能自我感动打开鸟笼的门疑再惑为什么早就被驯养的鸟儿不敢飞向天空。
她的不适在主角放任烧伤的母亲不管后到达巅峰,“别看了。”摩挲着杯壁,深呼吸压抑语调里的颤抖。
咽下甜蜜的焦糖口味,“你可以回房间,我想看完。”睦拒绝了她的请求。
“睡前不适合情绪太激动。”
“没有激动。”
“虽然……”在“虽然”之后的都是铺垫的废话,发言人的重点永远在紧跟的“但是”后的转折,让步再争抢,糖果和鞭子先后给予,装作可怜,装作理解,装作为了他人着想,再吐露自己的企图,侵蚀自主性,一点一点替代争夺主权。长崎素世没有刻意想控制谁,她只是习惯了这样的行事,也催眠自己这一切的确是为了对方。“……听话,去睡觉吧。”
睦再次的拒绝带上焦躁,对语句里的安抚反应激烈。抗争的手段是调大音量,转头和素世对视,明明连眉头都没蹙,素世从中读出了挑衅。
知道再争下去只能加深矛盾,素世叹了口气,向遥控器伸手,“随便你吧,声音别太大,影响听力。”手指还未触及桌面的遥控,睦先一步拿走,“……和我赌气有意义吗?”
“没有赌气。”睦一如既往否定素世眼中的事实。
懒得和睦争辩唯心论,放下杯子,走到睦的面前,遮挡了画面,“我是为了你好。”下达最后通牒,睦给出的回应就是把最后两格音量也拉满。太阳穴突突跳动,动手之前先把爆米花桶和果汁移动到安全区,睦轻易松手,明显也做好了不体面的打算。避免一切事后可能的狼藉,两个功成名就的成年人开始人生中头一场掐架,为的居然是抢电视遥控这种小事,影片里女主正与出轨对象幽会,荧幕外长崎素世和若叶睦掐得昏天黑地。论技巧绝对是睦占上风,但打架除了技巧还要看其它,光是素世体重占优再加上万有引力的作用能压得睦动不了就赢了太多。
坐在睦的腿间气喘吁吁,擒着双腕,素世撩开缭乱的前发,顾不得自己的狼狈,笑得颇为得意,俯身去夺遥控,猝不及防被睦在脸上咬了一口,震惊和愤怒掺在一起,她也低下头,还没张嘴,先磕上了歪歪斜斜的眼镜,倒吸冷气,睦没忍住笑起来。
往后的发展便顺理成章,她们接吻,压制手腕的手向下探进睦的衣物,抚摸光滑的皮肤。偷偷抱怨果汁和爆米花都太甜了,难以言喻的安心重回她的身边。
气氛正好。
在拉下最后的遮蔽前,素世贴在睦的耳边,问她要不要回来,肩膀被推了一下,代表睦不想听到这些,环上颈后的手臂代表要她快点。对睦的逃避不意外,指尖划过肌肤,夹着哼音的喘息游进耳道,抬手板正睦的脸,继续亲吻,素世喜欢看见睦满眼只有自己的神情。
吻着睦的唇角,和情动相反,心里冷静思索着怎么让睦心甘情愿回来,“或者就维持这种关系也行。”只要睦愿意和她缓下关系,迟早有办法解决其它麻烦。
理智到冷酷的提议一出口,怀中搂着她碎喘的睦马上噤声,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没有急于弥补,在唇瓣落下最后一个吻,素世直起身,女主角正好将长叉叉进情人的胸膛,调低音量,减轻尖叫对耳膜的刺激,“睦,我会一直等你的回应。”擦去嘴角的津液,留出虚假的选择余地。她相信睦会一如既往的纵容她。
惊雷打碎梦境,捂着脑袋坐起,昏昏沉沉,意识落后在光怪陆离的场景。降下的闪电刹那照亮屋内,几秒后再落雷,震撼心脏。
摁下床边灯的开关,电子钟显示凌晨。走出睡房,站在露台上,前半夜的降雨没有缓和沉闷,骤升的湿度反而带来更多压抑。又一道闪电降落海上,素世回房,坐回床上,倚着床头放空。
恼人的雷声愈发频繁,下床在房间踱步,再一声雷响后打开门。这时候不是去找睦的最佳时机,睦不适合逼迫,但她太烦恼了,还有一点对睦是否也在雨夜里和她一样不安的探寻。
先敲门,没人开,在离去和贸然进门里选择,天平倾向后者。压下把手,没有预想中的反锁,手感奇怪。进门后看向门锁,本该存在的内锁处只有一个空洞,已经被拆走,这扇门从最开始就不可能真的锁上。
床上没人,屋内的光源来自连接的卫生间,干哑的呕音用一扇磨砂玻璃不完全封存。越走近,越能听清断断续续的啜泣。站在门前,犹豫抬起手臂,松开再握紧,敲响玻璃,告知不请自来的入侵。
内部的脆弱停止,如同从未存在过。
“我可以进去吗?”这句话有点虚伪,她已经越过睦的同意进入了这个房间。睦不回答。“你可以叫我走,如果不说,我就在外面一直等。”面对如旧的沉静,退开几步,素世坐到床上。
总是有耐心,更重要的是,睦也不会让她久等。睦不久后打开门,只有还在泛红的眼周能看出先前的失控,平静下来的睦握着右臂靠着墙边,和她间隔一人的距离。
素世拍了拍旁边的位置,“过来。”知晓睦并不恨她,素世掌握了主动权,像以前一样对睦下令。睦停在她的身前,素世不在乎睦对细节的违抗,牵起睦的手掌放在掌心,向略微低于常人的温度传递体温,“睦,你这几年过得不好。”复述睦曾说过的话,将手掌放在脸边轻蹭,上抬视线,让自己显得诚恳,“回来好吗?为了你,也是为了让我赎罪。”
睦逃开视线,又被她叫回来,黑暗中,眼睛完成暗适应,相互的样子在眼中愈发清晰。感受到脸侧手指的动弹,拇指抚过眉尾。适时下滑双手虚搭腰肢,“闭眼。”能看清睦颤动的睫毛,一同加速呼吸,素世仍是那个作弊目睹一切的角色,她在闪电时感概睦一如既往漂亮。
但雷声打碎了这份不平等,睦从朦胧惊醒,扯开她的双手,又被素世反握抓回。她在爱人眼里看到惊慌,“睦,没事了,没事了。”连睦在害怕什么都不知道,单方面将她的恐惧嫁接给睦,素世一声声安慰睦突起的情绪,试图将睦困进怀抱里,这一次睦不再同意。
争执的混乱里,睦右臂的袖子渐渐透出颜色,深色的水蹭在素世的白衣染上鲜红,显眼的颜色吸引了素世的注意,趁着僵直,睦逃出困地。
呆滞扯着那片血红,素世看向睦,覆盖小臂的布料已经染透,睦捂着手臂,“不要……再……伤害我了……”即便目的是自保,发言仍软弱得像恳求。伤兽快步逃离,留下用血滴构建的足迹。
于次日的餐桌再见,默契没有提起昨天。视线忍不住向睦的右手偏移,她在属于睦的卫生间里找到了还没收好的绷带,切口粗糙。
睦没换衣服,干涸的血污成块,从袖口露出另外一半粗糙的断口,握着勺子的手打颤发抖,连把麦片喂到嘴边都做不到,汤匙从指间滑下,砸到桌上,牛奶渗进桌布。
新拿了一把勺子,搅拌沉落碗底的麦片,端起碗舀好,喂到睦的嘴边。没有逞强,睦张开嘴,咽下甜腻的早餐。
佣人又来了,还是热情得素世难以招架,但外人的插入将两人从诡异的氛围救出。睦躲到楼上,素世留在一层和正在打扫的佣人有一句每一句闲聊。她从不认识的第三者嘴里拼凑出一个忧郁阴沉的睦,早年一句话都不愿意施舍给陌生人,躲在另一个长崎身后,一个月都没有出门,只在用餐时出现,眼底覆盖浓重的黑。“如果不是听说若叶女士已经怀孕生产过,大概会觉得她是青春期抑郁的小女孩。”佣人不经意给雇主下了个定义。
“等等。”素世打断佣人,“她说她不喜欢做饭吗?”素世的印象里,婚后睦常常做一桌菜色等她一起吃饭,眼里的光不会骗人。
“应该是真的不喜欢,好像白水煮一切不要酱汁也能咽下去。”佣人吐出舌头,捂着领口做了个干呕的假动作。
素世坐在餐桌边沉默,佣人的叙述还在继续,基本都是从她姐姐那里听来的,用充满母性与怜悯的视角旁观睦的三年,真相比本人口中简简单单一句“过得不好”痛苦得多。一个完美的受害者形象跃然眼前,睦依旧展露着柔软的肚皮,把所有的错揽在一起,攻击性指向自身。
故事的最后是她的到来,似乎回去一趟后发现了她不是原来的那个长崎,佣人呼了口气,抬臂擦去额头的汗水,问她是不是那位长崎女士的女儿。
“是,”素世礼貌笑着,“若叶是我的前妻。”
没有所谓的原谅,睦从没恨过她,长崎素世放弃居高临下,重新学着用普通人的视角观察睦,理解睦,同情睦,再一次像孩子一样真诚,找回不加掩饰的真心,成为睦可以相信的退路。
素世开始真的去学做菜,没吸干水分的肉排丢进油锅里,溅起的热油烫伤虎口。睦在用餐时瞥到红痕,几小时后出现在厨房里试图帮忙,被她拒绝了,只能坐着看素世在锅与锅之间手忙脚乱。头几次做得很糟,品相和味道和营养,三选一,久了之后也觉得无聊,反正吃进肚子都一样,但看到睦乖乖吃饭的样子,又有心思去思考下一餐。
半个月后又和睦睡到一起,只是抱着,一人一个枕头,没做任何越过朋友界限的事,半夜需要起来抖一回被子散热。某一天起床准备早餐,不再是糊弄的牛奶麦片,网络食谱里最复杂的那个,在锻炼下也能半小时内备好。在洗漱台刷牙洗脸,迷糊劲过去了,一低头看见满腹血迹,她的尖叫吵醒了睦,房屋的主人看着身下大片血痕,语气有些无奈:“生理期。”
但还是在床单被褥都丢进洗衣机后被抓着解开绷带仔细检查手臂,泛白的旧疤一道道布满小臂,新伤的痂边粉红。抚摸手臂内侧的凹凸,发酸的眼眶滚出热泪。睦有些慌乱,空出的左手拉着袖口替她擦眼泪,只会说贫瘠的“没关系”。素世一样词穷,将睦的手背贴在额头上,一遍遍重复“对不起”。
“你的猫,我没有养。”睦打了个哈欠,句尾几乎泯灭在空气里,素世需要花点精力才能在海浪里分辨睦的声音。
“我们的猫。”修正睦的措辞,素世没有让步,“很粘人,有时候让我觉得很麻烦,但更多时候觉得幸福,看着它,会让我觉得那个空间真的是我的家……”她停了一下,“就像你还在家里一样……”紧张等待睦的回应,没有回应,睦的呼吸已经放缓。
“我养不好……”睦抱得更紧,埋在她颈间,细声说。
“没关系,我……”她想用自己举例,举出一个对宠物完全没有知识的人成为养猫大师的案例,话在嘴边兜了两圈,又咽回去,“没关系,我们一起。”素世小声说,食指被握进手心,夜晚的海洋升起雾气。
素世一早回国,睦没有跟着一起,素世不表达失望或愤怒,睦有拒绝的自由。
回国后第一件事不是忙手工作,先和母亲进行了一场平等的谈判,措辞严肃重申自己是大人的事实,希望别再插手自己的事,否则真的会翻脸。母亲照例当作玩笑,认定素世不可能抛弃她,笑盈盈调笑素世真是长大了,她只能连名带姓喊了母亲的姓名,第一次,过于不敬,但能让母亲知道她的决心。长崎素世的一切都是母亲给予的:身体、灵魂、地位、财富,以及爱人的能力。她没有资格和妈妈叫板,所以在看到妈妈局促的神色时理应愧疚。
“对不起。”为迟来的逆反期道歉,素世在桌下攥紧拳头。
“是因为小睦吗?”
“是为了我自己。”
她的母亲戴上一贯干练的面具,抽出烟支夹在指间点燃,拿着烟盒对着素世挥挥,“要吗?”
素世迟疑了一会,夹起一支,但打火机还在妈妈手里。
“你是我生的。”母亲一句话就够素世呼吸一窒,但她还是顶着压力看向母亲,这个果断从婚姻止损重回职场拼搏的女人轻蔑地看着自己的亲生骨肉,呼出烟圈,笑了一声。长崎女士甩过手腕,金属方形正好停在素世面前,“以前看小睦和她家里闹叛逆还觉得好玩,轮到自己了,果然还是会觉得孩子听话更好。”伸了个懒腰,后背骨头咯咯作响。
“……妈妈?”
“还知道叫妈妈?”看着素世骤变的脸色,长崎女士笑出声,笑够了,抹去眼角的泪水,十指交叠,呼气平稳呼吸,“素世变成不合格的女儿了呢,不过我也没当过合格的母亲。”
“不是……妈妈对我很好……”
“不用说这些,我知道自己怎么样。”看着素世,长崎女士发出感概:“你长大了。”越过桌面拍了拍素世的肩膀,“但长大的孩子也可以有妈妈。”
难辨谈判胜利还是失败,素世回到办公室,一月余的离去,即使有母亲帮忙,还是堆积了大量只有她能完成的工作,依旧是熟悉的酒店公司两头跑,重回糟糕的连轴转前给猫的喂食器加满食物,又请了专人上门铲猫砂——没叫椎名立希的原因是对方和猫有点太亲密了长崎素世看得不爽。没日没夜工作一周半,站在家门口都有恍若隔世的错觉。
手机响起,先深呼吸调整心态,以防看到又是工作信息而骂出来,结果是椎名立希,发了个音频文件给她叫验收,长崎素世这才想起来自己有买过对方的作曲,拖得太久已经忘了,简直是最棒的甲方。点开音频,悲伤里夹着温情的风格,如果是平时长崎素世应该会很喜欢并且开始自由联想她悲惨的爱情经历,但在被压榨太久的现在,涣散的精神只能对床起兴趣。决定睡一觉再给立希回复,素世打开门,见到睦站在猫爬架边,猫挤在高台炸成一团。
看着一步步走近的素世,睦的语气没有起伏,“它不喜欢我。”可能带点被欺骗的不满,素世不太确定,把手包丢在一边,将睦搂进怀里。
肩膀湿了,其实从身高来讲素世不太适合靠着她哭。睦的想法和气氛不合,她眨眨眼睛,与后面还在警惕她的暹罗猫对视,又转向一边浅棕色的长发。闭上金眸,抬起双手抱上素世的后背,讲出那句迟来的“我回来了”。
“欢迎回家……”素世的话语和哽咽掺在一起,拥抱的力度仿佛再也不想与睦分开。
要求更改音乐情感后椎名立希发来了好几条长语音,长崎素世自知理亏但觉得她钱给那么多提点要求怎么了,于是选择不点开。
“我是来告知,不是来请求。”睦牵着她的手站起来,向森女士鞠了一躬,“贵安,母亲,祝您一切安好。”
从开始到结束素世都比较游离,被睦牵着走的时候无意看了一眼放满各种奖杯的玻璃展台,最中间也是最精致的那一盏边角有个明显的凹陷。她在出门前回头,和表情冷峻的森美奈美对视,这个女人直到现在也没能接受女儿的断乳。但她没资格指摘,她与母亲的连接依旧纠缠。
回到车上时顺嘴问了一下那个的奖杯,睦说那是小时候她觉得好看伸手去够,结果太矮了,奖杯差点砸在她头上,妈妈从一边冲过了抱着她躲开,但奖杯就摔出瑕疵了。
“母亲冲得太快,所以摔倒了,擦在地上,膝盖手臂都是血。”睦看着窗外飞速向后的景色,若叶家的府邸在车镜中变小消失。
素世没有发言,她想睦应该也有和她一样的感受:森美奈美的确爱着若叶睦,至少在那一刻,若叶睦只是一个需要母亲保护的孩子,而森美奈美是若叶睦唯一的母亲。
再过了几天,素世终于整出了一个房间,只有床铺和简洁的电脑桌,她把那个很丑的拼图小人放进去,剩下的空间还有很多,不过迟早会被睦的乱七八糟堆满。将唯一的钥匙交给睦,睦有点理解不能。
“这是只属于你的房间,只要你想,我也没资格进去。”银白色的钥匙落在睦的手心,素世替她包上手掌,“你用不用都没关系,但你要有。”
之后的生活不能说一帆风顺,睦的病仍是大问题,在她身边好上很多,但还是不吃药,也不愿意去找医生倾吐。素世推掉了所有不必要的公出陪着睦,至少自伤没有再犯,偶尔还是会有极端情绪,这时候素世会抱着睦,什么话都不说,最长一次从夜晚持续到白天。睦缓下来了会很难过地和她道歉,素世觉得没什么,她终于尽到了爱人的职责。
猫和睦的关系依旧僵硬,明明其它人首次上门都能摸两把,唯独睦靠近了猫会尖叫跑开,睦又是和素世睡在一起,间接解决了素世不想床上都是猫毛的烦恼。
但职位就在那,有些事必须她出面,素世在十小时时差的欧洲岛屿看着监控里睦又一次被猫甩脸,不过睦也没表现得很在乎,乐队又要有巡演了,回到国内的睦更容易被抓去合训,生活充实。
直到某天下午睦主动和她视讯,这时候的东京应该是夜半,素世点下同意,方框里睦缩在电脑椅上,背景是睦的房间。她们已经快三个月没团聚,睦的状态敲响素世心中的警铃。
语气温和询问睦的近况,同时打开网页查询最近一班归国的飞机,睦就和能看穿她在想什么一样叫她不要这么做。
“刚刚……很难受……然后猫过来了,它第一次来找我……”
素世这才发现睦原来抱着猫,只是披了一层毛毯,猫适时探出脑袋对主人“喵喵”。
尊重睦的决定,素世最终没有订下机票,视讯结束前,素世对着镜头,保证自己每个字都能被麦克风好好收录,“睦,我也在想你。”
睦的眼睛瞪大了一瞬,又马上恢复平时的样子,摸着猫的脑袋,过了很久,睦小声说,“晚安。”
“晚安。”
有些事也是人的意愿没法改变的,比如说她们的猫还是正在变成黑猫,和睦相处融洽之后,又开始上床。
最烦的还是两人难得情意正浓,正想做点什么于是关上了门,猫就一定要扒着门嚎叫,为此她们有家却得出去开房,这是两人最庆幸还好没孩子的时刻,在睦怀孕时素世就在烦恼怎么去解释“我没有打你妈妈,你妈妈也没有打我。我们关系和睦,不会离婚的。”
选中图片,发送。才送达就已读,素世已经做好了被拉黑的准备,却收到提醒大笔金额入账的短信,接着对面跳出消息:下次在外面买了新衣服再过来。
有些失笑,素世回了句好的,这回跳出红色感叹号。好吧,哪个母亲能原谅女儿又一次选择了小偷,森美奈美可能这辈子也不能接受长崎素世,但她爱着自己的女儿。
蹑手蹑脚躺上床,关了床头灯后环抱睦,收紧手臂时睦挤出了类似猫叫的轻声,她就说睦和猫很像,睦怎么都不肯接受。
“我爱你。”和睦告白,每晚的例行公事,但睦都不知道,这是只属于素世的仪式感,拥着真实的温暖,素世合上眼。
她们不是最适合的一对,却又走到一起。仍旧没有成功切断与母亲连接的脐带,所幸也不会将痛苦和迷茫继续传递。还是不够坦诚,存在隐瞒,担心对方的离开。但没关系,她们会有以后,会有很多的以后,足够让见识过相互最不堪一面的恋人学会爱的表达。
睦睁开眼睛,回头望已经睡熟的素世。睦在心里悄悄地想:我也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