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娜的推荐LOFTER(乐乎)

#渣渣文笔预警,长度预警,激情码字。

#ooc预警,ooc归我!

#撞梗致歉

#祝食用愉快

你在阴差阳错下被他收养,

从此停靠在无惧风浪的港。

他是巍峨山岳,是炎火不熄的光

还有坚实的臂膀和宽厚的手掌。

【悲鸣屿行冥】——岩柱爹爹

◇...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是有些害怕的,因为男人实在太高大了。你抱着他白色的绑腿,才发现凭你的身高也只能堪堪到他膝弯。

悲鸣屿行冥双手合十,腕间缠绕着檀红色的佛珠。你扒着他的裤脚扬起脸蛋奋力向上看去,白色的裤带,黑色的制服,铜色的纽扣,棕黄色的羽织上写满着大大的字,再往上……再往上太高了,像是仰望一处山峦,看起来太过费力。他的眼睛似乎是看着你的方向,可他的双眼里没有瞳仁,只是一片苍茫的雾气。

光是站在那里,就像是一座雄浑的山岳,富于肌肉力量的压迫感。

……嘤。

你有些瑟缩地想放开手,眼底迅速蓄了两包汪汪的泪,当时就要不给面子地哭出来。

可是躲在廊柱下的小葵姐姐们忽然小声唤你的名字,你回头望去,发现她们全都挤成一团窝在转角处,手拢在嘴边对你喊:“oo,你做的很棒啦,再勇敢一点呀!”

看了看她们鼓励的眼神,你咬唇把眼泪憋了回去,两只手拉着悲鸣屿的裤脚拽一拽,带着小小的鼻音软绵绵地撒娇道:“抱、抱抱我。”

庭院里瞬间安静了下来,一只天牛从树干上“啪嗒”一声掉下来,砸进树下的草丛里,仰面朝天胡乱蹬着腿脚。

害怕昆虫的你看看它,刚刚忍住的泪水又有了故态复萌的架势,下意识地往悲鸣屿身边缩了缩。

“南无阿弥陀佛——”他道了声佛号,竟然就此流下泪来,你看着骤然哭泣的男人,瞪大眼睛不知道该不该和他一起哭。似是察觉到你的不安,蹲下身子,宽厚的手中穿过你的肋下把你抱起,托在结实的臂弯里。

你看着那只振动着斑点鞘翅的天牛,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里,带着犹剩的哭腔娇娇软软地说,“虫。”

“不必担忧,”他的手掌几乎能覆盖你整个脊背,你听到佛珠摩擦发出的碰撞声,男人惯于持刀斧的手此时温柔地安抚着怀里的孩童,“它不会害人。”

“……嗯,知道。”你轻轻点头,安稳地躲进岩柱爹爹的怀里。

最开始的时候不习惯和你相处,出任务回来之后去蝶屋接你时总是要先蹲在树后偷偷观察你,确保你结束游戏并且玩的开心的时候才现身。

但是因为树干太细永远挡不住他健壮的身躯,所以每次都会被你当做是想和你玩捉迷藏,一脸雀跃地跑过去却发现他受惊一样地嘴里念着“南無”,眼里流着泪水。

……明明什么都没做却罪恶感倍增。

熟悉之后就变成了他身上的挂件。可以挂在大腿上,也可以在他胳膊上荡秋千,肩膀绝对是登高观光的好地方,甚至可以在脖子上骑高高。

他额头上有一道纵横的疤痕,他抱起你的时候你用软绵绵的掌心比了比,是很粗的疤痕呢,但是绝对不能说“疼不疼,要不要吹一吹”这种话,不然他又会哭的。

流泪的原因有很多种,都被你记在小本本上了,可是小本本的页数还在不断增加。

已经习惯了他比你还爱哭的这件事,小葵姐姐们送你的小手帕全部让你用来给岩柱爹爹擦眼泪了。

要和猫争宠,不是你,是他。

悲鸣屿一开始大概是打算用自己的猫来拉近和你之间的距离,结果你和那只可爱的三花猫之间相处得实在太好了,完全没距离,他这才忽然发觉自己好像被冷落掉了。

可是小姑娘和猫咪一样可爱,一样喜欢撒娇。哪一个都舍不掉。

于是后来在蝉鸣夏日的午后,你把猫抱在怀里,捏着猫咪软乎乎的肉垫,他盘膝而坐,把你护在怀里。你微微往后一靠,就能倚着他结实的胸膛。

像是倚靠着一座山一样安心。

会被摸头杀。

会被捏爪爪。

他会用尺八给你吹好听的曲子。

在照顾你这方面细心到发指,大概是因为以前有过经验的原因。

听小姐姐们聊天时讲了可怕的怪谈,整天都神思不属,甚至连晚饭都没有好好吃。

……害怕。

晚上入寝是还要暗搓搓往他怀里钻。

早就打听到来龙去脉的悲鸣屿念了几声中正平和的佛号。

“无需感到害怕,”他揉揉你的脑袋,声音方重沉稳,“我在此处,一切妖魔邪祟便都不得近你的身。”

落地有声。好似清风拂山岗,心情忽然就平静了下来,在他怀里睡了一个好觉,直到天光大晓。

他的心以前受过伤,也因此变得多疑。

但是他还是接受了你。

岩石里开出的小花,你要好好长大。

你也要好好照顾他。

炼狱杏寿郎——【炎柱爹爹】

炎柱爹爹他有这——么好!

“唔姆!你就是我要照顾的小孩么!看起来真有精神啊!”

这是他对你说的第一句话。

说话这句话他就把你举了起来,然后抛地高高的。他的动作很稳也很准确,却把小葵姐姐她们吓了一跳,甚至连蝴蝶忍小姐都微微皱眉表达了自己的担忧,但是你咯咯地笑着,脸颊红扑扑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气喘吁吁地说:“再、再来一次!”

他宽厚的大掌拍拍你的小脑袋瓜,“唔姆!小丫头很有勇气啊!”

杏寿郎伸直胳膊把你举到半空,“准备好了吗?”

“嗯!”你重重点头。

真奇怪,你从不担心他会接不住你。

他整个人就像是一团火焰,阳光、热情、积极向上,连胸膛都温暖到滚烫。

是能把你双颊烧红的温度。

炎柱爹爹很能吃,乘着番薯饭的碗是你的青花小瓷碗的好几倍大。

他也喜欢看着你吃,在他的眼里,似乎能吃就代表着有精神和健康。

所以即便吃不下了还要被他催着吃,不然会被说教。

“唔姆!小丫头,不吃东西怎么有力气呢!来!再多吃一点啊!”

你捏捏肚子上的软肉肉,看看圆润润的小胖手,觉得自己最近似乎胖了一点。

……嗯,就一点。

大概。

你有一个小秘密,谁也没有告诉,只在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对着月亮偷偷地讲。

这个秘密就是——炎柱爹爹一定是一只喜欢吃番薯的大猫头鹰精。

他的发型已经出卖了他,而且他也经常在夜里外出,天亮才回来。

如果他有羽毛,一定也是好看的金红色。

除此之外你还有证据。

就是有天晚上你支开窗,看着不远处树捎上蹲着的那团黑影,小声唤它,“喂,那边的猫头鹰先生。你是来找炎柱爹爹的么?你偷偷告诉我,我不会告诉他的。”

偶然路过此地的猫头鹰先生闭着一只眼睛:“欧。”

“那他是不是很厉害,是会法术的大妖怪。”

猫头鹰:“欧欧欧。”

“唔姆!你在做什么?”炼狱杏寿郎进到房间里,随口问你。

“没、没什么。”你背过身去回答,等转身再看,那只猫头鹰已经不见了踪影。

……一定是被炎柱爹爹吓走了。

所以你发誓要帮他守护好这个秘密,不能轻易被别人知道。

炎柱爹爹每次出任务回来都不会忘记给你带点心和玩具,进门看到你的第一瞬间就会把你抱起来举高高!还会抱着你转圈圈!

他喜欢爽朗地大笑,笑的时候眼睛里有光。

他的弟弟也是很温柔的人。

炎柱爹爹的父亲似乎对他不是很友好。

他们明明有着一样的容貌,可是炼狱槙寿郎先生的脾气却很暴躁。

他们是真的父子,因为都对喜欢撒娇的小姑娘没办法。

你怕打雷的声音,怕吓人的虫子,害怕暗夜的黑影,怕吃人的鬼怪和怪异的奇谈。

但是能够躲进炎柱爹爹的怀里的话,就感觉什么也不怕啦

他会把可怕的东西都挡在外面。

把温暖的胸膛留给你。

炼狱杏寿郎要去出任务,你听蝶屋的姐姐说要去坐什么列车。

“会很久么?”你问他。

“不会很久的,我会尽快回来的!”他精神满满地回答你。

炎柱爹爹回来了,但是大家都说他受了很重的伤。

小葵姐姐她们甚至都不允许你去看望他。

所以你只能找机会偷偷溜去蝶屋,想着能给杏寿郎一个惊喜,却在门边听到他和蝴蝶忍小姐的交谈声。

“唔姆!其实我当时觉得自己已经坚持不住了的。”你躲在门板后,只能听到他虽然虚弱依旧热情的声音,“但是忽然想到丫头那么胆小,留她一人我终归不放心。”

胸膛里将要熄灭的火焰重新灼烧起耀眼的光。

你听到他说:“所以我不敢死。”

炎柱爹爹不是猫头鹰精,也不会法术。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

不过他勇敢、热情、温柔、善良……姐姐们教给你所有关于美好的词汇啊,你都想要往他身上放。

他是你永生追求的火焰,不熄灭的光。

CP:原创穿越女主×莱戈拉斯

这是一个关于冒险、拯救与突破自我的故事。

排雷:剧情跟随影版魔戒三部曲流程进行,存在大量原著剧情,写文初心:拯救意难平。女主穿越中土世界,冒险成长文,有诸多私设,若与原著相背请勿纠结。

全文免费无彩蛋,如能接受可安心入坑。

——————————————

Chapter11羽加迪姆勒维奥萨

莱戈拉斯觉得她像一只灰兔。

活泼的穿梭在森林之中,对新奇的事物感到好奇又能给人带来无限的惊喜,让他觉得整个精灵都年轻了不少。

“不管看多少次我都想不明白,为...

“不管看多少次我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你的口袋里可以装那么多东西?”矮人金雳困惑的问道,因为这已经是他第五次看到希亚从口袋里掏出食物了。

希亚下意识把手伸进口袋里,哦了一声说,“那是我用了无痕伸展咒。简单来说你看到的只有这手掌大的空间,但实际上我已经把内部改造成一间房间那么大了。”

“没错,多亏希亚的魔法山姆的那些锅碗瓢盆终于不用系在可怜的比尔(小马)身上了。”

皮聘这么一打趣除了山姆外的所有人都笑了出来,毕竟那些叮铃哐啷的厨具一度让大家觉得这是出来度假的。

开了一个玩笑弗罗多也感受到脖颈上的压力小了许多,他觉得让希亚加入到护戒队伍来是最明智的决定。

如今他们的行动规划是沿迷雾山脉的西麓走四十天,虽然天寒地冻但甘道夫说这比走摩瑞亚矿坑会安全许多,再之后转向东行直奔摩多,快的话三个月之内就能终止这场中土浩劫。

今天已经是远征的第八天了,他们已经比预期中提前两天来到迷雾山脉的山脚,这都要感谢希亚的水火不侵魔咒让护戒队伍可以在雨期也能正常行进。

时值正午,天高云阔,金秋天气很是清爽,霍比特人高高兴兴地支起火堆准备犒劳自己一顿,不过不知怎么的就演变成山姆一人准备午餐,皮聘与梅里则挂在了波洛米尔的脖子上打闹,眨眼的功夫就连阿拉贡也参与了进去。

这次他们休息的地点是一个布满嶙峋巨石的高坡,理由是方便观望动向,甘道夫坐在石头上,希亚看着他与邓布利多近乎一样的脸,难免想起每年入学时坐在教师席中央的样子,举起酒杯对他们说:宴会开始。

希亚别过头,将心底涌出的愧疚与想念压了回去,她举起山楂木魔杖一如既往的施展着防御类魔咒:平安镇守、幻身咒,只是这一次似乎有些不同…

北方的黑影移动的极快,如黑云压境般声势浩荡的向埃瑞吉安逼近,最先看到的是拥有精灵之目的莱戈拉斯,他大声喝道,“是黑蛮地的克拉班!”

这群黑鸦并非被魔戒吸引而来,它们是萨茹曼的眼线,而萨茹曼曾一眼识破希亚的幻身咒,也就是说她所施展的咒语极有可能被破解。

甘道夫当即起身,“萨茹曼能够识破你的法术,快躲起来!”

反应过来的阿拉贡与波洛米尔连拖带丢的将两个霍比特人藏进石头间的缝隙,或许是在希亚的术法中太平安逸了太久,皮聘甚至还有些不大理解。

山姆一手端着装满食物的盘子一手提水将火浇灭,与弗罗多一起藏了起来,但总觉得还少了什么。

是金雳!

实心眼的矮人虽然也反应了过来但他的地理位置实在谈不上好,金雳左顾右盼却怎么也找不到一个适合他躲藏的岩洞。

“羽加迪姆勒维奥萨!”

魔杖一挥一抖,金雳奇迹般的悬浮起来接着被她塞进了旁边的洞穴,看着惊魂未定眼睛瞪的咕噜圆的金雳,希亚只能歪了下头笑笑表示遗憾,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快的解决方式。

一旁的莱戈拉斯低声笑了出来,因为矮人本身体态偏圆,漂浮在空中的样子像球似的,真的很难不让精灵觉得好笑。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小插曲,之后这两人总是拌嘴还比猎杀半兽人数量,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等莱戈拉斯确认头顶上空的克拉班全部消失后,大家一个个从岩洞里走了出来,除了四肢迟缓的金雳,几个小霍比特人被打搅了享用美食的心情也很糟糕。

“别难过了。”希亚用恢复咒将被水熄灭的火堆,打翻的锅碗一个个恢复原状,“这不就好了。”

“真厉害…”山姆木讷的看着一切,由衷发出感叹,“魔法真厉害。”

提示:内有糖果彩蛋。

339L:

前几年不是有导演想拍这对儿帝后的故事嘛,结果拍到一半就停下了,据说是导演犯了些很刑的事情,被查了出来。

340L:

不是被查出来,是他喝醉了去局子里自爆的。

341L狂扇面瘫半拉好嘴:

楼上是知情者?

342L:

什么瓜什么瓜!(=Д=)

343L:

害,那导演是个gay,又想要孩子,去外面做了dy太高兴了,结果多喝几杯酒就去局子里逢人就说自己要做爸爸了,交代得一干二净。刚好有个记者去报案丢了条黄金项链,谁知道天降业绩。

更奇怪的是,那记者后来出了门才发现项链就在包里,可她之前都把包倒过来抖了,...

更奇怪的是,那记者后来出了门才发现项链就在包里,可她之前都把包倒过来抖了,项链硬是没影。

344L魔法少女李铁牛:

导演该啊,搞dy把女性身体视作商品居然还敢拍Shirley的故事真嫌自己活得太长了。

345L:

还不止呢,我当时是剧组里的场务,有时候能瞄几眼演员手中的剧本。

简直瞎改,编剧居然写Shirley与范闲作对是因爱生恨,说范闲跟林相的女儿有婚约,却没规定是哪个,Shirley在诗会上对范闲一见钟情,但没想到他却选了她的姐姐,所以Shirley就此黑化,和wendy在一起也是为了更好地报复范闲。

楼主爱学习的momo:

……我的沉默震耳欲聋

347L踩到柠檬脚好酸:

导演的九族十分松弛,但他所处的时代恰好弥补了这一点(╬◣ω◢)

348L:

我有点好奇导演是怎么想的,这逻辑根本没法圆历史啊,真情还是假意wendy难道看不出来?还有后面那么多次的生死相许,Shirley得是多大的犟种,才能是因为要报复另一个男人而这么做啊

349L张三学魔法:

完全不明白为什么有些导演这么喜欢狗血,甚至为此把历史上有名的真爱都给改成这样。

350L绛珠:

算了,要都是这种改编神剧,那还是别拍了。

已老实求放过jpg.

351L:

因为导演想要孩子想到魔怔,说wendy和Shirley没孩子算不得真爱。

352L素质不详遇强则强:

这繁殖癌。孩子是爱情的结晶没错,但谁说孩子就是爱情的必须了?倒也不是说歧视别人的性取向,但这导演真挺下贱的,他自己选择爱情的那一刻就注定要付出代价,可他却想剥削女性的身体为自己的爱情买单,贱不贱呐。

人不能既要又要,他还要用自己贫瘠的认知去编排wendy,气死我了!

别说wendy是为了Shirley而吃的绝子药,就算他们两个人身体都没问题,没孩子也不能否定他们的感情。

他们在全国开办济慈院、养wood、养猫养狗养兔子,十年间二圣临朝,在退位后游遍大江南北,完全不会因为没有亲生子女而感到寂寞的好吧。

353L:

导演是个勇士,都怀疑他是不是吃了什么仙丹,觉得自己能永远不死了,要知道地底下现在可是wendy的地盘啊。

故事到这里就是彻底的结束啦!

因为我是边看剧边写,第一部中开始范闲的形象还不错,我要写“反派”角度,又怕被骂,所以当嫣儿出场的形象是一个柔弱的、为爱痴狂的美人,但随着往后看,我发现剧里有些情节让我感到不适,嫣儿的形象也随之发生变化,神性、才气、志向依次叠加。原以为会写崩,结果居然阴差阳错地完成了层层剖析递进,使人物形象进一步丰满。她明面上几乎将恋爱脑属性拉满,却神奇地拥有独立的人格,能通过影视剧“性感台灯测试”,大概是因为她不但在爱情上痴狂纯粹,在其他事情上也有着自己的坚持。

这篇文真的让我全心地投入,灵感是根基,但细节还需要进一步雕琢,如何让剧情逻辑更合理还有其中的一些原创诗词都是很大的挑战,让我感觉大脑被掏空。

这三个月,有许多读者陪伴,也有许多朋友离开,但各位能在这么多小说中选择点开这一本,足以说明它与各位有缘,在浩如烟海的网络世界通过文字与素未谋面的人有短暂的思想交汇,这在我看来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情。

祝故事中的承泽和嫣儿以及那些觉醒了的姑娘从此拥抱幸福和自由。也祝屏幕前的各位能永远勇敢快乐,做想做的事,爱想爱的人,赚超多的钱!

水无定,花有尽,会相逢。愿我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在目光看过来的一瞬间,林嫣儿感觉自己就像被置于冰天雪地之中,整个人都被冻住了。不是姐姐的目光有多冷漠,相反,她的神情是喜悦的、欢欣的,同时……也是陌生的。

“婉儿,你不是在澹州吗?怎么回来了,还有……我竟不知道。”范闲上前扶住婉儿,将视线放在她的肚子上,在激动的同时,难掩哀伤。

“之前战事纷乱,我怕你分心,所以信上就没说。”婉儿拉过范闲的手,神情充满了将为人母的幸福“八个月了,你摸摸。”

范闲眼眶红了,背过身蹲下,肩膀颤抖,婉儿以为他是知道消息太过激动,只是无奈又好笑地摇了摇头,紧接着来到林嫣儿面前,与她四目相对。

“你是我妹妹?”婉儿用惊喜而疑惑的语气说出这句话。

仿佛浑身力气被一...

仿佛浑身力气被一下子抽离,林嫣儿察觉到姐姐的不对劲,几乎想要转身逃跑。

这不应该,姐姐不会用这种神情看她,也不可能对范闲毫无芥蒂,她究竟怎么了?

“姐……姐姐。”她怔怔开口,声音轻得好似一缕烟雾。

“真好,我的妹妹还活着。”婉儿拥住她,即使她不记得前尘旧事,但见到林嫣儿的第一面,心里就有一个声音在叫嚣:这是你的妹妹,去抱抱她吧。

林嫣儿能感觉到姐姐肚子里的那个生命动了动。

她说不出话,目光空洞得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婉儿却很激动,又哭又笑“范闲告诉我,我因为你被赐死,受了刺激,忘记了之前的事情。”

“可即使忘了,我每每想起自己有个妹妹,也会觉得心口发痛,在澹州时受到你还活着的消息后,我便想赶快回来,可又赶上了北齐开战,如今见到你还好生生站在面前,我……”

婉儿松开抱着她的手,用帕子擦干眼泪,用一种失而复得的珍惜目光将林嫣儿笼罩,她又激动地哭出来“我终于又见到你了,之前我只知道自己有个同胞妹妹,却怎么都想不起你的模样,姐姐再也不会忘记你了。”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姐姐怀着身子,不宜太过激动。”林嫣儿将婉儿扶至桌前坐好,原来痛到极致真的会麻木。她的动作如解离般地平静轻缓,像一台计算精密的机器,为自己下达指令,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该是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语气,身体毫无错漏,而情绪却被完全屏蔽,大概是一种自我保护。

她如行尸走肉般模仿着一个人应该做出的反应。直到婉儿端起原来范闲位置上的汤碗“说了这么多,倒有些口干舌燥,这是什么汤?”

“别喝!”除了婉儿,屋里其他的三个人同时惊叫出声,林嫣儿如梦初醒地碰倒了食盒,婉儿被吓了一跳,捧着碗的双手松开,青瓷碗在食盒之后摔在地上,汤水在平地上蔓延开,有几滴溅上婉儿的裙角。

“没放盐。”见婉儿目光疑惑,林嫣儿涩然开口。

范闲附和“对,我们刚才都尝了。”

“没放盐,很难喝。李承泽勉强挤出一个笑“我回宫一定罚御膳房那些人的俸禄。”

他们心照不宣地共同粉饰太平。

“许是一时粗心。”婉儿眨眨眼,感觉气氛古怪,又说不上来哪里古怪。

“婉儿,先回房换身衣裳吧。”范闲拿帕子给她擦拭裙角,水渍可以吸干,而污迹却牢牢留了下来。

“可是……”婉儿看向林嫣儿,她还想多跟妹妹说一会儿话。

林嫣儿笑着摇摇头“姐姐就先去换衣裳吧,舟车劳顿,也该洗漱一番,我……无碍的。”

她含笑看着婉儿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拐角,然后将门关上。

在转身的一刻,笑意尽消。

将脊背紧贴大门,以此来支撑住身体,她闭了眼,问“范闲,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日婉儿知道我要去给你们送毒酒,她求我救你。”范闲垂下头“她那时已经积郁成疾,心病难医,只有忘记才能保住她的命,我给了她药。”

“表妹!”李承泽在林嫣儿晕厥之前接住她,林嫣儿于他的臂弯中抬头。她已经摇摇欲坠,只凭着心头那铺天盖地翻卷着的痛意维持着意识,紧咬着下唇,目光落在自己的右手手背上,哪怕那道自己用戒指划得伤痕已经消失,她却奇异地感受到了皮肤下的跳动,像是里面又要涌出鲜血,然后凝成一颗伤痕累累的心。

“表哥,我不要留在这里,走,带我走。”她大口喘着气,断续道,仿佛即将窒息,脆弱地像是在哀求。

“好。”李承泽也不管范闲是死是活了,甚至都无暇看他一眼,半拥着脚步踉跄的林嫣儿出了范府。

回宫后,林嫣儿没哭也没闹,她很安静地写了一封信寄出去,又抱着膝盖将自己在床角缩成一团,除了李承泽,她谁也不见,她不想出门、不想说话、什么都不想做。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内疚感几乎将她击垮。

脑海中反反复复都是范闲的那几句话。

还有那个孩子,自己与姐姐从小就没有父母关爱,自然知道那种落寞滋味,如果她真杀了范闲,难保忘记了一切都姐姐会痛不欲生,到时又有精力给那个孩子多少关爱?这孩子虽然是范闲的血脉,身上却也流着与自己相似的血,我又该不该……该不该将这亲缘寡淡的诅咒继续过渡到无辜的下一代?

哪怕对其他事都运筹帷幄,她却无法在这件事上游刃有余。

十天后,寄出的信终于收到回应,林相沉重的字迹映入眼帘,纸上只有无可奈何的四个大字:

事已至此。

林嫣儿将脸贴着李承泽的胸口,抑制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决堤,她好像变回了当年那个在庆帝恐吓下不知所措的稚童,无助又脆弱。

哭到声嘶力竭,仿佛她的眼睛是不会干涸的泉。

她低下头,将信按在心口,声音哀恸痛苦“死了就是死了,就是从此就不存在了,死人永远都会为活人让步,林相是这么想,我……也是这么想的。”

无论是对姐姐,还是林珙哥哥,她总得背负一份愧疚,逝者已逝,生者却还需要过日子。

这很薄凉,又很无奈。

次日,范闲接到旨意,皇后宣他入宫。

他跟着宫人来到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前,突然停住脚步抬头看殿前匾额。

“小范大人,怎么不走了?”

“我记得这宫以前不叫这个名字。”

宫人笑笑“陛下住进来后就改了。”

“关雎宫。”范闲垂眼掩住落寞,笑容艳羡“情深意重,长相厮守,真让人羡慕。”

就是不知道他今日踏入殿门之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婉儿一面。

他抱着鱼死网破的想法走进去,然后发现李承泽不在。

“怎么只有你?”他问

“因为你杀的是我哥哥。”林嫣儿目光沉沉。

范闲低下头,心里却在叹息命运弄人,若说是有血缘的哥哥,林嫣儿待大皇子疏离,与老二关系不伦,又同太子立场对立,现在还要杀自己。

偏偏是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林珙,是她心里承认的兄长。

“你真的会留我性命吗?”范闲抬头。

“那我又杀得了你吗?”林嫣儿从座位起身,反问回来“五竹,也跟着姐姐从澹州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

“原先不确定,现在你回答我了。”林嫣儿语气缓缓,低头看着范闲“如果我杀了你,他会怎样?不顾一切地报仇?”

“为什么永远都会有人帮你。”她沉重叹气“从前是那些老家伙,后来我与表哥好不容易夺得大位,北齐却又出兵了,等到尘埃已定,你居然还能沾那未出世的孩子的光。”

林嫣儿的眼睛如猫般眯起,掩饰其中苍凉“五竹身手过人,而如今世间已经没有大宗师了,我无法杀你。”

“可我也不会放过你。”不等范闲有所反应,她又继续道“我有许多事要去做。”

“我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不是对的,需要一个参照来规避错误,你曾经的世界应该将路走过一遍了吧。”

“同时,我也会受到许多阻力。”她恶意地勾起唇角,面容郁丽“需要一个挡箭牌。”

“这个人选,舍你其谁啊。”

“所以,我不会杀你,反而还会重用你,让你做一人之下的权臣。”林嫣儿蹲下,看着范闲的眼睛“权势无边,人皆妒之。”

范闲知道,他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于是在对视的几息后,他俯下身,额头触碰到冰冷的地面“臣,愿效犬马之劳。”

……

李承泽听闻范闲离开之后就从议政殿赶回,他身后的宫人手捧托盘,托盘上放着帝后大婚的礼服。

可关雎宫却不见林嫣儿的身影。

他问侍女,侍女也只知道皇后一个人走了出去,但没说要去哪里。

李承泽沉思片刻,去了林嫣儿从前住的地方。

此时正值虞美人的花期,他果然在一片火红的花海中找到了她。

林嫣儿在花海中挡秋千,那座秋千很矮,只比虞美人的植株高上一点儿。她站立在秋千上,握着两侧绳索,高高荡起,又落入花丛,浅粉的裙角如烟霞云雾擦过虞美人艳丽的花瓣,再转瞬即逝地离开。

李承泽让宫人停住,然后自己一个人一步步穿过这片花海,向她走过去,张开双臂。

林嫣儿在秋千向前荡起的时候,笑着松开握着绳索的双手,没有恐惧、没有犹豫、没有不安。

就这么安然落入他怀中,然后转了几个圈。

如人间的王接住了天界的仙。

定安元年九月,帝后大婚,举国皆庆。

大婚后,二圣临朝,凡有反对者,皆被训斥贬谪。

定安三年,叶金二位将军的上书,皇后下令废除庆国境内一切青楼妓院,改犯罪官员女眷充官妓制度为充文曲坊女工,三年期满即可获自由。

定安五年,帝后求贤若渴,共改科举制,允女子参加,此后朝堂出现女子文官。

定安六年,帝后在大庆境内推行义务教育,每家每户的幼童,不论男女,皆需在七岁到十岁的三年间去公办学堂读书认字,朝廷给予补贴。若有成绩出众者,即使家贫,三年之后仍可凭借奖金继续向上科举。

定安七年,见后始终无所出,有御史劝谏帝充盈后宫,开枝散叶,制衡朝堂,帝大怒,言“吾为天子也,非赘婿也!制衡制衡,制你个头!”

定安八年,江北大坝终于修筑完成,从此江北风调雨顺,再无水患。

定安十年,帝后欲收私田,朝中有官员密谋造反,却于反前一天发现帝后不翼而飞,留书一封,传位于诚王李承平。

李承平上位之后,改年号太和。

太和年间,平帝与范相争斗不休,虽坐龙椅,却受制于人,帝无奈,大小国事皆修书求助先帝后。

太和十四年,李承平退位,先帝后扶皇七女登临皇位,改年号武德。

武德三年,帝平定周边小诸侯国。

武德六年,北齐以江山为礼,派皇太子和亲于女帝,从此天下一统。

具体有些事情,会在番外详细解释。

范闲原以为李承泽和林嫣儿至少会等到登基大典结束后再动手,可他估量错了,他们对取自己性命这件事比想象中的还要迫切。

“宫中准备登基大典,人人都急得脚不沾地,陛下与娘娘倒是忙里偷闲,大驾光临来我这寒舍,实在是蓬荜生辉,臣不胜荣幸。”范闲早就想过自己的下场,所以面上没有惊慌。与二人交手这么多次,他也长进了不少,已不是那个将喜怒摆在脸上的冲动少年,甚至还能不动声色地寒暄。

“屋子修得不错。”林嫣儿松开挽着李承泽的手,轻车熟路地在范闲房间中踱步张望,然后指着墙问他“怎么不在墙上挂剑了?”

范闲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曾经挂剑的地方换成了一副山水画,而那把被林嫣儿用来砍了他屋子的剑已经被收起来了,他答......

范闲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曾经挂剑的地方换成了一副山水画,而那把被林嫣儿用来砍了他屋子的剑已经被收起来了,他答“吃一堑,长一智。”

“嗯,应该的。”林嫣儿意味不明地笑一声,施施然整理衣裙坐到桌前,同时将手中的食盒放下。

“看你这么平和恭敬,我还真有些不习惯。”李承泽撑起一只手肘,掌心托着下巴,食指刚好点在眼角的位置“变得挺大。”

“人都是会变的。”范闲扯起唇角,他并不是真的想笑,只是觉得自己在此时应该做个表情,笑总比哭体面“就好比你们,几个月前在我心里还是死人,谁知道,不但死而复生,如今还成了大庆的帝后。”

“这谁能想到,比起来,我这点变化实在不足挂齿。”

“行了,戴着面具不累么?”李承泽直起身子“猜出我与表妹来做什么了吧。”

范闲闭了闭眼“送我一程,就像去年我送你们一样。”

“能料到,却没想到你们这么急。”范闲在他们对面坐下“居然一点儿都不担心会有人议论卸磨杀驴,杀有功之臣,好魄力,佩服。”

“这你可就错了,你今日会死,但死因与我和表哥无关。”林嫣儿巧笑倩兮,伸手打开食盒,从里盛出一碗汤“小范大人误食毒菌,只是……意外。”

范闲也随着她笑起来“也是,现在正好是吃这个的季节,此意外实在是合理。”

“当然。”林嫣儿将汤碗推到他面前“你是费介的徒弟,所以我特意选了最毒的蘑菇,服下去顷刻毙命,连掏解药的功夫都不会有。”

“那我还得多谢皇后娘娘帮我把借口都想好了,不至于太给师门丢脸。”范闲拱手。

“好说。”林嫣儿面不改色地受他一礼,又收敛笑容道“说实话,我实在不想在打败对手后,亲自送他上路。”

“总觉得这很小人得志。”她想到庆帝强迫她给李云睿送去毒酒,眼中闪过厌恶“但你很特殊,天道似乎对你十分眷顾,不亲眼看着你死,我实在是不放心。”

“有时候亲自看着对手死在眼前,也不能放心。”范闲语气嘲讽“若说天道眷顾,谁能比得过陛下和娘娘,死而复生享无边皇权。”

“甚至还有我这个蠢货,为你们临时前的一番话而替你们保全手下势力。”李承泽和林嫣儿痛快死遁,而他却要成为活靶子,面对发疯的庆帝,范闲想想就心口发堵。

“谢谢你。”林嫣儿面上十分真诚“并且你稳定京都也是很大的功劳。”

“那你们会因为这些功劳而放我一条生路吗?”范闲嗤笑。

“不会。”林嫣儿回答得斩钉截铁,甚至微微睁大了眼睛,用一副“你在做什么春秋大梦”的神情看着范闲。

“表哥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知道有些人从前立场不同,相争是为其主。但只要他们诚心归顺,表哥便也没那个心思去计较,就比如太子哥哥手下的辛其物,此次与北齐和谈有功,照样得赏升官。”她顿一下,面上笑容退去“可你杀了林珙哥哥,再大的功劳也保不住你。”

“但我会赏罚分明的。”她继续温声细语“范建年纪大了,范思辙又为国捐躯,你再一死,实在是个打击。”

“不过还好,范若若此次在军中教导医女有功,我准备把你和范思辙的功劳也算在她头上,将司南伯的爵位归还,再封范若若为世女,命她袭爵。”

“好筹谋,将人的价值利用得淋漓尽致死,死人也不放过。”范闲盯着她“用范家有功却儿子死绝的情况,给若若开袭爵特例,谁也不能说出个不是,但这种事怕是一旦开了口子就收不住了,特例终有一天会成为常例。”

范闲惆怅叹息“有时候我也会想,这世界既然让我来了,为什么还会出现一个你?难道这是时空对bug的自动修正?就像刘秀遇王莽,穿越者不敌位面之子。”

“还没喝汤就开始说胡话了。”李承泽瞪范闲,他听不懂什么“bug”“穿越者”“位面之子”之类的词,也不知道“刘秀”“王莽“是什么人,但他听出范闲的意思是林嫣儿不该存在,这让他感到生气。

“那你凭什么就觉得自己一定会是与众不同的?”林嫣儿将手放在李承泽胸口,给他轻轻顺了下气,又转过头,不解地看着范闲“神庙给你的底气?真把自己当成无所不能的神了?”

“不是神庙。”范闲摇头“是我曾经的世界,你无法想象那个世界有多么发达、多么美好,那里有最璀璨的文化、最发达的科技、最文明的制度……”

“但那跟你有什么关系?”林嫣儿打断范闲的怅惘追思“一个普通人穿上龙袍依旧是普通人啊,难道他还真觉得瞬间就从平平无奇变得雄韬伟略了?”

“灵魂还是那个灵魂,皮囊再怎么变化也无用。不是自己的东西,即使一开始享受到了好处,也迟早要被人看出来。”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背的那些诗,在你们那个时代,应该人人都会,那你有什么值得自命不凡的?”

“我没有自命不凡!”范闲有一瞬间的激动,然后垂下头“我只是不明白,明明领先了千百年,为什么还会输。”

李承泽手指轻点桌面“因为太想当然。你将自己视作先进时代里的明珠,而将大庆的一切看做朽木,你不满这里的一切、看不上所有,可你又想在这里生存得自在,所以用自己的善恶标准来要求这个时代。就好比是将明珠镶嵌入朽木,只要朽木还是朽木,它就会碎裂,明珠也无处依存,这根本是件无法并恰的事情。”

“而解决的办法不是强求,是让朽木焕发生机,变得坚韧起来,变成黄花梨、变成金丝楠……直到它可以与明珠相匹配。”李承泽揉着眉心“可惜,你好像并没有这个耐心一步步地来。”

“我不认为你是那颗明珠,但我承认你口中的时代是。”林嫣儿目光中有憧憬与向往“范闲,你知道吗?对于你说的人人平等、我并不排斥。”

“但我发现,你似乎也不是很清楚这个平等的定义,也并不知道如今这个时代离它的到来还需要很长一段路要走,你太傲慢了,没有尊重这个时代。”

“你在强求。当然太过理想并不是错,如果你真的是以这个标准要求自己,我会很倾佩。可是……平等这个概念不应该被某个人来定义,当你用自己的善恶观念去强行要求别人,这就已经违背了平等,因为你在心底最深处认为自己是特殊的,别人听你的才是正确。然而,即使你是从更发达的时代而来,终究还是个人,是个极其普通的人,那为什么要将自己当成落后时代的神?”

范闲沉默地低头看着面前的毒汤,却发现汤上渐渐泛起波纹,茫然寻找,原来是自己按在桌子上的手在颤抖。

他不愿意在李承泽和林嫣儿露怯,于是强行控制住身体,努力淡然询问“你们会放过我的家人下属吗?”

“只要他们不惹事。”李承泽看着范闲拿起碗中汤匙。

一切要结束了啊,范闲用汤匙搅动碗底,心中酸涩。

希望喝完这碗汤能够回家,庆国的所有只是一场梦,哪怕他依旧躺在病床上无力起身,也是好的。

“对了。”他突然想起来什么,于是顿住手问“当初你们明明服了红颜薄命,脉象也没有做伪,怎么……”

“毒是真的,你也没把错脉。”林嫣儿诚实回答“但红颜薄命只有和酒一起喝才能激发毒性,你忘记检查酒了,这世上不是所有有酒味的饮品都是酒。”

范闲听后,面皮微微抖动,自嘲道“真丢老师的人啊,一壶格瓦斯就把我给骗了。”

林嫣儿不去问范闲格瓦斯是何物,她只是盯着范闲的手,用目光压迫他别再拖延。

汤匙再度被拿起。

可下一刻又立刻掉回汤中,因为有人推开了门。

“范闲,你不去接我,我自己从澹州回来了!”

三个人一起望向门口,推开门的是林婉儿。

她身上穿的衣裳很是宽松,大概是归心似箭,额发微微汗湿。

林嫣儿顺着她的手臂向下看,一瞬间如坠冰窖

姐姐用手护着肚子,而她手下的腹部已经高高隆起,几乎快要临盆。

屏蔽我还让我改,我改什么啊?

人之初,性本善,不让我过是坏蛋。

战争终于结束,大军班师回朝。

再次骑马来到京都城下,李承泽恍若隔世。

几个月前还是为皇位而至,如今他已是大权在握,南庆无人能说他一句得位不正。

即使那些官员知道老东西早在死前就绝了立他为储的心思,即使天命之言甚是荒唐。

但没人敢站出来反驳,帝后共守江山社稷无论在哪个朝代都是传奇佳话,如若不是他们站出来挽大厦于将倾,以北齐之来势汹汹,别说是立储君,就连国家还存不存在都是个问题。

在某种意义上说,李承泽的皇位不是从先帝手里接过来的,而是他自己打下来的。

这天命舆论就算是再假、再荒唐,但只要天下百姓不在意,它就是真的。百姓不管皇帝是如何上的位,他们只在意那个坐拥江山的人能不给给他们安稳生...

这天命舆论就算是再假、再荒唐,但只要天下百姓不在意,它就是真的。百姓不管皇帝是如何上的位,他们只在意那个坐拥江山的人能不给给他们安稳生活。

如果不能,纵使他得位再正,百姓也生不起拥护之心。如果能,哪怕他弑父杀母,诛尽兄弟,百姓也会心悦诚服地山呼万岁,用生命去维护他的统治。

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就如一场很公平的交易。明面上百姓力量薄弱,被权贵压迫剥削,犹如逆来顺受的羔羊,不成气候,但若剥削积累到一定程度,苦难会将一切力量团结,用于反抗推翻。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正是如此。

范闲立于城墙之上,身后是鉴察院和礼部官员,当李承泽和林嫣儿的身影出现在眼前,他的唇角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丝苦笑。七月的空气潮湿闷热,如沼泽黑泥般将他的气管胸腔都封住,有种窒息一样的微妙难受。

眼前闪回无数画面,若若的泪眼、范思辙的尸身、尾端刻了金莺姓名的羽箭、百姓的赞颂……最后一切定格在抱月楼的那场大火。

如果……如果那时候他没有包庇范思辙去北齐避难,而是交给刑部定罪,现在他会不会就不是无知无觉地被葬于范家祖坟,而是依旧在自己身旁拨弄算盘,插科打诨?

眼泪似乎在这些日子都流干了,范闲为范思辙的死而痛心,同时也为没有保护好他而对范建和柳如玉愧疚万分,他甚至不知道等他们从澹州回来,自己有何面目去相见。

范家一共有过三个孩子,第一个被范建用来换了范闲的命,甚至都没有属于自己的名字,第二个便是若若,最小的范思辙如今也死了,原因却依旧绕不开范闲。

范闲感激范建对自己的付出,哪怕知道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也视他为父,视范思辙如手足兄弟。他总觉得长兄如父,又为范建第一个孩子的死而倍感愧疚,所以下意识地将这份愧疚弥补到范思辙身上,他教育他、引导他、同时纵容他、为他找借口、收拾烂摊子。

可惯子如杀子,范思辙最后也是死在了范闲对他的纵容之下。

这孩子的成长并不是在范闲轻飘飘的一句“男人长大就在一瞬间”,他成长在家国大义的抉择之中。

就像陈萍萍撒下的那把花种,无需狗血鸡汤,等生长的时机到来,它们自会冒着烈日狂风掀开头顶的泥土。

范闲以为自己是从先进时代到来的开路者,却不想他竟成了寓言里那个拔苗助长的农夫,用语言为它们营造出一个成长的假象,而没想到它们还没有长出强壮的根系,无法靠自己抵御风雨。

见到范思辙尸身的那一刻,范闲是恨的。他恨北齐、恨李承泽、恨战争、也恨自己,他不是没有同归于尽的念头,但这个念头又在顷刻间被打消。

范思辙用自己的命保全了范家忠义的名声,他不能让他的牺牲成为笑话,范思辙不是个任性的、犯了错误只知掩饰逃避的孩子了,他已然长大,范闲尊重他的选择。

而且百姓何辜,外忧刚刚结束,百姓承受不住再来一场内患。

胜者为王的道理范闲还是明白的,他手捧玉玺命两侧将城门大开,俯身下拜,心情却是释然。他能想象到自己的下场一定是被清算,他累了,挣扎不动了,即使反抗也必然无用,所以他接受,只求他们能放过自己的家人手下。

将玉玺高举,他的表现如在场所有衷心的臣子一样“恭迎陛下凯旋回京!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他能感觉到李承泽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这让他如芒刺背,大约三个呼吸的功夫,手上骤然一轻,李承泽将玉玺拿到面前,只看了一眼就移开视线。

他去边关的时候太过匆忙,都没有仔细看过。而此时将玉玺放在掌中,却并没什么志得意满、坐拥天下的豪情。他感到一阵惆怅,就是这么个小东西让他苦苦挣扎了那么多年,几次徘徊在生死的边界,生怕它印上哪张圣旨,就葬送了自己与表妹的性命。

如今,他们终于自由了,没人能再让他们分开。

“平身。”李承泽是准备杀范闲,却不准备折辱他,于是让他站起,然后才道“朕与皇后生死与共,朕为万岁,皇后自然也是万岁,否则朕岂不是要做九千年的鳏夫?日后莫要再说错。”

范闲是了解李承泽的,你可以说他心狠手辣、不择手段,但唯独一往情深这点,无可指摘。哪怕范闲一个现代人也无法与他相比。他知道李承泽不是寻由头挑自己的刺,所以很平静地应了声“是”。

可范闲知道,不代表在场的其他官员也能反应过来。他们面面相觑,最终几个都察院的老顽固站出来“陛下,此事于礼不和,历朝历代未曾有过皇后得与皇帝共称万岁之事,简直是闻所未闻。”

“从来如此,便是对的么?”李承泽要趁着大胜北齐归来,威望最盛的时候给他们立好规矩“闻所未闻?那你们今日便开开眼。”

御史们目瞪口呆,纷纷惊疑,原以为新帝上位之初便奔赴战场,是绝对的明君,难不成天下刚一安稳,他便要色令智昏起来了?

“历朝历代又何曾有过可用计谋杀敌八万的皇后?在场诸位可能做到?”李承泽两句话就堵住了那些老顽固满肚子的知乎者也“朕与皇后年少情深,亦是患难夫妻,若皇后只有千岁,朕绝不会活至万岁,尔等难不成要咒朕早亡?”

这罪名可太大了!

刚站起来的一群人又呼啦啦地跪下去“臣不敢,还望陛下恕罪。”

算了算了,一句话的事,不至于豁出性命地去跟皇帝争,随他去吧。他们在心中劝自己看开些。

“陛下。”林嫣儿柔柔开口,做足了贤后的模样“在陛下此前离京的三月,多亏朝堂诸位大人相助,臣妾才能将一切顺利布置好,令战场无后顾之忧。可以说,战胜北齐也离不开他们的功劳,陛下是不是也该论功行赏?”

“表妹说得是。”李承泽执起林嫣儿的手,转而和颜悦色道“朕与皇后虽在边关,却也知晓诸爱卿在京都的辛苦,朕在此替百姓和大庆历代君主谢过各位,凡有功之臣,皆得赏赐擢升。”

思及在她执政之初,他们还不满女子坐于明堂,有所微词,不由得感到些许赧然。

因为她做的真得很好,有条不紊,没有出丝毫差错。也不恋权,待京都安定后就奔赴战场,同陛下生死与共,忠贞刚烈。甚至还不记当日之仇,行报复之事,反而向陛下多加规劝。

林嫣儿看着底下人的神色,面上一派大度贤德,心里却在冷笑:论功行赏是应该的。至于她不记仇?笑话,那是因为她有仇当场就报了,当初跳得最高的几个人早就被她拿天子剑砍了脑袋。

果然还是她的脸长得太过绵软无害了么?林嫣儿挽上李承泽的手臂,眼波脉脉,温柔潋滟似江南的春水。

她倒希望这些人记性能好一点,最好牢牢记得她不好惹,毕竟……她实在不怎么喜欢杀人。

哦,对了,得罪她最狠的那个还活着呢,夜长梦多,她会早早送他上路,以告慰林珙哥哥的在天之灵。

林嫣儿看向范闲,眉眼带笑,而目光森然。

可范闲却时常想到这两个人,在范无救仇恨的目光中、在若若临摹的字帖上,他已经好几次赴约参加宴席,却盯着桌上的葡萄蓦然出神。

明明当日死的是那两个人,范闲却感觉自己身体里的一部分也跟着他们一起死了。

活力从躯体剥离,疲惫拖着他无法大步前行。

众人皆贺他如今最得帝心,可谓权倾朝野,他只得苦笑,然后默不作声。

也许是大东山的刺杀刺激到了庆帝,这些日子他的行事作风愈发狂悖,可以说是令人费解,前几日还要都察院抹去一切林嫣儿存在的痕迹。

这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

这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他可以销毁林嫣儿在宗室的玉碟,可以让宫人从此对这个名字讳莫如深,可以将那年春闱榜上“李姰”虚构成一个寒门骄子。

但哪怕他是权势滔天的皇帝也涂改不掉她的功绩,天下士子皆临摹她的墨笔,士农工商身上所穿的棉纱出自她的文曲坊,江北百姓受她恩惠。庆帝可修改文字的记载,却消不掉天下人对她的记忆。

即使过去十年、二十年,她的名字依旧会被人们铭记。

她不是天边一闪而过的璀璨流星,她是荒野里熄不灭的野火。

这样的认知使庆帝更为恼怒,于是迫切地想要再操纵些什么。

他提拔了贺宗纬,用来制衡范闲。

看着朝堂再次掀起风波,庆帝倍感安心,似乎只有这些人将矛头对准彼此,便不会对他造成威胁。

庆帝喜欢站在幕后,操控别人互相敌对,打得奄奄一息,他享受这种掌控全局,将所有人制作成傀儡的快乐,这让他很有安全感和成就感。

凭心而论,贺宗纬的手段并不高明,但他足够下作,瞅准范闲的那点子清高下手,让他恶心。

就像是癞蛤蟆牢牢趴上了鞋面,范闲知道自己应该将它捉下去,但又不想用手触碰,只好单腿站立,试图将它甩掉,可他扒得那样紧,最后不但甩不下去,还会让自己重心不稳。

范闲感觉自己是被庆帝赶进盆中的蛊,而他的对手却是只癞蛤蟆,他实在是不想和一只癞蛤蟆去撕咬,可对方却一再挑衅,甚至还想将主意打在若若身上,而庆帝对此不置可否。

范闲真的快要疯了,站在镜子面前抬眼,却发现刚来京都时的无畏跳脱已经荡然无存,取代这些的是疲惫和阴鸷,眼底的戾气几乎要化为实质穿透镜面。简直像换了一个人,亦或是被李承泽的怨灵给夺了舍。

他开始练字,如每一个读书人那样,临摹林嫣儿的行书,然而依旧无法获得内心的宁静,范闲来到这个世界太久,在幼时拒绝学习这些古人的事物,因为他打心眼儿里看不上这些落后腐朽的东西,于是那一手上不得台面的字体便定了型,若想要改变,就得像纠正长歪的骨头一样,将其再次打断。

又一个大雪天,范闲拎着个包袱去了李承泽坟前。他自己也摸不清头脑,为什么在人生前恨不得他早些死了,而看着他真死在自己眼前,反而又消弭了恨意。大抵是对手只有在埋入地底,化为黄土一捧时,才能让人去怀念。

白雪茫茫,迷糊了范闲的视线,范闲被风吹得眯起眼,才看到那两座紧挨着的坟堆前盘腿坐着个红色的身影。

他探身再走近,发现是叶灵儿,寒风都吹不走她一身浓烈的酒气。

“怎么是你?”范闲有些惊讶。

“这话该是我问你才对。”叶灵儿回一句,然后回答范闲的疑问“我来看皇后娘娘,顺便也看看别的故人。”

“我还以为你是来看太子的,你不是他未婚妻么。”范闲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向旁边看去,不远处便是太子皇后和李云睿的埋骨之地,他有些感慨,这一家子生前斗得死去活来,死后却也算是整整齐齐,连埋都埋在一块儿。

“就一个名头,我对太子又没什么感情,他还曾想杀我,别说是来看他,没刨了他的坟已经算好的了。”

“而皇后娘娘……宫变那日,是她让身边的人护我出宫,让我免于被御林军视为乱党斩首用于震慑我爹,我虽不知为何,但她对我有恩,我感激她。”

范闲在李承泽和林嫣儿坟前蹲下,从包袱里掏出两个小碟,一个盛葡萄,一个盛荔枝。

听叶灵儿提到宫变,不由又叹“谁能想得到你爹居然会倒戈,他竟一直衷心于陛下。”

“是啊。”叶灵儿自嘲道“亲生女儿还在宫中,他居然会和陛下一起演出戏,助太子造反,那一夜我算是知道什么叫做危机四伏了。”

“忠于陛下的,视我为贼党,忠于太子的,在我爹倒戈之后,又视我为叛徒之女。我简直里外不是人,他就没有想过我还能活下来,当我浑身是血地踉跄回到家中,看到他在哭呢。”

范闲沉默地看着她,然后伸手去剥一颗荔枝。这些荔枝是从南方一路快马加鞭运到的大雪纷飞的京都的。他曾经看不惯李承泽的骄奢淫逸,但如今自己被庆帝操控在手底,大把银子花出去后,居然从其中品尝到几分报复的快感。

他似乎理解了李承泽骄奢淫逸的理由:反正债多了不愁,手底下那么多人命,奢靡又算得了什么?活着的每一日都如履薄冰,那倒不如怎么痛快怎么来。

“我听叶将军说你最近不怎么回家,你似乎在刻意避开家人。”他咽下荔枝,觉得不甜,于是又去吃葡萄。

“对,他补偿我一处宅院,说是大哥要他都没舍得给,我这些天就住在那处宅院,整日醉酒,谁都不想见。”叶灵儿像是喝多了,吃吃笑起来“他可对我真好啊,竟然把我放在大哥之前。”

猝不及防地,她语气中的笑意消失,面无表情“可那也只是出处宅院。”

一处宅院,难道只要加上了大哥想要这个前提,最后却给了她,就能让她感动不已?可大哥是未来叶家的家主,他无形拥有的岂止一处宅院。

最起码,他不用被父亲选择牺牲,用性命为整个家族换取荣光。

范闲端着葡萄过来,递到叶灵儿面前,示意她拿几颗,然后又离远蹲在一边。

叶灵儿拿了一颗,看到范闲的动作,不由得皱起眉头“李承泽?”

范闲茫然抬头,只见叶灵儿松了口气“你不觉得自己这个姿势特别像李承泽吗?吓我一跳,还以为你被鬼上身了。”

叶灵儿的话让范闲不由一愣,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动作,果然和从前的李承泽诡异的相似。他恍然想起湍急河流中的石头,不论它们原本是何形态,在相同的环境中,最终都会被磨去棱角,变成相似的椭圆。

“还有,你离那么远干什么,我说话都得喊。”叶灵儿又开口,语气不满“葡萄还挺甜,再给我一颗。”

范闲干脆把整碟葡萄都给她“孤男寡女,我在避嫌。”

叶灵儿一下子乐了“这话是居然从风流倜傥的小范大人嘴里说出来的。”

眼见着叶灵儿准备提海棠朵朵,范闲快速道“从前是我没注意,才惹了种种事端,以后不会了,还请你莫要再提。”

叶灵儿这些日子久居别院,不知道京中发生的一些事情,其中最让人吃惊的一件就是范闲把吏部侍郎给打了。

起因是范思哲被扣押在北齐,范闲想通过鉴察院给北齐皇帝寄信,以十卷红楼换范思哲。吏部侍郎正巧前来办事,见状便挤眉弄眼地提起了海棠朵朵。范闲一开始还在耐着性子跟他解释

“我与北齐圣女并无私情,婉儿才是我唯一的妻子,莫要再以此调笑。”

那侍郎愣了一下,紧接着笑意更甚,凑到他身边,压低声音“小范大人,莫不是郡主吃醋,化身河东狮,大人夫纲不振?这可不行,即使是郡主,也需教训啊。”

当即范闲就把他按在地上揍得哭爹喊娘,他几乎是打红了眼,好几个人才拉住。

范闲满心戾气:你算什么东西,居然撺掇我教训婉儿,他令婉儿忘记过往才换来了个重归于好的机会,自然是万分珍重,怎允许他人挑拨。

他在那一刻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曾经对婉儿感受的忽视,感到悔恨,想要弥补,曾经的差点失去让他追悔莫及。

经此一事,京中再无人敢说起范闲的风流逸事,他只要没有公务就回府陪着婉儿,给她讲述他们的曾经,使尽浑身解数逗她开心,与旁的女子避嫌。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哪怕失去了记忆,婉儿依旧时时郁郁寡欢。

“你说,怎样才算得上一个好丈夫?”范闲叹口气,问叶灵儿。

“大概是,不在于你给什么,而是你给的,都是她想要的。”叶灵儿起身拂去肩头落雪,微笑着看着面前两座并排的坟茔“就像他们两个的相处一样。”

天光亮起,厮杀声渐息,有胆大的百姓悄悄把屋门打开一道缝隙,血腥味钻入鼻腔,街道上尸骸遍地,站着的是鉴察院的黑骑。

他们在熟练地处理尸体,冲刷泥板路上的血迹,因杀戮而充血变红的眼睛在扫过藏在门板后那双惊恐的眼后,动作有一瞬停顿,吓得藏在门后的人“砰”的将们摔上,后背紧紧贴着门板,大气不敢出。

等鉴察院的清洗结束,已经临近正午,林婉儿听见府外陆陆续续有小贩的叫卖声,于是对李承泽点点头“你可以走了。”

不等李承泽有所动作,她先敛袖走出门。

“我根本就没有埋什么炸药,只是在赌你不敢用妹妹冒险,我赌赢了。”

这一切真就像一场梦,等药效过去,林嫣儿睁开眼睛,才从李承泽的讲述中知道变了天。...

这一切真就像一场梦,等药效过去,林嫣儿睁开眼睛,才从李承泽的讲述中知道变了天。

她有些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心情,是遗憾庆帝死而复生,还是欣喜表哥离储君之位更进一步,亦或是庆幸姐姐力挽狂澜的相助?

种种矛盾的心情混杂在一起,最后变成忧虑,她想给自己算一卦,又害怕最后的结果不是她想要的。好几次拿起龟甲,再犹豫着放下。

事实证明她的担忧并非杞人忧天,庆帝在闭朝不见众臣五天后,终于召见了最有资格成为下一任储君的李承泽以及……林嫣儿。

他们接到了庆帝回朝后的第一个旨意——给太子和李云睿送去毒酒。

李承泽去东宫送自己的兄弟,林嫣儿去广信宫送她的母亲。

“为什么是我们?”李承泽问那传旨的太监“就不能换一下吗?让我去送姑姑。”

他不懂庆帝为何要这么做,让自己杀太子也就罢了,竟还要表妹背上弑母的名头。

“这是陛下的意思。”内侍低眉顺眼,将托盘上的两壶毒酒举高了些。

李承泽还欲说些什么,林嫣儿伸手拿过其中一只酒壶,对他摇摇头,苦笑一声“罢了,既然是陛下下旨,身为臣子怎能讨价还价。”

“由我这个女儿送母亲最后一程,也挺好。”

因为宫里刚出过大乱,死了不少人,今日她穿了身白衣,路过御花园时,顿住脚步,用一声叹息向枝头交换几枝白梅。

林嫣儿手捧梅枝,步履轻轻踏入广信宫。

李云睿依旧是平常打扮,一席织锦黑裙,掺了极细的金线,随着角度的变化闪烁不停,像是将无垠而神秘的夜空穿在了身上。

她上了妆,唇色鲜艳,面颊红润,却没有好好梳头,发髻松垮,仿佛随时都会散落开来,赤着脚斜倚着榻上矮桌,正在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染指甲。

她早就知道自己的日子就在这几天了,但没想到来的人会是林嫣儿,于是讥诮地挑下眉梢“陛下派你来是什么意思?是想羞辱我众叛亲离吗?”

“那他可想错了,如果是婉儿来,我可能还会痛一痛。”李云睿想起自己昨日与庆帝的对峙,气得他拂袖而去,不由得吃吃笑出声。

她边笑边看向林嫣儿“至于你,还不够格,我就没把你当成过自己的女儿。”

林嫣儿回以她的目光无悲无喜,这让李云睿感到无趣,所以她又敛了笑。

“我没想到你和承泽竟会选择不出兵,什么都没做就成了最后的赢家,你现在是什么心情?喜悦、后怕?还是看着我如今这般下场而感到痛快?”

“很平静,没什么情绪,可能还有一点点的悲伤。”林嫣儿认真回答她“这种悲伤就跟我在江北看到那些面黄肌瘦的灾民时一样,大概是因为……我也没将你视为母亲。”

她这话并非报复,而是实话实说。初生的孩童会天然的爱着将自己带来人世的母亲,可是她已经不是孩童了,她早在一次次的伤害中就将母亲从心底抹掉,一点一滴,积少成多,最终完全剜去,不留痕迹。

也许当时会痛会流血,但如今也愈合,留下了更坚硬的疤,比从前轻松得多。

现在李云睿在林嫣儿心中与陌生人无异,她是个心软的姑娘,会对陌生人的死亡而心生恻隐,自然也会对李云睿不忍。但同时,她也是个狠心的姑娘,如果踏着别人的尸骨能向前走的更远,她会很痛快地送那人去死,亲生母亲也一样。

李云睿碰了个璧,可她很快就又恢复过来,望着林嫣儿入了神,似喃喃自语“我曾经也是大庆的小郡主,后来成为了大庆的长公主,如今也要死在这个身份上。”

“现在,你是大庆的小郡主,那你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皇后还是太后?”

林嫣儿没理她,将毒酒放在桌上,又从架子上抱了个青瓷花瓶,慢条斯理地将白梅一枝枝插入。

“真狠心。”李云睿轻飘飘地抱怨“亲生母亲就要死了,你连话都不愿意和我说说。”

见李云睿呆住,嘴唇动了动却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林嫣儿又低头整理花枝“母亲说吧,我都听着。”

这样无所谓的态度激怒了李云睿,于是她冷笑道“你就不好奇为什么你也是我生的,我却对你无半点真心的原因吗?”

林嫣儿敛目低眉“这么多年都这么过来了,结局已定,再知道原因有什么用。”

“可我想说。”李云睿阻止她伸向花枝的手“因为幼时的你,真的很像我,不是容貌相像,而是骨子里透露出来的一种感觉,真的很……讨厌。”

“我是母亲的孩子,自然与母亲相似。”林嫣儿看向她。

“伏低伏弱,装呆装弱。”李云睿说得毫不留情,不知道是在讽刺自己还是在讽刺面前的林嫣儿“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林嫣儿凤目微眯,不带情绪地笑了一下“我幼时是怯懦,没想到母亲也是。我长于宫闱,需严守宫规,而母亲少年时在澹州,作为诚王郡主,不应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自信明媚吗?”

“谁又能让你伏低伏弱呢?”

“对,就这个神情!”李云睿突然双手撑在桌案上,身子前倾与林嫣儿脸对脸,目光愤恨“如果说你幼时是因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自己,所以厌恶你,那等你长大,我便是因为那个女人而厌你。”

“我可真是恨极了,这样自信,满不在乎,仿佛无所不能,一切尽在把握的神情。”

林嫣儿皱起眉,大致猜到了李云睿说得是谁,但她还是抱有侥幸地问“谁?”

“叶轻眉!”李云睿厉声“我是诚王郡主,是天底下最美的女人,应该是人群中的焦点。”

“可是叶轻眉为什么要出现?”她美丽的脸因愤怒而扭曲,却并不骇人,像朵被烈火点燃的玫瑰“她一出现,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她吸引,父王奉她为座上宾,我向他求了那么多次的太平别院,叶轻眉只是夸了一声,他就送了出去。哥哥也被她吸引,甚至有了孩子!”

紧接着又是嫉妒“等我渐渐长大,一切都变了。不管我做什么,都会有人拿我和她做对比,最后得出结论:小郡主是很好,可叶轻眉才是那个最耀眼的奇女子。”

“你知道那种滋味吗?”李云睿伸手掐了朵白梅,捏烂在掌心“你拼尽全力去取得了一项成就,但永远有人在你的头顶,你怎么追,哪怕穷极一生也追不上。”

“我复原了一曲失传了的琴谱,想弹与哥哥听,结果他在书房与叶轻眉庆祝研制出肥皂,没空理我。我亲手绣了前朝大儒最出名的山水图,想让母亲夸赞,母亲却只是兴致缺缺,叹息这闺阁女红,到底比不过叶轻眉商队遍天下的本事。”

“她能和男人们一起讨论设立鉴察院的事,可当我出现,所有人都会不约而同地住口,她再哄我:云睿,叶子姐姐在办正事,你先出去自己玩会儿。”

“她的语气是和煦的,手也很软。”李云睿闭了眼,似在回忆“可我却感到自己被孤立了,融不进他们的世界,叶轻眉是那群男人的领导者,只要她接纳我,没人敢反对,可是……她让我出去,我不认为自己比范建陈萍萍差!”

“事实也是如此。”李云睿得意地勾起唇角“在她死后,我执掌内库这么多年,牢牢把控着三大坊,为陛下创造了多少财富。”

“她能做到的,我也能。”她骄傲地仰起头。

“压在我头顶的大山终于没有了,我可以尽情发光,但为什么我仍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好像依旧活在她的影子里。”

李云睿看着林嫣儿,睁着眼流泪,她本没有想林嫣儿能给出她个答案,但林嫣儿开口了。

“大概是因为你一直在沿着她留下的脚印行走,没有走自己的路。”

“自己的路?”李云睿皱眉“别人都说叶轻眉是奇女子,说她是所有女人的向往,我要取代她,当然要沿着她的方向走。”

“但如果这条路本就是条死路呢?”林嫣儿平静道“你就没发现赞颂叶轻眉的都是男人吗?这样的女子,有能力、会赚钱、能杀政敌送皇位,最后还死的早,男人继承她创造的所有价值。”

“如果我是男人,我也会赞颂她,对她念念不忘的。我甚至会为她建立一座丰碑,让全天下的女人都向她学习,以叶轻眉为楷模,无怨无悔、与有荣焉地为我创造价值。”

“母亲啊,你叫他们骗得好惨。”林嫣儿怜悯地看着李云睿“执掌内库近二十年,如果是我,早就会想方设法以此为基,分离属于自己的商业组织了,何至于被陛下一道指令就剥夺所有?”

“不,你懂什么!我效忠陛下,陛下也是对我有情分的,你凭什么这么说我,你不也是为了李承泽在冲锋陷阵吗!”李云睿羞愤道。

“陛下的情分?”林嫣儿歪了歪头,像是很费解“你指的就是你为他生下了个孩子,他仍让你替他做那些自己都不愿脏手的事情?”

“你……”李云睿睁大了眼,看着林嫣儿惊疑不定“你知道了?”

“嗯。”林嫣儿轻轻颔首。

“那你还和李承泽在一起……”李云睿说完,痴狂大笑“你能瞒他多久?我与陛下并无血缘关系,可你与承泽却是实打实的亲兄妹,你是想生出个怪物,还是为他纳妾?”

“母亲多虑了,女儿还不至于造孽如此,我从来就没有瞒过表哥,他是知道的。”林嫣儿语气淡淡“不伤身的绝子药,共两幅,不日便会配好,到时候我和表哥一人一副。”

“并且,我从来不是表哥手中的武器,为他冲锋陷阵,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彼此是值得交付后背的战友,我是为了他不假,可我同时也是为了自己。反观母亲,你和叶轻眉一样,都是白白为他人做嫁衣了。”

她的话语很轻,落在李云睿耳中却如一道雷霆,让她浑身一震,但她不愿承认这一点,于是反反复复地说“怎么可能,叶轻眉无所不能,她那么厉害,叶子姐姐……”

“可是她死了,不是么?”林嫣儿轻声道“你为什么觉得她厉害,因为她可以与男人站在同一个高度,甚至凌驾于他们之上。而你后来又为什么恨她,因为嫉妒?不一定。”

“你说,有没有可能,是因为叶轻眉凌驾于男人之上,而她却没有选择联合被这世道禁锢于男人之下的女人,反而一直在拉男人向上,男人在歌颂赞美她的同时,又将她作为一个标准去绑架底层的女人,让她们不断奉献,却不能索取。”

“久而久之,男人越来越尊贵,女人越来越卑微,这中间的差距不断拉大,你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却不知道这危险来自何方,还在无知无觉地为陛下耗尽心血。”

“你想得到他的肯定,证明自己不输叶轻眉,但……为什么非得要一个男人去肯定你呢?因为你爱他?我也爱表哥,但我不需要他夸赞,我知道自己很聪明,很了不起。”

李云睿怔怔盯着桌上的毒酒,像是失了魂儿,她陷入了迷茫,几息之后突然说“我不爱他。”

她像是想明白了,庆帝刚愎自用,薄情寡义,根本就没有值得她去爱的地方,她过往的痴心一片,与其说是对庆帝的爱,不如说是对于“叶轻眉的东西”的执念觊觎。仿佛夺走她的内库,再夺走她的男人,就会成为她。

可现在,李云睿不想成为叶轻眉了,她想做回李云睿,于是庆帝这个用来证明的工具自然就失去了珍惜的价值,她甚至觉着恶心。

她看着林嫣儿,第一次这样认真地观察她,然后发现她和叶轻眉的神态一点都不像,叶轻眉的自信是热烈张扬、不管不顾,而林嫣儿却是谨慎小心、步步筹谋。

李云睿嘴唇动了动,发现自己还是对这个女儿生不起丝毫爱意,她在怀上她的时候,只有十六岁。明明是庆帝让她引诱林若甫,可在林若甫离开后,他又气冲冲地闯进了她的房间。

查出喜脉后,不能分辨具体是谁的孩子,庆帝一度想要给她灌碗堕胎药,若不是他需要一个孩子牵制林若甫,只怕连婉儿都没机会降生。

李云睿到底什么也没说,她沉默而平静地喝下毒酒,抬手示意林嫣儿可以离开了。

林嫣儿起身,在叹息的同时跪地,向着李云睿做一个长揖。

“母亲给我一条命,给我容貌身体,我该着谢你的,可命我早在十四岁那年就还了。”

“是故此一跪,并非是女儿跪母,而是我以林嫣儿这个身份送别大庆的长公主李云睿,一个执掌内库近二十年的厉害人物。”

“至于母亲赐予我容貌身体的恩惠。”林嫣儿站起来,贴近李云睿的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女儿今日弑母,过不了多久再送我的亲生父亲下去如何?以此为报,还望母亲满意。”

李云睿忍着毒发的痛楚,仰着脖子看她,痛快地笑“好,满意,当然满意,我的好女儿,你的速度可得快些。”

林嫣儿转过身,走得缓慢而坚定,李云睿嘴角溢出鲜血,染红了她刚摘下捧在手心的一朵白梅。

看着白梅变成红梅,她倒在榻上,大笑不止,她不爱这个女儿,却忍不住地欣赏她,李云睿有预感,她的女儿会办到她做不成的事。

眼前渐渐模糊,呼吸也即将停止,她最后的意识便是:假如当年遇见叶轻眉的不是自己,而是林嫣儿,会是什么样子?

这个念头让她有短暂的回光返照,她抬起手抓向虚空,喊一声

“叶子姐姐,你误我!”

随即气绝身亡。

这一章的标题想了许久,在(卿卿误我)(兰若度母)之间纠结,最后还是选了卿卿误我。

李承泽一路飞驰,在次日赶到郊区,号令两千兵马立时乔庄为平民,混迹于皇宫附近,然后又一刻不停地赶回府上。

然而当他在府外翻身下马没看到林嫣儿的身影时,眼皮就不自然地开始跳动,心中蒙上一层担忧的阴霾。

不会的,表妹一向警觉,她说等自己就一定会寸步不离守在府中。只要她设防,除非有人使用暴力,要不然她不会离开。

而眼前的皇子府一片祥和,府上还有青鸾保护,表妹不会出事的。

李承泽安慰着自己,一步步走入屋内,口中唤着“表妹,我回来了。”

没人回应。

他又奔向旁边的郡主府,依旧不见林嫣儿身影,而侍女们在府中忙忙碌碌,状若平常。

“你们郡主呢!”他拉住一个侍女。

被拉住的侍女是个哑的,她放下手...

被拉住的侍女是个哑的,她放下手中的扫帚开始比划:郡主出门了。

“去哪了?”

侍女摇摇头,继续用手语道“不知道,但似乎很着急。”

李承泽冲出去,终于在门前的石狮子口中发现一封信。

他拿起信,手都在颤,咬紧了牙将信拆开,在看到那熟悉的字迹的一刻,李承泽就忍不住将信捏紧,纸张的边缘皱成一团,甚至被手指刺穿。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能让表妹不设防,明知危险还急匆匆地出门,整个京都就只有一人了。

李承泽扶着石狮子惨笑,目露阴寒,却又在片刻之后转身,去往林婉儿的郡主府。

她让他不许带人,只身前去。

好,他去。

站在林婉儿的府前,李承泽对身后的谢必安和范无救抬起手,说了句“回去吧。”

然后一个人跨过门槛。

引路的侍女似乎早有准备,一言不发将他引到一处偏僻院落。

这个院子不仅偏僻,甚至算得上荒凉,光秃秃的院墙里没有铺地砖,更没有花草,有的只是大片黄土。

“你来了,坐。”林婉儿开口

屋里紧拉着帘帐,不透半分光亮,只有桌前有微弱的火光。

从明亮处突然走入黑暗,李承泽有片刻的失明,但他能判断出林婉儿的声音在右前方。

于是他努力睁开眼适应着屋里微弱的光线,将脸朝向林婉儿“表妹呢?”

“哧”

屋里安静的连蜡烛芯被火点燃的声音都听得见,林婉儿的面容在蜡烛后清晰,但仅仅是一刻,她又将蜡烛从自己面前移开,手持烛台指向身旁。

“妹妹睡着呢。”

烛光下,林嫣儿躺在一张竹编摇椅上,盖着厚厚的毯子,双眼紧闭,不省人事。

李承泽奔过去,在触摸到林嫣儿面颊上熟悉的温度时,才终于松了口气。

“表妹,表妹。”他轻轻将她扶起,试图将她唤醒。

可无济于事,林嫣儿仍在无知无觉地睡着,没有一丝要睁开眼睛的迹象。

“你对她做了什么!”李承泽不可置信地望向林婉儿“她是你的亲妹妹啊。”

林婉儿坐在桌旁,手下的小钵中是被捣碎的梅花花瓣,她面无表情地抬头,语气古井无波“只是一些迷药,你知道的,范闲师承费介,家中有些让人沉睡的迷药,放在香里,只有吸进去一点点,就能睡上一整夜。”

此时李承泽已经适应了昏暗的环境,加上桌旁的烛火,林婉儿一抬起头,他便看到了她脖颈上已经变为深紫的勒痕。

他顿住了,没有出声。

林婉儿却是发现了他刚才一瞬的目光凝重,无所谓地摸了摸隐隐作痛的勒痕,极轻地笑了声,幽幽道“我若不是真上吊,怎么能骗得过妹妹?做戏,自然要真一些。”

“你骗她,你利用表妹对你的信任将她骗到这里,然后再钓来我。”李承泽将林嫣儿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掌心中,感到无比的失望与疲惫“为什么?难道就因为我与范闲作对?”

“可皇位本就该能者居之,你凭什么阻止我们去争?”

“我没有。”林婉儿垂下眼睫,倒出钵中的红色花汁。她瘦得厉害,像是来一阵风就能被吹走,面色苍白,浑身上下都是沉重的疲惫感

“如果我说陛下并没有死,你会信吗?会放弃造反吗?”

这句话如当头棒喝,砸得李承泽几乎站立不稳。他勉强定住心神,心中却又掀起无数疑虑。

这怎么可能呢?庆帝是大宗师不假,可他现在中了毒,再面对其他三大宗师的围攻,怎么可能有命在?还有……婉儿不是一直站在范闲那边的吗?如今范闲下落不明,她是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并且将这个消息告诉自己,对范闲并无好处。

李承泽不得不多想,他不是能轻易交付信任的人,起码他不能信任林婉儿。

“我知道你不信,妹妹……也不会信。”林婉儿苦涩扬起唇角“但这是真的,范闲偷偷回来过……如果你们真的造了这个反,等陛下回来清算…必死无疑。”

“即使你们信了,也会抱有侥幸心理。”林婉儿在花汁里放了些云母粉和蜂蜡“野心……是会蒙蔽理智的。”

“所以我才出此下策,有妹妹在,你必不敢轻举妄动。”林婉儿看着他,一字一句“无论如何,今夜不许起兵。”

李承泽当然信不过她,两军交战,抢占先机是极为重要的,他不可能因为林婉儿口说无凭的一句话就放弃那么久的筹谋,他会忍不住怀疑这是范闲的计策。

如果他因为这小的不能再小的可能而退缩,等太子坐上那个位置,那自己就只能任人鱼肉。

他不会甘心。

他揽了林嫣儿的后肩,想将她抱起离开,林婉儿却又出声了,她拉开了厚厚的帘帐,推开窗。

“晚了。”她指着院中拿着花铲离开的下人“她们已经埋好了炸药,我也不知道是按什么规律埋的,你若在这时候出去,只需走错一步,这整间屋子都会被夷为平地。”

“二表哥,我知道你不怕死,可你舍得妹妹陪你一起死吗?”

林婉儿似乎是因为激动,苍白的面颊上浮现出病态的红晕,她就这么安静地、定定地、一瞬不瞬地注视李承泽的双眼,直到看着他将林嫣儿又放回躺椅。

他到底不敢用林嫣儿去赌。

踏出这个屋子,是同归于尽,而留在这里,哪怕是最坏的结果,太子登基,看在姑姑的面子上,他也不会为难表妹。死的……只有他。

李承泽不惧生死,可他有私心,他希望表妹能好好活着,哪怕身边没有他。

林婉儿呼出一口气,将瓷盏中快要完成的胭脂放置在蜡烛的火苗之上,看着里面的云母粉层层叠叠地扩散开来,像朵盛开的花。

无论是李承泽看到信毫不犹豫地只身前来,还是现在他选择放弃起兵,都让她内心动容,原本准备好的话在舌尖打了几个转儿,她终于选择说出口。

“妹妹睡着后,我替她梳理了头发,她后肩的虞美人是你刺的。”她没用疑问句,因为她知道林嫣儿不许旁人近身。

林婉儿还是将话说得含蓄了,只说了虞美人,未提及那赤红花瓣周围已经恢复为浅浅褐色的其他痕迹。

她不是未出阁的少女,自然知道那些痕迹意味着什么。

而看到李承泽的神态,林婉儿的心重重沉了底。

她有种溺水般的绝望。

“妹妹告诉你了吗?关于……母亲和陛下的事。”林婉儿偏过头,似难以启齿。

“我知道。”李承泽声音低沉,林婉儿看着他,不敢相信他居然说得这样平静,她都在心里乞求李承泽说的是另一件事情,可她到底失望了,她看着李承泽嘴唇动了几下“我知道表妹是陛下的孩子,我的……亲妹妹。”

林婉儿绝望地闭上眼,砸了她刚刚制好的胭脂,强作平静语气“什么时候知道的?”

“表妹十四岁那年,她刚知道,就告诉了我。”

林婉儿几近晕厥,伏在桌上发出一声悲鸣,在胸口剧烈起伏几下之后,猛地起身走到李承泽面前,给了他一个狠狠的耳光。

她的眼泪夺眶而出“你是知道的,你早就知道!那你为什么还要引诱她!她年纪小不懂事,你还不懂事吗!”

婉儿的声音弱下去,捂着脸呜咽不止“……这些年你有无数机会可以阻止这一切,可你没有……甚至,甚至还做下了不可挽回的事情。”

李承泽被她将脸打偏过去,火辣辣的疼。他保持着这个姿势没有动,仿佛落了满身的悲凉。

他当然有无数理由可以为自己辩解,比如早在知道之前便动了心,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他在知道残忍真相的时候也只有十六岁;比如当时嫣儿心神俱损,如果他再将她推开,她真的会活不下去;比如二人真正跨过那道伦理的雷池,做下不可挽回之事,是因为在婉儿家喝下了那杯毒酒,不知第二日是生是死,干脆做最后的放纵;再比如他已经做好了承担后果的准备,绝子药就要配置完成……

可他什么都没有说。

因为他知道,这样的感情无论多么深刻动人,它也是诞生于扭曲的畸形,这是原罪,他是年长的哥哥,理应克制这罪孽的生长,但他做不到,做不到将她推开、做不到不去爱她、做不到看她嫁给别人。

他放任了自己,选择贪婪地将她拥有。

活该下地狱。

李承泽蹲下,将额头抵在林嫣儿的手背上,眼泪顺着鼻尖滴落。

“其实我怪你又有什么用呢?”林婉儿抬手抹着脸上的泪“妹妹最是执拗,哪怕撞了南墙也不回头,我为了范闲伤她那么多次,可她还是来了。”

“她那么爱你,无论你知或是不知,她都不会放手,所以,你打算怎么办呢,二表哥。”

二表哥这个称呼再度念出来,林婉儿有瞬间的怔愣,她记起来嫣儿似乎只称李承泽是表哥,对于其他人都是承儒哥哥、太子哥哥和承平弟弟。

看似是后者的称呼更为亲密,可也将关系牢牢限制在了“哥哥”,而“表哥”却是能更进一步。

她早就该想到的,林婉儿苦笑。

“我也绝不放手。”李承泽抬头,用指尖触碰林嫣儿的眉眼“绝子药就要制好了,只要我吃下,此生便不会再有子嗣,再无转圜的余地,我只要表妹。”

“二表哥不但爱给别人断后路,原来对自己也是如此。”林婉儿疲惫地垂下眼。

屋外天色渐黑,渐渐的出现喊杀声,兵戈声,与战马嘶鸣声。

这一夜,火光冲天,箭矢如星,太子兵临城下却见庆帝死而复生,叶家临时倒戈,收走了太子的大势。

繁华的皇宫几乎成为战场,血流成河,残尸遍地,皇后不愿沦为阶下囚,从城墙一跃而下。李云睿还在广信宫负隅顽抗。

太子在城下,目睹母亲的死状,彻底失去最后的斗志,解散身边亲卫“败局已定,降了吧,压着我去向陛下将功折罪。”

再垂死挣扎下去,这些人怕是一个都不能活。

他曾经也是看见兔子受伤都会哭泣的善良孩子,却被扭曲剥夺了人性这么久,也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在最后的时刻终于选择做回那个最初的自己。

而这一切,林嫣儿一无所知,她只是安静地睡着,在梦中等待天亮,她最爱的两个人陪在身旁,安然无恙。

严州坝最终还是没有封上,二皇子来坝上转了一圈,居然让人把刚固好的堤坝开了条口子。

如此举动,本该受千夫所指,可肇事者大摇大摆地出了堤坝,竟没人敢说什么。

传言,是离得近的工人亲眼看见,那本该同土石结在一起的糯米汁,竟是泥软一块,全无作用。

“哟,两位大人怎么跟着我回来了?”

李承泽带着林暄回了别院,身后还跟着一言不发的梁金栩和苏聿珩。

梁金栩张了张嘴,又闭上,来回数次之后,揉了揉眉心,问:

“殿下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一旁的苏聿珩冷哼一声,看向了林暄:

“林大人,我每日都盯着......

“林大人,我每日都盯着你,你又是上哪看出来的?”

林暄从怀里掏出两张蓝蓝的纸片,对着他晃了晃:

“确实不是看出来的,我测了糯米汁的酸碱度。”

“......什么?”

苏聿珩揉了揉耳朵,怀疑自己听岔了。

林暄认真解释:“酸碱度。因为条件有限,糯米汁的成分又最难看出来,所以就试了一下。正常情况下糯米汁的酸碱度应该是酸性到中性之间,可我们的糯米汁,居然是碱性的。”

“我想那是因为你们为了降低糯米汁的粘性,在里面加了生粉,也就是红薯淀粉。”

苏聿珩皱着眉,盯着林暄看了半天,想在他脸上找出破绽。

最终,他呼出一口气,面无表情道:

“还是不知道你这个酸碱性是什么东西,但是你说的没错,里面确实加了生粉。”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梁金栩突然出声,冷冷看着李承泽:

“殿下还要什么条件,不妨说出来看看。”

李承泽轻笑了声,往后靠了靠,拣了一个橘子在手上把玩:

“别急啊梁大人,我早就说过了,我要的东西,你日后会知道的。眼下我希望,你们那堤也别封了,严州坝的事,全权交给林暄。”

苏聿珩神色一凛,语气骤然沉了下来:

“你们要亲自固堤?”

梁金栩则皱眉思索,似乎是松了一口气:

“殿下想要从堤坝上拿钱,何必那么麻烦,今后的赈灾款,我给殿下......这个数,如何?”

李承泽看都没看,把橘子抛起,又接住:

“以为谁都跟你们似的,本王要好好治水。”

“看来殿下是图名?”

“身为皇子,图名很奇怪吗?”

梁金栩脸上挤出一个笑,轻轻摇头:

“可我只怕,殿下永远都博不到这个好名声了。林大人是很能干,可有些东西,远比巨浪洪水要可怕的多。”

李承泽自顾自剥起了橘子,眼神专注,语气轻松:

“我想想啊......你是不是想说,严州的洪灾那么多年都不见起色,是因为朝中,有人默许?”

“而这个人,还让梁大人你,万分肯定,我惹不起,不敢惹。”

他看着梁金栩微变的脸色,轻轻一笑:

“听上去似乎不可能,严州年年涝灾,税都减了许多,那个人又怎么可能默许你们这么做。”

“可是转念一想,不对呀......”

“税交的再多,也是户部,是国库的钱,又怎么比得上,贱买农田,贱用农工,严州四姓这些年从百姓身上榨出来,和内库做生意,再让回去的钱呢?那可完完全全是那个人的私钱。”

室内一片寂静,只有李承泽剥橘子的细微声响。

许久,梁金栩扯不可置信般哼笑一声,看着李承泽:

“既然殿下清楚,怎么会还想插手严州治水的事?不怕那人怪罪吗?”

“我还是那句话,你日后就会知道了,不,今日。”

他拍拍手,往嘴里扔了一瓣橘子:

“刚刚也说了,没人会相信林暄能看出来糯米汁的问题,还告诉了我,他们只知道......”

李承泽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咽下了橘子,笑得眉眼弯弯:

“我今日见了吕家的那位少爷。”

梁金栩的脸瞬间绷紧了,眼中闪过几分沉思,一转身便往外走去。

他走了几步忽然停住,回头看着苏聿珩:

“你不走?”

“你们自己家的事,我掺和进去算什么啊。”

苏聿珩无辜地看着他,等梁金栩心急如焚地走远了,才转过头来看着李承泽。

“殿下,您的筹谋,下官心里有数了,高明。”

李承泽歪着脑袋看他:

“既然知道了本王的谋划,苏大人应该清楚自己未必讨得着好吧?若是现在弃暗投明也不晚,到时候,苏大人是个怎样的官儿,我说了算。”

“下官是贪官,这一点谁来都否认不了,”苏聿珩低头笑了笑,脸上蒙了层雾一般,看不清情绪,声音也轻得如在雾中:

“只是贪官这两个字从你们李家人嘴里说出来,实在有些好笑啊……”

“好笑什么?”

“这严州坝,我殚精竭虑,亲自监修,到后来差强人意,最后贪了一成钱。”

“而你口中的那个人,高座龙台,日日沉迷奇淫巧技,却有五成都落进了他的口袋。”

“我是贪官,那他是什么?你们又是什么?”

“这天下之主、百官领袖都在与民争利,却要底下的官员爱民如子,这难道不好笑吗。”

他满眼嘲弄地说完,转头看向了低头不语的林暄。

褪去了平时的桀骜和懒散,林暄竟在苏聿珩的脸上看出了几分真诚,以及一丝淡淡的疲惫。

他说完,转身看着李承泽,掀起衣摆跪了下来:

“臣苏聿珩,恭祝殿下,旗开得胜,得偿所愿。”

李承泽恍然,这好像是苏聿珩第一次给自己行大礼。

******

坝上的事慢慢传开,官府有在坝上动手脚的传言愈演愈烈,李承泽不紧不慢地押了几个官员,全是四姓之一,何家的人。

如此一来,和李承泽见过面的吕建明自然成了严州四姓的焦点,梁金栩努力维持的四家的平静表面下,猜疑渐生。

谢必安曾问这样的离间是否会起效果。

李承泽忍不住笑:“父子兄弟尚且能自相残杀,何况四个家族呢。”

当即大手一挥,上书大赞梁金栩恪尽职守、高风亮节,甚至为其求爵,为这暗涌不断的严州情势又加了一把火。

梁金栩为了安抚四家忙得焦头烂额,李承泽大计初成,待在别院莳花弄草,养狗逗鸟,时不时听听今日四家的笑话,身心舒畅。

这日林暄回到别院,见李承泽正在后花园,蹲在草丛里不知在做什么。

“林暄!你来看你来看!”

林暄不明所以,乖乖蹲在了他身边,李承泽伸出手臂,偏着脑袋在草丛里一阵摸索,最后掏出了一样东西,献宝似的展示在林暄面前:

“红色的蘑菇!好看吧!”

林暄猛地瞪大了眼睛,眼疾手快一把夺过,倏地扔出去好远。

李承泽看着飞出去的心爱的红蘑菇,大怒:“你干什么!”

“鲜艳的蘑菇可能有毒!快去洗手!”

“我又没吃,怎么会中毒。”

李承泽嘴上生气,还是任林暄拉着自己往屋内走。

“毒蘑菇的孢子也可能有毒,还是好好洗洗吧。”

李承泽继续嘟囔:

“都说了没吃,哪来的包子。”

而傍晚的时候,原本在书房看书的李承泽突然不见了踪影,怎么找都没人回应。

正是敏感时期,林暄立刻慌了,和谢必安范无救分头找人,幸而李承泽没走远,就在别院后花园的角落蹲着,嫩绿的衣衫尤其显眼。

天上下着小雨,他头靠着树,抱着膝盖缩成一团,看上去单薄又脆弱。

林暄松了口气,感觉魂儿一点点回到了体内,慢慢走了过去蹲在了他身边,脱下衣服罩着他:

“怎么躲在这不出声啊,下雨了,回家了。”

李承泽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垂下了脑袋。

林暄以为他还是放不下那个红蘑菇,又说:

“等明天,我们一起种蘑菇,不那么鲜艳的,但是可以涮火锅。”

李承泽又看了他一眼,这次带了点莫名其妙的意味,最后索性转过了身子,背对着林暄。

林暄愣了愣,李承泽虽然有脾气,但从来不会无理取闹,这是怎么了。

他想了想,又跑过去凑到了他面前:

“李承泽,我们回家。”

这次李承泽不耐烦地抬起了头,瞪着林暄:

“你能不能不要和我说话了,我是石头我又不会说话!”

......

林暄呆了好久才恍然大悟,李承泽这是中了毒蘑菇的毒产生幻觉了!

雨越来越大,他把李承泽护紧了些,想着该怎么和李承泽交流。

“你别盖着我。”

李承泽推着林暄,想从林暄的衣服里挣出来。

林暄紧紧拉着他:“会淋湿的,别动别动。”

“可我本来就是石头啊,”李承泽推不开林暄,低头戳着地上的野花,喃喃道:

“石头就是要风吹雨打的,还要......还要被人捡回去磨刀。”

林暄看着他的模样,心仿佛被揪扯得发疼,又把他搂紧了些:

“不会的,如果你是石头,那也是我最喜欢的石头,我......我带你回家,每天都把你擦得亮亮的,和你最爱的葡萄放一起,去看遍天下风景,什么风雨啊、坏人啊,都别想伤害你。”

李承泽慢慢抬起了头,怔怔地看着林暄,眼底有细碎的晶莹。

林暄看了他片刻,突然沉下身,将人背了起来。

李承泽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抱住他,手不自觉地支起衣服遮着林暄的脑袋。

“你要干嘛?”

“带你回家啊,小石头,你会走路吗?”

李承泽愣了愣,懵懵地点点头,靠在了林暄肩头:

“对对对,我是石头,我不会走路。”

两人走了一会,林暄感到耳边一阵温热,李承泽靠着他,气息浅浅扑在他的脸颊:

”你,你说的啊,我是你最喜欢的石头。”

与叶流云见面的第二天,李承泽和林嫣儿就启程去了江北。

随行的只有谢必安。青玉被林嫣儿留在了江南,桑文和锦绣昨日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将生意谈了下来,但这世道女子本就处境艰难,更不用说做生意了,所以林嫣儿留下青玉为她们保驾护航。

可即使路程艰辛,二人来到江北也就只休息了一天,然后便投入到忙碌的救灾之中。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她们几乎是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巡视,查看当地的灾民救济和灾后重建情况,并且去哪个地方完全没有规律,让这些当官...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她们几乎是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巡视,查看当地的灾民救济和灾后重建情况,并且去哪个地方完全没有规律,让这些当官的人人自危,根本就没胆子去贪。

除却这些,就连决堤河道林嫣儿也要亲自查看,观察河水流向和泥沙沉淀情况。

得到的数据越多,她便越是胸有成竹。晚上在烛火前给庆帝写信,将江北的情况事无巨细地交代。

她知道,修建河堤的治水办法绝对可行,一旦此工程完成,功既在当下,也千秋。并且她都将其他事情也为庆帝考虑好了。

没有人力?没关系,这不是有的是家乡田地被洪水淹没的灾民吗?给他们发工钱俢河堤,让他们凭劳动吃饱,岂不比让这些青壮每日去和妇孺一起领粥汤更好?

计划需要炸掉招摇山一角使水流分向江东,没有那么多炸药?也没关系,招摇山山体以岩石为主,可以利用热胀冷缩,先用大火煅烧,再泼以冷水,一切便能迎刃而解。

这个计划可以说是完美的,唯一的不足便是国库空虚。但庆帝真的会甘心吗?将这么大的功绩拱手让人?他可没那么大度。

林嫣儿想了想,觉得史阐立暂时还不能变成明棋,便给他的任务稍微变了点,让他写信给当时的会试第四名秦昶之。

秦昶之善交友,跟这些科举同年交情都不错,不单是史阐立,就连被破格录取的贺宗纬都常去他家做客。史阐立在信中大赞特赞范闲藏富于民的打算是庆国之幸。

而秦昶之读信时,贺宗纬恰巧前来拜访,好巧不巧,贺宗纬如今正在都察院任职,于是第二天,参范闲的折子就被摆到了庆帝的御案前。

史阐立做错什么了吗?他只是和好友赞美了一下自己的上司小范大人,并不算背刺。这个举动有什么很坏的后果吗?三大坊的秘密早在信传到京都前就被范闲散播出去了,藏富于民依旧在进行中,并且江北的水患从此也能得到解决,不但如此,他还做到了忠君,不令君王受到蒙蔽。

小节、大义、利民、忠君,他样样无愧。

就连范闲也不能说他个不是,只能自认倒霉。

当地郡守就每天早上看小郡主施施然跨出大门,随手在门口的花丛中摘下三枚叶子,往天上一抛,再看着落下的叶子念念有词,然后欢欢喜喜地挽上二皇子的手臂,宣布今日去哪个村子。

他一开始是震惊的,后来也就慢慢习惯了这两位的做派,虽然看起来神神叨叨的,但他们办事还真不含糊,管他用什么方法呢,结果是好的就行。

庆帝批准修建堤坝的旨意下来后,郡守更是心悦诚服,都想给这两个祖宗供起来,作为一方父母官,他也是有些才能的,自然知道这样的工程功在千秋,这简直就是白送来的政绩。

“郡主,今日去哪里巡查啊?”这日树叶一落地,郡守和县令便上前问。

林嫣儿盯着地面,吐出两个字“楚乡。”

可往日她一宣布答案便立刻让人去备马的县令却僵住了,没有立刻出声。

“怎么了?”李承泽也察觉到县令的古怪,双手抱臂问一句“难道这楚乡有什么不一样?”

“还是说,它被水淹了?”李承泽打开手里的地图“楚乡在招摇山脚,地势不算太低,前日去的赵家村都退了水,没道理它还淹着啊。”

“没…没什么。”县令故作轻松地摆手“这地方虽然之前被淹过,但早就退水了,就是……当地百姓死伤大半,现在估计没什么人了,殿下郡主不如换一处?”

“不必。”林嫣儿微微仰头,眉心李承泽为她点上的一枚朱砂在晨曦暖阳中熠熠生辉,极具神性,也极令人信服“天意今日选择了楚乡,还是莫要逆天而为的好。”

“那……下官多去叫几个护卫吧。”郡守和县令苦着脸走了。

“似乎有古怪。”李承泽低头贴近林嫣儿的耳朵说道“把谢必安和范无救都带上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林嫣儿点头,若有所思

楚乡是个小村庄,就算贪墨赈灾粮也扣不出几个子儿,难道是当地民风彪悍,不受开化,所以县令才不愿提及?

骑马赶过去的路上,林嫣儿便一路思索不停。可直到她到达楚乡,也未发现什么异常。

这似乎真就只是个很普通的小村落,灰扑扑的,破败的房屋门板上还能看出曾经被水淹没的痕迹,再被这些日子的太阳一晒,表皮便纷纷爆开,只需一阵风吹过,就化为灰尘涅粉簌簌落下又消失不见。

县令说得没错,这个村子里剩下的人的确很少,赈灾粮是按人头发放,可出来领粮的人稀稀拉拉只有不到二十人,且大多是男人,眼神麻木瑟缩,只有五个女人,至于孩子,更是一个都没有,可见当时洪水来时的突然,叫人措手不及,莫名其妙在睡梦中就丧了命。

“菩萨,菩萨救我,求菩萨赐我块肉吧!”变故发生的猝不及防,一个男人突然从领粮的灾民之中跑出来,直冲林嫣儿而去,幸好范无救眼疾手快一个石子打中他的腿窝,他才趴倒无法靠近。

可即使被县令带过来的侍卫五花大绑起来,这男人仍在地上蠕动着想要上前,口中不停哀求“肉,我要肉。”

“这是怎么回事?”李承泽挡在林嫣儿面前,拧着眉问县令。

如今条件艰难,别说是灾民,就连这些赈灾的官员都吃不上肉。而他与表妹这些天与各级官员吃的都一样,上哪儿找肉去?

“这个人失心疯了!”县令打着哆嗦“下官这就让人将他拉下去。”

“等等!”林嫣儿目光沉沉地盯着被绑起来的男人,她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赈灾的那么多官员,这人独独前来乞求站在角落的自己,为什呢?她与旁人有什么不同?

且这人似癫似狂,言语怪异,但他刚刚望向她的眼神,虽然狂热却并无淫邪,更多的像是在看……

对!肉!

这眼神是食欲,他将她看做一块香喷喷可以下肚的肉!

“你想要什么肉?”林嫣儿从李承泽身后踱步出来,站在那男人面前,却又隔着几步,让他怎么都够不到。

“菩萨。”男人怔怔盯着她额上的朱砂,努力伸着脖子想靠的再近些“菩萨肉一定能救我!只要吃了菩萨肉,我的病一定能好。”

县令汗都下来了,想让人堵住男人的嘴,却被李承泽一个冰冷的眼神控住动作,他不敢说话了。

“哦?你怎么知道菩萨肉能治你的病?”林嫣儿语气淡淡,无悲无喜,却更似神佛。

“天师,天师说的,天师不会有错。”男人的半张脸不由自主地剧烈抽动起来,活像恶鬼附了身,急于与他争夺这具身体,嗓音嘶哑粗糙“都是那些祭品害我,她们不心甘情愿,身体里有怨气,我吃了她的凝聚这怨气的血肉,所以头痛欲裂。”

“只有菩萨能化解这怨念。”

事情已经清楚了。

林嫣儿转身,望向县令,县令立刻跪地“郡主恕罪,殿下恕罪!”

“楚乡此地偏僻,又是在山中,村中人开化尚浅,早些年的确有人祭的陋习,可从下官上任以来就明令禁止。”

“谁知道……”县令抹了一把泪,这对他来说真算得上是无妄之灾“去岁冬日来了个招摇撞骗的妖道,愚弄村民说明年必发大水,如若想保全村子,需得用活人祭祀河神,且在祭祀之后由村人将祭品分而食之,以此才能保村民平安。”

“所以他们真这么做了!”杨万里义愤填膺。

候季常和成佳林已是面色发白,干呕不止。

“他们……买了几个奴隶。”县令犹豫道。

“原来是这样。”林嫣儿微微颔首“因为太过相信那个妖道,所以江水刚决堤的时候,别的村子的百姓都提前躲到了更高的山中,只有此处人还觉高枕无忧,所以洪水过后,活下来的就只剩这么点人了。”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她叹息一声,问县令“那妖道后来怎么样了?”

“死了。”县令举手做发誓状“他把别人骗了,自己却早早躲在了山上,洪水退去下山找吃的,下官下令让人将他缉拿归案,他还想抵抗,于是在争斗间,被衙役失手一刀砍死了。”

“下官可以立刻回衙门取案卷,当时也有许多人证。”

林嫣儿摇摇头,示意不用,然后又眯起眼,看向地上的男人“你的天师若真有本事,又怎么会死呢?”

可男人却恍若未闻,瞪着赤红的双目,四肢躯体在不自然地抽动,涎水从口中流出,喉间发出意味不明的诡异声响。

不像个人,倒像是野兽。

“报应啊,都是报应。”县令面露不忍“本来也都是老实本分的庄稼人,谁知道好不容易在水里捡回一条命,又纷纷得了这种怪病,已经死了好几个了,原先还以为是瘟疫,结果又不传染,就只有这个村子的人得,这大概就是天谴了吧。”

“是该遭报应,但不是天谴。”林嫣儿双手合十,悲悯地落下一滴泪,将话说得很小声。

这是人的报复,同类相食的诅咒——朊病毒。

叶轻眉的笔记中曾提过,这非毒非蛊,只是一种蛋白质,林嫣儿不懂什么叫蛋白质,万幸叶轻眉多写了一句“就和肉的组成成分相同”而这种被感染了的“肉”能渐渐摧毁人的神志,最后再收割他的生命。

传播方式便是吃下带有病毒的肉,且无药可医。

她的眼眶在落泪,心中却是狂喜。

庆帝是大宗师,百毒不侵,那么百毒之外的东西呢?他再厉害,也是血肉之躯,一旦病毒入体,便会将他的四肢百骸感染,她真的很好奇,大宗师究竟能不能对抗朊病毒。

就算杀不了他也没关系,反正也查不出来,一块普通的肉而已,神不知鬼不觉。

林嫣儿蒙上面纱,嘴角在面纱之下勾起一个残忍的弧度,启唇“我觉得,人祭之事有伤天和,主犯妖道死不足惜,可这些村民虽被蒙骗,却也是真的吃了人,不得不罚呀,县令,您觉得呢?”

她柔声吩咐“查查吧,剩下的人里,都有谁吃过人,查清楚点。”

林嫣儿将额头轻轻抵在李承泽后背上,看上去是倦极,却是在借这个动作掩饰眼中的杀意。

叶轻眉,我用从你那里看到的知识,去杀了你的仇人,好不好?等替你报完了仇,我可就不欠你的了,到时候我再光明正大杀你的儿子。

陛下啊陛下,你将自己的几个孩子当成蛊虫饲养,让他们争斗撕咬,伤痕累累。你是个没有心的怪物,吞噬了那么多人的血肉,那么可曾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死于“吃人”?

一阵风吹过,正巧树上落下三枚枯黄的树叶,林嫣儿睁眼看去。

正是六十四卦中的第四十九卦——泽火革。

上上卦,解曰:顺天应人。

这就是我给庆帝安排的死法了,吃人者最终死于吃人。之前也有很多暗示,比如阿彩那里就说太子和庆帝一样会吃人。

并且嫣儿还是从叶轻眉的手札里知道的这个方法,她不喜欢叶轻眉,却又学了她的东西,最后替她报仇,只能说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这釜底抽薪的计划无拘他们人在在江南还是江北都能进行下去,林嫣儿却依旧待在江南没有动身,倒也不是贪恋江南风光,她要在这里开文曲坊分铺,虽然已经决定将事情交由桑文她们,但到底想着看事情进入正轨才放得下心。

因为北齐走私的事情被范闲拿到明面上说了,暂时得收敛些,但没关系,二皇子府的银钱收支并未受影响。

纺织棉纱带来的收入只占一小部分。新式织机效率虽为以前的八倍,但林嫣儿担心打草惊蛇,也怕市面上突然流入大量棉纱扰乱市场,那样的结果非但提升不了女人的社会地位,还很有可能让那些在家中做老式纺织的女人失去生计,她不做竭泽而渔的事,所以得徐徐图之,便将大半积压在库房,只等风头过去,再全部出口到北齐,然后想...

纺织棉纱带来的收入只占一小部分。新式织机效率虽为以前的八倍,但林嫣儿担心打草惊蛇,也怕市面上突然流入大量棉纱扰乱市场,那样的结果非但提升不了女人的社会地位,还很有可能让那些在家中做老式纺织的女人失去生计,她不做竭泽而渔的事,所以得徐徐图之,便将大半积压在库房,只等风头过去,再全部出口到北齐,然后想想办法在全国各地兴建纺织工厂招募女工,如此方能细水长流。

文曲坊的主要收人来自那不起眼的月事棉巾。此物制作简单,使用方便,林嫣儿给它定价的很便宜,连市井农女都买得起。但架不住这并非奢侈品,甚至隐隐有着成为女人生活必须品的趋势,而必需品却是最赚钱的东西,就如家庭中的油盐一般,让人离不开。

更妙的是,世人都认为女子月事污秽,对此避之不及,连提起都觉得晦气,庆帝更是不可能将注意力放在这上面,所以不但不会惹来忌惮,还没有竞争对手。

简直是闷声发大财,光是京都一处就已经抵得过之前走私所赚的的收入,既然来了江南,她怎么会白白放过这个市场?

今日便是桑文和锦绣与人约好在酒楼谈生意,林嫣儿原本想要去给她们撑下腰,却被锦绣给劝了回去,小姑娘一脸自信,跃跃欲试“郡主不必露面,既然定好我与桑文姐姐做这江南分铺的掌柜,那早晚我们都得独自面临各种情况,那不如就从这次开始吧,要是我做不到,再麻烦郡主帮忙。”

这一番话说得自信却不自大,林嫣儿点头同意,含笑看着锦绣道“是我不舍得放手了,却没发现你们已经长出羽翼,好孩子,去吧,我便在水边的凉亭处等你们凯旋。”

以赞许欣慰的目光看着锦绣步入身后的酒楼,林嫣儿与李承泽坐在水边的凉亭中赏荷观景,面前的石桌上摆满了精致小食。

晶莹剔透的春水生、散发丝丝寒气的冰雪冷元子、香醇细腻的蜜浮稣萘花。

江南虽美,可实在是炎热,热得人吃不下东西,只吃得下些冰爽点心。

舀起一颗冷元子,还没送进口中,谢必安突然出现,额角隐隐带汗。

“这春水生做的不错,来点?”李承泽递过去个小碟。

谢必安头上汗更多了“殿下、郡主,有两个消息。”

“不关我们的事吧?”李承泽问。

“不关,是范闲的事。”谢必安的回答让他放下心来。

“范闲查到了真正三大坊的位置,一个时辰前就已经去了。”

“这是好事啊,省的我还得出手帮他。”林嫣儿终于吃下一颗冰凉的冷元子,觉得身上热气消散些许,心情也好了很多“还有一件事呢?”

“还有一件事就是,叶流云来了。”

几乎是谢必安话音落下的下一刻,原本平静的湖面突然传来一阵破水声,三人下意识抬头。

只见一叶扁舟居然腾空而起,从水面跃至半空,舟上须发半白的老人再是轻松一踏,将扁舟踏回水中,借着此番力道飞身在岸边站定,而他面前之人,正是范闲。

一时之间,街上行人都被震撼,纷纷放下当前的活计,凑到岸边想要看热闹。

李承泽和林嫣儿是来此处凉亭躲清静的,这下可好,清静是全没了。

“大宗师难得一见,我倒好奇叶流云来江南做什么。”林嫣儿戴上帷帽,微微歪头“表哥,咱们也去看看?”

李承泽欣然同意“我也想看看他来找范闲做什么,帮他……还是害他?”

答案在他们走近就被揭晓,因为叶流云在与范闲说话“我欠了人情,你离开江南,我不杀你。”

“不好意思,我这人不太听劝。”范闲的态度没有一丝退缩。

“怎么还有人越活越回去了呢?”林嫣儿低声同李承泽说话“表哥,你还记不记得咱们与范闲第一次见面,当时谢必安的剑架在他脖子上,那时候他的表现多机灵啊。”

“不卑不亢,能屈能伸。”

“他不是越活越回去。”李承泽伸手替她将帷帽前的轻纱翻上去别好“初到京都时,他尚有忌惮,摸不清水的深浅,所以万事小心,不欲树敌。时至今日,却是知道自己身后有靠山,于是难免张狂。”

叶流云和范闲同时转头看向二人。

“早些年在京中曾与叶先生有过几面之缘,今日再见,先生风采依旧啊。”李承泽开口。

林嫣儿侧脸看着他,含情脉脉,眼角眉梢俱是倾慕,心想:表哥拱手的姿态可真是潇洒秀逸,丰神俊朗。

“原来是二殿下。”叶流云认出他“那身边这位……便是小郡主了。”

“叶先生远离京都多年,是怎么知道的?”林嫣儿有些惊讶,摸了摸自己的脸“我和母亲长得并不算相似。”

叶流云心里打了个突,不知道她是从自己那句“欠了人情”猜到了是李云睿,还是单纯随口一说。

但仔细观察,这小郡主虽然美貌,却神态天真,满心满眼都是对身旁表哥的爱慕,叶流云又将心放下去,默认了是第二种可能。

“之前叶重与我寄信,陛下想为灵儿和二殿下赐婚,是小郡主和二殿下以死相逼,才让陛下收回成命,我便能猜出二殿下身旁的女子,必为小郡主了。”

林嫣儿没有半点不自在,只是点了点头“我和表哥只能是彼此的,谁也不能拆散我们,陛下也不可以。”

她说完,又扬起一个天真的笑,希翼地看向叶流云“叶先生,你是大宗师,那你能不能回京都把叶姑娘带走?”

“她差点就被赐婚给你的心上人,你不记恨她就罢了,怎么还替她说话?”叶流云感到奇怪。

“我做什么要记恨叶姑娘?莫名其妙就被人赐婚,不得自由,她也是受害者。”林嫣儿诧异道“我尚且对她被牵连其中觉着愧疚,所以想让你就她脱离京都这片火海,为什么你却认为我应该记恨她呢?”

她实在是和李云睿不一样,如此天真,如此心软,要不是同样的美貌惊人,简直不像是那个女人的血脉。

叶流云轻轻摇头“京都需要一个质子,我不能带走她。”

“可你是大宗师啊,就算做了又如何?”林嫣儿看着他,眼神渐渐失望“我知道了,即使你有这个能力,但为了陛下那虚无缥缈的信任,你还是决定牺牲叶姑娘。”

“你们都一样,自私自利,总用小恩小惠加上亲情裹挟,好让女人心甘情愿为家族牺牲。”

真行啊,这女人,连叶流云都敢道德绑架。范闲忍不住侧目看她。

却看到林嫣儿缓缓移步到旁边的桌子旁,定睛打量桌上的箱子,这是她不曾见过的材质。

“别乱动。”范闲紧张道。

“我有那么没教养吗?”林嫣儿不悦“不是自己的东西绝不碰,三岁孩子都知道的道理,你觉得我会不知?”

范闲一时语塞,林嫣儿说得没错,她虽然不择手段,却也不下作,是他神经过敏了。

“里面是什么?我看你刚才打开过。”叶流云指着箱子发问。

“神兵利器。”

叶流云双手背在身后,他不信有什么神兵利器能杀得了大宗师,只当范闲在虚张声势“那为什么不用?”

范闲也将手背起来“我想了想,觉得,用不上。”

“怎么讲?”

“因为您不会杀我。”

叶流云表情未变,却是抬起手,轻轻一挥,便将街另一侧的影子身上所佩短剑拿到了手中。要不是范闲躲得快,只怕要被这磅礴的内力掀翻。

而另一旁林嫣儿已是怯怯地躲进了李承泽怀中,像枝柔弱无害只得攀附大树的菟丝花,在风中瑟瑟发抖。

“我听闻,您是以流云散手闻名天下。”范闲站后背冷汗涔涔,面上却仍强做镇定,就连傲气也没收敛。

叶流云将所有人的反应都看在眼中,对范闲有几分赞许:小郡主天真任性,口无遮拦,见他出手便吓得缩成一团;二殿下虽不见惧色,可只顾安慰表妹,男子汉大丈夫怎能如此儿女情长;唯有范闲表现得还算那么回事。

“这剑杀人,更快。”叶流云笑起来,想要继续吓吓他“我为什么就不能杀你啊?”

“因为您不敢杀我。”范闲自信道“放眼天下,除非是四顾剑这般绝情绝义之人,否则,就没人敢杀我。”

这什么逻辑?林嫣儿几乎装不下这副柔弱不能自理的模样,抬头给了李承泽一个困惑的表情。

叶流云当然不敢杀他,因为叶流云怂。空有大宗师之名,却连救叶灵儿出京都不敢,更别说是杀范闲一个私生皇子了,可这关别人什么事?难不成天下人都是怂包吗?

反正她不是。

要不是范闲还有利用价值,她肯定杀他。

“真的?”叶流云笑着摇头。

范闲更是字字有力“叶家是被逐出了京都,但叶家还在。”唇角划出一个自信的弧度,一字一句像是在得意洋洋,又像是咬牙切齿“并未消亡,您若是真杀了我,叶家,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这么浅显的事情还需要如此顾盼自雄地说出来吗?

林嫣儿将脸埋在李承泽怀中,尴尬地皱成一团,她忍不住,满脑子都是谁会把“冰雪冷元子很好吃”这种事情以这样铿锵的语气说出来啊。

“哈哈哈哈。”叶流云把玩着手里的短剑,抬眼“这就是你的底气?”

“先生是天上的流云,潇洒至极。”范闲微微放松下来

“但这么多年,终归留了条线在人间,有线在人间,那便还是人,既然还是人,终究有情。”

“有线拴着,那叫风筝,不叫流云。”李承泽翻了个白眼。

他算是明白了,叶流云连范闲都不敢杀,更不敢动他这个正儿八经的皇子,他大可以随心所欲一些。

气氛有瞬间的尴尬,但范闲轻咳一声,又继续道“浪花只开一时,但比千年石,并无甚不同,先生,亦是如此。”

你在说些什么啊?

林嫣儿在心中默背了一段佛经,发现自己的脑子并没出问题,可是她怎么不明白范闲话里的逻辑了。

为什么突然用比喻句?浪花?千年石?

啊???

但叶流云好像听明白了,他扔下句“谁告诉你,我在乎叶家。”然后挥剑劈向前方,所有人都被剑气震了个踉跄,看着这道剑气斩向前方那座酒楼。

林嫣儿感觉自己心跳都停了半拍,在范闲还在震惊地看着自己被斩下来的一缕发丝时,她就已经向着酒楼方向奔了过去。

跑出几步,却踩到裙角,猛地扑倒在地,疼得说不出话,却仍强撑着要站起来想靠近酒楼。

李承泽慌忙拦下她,冲谢必安使了个眼色,谢必安飞快运转轻功朝酒楼跑过去。

“小郡主这是要干什么?”在一群震惊失神的人中,林嫣儿的行为太过不同寻常,以至于叶流云心生好奇。

“人!楼里有人!”林嫣儿松开咬得紧紧的下唇,声线战栗,眼睛睁得大大的“我的人,桑文和锦绣还在里面!”

她不在意广义上的人命,却在乎自己身边人的安危。

叶流云不由皱眉,在心中暗叹林嫣儿妇人之仁,比她母亲可差远了。

他漫不经心道“无碍,只是劈开了楼,里面的人不会有事。”

听完这句解释,林嫣儿紧绷的心神骤然松下来,她似乎脱了力,软软靠在李承泽身上,只顾喘气,再不发一言。

她是放心了,可范闲心中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为什么同时看到叶流云一剑斩楼,自己这个现代人在惊叹大宗师的实力,却是林嫣儿这个视人命为草芥的古人想到了楼里还有人呢?

他牙齿颤抖起来,意识到自己在不经意间,已经被这个世界所同化。

发簪是她故意弄掉的,林嫣儿要抢先占据主动性。

在海棠朵朵一步一步向楼上走的时候,她就站在楼梯口望着她渐渐靠近。

海棠朵朵的脚步很慢,因为她没有低头看哪怕一眼路,只是靠着脚步摸索着前行,她在看楼上那抹身影。

弱。

在外面的时候还不觉得,如今靠近观察,她下意识就会用这个字去形容眼前的女子。

她仍带着帷帽,身形窈窕,自成风流婉转。

弱柳扶风,弱不胜衣,弱质芊芊……

似乎一切类似的词语都能用来形容她。

终于走上最后一阶台阶,海棠朵朵在她面前站定,伸手“你的簪子。”

“谢谢你。”林嫣儿礼貌道谢,右手将海棠朵朵手心的簪子拿起,左手顺便摘掉帷帽,显露真容。

海棠朵朵不自觉地睁大了眼睛,凝...

海棠朵朵不自觉地睁大了眼睛,凝视她的面孔,恍然以为自己中了什么摄心咒。

似梦中云,云外雪,雪中春。

天上无二,人间独一,漱冰濯雪,出尘脱俗。

“姑娘,怎么称呼?”林嫣儿见海棠朵朵久久不语,有些疑惑地开口。

“北齐圣女,海棠朵朵。”海棠朵朵这才回过神,慌乱抱拳。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这词果然衬你。”

“南庆郡主,林嫣儿。”林嫣儿朗声颂完,也福身回礼。

海棠朵朵在听见那句“南庆郡主”时就已经无暇听她后面的话了。她此次是为范闲而来,而这女子又出现在范闲身边,还是南庆的郡主。

范闲娶的不就是南庆郡主吗?

她想岔了事,认错了人。

司理理输的不冤。

即使司理理是自己的好姐妹,她也忍不住这么想。

“你便是范闲的妻子?怪不得他宁可出使北齐也不愿退婚。”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脸色都诡异起来。

王启年和李承平满眼惊恐。

范无救呆滞万分。

谢必安将手按在剑上,只等李承泽一声令下。

范闲被茶水呛到,咳得差点断气还要挣扎着从嗓子里蹦出几个字“你……不要……瞎说!”

李承泽反应最为激烈,他就像只被人踩了尾巴的猫,浑身毛都炸了,几乎是从窗边瞬移到了林嫣儿身旁。

“年纪轻轻,怎么眼神这么差。”他看海棠朵朵一眼,从林嫣儿手上接过那枚掉下来的掩鬓簪,捧起她的脸打量几下,然后将簪子仔细别入她右边的发丝中。

“是我不好,之前没给表妹将发簪簪牢,害它掉下来。”

林嫣儿怎么看不出来他的心思?她笑起来,簪上的雪柳流苏微微晃动。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海棠朵朵又是一呆,觉着再没有别的诗更能形容此情此景了。

“海棠姑娘认错人了,嫁与小范大人的是我的姐姐,林婉儿。”

“我是林嫣儿,或许在北齐,你更常听到我的另一个称号,妙手观音。”

啊,是她!

威严、锐利,气势惊人。

她又打量林嫣儿几眼,没从她身上看出任何攻击性,她就像那柔软的水和温暖的风,温温柔柔,令人不自觉地就要沉溺其中。

“女儿都生的这般美丽,不知道有天下第一美人之名的南庆长公主,是何等风姿。”海棠朵朵由衷感慨“我实在是想象不出来,比你还美的女人会是什么模样,难道你们南庆真是遍地美人,所以你才未以容貌闻名?”

“有没有种可能,并不是母亲美貌胜我,而是我的才名压过了我的容貌?”林嫣儿语笑嫣然。

“就像是海棠姑娘,也是美人,但世人提起你,第一个想到的并非是你的容貌,而是你年纪轻轻就跻身九品高手之列。”

“是呀!”海棠朵朵茅塞顿开,拍着手笑道“小郡主你这人有意思,我欣赏,交个朋友?”

“我也很欣赏海棠姑娘,但我不能与你做朋友。”林嫣儿浅笑着摇摇头,引着海棠朵朵来到桌前坐下。

“为什么?”海棠朵朵接过她递来的筷子问,她能看出来林嫣儿看她的眼神是真的欣赏,那她为什么不和我做朋友呢?

等等。

她说的是“不能”而不是“不想”。

难不成?

海棠朵朵想起范思哲坚信她和范闲关系不简单,是了,范闲的妻子是她的姐姐,没有妹妹是愿意和与姐姐抢丈夫的女人做朋友的。

“我和范闲真的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她有些急切地想要解释。

“我知道的。”林嫣儿的温声细语浇灭了她的焦躁“我从不从他人口中推断一个人。”

“我不与你做朋友,并非为这些无聊的流言。”她垂下眼,睫毛轻颤“只是,你差点替范闲害死范无救,范无救是我和表哥的朋友,虽然我欣赏你的能力,可我不能和差点害死我朋友的人做朋友啊。”

朋友,她用这个词来定义范无救!

范闲睁大眼,看看李承泽,又看看谢必安与范无救。

李承泽并未反驳,专注地在一旁给林嫣儿剥荔枝,谢必安和范无救也没有如范闲想象的那样露出感激荣幸的神色,只是微不可见地扬了扬嘴角,然后继续和候季常三人吃菜喝酒。

似乎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句话,就像是“太阳从东方升起”一样,是个早就知晓的事实,而不是在给予他们从“手下”到“朋友”的认可,所以他们不必感恩戴德。

这和新婚第二天,一处的兄弟们听完婉儿那番话的反应完全不一样。

“郡主,其实也没事,我这不是还活着嘛。”范无救喝完一杯酒,没心没肺地笑笑“是我技不如人,输得心服口服。”

他豪气将手中酒杯斟满,从另一桌敬海棠朵朵“圣女大人,咱们改日再切磋啊。”

“其实你也不弱,可谁让你遇见的是我呢,是我太强了。”海棠朵朵回敬他一杯。

放下杯子,海棠朵朵又看向林嫣儿“我说小郡主,范无救都说没事。”

所以,交个朋友吧?

“范无救说没事,是他生性洒脱。”林嫣儿抱歉地看着她“可我不一样,我会忍不住去想,万一当时我救不下他呢?那他就真的没命了。”

她叹息一声“何况你是北齐圣女,我是南庆郡主,你我二国虽暂时停战,可未来如何谁又能说得出,这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北齐与南庆在未来必有一战。”

“所以我越是欣赏你、与你聊得来,便越是要克制不与你交心,毕竟和知心好友刀剑相向远比与点头之交要痛得多。”

“而我是个怕痛怕麻烦的人,所以干脆将这种可能在一开始就抹杀。”

“海棠姑娘,我很抱歉,我不愿与你做朋友,并不是你不够好,而是你太好了。”

越是欣赏,便越需远离。这不管怎么听都是歪理,可海棠朵朵却能理解,她看到了林嫣儿眼中的真诚与遗憾。

这世上有很多很好的人,可她们并不一定能成为朋友知己,因为在自身之外,还有立场与责任。

海棠朵朵明白了这点,有些难过。

“要不,你来我这一桌吃?”范闲犹豫出声,海棠朵朵上来这么久,光顾着跟林嫣儿说话了,他都没机会插嘴问问她是来干什么的。

海棠朵朵看着林嫣儿,目光询问。

“我们姑娘家一桌,做什么要和他们一起吃?”林嫣儿用公筷给海棠朵朵碗中夹块盐水鸡,桑文见状,也学着她的样子,给海棠朵朵各种菜都夹了点。

桑文一边介绍菜名,一边还不忘悄悄告诉她“你别去那边,郡主这边的菜比小范大人的更贵,更好吃!”

“海棠姑娘,你别担心。”林嫣儿笑盈盈道“咱们虽做不了朋友,可今日这顿饭是我酬谢你捡到我的发簪,一码算一码,既是酬谢,又岂能不殷勤相待?”

“如果我打着酬谢的幌子,却在桌上对你冷脸,不搭理你,哪就不叫酬谢,叫欺负了,我不是那种下作人,你不必去小范大人那边的。”

太坦荡,太合她脾气了!海棠朵朵惋惜更甚,她埋头吃菜,觉得自己有必要少看林嫣儿,并且少与她说话,她真的很怕自己在一顿饭的功夫就爱上她。

可桑文和锦绣一左一右挨着她,给她添菜,她不出声就显得太没礼貌,纠结片刻,海棠朵朵灵机一动,终于想起了来这里的初衷。

“范闲,你写信让我来江南,东西我给你带来了!”

“这话怎么说?什么东西?我什么时候让你来了?”

“不是你写信要交流两国功法吗。”海棠朵朵放下筷子“知道你在江南,我都给你带过来了。”

“你等会儿啊。”她从腰后掏出功法,站起来向范闲一抛,屋内三桌,海棠朵朵在最右桌的最右边,范闲在最左桌的最左边。这本秘籍真就跟长了眼睛一样飞过中间一桌,落到范闲手中。

范闲接过,面露惊喜“天一道心法!”

“这不是北齐苦荷的不传之秘吗?”李承平目光充满了八卦,还不忘与身侧的王启年和史阐立眼神交流。

“我的确说要交流功法,但我没想到你能亲自送到江南来。”范闲喜笑颜开,他正愁自己内力全失,没有自保之力,这下心里可终于安稳了。

“仗义!回头我也送你一本。”

“送我什么呀?”

“我的霸道真气啊。“。

“干嘛?”

“不是说好的交流,有来有回。”范闲翻看几页,诚恳道谢“这真是多谢你了。”

“多久不见,变这么矫情了。”海棠朵朵一低头,发现原本吃了一半的碗又让桑文给夹满了。

范闲那边还在说话“不是,我知道天一道心法到底有多珍贵,真没想到就这一封信,你就把它给我送过来了,咱俩这交情!”

“你不是成亲了吗。”海棠朵朵笑笑“就当是贺礼了。”

她说得大大方方,可王启年他们笑得都更加古怪,眼神不停在海棠朵朵和范闲之间打转。

“你们在笑什么?”林嫣儿只一回头就看到了这幕,只觉一股无名火从胸口生起,她自然是知道这些男人的想法,调侃范闲桃花朵朵开,带着点羡慕和揶揄。可观察海棠朵朵的神情,她并没有这个意思。

这些人的神态在她看来,便是不尊重她姐姐,也是不尊重海棠姑娘。

她放下筷子起身,缓缓走到范闲桌前,王启年不敢笑了,李承平和史阐立也是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心虚模样。

“王启年,史阐立,还有……我的承平弟弟。”林嫣儿将站到他们身后,将手搭在李承平后颈上,语气轻柔“有什么好笑的吗?说给我听听,嗯?”

“没……没什么。”李承平后背直接绷紧了,可紧接着他又觉着疑惑,嫣姐姐不是最温柔不过的一个人了吗?怎么刚才那股压迫感让他恍惚都要以为是父皇站在自己身后。

一定是错觉。

“是真的没什么,还是自己也知道是些难登大雅之堂的话?说!”

不是错觉了!

李承平差点没被吓哭,赶紧转过身,跪坐在林嫣儿面前跟竹筒倒豆子似地交代干净。

“都说师父出使北齐时,与北齐圣女一见钟情,曾在大殿跳双飞舞,所以我见圣女过来,才忍不住调笑。”

“表妹消消气。”李承泽拍拍林嫣儿的后背,又双手抱臂冷冷看着范闲“此等传闻也并非是一天两天,小范大人,不解释一下吗?”

“我早就和他们解释过了,做什么要再与你们解释?”范闲拧起眉“婉儿信我就行了。”

“既然你都解释过了,那为什么他们还会做出此等情态?”林嫣儿道。

范闲觉得她实在是莫名其妙,五官长在别人脸上,我又管不着别人,这也能怪我?

“海棠姑娘,方才你将我错认成姐姐,说我是小范大人的妻子。”林嫣儿不想再看他了,转身望向海棠朵朵“可那时没人敢心生轻浮。”

“你不好奇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代价。他们都知道冒犯了我的名声,会吃不了兜着走,我和表哥都不会放过他们的。”林嫣儿轻声道。

“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他们尚且不敢,而海棠姑娘却是难得一见的九品高手,难道你不好奇他们为什么在你的面前还敢如此放肆吗?”

见海棠朵朵坐直了身子,投来疑惑的眼神,林嫣儿主动为她解答“因为小范大人的态度,放任了他们,让他们得寸进尺,觉得这件事无可厚非。”

“我没有!我有解释”范闲握紧了手里的天一道心法,忍不住反驳。

“没有?哈哈哈哈哈”林嫣儿捂着唇角笑了“王启年和史阐立是你的属下,承平弟弟是你的学生,按理说他们都该听你的话,可为什么你解释过了还是如此呢?”

“因为解释的力度不够,只是轻飘飘几句话,不痛不痒,像是做给别人看的,而并非真为这些流言所困扰。”林嫣儿收敛笑容“事实也是如此,这世间被流言所伤害的往往不是男人,而是女人,男人如此便是风流才子、魅力无边,女人如此便是生性浪荡、放荡不堪。”

“流言并没有损害你的利益,所以你对它并不上心。”她用眼神将范闲牢牢钉在位置上,让他动弹不得“你是不是还觉得委屈,认为嘴长在别人身上,这不是自己的错。”

“可是若你真的无能为力也就罢了,堵不住悠悠众口,难道你还没能力让自己的手下和学生放尊重一点吗!”

“王启年爱钱,史阐立要在官场浮沉,承平最害怕他母妃,只要你严肃起来给他们一句话,他们必不敢犯,如此不作为便是你的错!别跟我说是你没想到,身居这个位置,蠢,更是原罪,错上加错!”

“海棠,你别听她的,咱们俩这交情,你还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吗?”见海棠朵朵沉下脸,用探究的目光看向自己,范闲心里有些慌乱,想要解释。

“我也觉得奇怪,我把你当朋友,可你为什么放任你身边的人败坏我的名声呢?范思哲在北齐的时候便是这样,我虽为九品高手,面对这种话也感觉像被渔网缠住了,怎么都挣不脱,解释不通,这感觉很讨厌。”海棠朵朵疑惑道“但我想起自己与你的相处,又觉得你是个还不错的朋友,我有些纠结。你先别跟我说话,我得自己思考一下,再决定要不要继续和你做朋友。”

她说完,回到自己桌上,喝起酒。

海棠朵朵很难过,今天想交的朋友没交成,原本的朋友却发现似乎并没那么值得。

她脑海中反复回旋林嫣儿那句“男人如此便是风流才子、魅力无边,女人如此便是生性浪荡、放荡不堪。”

她的荣耀,难道在这些传流言的男人眼中竟成了范闲魅力的证明了吗?

看吧,北齐圣女、苦荷关门弟子、九品高手也对小范大人情根深种,怎能说小范大人不是魅力无边。

可是圣女的身份、九品的身手,都是她通过自己的努力得来的,她为此流过汗、流过泪、流过血,怎么就莫名其妙成为他人面上的镶金、衣襟的鲜花和增光的勋章了?

这不公平。

可范闲真是这种人吗?他似乎也不是故意的。海棠朵朵心中仍在犹豫。

“海棠姑娘,我有些好奇你与范闲是如何成为朋友的,你能与我说说吗?说不定旁观者清。”林嫣儿看看身旁这几个女孩子,继续道“我们也许能帮上忙。”

“作为我好奇心的交换,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情,关于北齐安危的事情。”

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并且关于北齐安危的事情,她也的确想知道。

海棠朵朵点点头,开始回忆。

“第一次见面,我想去害他,他为脱身送了我一首词,然后给我下了药,所以我就跑了。”

“什么药?”

“chun药。”海棠朵朵皱起眉“我是九品高手,一般药对我没用。”

“他怎么能这么对你!”锦绣从抱月楼离开之后对那里的一切都深恶痛绝,情绪难免激动。

“当时是为求生,不择手段也是当然,并且我也没受到什么伤害,药力马上运功就能化解。”海棠朵朵解释。

“我就不信,他遇上个男人也会用这招。”锦绣哼一声。

海棠朵朵继续讲,讲过了沈重与上衫虎,言明范闲所谓对她一见钟情,只是为了骗过北齐太后。

“那他怎么不说是对上衫虎或沈重一见钟情呢?”锦绣不怀好意地提高声音,整个人就很激进“哦,我知道了,小范大人与北齐圣女传流言叫风流韵事,和上衫虎传流言便是卖身保命!哈哈哈哈哈哈,这些男人啊,可聪明了,永远不会做对自己不利的事情。”

“上衫虎应该不会同意。”桑文也跟着笑。

“后来我们真正成为朋友,是在我家,他跟我说他在这个世上很寂寞,没真正的朋友,没人懂他……”

林嫣儿听完这段话之后,脸是彻底沉下来了,此前那些她都可以相信范闲只是为求保命,所以便宜行事,可这段却是不成了。

“你是不是就离不开女人?”她看向范闲,偏下头,神态天真又懵懂,说出的话却刻薄无比“正经男人会在不是妻子的女人面前说自己寂寞吗?”

“怎么,觉得我姐姐不懂你,走不进你的心?”她是真的觉着奇怪,因为在林嫣儿看来,爱情与友情亲情是紧紧勾连,密不可分的。

如果一对爱人始终不能交心,一方在另一方面前始终觉着寂寞,那何谈相爱呢?

像是她与表哥,便有说不完的话,只有在他身边,她才觉得自己的灵魂是完整充盈且舒展的,哪怕每时每刻待在一起也不会腻。

他们不仅是爱人,彼此也是知己,是最好的朋友。

可范闲表现出来的又是那么爱他姐姐,那么便只剩下一种可能了——他在骗海棠朵朵,故作脆弱,想让她怜惜。

但那时候范闲在北齐的危机已经解决了,他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不甘寂寞,想着勾引人是吧。”林嫣儿鄙夷地骂出声“不安于室的荡夫。”

“表妹你别气,范闲大概是在澹州长大,野惯了,我不一样,我可规矩得很,绝对不会像他一样。”李承泽笑吟吟喂她一颗荔枝,把话说得茶里茶气。

荡夫羞辱上线。

林婉儿走进广信宫的时候,范闲正在把一封信交到李承平手中。

李承平看到婉儿,面上有一瞬间的心虚,下意识就把信藏到身后,然后尴尬地笑了笑,紧接着以手做遮掩,靠近范闲,以一种男人间共有心照不宣秘密的自己人姿态保证“老师,我先走了,你放心,我一定完成嘱托。”

“去。”范闲语气有些嫌弃,像是对待一个开了无伤大雅玩笑的孩子。

李承平依旧将信藏在身后,在经过林婉儿时躬下身“师母晚安,我先告辞了。”

说完便想去鉴察院,早些把信寄给海棠朵朵。

可擦身而过的那一瞬间,林婉儿却叫住了他“你为什么叫我师母?”

“因为我已经拜小范大人为师了啊。”李承平下意识回答,这件事婉儿是知道的,他不明白她为什么明知故问...

“因为我已经拜小范大人为师了啊。”李承平下意识回答,这件事婉儿是知道的,他不明白她为什么明知故问。

“我知道,可你为什么叫我师母?”林婉儿语气平静的像一潭死水。

“我是你的表姐,你也叫了我十几年的表姐,你拜范闲为师才几天,为什么就改了十几年的称呼,改呼我为师母?”

只是一个称呼而已,有什么好争的呢?难道是她听见了信是寄给海棠朵朵的,所以借题发挥,吃醋了?

李承平眨眨眼,说不出话,只好用眼神向范闲求助。

“一个称呼而已,婉儿你别跟他计较。”范闲冲李承平摆摆手,示意他离开。

婉儿没有阻拦,任由李承平慌张跑出去。

她走到范闲床边,问“完成什么嘱托?”

范闲心道她果然是醋了,心中有些甜蜜的无奈,但他行的正坐的直,于是坦荡回答“托鉴察院寄信给海棠朵朵。”

“写了什么?”

“苦荷大师有个功法,叫天一道心法,据说可以重塑根骨,想想法子,看什么条件可以交换过来,总不能一直当个废人。”

“听说那功法苦荷从未外传。”

“总得试试啊。“范闲忧愁地叹口气,在婉儿面前毫不掩饰自己的脆弱与忧虑。

林婉儿定定看着他,然后拔出了袖子里的匕首。

正是林珙曾送给她防身的那一把。

范闲转过头,看着她坐到凳上拿起了旁边果盘里的梨。

叮嘱道“你刀不要藏在袖子里,容易伤到手。”

他有些累了,于是又把头转正,闭上眼睛。

“其实,你跟朵朵姑娘写信,不用告诉我。”婉儿的嗓音伴随着清脆的削梨声。

咔嚓咔嚓

“但是你问我了,我就得说啊。”范闲语气中带了点宠溺的笑意,认为自己给足了婉儿尊重与安全感。

“是么。”

“我答应过你的,绝不骗你。”他眉眼含笑地转过头,却发现婉儿脸上没有意料之中的感动与缱绻。

愣了一下,视线下移,又看到她手上削的那只梨。

不,不可以用“削”来形容,连皮带肉一起落于刀刃之下,应该用“切”。

范闲直觉不好,眸光微颤,下意识想要坐起来。

“婉儿,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刀刃停顿,一块梨肉落下,林婉儿深吸一口气忍住心中悲痛,尽力用平静的语气问“我二哥遇害前,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是他策划的牛栏街刺杀。”

范闲的心脏猛地跳动起来,这无疑是他最不想面对的问题,脑海中的念头百转千回,一个接一个。

婉儿知道了,谁告诉她的?她会怎么做?

他急促着呼吸,眼皮不自觉地以比平时快上许多的频率眨着,几息后回答“是”

匕首又切进梨身,婉儿眼眶里凝着一层泪,让她的视线变得模糊,她仍对范闲抱有幻想,希望叶灵儿只是酒后胡言“那杀他的,是不是你?”

“不是我。”

求求你,别问下去,像上次一样问到这里就结束吧。范闲在心中乞求。

可林婉儿继续问了“你知道凶手是谁。”

“知道。”

婉儿绷紧下颌“是不是你身边的人。”

范闲绝望地抬眼与她对视,得到的是婉儿寸步不让的回望

“是。”他承认了。

婉儿觉得范闲的这一句话就像是给自己宣判了死刑,闸刀落下,万箭穿心。

她几乎要压抑不住喉咙里的哽咽,只好用力的吞咽,脖颈上凸起几条青筋,转过头用更快的速度削着梨,慌张焦躁,几次都差点削到手。

说出的每一个字都痛彻心扉。

“你还手理所应当,从道理讲,你没有错,可是活在这个世上,不是只有道理就够了,那是我哥。”

她的泪落下来“我从小染病,没法出门,是我哥一次次进宫来陪我,想着法的哄我高兴,是妹妹在每一个我呼吸不上来的夜晚,抱着我彻夜不眠,他们是我的亲人,你明白吗?”

“从道理上我不该恨你,可是我做不到。”

范闲心疼地看着她哭泣,他的痛心并不比婉儿少“我明白,人总是有情感的。”

可你明白,却还是杀了我哥哥,并且娶了我,你让我如何自处呢?

婉儿崩溃地垂下头,匕首胡乱将只剩下一个核的梨在桌上斩成几块。

直到现在她都没有对范闲动手寻仇的勇气,她爱着他,可杀兄之仇怎能轻飘飘的放下?在爱恨两种浓烈的感情中拉扯,怨气渐渐凝聚心头。

她下意识地想要逃避,逃避这个残忍的现实,逃避这个两难的选择,所以她怨恨范闲对她说了实话。

如果他骗她的话,她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粉饰太平,毫无负担地继续爱他。

“为什么不骗我?”林婉儿猛地放下刀,按住范闲床沿“为什么不骗我一辈子?只要你说,只要你骗我的话,我就会相信,我只信你说的,再多的证据摆在我的面前我都不会相信,我假装看不见,你为什么不骗我一辈子!”

然而范闲只是悲伤地看着她,说“对不起。”

一句对不起能还我二哥的命吗?

林婉儿跌下凳子,将脸埋在被子里失声痛哭,范闲不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她便忍不住在心中自己组织答案,难以控制地将他想得很坏。

范闲,你是不是觉得我嫁给了你,你接手了内库,林家也没了,还有一个大宝需要照顾,我已经没有任何退路,哪怕这时候知道了真相也只能默默将苦水咽进肚里,闹过哭过之后便结束,继续与你做一对恩爱夫妻?

我身上没了利用价值,所以你连哄骗我都不屑了?

范闲伸手想要触摸她的肩膀,却不防婉儿将他大力挥开“别碰我!”

她的泪水之下是仇恨,她又想起一件事“我爹跟我说过,你拒绝他在会试中塞名单时说‘就凭婉儿非我不嫁’,你在说这话的时候可想过我二哥?”

“你怎么能?怎么能在杀了我二哥后还心安理得地接受林家的帮助?”

婉儿看着范闲,觉着陌生又恐惧。

因为如果二哥还活着,父亲绝不可能将所有资源都交到范闲手上。

范闲在接受这一切的时候可有丝毫的心虚和愧疚?

是她,都是她,父亲才会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不计后果地帮了自己的杀子仇人。

林婉儿开始怨恨自己。

“可我不能杀你,你治好了我的病,我欠你的。”她将匕首重新收入鞘中,直视范闲的眼睛“但是我的命不能用我二哥的命作为交换,如果可以的话,我宁可死于病痛,让我二哥活回来。”

“是谁动的手,告诉我一个名字,是不是你那个五竹叔?你说过,他从小陪你一起长大。”

看着婉儿癫狂的神情,范闲感到恐惧“是”

“我哥也是。”林婉儿嗓音嘶哑,咄咄逼人“如果你的五竹叔遇害,你会怎么办?”

“我会发疯,会复仇。”

“我也一样。”婉儿泪如雨下“最后一个问题,他动手时,是不是你发出的命令。”

“差不多。”

“差不多?”

“当时五竹叔没在我身边,我是想要自己动手的,我人都已经出了京都了,我只是慢了一步。”范闲急切说着,他宁可让婉儿恨自己也不愿意让她对五竹不利。

“那就是他自行出手。”

“不是他,是我,是我起了杀心,你二哥害死了滕梓荆。”

“可害了滕梓荆的不止我二哥!”婉儿骤然扬声,若不是范闲提起,她还没意识到这点“害他的还有司理理,你为什么放过了她?”

范闲愣住了,讷讷道“司理理……是被胁迫的。”

“我二哥也是受命于母亲才策划了牛栏街刺杀!”

婉儿将眼睛瞪的大大的,不可置信地看着哑口无言的范闲,良久,发出一声苦笑。

“你不是不能高抬贵手,可你宁可放过一个北齐的细作,也不愿意为我放过我二哥,所以范闲,你心中法不容情的标准究竟是什么呢?”

“不是的婉儿,我与司理理真的没什么。”范闲在慌乱间想要抱她,却被推开。

“直到现在你还以为我是在争风吃醋?”婉儿失望无比,字字诛心“你说不出来为什么,那我替你说。”

“司理理是个柔弱的女人,身不由己命如浮萍,她被威胁害你,你便心生怜惜,理解她的苦衷,不但不追究她的责任还护着她,满足了你救风尘的虚荣心。”

“而我二哥是个与你对立的男人,对你喊打喊杀,他接受命令害死了你的朋友,哪怕他是我的哥哥也阻止不了你报仇的决心,杀他,满足了你的英雄气。”

“放或不放,都只在你的一念之间。我并不足够让你的正义为之让步,事实上司理理也不能,你最在乎的,只有你自己,你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爱我。”

范闲不可置信地看着婉儿,他几乎要以为面前的是易容成婉儿外表的林嫣儿,那个女人曾经也说过要他是为滕梓荆报仇,没理由独独放过司理理。

他可以肯定自己对司理理没有情愫,可到底为什么放过她而杀林珙,他也说不清楚。

情绪激荡之下,内息再度紊乱,范闲“哇”一声吐出口血。

“哥!”范若若从屏风后跑出来,手上是闪着寒光的银针,直冲林婉儿。

婉儿快速闪身,同时执起桌上匕首。

“你要做什么!”范闲惊呼。

“她要做什么!”林婉儿怒喝。

“若若,听哥的话,快把针放下。”范闲几乎要晕厥过去,若若的出现让本就混乱的场面更添硝烟。

“可嫂子情绪已经失控了,她要是伤了你怎么办?”范若若继续拿针与林婉儿对持“只是一些麻药,没事的。”

“我以为,我们除了是姑嫂,还是朋友。”林婉儿面无表情地看向若若。

“是啊,可是我更在乎我哥。”

“那我哥呢?我哥死了,我来讨个说法,你们一家子一起欺负我?”林婉儿撕心裂肺地喊着。

“你们才是一家人。”她骤然又笑了,看着范闲笑得讥讽“我记起来了,我爹曾让我借着游玩的机会带你去郊外,想试试你的身手,判断到底是不是你杀的我二哥,可后来事情败露。”

她用极柔和的声音问范若若“若若,我记得你当时很生气,你说‘原来你一直在欺瞒我哥’,你是知道真相的对吗?”

“那你怎么能理直气壮地来指责我呢?见我愧疚不安地道歉,你们当时在想什么呢?是庆幸瞒了下去还是在嘲笑我愚蠢?”

“若若,把针放下!”范闲命令道。

“还有你!范闲”林婉儿又指向他“新婚之夜,你去见五竹,回来跟我说可惜他来的晚,要不拜高堂的时候应该连他一起拜。”

“你把我当什么了?我被蒙在鼓里,你却是知道他杀了我二哥,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却让我新婚拜自己的杀兄仇人!哈”婉儿惨笑“荒唐!太荒唐了!”

“你二哥是个坏人。”范若若忍不住道。

“可他是我的哥哥,他对不起别人,却对得起我!”林婉儿的眼神锐利起来“你为道义杀他,我没资格恨你,但你们不该瞒着我,让我嫁过来!”

“范闲,我要与你合离。”

关于范闲为什么放过司理理,我想不通,想了好久突然就联想《神雕侠侣》里杨过被郭芙砍断手臂后找她寻仇,最终却放过她了的那段心理描写【奔了一阵,转念又想:"杨过啊杨过,是不是你天生的风流性儿作祟,见了郭芙这美貌少女,天大的仇怨也抛到了脑后?倘若斩断你手臂的是个男人,你今日难道也肯饶了他?"想了半日,只好摇头苦笑。他对自己激烈易变的性格非但管制不住,甚且自己也难以明白。】

所以归结到范闲和杨过一样“天性风流”,可杨过断的是自己胳膊,原谅不原谅随他,别人不好说什么,范闲这就难评了。

新科进士们在琼林宴饮酒的时候,叶灵儿也在皇后安排的寝殿中醉倒。

但即使她醉了,在喝下每一杯酒之前也都记着用手链上的宝石在里面浸一下。

那条手链是叶重离京那晚林嫣儿送她的。

林嫣儿怕她不肯收,亲自为她戴在手腕上。

“叶小姐,归根结底是我与表哥连累了你,让你同太子哥哥有了婚约,以至于你要作为质子留在京中,我很抱歉。”

“可孤身一人,难免有人会落井下石,我的身份不好明着帮你,我明日会去求舅母将你庇护在宫中,还有这条手链。”

叶灵儿看向腕上的手链,似乎是银质的,亮闪闪,尾端的系扣多出来一截,嵌了颗红宝石,她将手垂下时,宝石就会垂在她的掌心。

她有些不明白林嫣儿为什么要送她这个。

“这是...

“这是试毒用的,若宝石碰到毒药便会变成蓝色,叶小姐,万事小心,可能会有人对你不利,谁都别相信。”林嫣儿放开她的手,歉疚地说。

叶灵儿将信将疑,叶家在京都经营多年,难免会得罪些人,可谁都别相信也不至于吧?毕竟她明面上还是太子的未婚妻,谁会想要害她性命?

那一点的担忧疑虑在搬进皇后宫中后彻底消散,若是连皇后都庇护不了她,那谁还能救她呢?

皇后为人庄重自持,看上去有些傲慢,待叶灵儿的态度不冷不热,听说皇后怕黑,所以宫里点了许多蜡烛,叶灵儿觉着满室光明也有些瘆人,所以不怎么出自己的偏殿。

这些日子,二人为数不多的交集就是有一天皇后召她前来,问“听说你会武功?”

叶灵儿当时有些意外,难道是皇后嫌她舞刀弄枪太过粗鄙,想以此为由头让太子和叶家退亲?她高兴起来,于是大大方方回答“十八般武器不说样样精通,但……大体都会一些。”

皇后看着她,神情逐渐复杂,然后起身,走到一处墙角“若有人反剪了你的双手,压着你跪在此处,你该如何脱身?”

“腿向后踢,用力踹他膝盖,趁他站立不稳,再用体重压制,此时双手应该就已经挣脱束缚,若无武器,便用肘击他的肚子。”叶灵儿脱口而出。

“然后呢?”

“然后就向大门跑啊。”

“不能跑。”皇后又指着墙角最里处,如果这里还有一个你很重要的人,以你的武功,能在一群黑骑的围杀中护住她吗?”

“赤手空拳胜算不大,但如果能夺刀,从这里到大门的几步我还是有把握能杀出去的。”

皇后目光怔怔地坐回到榻上,没有继续饮酒,而是闭上眼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皮颤动。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

过来许久她才想起叶灵儿还留在这里,于是唤宫女“送叶小姐回她自己的寝殿吧。”

叶灵儿以为皇后对她的表现不满意,一连好几天都惴惴不安。

直到昨日太子来见她,她接过那碗太子亲手端来的酸梅汤,腕上宝石不小心落入其中。

叶灵儿眼睁睁看着它由红变蓝。

她呆立在当场,想不明白太子为何要如此,她看向他,他仍温润地笑着催促“叶小姐,喝吧。”

“你先喝。”叶灵儿将酸梅汤推向太子。

太子脸色微变,却又强撑着想要重倒一碗“这不有的是,我喝这碗。”

“不,就你给我的这一碗,喝!”愤怒和恐惧让叶灵儿几乎失去理智,她强硬地将碗向前递,有几滴撒出来溅到太子下巴上,吓得他慌忙去擦,混乱间碗砸在地上。

摔个粉碎。

响声之后是一室沉默。

“你下了毒。”叶灵儿死死盯着太子,浑身都在气得发颤“叶家是倒了,但你想要退婚直说就行,为什么还要取我性命!”

太子也不装了,卸下温润的假面,面无表情“婚事是陛下所赐,岂能说退就退。”

姑姑告诉他,做储君最重仁德,若他提退婚,必会有损名声,所以最好的办法便是叶灵儿自己“暴毙”。

他也忧心会被查出来,可李云睿只是蹙着眉看了他一眼,做自嘲状“是了,她是你的未婚妻,你不舍得也是应该,承虔啊,你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姑姑又算什么呢?”

只要姑姑想,他什么都可以做。

李承虔心中有隐秘的喜悦:叶灵儿并非非死不可,可姑姑想让我杀她,那是不是姑姑在嫉妒,嫉妒她占着我未婚妻的名分?

姑姑是在乎我的。

“你留在京都就已经是枚弃子了,被家族放弃,又何必苦苦求生呢?”太子从袖口掏出毒药,挥手唤侍卫上前,冷漠下令“让她乖乖吃药。”

乖乖去死。

叶灵儿大惊,却没有坐以待毙,她武功不弱,以几处伤痕为代价,生生破开那群侍卫的包围逃出门外。

她负了伤,此处宫殿又被太子的人包围,可以说是困兽之斗,叶灵儿又惊又怕,竟是慌不择路逃进了皇后的寝宫。

可她在踏进去的那一刻就开始后悔,皇后是太子的母亲,太子想杀她,焉知背后有没有皇后做推手。

她想跑,却已经来不及了,太子带着侍卫闲庭信步般走进来。

“怎么回事?”皇后睁开眼,她今日喝多了,已经有些意识不清。

“母后,不是什么大事,您别管。”太子笑着对皇后说完,又指着叶灵儿对身后侍卫道“杀了吧。”

“我看谁敢!”意想不到的,皇后摇摇晃晃奔过来,挡在叶灵儿身前,抡起胳膊给了太子个响亮的耳光“混账!她是你的未婚妻!”

太子先是懵了,他想不明白母后为什么会为了个已经没有利用价值的叶灵儿而如此震怒,懵过之后又急忙跪下,略带委屈地反驳“可叶家已经离了京都,儿臣是太子,怎么能娶一个没有外家助力的妻子?”

他认为皇后只是一时没想到,等她想明白也会支持他这么做的,叶灵儿在他眼中必死无疑,所以便没什么顾及地说了心里话。

“没有助力便要去死吗?”皇后痛心地看向太子,她的的儿子真的很像庆帝,一样的狼心狗肺,一样的薄凉无情。

耳边似乎又出现了那夜的尖叫哭喊,皇后几乎要晕厥过去,可她依然强撑着挡在叶灵儿身前。

“没有用的人还留着做什么?”太子疑惑抬头,还试图劝说皇后“母后,我才是您的儿子,您何必护着她呢?”

庆帝便是以这个理由灭的王家满门,叶轻眉死了,王家的军权也该收了,玉玺轻松按下,便是三百七十三条人命。

皇后看着太子,眼神渐渐恍惚。

你不是我的儿子,你是庆帝的儿子,要不然,我的血肉怎么会化为刺向我的尖刀呢?你们父子都一样,都是禽兽,都会吃人,吃的最多的便是女人。

“滚!”她忍无可忍地大喊一声,如护崽的母狼炸起了浑身的毛“滚出去!谁都不许伤她。”

现在和过去在她已经模糊的意识中交织在一起,皇后几乎分不清自己护在身后的究竟是素素还是叶灵儿,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她一定要护好她。

见太子没动,也没有叫侍卫退下的意思,皇后从怀中掏出自己的酒葫芦,向他们砸去,紧接着是桌上的茶杯,几乎是歇斯底里,像个疯妇。

直到太子被砸的抱头鼠窜,恨恨带着侍卫走了,门关上,皇后才脚一软倒在地面。

“皇后娘娘。”叶灵儿急忙去扶她,却看见皇后笑了,她似乎在透过自己看着别的什么,眼泪从已有细纹的眼角滑下“真好,我护住你了。”

此后皇后对叶灵儿的态度依旧不冷不热,可她却加强的对叶灵儿的保护,排查了伺候她的宫人,甚至不许太子接近。

叶灵儿有些不明白,母子二人,一个想杀她,另一个却想护她,这是为什么?

哪怕住得地方被保护地如铁桶一般,她还是每天都处于忧虑之中。

这样的安全能维持到几时?只要庆帝不解除婚约,她终究还是要嫁给太子的,等到了太子府还不是任人拿捏。

她开始怨恨,怨恨太子,也怨恨父亲。

她学着皇后的样子酗酒。

可身体被酒精麻痹的同时,意识却越发清晰,怨恨和不甘也在蓬勃生长。

叶灵儿想起父亲在离京前对她说的话,每一字每一句:

“你就是爹选出来的质子”

她不是质子,她是个活生生的人!

“只要你在,上面就安心”

那我呢?我的安稳该向谁要?

“灵儿,对不起,爹只能选一个了。”

你说对不起,便是明知道这件事不对,可你还是这么决定了,甚至没给我说不的权利!

“谁都别恨,好好活着,我的女儿。”

我凭什么不恨!难道我会不想好好活着吗?可我差点就死了!你放弃了我,还要我不怨不恨

凭什么!

叶灵儿猛灌一大口酒,却被呛到,于是倒在地上咳嗽起来,涕泗横流狼狈不堪。

在喘息间,她突然明白一个事:并不是因为婚约她才要被留京中,而是她需要在京中做质子,婚约是最好的理由。

从前叶家势大,庆帝想将这份势力给太子,不会同意退婚,可叶家失势之后,这个理由便没了,太子不主动退婚是想要美名,父亲不提起退婚是想让庆帝放心,好让叶家安然前往定州。

他们都在利用她。

可为什么偏偏是她呢?质子谁都可以做,她非长非幼,与家中兄弟唯一的不同便是——她为女。

叶灵儿笑起来,她意识到自己想明白了关窍,可她没有释然,而是越发愤慨。

她曾经上山猎过狼,知道在狼群中,当食物不足或遇见危险,也会选择放弃部分幼崽,可它们放弃的是最孱弱的那只。

她弱小吗?不,她叶灵儿自幼学武,虽略逊家中大哥,却远胜其他兄弟,不比别人差。

她不弱的,不会拖家族的后腿,她只是输在一个性别。

叶灵儿感到痛苦,她一直以为父亲是疼爱自己的,因为他允许自己学武,却没意识到这份她感激不尽的疼爱,是哥哥弟弟们理所应当就能获得的。

原来到了危险的时候,她还是会被毫不犹豫地舍弃,她不是掌上的明珠,而是壁虎求生的断尾。

可有可无。

她想要去恨,为自己受到的这份不公、为差点失去性命的恐惧、为寄人篱下的不安。

可她该恨吗?她仍在纠结:父亲虽然放弃了她,可从小到大对她的爱也不少,只是比不过哥哥弟弟而已,父母的爱就像分点心,难道她能因为自己得了一块,其余人得了两块而怨恨吗?

这算不算升米恩斗米仇?

不、不一样。叶灵儿睁开眼,这不是点心的事,这涉及到了她的性命!

她差点没了命!可父亲早就料到会有这种可能,他却让自己不要恨,她的兄弟知道她的牺牲,却没表露出丝毫歉疚,甚至在离开之际都没有见她一面。

所有人都默认了她该奉献、该牺牲。

凭什么!叶灵儿将酒壶砸向地面,骤然仰天大笑,笑声中是不甘与悲戚。

婉儿推门进来,便看到满脸是泪的叶灵儿,她吓了一跳“灵儿,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你喝醉了。”她闻到了浓烈的酒气。

“我没醉,我很清醒。”叶灵儿笑容诡异,似嘲讽似幽怨,甚至有几分若有若无的邪气。

婉儿看着她的笑容,心中发毛,绕过地上的酒壶,上前扶她“醉的人都爱说自己没醉。”

“我清醒了,你却还糊涂着。”叶灵儿看着婉儿,突然就落了泪,酒意上涌,脑子越发迟钝,仿佛搅成了一团浆糊。

父亲、哥哥、婉儿

几个词语在脑海中翻翻滚滚,最终组合成

婉儿的哥哥

是林珙。

“婉儿,对不起。”她泪如泉涌。

再次听见叶轻眉这个名字,是从姑母口中。

那日天刚蒙蒙亮,王雉就被太后宫中的人叫过去,姑母坐在床上,甚至未洗漱,震怒无比。

“你知道陛下这些日子常去太平别院翻墙见叶轻眉吗。”

王雉点点头。

姑母气地扔了床头的香炉“既然知道,那为什么不阻拦!”

陛下想去,我又能怎么拦呢?王雉有些委屈。

姑母从小看着她长大,一见王雉皱眉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于是叹口气“我不是要你忤逆陛下,叶轻眉是留不得了,赐她条白绫吧。”

“啊?”王雉长大了口“就因为陛下喜欢她?可她不是没给陛下开门吗?被人喜欢又不是她的错,姑母何必如此。”

太后恨铁不成钢“这是错不错的问题吗?是,她现在是不给陛下开门,可陛下翻墙进去,...

太后恨铁不成钢“这是错不错的问题吗?是,她现在是不给陛下开门,可陛下翻墙进去,她赶了吗!万一……她改了主意,你这个皇后的位置怕是要保不住了!”

“陛下是天下之主,谁敢驱逐他?”王雉不认同姑母的说法“何况叶轻眉曾跟我说过,她绝不与旁人共侍二夫,如果她真的想与我争,早在当年定亲和大婚,只要她出现,我就没有胜算,何必等到如今?”

她信叶轻眉,叶轻眉像太阳,照耀天下人,她也是天下人之一,叶轻眉没理由独独略过她。

“姑母从前不也是很喜欢她的吗?为什么会想要杀她?”王雉又问。

太后脸上的皱纹微微颤动,胸口因气愤而起伏不停,王雉急忙上前替她顺气,过了许久太后才缓过来,状似难堪地撇过脸

“她昨晚派人来了我的寝殿,翻看了我床下藏的账本地契。”

“什么!她为什么这么做?”王雉瞳孔微缩,被叶轻眉的胆大妄为吓到了。

“我派洪四庠偷偷潜入太平别院,他听见叶轻眉说‘怎么就是些无聊的账本?还以为老太太守寡这么多年,床底下会藏几封情书呢。’”

“本宫是太后!不是供她取乐的玩意!”太后气急“我知道没有她的帮忙,现在皇位上坐的就不是陛下,可是……可是,哪怕她劳苦功高,也不能这样羞辱我!”

王雉实在是说不出“叶轻眉只是玩心大”这样的劝阻之语了,将心比心,如果她也被叶轻眉这样戏耍,只怕会比姑母还要气愤。

她看着姑母派人给叶轻眉送去白绫,心中却在叹息,姑母到底不了解叶轻眉,她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乖乖赴死?

果不其然,那送过去的白绫,第二日出现在太后床头。

太后不知是被吓的还是被气的,大病一场。

王雉前去侍疾,药一勺一勺地喂进去,太后抓着她的手“阿彩,叶轻眉是杀不了了,你得生个孩子。”

王雉知道姑母不会信叶轻眉不想与她相争,所以她只是与太后说“只要我没出错,哪怕无子,陛下也没理由废我。”

太后失望地叹息,却是说起了件不相干的事“你五岁那年,我与你母亲带着你去逛庙会,你看上一只女娃娃磨喝乐,想要买,那小贩说磨喝乐是一对儿男娃娃与女娃娃,不分开卖,一对儿一两银子。”

“可你只喜欢那女娃娃,不想要另一只,你母亲正欲让丫鬟掏钱,却听见你问那小贩‘既然不分开卖,那我能不能花一两银子只买女娃娃’”

太后拍拍王雉的手“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又提这件事?”

“知道。”王雉赦然“母亲也常说我不聪明。”

“错了。”太后又叹“我的意思是,世间的事就像那对磨喝乐,不能分得太清楚,你得学着妥协,否则旁人便会看你的笑话。”

直至太后沉沉睡下,王雉走在长长的宫道上,仍在琢磨这几句话,她仍不明白。

那只花了双倍价钱的磨喝乐她送给了小妹,王雉想,她出得起钱,也只想要这一个,那为什么非要委屈自己收下另一个她不喜欢的丑娃娃呢?

梨花开满御花园的季节,殿阁大学士的孙女孟静言进了宫,被封为淑嫔。

那日叶轻眉随意拿起的画像就是她的。

王雉选她入宫有着自己的考量:孟大学士年迈,膝下原本只有一子,奈何体弱,英年早逝,儿媳在丈夫死后也郁郁而终,孟家如今只余早已致仕的大学士和孟静言孟希音姐弟二人。

孟大学士是当代大儒,桃李满天下,可如今也只是苦苦支撑着门庭,等他百年以后,又是个什么光景呢?

孟静言家世看上去清贵,实际上却没什么势力,她自己也是知道这点的,加上不是什么爱争抢的性子,与王雉的相处很是和睦。

孟静言爱看书,王雉爱写书。

王雉曾将自己以前写的话本夹在孟静言的书中,过几日在闲谈间状若无意地聊起侍女放错了书,孟静言便笑“原来那书是姐姐的,我在闺阁的时候便喜欢这个作者的书,家中藏了好多,只可惜后来好些年,这作者也没写过新的本子……”

“可能……是有事情耽搁了吧。”王雉眨眨眼,不知为何,眼眶有些发酸。

她将孟静言视作知己。

后来孟静言的弟弟孟希音考上进士,订下了亲事,女方便是王家小妹。

所有人都很开心,素素尤甚。

孟希音上门提亲的第二日,她便兴冲冲地跑进姐姐的寝宫,眼睛里亮的像藏了两颗星,像只兔子一样又蹦又跳“姐姐,真的是他,他真的来提亲了!”

她提着裙角转圈“我要嫁给他!嫁给我喜欢的人!”

“你才十四岁,怎么就知道什么是喜欢了呢?”王雉一只手护住自己即将临盆的肚子,另一只手拉住素素“好了,亲也定下了,你现在该告诉我你是怎么认识那个孟希音的了。”

“我一见他便觉得欢喜,他也与我一样,这就是喜欢啊。”齐刘海的素素笑起来,露出两颗可爱的小兔牙。

故事没有多跌宕起伏:十七岁的新科进士被客栈老板讹了钱,女扮男装的素素拍案而起替他说话,结果两个人一起被客栈的人追着打,孟希音抗住了所以拳头。

“你为什么护在我身上?”素素疑惑地看向他,他本可以不挨这么重的。

“小兄弟是为我仗义执言,孟某又怎能连累你受伤?何况我长得高大,挨几下不要紧,你……年纪还小。”

少女的一颗心从此就落到了他身上。

“姐姐,他这个人又呆又傻,还古板得很,那么久都没发现我是个女人,就是看着我的眼神一天比一天苦大仇深”素素向她甜蜜地抱怨“我第一次在他面前做女装打扮,他整个人都呆住了,可就算这样他也已经觉得我是在骗他”

“说什么‘不必如此’‘成何体统’‘我已经准备好向祖父请罪,让孟家断子绝孙罪孽皆系我一人’”

“最后我明说了自己的身份,他居然抱着我号啕大哭,我这才知道他居然以为自己爱上了个男人,甚至做好了被孟大学士打断腿逐出家门的准备。”

王雉也跟着笑“没想到静言的弟弟这么……勇。”

夜渐渐深了,素素闭上眼睛进入梦乡,王雉为她拉好被子,看着素素唇角的笑意,她也为她高兴。

真好,妹妹可以嫁给自己喜欢的人,过快乐的一生。

又过了半个月,王雉生下来庆帝的第三个儿子,庆帝给这个孩子赐名“承虔”。

母亲进宫看她时,眼角眉梢都是笑意“阿彩,你的后位终于是坐稳了,叶轻眉再也无法与你相争。”

“人家根本就没想过跟我争。”王雉虚弱地躺在床上,她不懂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叶轻眉稀罕这个后位。

后位算什么呢?叶轻眉这样强大的人,要争不也应该去争陛下的皇位吗?

“防人之心不可无。”母亲小心将她扶起,吹了吹碗中奶白色的汤递到她唇边,仍在絮叨“陛下最近去太平别院更勤了,陛下登基她是占首功,可咱们王家也是倾尽全力,你这个皇后的位置是应得的,没道理要拱手让人。”

“是莲娘的手艺。”鱼汤如一股暖流从口中滑进喉管,暖了整个肺腑,王雉有些惊喜。

当年的小渔娘已经成了王家的后厨大管事。

“她攒了一笔钱,准备来年就出去开个酒楼,知道我今日要入宫,这汤她昨晚就炖下了。”母亲将家中人的情况一一告与她。

那是王雉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陛下不来后宫就不来吧,她乐的清闲,王雉和淑妃常常把两个孩子放在一起,看他们打滚翻身,咿咿呀呀说一些只有小婴儿能听懂的语言。

承虔脸型长得像她,五官却是随了庆帝,而承泽……王雉盯着这孩子看了又看,又转过头看淑妃,发现他既不像庆帝也不怎么像淑妃。

“承泽长得像他舅舅,我弟弟希音。”孟静言笑道“都说外甥像舅,但也没想到竟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那我就放心了,素素与我说他古板,可长这样一张脸,就算古板也是赏心悦目的。”王雉拿拨浪鼓在两个孩子面前晃着。

“孟家出情种,没有纳妾的习惯,姐姐,你将小妹嫁到我孟家绝对不必忧心。”

对于孟静言的话,王雉是相信的。孟大学士一生只有一妻,妻子孱弱生下个儿子就撒手人寰,他也没有续娶,独自拉扯儿子长大。孟静言的父亲也与妻子琴瑟和鸣,感情甚笃。

“可承泽以后是个王爷,免不了三妻四妾。”她看着承泽叹息。

孟静言却不认同“他是王爷,难道他不愿意娶会有人逼他吗?”

王雉愣了一下“是我想岔了。”

对呀,若是位高权重的男人铁了心不想纳妾,谁又能逼他呢?

叶轻眉那天的话突然又回响在耳边:在我的家乡,一个男人只能娶一个妻子,婚姻是神圣的……

这居然是常态、是应该,并非独属于痴情男人的例外。

她下意识抬头往太平别院的方向望去,她想知道更多,关于那个世界的事情。

叶轻眉会愿意告诉她吗?太平别院会为她打开大门吗?王雉不知道。

但她想试试。

亲了亲承虔的脸蛋,王雉满目柔和,想着等承虔满月,她就去一趟太平别院,凭什么李云潜进得,范建进得,陈萍萍进得,她就进不得呢?叶轻眉没道理把她拒之门外。

然而,王雉出了月子的那天,姑母再次召她去了慈宁殿。

“叶轻眉怀孕了,是陛下的孩子。”

只一句话就让她如遭雷击。

良久,王雉才不可置信道“是陛下强迫她的吗?”

就像对待宁贵妃那样。

“她那么厉害,谁强迫的了她。”太后面色凝重“陛下说这妖女给他下了药。”

王雉想要说话,却发现唇舌居然僵硬得不受控制。

她脸上火辣辣的,曾经信誓旦旦说叶轻眉不屑与她相争的那些话语,每个字都像个巴掌打在她的脸上。

这算什么呢?叶轻眉。

王雉没有一刻如此时这样想要见叶轻眉,她想问问她,想当着她的面问问她:这算什么呢?

你把我当什么了?

你可以跟我争,跟我抢,但你不该一边认为我建议你入宫是种侮辱,一边又瞒着我给李云潜生孩子!

这让我觉着难堪。

王雉痛苦地闭上眼睛,落下两行泪。

在庆帝的暗示默许下,王家和秦家的军队在叶轻眉分娩当天包围了太平别院。

王雉第一次踏入这里,却是来取叶轻眉的命。

与叶轻眉的第四次见面,是在她的产床前。

王雉静静打量这这个愚弄了自己的女人,她有些不敢上前,不是怕叶轻眉反击,而是……她不敢认,不敢认眼前这个发丝凌乱,虚弱无比的女人是那个无所不能的叶轻眉。

那个骄阳般的,热烈灿烂,会夸我话本子写得好的叶轻眉去哪里了?

可以以一己之力决定皇位归属的奇女子也会为了给男人生孩子而变得这般狼狈吗?

“你来了。”叶轻眉率先开口

“我来杀你。”王雉上前一步“不问问为什么吗?”

“什么是反派?”

“就是做坏事的人。”

“可我不觉得我在做坏事。”王雉坐在她的床边“没人会认为自己是坏人的。”

“说得也是。”叶轻眉吸口气,又叹出来“我没想着和你抢,我只想要一个孩子,不会威胁你的地位。”

“我不信你了。”王雉垂眸看她,看她汗湿的额发与没了血色的唇瓣“你以前也跟我说过不会做陛下的妃子。”

“我没有做他的妃子!我只是想借个种!”

“可你生了他的孩子。”王雉打断她激动的反驳声“我记得你说过,在你的家乡,一个男人只能娶一个妻子,在那里,你也可以为了生孩子而向有妇之夫借种吗?”

叶轻眉呆住了,她似乎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有些难堪地别过脸。

“所以说,在那个世界,这是不被允许的,对吗?”

“你可以为李云潜张罗纳妃,我以为……你不爱他,不在意这些。”叶轻眉嗫嚅着。

“这哪是爱不爱的问题!”王雉突然崩溃地哭了出来“他可以在外面养女人,生孩子,不管多少我都能贤惠大度地替他迎回宫,给位份。”

“可你是叶轻眉啊,你可是叶轻眉啊!”

“我生活在这个环境中,被驯化、被束缚,可你不是!你有选择的权利、有反抗的力量,你见识过那样先进的思想,为什么还会这么做?”

“我想要你入宫为妃,你觉得被侮辱了,用的是你那个世界的思想。可当你想要个孩子,和陛下在一起,你又用这里的规矩安慰自己:皇后都能替李云潜安排女人,她肯定不介意的。”

王雉用双手捂着脸痛哭“你把我当什么什么了?你有把我当成一个人来看了吗!”

“你看不起我,觉得我落后又腐朽,可这是我的错吗?你不该愚弄我的!”

“对不起。”在哭泣的间隙,她听见叶轻眉轻轻吐出这三个字。

“我不原谅你。”王雉擦干眼泪起身,走到门口时又转过头,杀人诛心道“李云潜都做出了强抢宁贵妃入宫的事,跟这样的人借种,不觉得恶心吗?叶轻眉,你真丢我们女人的脸。”

她没看叶轻眉是什么反应,合上门,对着面前的铁骑微微点头“动手吧,给她个痛快。”

再后来便是宁贵妃觉叶轻眉死因存疑,要求严查,被太后责罚降为才人,陈萍萍收到叶轻眉的死讯,千里奔赴回京,斩杀王家上下三百七十三口。

其实该着是三百七十三二口的,多的那个人是孟希音。他因为与素素的婚约,被黑骑当街一刀斩在胸口,这一刀斩断了他怀里准备送给素素的簪子,也斩断了他的命。

素素那夜像往常一样进宫陪她,可黑骑不由分说便杀了进来,她什么都不知道,吓坏了,哭着喊“阿姐,阿姐!”

王雉拼命将她护在身后的墙角,却被黑骑按住,她听见刀划破风的声音,哪一刻她恨极了自己明明是将门出身,却不会武功,甚至保护不了自己的妹妹。

她想大喊:你们杀我好了,叶轻眉是我害死的,我还她一条命,放过素素,她才只有十四岁,她的人生还没开始。

求求你们放过她。

可她的嘴被捂住,发不出声。

然后素素就没了声音,她这个最娇气怕疼的小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竟是咬着牙的。

她不想让自己的声音从此成为姐姐的梦魇。

王雉在浸满了亲人鲜血的地面上跪了一夜,黑骑直至天亮才离开。

她跌跌撞撞,带着满身干涸的血迹去找庆帝,乞求他。

可庆帝却风轻云淡将陈萍萍的这场屠杀定性为“救驾”。

“皇后,王家害了小叶子,合该用满门性命抵罪,朕不废后,已是开恩,你好自为之,多替太子想一想。”

三百七十三条人命,换来了李承虔的太子之位。

即使王雉再不聪明,此时也明白过来,庆帝想杀叶轻眉是真的,想借此用黑骑灭王家外戚也是真的。

她和叶轻眉一样蠢,叶轻眉相信帝王会有真心,会护着她,她则是信了李云潜会看在共同利益的份上,放下猜疑。

她们都蠢,所以被吃得骨头都不剩。

孟希音的死让刚有门庭复兴苗头的孟家失去了最后的希望,孟大学士一个月后也没了。

孟静言与王雉都失去了亲人。

“我没办法不怨你的,你还有姑姑,我却是什么都没有了。”瘦成一把骨头的孟静言看着眼前同样脸颊凹陷憔悴不堪的王雉,欲语泪先流。

从此之后,曾互为知己的两人,一个自囚深宫,醉生梦死,一个浑浑噩噩,以诗书为伴。

她们都在逃避,都怕清醒。

哪怕后来庆帝扶植李承泽与太子相争,淑贵妃也没什么反应。

她知道,她无能为力,只能苟且偷生。

进入皇后的寝殿,很多人都会在脑海浮现同一个词。

明亮。

即使是大白天也处处点着蜡烛。

“嫣儿见过舅母。”林嫣儿跪在殿中向皇后恭敬行礼。

皇后神色淡漠,用柄九曲银勺盛了酒倒入杯中,挥手示意她起身。

“怎么突然想起来我这个舅母了?”

她啜饮一口,又倒一杯“来,陪舅母喝一杯。”

“舅母这的酒太烈了,嫣儿不胜酒力。”林嫣儿没有坐在皇后示意的矮桌对面,而是在桌上放了枚香囊,然后走到她的身后,抬手轻轻为皇后揉按两侧太阳穴。

关切地劝阻“酒是好东西,可万事都需有度,多饮伤身。”

“嫣儿听说舅母近来失眠之症愈发严重,特地绣了枚香囊,里面放的都是些安神的药材,希望能助舅母安眠无忧。”

她手上...

她手上的力度很是合适,声音也轻柔,皇后不由得闭上眼,拿起香囊在鼻尖轻嗅,是佛手和合欢花的味道。

不是什么稀罕药材,在皇后的记忆里,自从她住进这个华丽空旷的宫殿,就再也没闻过,而上一次她闻到与这相似的味道,还是她在闺中的那段时光。

那时她院中就种了棵合欢树,大概是夏末近秋的季节,母亲就会命丫鬟采些新鲜的合欢花,再配上豆蔻、五味子、佛手、薄荷,制成香囊给小辈们挂在床头,说是驱邪安眠。

久远到她以为早已遗忘的记忆被嗅觉牵扯出,皇后有些惆怅“香囊里加些薄荷会更好。”

“效果会更好?”林嫣儿问

不,是味道会更像。皇后在心里说。

“自从当年承泽意外落水,你就再没来过我宫里,今儿个怎么来了?我不信就为了送这个香囊”皇后掀起眼皮问。

“叶家昨晚离京了。”林嫣儿指尖顿一下,又继续替皇后揉按“叶灵儿与太子哥哥有婚约,留了下来,我来求舅母护她。”

“毕竟她与太子哥哥的婚约还是受了我的牵连。”

“怎么?李承泽不帮你这个忙?”皇后有些意外地转头看她。

“表哥自然是肯帮的,可若是这样才是真正害了叶小姐。”林嫣儿苦笑“毕竟她是太子哥哥的未婚妻,若被二皇子府的人护着,那舅母会怎么想?太子哥哥又会怎么想?我已经害她孤立无援,难道还要让她腹背受敌吗?”

“舅母,我知道,再怎么小心也逃不过您的法眼,与其搞那些小动作,还不如光明正大来求您。”

“你是怕京中那些人对叶灵儿落井下石?”看着林嫣儿那双秋水般清澈温柔的眼眸,皇后心中叹息,李云睿怎么生了这么个心肠柔软的女儿?

皇后知道林嫣儿帮着李承泽对抗太子,可她表露在明面上的都是阳谋,是故在皇后眼中,林嫣儿还是个坦荡的好孩子。

她只是爱李承泽而已,哪懂权谋争斗中的弯弯绕绕?

“我是怕母亲让太子哥哥害她。”林嫣儿犹豫了一下,似下定决心般与皇后交底,单纯到近乎愚蠢“实不相瞒,母亲从信阳偷偷潜回过京都,就住在我的郡主府,直至昨日才奉圣旨离开。”

“她提起叶小姐的语气,让我害怕。”

林嫣儿跪倒在皇后腿边,仰头看她“我知道太子哥哥最听母亲的话,她要是想杀叶小姐,太子哥哥十有八九会做的。”

“可这对太子哥哥并无好处,母亲只是为了好玩,害的却是叶小姐一条命。还请舅母下懿旨将叶小姐接入寝宫,多加保护。”

听见这是李云睿的主意,皇后心中一紧,然后眯眼俯视林嫣儿“你和叶灵儿私交很好?”

林嫣儿诚实地摇头“她是姐姐的朋友,我们交集并不算多,我对她除了有愧,还有欣赏和怜惜。”

“欣赏?”皇后声调上扬。

“舅母若见过叶小姐,也会欣赏她的。”林嫣儿眼中泛着细碎的微光“叶小姐爱穿红衣,武功很高,笑起来会露出牙齿,爽朗热烈,常行侠仗义打抱不平。”

“那怜惜呢?”

形单影只,寄人篱下。

这两个词让皇后心中钝痛,她知道林嫣儿在说的是叶灵儿,可皇后却难免带入了自己。

我……曾经也是将门出身的啊。

叶灵儿只是家人离京,可我的家人却是不在了。

皇后睁着眼,难以自抑地落了泪。

“舅母?”林嫣儿意外地看着她,慌张掏帕子想为皇后擦眼泪。

“没事,我答应你。”皇后意识到自己失态,用手指蹭去脸上的泪水,又恢复端庄严肃的模样,冷硬道“你可以走了。”

“舅母在伤心。”林嫣儿未动,而是伏在了皇后的膝盖上,轻轻哼起她曾给她唱过的一首歌谣

“蚕花生来像绣球,两边分开红悠悠……花开花结子,万物有人收……”

皇后眸光微动,听她唱完,神情动容。

“你还记得。”皇后怔怔道。

“嫣儿幼时常做噩梦,几次醒来都是舅母在床边拍着我的被子哼唱这首歌,所以后来每当嫣儿伤心难过,就会再次唱起来安慰自己。”

“嫣儿不知舅母为何伤心,却希望这首歌也能安慰舅母,幼时最深的记忆,怎能忘记呢?”

“可太子就忘了。”皇后闭上眼,心如刀绞。

这首歌她只给林嫣儿唱过几次,可给太子唱了一个又一个夜晚。

她分娩下太子不久就被陈萍萍率领黑旗灭了全族,她被吓破了胆,几近崩溃,闭上眼耳边就是族人的尖叫哭泣声。

当年她差点就选择了自裁,可白绫已经挂上了房梁,摇篮里的太子却突然放声大哭。

是了,她还有孩子,一个失去了母亲的嫡子在宫中会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呢?庆帝会对他好吗?皇后不敢去想。

为了太子,她选择苟延残喘,接下来的这些年活的人不人鬼不鬼。

她时常觉得自己其实早在家人死的那一夜就也跟着死去了,活下来的只是副皮囊。

可是她的好儿子做了什么?他让她向叶轻眉的儿子低头道歉!仅仅是为了取得范闲的信任!

当昨日太子一脸无所谓地说出这句话时,皇后感觉到的是彻骨的心寒,可如今被林嫣儿关切的目光注视着,对比之下,皇后感到愤怒。

她的儿子无法共情母亲。

“我若有个女儿,一定比你还贴心些。”她摸了摸膝上林嫣儿的长发,放柔了语气。

“嫣儿,你知道舅母叫什么名字吗?”

“我在藏书阁旧册中看见过,知道舅母出身王氏,至于其他便不知了。”林嫣儿回答。

“对,我姓王,单名一个雉。”皇后不知道为什么,单单说出这个已经许久没被人叫过的名字就让她眼眶发热,几乎哽咽,她强忍着胸口的抽动“字凤仪,乳名阿彩。”

她的眼泪落到黑色的广袖长裙上,又立刻消失不见。

“我记下了。王雉,字凤仪,乳名阿彩。”林嫣儿轻声回应。

皇后瞬间泪决如堤,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理智在说只是一个名字,一个被人用心记下的名字,有什么值得哭的呢?心却在否决理智,这不止是一个名字!这是她的曾经,还未被皇后这个冷冰冰的名称取代的、真正属于王雉的人生!

她不自觉地想要倾诉,于是流着泪道“那你知道王家是怎么没的吗?”

林嫣儿语气怯怯“书上说……谋反。”

“谋反,哈。”王雉惨笑“若我王家是谋反的乱臣贼子,那大庆就没有忠臣了。”

“我曾有个小妹。”她看着林嫣儿身上的粉色裙衫,露出一个怀念的笑“她和你一样,也喜欢穿粉色衣裳。”

转而神情变为悲戚“可是她死了,我的小妹叫素素,死在十四岁,刚订完亲,还没及笄,没来得及取字,就被陈萍萍的黑骑砍死在我身后。”

王雉起身,走到一只烛台前,指着下面的地板“当时她的血就流在这块地板上。”

“那一夜,黑骑满城搜捕,他们杀了我的家里人,发现素素在皇宫与我同住,于是杀进皇宫,闯入寝殿。”

“我拼命地把她护在身后,但是没用,他们在我面前撞翻灯火,让宫女遮住我的双眼,小妹的鲜血浸湿了我的裙摆。”

“灯火俱灭,乌云遮月,哪怕我的双眼被遮,可我还是看得到,全都是血。小妹的粉色衣裳都被血染成了暗红。”

“可她是无辜的,她才十四岁,什么都不知道。”

“陈萍萍为什么要这么做?”林嫣儿似乎被她描述的画面吓到了,和她一起落泪,神情不忍地喃喃发问。

皇后想说是陛下,是陛下想兔死狗烹,借黑骑除去外戚,可她残存的理智使她住了口,选择了另一个回答。

“因为叶轻眉,我害了叶轻眉。”

“叶轻眉?京中流言她是范闲的娘,您为什么要害她呢?”林嫣儿不着痕迹地引导着,试探着“难道是为了……舅舅?您不愿让她入宫为妃?”

时隔多年,哪怕叶轻眉已死,皇后对她的恨意也未曾消退,听到林嫣儿这样问,她猛然回身,衣袖扇灭几只烛火。

“入宫为妃?我管她是妃还是贵妃,就算她要皇后的位置我也认了!”王雉冷笑“陛下薄情,况且本就不喜欢我,他喜欢谁,要立谁,都是他的事,怪不了旁人。”

“可叶轻眉。”她讽刺地挑起眉梢,语气肃杀起来。

“愚弄我,羞辱我,瞧不起我,没把我当人看!”

“没人能这样对我,她该死!”

[“晚上好,先生们。”

年轻神父一手牵着小女孩,另一只手将十字架贴在胸前,他温和地问候穿着漆黑盔甲的的英雄和对方的搭档罗宾。

仿佛相遇之处不是幽深的小巷,而是神圣恢宏的教堂。]

更让蝙蝠侠感到愤怒和挫败的是,牧羊人在哥谭群众的眼里居然是一个颇受尊敬的英雄,那些被救...

更让蝙蝠侠感到愤怒和挫败的是,牧羊人在哥谭群众的眼里居然是一个颇受尊敬的英雄,那些被救下,送回哥谭的人都自发的如同被洗脑一样维护牧羊人,这是荒唐的。

他们难道不知道牧羊人都做了什么吗?

那些监控可以拍到的廖廖几个画面和对方的行动轨迹、出没规律都让蝙蝠侠仿佛看到了一个连环杀手,他意识到了牧羊人在狩猎,哥谭就是对方的猎场。

“你们在包庇一个罪犯。”蝙蝠侠利用恐惧打击犯罪,也可以同样利用恐惧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

隔着面具也可以感受到蝙蝠侠严厉和谴责的目光。

黑色英雄继续用处理过的低沉嗓音说:“你们这样是在放纵牧羊人。”

让对方更加堕落。

当罪犯无法满足牧羊人后,对方会怎样呢?他会成为一个完完全全的超级反派。现在,牧羊人已经是把自己当成神的代言人,神父的打扮,哈,那些家伙以为自己是什么。

他们以为自己是在审判罪人吗?

看着沉默的几人,蝙蝠侠还想继续说什么,就被打断了。

一个手上打着绷带的瘦小男人原本是畏畏缩缩地待着边缘,甚至不敢和蝙蝠侠对视,可现在,他居然站了起来,声音都在发抖,却还是坚定的说:

“他救了我。”

男人看着蝙蝠侠,原本没有波澜的眼睛里酝酿着失望。

坐在另一旁的一个女人还有余力,嘲讽的看了一身精良装备的蝙蝠侠和他后面等待着的罗宾男孩。

她出口可比之前的那个男人直接多了:

“大英雄,你还是不要费力气希望从我这儿得到什么了。”

这位街头流莺甚至还白了黑夜恐惧一眼。

“看上去警局和你家一样啊,英雄先生,你有空盘问我们还不如多去巡逻维护治安。”

流莺为自己补了一下妆,劣质粉底随意的拍在脸上,她专注于自己的妆容,丝毫没有被后面明显不悦的罗宾影响。

蝙蝠侠深深地看了对方一眼,继续提问,他原本想一点点打破几人的防线,也不介意把女人留在最后,蝙蝠侠擅长心理战。

但有一点出乎他的意料,在蝙蝠侠盘问到对后一个人时,原本一直补妆的女人脸上的粉扑的太多,簌簌的往下掉,她只是冷静地换了一只口红,给自己苍白没有血色的嘴唇添点漂亮颜色,就是她拿出口红,对着小镜子时,蝙蝠侠正好又提出一个问题,意外发生了:

“你TM没完没了了是吧?!”

女人突然癫狂地咒骂起来,她的矛头直指蝙蝠侠,甚至毫不犹豫地将口红朝对方砸去。

在罗宾愤怒的做出维护之前,女人的话语源源不断地向外流出。

“不杀人不杀人,你自己不杀为什么非要揪着牧羊人不放,XXX比他们能好多少?艹,老娘已经受够了你们这群傻逼——”

女人疯狂的输出,她的双眼通红,最后是冲进来的警务人员按制住女人,打了镇定剂才把人安抚下来。

蝙蝠侠就站在玻璃外,他身后的罗宾已经按捺不住怒火,皱着眉似乎下一秒就会拔刀。

但男人什么也没有做,只是低声说了几句话,强行带着罗宾离开。

————————

“父亲,您不必理会那个人,她是个彻彻底底的疯子。”

达米安发自内心的崇拜蝙蝠侠,他毫不犹豫地选择维护自己的父亲,这个孩子一直为自己的血脉感到骄傲,他憎恶一切诋毁蝙蝠侠的人。

达米安的安慰男人都听到了,他沉默的驾驶蝙蝠车,点头,看上去充满了敷衍,这不仅没让达米安生气,这个孩子还很高兴蝙蝠侠看样子根本没有把之前女人的话听进去。

但他还是有些怨恨不平:“父亲,他们根本不理解您!您为这个城市付出了这么多,可这些人呢?他们丝毫不理解您的苦心,这些家伙简直无可救药,我们难道就是为了保护这些人而战斗吗?”

蝙蝠侠听着罗宾的抱怨,他开口也安抚了这个小家伙。

与此同时,在警局里,有警员贴心地递给了双眼通红的女人许多纸巾,一个年轻的警员甚至小声地对女人说:“干得漂亮。”

是的,牧羊人的崇拜者四处都有。

如果不是戈登局长压着,早就有警员抱怨蝙蝠侠把警局当自己的神奇道具使了。“你不怕被听到吗?”有关系好的同事来提醒刚入职的热血新人不要和流莺拉扯,却得到对方想到了什么,咬牙切齿的一句话:

“难道不是吗,哥谭跟蝙蝠侠的游乐场一样,抓了放放了抓,你知道别人都说阿卡姆是什么吗?是一个汽车旅馆,不对,汽车旅馆还TM要钱呢!”

这句话出来,警局都陷入了沉默。

因发烧而昏沉无力的身子,被范闲这么一气加上乱砍一通出了点汗,出门时居然变得神清气爽起来。

林嫣儿在范府留下一堆乱摊子后,匆匆回了郡主府,只喝了碗药就再次出门。

她要去见婉儿。

范闲试婚服尚且有姨娘妹妹在身边陪着,她姐姐自然不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婉儿果然很高兴,妹妹在那次下毒事件后就再也没有登过门,她还以为她永远都不会来了。

想起当时嫣儿的泪眼,婉儿心中又是一痛,她无数次后悔自己的行为,这是她血脉相连的孪生妹妹啊,她怎么可以那么做。

她了解范闲,相信他说这药不会有事,可嫣儿没理由信他,生死由命之时,她一定很害怕。

“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原谅姐姐了。”婉儿上前握住嫣儿的手,愧疚难当。...

“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原谅姐姐了。”婉儿上前握住嫣儿的手,愧疚难当。

“说什么原不原谅,我与姐姐何曾有过嫌隙。”嫣儿摇摇头与她回握。

略略打量几眼礼部送过来的这些衣裳,叹口气,转身招呼侍女“我就知道礼部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抬上来吧。”

雕花镶翠的檀木箱被打开,几个侍女上前将里面的东西展开。

是一件火红的嫁衣。

红底金绣,粲然生辉。

明霞锦做里,绛绡为衬,金银丝绣了展翅的凤凰,更有各色珍宝明珠镶嵌其上。

把礼部送来的那些衣裳比得黯淡无光。哪怕婉儿在宫中见多了好东西,也被这流光溢彩晃的有些失神。

“姐姐可喜欢?不如现在就试试合不合身。”怕婉儿开口推拒,林嫣儿又道“这本身就是按姐姐的尺寸做的,你若不要,那就真的一文不值了。”

“怎么会不喜欢呢?”坐在一旁的叶灵儿都忍不住上前小心摸了摸料子“原本我就觉得礼部送来的东西又旧又素,还皱巴巴的,根本配不上婉儿,如今看到这件嫁衣才知道什么叫做美轮美奂。”

说罢,她催促道“婉儿,你快试试吧。”

七八个侍女七手八脚服侍婉儿穿衣,就连头饰也摒弃了礼部定的琉璃,换成林嫣儿送来的黄金凤冠。

“真好看。”叶灵儿将婉儿拉到镜子前“婉儿,你那天一定是最美的新娘子。”

婉儿看向镜中女子,甚至觉得有些陌生。

霞裙月披,娇艳欲滴。

“会不会太……隆重了?”她下意识放缓了呼吸,犹豫着开口。

“成亲可不就是要隆重吗?”林嫣儿从身后扶住她的肩,将下巴抵在她的肩头“姐姐,你放心,绝对没有逾制。任谁都挑不出错来。”

“你只管说喜不喜欢。”

婉儿自然是喜欢的,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睛都在发亮,谁不想要在自己的婚嫁大事上打扮的漂漂亮亮。

但她仍有疑虑

“可这样的话,范闲那边……没有衣裳可以与我匹配该怎么办?”

“匹配?”林嫣儿眨眨眼,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你和范闲原先也是各试各的衣裳,怎么之前没考虑选出的衣裳不匹配?”

庆国婚礼没有规定必须穿哪个颜色,所以院中红的蓝的白的绿的衣裳都有,万一姐姐选了红的,范闲却选了白的,岂不是也不搭?

“礼部准备的衣裳都是成套的”婉儿给她解释“一般是男女方都选上三件,最后看这三件里面有没有刚好是配套的。”

“要是没有呢?”

婉儿不说话了,因为她知道自己一般会舍了自己选出的嫁衣,转而选与范闲相称的。

不只她会这么做,庆国的大多数女子在面临这种问题都会这样做。

林嫣儿不问时她还没意识到这个问题,可现在一想,心中难免怪怪的。

她辛辛苦苦,满心欢喜试了这么多衣裳,难道最后都要是白费功夫吗?可这明明是她的婚礼,为何她不能由着自己的心意,反而要去迁就妥协呢?

范闲是她爱的人,可正因如此,她才希望与他的大婚留下最美好的回忆,她实在不想等未来回忆往事的时候,仍耿耿于怀自己的大婚穿的并不是自己精心挑选的嫁衣。

可……这也不是范闲的错。如果我只顾自己让他随着我挑婚服,会不会太自私了?婉儿心中实在是纠结。

林嫣儿一看婉儿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可不像婉儿那样善解人意,她管范闲怎么想呢,她不在乎,姐姐开心才是最重要的,于是对婉儿的侍女小桃嘱咐“去告诉范闲让他也穿红的。”

“这不就合适了吗”

林嫣儿说得轻松,事情却并非如此简单,虽然都是红色,可叶灵儿都说礼部的衣裳太过素净,只怕到时候范闲在一身艳丽鲜亮的婉儿面前会黯淡无光。

但无所谓,反正她是不会出钱给范闲备衣裳长脸的,只要婚礼风光,新娘风光,其他都无所谓,至于新郎,大体看的过去,不给姐姐丢人就行。

林嫣儿巴不得范闲永远低婉儿一头,做姐姐的陪衬。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从没认为婉儿是嫁进的范家,她下意识地将范闲看作姐姐的赘婿。

她给婉儿整理一下嫁衣的领口,柔声说道“姐姐,还差顶盖头,是我亲自给你绣的,大婚当天我再给你送过来。”

这下婚服就选好了,万事不再用婉儿费心。婉儿便坐下来与妹妹和好友喝茶谈天。

说着说着便忍不住笑起来。

林嫣儿熟悉这种笑,因为这样的笑也经常出现在自己的脸上,眉眼弯弯,神情中透露着幸福与甜蜜。

是想到心上人时,自然而然就会浮现在脸上的。

“婉儿,你笑什么啊?”叶灵儿不解。

“我在想,我现在在这里吃茶躲懒,可范闲估计还在忙着换衣裳。”

林嫣儿心道:这可不一定,一般人不会在一片废墟中试婚服,范闲此时最可能是在找人俢屋子。

她没说话,垂下眼,姿态娴雅地喝了口茶。

“那是一定的呀。”叶灵儿不懂这有什么能让人笑出来的。

“让他这么试啊,一定生不如死。”婉儿唇角的弧度上扬地更大了。林嫣儿正准备也笑笑,幸灾乐祸一番,却又听到姐姐的下一句话。

她的语调轻快又甜蜜

“要是他现在不逃,就说明是真的放不下我了。”

嗯?

林嫣儿懵了,她在努力试图理解姐姐的话,却无助地发现这里面每个字她都懂,可怎么合到一起就这么令人费解?

她姐姐不是范闲自己想要娶的吗?试婚服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吗?如果不是她为姐姐提前定制了嫁衣,姐姐也要跟着一样受罪。

那为什么范闲只是做了他应该做的事情,就被认为是深情的证明?

何况这是陛下赐婚,范闲敢逃,那得先看看司南伯一家的脖子结不结实。

这婚事是范闲宁可出使北齐也要求来的不是她姐姐哭着闹着要嫁,还有他逃的份?

别人一问他为什么逃婚,回答:不耐烦试婚服。

多荒谬。

姐姐为什么把范闲的“应该”视作他的“牺牲”,并还为此大为感动呢?

林嫣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转而看向婉儿,欲言又止。

她不是好为人师给人说教的性子,可这次实在忍不住。

踟躇一下,握住婉儿的手,尽量委婉。

“姐姐,我觉得,你有时候可以多为自己考虑一点。”

“范闲娶到你,是他的福气,所以你不用把一些理所当然看作是他做出的让步。”

“别太惯着他。”

宁才人上门的时候,范闲正在柳姨娘和若若的监督下试婚服。

大抵世间男人都对这些东西不耐烦,哪怕是自己的婚礼也一样。范闲试了一套又一套,他不明白,衣服穿的合身舒适就成,哪来那么多讲究。

宁才人的登门可以说是暂时解救了他。

范闲喜笑颜开地扔了手上的衣裳迎出门,然后就看见了宁才人身后的李承泽和林嫣儿。

他脸上的笑一下子僵了。

“你们怎么来了?”

“范闲,我们可是来帮忙的,怎么,不欢迎?”李承泽冲他挑起眉梢。

“姐姐成亲,做妹妹的帮着参谋不是应该的吗。”林嫣儿轻声细语“小范大人,你我从前虽有龃龉,但这毕竟是我姐姐的大事,我还不至于在这时候给你下绊子。”

“你放心,我此次登门,全为姐姐。”...

“你放心,我此次登门,全为姐姐。”

见范闲还是一脸狐疑,她轻轻叹了口气“我早知你信不过我,特意让表哥进宫请宁娘娘帮忙操持婚礼,小范大人难道还信不过宁娘娘吗?”

宁才人虽久处深宫,却知道李承泽和范闲之间的不对付。说实话她也担心他们在婉儿的婚礼上闹起来,这下听到林嫣儿这么说,倒将心又放回了肚子。

她是看着嫣儿长大的,这孩子从来说到做到,而承泽……万事都依嫣儿。

看见范闲院子里那一箱箱的衣裳,露出满意的笑容“在试婚服了啊。”

“正试着呢,娘娘就来了,这感情好,您也看看哪件最合适。”柳姨娘和若若走出来寒暄。

“柳夫人,若若小姐。”林嫣儿微笑颔首。

宁才人看着柳姨娘拿衣裳在范闲身上笔比划,又看看周围的陈设,终于发现了不对,她一拍手。

“幸好我来了,这怎么专在打扮新郎官,新房却还没开始布置呢,同时干两件事又不冲突。”她边说边招呼“下人呢?快,里里外外该擦的擦了,该扫的扫了,旧的东西直接扔,都换新的,红绸挂起来,喜字也贴起来。”

“红灯笼呢?没有?快去买一批啊!”

“姨娘,若若,娘娘说得对,辛苦你们去准备了。”范闲被宁才人噼里啪啦一通话给说了个晕头转向,好半响清醒过来又看见林嫣儿在冲着若若笑,似乎还想说些什么。

他顿时心中警铃大作,借着这个由头把柳姨娘和若若支开才觉着稍微松了口气。

“范闲是家中长子,柳夫人从前也没有给人筹办喜事的经验,一时疏忽也是情有可原。”李承泽很是自来熟地将宁才人扶进范闲屋里,倒了杯茶。

“娘娘,喝口水再说。”

趁着宁才人喝茶的功夫,林嫣儿问范闲“喜宴共要请多少人?请帖你就不用亲自写了,交给我吧,宴席摆多少桌?冷热荤素果盘点心分别几何,范府的厨子忙不过来的话,现在去外头的酒楼请也来得及。”

看范闲被问得一脸懵,魂游天外的模样,她踱步到他的书桌前提笔沾墨“算了,说这么多你又记不下来,我给你先列个章程。”

她真是来帮忙的?

范闲完全摸不着头脑,怔愣间就听见林嫣儿在边写边念宴席菜色“点心暂定八样,玫瑰酥、梅花香饼、牡丹糕、糖蒸酥酪、白月青衣酥、如意糕、梅子冻糕……再加一个玉带糕。”

“果脯蜜饯需得多些,除了宴席上吃,给街上百姓也分分沾些喜气。那就十二样?”她用的问句,却完全没有跟范闲商量的意思,甚至没抬头看他一眼,又在纸上写下

“樱桃煎、脆蜜课梨条、蜜饯桂圆、奶白葡萄,糖荔枝、花盏龙眼、醉仙桃、糖腌枇杷、柿霜清膈膏、红果雕花、佛手露、香橼脯。”

这些吃食有些范闲连听都没听说过,林嫣儿却如数家珍,可见她平日里过得有多奢靡。

范闲隐隐心中隐隐不悦,说不上来是恼她对自己的婚宴指手画脚还是厌她穷奢极侈,不把民脂民膏放在眼里。

“不妥。”他双手抱臂,站在书桌的另一边。

“你也觉着少了?”林嫣儿笔锋一顿,抬头看向范闲“那就再加四样,琥珀膏、拌石榴、青脆梅、烧风菱……

“烧风菱未免干噎,表妹,不如换成寓意更好的碧糯佳藕?”李承泽插嘴提议。

“表哥说的是。”林嫣儿点点头,将纸上原本的“烧风菱”划去,又在旁边写上“碧糯佳藕”,继续道

“热菜我是想着上一百零八道,三十六荤,三十六素,剩下的是饼饵羹汤,菜样明日我让我府上的人送来。”

“我的意思是,用不了这么多。”见没人管他,范闲抽走林嫣儿笔下那张纸,加大音量“十八道就够用了,我的婚礼,不大办,家宴。”

“你说什么?”林嫣儿握笔的手微晃,一滴墨“啪”的滴到桌上,她很少在非伪装的情况下有这种懵懂的神情。

唇瓣微张,一双凤眼几乎瞪圆成了杏眼。

她怔怔看着范闲,以为自己是烧没退,出现了幻听。

“陛下都下令从户部拨银子,礼部帮着筹备,怎么能是家宴呢?。”

“我的婚礼当然由我说了算。”范闲说完这句话才反应过来刚才开口的并非林嫣儿,而是宁才人,于是又放缓了语气,笑着解释

“我与婉儿大婚,是陛下降旨,满朝文武必定都等着上门贺喜,可您也看见了,范府就这么大,根本塞不下,请谁不请谁都不合适,来不了的人难免心里有刺。”

“所以你就谁都不请了?”李承泽冷下脸,神色晦暗不明。

“范府放不下,那就清街,在街上也摆桌,直到坐满了为止。”他说得很是轻松,因为清街这个事他常干。

“劳民伤财啊。”范闲闭上眼长呼口浊气,觉得跟李承泽夏虫不可语冰。

“可这不是户部出钱吗?”宁才人捧着茶杯道。

“大庆与北齐一战,国库空虚,我怎能因一己私利再去挥霍。”范闲也觉得口渴了,想去倒杯茶,却被林嫣儿叫住。

“小范大人忠君爱国,时时刻刻为百姓着想,我很佩服。”她又将毛笔伸入砚台,蘸满了墨,淡淡替范闲做了决定“既然你不想用国库的银子,那就由范府出钱吧。”

“司南伯好歹也是当过户部尚书的人,虽然前段日子因为你那弟弟被撤了职,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不信他拿不出这些银子。”

哪壶不开提哪壶。

按她这样,又是清街,又是大宴百官,就算司南伯府有些家财也得大伤元气。

范闲想到范思哲被设计的事,更是恼怒,强忍着气重复“我说了,这是家宴。”

“所以呢?”林嫣儿歪了歪头,还是那副杏眼圆睁的疑惑神情。

“所以这些安排用不上。”范闲深吸一口气,极力保持心态平和。

“哦。”林嫣儿换了张纸,继续念念有词“茶水饮品暂定十种……”

“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范闲伸手拿过那张纸撕了,他真的快要疯了“家宴你懂吗?就一家人坐在一起,平平淡淡吃个饭!”

林嫣儿终于正眼瞧他了

然后她笑起来,同时将手中蘸饱了墨的毛笔冲着范闲狠狠一甩。

他满头满身都沾满了墨点子。

“范闲,你是不是觉得长公主和林相都离了京,我姐姐就无依无靠,能任你范家磋磨苛待了?”林嫣儿的声音轻的像一阵薄雾。

她有这么个习惯,心里越是恼怒,面上就越是和颜悦色,言笑晏晏。

“我没有!”范闲听到这话,来不及擦干净脸上的墨便大声反驳。

“那你为什么这么对她呢?”林嫣儿痴痴问,眼神因不解而变得惆怅空洞“户部的银子你不用,百姓都夸你清廉爱民,范府的银子你也不用,司南伯欣慰你孝顺懂事。”

“你做了好官和孝子,那我姐姐得到了什么?”她蹙起眉“一场寒酸的喜宴?”

“可我姐姐是个郡主啊,京中的七品官办喜事尚且要摆上八九桌。”

林嫣儿的眼睛泛着幽幽的光,令范闲想起坟场中平静燃烧的鬼火,她放下笔,站直了质问范闲。

“你说你爱我姐姐,就是这么爱的?”

“你自己就决定下来这是家宴,我姐姐知道吗?”

“我对婉儿的心,日月可鉴。”范闲并没有因为林嫣儿的质问而乱了分寸,依旧不卑不亢“在我看来,婚姻是两个人的事,只要情感真挚,不在于场面有多盛大。”

“婉儿和别人不一样,她要是知道,也会支持我的。”

“那就是婉儿……现在还不知道。”李承泽走上前,脸色不怎么好,反正他自己娶表妹绝不会用家宴来敷衍。

“日有升落,月有圆缺。”林嫣儿冷笑“是,你要是现在告诉我姐姐只办家宴,她八成是同意的。”

“可是范闲,你有没有想过,这样的同意究竟是她发自内心的想法,还是不想让你为难而做出的妥协。”

“别跟我说姐姐她不喜外人,婚宴只求温馨一类的话。”

“她是个人,会说话,有自己的思想。”

“如果她真的只想要个简单的家宴,难道她不会主动跟你提吗?”

“我不信你完全不知道郡主的婚礼如此会太过寒酸,你只是……没在意,就像是范思哲看了那么多次账本却没发现抱月楼买卖的不对。”

“你在装聋作哑,你把我姐姐当成了你的附庸。”

林嫣儿说着说着,突然难以自抑地落下泪来。她哭自己无力阻止这场婚约,哭姐姐未来要嫁给范闲这样的人,哭世上大多女子都身不由己的婚姻。

不是的,他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范闲在心中辩驳,他当然爱婉儿,否则怎会对她一见钟情,怎会冒险出使北齐只求婚约履行,怎会亲手为他们二人打造代表矢志不渝的婚戒。

他有太多太多证明自己爱婉儿的证据,但却奇怪的对林嫣儿的质问找不出话辩驳。

为什么呢?他也觉得疑惑。

可如果范闲将疑惑说出,李承泽会很快给他答案:你大抵是爱她的,却不曾真正地发自内心地尊重过她。

宁才人此时也终于从对林嫣儿的那番话的思考中反应过来,她听得不是很明白,但她懂了其中一点。

范闲说婉儿“和别人不一样”究竟是夸赞还是枷锁?

不一样在哪?不慕名利?不好金银?这明明是赞许,可难道婉儿就要因为这一句赞许而心甘情愿接受这场连乡间士绅嫁女都不如的婚礼吗?

“贤惠大度”“体贴丈夫”“孝敬公婆”

女子得到的只是一句夸赞,奉献的却是自己的全部。

“不能是家宴!”宁才人听见了自己站起来撞翻了椅子的声音,也听到自己几乎破了音的喊声。

她被自己吓了一跳,紧接着按住桌角又重复一遍“不能是家宴!”

“可预算已经上交户部了。”范闲垂下睫毛,以一种回避的姿态道“再走一遍流程太麻烦。”

其实他已经发现事情不对,可与林嫣儿为敌这么久,实在是不愿意在她面前露怯,更不愿意她对着自己和婉儿的婚礼指手画脚,只想着暂时将她打发过去,明日再从司南伯府库房拨银子。

他那么爱婉儿,自然不会让她有一个不完美的婚礼。

林嫣儿如游魂一般从桌后走出来,巴掌已经到了范闲脸侧,又给她生生止住。

她用左手抓住了自己想要扇范闲的右手,觉着太阳穴突突直跳。

神经质地喃喃自语“不行,不能打你,三天不足以消掉痕迹,姐姐成亲要是新郎脸上顶着巴掌印,不好看,很丢人。”

她开始到处张望,快速在房间里踱步,整个人都焦躁异常。

突然,她的视线定格在房间的某一处,于是笑了。

范闲还在为刚才那没落下的巴掌而恍惚,转眼间却见林嫣儿踩着椅子身轻如燕地站上了书桌,然后取下他挂在墙上的那把剑。

剑出鞘,锋利尖锐。

“轰!”她第一剑,劈了范闲的书桌。

第二剑是屏风。

第三剑砍翻方才宁才人靠着的八仙桌,上头茶壶茶具碎成了渣,茶水流了满地。

林嫣儿根骨差,习不了武,挥剑没有章程,只是乱砍一通,见着什么砍什么。

“你发的什么疯!”范闲这才反应过来,他惊恐地瞪大眼睛,那只小的眼睛变大,大的也变得更大,几乎要从眼眶飞出。

他想要去拦,却被李承泽不着痕迹地挡住,碍于宁才人在场,他甚至不能动武。

“我没发疯,我是在帮你。”林嫣儿挥砍不停,语气无比平静“不是没银子吗?我出啊。”

“为防止朝中有人参你和表哥有银钱往来,我毁了你的屋子。”

“赔的银子就用了办婚礼吧。”

可这归根结底钱还不是范家出的吗!

范闲想要开口,却对上林嫣儿讥诮不屑的眼神,她似乎在说:你有钱住这么好的屋子,放这么贵的摆件,没钱给我姐姐场风光的婚礼吗?

内息一阵紊乱,几乎让他站立不住。

这下他是想拦也没力气拦了。

眼睁睁看着林嫣儿将屋子砍成一片废墟,李承泽拉着偏架,宁才人也是闭了眼装作什么都没看到。

这一幕居然奇异的和范闲在婉儿家给李承泽下毒那幕对应起来了。

只不过当时他为刀俎,而此时却成了案板上的鱼肉。

“该赔的钱我回去就给你送来。”林嫣儿拖着剑走到范闲面前,剑尖与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声音,让他忍不住咬紧了牙。

“请最好的工匠,把这屋子修葺的喜庆些,要是三天还不能修的让我满意,我不介意让你住进我姐姐的郡主府。”

她一字一句道“毕竟陛下只是给你们定了婚约”

“却没说这婚事究竟是你娶妻,还是我姐姐纳侍。”

“泼妇。”范闲被震撼到失语,半响才骂了一句,后又觉得不够,于是补上句“疯女人。”

林嫣儿嗤笑,半点没放在心上,她在很小的时候就思考过这两个贬义词。

它们往往是被用在有攻击力的女人身上的,当男人觉着女人不够顺从,冒犯了自己的权威,就会给这个女人贴上标签“撒泼”“她疯了”

重复的多了久了,就连女人自己也会怀疑是不是自己的错,然后拼命挤进“贤惠温婉”的模子,变得完全不似当初的自己。

就比如现在,范闲不想给她姐姐个体面的婚礼,她就出银子替他体面,他不领情就算了,还要怪她,

多冤枉。

她不会这么怀疑自己。

大抵世上的疯子总坚定认为自己没疯,同时也会将正常人看做疯子。范闲说她疯,那有没有可能。

疯的不是她,而是他?

林嫣儿又落了泪。

她觉着姐姐真可怜,居然要嫁一个疯子。

虽然范闲死后不影响姐姐改嫁,可她到底还要与他朝夕相处一段时光。那作为补偿,婚宴一定要更盛大。

一个屋子是不够了。

她拖着剑要向外走。

“表妹去哪儿?”李承泽含着笑问。

“我多去砍几个屋。”林嫣儿眉眼弯弯,平淡的像是在说今天的饭菜不错。

“我给户部写折子,让他们重新拨款,行了吧。”范闲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忙不迭出声将她喊住。

林嫣儿和李承泽从废墟中给他找出笔墨。

看着范闲写好,她心满意足将折子收起来“早这样不就行了吗,本来字就丑,没个桌子垫着更是丑上加丑。”

“小范大人放心,虽然您松口让户部拨了款,可这屋子毕竟是我造成的,赔偿自当一分不少——我会用这笔钱在另条街上多摆几桌流水席,与民同乐。”

目睹着林嫣儿和李承泽又扶着宁才人从他院中走出去,范闲几近呆滞地坐在门前的台阶上。

“啊!!!!”

像极了土拨鼠。

*

开始的时候,是塘里的冰化了,门口小溪的水流变大了点。运气好的话,可以捉到好几条鱼来加餐。

后来檐下的冰棱也开始不断滴水,如果要白日坐在那里玩的话,不得不每天拿抹布擦干净。到处都开始融水,差不多也到了给田地排涝的时候了,灶门炭吉想。

正在这时传来树丛被拨开的沙沙声,转身望去...

正在这时传来树丛被拨开的沙沙声,转身望去,一个赭色衣服的男人站在那里,撩起头顶遮挡住他高大身材的枝桠。

灶门炭吉露出惊喜的神情:“缘一先生!”

两人并排坐在已经擦干净水的屋檐下。

“两年没见,您看起来还是很精神,真是太好了。”他一边笑着,一边把小女儿朱弥礼抱到跟前,不让她乱爬。男人沉默地看着他的动作,眉眼微微舒展。

“你们看起来似乎过得很幸福。”他把视线转向屋外辽远的天空,语调平缓,“在这样的季节,看到幸福的人们,自己也会感同身受。”

“啊,您是想到了儿时佳子小姐曾经照顾过您的岁月吗?”炭吉意识到他指的是冬季快要结束的时候,笑着道:

“那真是互相陪伴、非常深厚的感情了。我给朱弥子讲述这个故事时,她羡慕了很久。”

男人平静沉稳的神色丝毫不变,就连看着前方融雪的土地的眼神也一动不动。既没有说话,也没有点头。

炭吉像是回忆着什么,展露欣慰的笑容。“当初得知解除了佳子小姐身上鬼的控制,您也并不受斑纹剑士寿命的影响,我和朱弥子由衷地为你们高兴。”

那位美丽温柔的小姐,还维持着身为鬼时十几岁的少女模样,站在缘一先生身边美好得令人艳羡。

“既然她受到鬼之血影响最小,那么想必变回人类是很有希望的事。”炭吉几乎肯定地敲了敲掌心,“这一次,您一定要把自己真正的心意好好说给佳子小姐才行。”

男人的目光依旧只是落在前面遥远不知名的地方,半晌,才慢慢开口。

“……在离开了鬼杀队之后,她陪伴在我身旁。”

炭吉点头,就是在那个时候他们的女儿诞生,盛情邀请缘一先生前来做客,也是第一次见到了他提到过自己重视的鬼之少女,自幼时起就很是依赖的茶艺教师。

“那是我一生当中最快乐的一段日子。”男人脸上的神情依旧平淡没有波澜。

“看到你和朱弥子的孩子,小小的非常可爱,让我想了很久。不知道人与鬼是否能够孕育生命,当时的你还很认真地劝慰了我。”

来自南方的风呼啸,将缘一先生耳边特别的花札耳饰卷得纷飞。炭吉好像本能地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为什么要用“那是一段怎样的日子”?

“后来,”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没有落在任何地方。“她消失了。”

……欸?!灶门炭吉揪住衣角,瞪大了眼睛。

“没有预兆,”他低头,“就像当年平常的那天,送走了出门的我。”

炭吉不敢说话,甚至呼吸都不敢用力,嘴唇有些发抖。虽然眼前的人无论神情还是语气都非常平淡。

“一个曾经侍奉在鬼王身边,后来被我救下的名叫珠世的女孩一直在帮助寻找。最后仿佛非常不忍地告知我,她……很有可能因为那特殊的鬼血体质,源之血弱化或是死亡,都会带来重创。换言之,她与那个男人的性命连在了一起。把她缔造出来的男人还活在世界的某个角落,而她却因为过度虚弱而一步步走向衰亡。”

屋檐上的水滴落下来,闪烁晶莹光芒。小朱弥礼就像看到了什么奇特的事物,眼睛放光地咿咿呀呀去抓。孩子虽然很小,被父亲紧张地抱过去时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委屈地咬着手指不敢再乱动。

“……直到今日,我连她的下落,或是尸身都无法找到。只能在她曾经与我生活过的那个小小院子里,立下一座衣冠冢。”

“她在桌子上给我留了一封信。想必是不愿在我面前分离,哪怕走向孤独的死亡。但是,”

他始终用这种平和,缓慢,仿佛十分费力的语气说着,没有一次直呼过那个名字。只在这时,声音里有了轻微的颤抖:

“但是。明明曾经失去她的时候我已经对自己起誓,明明已经对她说过……假如能够再次重逢,我必定、必定不会再留你一个人,独自面对绝望。”

“缘一先生……”有泪水从炭吉的眼中滚落出来,他想要开口安慰,然而喉咙却被沉重的哽咽勒得说不出话。

男人缓慢地、深长地呼吸,就像在努力平复内心激越翻涌的情绪。过了很久,他才继续开口。

“因为兄长变成了鬼,她哭泣了很久。认为是自己提及斑纹剑士活不过二十五岁的事,才让鬼抓住了人心的弱点和机会。”

“即使是自己,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事物,旁人也能轻而易举地将其摧毁践踏。”

长发卷曲的人浅淡地笑了笑,目光埋藏过整个燃烧在冻土里,万物的余烬。

“……我,是一个没有任何价值的男人。”

“到头来,还是和那些没有力量的人一样。想要守护的东西一样也没有守护到,想要完成的事什么也没有做到。”

别说了,缘一先生。铺天盖地的悲伤环绕周身,炭吉却无法想到任何能够慰藉他的语言。您不是没有价值的人。

“保护不了自己所爱的事物,我将用余生赎罪,保护他人的幸福。不再让他人如我和她这般……”

他停下了说话。因为炭吉怀中的孩童好像突然对他随风飘曳的日轮耳饰起了兴趣,正努力挣脱过来攀住他,咿咿啊啊地想要抓住仔细看。

朱弥礼!!炭吉大惊要把她拽回,却见缘一先生已经先他一步,站起身将孩子抱了起来。

白昼的雾气由南风微微散去,阳光从云层里爬出,照耀在孩子欢笑着柔软洁白的脸庞。

他睁大了双眼。

【缘一。也许从来没有对你说过。】

【喜欢和怀念与岩胜,与你在一起的日子。即便这是一场计划中的相遇。】

【我不知道你的愿望是什么。但是我曾在小屋里准备你喜欢的菜肴时,想要这样的日子能够一直继续,无论太阳升起,或是月亮落下去。】

【如果终有一天需要分离,也请求你能够稍微记得我,记得这些除却悲伤以外的事情。就像我始终能够记得那个冬日的黄昏,那个明明讨厌拿刀,也不喜欢伤害、斩断躯体的感觉的孩子,为了救我、为了救这样的人们,还是毫不犹豫地挥刀的情景。】

【总是迷茫,总是自责与反省的小小英雄,希望有朝一日也能如我认为的那样,承认他自己。】

【祝愿缘一健康。】

【快乐。】

【活下去。】

“诶?这不是缘一先生吗——”灶门朱弥子抱着箩筐回到门前时,看到的就是那个厉害的剑士大人,抱着女孩跪在地上流泪的场景。

她无措地看向丈夫,却见丈夫也是泪眼朦胧,笑着对她摇了摇头。

来自远方的风浩浩荡荡,带着要涤净一冬沉闷的气势,将他的外袍猎猎掀起。就像河水带来甘霖,土地孕育生命,花朵绽放芬芳,每一个春日都如约而至,无谓大地上发生的任何故事。

缘一先生,这次是真的要走了吧。灶门炭吉双手接过他赠送给自己的花札耳饰,内心忽然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虽然应答着自己邀请再来玩的话语,但是意识中就是如此觉得。他想要追上去,想要大声地呼喊,您并不是没有价值的人,我和我的后人,还会将您存在于世的创造流传下去。

男人转身如来时一样,拨开了正舒展抽芽的丛丛枝桠,背影消失在没有方向也没有终点的彼端。最终炭吉停下了脚步,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THE END
1.猫咪免费领养套路,避坑指南?最近很火的路边免费领养小猫,99%都是套路满满的欺骗,等你反应过来,就已经掉入陷阱看到免费两字,你是不是很心动 猫咪颜值高还免费?凡是先冷静想想,别贪小便宜,被免费迷惑你看上别人的猫,别人看上你钱包 避坑指南 1猫猫来源问题,非正规渠道,健康存疑,有的是后...https://m.dianping.com/ugcdetail/252275199?sceneType=0&bizType=29&msource=baiduappugc
2.警惕套路!#免费领养猫咪被签约买13月猫...来自新浪黑龙江【警惕套路!#免费领养猫咪被签约买13月猫粮#】#免费领养猫咪被强制买13月猫粮#1月2日,重庆。有市民免费领养猫咪被签约买13个月猫粮。猫舍店家胡先生称,在朋友圈看到有客人上当受骗,这在我们行业里属于套路,这只猫正常市场价就是几百块,合同强制每个月打款像分期付款,猫粮价格也远远超过了小猫的本身价值,想提醒...https://weibo.com/2458873097/MntjudHZJ
3.每日新报上交猫咪生育后首胎幼崽的套路,简直是太高明,当然也是够黑心。搞繁殖买卖的猫狗贩子不但捆绑售卖宠物用品,而且领养人想拿回押金,就要按照规定送猫去配种,还要负责把母猫所生的幼崽养到断奶。猫狗贩子没付出任何心血就能得到一窝小猫,可以说是空手套白狼。如果领养人没按协议去做,押金就拿不回来了。至于卷押金...http://epaper.tianjinwe.com/mrxb/h5/html5/2022-10/09/content_19042_6815116.htm
1.免费领养的小猫出了状况消费者怀疑“被套路”但3000元的违约金有可能高于商家的实际损失,消费者可以依法申请降低违约金数额。 目前,小梅已经联合其他消费者向相关单位进行投诉,同时准备采用法律手段,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 第1眼-重庆广电记者 高怡 胡代坤 原标题:免费领养的小猫出了状况 消费者怀疑“被套路”...https://wap.cqcb.com/shangyou_news/NewsDetail?classId=2&newsId=4466049
2.市民遭遇“无偿领养”猫咪套路,律师:针对不合理的格式条款消费者...4月17日,市民阿鹏(化名)向深圳特区报热线反映,他和女朋友在线上平台看到宝安区有一家宠物店可以无偿领养小猫,然后就去店里选猫,去了之后才知道领养需要签一份领养协议。在经询问,店家解释后,签了协议,但回家才感觉到可能被套路了——商家用“无偿领养”做噱头让消费者绑定支付宝购买猫粮保障套餐,而且协议中的多...https://www.dutenews.com/n/article/8117742
3.在商场免费认养小猫的地方窝囊了一次我今天吃完饭就在商场一个角落看到免费领养小猫,我还寻思广州可以啊都有这种领养流浪猫的活动,凑近一看都是品种猫, 听那个卖猫的跟人介绍,免费领养,需要交保证金并且每个月要在平台充几百块钱(每只猫价格不同),他们看好的那只布偶猫每个月四百,这个钱可以在平台买猫粮,我这贱嘴插了句话说那不就是分期付款...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304477489/
4.免费领养猫咪无套路!綦江圈子綦江在线怎么领养?来自安卓APP客户端 https://www.qj023.com/thread-2159351-1-1.html
5.我和猫咪那些事完整版在线免费阅读我和猫咪那些事小说第10章 被狗养大的小猫 第11章 两只叫声不同的猫相见了 第12章 一只会说人话的猫 第13章 猫猫也爱看热闹 第14章 鼠鼠也爱看热闹 第15章 想狡辩的小黑白 第16章 骂骂咧咧的流浪猫 第17章 夺妻之仇,送绝育套餐 第18章 嘴贱惹的祸 第19章 出门遛弯,痛失“铃铛” 第20章 唯有套路得猫心 第21章...https://fanqienovel.com/page/7288197999287602210
6.免费领养宠物背后的捆绑消费骗局,你知道吗?其实,此类事件早已发生,各种套路不断衍生。有网友反映,一些店家还以“免费领养”为名,要求领养者缴纳押金、分期返还款项或按月购买宠物用品、猫咪出生后交出第一窝小猫等。 相关案件被法院认定为合同纠纷 北京青年报记者查阅裁判文书网发现,此类事件在全国多地都有发生,包括成都、重庆、武汉、贵州等。法院一般将此类案...https://m.bjhwtx.com/h-nd-183637.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