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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馨提示】本章节有魔改了北蛮行军的速度以及梧帝杨演的人设,很抱歉,在我这里,他洗不白……(本章有战损钱昭,也有不用孙朗送信也能get到重点的于孔雀,以及毒唯金媚娘登场)

合县城墙城楼外

梧帝在见到了左家岭的红白狼烟后,果断改道去了合县,将情报献于守将于将军。合县守将念其恩德,未将人作为阶下囚扣下,反奉为上宾请他一同出谋划策。彼时,梧帝和合县守将等人正埋头看着一张地图,梧帝指着地图里一处关隘说道:“左家岭已经陷落了,北蛮人下一个必经之路就是渠头道,现在你们在那还有多少兵赶紧推石下山拦路,多少还能阻拦一二!另外,我们还可以……这样……还有这样……”

于十三和元禄站在稍远处,警惕地留意...

于十三和元禄站在稍远处,警惕地留意着安国人的举动一一有些好奇的安国士兵,正在探头探脑。从他们的角度,可以看到城门正被紧急关闭,百姓们正匆忙进城,士兵们正在城下壕沟挖埋着尖刺。

元禄摩挲着自己的铭牌,有些恍惚地低声问道:“十三哥,你说孙大哥可以找到……”

于十三摸了摸元禄的脑袋,安慰道:“你野外生存的技能还是孙朗和钱昭教的,别担心。他既然给我做了‘迂回潜行’的手势,就不是一心奔着死局去的。找了那么多年的弟弟原来就在身边,老钱还没听你叫他一声哥哥呢,才不会甘心去跟阎王喝茶。”

元禄轻轻“嗯”了一句,勉强自己换个话题。“十三哥,那人之前那样对我们六道堂,那天又是那样……现在说起这些排兵布阵又头头是道,用心尽力……他到底算是好人还是坏人啊”

“就算他曾经败给安国人,可毕竟也是熟读过兵书,领过上万大军的人,他武功不怎么样,心思恐怕也不纯,但军机上,咱们不如他。当然啊,我也不是长他人威风,但凡老宁和老钱有一个人在这,那货就可以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了。”于十三瞥了一眼不远处的梧帝,拍了拍元禄的肩膀。“这乱世里,活着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心存天理,凭心而为即可,哪有那么功夫想什么好和坏。老宁和老钱都自己选择了自己的路。殿下和圣上,不一样也在选择自己的路吗不过话说回来啊,路随便选,你要敢学钱昭这王八蛋一声不吭就做决定,你哥的账我一并算你身上。”

”唔——又不关我事啊——”被于十三捏红了脸蛋的元禄看到梧帝走了出来,连忙示意,正色相迎。

“其他还好说,只是前些日子褚国听说安国内乱,这几日在离这不远的涂山镇陈兵数千,合县的守军都调过去了,现在合县的守卫只剩下八百。”

梧帝这话一出声,于十三的脑子里轰地只剩下四个大字“守不住了”。

正当于十三和元禄面面相觑之时,乔将军领着一个少年郎走了过来,他低声道朝梧帝拜了拜:“陛下,这是我的儿子小七,你们跟他悄悄地从南城门水路走吧。”

众人愕然。

“合县缺兵少马,北蛮人来势汹汹,多半是守不住的,只能多拖一会儿是一会。陛下不顾安危,冒险前来通知,我却不能不明事理。今日我就当没见过您。”乔将军拍了拍一边少年的肩,叹道。“我年过五十,就只有这一个儿子。陛下,小七就拜托您了。”

“爹!”

乔将军压低声音:“快走!拖久了,北蛮人就来了!”而后,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元禄一时冲动,抢在梧帝之前便朗声问道:“乔将军!你只有八百人,如何能对付数千北蛮”

乔将军回头看了一眼这比他儿子大不了多少的少年,言辞铿锵:“我知道等待我们的会是什么,但大丈夫生而为人,为国尽忠,为民尽义便是本份!大不了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梧帝看着一时被激起的士气,尴尬地舔了舔嘴唇,因着那夜钱昭挑破了一些事,这几日六道堂众人对他的态度明显说不上敬重,民心这点他算是失个彻底了,多少封雪冤诏也换不回了。转念一想,若是就这么回了大梧,他或许也不过是个被幽禁的太上皇的命,但是若是此战他参与了,无论成败,只要能全身而退,面对丹阳王,他还有一战之机。

他看过了地图,他知道只要北蛮来的人不是数倍高于合县的兵将,还是有可能守住的。

心念一定,梧帝立即义正辞严地喝道“乔将军莫走,朕来助你守城!”

元禄不知那么多的弯弯绕绕,与其他六道堂众人眼底骤然升起了惊喜的光芒。

乔将军也难以置信的折返过来,讶异道:“陛下高义,但敌众我寡,北蛮人又那么凶残,您身为一国之君,不能留在这里徒送性命。”

梧帝一脸舍生忘义:“合县是关喉要地,北蛮人已经破了天门关、破了左家岭,要是再破了这里,方圆几百里只怕就无险可守。数月之前,这里也还是我大梧的土地,这里的百姓,也曾是我大梧的百姓!乔将军,今日我杨演不是什么皇帝,就是是一个想帮你守城的普通人,我毕竟带过上万人的兵,总比你手下那些校尉强点!而且,我看过这边的地势了,有机会守得住!”

乔将军毕竟也是一方将领,一提瓮城立刻明白过来。“建瓮城确实可行,但这工期恐怕没个十天半个月是不行的,以时日计,左家岭到这边最多3天。”

梧帝:自信满满地摇了摇头:“用不了十天半个月,元禄!用你说过的那个雷火弹,能不能尽快把这山炸塌”

乔将军惊喜道:“当真?火药我这还有不少!”

元禄骄傲地挺起胸膛:“小爷元禄我是六道堂饿鬼道中最顶尖的机关高手,若不能说到做到,敢请军法从事!”

一直沉默着旁观至此的于十三终是向其他六道堂众使了使眼色,上前一步道:“六道堂上下,皆不畏生死,愿追随圣上,共守合县!”

乔将军虎目含泪,拜倒在梧帝面前:“陛下大德,末将粉身难报!”

乔将军转头向不知在何时已经围到一边来的安国士兵发令:“今日,我们安梧两国联手,不计前嫌,共守合县。尔等务必唯梧帝陛下之命从事!”

众安国士兵:“谨遵将军吩咐!”

梧帝看着一众精兵良将,眼中发光,胜券在握地喊道:“生死与共,众志成城!”

于十三瞥了一眼也打鸡血一样在呼喊的元禄,侧过身默默退了一步,从怀里掏了一封封漆的密信递给了身畔的丁辉,小声交代道。

“你乔装一下从南门出城,速送信回都城,此信必须亲自交给丹阳王。”

原本也在跟着欢呼的丁辉一脸懵逼地接过信,本能地点了点头。

只见于十三的眉宇重重的蹙起,目光越过欢呼的众人落在烽火硝烟处,轻声道。“我们,需要援军。”

——安国俊州的金沙楼——

金媚娘百无聊赖地坐在软塌上,一边喝着南陵水泡的茶,抬头朝手下扬了扬眉。

手下得到授意,立刻端起一脸盆冰凉的井水就往床榻上昏迷的人脸上泼去。

钱昭被泼得一激灵,本能地翻身跃起摆出防御姿态,待在模糊的视野里看清来人,这才松了劲坐倒在湿漉漉的床榻上。

“是你……”

“看到是我是不是很失望?你们俊州六道堂分部的人可不怎么样,我的人都把你掳回来12个时辰了,他们也没找到人,还在你插的那轮回旗附近转悠呢。”金媚娘调笑着,换了个姿势,懒洋洋地说道。

钱昭脸色苍白地靠在床沿上,一手按着胸肺处隐隐作痛的断骨处,仔细地打量着金媚娘。为了传递情报,他和孙朗分开后,拖着断掉的骨头,不眠不休连着跑了2天的马才赶到了距离最近的俊州,原想先跟张嵩的人接上头,奈何真的撑不住,刚插完旗就晕了过去,连接头人的面都没见着。

入手摸到了包扎的绷带,他顿了一下,哑着嗓子问道:

“宁远舟在哪里?”

“呵,”金媚娘从未见过这么直接问情报的,当即冷笑道:“你们宁堂主为了闯塔,丢下我们尊上说走就走,累她深陷皇城被逼而死,我若是知道他在哪里,早把千刀万剐了,还留着过年么?”

钱昭的眼里平淡无波,他微微扬了扬下巴,露出了自己手臂上的绷带,说道。“诚如你所说,如意若是死了,你不会放过宁远舟,更不会放过曾经伤过她的我。但我现在还没死,所以……任如意没事。那么只要她没死,她在哪,宁远舟就在哪。”

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钱昭微微吞了一下口水,火烧火燎的喉咙正在提醒他,他的身体也已经绷到了极限,正在发烧。作为医者,他的身体他自己知道,但有些事情,刻不容缓。眼见金媚娘有意为难,钱昭微微喘了口气,冷声打断:

“北蛮人过天门关了。”

“什么?!”金媚娘本想再损两句,被这句话一刺,立刻从软塌上站了起来。她能猜到能让钱昭这样不要命地千里奔袭传递的消息,定然不小,却没有想到竟是这样的军机重要。

“我看到了北蛮右贤王的王旗,前哨至少也有三千铁骑,安国必须派兵驰援,否则天门关后,合县必将第一个失守。合县之后……咳咳……”

许久未进食,钱昭一时话多,说到激动处,嗓子一痒连带激起一连串的咳嗽。这一咳嗽,原本就断裂的骨头夹杂着酸麻顺着脊椎一路疼到了脑门,不多时,立刻满头大汗起来。只是一阵咳嗽,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拽紧了拳头抵住胸口无奈地弯下腰去,原本就烧得昏昏沉沉的视野又开始模糊了起来

其实话说到这份上,倒也没什么必须再问的了,媚娘挥了挥衣袖,示意小厮上前帮忙,而后冷声说道:“六道堂分部那边,我会遣人去送个口信,我这边也会有我的渠道让朱衣卫尽快掌握这个情报,上达天听。不过,有一句话我没骗你,宁远舟现在身在何处我是真不知道,安都皇城事发之时我人已不在安都,目前也只收到了尊上一封平安信,连她在何处,我们也不得而知。”

临出房门的时候,金媚娘微微侧头补了一句。

“有件事你要知道,你曾伤过尊上一事她从未提到过,若非念着她对你们的这番回护,刚刚你话出口的时候就已经是死人了。”

语毕,金媚娘拂袖离去。

“萝卜怎么卖的?”

“五文钱一斤。”

“这萝卜叶都蔫吧了,都搁了好几天了。你便宜点,十五文我全包了。”

任如意看着平日寡言少语的钱昭激烈地和菜摊老板讨价还价。

“晚饭我来做。”钱昭跟宁远舟说。

“你手都这样了,怎么做,快别操心了!”宁远舟戳戳钱昭鼓成肉包子的手。

“我有办法。”钱昭说,“下午还有活儿,换窗户纸、刷鞋靴、收衣服、补房梁……宁头儿能不能替我监督他们干活?”

“好。”宁远舟点头,“那你一个人怎么买菜……”

“我跟你去。”任如意站起来。

“这不妥……”“没什么不妥。”任如意打断钱昭,“就这样说定了。”

任如意怎么也想不到买菜要拉驴车,现在驴车上已经铺满了菜。......

任如意怎么也想不到买菜要拉驴车,现在驴车上已经铺满了菜。

要买这么多吗……任如意看着身后的驴车和身前的讨价的钱昭默念。

萝卜装上车,任如意问钱昭是不是够了。

“没买肉呢。”他们来到肉铺前,谈笑场中斗智者,讨价还价正酣腾。随后,五十斤的牛羊肉上了车。

任如意心疼车轮子,怕压坏了。

“没事的。”钱昭说,“我用它装了两只羊都没事儿。”

“五个人能吃两只羊?”任如意不解。

“四个人吃一只。”钱昭说,“孙朗自己一只。”

“孙朗不是喜欢毛茸茸的动物吗?”

“羊上了桌就不毛茸茸了。”钱昭和任如意往回走,“就成了香喷喷了。”

离开菜市场前钱昭去了药铺,抓了些药,任如意问他上午宁远舟不是抓了药吗,钱昭只说上午有几味药忘记拜托宁远舟抓了。

回了家,钱昭打水、劈柴,任如意摘菜、洗菜。前院传来宁远舟气得发疯的声音。

“元禄你怎么把刚换的窗户纸捅破了!”

“于十三你刷鞋不刷里面的吗?”

“宁头儿我收衣服的时候不小心把衣服掉地上了!”“那不白洗了吗!还有,孙朗你把我修房梁踩的凳子拿哪儿去了?”“啊?宁头儿我觉得你那身高不用凳子就能够着……”

前院嗷呜乱叫好不热闹,厨房忙碌勤快井井有条。任如意将羊肉切成条儿,蘑菇切快儿,萝卜切片儿。钱昭拿走厨房的大铁锅支在院子里,下面放上小灶,添柴打火,四周围上桌椅板凳。

新鲜的菜蔬肉食上桌,每一盘都摞成塔,满满一盘,一桌菜此起彼伏,仿佛层峦叠嶂的美食群山,高低错落的美食楼宇。

大锅加水烧开,加入葱段、姜丝、大枣、枸杞、香菇。

任如意去喊男人们开饭,钱昭倒麻酱在若干个小碗里,将醋、酱油、辣椒酱、韭花酱、香油、白糖、糖蒜,各放一个小碗。

“天呐!今天吃火锅!”孙朗眼睛发直。

“嗯。”钱昭摆好碗筷,往冒泡的锅里下肉。

饿狼们落座,刚才干活笨手笨脚的三个男人抢肉灵活熟练快准狠。。

于十三给钱昭喂着饭,钱昭咽下一口:“你给元禄夹点儿,他够不着菜。”

“哎呀你都这样了还顾着别人!”于十三摇头,“只有我会心疼你,你要珍惜我啊,老钱!”正得意时手一抖,菜差点没送到钱昭嘴里,钱昭眼疾嘴快,叼住要掉下的菜叶,吧唧两口吞进嘴里。

像小兔子啃菜叶。

这饭吃得一个心累。

“于十三你可得了,你那手抖得跟筛子似的,老钱咋吃?”孙朗嚷嚷着换下于十三,其实是想薅兔子。

孙朗虽然手不抖,但是喂五口,四口进了孙朗的嘴。

“孙朗你是喂人家还是喂自己啊?”宁远舟看不下去了。

“呜呜……喂老钱啊!”说着孙朗往塞得鼓鼓囊囊的嘴里又塞了一片肉。

“元禄呢?”钱昭在饭桌上寻找元禄的身影,众人也疑惑,元禄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还是看我的吧!”小孩儿从自己房间跑出来,手里举着一个小玩意儿。

“钱大哥,用这个吧!我下午特意为钱大哥做的!”

一个类似勺子的东西,但尖端分出细长的枝杈,可以扎东西吃。

“小子,瞎费什么心。”嘴上说着,脸上却绽放出一个笑容,手上接过小工具。

“老钱你冲元禄笑不冲我笑!你就是嫌弃我!”于十三哼哼。

“再说给你按锅里。”

“老钱你不爱我了!”

大事不好。

钱昭的手肿了。

两只手又红又肿,手指几乎不能动,像馒头一样的手放一起比脸还大。

“怎么回事?”宁远舟焦急地托起钱昭的手查看,“什么时候的事情?”

“早上起来就这样了。”钱昭抽回手,“先不管这个,我还没做早饭!”

宁远舟一把拉住要跑去厨房的钱昭:“什么不要紧,都这个样子了怎么做饭?”

“不是什么大病,没事的!”钱昭挣脱开宁远舟奔向厨房。

“诶,老钱,今早吃饼啊?”于十三嚼着饼问。

“不爱吃吗?”钱昭问。

“不是啊,只是最近一直吃粥,忽然吃饼,挺新奇的。”于十三边笑边伸手去夹凉拌西红柿。

“今天的饼也很好吃呢!钱大哥怎么不吃啊?”元禄鼓着腮帮子问。

“我吃过了......

“我吃过了。”钱昭把手放在桌子底下,仔细藏好。

饼是钱昭之前很早就烙好的,一般用作干粮,第一次用作早餐。钱昭在切饼和拌西红柿的时候怕自己手上有什么疫毒,特意纱布裹了手。

“今天你有什么活儿?”宁远舟问。

“洗被单、扫院子、做午饭。”钱昭说。

“今天于十三洗被单,元禄扫院子,孙朗做午饭。”宁远舟说。

“哦?”“为什么啊?”三人很诧异,以前他们都是不用干活的。

“因为……”宁远舟一把举起钱昭藏在桌子下面的手。

通红通红的,肿成肉丸子。

“老钱你的手……”“钱大哥这是怎么了?”“这手……”三人惊异。

钱昭冷不丁被宁远舟揭短,有点不知所措。

“还好,干活不碍事……”“听我的,你今天就好好养着。”宁远舟强硬地说,“你仔细想想,到底怎么回事?”

钱昭刚才一直忙活早饭,现在才安顿下来:“昨晚洗完衣服就不舒服,早上睁眼就成了这幅样子。”

“洗衣服?钱大哥不会被皂荚烧伤了吧?”“烧伤不至于吧,莫不是中毒了?”

几个人七嘴八舌讨论着,突然于十三冷不丁站起来,低着头十分愧疚。

“这是做什么?”孙朗问。

“各位,尤其是老钱,这件事。”于十三眼睛小心地瞥向钱昭,“应该怪我……”

“昨天咱们不是跟宁头儿去剿匪吗?有个歹人往我身上泼毒水,我用袖子挡的……估计就是那东西害了老钱。”

“那你怎么没事?”坐在宁远舟身边的任如意问。

“老钱提醒我要变天,要多穿一层,我就听话,所以没有被沾染皮肤……”于十三扑倒在钱昭腿上,钱昭踹都踹不开,“老钱,千错万错都在我,你打我骂我,我都受着!”

“谁稀罕理你!”钱昭一边举着肿得厉害的手防止碰到于十三,一边撇过头,钱昭这回生气了。

“你赶紧把被单洗了,说不定老钱还能原谅你。”宁远舟说。

“是是是,这就去!”于十三抓住能被原谅的救命稻草,叼上一张饼就往后院跑。

“我和如意去镇上给你请大夫。”宁远舟说。

“不用!我自己配些药就好!”钱昭急忙说。

“那你把药方给我,我们去抓药。”钱昭还要说些什么,宁远舟坚定地说:“就这么说定了。”

几人继续吃饭,于十三忽然从后院急忙跑回来。

“还有什么事?”宁远舟看着这个扫帚星犯愁。

“我刚才想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于十三火急火燎地说,“如果我的衣服上有毒,又是跟其他人的衣服一块洗的,那其他人的衣服岂不也……”

于十三不敢再说下去,大家摸着自己身上的衣服,后颈直冒汗。

“放心。”钱昭慢悠悠说,“我嫌你衣服脏,单分出来洗的。”

钱昭在屋里就看到外面尘雾四起,遮天蔽日,仿佛沙尘暴来临,他赶忙推门出去,差点没被漫天飞尘呛死。

“咳咳,元禄,你在,咳咳,干什么?”钱昭扇着眼前的飞尘寻找元禄的身影。

“钱,咳咳,大哥。我在扫院子啊!咳咳,我怎么越扫越脏啊!”元禄的眼睛被迷得流出泪来。

“水,水!”“哦。”不一会元禄给钱昭拿来一杯水。

“我不是说我要水,是要往地上洒水!”钱昭克制自己的愤怒,怒火不能洒在小孩儿身上。

元禄又哦了一声,用杯子从井里一点点舀水倒在地上。

“元禄,我来吧,你去歇着吧。”钱昭强压怒火。

“可是宁头儿……”“我会跟他解释的。”元禄咳嗽着离开了。钱昭用木桶打了水,均匀的洒在院子周围,双手夹住扫帚扫起院子。

清理到一半,于十三从后院慌慌张张跑来,摊开双手:“老钱,皂荚怎么不出沫啊?”

钱昭跟他去了后院,看见洗衣桶差点没背气过去。

“老钱老钱你怎么了?”于十三扶住要摔倒的钱昭。

“我的公子哥……”钱昭扶额,“你把我半年的皂荚都用完了……”

“可是为何还是不出沫啊?”“你光顾着干擦,为何不沾点水?”

钱昭来到洗衣服前,用胳膊肘把浮在水面上的衣服按进水里,再浮上来时,原本涂了皂荚的地方便有了泡泡。

“哇,好神奇!”于十三两眼放光。

“放这儿我明天洗吧。”钱昭幽幽地说,他的心同他半年的皂荚一样,没了。

“我可以干好的!”“不用了。”于十三还要辩驳,钱昭像幽灵一样离他而去。

还没进屋,就传来一声巨响,钱昭不想去理会,再出什么幺蛾子他默默受着就是了。但是这声音是从厨房传来。

不好!他的厨房就是他的圣地,他的宫殿,不容损毁。

钱昭打了井水拿到后院倒入木盆,拉过一个小板凳坐下。

旁边的一个盆,里面的脏衣服摞成山包,全是他们出去剿匪换下来的脏衣服。

原本任如意的衣服要坚持自己洗的,但后来也慢慢拜托钱昭洗了。

脏衣服太多,一次洗不完,得分成好几波。第一波衣服入盆浸泡。钱昭去药房拿晾干的皂荚,出药房时见吃完晚饭的于十三正在教元禄跳舞。

“跟女子跳舞,要刚中有柔,稳稳端住美人儿的手,扶美人儿的腰时一定要轻柔。”于十三在前面做,元禄在后面照猫画虎,脚步凌乱,好不滑稽。

孙朗在一旁嚼着饼,看他俩群魔乱舞。

于十三净交元禄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钱昭走向洗衣盆,路过宁远舟房间时屋子里静悄悄的。

今晚也无瓜可吃。

脏衣服上......

脏衣服上还飘着中午的大盘鸡味儿,衣领上油渍像烟花一样绽放。钱昭将皂荚的剖面刷在脏衣服上,起了些沫,皂荚放在一边,衣服放在搓衣板上,用力搓洗。

遇到明显的污点,多抹些皂荚用力揉搓,不可用蛮力,否则衣服会撕破。

前院响起奔跑打闹和大笑声。

“十三哥,你说你发现宁头儿和如意姐姐最近有新动向了?快告诉我!”

“那可不行,这可是秘密!”

“十三快说啊!你不说我这饼都不香了。”

“天机不可泄露!”

“那我就把十三哥昨天去金沙楼的事情告诉宁头儿!”

“这可不兴说啊!元禄,算大哥求你好不好?”

洗到任如意的衣服,钱昭撤掉搓衣板,女子的衣服不可粗暴对待,钱昭抹上皂荚,一寸一寸揉洗。

“什么亲亲了?”元禄的声音大得方圆一里都能听见。

“小点声!”响起脑袋被打的声音。

“亲嘴了?你在哪看到的?”

“粗鄙,这叫接吻!我在院子外的大树后面看见的……还是宁头儿主动的!”

三个人沉浸在泄露天机的兴奋中。

钱昭在院后自顾自洗衣服。

这瓜吃得实在乏味。钱昭都看见好几次他俩接吻了,前几次是任如意主动,后面宁远舟开始主动。

于十三这点蝇头小瓜竟也显摆。

随后衣服过水,将衣服按在清水里,提前,按下,反复几次,一件衣服过水三遍。

男人们的衣服用竹夹夹在竹竿撑起的晾衣架上,女子的衣服放在厨房的双侧笼屉上,下层放上薰衣草,加水点火,熏蒸一炷香的功夫,灭火,熏好的衣服出锅时伴随着醉人的香气,衣服晾在衣架上,幽香顺着衣杆缠绵着每一件衣服。

末了回房间,床头放着几件破衣服,钱昭拿了针线,在院子的一角借着灯火缝补。今天不知怎的,感觉手有点痒,钱昭没在意,想大概是洗衣服洗太多了。

那边嘻嘻哈哈打闹,这边一针一线静静缝补,两不误。

补衣服像极了生活,同伴们在生活上留下的缺口、破绽、短板,钱昭都能补上。不会做饭他可以做,不会洗衣服他可以洗,不会缝衣服他可以缝,生活每次要脱轨时钱昭都能给它扭回来,让日子就这样磕磕绊绊却安安稳稳地前行。

他将孙朗的腰带用铁钉多扎出两个孔,不忘对孙朗说:“孙朗你再这样吃下去,五里长的腰带也不够你扎的。”

孙朗脸红,一边说着是是是一边把手里半张病迅速塞进嘴里。

小孩儿又长个儿了,钱昭挑开裤腿上的线,放出裤脚,剔掉多余的线头。

“于十三。”钱昭叫。

“咋了老钱?”于十三立马蹦蹦跳跳地过来,脸凑到钱昭脸旁。

“怎么回事?”钱昭捏着针的手指指手里待缝补的衣物。

是于十三的裤子。

裤裆开了。

“啊啊啊这这这!”见于十三惊慌失态,元禄和孙朗也凑过来查看,大笑。

“十三哥怎么还穿开裆裤呢?”元禄笑得眼泪要出来了。

“你怕不是中了别人的‘千年杀’吧?”孙朗捧腹大笑。

钱昭不看他,等待解释。

“你们把本公子想成什么了!”于十三气愤拂袖,“我是在苦练合纹舞!”

“那是什么啊?”

“一种剑舞,观赏用的。”

“没错!”于十三竖起一根手指开始说教,“这合纹舞极难无比,其中最高难的一式就是‘踏荷揽月’!”

“踏荷揽月?”

“今天就让你们开开眼!”说完于十三抽出一把剑,翩然起舞,白衣浮动,宛若蝶翼。

“哇!”元禄仿佛看到天仙下凡。

等到了踏荷揽月,于十三挥舞剑刃,同时抬起一条腿,待脚尖高过头顶时剑尖儿抵地,另一条腿也抬起,整个人凌空跃起,仅靠剑尖支撑,同时双腿在空中横劈,有飞天环月、揽月之感。

蹁跹的舞袖声中传来一声不和谐的“嘶——”。

舞毕,元禄和孙朗开始憋笑,于十三笑嘻嘻地对钱昭说:“看吧,那条裤子就是这样坏的!”

“你这样穿,挺好。”钱昭说。

“啥?老钱?你就这么想让我出丑啊!”

“等你把舞练会我再给你补,不然又白补了。”

“别呀老钱,你可怜可怜我!我可不能这样穿出去去见姑娘啊!”说完于十三立马噤声,回头一看,宁远舟正站在二楼俯视他。

“怎么,又想出去鬼混了?”宁远舟问。

“啊啊不是!我说的姑娘是如意姐!”于十三赶紧打哈哈。

宁远舟瞪了他一眼:“钱昭,不用给他补。”说完便回房了。

“呜呜,老钱……”于十三可怜巴巴贴在钱昭腿上,瞪着无辜的眼。钱昭不理他,自顾自缝起衣服。

“哎呀老钱最好啦!还是老钱心疼我!”于十三立马得意忘形。

“就补一件,你身上那件自己补。”

“别啊钱哥哥!”

“滚!”

是伤损小船,也是被治愈的小船

宁远舟紊乱的脉象逐渐趋于平稳,他终于有机会暂时卸下肩上的重担,什么都不必想,什么都不必扛,只沉沉睡一觉,做一场梦,梦里无灾无祸,无难无虞。

一旬牵机这个隐雷终于炸了。

至此情况明了,分歧解决。宁远舟不必再单枪匹马应对世间万险,六道堂的兄弟坚定不移站在他身后,任如意紧握着他的手,纵然往后前路危机四伏,也将一往无前。

听到鸣镝时宁远舟的第一反应是敌袭,他捉了轮...

听到鸣镝时宁远舟的第一反应是敌袭,他捉了轮回刀就喊人警戒。自入了安国,六道堂的戒备就提高了几个度,眨眼间就已经在院子里严阵以待。任如意辨出了鸣镝的形制,自然也知道了求援之人的身份。

是李同光。

那人方才还在驿馆里嚣张跋扈,被自己揪着教训一通后失魂落魄逃也似的跑了。李同光的性子任如意知道,他不是会轻易示弱的人,此时一定面临了极大的危险。

“去救他。”

不光于十三元禄他们惊讶,任如意一时也没反应过来,不由得看向发号施令的宁远舟。

众人没了异议,于十三和孙朗领了命去整顿人马,钱昭和元禄留在驿馆保护公主,队伍整肃有序,忙而不乱。宁远舟大步走出门,身量挺拔,像是飘扬的军旗。

林间全是厮杀声。宁远舟自马背上跃起,借冲刺的惯性落进敌军中,轮回刀转过一圈,冲散了杀气腾腾的包围。他向李同光伸出手,后者没领情,倔得要命,像头呲出牙的狼。

起身那么利索,应该没受什么伤。宁远舟就没再管,将注意力聚焦于眼前的敌人。只几个交手,他就知道来者不善,指挥孙朗去放鸣镝。

身上穿着软甲不说,身手也是不凡,李同光上哪招惹了这么多人?宁远舟如今内力不济,只得速战速决。他两息内将自己武装成尊杀神,内力顺着经脉奔涌不息,每一次挥刀下的都是死手。

六道堂的主力未到,如今被迫以一敌众。四个人一齐挥刀砍来,封死了所有退路。宁远舟也没打算退,磅礴内力平推而出将人震飞,他紧跟着当空跃起,举起轮回刀对准其中一人重劈而下,直接劈豁半边脑袋,一个活口都没留。狠辣的杀招伤人亦伤己,他被反震得吐出血来,内力挥霍太多,不堪重负的身体开始发出警报。

于十三眼尖,瞧得宁远舟的异样,当即穿过一众围追堵截赶去身边,伸手去扶时,却发现人几乎站不起来。

“伤哪了?”

“快去帮她!我这是旧伤,没大碍的。”

于十三皱起眉,毕竟这一句没大碍听起来太没说服力。

“快去!”宁远舟急了,扯着胳膊催人走。任如意为了救他们才暴露位置的,不应该让她为此受伤。

吐出血块,呼吸反而顺畅了些,宁远舟站直身子,重新举起刀。

关键时候,绝对不可以在他这里掉链子。

刺客一波一波往上涌,数量悬殊太大,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李同光的想法同他不谋而合,想擒贼先擒王。但他太急躁了,恨不得立刻提了首领的项上人头。

“不可!”

首领既然敢站在台前,身边就一定有亲卫保护,没有掩护孤身上前就是送上门的活靶子。

宁远舟没拦住飞奔而去的人,搜刮内里仅存的气力,再分出一半心神顾着李同光。他死了,这一趟就算是白跑了。

年轻气盛的狼崽子,白日里被郡主刺激得魂不守舍,夜里拼命想要向故去的师父证明自己,证明自己的能力,还有不敢见光的心意。他一连杀了八个冲上来的亲卫,武器脱手,迎面遇上两柄避无可避的尖刀,被宁远舟掷出的轮回刀救下。

两次死里逃生的李同光不理解宁远舟为什么要搭上性命来救他,在冷眼和奚落里长大的人面对好意只有陌生与警惕,他不知对谁放下狠话:“别以为我会感激你!”

宁远舟没理长庆侯,也没办法理了。赤手空拳无法击穿刺客身上的软甲,只能用内力退敌,每一次攻击都是在耗他的命。

又一次旋身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枯竭的丹田里只有一旬牵机在肆虐不休。宁远舟跪倒在地,强行睁开的眼睛也再看不清,这在战场上是致命的危险。所有器官都在超负荷运转,他快扛不住了。

尖锐的耳鸣聒得他听不清刀刃破空的风声,凭借千百次锤炼出来的肌肉记忆躲过交叠的利剑,没躲过接踵而至的流星锤。

五脏六腑都在剧烈的撞击中移了位,只剩下殷红的血不停往外涌。宁远舟感觉自己半边身子都让捶碎了,残存的意识被拉伸到极致,像是在狂风摧残中苦苦支撑的细弱藕丝,不肯断裂。

地面开始震颤,有很多人正朝这里快速奔来,是六道堂的援兵。

“远舟!”

任如意的面纱在打斗中掉落,露出一双焦急的眼。怕李同光起疑,宁远舟把如意两个字堪堪咽下,兴许还带着口血。嘴里喉咙里全是铁锈味,他分不清了。

“郡主,你怎么来了。”

擒贼先擒王的策略还可以用,但缺少一点助力。宁远舟如今有心无力,用被血浸透了的嗓子喊元禄,让他丢雷火弹。

巨大的爆炸是绝好的掩护,任如意手上尖利的护甲洞穿将领的脖颈,动作太快,别提格挡,将领到死都没能看清她的样貌。

爆炸掀起的气浪将强弩之末的宁远舟掀翻,他撑着看到远处溅起的血柱,才敢略略闭一下被烟尘和火光刺痛的眼睛。

这一闭,就睁不开了

于十三慌得要命,看看任如意,再看看李同光,当机立断把杀手的活计往自己身上揽。

“我杀了你们的首领,尔能还不束手就擒?”

麻了,我也是刚知道这首领是我杀的。

谁杀的并不重要,那些刺客没想着领报仇,见大势已去当即撤退。一个晚上的惊心动魄至此落幕,终于可以喘上一口气。

然后孙朗一声“宁头儿”,喊回了所有人的魂,刚放下的心又提起,而且提得更高。

钱昭手抖得厉害,但偏生他不能抖。现下只有他懂医术,他得救宁远舟的命!

昏迷的人气息极弱,脉率却极快,脉形如豆,展转如循薏仁。

钱昭不死心,连着诊了两次,得出的是同样的结果。

转豆脉,主因脏腑空虚,正气飘散。

是为心之死脉。

一旬牵机终于浮出水面,先前宁远舟所有的异样都有了解释的缘由。脸色难看,不理人,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分明是毒发,硬说是旧伤,偏偏他们还都相信了。一个个在他面前插科打诨,不知道那人背地里忍受着怎样的锥心刺骨。

钱昭眼眶红得要滴血。

蠢货!怎么就能相信了呢?

他没有一旬牵机的解药,重伤的人也经不住放血缓毒,可怕的寂静在几个人身边流转蔓延。

“放血不行,那换血总可以吧?换我的!”

别想了!怎么换,割开他的脉管吗?

“不是刚买了很多药材吗?一定有办法的,我们现在就去医馆!”

一旬牵机是朝廷秘药,若是寻常医馆就能治,宫里的术士早就被全部拖出去砍头了。

孙朗,于十三,都是不知道在生死线上摸爬滚打过多少回的六道堂,此刻却全都不管不顾,他们只要宁头儿活。

“钱大哥,有没有能解百毒的灵药?我去找,哪里我都要找回来。”

元禄在哭泣,用手背去擦眼睛,眼泪却越流越凶。他不再是小孩子了,不能再扑进远舟哥哥怀里肆无忌惮地大哭一场,哭完也没人拿一口酥去哄他。

一句话点醒了任如意,她从铺天盖地的悲伤中脱身出来,想起身体里流淌的万毒解,抽出发簪划破了自己的手腕。

“我能救他,我体内的万毒解可解世间之毒。”

昏迷的人牙关咬得很紧,血喂不进去。钱昭捏着他的下巴,任如意用内力推着血往里流。灌得太急,宁远舟呛了一下,饱受摧残的内腑被这么一震,又挤出血来,全顺着喉咙往外涌。钱昭见势不对赶忙松手,怕他被血呛得窒了息。

“现在怎么办?”

“继续,这次慢些。”

宁远舟下巴前襟上全是血,再没反应,无知无觉地任他们摆弄。

四周漆黑一片,宁远舟恍惚听见有什么声音,混混沌沌的,像隔了层水传过来,听不清楚。他慢慢往前走,远方倏忽有了光亮。

“宁远舟,难道你就忍心看着那些把你从尸山血海里背出来的兄弟们客死异乡,死后还要背负千古骂名吗!”

“宁远舟,你身手这么好,个头也高,按理说连校尉都能当得,怎么只当个小小的伙头军呢?不过你做饭的手艺是真不错,尤其是今天这锅炖肉!”

“宁远舟,原来你也没那么厉害嘛。只不过在水里浸了三个时辰,就抖成这个样子,哪里还有副堂主的威风?诶,要不你求求我,我就考虑赏你一碗热水。”

飞扬的黄沙一卷,那些光影就换了模样。

“从今天起,宁远舟就是六道堂的副堂主,堂内大小事务皆可由其决断。”

“宁头儿,多亏了您,立下军令状,及时找到毒害圣上的真凶,才让地狱道五百兄弟们保住了性命,今后我们都听您的!”

“可以啊,宁头儿,我这百战金甲阵都让你破了。今天瞧见老钱坐那儿磨刀磨了一下午,是不是比试时也输给你了?”

“老宁啊,我珍藏的桃花酿,要不要来一坛?诶呀,怎么能怀疑我又惹了什么祸事呢?我于十三是这样的人吗?绝无可能!”

“头儿,我新做的飞刀,个头小,准头高,你拿着,以后出任务用。”

“宁远舟。”有人在背后叫他的名字。“愣着做什么,快来。”任如意坐在马上,一身红衣,朝他伸出手。

而后波纹一闪,他们就都消失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纷纷扬扬落下的银杏叶,全是金黄色的小扇,飘到脸上,像个温柔的亲吻。

“阿娘,今日义父教了我一套新的刀法,我练给你看!”

银杏树栽在一方小院里,院里的石桌旁坐着个穿水绿衣裙的妇人,树下有个小孩儿,约莫七八岁,正在卖力舞刀。

最后一招结束,妇人俯下身,同那孩子低声说了什么,后者郑重点点头,提着木刀跑了。与宁远舟擦肩而过时,带起的风掀动他的衣角。

除却无数次的午夜梦回,时隔二十三年再次见到那张熟悉的脸,宁远舟有好多话想说,全堵在喉咙里,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她抚过宁远舟沾了尘灰的额角,拂去肩上的落叶,而后长久凝视他的眉眼,神色温柔,只说:“舟儿都长这么大了。”

一句话便让宁远舟落下泪来。他觉得好痛,身上所有的伤痕都在痛,但那些都没到至于流泪的地步,他只是很想她,特别特别想。

妇人张开了一个极温暖的怀抱,将在世间风吹雨打成长起来的人拥入怀中,用手帕擦去他的眼泪,脸上挂着笑,说出的话却也带着哭腔。“我儿受苦了。”

宁远舟的嘴唇翕动一下,终于有力气说出话来,声音很轻很轻。

“娘。”

宁远舟挣动了一下,散乱的目光对准焦距。他从方才一场大梦中苏醒,收拢了漫天思绪,得赶快把现实中要紧的事托付给钱昭。

“你暂代我的位置,到了俊州,插轮回旗。那里的兄弟是章崧的人,得让章崧知道这里的情况。”

这样到时候交流信息时不至于毫无准备。

救了李同光,谈判的砝码就又多了一分。

还可以把自己的死嫁祸到安国的便宜皇子身上,就说他们意欲破坏合谈,再起争端。

“我都明白,你别说话了,保存体力。”

不行,他最知道自己如今的情况,破败的身体恐怕撑不到明天太阳升起,在此之前,他还有话要说。

眷恋的目光停在任如意脸上,失血过多的人看到的都是重影,却仍旧不死心。宁远舟一遍又一遍地将她的样貌描摹下来,记在心里,保证不会忘记。

“对不起,我一时大意了。”

“对不起,我……我太傻了。”

“对不起,如意,我对不起你。”

他想安慰任如意,就掀起嘴角笑。一笑,眼眶里盈满的泪就漫了出来。

每一句“我”开头的话,其实都是未说出口的“我喜欢你”。

像我这样的人,厌倦了朝堂倾轧,想找个山野林子再不问世事,可能就那么茕茕独立了却残生了。但是我遇见了你,一路从梧国到安国,经历了许多事,我是真的,很喜欢你。

我想同你长相厮守;我想同你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我想同你去做你喜欢的事情,做什么都可以;等到了最后,我们就一起看太阳从东走到西,看夏天来到又过去。

可惜,再没机会了

所以那些话他不愿说出口,不愿拿死前弥留的东西在她心上留下伤痕。她当自由自在,纵马江湖,遇到一个很优秀很爱她的男子,再生一个自己的孩子,最好是女孩儿。

宁远舟的生命力在每一次呼吸中向外逸失,他没剩什么力气,靠不住粗粝的树干,整个人失去控制地往下滑。头歪在任如意的掌心,眼皮很沉,很困,那就睡吧,享受一个浅眠。

临睡前一刻,他又想起什么,右手伸进衣兜里翻找。不用担心牵动伤口,身体已经麻木,感受不到疼。他终于找到了想找的东西,心满意足,握着那罐松子糖,就好像捧出他赤诚的一颗真心。

以后遇到不开心的事儿就吃一块儿糖吧,很有用的,不骗你。

如意,别哭了…

任如意看到宁远舟嘴唇微弱的颤了一下,没能说出话,只吐出血,是温热的。数十年朱衣卫摧残消磨,昭节皇后故去时,带走了她最后一点会爱人的能力。直到遇见宁远舟,见了很多人,做了很多事,心口的空洞被一点点修补,填进五光十色的世间百态。可如今,最后一块缺口还没来得及补完,他就生生碎在自己面前,眼中缱绻不舍,嘴里却只说对不起。他流了一地的血,混着她痛彻心扉的泪。

“我有更始丹,沙西部的灵药。”

李同光跑得很急,甚至有些跌撞。他说不上来自己为什么要过来送药,可能只是因为不想看到那个郡主再伤心难过。

从小到大最擅长伤人的李同光第一次救除了师父以外的第二个人,这种感觉很怪,他心里没底气,做好了被对方奚落的打算。任如意想都没想就接过去,血沾了他一手。他第一次在那张酷似师父的脸上看到惊惶的神色。

沙西部能生死人肉白骨的灵药没入经脉,所过之处像是经了场和煦的春风,生出草木一样蓬勃的生命力。宁远舟紊乱的脉象逐渐趋于平稳,他终于有机会暂时卸下肩上的重担,什么都不必想,什么都不必扛,只沉沉睡一觉,做一场梦,梦里无灾无祸,无难无虞。

有彩蛋,讲的是宁远舟昏迷那一夜发生的事情。有人撑着他,自大梦一场中苏醒。

封神榜现世,万灵躁动。

送货途中并不平静,路上鬼怪妖是火也烧不怕,水也淹不怯。

避到一处山谷中,姜子牙坐下便开始算余程。杨戬拎着哪吒后飞进来,转身在洞口处画下结界。

“哐啷”一声,山洞深处巨震、坍塌。乾坤圈回到哪吒手里,小娃气如发泡藕节:“区区小妖,灭了便是,为何不让我出手!”

两位成年仙,哦不对,仙男与凡男对视一眼,姜子牙笑着转头继续计算。杨戬心领神会,走近哪吒,蹲下。

“想除妖?”小娃点头。

“愿出力?”更加用力点头。

顺着杨戬的手势,小娃爬上肩头。他起身走到洞口,看着远山说:“此差于你我二人而言甚是容易,但师叔已是凡人,遑论现下最重要的是将封神榜送到。因此我们不可恋战,需全...

顺着杨戬的手势,小娃爬上肩头。他起身走到洞口,看着远山说:“此差于你我二人而言甚是容易,但师叔已是凡人,遑论现下最重要的是将封神榜送到。因此我们不可恋战,需全力顾及师叔与封神榜的安危。”

小娃点点头,将下巴枕在杨戬头上,歪头往姜子牙处看去。

“师兄……马上就要到凡人、凡人那个窝巢了,你说师叔他真的能应付得过来吗?”

思索片刻,杨戬也看向姜子牙,老者站起来掸衣上尘土,看似已准备好出发。

“当然,师叔可是在人间来去多年。”

“另外,”

他轻轻一笑,“凡人的居所,叫‘城’。”

看到这张照片的第一感觉就是季花的戏装

2w+预警,一发完;ooc预警

个人觉得很治愈

在尝试写一种新东西。

其实想叫《吉普岛最后的打靶归来》,一看就是很新的东西对吧。但是太长了就毙了。我还是想让它短暂地出现一下。

我有点喜欢叫回来这种高级的喜剧技巧(doge),所以带《鞍山》玩啦,埋了一些小彩蛋

注释:

*肉:黑话,指毒品

一.

故事的主人公叫刘波。由此可得,故事发生在中国……40404公里外的吉普岛。

别问,问就是涉及黄赌毒不让过。大环境嘛,大家都懂。

再就是,建国以后不许成精。

刘波往坟前摆了束小白花,端端正正行了个军礼。

王利发在边儿上说:“你这都翘了,...

王利发在边儿上说:“你这都翘了,还有食指得碰太阳穴,味儿不对。”

刘波“唰”地把手严丝合缝地放到裤缝儿上,整个礼有始有终。板正不过三秒,整个身子泄了气,顿时矮了半截儿:“你懂?”

王利发就悠悠燃了根烟,说我好歹做过一年警察。

刘波抢过烟甩地上还踩两脚:“他不喜欢烟味儿。”

“操。”王利发拿了第二根烟叼嘴里,含混不清地说:“他自个儿身上就一股子烟味儿,你闻不出来啊。”

刘波王嘴夺烟:“那是人娘胎自带的,改不了。”

“还有体香,优雅,真是优雅。”

王利发在刘波的攻势下狼狈地保住了第二根烟,安全将其送回烟盒。他整了整衣服,开口道:“波儿啊,真不来跟着我干?”

“咱这片儿的警察,做着卖白菜的事儿操着卖白粉儿的心。你看看你回来才多久,头发掉成什么样儿了。”

“别碰。”刘波拍开王利发的手,“我今儿扑了发际线粉。”

“讲究。”王利发嫌弃地双手拍了沾上的粉,又说:“你再看看我,我现在挣的能包下十个警局!你来,我直接给你整个空降。”

刘波看看白花儿,再看看王利发脖子上的大金链子,点点头:“世昌啊,那你给我空降个警察署长当当。”

“老子改名儿了!”王利发怒道,“说了之前那名字赚不了钱,你不愿意直说呗,断人财路啊还。”

“咋这么叛逆。”

刘波就勾了人的背,把人转正了对着墓碑:“您对着前警署署长的墓挖他墙角,不叛逆?”

“波儿啊,我记得他是你师弟吧。升这么快?”

“是。所以天妒英才,这不就给他弄走了吗。”

王利发就势鞠了一躬。他在警察队伍里头呆过,后来实在是受不住脑袋别裤腰上的日子,辞了职下了海,摇身一变成了王老板;但总还有些警队的消息。比如现在躺底下这位,王利发如雷贯耳。

龙傲天,吉普岛警署最年轻的署长。文能发表千字讲话自个儿写稿,武能单挑道上百号人马安然无恙。据说以前是底下扫黄大队的,前两年揪了毒蛇帮埋警署里多年的卧底,一战成名;再后头势如破竹端了毒蛇帮,威名更显。

一个人,生生活成了道上的“阎王爷”,手底下人的东南亚版“美国队长”;兼盘靓条顺,顺带成了警校招生办活招牌,吉普岛警署附近十条街的春闺梦里人。

“到底不是真阎王。”王利发叹口气,把一旁的酒洒了,说:“波儿他师弟啊,敬你。”

刘波拿过墓前另外一杯酒,自己喝了。

天上下了雨,头顶的发际粉花了,糊了半片脑门儿,顺着水流进刘波眼睛里。他伸手去揉,又痛又痒,就流了泪。

王利发说:“波儿啊,我可不想有一天为你哭啊。”

刘波说:“眼睛痛的事儿能叫哭吗。”

“你跟我干,安全。”王利发锲而不舍。

“我安全够啦。”刘波持之以恒。

“这玩意儿谁嫌多。”王利发再度出招。

“你听听他怎么死的。”刘波翻了王炸。

王利发就闭了嘴,洗耳恭听。

毒蛇帮树大根深余党未清,出其不意声东击西,伊斯兰教的自杀袭击风气跨过阿拉法特山、越过印度洋,污染了毒蛇帮一干帮众;数百号人直愣愣往警署冲,值班的龙傲天和刘波撞了正着。

刘波卧底十年,没见过这么热血沸腾的毒蛇帮。西边儿来的东西就是他妈的歪风邪气,迷得一窝老鼠都能转头从猫身上撕肉。带头的阿坤在一堆人里头左躲右闪,拿了人当盾牌藏后头放冷枪。里头的俩人打一枪换地方地找掩体,无师自通地在P大个警署打起了游击。

龙傲天问,师哥你描述的有事儿真跑咋还变成没事儿找事儿了。

刘波回,一朝离帮,规矩茫茫。可能是扛把子变了加上这社会人人都想死导致的。

龙傲天问,师哥你想死吗。

刘波回,老子好不容易活的,有事就跑履行了十年,你说呢。

龙傲天就说,那就好。

两个人从营业厅转战办公室。

龙傲天问,师哥你归队之后有啥想法吗。

刘波说,师弟人生哲学咱之后可以和你聊通宵,现下咱先狙人。

龙傲天动作帅气地换了弹匣,藏在西边儿承重柱后头一阵比划。

刘波走到东边的窗口,探了头开始唱打靶归来。

龙傲天吼,你回来!

刘波没听。

龙傲天说,你不是不想死吗!

刘波的曲儿短暂地停了一下,他说,当警察的嘛。

龙傲天就扑过去摁着人脖颈把人掼着蹲下了。

刘波说,我教的,我记得。

龙傲天吼他,你记得啥!你连刚说过的话都不记!

刘波说,我还记得你那手势呢。你年纪轻轻的,冲什么冲。

外头警笛声“乌拉乌拉”地响。

“来人了。”刘波说。

“都不用死了。”龙傲天松了口气。

“你惜点儿命吧。”刘波说。

“师兄你说和我聊通宵……”龙傲天话说了一半。

刘波身子下意识地躲脑子叫嚣着让他上,后者伴随被突然唤醒的警校中的肌肉记忆占了上风,千钧一发之际他扭了身子要调位置。

龙傲天比他更快地迎了子弹。

阿坤被同僚姗姗来迟的子弹击穿手掌,再握不住枪。他就躺在地上,束手就擒。

龙傲天说,师兄,你惜点儿命吧。

刘波揽着他,说傲天,你挺住。

龙傲天说,我终于比你快啦。

他气息见虚,还疑惑道,奇怪,我怎么说终于。

刘波说摁着他伤口,说傲天,你挺住,咱还要聊通宵呢。

龙傲天说,挺不住啦师兄,好想有下辈子,至少陪你个三十年的。

刘波吼,我他妈要这辈子。

龙傲天闭了眼,不知道听没听见。

以上的波澜壮阔在刘波心里过了一遭,他说:“给我挡枪死的。”

“那你更得好好活下去。”王利发再接再厉。

“你说得对。我要活成他心里那个师兄。”

“你就是你,手脚全乎无病无灾就是你。”

“我是警察刘波。”

“你是活成你心里想的他心里的你。你不是他,怎么知道他心里的你。”

“你说得对。我想活成他心里那个师兄。”

“你想的话,那没人能阻止啦。”王利发说,“再说我就是不识好歹,强人所难,生意人这样是赚不到钱的。”

“你是个好商人。”刘波夸。

王利发就递了烟过去。

刘波摆摆手说:“你抽吧。我不行的。”

王利发不客气地自个儿点上了,问:“你师弟还管你抽烟?”

刘波说:“他不管。但你知道,沾了毒再戒的人,一点碰不得烟叶子。”

王利发就把烟灭了。鞋在地上碾过三圈,开不了口。

刘波伸手接了捧雨水,糊弄在脸上,把乌漆嘛黑的发际线粉块儿擦了。

“有点狼狈。”他说。

“没事儿兄弟,我这金链子也掉色儿了。”王利发说。

“你咋还弄假链子,还假得这么廉价。”

“我是个好商人,又不是冤大头。假作真时真亦假,我有钱,我这玩意儿就是金的。”

“可它就是假的。”

“你之前不也没怀疑嘛。”

“也是。”刘波点了点头,“那你下次换个不掉色儿的。”

“对。”王利发附和,“换个单纯能浮的。毕竟我也不可能落水,这很难露馅儿。”

雨还在下,两个人也没躲没闪,在墓碑前伫着。王利发站了半天,问:“波儿,我这辞了职的警察,能敬礼吗?”

“下雨你那肩膀不是该痛了,能举吗?”刘波反问。

王利发用行动做出了肯定的回答。动作牵动肌肉,他似乎感受到那一小块子弹残片的拉扯。

“你这礼,标准。当年你们队长赶你走真是浪费。”刘波说。

“前线哪有端不动枪的警察。”王利发回

“挺好。”刘波伸手去摸墓碑上的字,“安全。”

“利发啊,你说我味儿不对,我知道。”

“那不是他还没给我掰过来嘛。”

刘波看了碑上的照片,龙傲天对他行了军礼。

他就直了身子,照着一点点做了。王利发拍拍他的肩膀,夸:“这次标准。”

“他还是给你教回来了。”

二.

继墓园之后,王利发开着新买的大G把人民警察刘波同志送到了看守所。

“你先别走。”刘波说,“一会儿还得去领狗呢。”

“逮我一个人当司机是吧。”王利发忿忿道。

狗是龙傲天养的德式杜宾,长得又帅又飒拽得二五八万。龙傲天两年前进出一趟局里的心理咨询室,回头就谨遵医嘱地养了狗。这狗旺主,养完龙傲天屡建奇功,狗窝跟着龙署长的办公室逐渐变大。

但流水的窝铁打的牌儿,龙傲天最开始亲手刻了“花衬衫”的木牌挂狗窝上,再没变过。

“那你快点儿出来。和个死人有啥好墨迹的。”王利发把椅子放倒了,躺着说。

“遗愿是见我一面,你知道,咱警署很讲求人道主义,不见不行。”刘波下了车,往看守所里走。

王利发叫住他:“他激你你可别动手。犯不着。”

刘波没回头:“我知道。我是警察嘛。”

刘波做好了心理准备,打算完成上头任务见一面即刻就走,句话不聊。

他怕忍不住。

阿坤坐在见面室,手被拷住,掌心还缠着纱布。他说:“丧波,好久不见啊。”

刘波转头对一边儿的协警说人看了我走了。

协警就关了门站边上,说哥你再做做样子,别敷衍得这么明显。

阿坤说:“丧波,你不想我吗?我可想死你了。”

“对,我他妈可想你死了。”刘波面对着被关上的门咬牙切齿。

门边儿的协警背后一凉。

阿坤就笑,很神经质地,几乎背过了气:“丧波儿啊,死的人是不是你小情儿啊。”

“关你屁事。”

“还矫情。”阿坤弯下腰,从鞋底儿开了条缝取了张照片,“谁把不相干的人的照片带身上。”

“你会吗?!”阿坤转了脸冲协警喊。后者被突如其来的音量震得抖了三抖。

刘波就站过去挡在两人中间:“哪儿来的?”

“你自个儿掉的,可不怪我。”

刘波想起来了。

那时候毒蛇帮刚被剿,警署不可能有个吸毒的警察。他带了一身瘾和这张照片东躲西藏,防着毒蛇帮余党和龙傲天找上门来。

死又不想死,活也不能活。人鬼不沾了大半年,毒瘾快发作就把自己捆起来硬熬过去,练就一身作茧自缚的好手法。弄坏十八张凳子、塌了四张床,磨破绳子若干,才堪堪戒了毒。

然后他就原地不动,等了龙傲天找上门,领了那句“师哥”。

他辗转过太多犄角旮旯,没在一个地方安稳呆过半个月的,属实不知道照片丢哪儿了。刚找不到那会儿刘波以为是自个儿毒瘾犯了把照片丢了,他那几个月第一次白天出门,看着人也不避,就顺着街一寸寸找过去。

顶着晨雾出门,披着夜雨回屋。刘波回去把水龙头开了最大,头伸过去张开嘴,水压直冲嗓子眼儿,咳得撕心裂肺暂时压了钻心蚀骨的痒;又轻车熟路地要把自己绑起来。

外头的简易机关动了。

有人来。

刘波就带了半身毒瘾从后窗跑了。

这次再没能带上什么照片。

“你小子老鼠似的可会藏,那次太高调啦。”阿坤笑吟吟地说。“照片在床头缝儿里翻到的。”

“还我。”

“嘿,兄弟们当时想找点儿肉来当个夜宵,他妈的就一张破照片。”阿坤拿了照片翻来覆去地看,“啧啧啧,还是双人合照。”

“还我!”

“这背景是警校啊?丧波儿别说,你那时候真神气。”

“你他妈还我!”

“波儿啊,我告诉你个秘密。你过来我就给你。”

刘波就走过去。

阿坤撕了照片,天女散花似的一洒。落了两人一身。

“关心则乱,不稳重。人都死了,在乎这干嘛呀。”阿坤摇了摇头。

刘波捏了拳头,阿坤就问:“你要揍我?”

“我说告诉你个秘密是真的。我死不了。”被绑在椅子上的人露了个奇奇怪怪的笑,低声道。

刘波松了手,看傻子似的看对面儿的人。

吸毒果然坏脑子。他想。

“我不揍你,你自己往桌子上撞。”刘波说。

“你他妈当我脑子坏了?”阿坤咬牙切齿。

“我就是试试,万一成了呢。”刘波面带遗憾。

“我没疯!”阿坤嚷道。他竹筒倒豆子般说老大以前经常见一女巫,可神了,能让他借尸还魂。

“那你老大怎么没活?”刘波问。

“你怎么知道他没活?”阿坤继续神神叨叨。

“他活了能要你做老大?”

“这活过来的人不能说自个儿活了啊,是禁忌。只能别人猜。”

“严谨。”刘波点头表示知道了。

旁边儿的协警忍俊不禁。

刘波就看了过去:“你听到了什么?”

“兄弟,这人是不是……”协警指了指脑袋,“有点毛病。”

“他说了没有嘛。”刘波走过去拍了拍协警的肩:“你可别说要让上头给做精神鉴定的话。”

“这么个人弄死咱好多兄弟,为了个死刑犯不值得多此一举,对吧。”

协警愣愣地点点头。

阿坤在后头大笑不止,甚至笑出了泪:“波儿啊,你还是丧波儿啊。”

“你回不去啦!”

刘波两步上前踹了凳子,让人止了笑。

阿坤躺在地上,眼睛带了笑出的泪花花看他,扬了嘴角用唇语说:我死不掉的。

刘波就俯身下去,问:“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个?”

“你就是死到临头了,发现自己怕死,怕得要死。”

“那借尸还魂可能存在,但你自个儿也不敢真信,是不是?”

阿坤的嘴巴就闭上了,不动了。

“你告诉我就为了给自己个底,对不对?”

“就像吃了伟哥到处宣扬自己金枪不倒一样。”

“实际上就是心里头虚。”

阿坤颤了嘴唇,终开口道:“那女的真的,邪得很……”

“药或许有用,但得分人啊。”刘波直了身,甚至还帮人把椅子扶起来弄正了。

“你他妈就五秒,不能再多了。”

阿坤瞪他。

刘波走到门口,回身说:“你们整自杀式袭击不会是觉得自己死不了吧。”

阿坤几乎被气红了眼。

刘波想,果然还是贪生怕死。

洋玩意儿传着传着就就变味儿了,洗脑式的自我牺牲变成反正死不了,南辕北辙,因地制宜。

牛逼。

到了门口,协警问:“哥,你真不揍他?”

“开什么玩笑。”刘波说,“咱又不是毒蛇帮。”

协警低头自我反省,或许刚刚看到的都是错觉。

“你把人带出去吧。”刘波说。

“哥你也得……”

“我把这儿收拾一下。”刘波示意那堆照片残骸。

协警就点了头,把人押出去了。

刘波看着人走远,才又关了门,往地上的碎纸片走。他蹲下来,拢了大概的,又一寸寸找过去,终于完完整整聚齐了一堆。他脱了刚在车上换的干外套,有内兜那面朝上,在地上铺开了,又拿手一抔抔捧了碎片,平直地滑进兜里。

最后以内兜为中心,把衣服叠成了个方正的包裹,抱在怀里往外头走。

“咋这么慢。”王利发见人出来,熄烟开窗散气一条龙,“我这第四根了。”

“你可少抽点儿吧。”刘波说,接着给他讲了和阿坤的对话。

“疯了。”王老板盖棺定论。

“你帮我找找这女巫呗。”刘波说。

“你疯了。”王利发一针见血。

“不是,我想着说这女的不经常和黑老大见面吗,万一有什么事还能挖出来。不是说我就信了阿坤说的,这么神神叨叨的我能信嘛,虽然他看上去是很清醒,但是……”

“你话特别多,知道吗。”王利发说,“速度明显加快。”

“诶你拒绝就拒绝呗,咋还说人撒谎。”刘波争辩,“我真这么想。”

王利发定定看了他半晌,说,你最好是。

刘波就点点头。

王利发说,行,我帮你查。

三.

有钱有权了总想着自己掌握命运,玄学在上层圈子总是流行的。王利发在身边儿的生意圈打听打听,还真给刘波找着了人。

他任劳任怨地开车上门,准备送佛到西。

刘波把他邀进屋子里,给他展示领回来的狗:“来,握个爪。”

王利发伸了手,杜宾没接。

刘波打圆场:“唉呀,可能不熟。这狗威风吧,傲天当军犬训的。”

王利发若无其事地把手插兜里了,说:“是,威风。”

刘波就很骄傲地蹲下来,摸了摸狗头。

“这可是烈犬。你这才养多久,养熟了?”王利发担心地问。

“嘿,你说怪不怪,这狗跟我天生亲。”刘波头也不回地撸狗,“一点儿沟通成本没有。”

“物似其主,不稀奇。”王利发吐槽。

王老板是个很会说话的人,他本不该这么提起故人。但刘波自个儿把狗弄回来放身边儿了,丁点儿不在乎睹物思人。王利发就琢磨着估计是以毒攻毒,也就顺坡下驴了。

刘波果然很开怀地笑。

狗原先还好端端坐着,昂首挺胸的;被摸了两下,喉咙里就发出舒服的咕噜声,头往刘波怀里窜,身子也慢慢往地上躺。

“这狗叫什么?”王利发也凑过去准备上手。

杜宾灵敏地往后头一躲,从刘波手底下退出来,跑远了。

王利发觉着自己就多余把手拿出来。太多余了。

“说来话长。”

“?”王老板疑惑,王老板全表现在脸上。

杜宾犬大名花衬衫,王利发看着刘波身上的花衬衫若有所思。

因为过于拗口,所以还有个小名儿,随前主人,叫啸天。

一个承担象征意义一个注重实用功能,虽然大小名毫无关系但是作用互补。

“傲天取的,怎么样?”

“大名独树一帜,小名旁征博引,不错。”王老板这辈子没撒过这么大的谎。

毕竟他做生意也向来用真心。

刘波又跑花衬衫边上说什么我去去就回,你乖啊,顺手摸了把狗头,才对王利发说:走吧。

王利发事后郑重发誓,世界上一定有母性的光辉这种东西,并且在那一刻降临在了刘波这个糙汉身上。

上了车刘波说,利发你别介意,啸天不喜欢烟味儿,你老烟民了。

王利发没说话。

因为他槽多无口。

一时话太多了堵心上,闷得人躁。王利发一脚油门下去,心头松快了大半,打算一个个问。

王利发:你咋知道它不喜欢烟味儿?

刘波:心有灵犀懂吧。而且你都说了,物似其主。

好荒谬,但由于过于荒谬而根本无法使用逻辑反驳。

王利发:狗不亲近人的理由千千万,怎么就因为我是烟民了?

刘波:说了啊啸天不喜欢烟味儿,你身上味儿太重了。

王利发拒绝这个循环论证,另寻突破。

王利发:龙傲天身上也有。

刘波:你俩不一样。

绝杀,王利发无言以对。

总结下来,刘波十分唯心完全不讲逻辑,但居然神奇地形成了逻辑自洽;王老板节节败退并认为再这样下去他俩必须疯一个。

他抓住了最后一个槽点,只求一击毙命。

王利发:为什么我一个大写的人要和只狗计较?我介意啥?

刘波:不知道哇,我又不是你。

刘波又说:我只是预判你的感受。

预判,一个带入他人角色、估计该角色对当前情境可能做出的反应,从而针对该反应采取措施的策略性举动。

刘波很明显代入得很失败。王利发想。反正我不会因为摸不到狗头就介意的。

他这么想,但他不能说“对不起我没预判你错位的预判。”

于是他说,哦。

刘波就接话,我替他给你赔不是。

王老板越发觉得他们讨论的不是一条狗,是刘波傍家儿一类的人物。

这句道歉他接了啼笑皆非,不接刘波好像又很认真。

王老板机智地选择了第三条路,靠边停了车说,到了。

有本事的玄门中人可能多是大隐隐于市的。王利发把车停在了一个很热闹的市集口,带着刘波七拐八拐,到了个小门前。

门外熙熙攘攘晴天朗日,门内静可闻针晨昏不辨;刘波的眼睛尚未看清什么,鼻子就嗅到股药味儿。

看上去是那么回事儿,刘波想。

下一秒,屋子里头就亮了灯,豪华水晶吊顶功率千瓦往上,每一片水晶都折射出不同凡响的光芒。

刘波的眼睛又瞎了一次。

“抱歉啊,这破地方采光不好。”正对二人的真皮沙发里陷了个打扮入时甚至有点超越时尚的高挑女人,大波浪红嘴唇,烟熏眼妆小吊裙儿;戴了黑绒丝的长手套,腕子以上是渔网的样式。

“但没办法嘛,租金便宜。”

王利发瞅着这吊灯眼熟,他想买没舍得,够盘下这整个屋的。他刚想开口说您谦虚了,刘波就大咧咧地寻了空位坐下:“挺好的,这不挺安静。”

他是真觉得好,但凡他东躲西藏那大半年寻个这住处,说不准能呆满一个月。

王老板没跟上节奏,这头两个人已经开门见山。

刘波:怎么称呼啊?

女人:我喜欢布鲁斯,江湖人称RnB,你可以叫我R老师。

刘波:行,这个布小姐啊,我是阿坤介绍来的。

女人:……我知道。

刘波:知道啊,知道就好。这个,借尸还魂什么说法?

女人就坐正了,不知道摁了哪儿,吊顶的光变得昏暗,堪堪罩住两个人。她的声音也变得缓慢而沙哑,像是600目的砂纸在磨贝壳上结满的藤壶疙瘩:

“你是想让什么人活?”

刘波掏出证件:我是警察。您这边涉及勾结黑恶势力,封建迷信,请配合调查。

对面传来一阵大笑,刘波简直要怀疑顶上的水晶会被震下来。他不能像踹阿坤的椅子那样打断施法,只能说:

“布小姐,请回答我的问题。”

女人没理他,兀自笑完了才从沙发垫下面抽出几页纸递过去。

第一张,吉普岛巫术协会荣誉会员。

第二张,宗教活动场所许可证。

第三张,巫术营业执照。

第四张,三好市民奖状复印件。

女人说:我是合法经营。

刘波想合理怀疑对方买假证,他再往后头翻。

第五张,吉普岛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研究生毕业证复印件。

事情开始变得有趣了。

刘波随口闲聊:你一名牌大学研究生搞这个?

女人就说:社科人文专业加现在就业形势,你懂的。

刘波:哦,知道,没工作嘛。

女人问:您倒底想知道什么。

第六张往后,客户登记信息。

刘波去找阿坤的名字,在第七张的头上看到三个字:

龙傲天。

四.

刘波翻页的手停了。他说:“世昌,要不你去外头等我?”

“说了我叫……”王老板话说一半突然觉得不对劲,“波儿,你要干嘛?”

他给屋主人赔了礼,把刘波拉到一边,悄声问:你不会真信了吧?

刘波没说话。

王利发就急了:你他妈接受的唯物教育都喂狗了?

刘波说:这布小姐还是马克思学院毕业的呢。

王利发说:我就说你怎么不吭声不喘气儿的,憋着大招发疯呢?

刘波说:我没疯。

王利发说:你和我说狗的事儿的时候我就觉着不对,你把狗当谁呢?

刘波就很严肃地说:我有爱心,喜欢狗,当儿子养,咋了。

王利发瞪了刘波半晌,问:好,退一万步,借尸还魂。你他妈借谁?龙傲天早被烧了就剩灰了!

刘波说:我没想借尸还魂。

王利发很怀疑地盯着他。

刘波说:真的。我没想。我没疯。你放心吧。

王利发不知道怎么办了。刘波看上去确实很正常,那些偶尔的怪异感他也抓住细细问了,但对方回答得很有条理,他说不上哪里不对。

波儿是卧底了十年的人。王利发想,心智早比我坚毅多了。

这么一番自我说服,他才终于说:行,我在外头等你。

刘波重新落座。

女人啧啧摇头:你那朋友做了两辈子老板,精明了两辈子,就被你们这真心拴住了。

刘波:两辈子?

女人就住了嘴,说天机不可泄露。

刘波说:你都和阎王抢人了,还怕天机?

女人说:人有钱有权了就不想放,想长寿很正常嘛。只是容易想疯咯。

刘波问:你骗人?

女人说:这话可不能说。我是诚信经营。

说完,她又从垫子里拿出一只录音笔,选了个文件开始放。

刘波听出来,这是毒蛇帮老大和女人的对话:

老大:

R老师啊,您说这真有起死回生的术法?

女声:

不可知啊。

这什么意思?

您没见过身边有这样的吧。

是啊,不然问你干嘛。

您听过“黑天鹅”的故事吗。

我小学没毕业。

哦,是这样,人凭借经验认识万物,但无法认知全貌。这是马克思哲学里面最原初的“不可知论”基本观点。

再说明白点儿,我咋听着想睡觉。

实践出真知。您得自己死一回才知道。

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

你他妈这是忽悠老子呢。来人!

不不不,您莫激动。我的意思是,您身边没有,并不代表这个事情一定不存在。

事实上,科学也是解释事物的一种体系罢了,它的证伪只能存在于自身运作体系内。简单来说,科学何尝不是一种迷信。

哦,你的意思就是是真的了。

我的意思是它不能被证明是假的。

好!太好了!咋这么好呢!

录音到这里就断了。

女人说:你看,我没骗他。

刘波觉得眼前这个女巫很神棍。但是他没有像毒蛇帮老大那样被洗脑,他脑子里只有第七页纸上龙飞凤舞的签名。

他一看就知道,是龙傲天自己写的。

刘波指着纸问:他来过?他做了什么?

女人就说这是客户隐私,不方便透露。

刘波脑子乱得想掏枪。

女人突然闭了眼睛。再睁开之后她说:你叫刘波。

刘波说是,我是他师哥。

女人就笑了,说:行,给你破例这一次,你问吧。

刘波就问:傲天什么时候来的?

女人说了个数。

刘波算了算,那是他卧底第七年,打入毒蛇帮内部第六年。

也是和龙傲天不告而别第七年。

刘波又问:他怎么来找你?

女人说:我在我们这行很牛的,首选人才,不稀奇。

刘波:他为什么来找你?

女人说:他来找我问了个问题。

刘波:什么问题?

女人说:他问我,他师哥在什么地方。

刘波就说:不可能,他根本不信这些。

女人就笑:你不也不信吗。

女人又说:他说他实在找不到了。

刘波的肩就塌了。

女人:还有问题吗?

刘波:你怎么说的?

女人:我说天机不可泄露。

刘波红了眼睛哑了嗓子:你他妈也不会别的了吧。

女人说:你怎么不问问他还问了什么。

刘波就说:他还问了什么?

女人说:好多呢。什么师哥之前说一直想当警察,怎么说退学就退学了,还问什么为什么师哥不联系自己,还有什么师哥如今过得怎么样啊,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之类的。

女人说:太琐碎了。

刘波使劲儿睁了眼,他怕一松劲儿就掉眼泪。这次再没什么“眼睛痛”的借口了。

龙傲天没给他说过这些。什么找人,什么等待,什么绝望到把这种虚无缥缈的玄学当做最后的救命稻草。

他只是笑得很灿烂、很阳光、很快活地说:师兄,欢迎归队。

刘波就真的以为,只是他一个人挣扎了十年。

这些问题龙傲天是憋了七年,无人可诉,才对着一个陌生人说了个畅快。

刘波知道,他是在问自己。

虽然渺茫,但刘波还是抱了希望。或许这个人能回答一二,无论真假,都足以给踽踽独行了太久的师弟一个慰藉。

不需要十足真实。人是很智能的生物,也很擅长欺骗;只要给他一个想要的答案,他能合理化所有过程。人能凭空建造海市蜃楼,也能重构理想乌托邦;现实是黄沙漫漫还是废墟残桓,都不重要。

只要他想要。

于是刘波问:你怎么说的?

你快说,说你师哥没有不联系你,说他过得很快活。说呀!刘波想。

女人回道:我说天机不可泄露。

刘波就低了头握紧了拳头,说:艹。

他抬头想露个笑,但没笑出来,就显得很狰狞:你这是假证吧。

女人说:24k纯。

刘波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女人说:我没有不知道。只是天机不可泄露。

刘波就很嗤之以鼻地哼笑一声。

女人说:我至少还是答了他一个问题的。

刘波忙问:什么问题?

女人就靠在真皮沙发上,翘了腿,说:他最后问我——

“我师兄还活着吗?”

活着。女人说,这是我当时的答案。

刘波说:谢谢。

女人说:我可不是蒙他。我说了,我都知道。

刘波说:是。我刚才冒犯了。

女人就说没关系,人之常情。

刘波:他还做了什么吗?

女人:没有。他说了声“谢谢”,就走了。

刘波点点头。

他接着问:那您能告诉我——

“我师弟还活着吗?”

女人就笑了。她说:你不是刚去送花了吗。

刘波又说:他还活着吗。

女人便回,说你那朋友刚不是让你别信这些吗。

刘波就说:他活着,我就信。

女人摇摇头:你魔怔了。

刘波笑:我不在乎。

女人叹了口气,道:我不能骗人的呀,我是诚信经营的。

刘波就问:那都说借尸还魂,人死了有魂魄的吧!那你让我见见他的魂成吗?

刘波说:当我求你了。

五.

女人一边念叨着自己心软,一边画了个阵。刘波在对面眼珠不错地盯着。

屋里凭空起了一道风,头上的水晶片儿相撞,发出叮呤咣啷的响。女人在响声中收了手。

她说:奇怪,没有。

刘波忙问:什么意思?

女人说:字面意思。下头没有他的魂。

刘波喜道:就是说他没死?

女人撇了他一眼,说:人都火化了,你说呢。

刘波就蔫儿下去:那是什么意思?

女人说:反正下头没有他的魂,别的就天机不可泄露了。

刘波若有所思。

女人说:你莫要想太多。死者不可追,你师弟若在,肯定希望你好好活着的。

刘波就想起那句“师哥你惜点儿命吧。”

他说:我知道。

女人又说:你们这缘分,早开始啦,长着呢。

刘波说:我知道。我和他警校的时候认识,到现在十几年了。

女人就笑:我说的不在这儿。

刘波就问:那在哪儿。

女人说:天机不可泄露。

刘波就也笑了,说:谢谢。

王利发在外头等得昏昏欲睡,刘波才从里面出来。他甫一上车,王利发就起了身盯着他:“你没干嘛吧?”

“我能干嘛。”刘波笑。

“我哪里知道。”王利发嘟囔着。

刘波就说,你要实在担心不过,这样,今晚陪我喝一场,咱就当这事儿过了。

不知道为什么,刘波不太愿意这时候回去。他想着家里的啸天,觉得这可能是近乡情怯。

他得把自己迷得晕晕乎乎,才敢回去。

刚把啸天接回来的时候他就莫名觉得亲切,结合着看守所里阿坤的那一通神神叨叨,他有了一个荒谬的猜想。

你看。刘波对自己说。哪有狗不吃狗粮,不睡窝,他说渴就叼瓶水过来的呢。

他根本没怎么挣扎,就陷入这种令人目眩的猜想里。

他的理智拉扯着告诉他说:这是假的、巧合,不要陷进去,不要疯。

但现在有人告诉他:下头没有傲天的魂。

魂有归处。

傲天那么好的人,总不可能人间不容,地府不收吧。

这猜想像瓶馥郁的酒,刘波只想喝下去,才不管是不是穿肠毒药。

他举了杯,理智最后一次负隅顽抗:那他为什么不告诉你?

刘波说:总有理由的。比如这种事不是谁都能接受的、比如有什么禁忌不能说、比如……

所以诸位看官,你看,我说过,人总是很擅长给想要的真相找借口。

然后轻而易举地接受它。

王利发接了邀请,和刘波到了一个宾馆对面的大排档。

他说:我今天舍命陪君子,你有什么想说的都说出来。今天记忆不过夜。

刘波就说:好。

他就真的说起来。

刘波是在卧底第八年遇到龙傲天的。他的师弟当时还不是警署的明日之星,没有揪出警署卧底也没有什么大的作为,相反还被分到了扫黄组。

刘波后来问龙傲天在警校的时候成绩优异,怎么毕业这么多年没步步高升。

龙傲天就说他惜命,没立下什么功。

刘波就诧异:你还惜命啊。

龙傲天就又挂上那副很活泼、很亲和的笑:是啊。没见着师兄,我不想死啊。

轻轻巧巧一句话,像个巨大的磨盘,从天而降地把刘波的心砸了个七零八落。

他就说,傲天,我回来了,你也得惜命。

龙傲天又说,那是。没看够呢。

回到第一次久别重逢。实在不是什么诗意盎然的场景。

那是个晚上,天上下大雨,雷声震天响。

刘波指着大排档对面的宾馆:看见了吗,就是那里头。就前两年,我们在那儿见了面。

王利发就点点头。

刘波继续说下去。

这实在算不上什么好地方。房间里的墙纸边上都生了霉斑,灯泡是那种廉价的白炽灯,用久了就黯了,照不清楚。灯罩上头还蒙了灰,边边角角挂了几条蛛丝。

是个标间,两张床上两对男女。地上散落着衣物和泛了黄的被罩。

刘波是被叫过来送套子的。宾馆的套被之前的住客用了,还没补上。他本想顺着门缝把套子塞进去,走进前了才看到宾馆的门根本就没关。

里头的人叫:“丧波儿,你进来吧。”

刘波就拿着塑料袋推门进去,他特意拿了个黑色不透明的袋子。

里头的人脱了光溜的,一个男的转过头说:“丧波儿,要不你一起?”

刘波摇摇头。

那男的就转过去冲着身下的女人笑:“嘿你看他,还害羞。”

女人也发出咯咯的笑声。

刘波说:“我先走了。”

男的就说,别走。又让旁边床的人停了动作,他说:“这样。”

“这么多年了,没见过丧波儿开过荤。你们俩今天谁能让他破了戒,老子价格翻倍给。”

刘波就笑,说哥啊,我哪有什么戒。

你这,不是让我白嫖嘛。你们一人一个正好,我不就不掺和了。

那男的就稀奇道:“让你白嫖还不肯啊。”

接着他又从床边的衣服里掏出钱,拍到女伴的胸脯上:“还不快去。”

两具赤条条的身体就从床上站起来,捡了地上的东西胡乱地披着,迎了上来。

刘波看着白花花的肉随了扭动的腰身在抖,他走也走不得,钉在原地,抬头望了灯。

那几条蛛丝在荡。

一女的娇声娇气地靠过来,叫好哥哥,一手拿了刘波的手往自己胸脯上贴。

刘波触了电般往回缩。

那女的被这力量一带,就往刘波怀里扑去。刘波忙侧了身,用肩膀顶住。那具滑腻的白肉就顺势缠上他的胳膊。

另一个女的就跪下去,手解了腰间的绳结。

妈的。刘波就想起上头让他做卧底。

前辈告诉他卧底没有清白。

没说连这清白都他妈保不住啊。刘波想。

要不说我不行吧。

宾馆门被突然踹开。一堆人涌了进来,大吼:“警察!”

“不要动,蹲下!”

床上的两个人慌慌张张钻到被单里,又被推搡着下了床穿了条裤子,举了手蹲在墙角。两个女的也急忙窜到床边遮了身子,捡了地上的衣服往身上套。

刘波一个人穿得整整齐齐,听着入门的声音腿一软,反射性地抱头蹲下了。他后边儿的警察踢了踢他的脚,让他往边上走点儿:

“挡道了。”

“咔嚓”。腕上套了个冰冷的铐。

刘波听见一个声音说:搜一下有没有违禁物。

更低、更沉,但还是熟悉。

刘波被惊得抬头,又赶忙佝偻了下去。他用胳膊挡了脸,悄悄转了头,斜了眼睛往后看。

他的师弟穿了一身板板正正的警服,站在人群中央。

屋里的白炽灯不亮眼。但刘波看着看着就被光线刺了眼睛,眨出点湿润来。

他想拿个面具口罩什么都好,罩在脸上。

但是各位,那还不是疫情时代,口罩这种东西着实不是随身携带的。

刘波就只能使劲低了脖子,拿两只胳膊尽量夹拢了,遮住脸。

警察把人往警车上带,还拍拍刘波的肩说:放松。

刘波瓮声瓮气地说:我长得丑,怕吓到你们。

警察就笑一声:那有什么。等会儿不也是要拍照的。

刘波生无可恋。只能寄希望于负责登记的警察不是龙傲天。

他该怎么解释,消失八年后,曾经说要当警察为民服务的人出现在扫黄现场,身上缠了两具赤条的身体,边上还有个装了套子的塑料袋。

他穿着衣服,但他觉得浑身赤裸。

老天爷满足了刘波的愿望但没有完全满足。

登记完了之后,警察押着其他几个人离开。龙傲天推门进来,把刘波抱头的胳膊从脑袋上放过去挪到身前,手搭上人的背,说:走吧。

刘波就低了头跟着往外走。

龙傲天的手放在身前人的肩上,导着方向。他一路把人送到卫生隔间,锁上门,说:师哥。

刘波低着头没应。

龙傲天就说:师哥,别以为留了胡子我就认不出你了。

刘波就抬了脸,挂上个笑:这位警官说什么呢。

龙傲天说:师哥!

刘波继续笑:诶你叫我师哥,那咱俩有缘。不如把我放了?

他抬抬自己的手,示意胳膊上的手铐。

金属反了光,刺眼得很。

龙傲天的眉眼就耷拉下来:您不认我。

他又说:没关系,你还活着就好。

师哥。龙傲天又叫,你还活着。

刘波其实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被选做了卧底。他心肠软,本来不适合的。

他现在看着年轻人垂下去的头,防线塌了半截。再没忍住应了那声师哥,用带了镣铐的手牵了龙傲天的手放在心口,那里的心扑腾得厉害。

是。刘波说,你听,师哥活得好好的。

六.

王利发又叫了箱啤酒:“波儿,你现在挺能喝啊。”

“练出来的嘛这不是。”刘波就开了一瓶,灌了一大口。

“道上还讲求这个?”王利发问。

“什么生意不是先礼后兵?”刘波就笑。

王利发就沉默地也开了一瓶,兀自和刘波的一碰,说你继续。

刘波从兜里拿了张照片递过去:“你看。”

王利发接过来,是张合影。上头划拉着横七竖八的条儿,密密麻麻得像破碎的网。

他摸着不对劲儿,照片有些厚,背面像是糊了一层胶。

“我给重新弄好了。”刘波说,“但还是比不得以前。”

王利发就说,手挺巧,看不出来。

刘波就拿过来,用手指着给他认:这是咱警校以前那操场,还记得吧。

王利发说:记得。是不是你俩刚演习完那天。

刘波就说是。

王利发说:我那天没来。听说现场出情况了,炸弹提前爆了?

刘波就说:问题不大。我俩不还拍照嘛。

警校演练,安排在一栋烂尾楼里。玩角色扮演,学生分成劫匪与救援。

结果炸弹提前炸了。威力不大但奈何前期安全措施不够,引了场小火灾。

刘波让龙傲天带着人先走,自个儿断后。

龙傲天说不,我走了你怎么办。

刘波说这时候就不用电视剧那一套了,你快走我还能抢救一下。

龙傲天说,你以后也这样吗。

刘波说,当警察的,早就准备好这一天了。

烟飘过来,龙傲天被熏得眼睛发酸。他没再说话,转头就走。

很利落。

刘波最后一个拉着绳子往楼下降,落地时绳子刚好被烧断。

那次演练虽然过程有些惊险,但是他们还是达成了无一伤亡并且成功爆破一栋烂尾楼的完美结局。

刘波后来回想起来,那只是场小火,根本算不得什么大场面。甚至根本不需要这么悲壮的你死我活。

但在那时的刘波和龙傲天看来,是他们第一次直面不确定、伤亡和命悬一线。

这对于安全保底的阁楼里的大学生来说,属实是一次大考验了。

刘波说:可惜啦。和傲天就这一张翻得出来的合照。都没来得及拍呢。

王利发说:这挺好看,挺好的。

好多年了。刘波又把照片放回去,说。

照片最初不在刘波这儿。他当了卧底,身无长物,没什么东西能暴露他过去是个什么人。

他好像是凭空出现的一个最常见的小混混,见条子就跑,看女人就撩,衣服从来不好好穿着,嘴里永远是烟酒不离,脏话齐飚。

刘波偷偷回过几次家,正屋墙上还挂着他在警校门口报道的照片,脸光生儿的,不像他。

刘波也悄悄去过龙傲天的毕业典礼,没进得去,就在外头隔着栏杆看。

毕业典礼是室内。他看不见。只看见了空荡的操场。

他就支了耳朵去听场馆里的话筒声,隐隐听到请优秀学生代表龙傲天上台致辞。

刘波就在外头鼓起了掌。

再后头警校的围栏上头安了铁刺,栏杆缝隙被移栽的树挡住,再看不见了。

他再想起来在这里上过学,不觉得恍若隔世,只觉得荒唐:那是纯然的陌生。

你是刘波。他告诉自己。

但他想不起来刘波什么样了。

久别重逢后龙傲天在厕所隔间里拿了照片,很骄傲地给他看:我带身上的呢师哥。

是求夸的语气。

照片上的刘波脸光生儿的,咧着唇,笑得很清楚。

原来这是刘波啊。他想。

他就问龙傲天要了照片。龙傲天起初还不给。

刘波知道他师弟是个很敏锐的人,也很聪明,话不明说。但龙傲天问他:师哥你方便吗?

理论上是不方便的。丧波就该没有过去没有未来。

但刘波有点怕这样下去,他就变不回刘波了,于是他说:方便。

龙傲天就把照片给他,又说:师哥,你得拿个东西跟我换。

龙傲天倒也不是在乎白嫖,就是这照片早成了他的念想,撑了他好多年。

刘波说:我这也没东西啊。

龙傲天就上下打量他,给他开了锁。

然后扒了他的花衬衫。

“外套。”刘波说,“老子里头还有件背心儿呢。”

王利发就撇嘴点头,不评价了。

刘波又说:他甚至没问,直接认准了我是卧底。

刘波说:他怎么这么信我。

王利发没回。他也不知道。

这样的情谊他羡慕,但他不懂怎么会有。

王老板选的大排档很有档次,塑料椅子都是带靠背带扶手的。刘波躺了进去,望着天,说:“其实我当时没想着再回去了。”

王利发就疑惑问为什么。

刘波说:我以为我回不去了。

刘波是卧底第七年头儿的时候和上线断了联系的。他换了个接头的人,一次没碰上,帮内就开始清洗内鬼。

出问题了。刘波想。有人玩儿无间道呢。

龙傲天见了刘波之后申请了调队,一次前线任务中端了毒蛇帮的一分堂口,但后援的警队没来,他就落了人手。

龙傲天就明白过来,他们原计划都是送的。没成想真的捣了一个窝点。

也值。他想。他们一个小队拉一个分堂口垫背,不亏。

然后他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哟呵,哥几个都在啊。

他睁开眼看过去,师哥逆了光站在门口,一边手上提了几瓶酒,另一边儿抱了几桶方便面。

刘波说,兄弟们出去买点儿下酒菜,这小子翻不出什么水花,我看着就行。

其他人就说丧波儿真他妈贴心,然后四五个人吆五喝六地都走了。

龙傲天说,师哥,不对劲。

刘波泡了碗面走到龙傲天面前,蹲下了,用叉子给他绞了一卷喂到嘴边:别叫师哥。

龙傲天用嘴去接,还抬了眉很疑惑地看他。

刘波说:你先吃点东西。人还没走远,等会儿的。

卧底这么多年,别的没学会,谨慎早刻进了骨子里。

龙傲天说,今天本来该有后援的。还有,我查了你的档案。我没找到。

刘波就骂了声操,说,我早猜到了。署里头有老鼠吧。

龙傲天就点头,说我觉得应该是,还不低。

刘波就说,行,你一会儿赶紧走。回去之后悄没声儿的,别张扬。装傻,知道吗?

龙傲天就急了,问:那你怎么回去!

刘波说:我早没想着回去了。

龙傲天面也不吃了,很犟地盯着他。

刘波说,真的。这不有你在吗。你们到时候端堂口的时候,龙警官下手轻点儿,留我个活口就行。

龙傲天说,你说什么?

刘波就笑:实在不行,傲天你努努力,给我弄个什么污点证人,什么线人身份也成。

龙傲天说:不可能。

刘波就又舀了面递过去:我就知道有点困难。

龙傲天没接,说:师哥,你想回来吗。

刘波没说话,把那叉子面自己吃了。

龙傲天就说:我知道了。

刘波没问他知道什么,只是给他解了绳子,把自己的枪给了他,让他快走。

他又寻思这么个从小阳光到大的人可能接受不了这种冲击,于是刘波说:

“傲天,你别怀疑自己,也别怀疑警校学的东西。错的不是这些,是人。”

龙傲天就说:师哥,我看着你,我就没什么怀疑的。

刘波只觉得受之有愧。他拿了枪往自己腿上来了一子弹,说:

“你走吧。”

龙傲天回头看他:

“师哥,我一定把你带回来。”

鲜血有点灼眼,龙傲天没敢多看,走了。

看上去还是很利落。

王利发抓了个最无足轻重的问:“你档案呢?”

刘波说:“我最开始的上线是因公殉职,估计也是察觉了什么。提早把档案给毁了。”

王利发说:“那他不是害你嘛。”

刘波又仰头灌酒,一瓶见了底他才说:“哪里是害我,他人都没了。”

“档案不毁,卧底直接指名道姓,哪还能在清洗里头浑水摸鱼。”

王利发就点头,说是没办法。

刘波说是。

他笑着说龙傲天嘴上说不怀疑,估计心里头也难受,整夜整夜睡不着。后头进了趟心理咨询室,医生让他养狗调节心理状态,别这么绷着。

什么睡不着,什么心理咨询,什么养狗都是龙傲天亲口说的,他也不是什么都瞒着刘波。偶尔也会泄露一两句,轻飘飘地卖个惨,让刘波自个儿掂量着惜命。

王利发就咂舌:“他说要把你带回来,还真就……”

话渐渐消音,王利发把后半截咽了回去。

不能再说啦。这不是给人心上撒盐嘛。

刘波说:“咱回吧,花衬衫还在家里呢。”

“谁跟你舍命陪君子,你一个人没牵没挂的,我家还有人等呢。”

真把狗当人养啊。王利发腹诽一句。他低头去摸车钥匙,手突然顿住了。

“怎么了?”刘波问。

“你等着我叫个代驾。”王利发说。

七.

刘波手里攥了个酒瓶子,里头还剩半瓶酒。

他刚在家门口前判断了一下,目前属于一个能走直线但脑子不知道走没走直线的状态。

然后他就掏钥匙开了门,一次成功。

“还不够醉。”刘波想。于是仰头就把剩下半瓶酒喝了,瓶子咣当一声落地上,裂成几块。

花衬衫从客厅里飞窜过来,眼瞅着就要往刘波身上扑。

“站住!”刘波喊。

花衬衫果然就站住了。

“有玻璃渣呢。”刘波就关了门,脱了鞋跨过地上的碎片,扑到客厅的沙发上。

花衬衫一路小踱步地跟着。刘波安全在沙发上着陆,它就在一边趴下了。

沙发腿矮,刘波的手耷拉下去,刚好可以顺到杜宾光滑油亮的毛。手底下的皮肉微微起伏,带了点儿温度。刘波摸上去,这才感觉到手冷。

屋里没拉窗帘儿,外头是个朗夜。刘波家在一楼,月光很潇洒地攀过客厅的落地窗漫进来,投了层叠的树影。

还有一张沙发,一条狗。

“天儿,你去开个灯。”刘波喃喃道。

手底下没动静。

刘波就睁了眼,说:“天儿,开灯。”

杜宾就站起来,走到墙边,立了身子,用爪子够了开关。

“啪”的一声,屋子里亮堂起来了。

太亮了。刘波扯了沙发上的靠枕,捂在脸上。

他觉得右腿隐隐的痛。

矫情,他想。之前没人注意你怎么不痛呢。

是王利发回来的时候在车上问了。他们在车上又聊了些有的没的,刘波说龙傲天不知道做了什么,自个儿的档案又回去了。

刘波说:我是光明正大回警署的。他甚至还想给我申个三等功。

王老板想:真就带滤镜呗。你那师弟两年成署长,你他妈十年卧底啥功没立还差点儿把自己搭进去,心里没点儿数吗。

你俩加起来八百个心眼子,你占个负二百五知道吗。

他转头看刘波:人已经有点儿醉了,俩双眼皮撑着迷迷糊糊看挡风玻璃。

王利发只觉得那大双褶皱里满是天真的单纯;那眼睛里透着清澈的愚蠢。

能怎么回去?原始文件都被销了,伪造呗。

想法刚涌上脑子,就被不多的清明拉扯回来。一是这是他王利发的妄自揣测,二则是……

把明明该存在的东西创造出来,算什么伪造。

龙傲天只是把欠刘波的东西,给他原封不动地讨回来了。

应该的。

代驾小哥支了耳朵听八卦,越听越怕,越怕越爽,越爽越热血沸腾。激情上脑到差点儿红灯路口一脚油门轰过去。

王利发就阴恻恻地说:好好开车,不然老子一枪崩了你。

小哥儿听了一段无间道,对此深信不疑。浑身热血化了冷汗,之后的车程鼻观眼眼观心,闭耳塞听噤若寒蝉,连车速都降到了最低限速。

本来能降到二十迈往下,王利发说车速不够拍了照被扣分用命填。

小哥儿看着仪表盘,仿佛看到自己的命上蹿下跳,随时都有丧失的风险。

他上一次在车上这么胆战心惊,还是在考手动挡科二陡坡起步的时候。

王利发从来不在刘波卧底这段日子的事儿上多口舌。不问,但说了他就听,听了就忘。

不知道王老板纠结了多久,到了小区门口他才开口问了一句:“波儿,你那腿还痛吗?”

刘波说:没你那肩膀痛。

王利发就笑:难兄难弟。

刘波说的是真话。他这腿自个儿下的手,精准、治疗及时,没什么后遗症。

龙傲天走了,他躺地上,等出去的人回来他就哎哟哎哟地哀嚎,说那警察有两下子,抢了他的枪,还打了他。

他在毒蛇帮贪生怕死没本事的形象塑造得极其成功,刘波可以骄傲地说,他卧底十年,没受过这么重的伤。

这些人就信了,顶多骂他两句废物。

刘波接了话谄媚地说,这种事儿果然还得各位兄弟们来,他就跑跑腿。

领头的人说:这人身上有伤,还没跑远,咱去追。

刘波就哭丧了脸说,各位兄弟,他早跑了。追不上了估计。

领头的人问:那你为什么不追。

刘波指指还在渗血的腿:我这……心有余力不足啊。

这事儿就往上参了一本。

后头帮内到处找内鬼,本来没盯着他这个不成气的小混混。奈何这件事被翻出来,上头顶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原则把人叫到了堂口。

刘波提前得了消息,在屋里头对着包白粉坐了一夜。

第二天疯疯癫癫上了堂口,面色青白眼下带黑,嚷嚷着说有什么屁话快放,别耽误老子飞叶子。

分堂口的老大说丧波有人告密你是卧底,私自放走了人质啊。

刘波就说哪个傻逼,叫他当面出来和老子对峙。

老大又说,没听人说过你也飞叶子啊。

刘波就说,这又不是什么挣面儿的事。

他突然头上就流了汗,抽搐着倒在地上。嘴里把在场所有人的家里人,上到老大下到门口看门儿的问了个遍,后头据在场的嫌犯说第一次发现丧波贯口说得不错。

但能做老大的人气度就是不一样,被人问候了家人还气定神闲地坐在上头,看着刘波在下面打滚。

刘波开始随便抱着周边站着人的腿开口,说求求了,给他。他满脸的汗泪混作一团,被碰的人嫌弃地躲了,刘波就换个人继续求。到第五个人,被纠缠的人甩不开,一脚踢了过去,堂上的老大说:够了。

又说:给他吧。

东西就丢到刘波面前,他捡起来,从口袋里哆嗦着取了张纸,娴熟地卷了圈儿,对着粉吸了。

艹。刘波想。这浓度。

还好昨晚真的吸了。不然直接嗨死。

他瘫软在地上。别人看他像团陷在泥地里的烂肉。

他在想:刚刚那段儿骂得真他妈爽。

他翻过身,支棱了身体,然后说:谢谢老大。

老大就说:你回去吧。之后买粉儿跟帮里兄弟说一声就是了,给你内部折扣价。

刘波就臊着脸问:免费给不成吗。

老大就看了他半晌,哈哈大笑:放心。只要是咱帮内人,就没有没肉的一天。

刘波就顺了势地表忠心。

结尾你好我好大家好,就他妈差个包饺子。

回忆到表忠心那段儿,可能酒劲儿翻上来了,刘波觉得想吐。他起了身往厕所走。杜宾把自个儿垫子叼来坐沙发边上,本来睡下了,又被刘波没轻没重的一脚踩醒。

它就跟着人去了厕所。

刘波吐了个昏天地暗,洗了把脸靠着马桶蹲下,浑身上下软成一滩,再不想动。

厕所的灯是刘波喜欢的暖光,昏黄的、雾蒙蒙的。刘波一贯不太爱那种刺眼的亮堂。

太锋利了。

杜宾就在厕所门口站着,看着他。

刘波低了头,抬手摸摸心口处的照片。又抬了头,看厕所门口的狗。

诸位,前面说刘波早就有了荒唐的猜测,龙傲天的魂借了狗的身体守着他。

您各位敞开了心地想,若有至亲至爱离世,这般猜想那就是琼浆玉液,诱着人一口下肚。

刘波不是什么看得清楚高歌红颜枯骨的圣人。

他理智再拉扯不住,抬头痛痛快快干了那杯早就想喝的馥郁美酒。

刘波说:傲天,过来。

杜宾被刘波盯得眼神胡乱飘,然后低了头升了前肢,是个臣服的姿势。

刘波说:过来。

它就跨进浴室,一步到了刘波身边。

刘波就搂了它的脖子,落了泪:傲天,你回来啦。

“你别担心,陪不了我三十年,十年也赚啊。”

八.

过了些时日,王利发秉承了“兄弟遇了丧事得多陪陪”的原则再去刘波家里,特意带了一大袋进口的狗粮。买的时候店员问他要什么牌子,王老板大手一挥:最贵的。

他上门的时候刘波还在值班,就给了他钥匙说要是不怕天儿就自己先去。

王利发问:怎么叫上天儿了。

刘波说:昵称。

这话说的。王老板能怕吗。他当即就又回宠物店扫了通货,什么点心肉干磨齿棒通通安排上,势必要用物质把这条给他冷脸的狗砸得晕头转向。

于是刘波回家的时候就看到王利发拿碗盛了狗粮,企图用糖衣炮弹腐化人民警察的狗。

刘波心头一悸,吼:你给他吃什么?

王利发很无辜地端了碗给他看:Primal。1500泰铢(大概300元)400克的狗粮,我吃了都心疼。

刘波无语凝噎。他叫:天儿,过来。

花衬衫就叼了根肉干溜达过来。刘波拿了肉干叫它松嘴,到手一看,已经没了一半。

王利发就很骄傲:店员说什么狗都抵抗不了这玩意儿,刚开始它还不愿吃呢,你师弟训狗训得是真好。陌生人的东西它真不要。

刘波想叫祖宗。

他师弟不是训狗训得好,这他妈就是他师弟。

他拍拍杜宾的头说:你真给面儿,委屈了啊。

王利发那头先委屈上了:它有什么好委屈的。

刘波就抬了眼沧桑地看他:你不懂。

王利发的确不懂他不懂什么。但他看得懂字儿,而且因为沉疴旧疾对医院的各种单子极为熟悉。

他蹲下身逗狗,视线堪堪和茶几下面镂空的板平行,里头堆了杂物,边上一张纸折着,折痕对着外面,王利发就扫到了内容。

他放下碗,拿过了纸来看。

是张注射记录。

他问刘波:“这是什么?”

刘波就拿过去叠了,漫不经心地放在身后桌子上:“就例行检查,打了次针。”

王利发沉了声音问:“营养剂呢?你哄鬼呢?”

刘波说:“真没事儿。”

王利发就掏出了手机自个儿查。他搜了针剂名,又找这是治什么的。查到最后他撂了手机问:“刘波,你他妈对狗过敏啊?!”

刘波就应了。

王利发:你之前不这样啊?咱在警校的时候你不还养警犬吗?

刘波:飞叶子把身体弄垮了,免疫力下降了。

王利发就说:操。

他转头看向一旁的杜宾:这狗你不能养了。

刘波:我真没事儿,这药按时打,后头脱敏了就好了。

王利发:你当时是门门课第一,但老子也不差,脑子是有的。你忽悠谁呢?

刘波就说:真的。我再打几次就好了。

王利发:这可能会复发,我看到了。

刘波:可能嘛。又不是一定。

王利发就吼:严重过敏会引发休克!

刘波说:没这么严重,真的。

刘波又说:你再上网查查,我可以直接抬走入土了。

王利发攥了单子喘粗气:我看你就是奔着入土去的。

刘波一语点破:我没想着殉情,这太不现实了吧。

王利发说:你俩都疯,没现实过。自己还不觉得。

屋子里就沉默了。

王利发起身坐到沙发上,刘波也坐了。花衬衫就又把垫子叼来,自己趴下了。

王利发看着狗说:波儿,说来你可能不信。

“我和你师弟不怎么熟,但我梦到过他。”

刘波就问:你梦到什么了。

王利发说:我问他是不是要走了,他说是。让我看顾着你。

梦醒来后王利发只觉得什么都迷糊了,只记得自己答了句好。他嗤之以鼻地想这我兄弟,还用你打招呼?

但他还是记了那句好,记了人特意来给他托个梦。

他觉得玄乎,于是把这个归结于刘波天天三句话不离师弟给他造成的ptsd。

刘波听完就笑了:你唬我呢。用我师弟压我?

王利发说你爱信不信。反正这狗你不能养,不然我对不起他也对不起你这声兄弟。

刘波说你带走他才算不上兄弟。

王利发就摇头:这狗必须走。

刘波说:他不能走。这事儿你别管。

王利发笑:这事儿我他妈管定了。

两人声音越来越高,空气里都仿佛起了火星子。趴一旁的杜宾就站起来,跑到刘波身边,冲王利发吼。

刘波听了声音就红了眼,挺直的背塌了、高昂的声音落了、咄咄逼人的气势变得低而悲伤。

王利发没见过这样的刘波。他只见过哭非得扯个理由说眼睛痛的刘波、轻描淡写说“天妒英才”的刘波、最多不过一句“有点狼狈”的刘波。

他这个同窗卧底了十年,练就了一身刀枪不入的盔甲,装疯卖傻技能点了个十成十,苦水都往肚子里咽,还能拿出来当个笑话讲给你听。

他听见这么个人说:

“我太苦了。你把他留下吧。”

王利发差点丢盔弃甲,不战而败。

最后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问:吸过毒的人怎么个说法?

对面可能在问具体的情况,王利发就说人以前对狗不过敏。

他转过头来,刘波很期盼地看着他。

王利发说:“你放心,我肯定给咱啸天找个好下家。”

“你先把身体养好了,之后咱也能去看看。”

“我给你找个知根知底儿的。贼好的那种。我都不配养它。”

刘波说:你不懂。

王利发就急:我有什么不懂的?你倒是说啊。

刘波就说:我说了你也不信。

“我就怕你不说。”王利发叫苦不迭。

“他是傲天。”刘波一鸣惊人。

王利发心里头纠着两个声音,一个“竟然这样”一个“果然如此”。

先前所有的不对劲都有了解释——

刘波疯了。

他都说不上来,刘波是具体什么时候疯的。

他想到自己说那句“假作真时真亦假”,只觉得满眼荒唐景,难解其中味。

一时戏言,一语成谶。

但王利发不能直说“你疯了”,他就问:你为什么这么想。

刘波回:你信了?

王利发就扯了个笑,说:我将信将疑,你给我说道说道。我来辩你。

刘波就说:行。

九.

刘波说,他刚领了狗那些天就在想啦,因为看守所听的东西。

王利发就在心里对阿坤进行了人身攻击,面上笑眯眯地问:怎么说。

刘波说:天儿刚来就和我亲啊。一点儿不带生的。

王利发想了想,问:会不会是它太熟悉你的声音了。

刘波说:我都没见过他几次啊之前。

王利发就给刘波讲了个他不知道的事儿。

刘波刚入校时做了优秀学生代表上台演讲。

龙傲天后来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渠道,找了完整的影像还他妈刻成了盘。

刘波悄无声息那七年,除了那张照片就是那张盘把人撑着。王利发因为和刘波的关系也和龙傲天见过几次面,只要是去人家里,十次有九次那都是背景音。

王利发都能全文大声并带有感情地背诵了,甚至可以挑战一下倒背如流。

“所以我说你俩都疯。”王利发盖棺定论。“五分钟不到的视频能看七年。”

“牛逼。”

刘波又说:哪有狗不吃狗粮的。

王利发就问:那你怎么知道它不吃狗粮。话一出口莫名熟悉,他突然想起自己问过“你怎么知道它不喜欢烟味儿。”

刘波当时怎么答的?哦,他好像说心有灵犀。

原来疯这么早,王利发想。

他抢了话说:你可别说心有灵犀。

刘波:因为他没吃过啊。

王利发指了指剩一半的肉干。

“那是你他妈逼着他吃。”刘波说。

“你给它吃过吗?”

“他不能吃我怎么能给他吃?”

又来了。王利发想。循环论证。

因为预设这狗是龙傲天,刘波觉得龙傲天不能吃狗粮,于是他不给狗吃狗粮。

他还赖狗头上,说人家不吃狗粮,所以这是龙傲天,不是狗。

没有逻辑全是感情,蒙了眼地硬要逻辑自洽,自说自话。

都说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但他今天必须把刘波叫醒了。

王利发就把装了狗粮的碗端过来,放到花衬衫边上:你喂它。

刘波说:我不能。

王利发就说:刘波你他妈当年考逻辑考审讯差点满分的,你比我懂。

“你扪心自问,你那东西有逻辑吗?”

刘波抓了一把狗粮在手上,握得都润了,他松了手,说:我不能。

狗粮一下子撒了满地。

花衬衫拱了鼻子去嗅,但还是很有规矩地没张口。

龙傲天你他妈把狗训得太好了。王利发恨恨地想。

刘波闭了眼,说:还有别的。

王利发:比如?

刘波就说:我说渴他给我拿水。

王利发说哦这个我知道,龙傲天训练的,可神了。诶你俩都喜欢把矿泉水箱子摆电视柜哈。

刘波:他能开灯。

王利发:这个没有拿水神。

刘波就想起那个晚上。他说“去开个灯呗”,花衬衫没动静。

他说了第二遍“开灯”,那是个命令的语气。

他说“过来”,也是命令词。

刘波说:我叫它傲天,它来的。

王利发说:你不是叫天儿吗。

“我有时候也叫傲天的。”

王利发就拿过手机搜了给他看:“波儿,你不是养过警犬吗?”

刘波接过来,上头是一行字:

“狗是通过发音的时长强弱来区分自己的名字的。”

王利发又说:“你还记得你警校那只狗不?”

“大名刘小丫,你们丫丫,丫妹儿一通乱叫,它不也能认出来。”

“啸天、傲天。”王利发翻来覆去倒腾着念了几遍。

“真像啊。”

刘波瘫在沙发上,望了天花板。上头的吊灯像吐了白焰的眼睛逼视着下方的他,他不堪其扰,就躲了视线。

他突然想起来,他在浴室里看着门口的狗。狗就低了头——“和狗眼神对视不能躲闪,否则无法立威。”

训狗的一本野路子的书上这么说。

他在警校时看过很多训狗的书。

他当时想的什么?哦,他想,傲天不看我。

他给自己找了个理由说傲天不想被他知道自己穿成了条狗。

情真意切,还很贴人设。

他当时还安慰:能陪十年就赚啦。

安慰的到底是谁。

诸位,你看,人真的就是很会自圆其说的生物。

选择性看见,选择性视而不见。

刘波觉得头顶的眼睛太亮了,他就起身去关了开关。

王利发站在沙发前看着他,等着辩他。

刘波说:我再说一句。那个女巫,你找的那个。

“她说下头没有傲天的魂。”

王利发说:龙傲天是个好人对不对?

刘波重重点头。

王利发就说:这样的人早该投胎去了,不受苦。大好事儿啊。

刘波站在开关前,他又觉得屋里太暗了。就开了灯。

吊灯五个灯罩,最左边儿的一个闪了闪,灭了。

火焰就灭了。

刘波说:假作真时真亦假,该我说它是真的它就是真的的啊。

王利发很冷酷地回:假的真不了。

刘波就说:你再带我去趟那市集吧。

王利发开着用了几个月的大G带着失了魂的人民警察刘波到了市集门口。

他靠边停了车,再领了人七拐八拐地绕进去。

还是那个隔音贼好采光贼差的小屋。

刘波敲了门,没人应。

“不赶巧了。”王利发说。

刘波轻轻推了门,开了。

“巧了。”王利发补充说。

按照正常套路来说,这个时候屋子正中坐了那个时髦的高挑女人,她应该手夹一支烟,不过肺地吐了,在云山雾罩中缓缓地说:

“我等你们很久了。”

顶上的水晶吊灯彰显她的低调奢华,靠着的真皮沙发体现她的内涵优雅,黑发红唇弥漫着神秘性感,垫子下头的五张证书执照说明她的知法守法。

但是诸位,这是篇主角疯了一半的文,是一股清流,是不走寻常路的。

所以刘波推门进去的时候,只看到了满室空荡。头顶上的吊灯也换了,换成了刘波在宾馆里见到的那种方形封闭的白色灯罩。

旁边还荡着几条蛛丝。

刘波就进去翻。没有什么写着“假作真时真亦假”、“你该醒了”、“龙傲天转世了”之类显得了若指掌的条子,没什么神棍的把戏。

当真是一场空。

无只言片语,却道谁痴儿。

“跑路了?”王利发问。

刘波想起这个R老师说他们的缘分很长,长到他不知道的地方。

他又想着傲天是个好人,转世了,是好事。

他还想着王利发说龙傲天给他托梦要他看顾好自己。

他就蹲下来,遮了脸:“我疯我的,你叫醒我做什么呢。”

呜呜咽咽的声儿传来。

王利发想,是穿堂风过吧。

十.

狗最终还是被送走了。合着王老板买的一堆精品用具。

前脚刚送走,后脚王利发就和刘波到医院做了次全身体检。

你最好没事。王利发说。

我能送走你。刘波回。

王利发就笑了,说,操。你他妈有本事别说话不算话。

过了仨月,刘波让王利发告诉他谁养了花衬衫。

王利发就开着新买的路虎带他到了个草坪前。

草坪后头是别墅群。

万恶的有钱人。刘波说。

我赞成。王利发回。

方向盘上的车标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光。

刘波就下车去,他一眼就看到草坪上的花衬衫。又帅又飒拽得二五八万的花衬衫身边站了个娇小玲珑的女孩儿。

刘波走过去:“您好,您这狗好威风。”

女孩儿嘴角弯得很灿烂:“是吗!谢谢!”

刘波伸了手去摸花衬衫的头,对方就扑过来,很高兴地要舔他的手。

女孩儿惊奇道:“Steven平时很不亲人的!陌生人根本就是不能近身,你很不一样诶!”

刘波说:一样。没有不一样。

女孩儿就笑说您说话怎么绕来绕去的。

刘波说:“我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刘波,是天……”

“是Steven的前主人。”

“前主人!”女孩儿眼睛里蹦出一阵“看到活人了”的奇怪光芒,“您好,我叫李小豆。”

怎么有点熟悉,刘波想。

他没来得及再回应什么,女孩儿就夸开了:“我一直在想Steven的前主人是个什么样的神人呢!”

“您太会训狗了,Steven甚至会拿水给你喝!”

刘波就笑笑,说你太夸张啦。

女孩儿很热情地说,我家在后头,您要不要来看看Steven现在的生活环境呀。

刘波说好。

他们就一起走了十几米,停到一栋别墅前。

别墅有个前院儿,里头摆了一座很气派的狗屋,是木头的,原色没刷漆。

李小豆很骄傲地指:“这是我们自己做的!”

刘波就说,好看。

他仔仔细细看过去,木屋子上头挂了个牌儿,用漂亮的花体字写了“Steven”。还上了金属的镶边儿,太阳一照亮眼得很。

狗屋旁边有一个碗,边上放了一个袋子,刘波定睛看去,是一袋子狗粮。

刘波问:“天……Steven吃狗粮吗?”

李小豆很疑惑地反问:“啊它……不吃吗?”

刘波就没说话。

李小豆像是反应过来,说:“您是不是之前都给它吃自己做的东西?有没有什么推荐的?不好意思啊我第一次养狗,实在是不懂。”

“我不知道它不吃狗粮,就一直给它喂……”

“没事。”刘波打断了李小豆的自责。

“它吃的。”

“只是时不时可以加个餐,喂点儿肉。”

刘波就把自己在警校的时候给刘小丫的加餐食谱大致说了说,李小豆听到中途开了手机备忘录开始记。

说到后头有些口干舌燥,李小豆说“渴。”

Steven就窜进屋,飞快地叼了一瓶水出来。

刘波接过来喝了。

李小豆拿出盒烟,掸出一根送到刘波跟前儿,刘波摇摇头拒绝了。李小豆就自己拿出来,问:“您介意……”

刘波说不介意。

李小豆就点了烟。

Steven一直在两人脚边打转,李小豆把烟叼嘴里,蹲下来用刚夹了烟的手去摸它的脖颈。Steven就很舒服地趴下来,喉咙里发出咕噜的声音。

真好,刘波想。他就起身告了辞,回了王利发的车上。

外头阳光正正好好。暖得很。

刘波想着那句“假作真时真亦假”,这句假假真真的词儿也被阳光照了个没影儿,飘飘忽忽地散了。

刘波突然想起什么,问王利发:你那金链子呢。不是说换个做工精致的假货吗?

王利发就说,不带了。

刘波就问,怎么不带了?

王利发就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假的真不了。

“真的也假不了。”王利发接着说。

“比如我真的很有钱。”

“比如你真的很欠揍。”刘波说。

“想必我上辈子也是个有钱人。”

“那我呢?也是个警察?”

“你这辈子这样,上辈子肯定是个少爷命。”

“这样是哪样?”

“你自己知道。”

车里就静下来。

良久,刘波说:我不苦。

他想想,又补充道:至少甜了几年。

王利发就点头:甜了好几年。

刘波又问:那……傲天上辈子呢?

王利发说我哪儿知道。

刘波就说,你说错了。肯定傲天才是个少爷,我顶多能当个管家。

王利发说,你说得有道理。

刘波接着问:你说傲天转世了……他做个什么才好。

刘波就在一边点:不能再像这辈子这样命悬一线英年早逝了,要活得长长久久,无病无灾,没人伤得了他才好。也不能像这辈子这样亲缘浅薄,最好有能陪他的家人;还要有个好出身,想做什么都能随心意。

王利发就吐槽:吸血鬼伯爵怎么样。出身好死不了,财富自由还有堡。

刘波说:到了。

“我很忙的。”王利发说,“实在不行我给你配个司机。”

刘波说您破费。

王利发就把车停到墓园边上,说我就不进去啦,你俩好好唠唠。

刘波说,谢谢。

十一.

地点:龙傲天墓前

天气:晴转太阳雨

人物:扑了发际线粉的人民警察刘波

道具:小白花、白酒若干

场景描述:

刘波坐下来,倒了两杯酒,一杯放到墓前,一杯自己拿了。他说:“傲天,我现在敬礼很标准啦。”

“听着警笛也不会跑了。”

“看着手铐也不会伸手了。”

“不再说条子改口叫兄弟了。”

“枪也用得很对,前几天有个兄弟说我打枪帅气,我说你教的。他说难怪。”

“前阵子余党攻击警署,咱两人顶住了。上头给你追了个二等奖。”刘波掏出盒子,把奖章打开对着墓碑,“这玩意儿烧不了,我回头就和你那光碟放一起。”

刘波又掏出个盒子:“你看,这是给我的三等功徽章。”

“你说要给我的,我都有啦。”

刘波顿了顿,说:

“还差一件,就都有啦。”

天空又洒了雨。刘波的发际线粉还是照样狼狈地晕开了。

刘波趁着酒还算干净,一口喝了。然后亮了嗓子唱打靶归来。

没谁来阻他,他就唱完了最后一句。

全文完

2022.11.24凌晨

练习

小花醒了,发现我在他床头跪着。他看着我,我看着他,谁也没说话。小花没说话是因为喉咙涩得慌,我没说话是因为跪麻了。他又慢悠悠地躺了回去,问我:“我刚才是不是起尸了?”

我赶紧从地下爬起来:“你们屋里唯一的板凳被胖子拿走了,我没地方坐。”

小花笑了笑,脸上病气压下去一半,笑道:“你非要行此大礼我也不拦着,要跪就跪吧。”看来是没有病入膏肓,还能开我两句玩笑。

小花低头看了一眼腕表,脸色沉下来,问我几号了。我如实回答,他低下头去捏了捏眉心,这时我才意识到他......

小花低头看了一眼腕表,脸色沉下来,问我几号了。我如实回答,他低下头去捏了捏眉心,这时我才意识到他睡衣换了一套,领口的盘扣严丝合缝地系着。我心说这瞎子还挺爱玩奇迹暖暖,又惊讶于小花竟然让人碰。

胖子掀开门帘儿进来:“大花醒了,咱五个凑一起能打大尖儿了。”胖子早些年在内蒙跟人倒辽国的斗,别的没学会就学会跟当地牧民喝酒吹牛打牌。他说着从屁兜里掏出两副牌,还顺手掏出了我的钱包丢给我。

“没事儿就好,”胖子咂吧嘴,黑瞎子烤的忘不了鱼第一口可算让他吃上了,可这嘴吃了鱼也还在跑火车,“还以为你们在缅甸让人噶了腰子,这不,千里救驾。”

我往窗户外看了一眼,闷油瓶和黑瞎子站在一处,不像在说话的样子。我发现我时不时总会找闷油瓶的身影,确认他的存在。听起来神经兮兮的,但我的确很担心有一天会在格尔木的疗养院醒过来,发现其实我有严重的精神疾病,小哥是我臆想出来的人物,青铜门也不存在,就是疗养院一个大铁门。什么张家汪家也只是隔壁村打了几辈子的杀猪的和养鸡的......看到闷油瓶的身影时才会放下心来。

小花把手机掉进了地宫,黑瞎子的手机也泡了水。他这时候借去了我的手机,喃喃自语:“干脆把年假休了。”

我震惊不已:“你们还有年假?”

小花笑道:“还有例会呢。”

小花不知道用我的手机跟谁请了假,把手机丢回来,整个人放松下来,甚至还伸了个懒腰。他喊了声瞎子,黑瞎子架着烤鱼默契地蹿进屋,站屋里给小花片鱼。我一片,小花一片;闷油瓶一片,小花一片;胖子一片,小花一片;剩下全是他自己的。

我隐隐有些预感,转头问黑瞎子:“你给我发的邮件......”

“喊你过来吃鱼啊,结果图片都没发出去手机就坏了。”黑瞎子看了我一眼,似笑非笑,“这种好事不想着徒弟算什么好师父。”

我好端端的雨村养老计划就这么被黑瞎子掐断。要是没这茬,我和胖子指定挖好温泉坑就差涂防水材料铺砖了。我和胖子对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眼里看出些许人到中年身不由己的悲凉。

我能活到现在还没有精神失常,很大一部分程度源自于我“来都来了”的生活态度。叹了口气,开口道:“那既然来都来了……”

小花在我身后喊了一声瞎子。黑瞎子也不应声,直接抬脚走过去,小花只是抬了抬脖子,黑瞎子心领神会,给他把磨到喉结的第一颗盘扣解开。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我得再看看。感受到我求知若渴的视线,他俩一起看过来。

胖子看我们瞪眼睛,非常不屑:“比赛谁先眨眼这破游戏我侄女都不稀得玩,三十多岁的人咱就别装幼稚了。”他拿胳膊肘拐我一下,我一下子从尴尬的氛围中抽离出来,夺回呼吸权。

闷油瓶还一个人在院子里,十分可怜。我这样想着,于是从这件逼仄的卧室撤退。刚出去就像被天授了——当然,只是一个比喻。突然就被哪位仙人灵犀一指,顿悟了。从来没有看得如此清醒,没有这样大彻大悟过。

我醍醐灌顶,并急切地需要向其他人求证我的伟大猜想。结果一抬头只看到闷油瓶孤零零地在劈柴。我看看他,他看看我。

但我实在忍不住了,问道:“小哥,瞎子是不是打算,”我想了一下措辞,“入赘?”

在我看来这两个人唯一登对的地方就是学历了,如果瞎子解放前拿到的德国双学位还算数、小花的毕业院校也是没经过任何手段自己考进去的话。家底是真没办法比,瞎子一年发五条朋友圈,三条在哭穷,两条在转发“震惊!这三种食物竟然......”,我在我妈朋友圈一定看过一模一样的。

闷油瓶摇了摇头,意思是他也不知道。

过了一会儿胖子也待不下去了,甩着手出来,一惊一乍的:“瞎子给咱们花儿喂药呢,不是我说,黑瞎子跟我们下斗摸到什么宝贝都没这么小心,生怕大花磕了碰了药烫嘴了。”

我脑补了一下,只能想象出黑瞎子无比珍视地抚摸着一件官窑瓷。甚至他无比深情地抚摸人皮佣、海猴子,我也不会有意见。如果对象换成一个活人,还是小花,我接受不太来。

小哥好像不太爱听这两个人的八卦,刚才和我说话还抬着眼睛,这会儿眼神又落下去数柴火去了。

晚上小花精神好多了,沏了一壶茶主动和我坦白。他坦坦荡荡的,我反而不好意思了。小花还叮嘱我,收债的时候一家人还是得说两家话,欠他的不能往黑瞎子口袋里送。

我又问:“那欠黑瞎子的呢?”我也就是一问,黑瞎子抠搜成这样,我估摸着是没借出去过。小花眯了眯眼睛,软着骨头倚在床头:“给我也一样。”

“那瞎子开滴滴的钱呢?”我好奇。

“还完花呗剩下的给我了。”

我什么时候见黑瞎子这么老实过,心里对小花的佩服又叠了一层。解老板驭夫有术。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黑瞎子哭穷的朋友圈是发给小花看的。合着是来讨零花钱的。

小花从始至终没有阐述他和黑瞎子的关系,他从头到尾的措辞都平平淡淡,没有用任何蕴含浓烈情绪表达的词语。他只说黑瞎子是自己在乎的人。

我长长吐出一口气,和解雨臣以茶代酒碰了一杯。

我没有和小花谈论命运,也没有谈论终极,不提二爷的预言和九门的使命。我们只是一杯一杯地喝茶,坐在廊下,看胖子和瞎子逗他的新徒弟格雅。闷油瓶抱着保温杯在看月亮,保温杯是我的,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记得带上。

这是我人生里很少见的,一个刹那即永恒的瞬间。

END

*关于标题的《下蓬莱》:

小花多少给我一点“美人如花隔云端”之感。本文主旨即:谁都有挂念的十丈软红。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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