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忘记买想要的本于是一怒之下开始自己产粮
搞一款草原文学!
大概城寨是一个很好客的部族,对关系非常开放,有互相钟意的人就可以在月亮升起的时候一起钻进帐篷。大部分时候是同一个部族,或者临近的部族通婚,但如果有路过的中原商人,受到本地人的喜欢,也可以留下过夜。
龙卷风问陈占:“你还会回来吗?”
“说这话应该我问你。”陈占笑了。龙卷风划亮柴火,陈占把烟杆凑到火焰旁边:“他们说你是草原上最猛烈的风,早上还在斡难河的草滩,傍晚就出现在不儿罕山顶上。我在中原都听过你的故事,见过你一次的人都好像掉进梦里,他们被雾困住了,在草原上转了几千个来回都不能再找见你的影子。”
龙卷风无声地笑了笑。他没有回答,只是继续问......
龙卷风无声地笑了笑。他没有回答,只是继续问:“你呢?你会被雾困住吗?”
陈占摇头。
“我不知道。”烟雾升起来,他伸手寻找龙卷风还裸露的肩膀,然后亲吻他的嘴唇。陈占说:“我不知道。”
狄秋已经明白,这个中原人不一样。
龙卷风出来时,脸上还有点笑意。
他平时都沉默,阿虎讲他是飞高的海东青,发出叫声的时候就一定捕到猎物。
那个中原人一定也知。狄秋还记得他笑,讲:“我们中原人有一句话,说会咬人的狗不叫。”然后他笑得更开怀,露出很漂亮牙齿:“我就不一样,我又叫,又咬人。”他说着,张开牙齿又狠狠咬在一起,发出一声脆响。
狄秋不喜欢这个中原人,但沉默的龙卷风开口,说:“留下吧,中原来的朋友,在月亮升到天空正中的时候,我有话对你讲。”
于是这个中原人像所有被选中的中原来客一样,走进龙卷风的营帐。但狄秋知道他不一样,他不肯守规矩,月亮才刚刚出现在天上,低低地像草丛里新开的蒲公英,他就钻进了龙卷风的帐子。
龙卷风不是可汗,但狄秋不能对他说不。他只能等龙卷风从营帐里出来,袍子还未系好领子,在这时候对他讲:“我不喜欢这个中原人。”
龙卷风脸上的笑还没有褪去——这是因为那个中原人,狄秋想——他轻飘飘地问:“是吗?”
他像从前无数次一样,与狄秋并肩走去河边。他们走过高草滩,草还没有长得很高,龙卷风张开手臂,草尖就从他的手掌下滑过去,毛刺刺,有点像陈占的头发。
狄秋提醒他:“陈占是中原人,他跟其他所有中原来的商人一样,很快就要走了,再也不回来。”
“我知道啊。”龙卷风说。
可他看起来太快乐,几乎超过他们结婚那天在长生天面前许下誓言的时候。
狄秋于是拉住他。龙卷风终于停住脚。斡难河在不远处静静流淌,月亮升到天空正中,狄秋看到他眼睛,比星星还明亮。
狄秋说:“你知道,中原人永远和我们不一样。他们永远不会在草原上留下,也不会变成我们中的一个。蓝森,他曾经对你说多么好听的情话,可还是回去了!他们的根不在这里,他们总要回到他们自己的地方。”
龙卷风安静地看着他,手就在他手里,可狄秋仿佛看见斡难河,那么安静,可握不住的水流向远处流淌。
他忽然愤怒起来,声音变得冷酷。他说:“中原人永远不属于草原,除非他们死在草原,肉被灰狼叼走,骨头被黄羊踩碎,血流到我脚下的土地里,养出新的高草。除非到这一天,否则他永远不是我们草原的一部分。”
而龙卷风望着他,像之前他每一次发怒时一样,伸手轻轻落在他肩头,说:“我知道。”
龙卷风是草原的传说,据说他像风一样迅疾,征服最肥沃的土地和草场。但他又永远不肯停留,带着他的族群在草原上来去。有中原人被他迷住了,又回来这里想要再次找到他,可他们都失败了。没有人,没有人能留在草原上。只有一个叫陈占的人,他第二次返回草原,但这次是为了杀掉龙卷风。
而他,正如狄秋所说,终于永远的留在了草原上。
这件事很快就被忘记了,就像故事的主角一样,变成了草原的泥土,马场的肥料。直到很多年之后,蓝信一听到羊圈里的声音,赶出去发现一个灰头土脸的中原人牵着两匹高头大马,狼狈地说,有没有人买马?我想换点钱。
联文解禁喽!
*是569!(震声
*56太少了就不打tag了
*祝生日快乐,永远幸福
看我看一眼吧
莫让红颜守空枕
青春无悔不死永远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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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爱是不是太过头了,恨又非常吓人(金珉奎难以想象他有朝一日会对谁用上这个字),最后在漫长的拉锯结尾,他草率地使用了“讨厌”……也没有做注解是谁讨厌谁。反正先这样过去,讨厌的朋友也是朋友,朋友之间,总会有温柔的时刻吧?
全圆佑说:如果一直在期待谁的温柔的话那就不是朋友哦。
啊?啊。他们正在外面吃饭,金珉奎把自己缩进略小的卡座,此刻看上去更加垂头丧气:那是什...
啊?啊。他们正在外面吃饭,金珉奎把自己缩进略小的卡座,此刻看上去更加垂头丧气:那是什么,舔狗吗?
不要把顺荣想成很冷酷的形象吧。全圆佑低头把不爱吃的配菜一颗一颗叉给金珉奎,他其实很关心你?
金珉奎欲言又止,很想说这种时候疑问的语气会微妙地刺痛人,但他知道全圆佑不是故意的。他只是习惯这样说话。
从前的很多时候,金珉奎思考:会不会其实权顺荣也不是故意的,他只是习惯了这样说话?
最后当晚的结局是他们坐在一起又看了一遍请回答1988。
出道半年后这部电视剧开始热播,那时候他们还没有很多人气,行程之余经常出门逛街。公司不远处曾经有一家音像店,为了招徕顾客,每天都会播放新的剧集;等到结局了,又重放一遍。
有一次他和权顺荣驻足观看半小时,像小孩一样感慨:要是正焕没有那样喜欢人就好了。说不定德善会选择正焕呢?
权顺荣说,也不是所有人都一下子擅长喜欢人的。
他当时没听懂,拉着权顺荣去吃大份脊骨汤。
而另一个是全圆佑,那时候他们已经搬到了一起。全圆佑在打游戏,等到屏幕上的角色死亡回城,才终于开口,再一次用疑问语气回复他:我和顺荣没有可比性呢?
02
随着搬家,金珉奎彻底放弃了寻找曾经丢掉的那个戒指。
走之前全圆佑看他在水池前发呆,提议:要不找水管师傅来看看?说不定卡在拐弯那个地方了。
这么久了也锈掉了吧。其实金珉奎不知道那种戒指会不会生锈,他乱说的:算了吧,给这个房子留下一个纪念好了。
今天早上洗脸的时候他又想起来这件事,特意凑近镜子看当初被刮到的地方:他不是疤痕体质,那里没有残存任何痕迹。于是如今人证物证全部消失,只留下互联网上一段偶然提及的回忆音频。
之前私底下再次找权顺荣表达一点微妙的歉意时,他笑起来,拍了一下金珉奎的肩膀:算了。说不定是我后悔送了,悄悄拿走了呢?
什么啊。金珉奎嘀咕,你又进不来…
我有圆佑呢。权顺荣不知道在得瑟什么,圆佑对我可好了。
对人可好的圆佑赢下一局游戏,伸脚踢了一下金珉奎的小腿,描述自身状况:我有点饿了。
全圆佑说:我忘了。
金珉奎任劳任怨地去外卖软件里选菜。全圆佑看了一会儿他,突然笑起来。
怎么了?金珉奎问,想吃炒饭还是面,或者要不要做汤饭?脊骨汤?炒猪肉?
想吃土豆脊骨汤。全圆佑回答,没什么,觉得珉奎很可靠。
什么话…金珉奎嘟囔,站起来飞快地在全圆佑脸上亲了一下,然后快乐地小跑去厨房。
慢点吧,你那双拖鞋不防滑。全圆佑提高音量提醒,然后发问:吃的还没到,去做什么?
金珉奎言出法随地在厨房门口趔趄了两步,也大声回复:想起来冰箱里剩下两根黄瓜你将就啃一下!
剩下是因为我不爱吃!全圆佑喊,然后听见金珉奎刻意大声哼歌装听不见,然后是哗啦啦洗蔬菜的水声。
什么啊。全圆佑说,回过头开了下一局,发现电脑屏幕倒影上的自己在笑。
03
以前,全圆佑一直知道金珉奎的爱是真正的旷野。再不济也是一百车道的大马路,可以容纳自行车摩托车汽车火车乃至于波音飞机(注:波音飞机是权顺荣)。
他开着一辆坦克在上面开过两年,最后还是决定下来步行,横穿大马路,把沥青薅下来修房子,面朝车海春暖花开。
偶尔看飞机在路上着陆两秒。全圆佑和权顺荣聊天牵手拥抱,好像都比与金珉奎亲密许多。他得以很多次察觉到权顺荣的心跳。他每一次拥抱都很真心。对谁都是。
顺荣是可以一辈子拥抱的人。有几次他把眼泪落在权顺荣的肩膀上,权顺荣很用力地环抱他,说圆佑啊,我知道的!
带着美丽的真心,顺荣问他开心吗?要开心啊。他说嗯,好的。目送他起步加速飞离。他知道那也是真心,只有金珉奎不知道。
全圆佑也不太明白怎么爱一个人…但他很擅长忍耐。偶尔的小小伤害,长久的侵占,他会等到路面铺平的时候。
而金珉奎是很努力做工的人。最激烈的一次吵架,全圆佑谎称找队友吃饭不回家,在网吧包间缩在很宽大的椅子里看瀚率推荐的电影,很奇怪,没看懂。但因为懒得找新的而强迫自己观看。
女主被石头砸晕在回家的路上,沉进水里的时刻;金珉奎给他发消息,说做了吃的。
后面他们很少吵架,更常思念;金珉奎在大马路上修了一条人行道。
04
权顺荣讨厌无法掌控的道路,讨厌被迫接受的一切。这种略显激烈的拒绝随着他后续一些方面的强大而逐渐圆融,但金珉奎在他的人生里好像来得太早了。
那时候他完全无法忍耐像压迫的铁幕一样从天空里降下来的爱:这是我的世界,拜托请离远一点。不是没有想过或许那是一团温暖的灰色棉花,但更无法接受任何偏差带来的任何失败,他只能放弃这一切。对于他而言,给予远比接纳更加安全。
很多次面无表情地看着金珉奎的时候,心里想:你不知道我只有一个终点可以去吗?真是太残忍了。
长大之后回看这些想法,总是会感到尴尬,但是也没有遗恨。他还记得冷酷的心,但好像已经有点忘记当时金珉奎的神情了,是无所谓地微笑着吗?还是也有一点难堪。回望是劳心伤肝的事,他决定不做。
后来他们的关系摆当到正常好队友一格,呼朋唤友吃饭唱k时也碰面。他看着金珉奎快乐地关心所有人,终于想起了除了尴尬以外的一些事。
以前去上学的时候他总是起很早,而金珉奎要晚一些。在还没亮起的天空下等公交的时候,可以看见金珉奎手里抓着早饭朝他奔跑过来。一步一步,跑到他面前。
虽然已原谅了弃我而去之人
但岁月也弃我而去…
…
努力找寻那失去的岁月
但两手空空徒余伤悲
还不如就此放手
任岁月流逝
全圆佑举着手机在录像,叹气:今晚要怎么搬回去…不如就让珉奎在这里睡好了?
他打了个呵欠,抱住全圆佑的手臂:那我先睡一会儿。
全圆佑问:要耳机吗?
金珉奎还在一遍一遍地嚎,权顺荣靠在他肩上摇了摇头:我最近睡眠质量还行呢。
他睡了很浅的一觉,做了半个梦。
梦里首尔下了很大的雪,金珉奎左手提着书包,右手拎着早饭,埋头向他飞奔。他清晰地知道自己在做梦,还有余裕思考那时候鞋子的防滑是不是做得很差。
他看了几秒,在星星尚未落下、太阳尚未升起的,永远过去的凌晨,他忽然大声喊金珉奎的名字。
金珉奎抬头看向他。
“慢点跑吧,”权顺荣微笑起来,又重复了一遍,“慢点跑吧,珉奎呀。我会等你的。”
fin.
无暇的诞生,那时候只是一个吸收万物滋养的容器。
每一次与人相识都在剥落自己的一部分吸收他人的一部分,最后熔铸成新的自己。
不停的剥落,相融,抽离,凝聚,不必觉得过去可惜,我们的一部分在他人的身体里永生。
青涩的哥们儿考教资
*灵感来自和海,所以在海边写完了,送给!送给伟大的男同居恋!
*推荐bgm:带我走—杨丞琳,非常希望配合阅读,当然不配合也完全没关系!
*现背,非常草率的短打,是我造谣的,请勿上升,如有雷同是我应得的。
世界是所有的你
也祝你可以走向
世界之外
———
金珉奎对全圆佑说:我做了一个梦。
全圆佑正在刷牙,洗手间的门开着,他得以通过镜子看见金珉奎,站在他背后,表情看上去很难辨,好像是有一点委屈。
全圆佑问:“怎么了?”
“没什么…梦到小时候了。”金珉奎说,“梦到我和哥是同一个地方的人呢。然后跟哥你一起上学放学…你说要带我去看海。”...
“没什么…梦到小时候了。”金珉奎说,“梦到我和哥是同一个地方的人呢。然后跟哥你一起上学放学…你说要带我去看海。”
全圆佑:“说去看海吗?好看吗?”
金珉奎看着流水匆匆流到水池,打着漩涡流到下水道;然后又看到全圆佑俯下身,捧了一掌水冲了一下脸,他们的距离非常近,近到他可以看见全圆佑脸上的瑕疵,沾湿的睫毛,和稍显得苍白的嘴唇。全圆佑穿着宽大的灰色T恤和短裤,领口被水洇湿一块。离开舞台和镜头,这时候的他显得像一个普通的男人,没听到回答也没在意,向金珉奎普通地发问:“今天中午吃什么?”
金珉奎想起梦里的场景:在海边,全圆佑变成了一只很小很小的猫,长着细碎的灰色绒毛,他听到有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深重威严如神谕,让他保护好这只猫,不然他就会死。梦里的逻辑无法追究,智商也会大打折扣,于是梦里小小的金珉奎很听话地小心翼翼把那只猫端进手心,向猫发誓:哥你放心吧我会保护你的!
猫凝视着海,海也倒映着猫。海浪的声音很规律,柔和地包裹住他们。
猫对他说:珉奎,我想跳到海里。
然后他就醒了,听见心里未曾问出的语句:为什么呢?
“今天吃炒饭吧?我记得还有泡菜…”金珉奎说,然后回答了那个问题,“梦里没看到海就醒了呢。”
全圆佑发出一声类似惋惜的拟声词,然后点了点头。
“其实也没什么特殊的,跟其他地方的海一样。”全圆佑竟然真的因为这样的事安慰起他来,“镇海有樱花,下次去看那个吧。”
下次是哪里的下次,好像都没有人追加解释和提问。金珉奎默认大概是在梦里,也挺好的,于是他对空气中不知道谁请求:那就拜托了~下次去看樱花吧。
全圆佑走出洗手间两步,忽然转过头,有点欢快地说:“shua哥把辣炒猪肉的制作tips发我了哦。”
他此刻没戴眼镜,头发有点长了,挡住了眉毛和一半眼皮,神色很生动,比猫亲切多了。看上去几乎有点像梦里那个,被他套上小绿屋的beanie的脸的,初中生圆佑。
金珉奎眨了眨眼睛:“哎咦好像突然听不懂话了~都发给哥了哥自己做怎么样?”
初中生圆佑并没有理会他,踩着拖鞋往书房去打新买的游戏。他有点轻微的驼背,金珉奎打量了一下,觉得还是挺小的,这个背影和许多年前穿着白色polo衫,被他在角落里圈住腰抱在怀里的背影,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同。
被金珉奎握在手里的手机屏幕忽然亮起来,全圆佑向他转发了一条消息。
全圆佑和金珉奎站在一起检查mv镜头,画面里全圆佑把帽子扣上金珉奎头顶,画面外,全圆佑说,昨晚我梦到你了。
金珉奎的头和他靠得非常近,他感受到气息蹭过他的脸颊:“什么?”
“也是那样的…”全圆佑说,“梦到我们一起上学。我带你去看海,不过你穿了很贵的鞋子,被浪吓跑了。”
“哪至于这么笨啊…”金珉奎嘟嘟嚷嚷地抱怨,然后忽然福至心灵一样,追问了一句,“跑去哪里了?”
全圆佑沉默了一会儿。
画面里开始下起雨,金珉奎站在雨里,看上去非常年轻鲜活,坦荡地招呼全圆佑过来,走到他的身边。他的眼神很柔和,还有一些释然,是全圆佑并不喜欢看到的。他想:为什么呢?
“不知道。”全圆佑最后如实回答,语气平静,“一转头你就不见了。”
mv播到尽头,他们的背影在雨里逐渐模糊远去。这个mv拍得很有一些混浊不清的暧昧,他们对此开过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通常点到即止。这是常态,或许他们的关系也会继续像这样,从狭窄的通道走向广阔的、为人所熟知和接受的世界,即便下着雨。这其实应该是一件好事,是这样的吧?
但他看见金珉奎露出那样的眼神,然后毫不避忌地搭上他的肩膀时,心里居然涌上别扭的恐慌。是他的情绪吗?或者是mv里全圆佑的情绪也说不定,明明是这个人先牵过他的手,和他一起跳舞的,也是这样,很快乐地拽着他跌跌撞撞地穿过马路,要和他一起。好像这段不是mv里的,但在最近,都差不多吧。
为什么突然就决心去很外面的世界了呢?真是太讨厌了。
他很若无其事地说:“我去那边拿瓶……”
他停住了。
金珉奎忽然握住了他的手。
他们之间那些繁复的指代忽然都被揉碎了,化在金珉奎的掌心里。全圆佑想起金珉奎经常抱怨自己的手不够漂亮,不是修长的类型,但全圆佑觉得那非常柔软和可爱。很多次想告诉他,但没有一次说出来过。觉得这样抱怨着的金珉奎很可爱,也没有说出来过。
他只是说:梦到你一转身就不见了。然后金珉奎就握住了他的手。
金珉奎稍微弯了一点身,凑过来和他对视,眼睛很亮:“那哥,我们下次,去海边吧?”
什么样的关系会在一起三十年和五十年呢?全圆佑非常想问这个问题。但他只是点了头。这时候金珉奎向他提任何要求,他大概都会答应。
这个姿势有点熟悉。他终于明白,他和mv里画面的人并没有什么分别。许多年前,金珉奎也是用这样的姿势,在小小的房间里无数次亲昵地抱住他,那时候世界上,并没有有一个叫全圆佑的出名的人。在记录的镜头下,他说我叫Beanie。
金珉奎那时候对他说,我觉得哥这个名字非常可爱。
他的某一部分或许也永远停在了那里。来自昌原的Beanie,觉得首尔好远,大得陌生;觉得练习很累,舞蹈很难;觉得金珉奎是值得依靠的人,是他非常好的、珍惜的朋友。
那个世界就只有这么小,很逼仄吧,或许长得很高的人会碰到头,但他还是希望金珉奎就算被撞得额头肿起一个大包,也不要离开就好了。
看见他点头的金珉奎小声欢呼了一下,然后咳嗽了一下,说是吧,反正我们是,反正我们是室友。
他握着金珉奎的手,忽然感到平静。非常大的世界,或许也并不坏。
是呢,他重复,反正我们是室友。
在那近期内,金珉奎果然还是没能和全圆佑挤出一个同时的假期,某两天没事干,自己突发奇想在休息期间去了昌原。
金珉奎对店员点头说谢谢和再见,带着微笑走出了店门。回头透过玻璃看见那位初中生拿着咖啡结账,忍不住自言自语地嘀咕:“小心长不高……”
全圆佑的发旋在他脑海中闪过。金珉奎有时候路过他窝在椅子里打游戏的时候,会胆大包天地伸手揉一下,全圆佑通常也懒得伸手挠他。不做发型的时候,全圆佑的发丝很柔软。
他猜或许全圆佑也在这样思念他。
到达海边的时候,天边渲出霞光,他运气还不错,居然正值日落。很多人都在路边驻足拍照,他找了一个人相对稀少的地方停下了车,然后步行到了沙滩上面的台阶。他今天真的穿了一双很贵的鞋。
落日下的海非常美丽,但仅仅注视着海,似乎真的与之前在别的地方看到的海并无不同。身后的咖啡厅传来歌曲,竟然恰好是他们团体的歌。时隔多年,年轻的全圆佑和他仍然在音箱里唱我不想哭。
他录下这段景色外加bgm,发给了全圆佑,收获了难得的秒回,全圆佑说:我有一次好像也经过这里了呢。那个亭子很眼熟。
于是金珉奎发现自己的心脏跳动的速度变快了,他面对着大海,再一次笑了出来。
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所以不一样的。世界上别的海都大同小异,但这一片是全圆佑常常路过的地方,小的时候,他还不认识的全圆佑或许也站在这里发呆,想数学真是太难了,或者未来要做什么,去什么样的地方,以及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
他对着空气中不知道的谁无声地说:是我哦。
那只猫此刻又窝在了他的手心,世上有很多人解读他,觉得他脆弱或坚强,可爱或讨厌。包括金珉奎自己。但走到今日,他眼前终于只剩下全圆佑在家里放松的走路时,颈椎下略微突出的一小块骨头。
他把手掌摊开。
是的,哥,金珉奎想,跳进海里也没关系。
猫落到了地上,再也看不见了。全圆佑发过来一段语音,指挥他去看一下他以前的中学,某处小街的冰激凌非常好吃。
金珉奎回复:我
全圆佑:我
金珉奎:我爱你
全圆佑:哈哈,突然说我爱你呢?
全圆佑:我爱你
FIN.
rps/曾敬骅x彭千祐
“我报兴趣班是在国中,呼吸第一次流入萨克斯风,使萨克斯风发出声音时,世界好像变得广阔超然。”
带第三人预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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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束后他走下背景布,到一旁领冰美式,低头找“敬骅”标签咖啡时,听到摄影师重复一模一样的话,对下一个走到背景布上的男孩。曾敬骅对那男孩有点印象,似乎也是通过一小成本网剧在台初初成名,似乎与他在ig互关,比起男孩的真名和脸,他相对更熟悉男孩的网名和头像。
摄影师对男孩说着完全相同的,好,来,给我侧脸,帅,完美。曾敬骅觉得自己更清楚这一行的本质了。他快步离开,因为知道那小演员在三分钟之后也会来以一模一样的姿势来找属于自己的那杯咖啡。人随时可以被扔掉,取代。行业真相也在镁光灯下,从来不是潜规则,是加粗斜体,刺眼,用以请业内年轻美丽的男男女女牢记。
他认识到并且接受自己很难再交到朋友。
摄影师对他的夸奖固然是流水线的,但他也完全没看清摄影师的脸。摄影师眼睛在看取景框,脸被相机遮得严严实实。这个上午可以象形曾敬骅入行六年来的生活,摄影师这一主语可以替换成对戏女演员,导演,卖腐对象,任何人。孤独感像台湾充足热烈的阳光一样将人覆盖,浇遍,在这个将礼貌和边界感作为共识的地方,他一度认为交朋友,说实话,这些事是不可能的。
主演一著名同性影片,宣传期浮夸叙述,模糊言辞,一切没有了边界。喜欢,心动,这些说假话会遭天谴的方面,大家也盼望他张口就来。
他开始试着用“摄影师态度”应对大部分的工作伙伴,夸着大家男帅女美,态度认真敬业有很多值得他学习。他之前拍一部灵异题材网剧,本也打算如此把那半年打发过去,共演的演员有彭千祐和宋芸桦,他在初次见面前google了两人的基本信息,看了两人的社媒,做过功课,因此相处如他预想般融恰,三人互相欣赏,和平快乐。
曾敬骅有时会忽然抽离,忽然置身事外,想这样礼貌互夸的话到底要说几遍,还要对多少人说。生活的每一秒都在宜兰的对立面。
好累,能结束吗,他们真的喜欢听这些吗。喜欢听这种话的人会是哪种人。曾敬骅一派酷哥人设,导演要求给出“轻蔑”这一反应时,他会令自己回忆那些废话。
宋没来的一天,他和彭单独坐着,他没有看过彭参演的罪梦者,所知道的罪梦者情节都是还不熟时听彭千佑所讲,起手:“这个故事的结尾是发生在一个船舱里,船名叫做小川号。”彭在讲述时面带笑容,气质随之变得越发静谧。曾敬骅想,这男孩讲东西的思路是这样的哦,喜欢从糟糕结尾讲起。
彭千祐,1993年2月6日生于台湾省,毕业于台湾艺术大学雕塑系。在娱乐圈正式出道是参演奈飞剧集《罪梦者》。犯罪题材,整个故事黑色,仅是听听梗概路人也会咋舌。故事最想讨论的东西大概是阶级,司机之子和老板之子,人各有命。
他的角色,小川,老板之子,从小在德国长大,黑白西装,死前那场戏穿白背心。黑色头发,苍白的瘦弱的,德国人习性,也理性也疯狂,天真,目中无人,仿佛除了林季子以外世上一切人都是影子。自己也是影子。
几句德文台词,嘿,席勒船长呢,这是我的船,你们的薪水都是我付的,知道吗,你们干什么,这是我的贵宾。
彭千祐在与林季子的演员许对戏时会努力投入,有尺度大的戏码,也尽量克服害羞,喝一些酒,取景器没取到的地方,与许或虚晃或坚定地对视,如花隔云端。
彭主学画画,长于雕塑,人敏感善良,细腻,于艺术有一些通感。他喜欢那艘船名叫“小川号”这一设定。喜欢绑架那场戏里,自己身着黑白西装没有任何情绪地坐在绑匪之中,心下纯白一片,通感到削尖再排好的素描铅笔,好像明白了林本川空无一物的一生,想到林季子,至上主义,俄国画家马列维奇,《白上白》,冷抽象。
导演说他想得很对,演得也对,在很小的发挥空间里将角色诠释得颇为到位。许对他也是赞许,这些人的鼓励的话,在彭千祐看来都特别珍贵,他笑着说过奖了,但同时把这些话尽数记在心里,在不顺利的时候,在常有ng的时候,回想一下来鼓励自己。
他在和许对戏的时候虚心听取对方的每一句话,常思常问。彼时许并不红,入行多年,没有一点要红的迹象,他感念也感激彭千祐的虚心。彭千祐轮廓长相,和许有一点像。这一切,在许眼中是那么令人愉悦与令人平静。
喜欢,心动,这些情感在出现的最初,并非是以一见钟情的外观。就是愉悦,平静,而已,也许还有一些惶恐,一些否定,我是直男啊,许光汉想。
彭千祐直到很久以后,偶尔还是会想起与许一起上德文课时对方的不自然。
等老师到来的时分,两人独处无话可说的时分。彭千祐看着此人皱眉,皱脸,用那几页打印纸在空调足到可称寒冷的房间里毫无意义地扇风,神情古怪。
光汉,你现在会讲哪些德文的词。彭千祐问。
啊,什么,就老师布置的那几个词啊。许答。
我是发现,我猜哦,学外语时,你最想掌握的词,就是这个世界上你最喜欢的东西。
彭千祐眨眨眼睛笑着说,我现在会用德文讲,冬天,河,海,山脉,山岭,安静,油画,笔刷,施德楼牌铅笔,雪景。
许看向他,眼睛过很久都没有移开。
恋人,用德文怎么讲。许问,嗓音干涩,像下定某种决心。
窗明几净,日光大亮,室外气温三十五摄氏度,窗外芭蕉舒展,静止,一派沉默。剧组请的老师走进来,翻开打印纸,昏昧的下午空气里,有两人心不在焉。老师讲课只像白噪音。学习效率较低。打印纸上方,两双眼睛对视,错开,对视,错开,四十分钟,是彭千祐与许一生最亲密时。
片场多的是虚情和真心几乎不分的故事,你在镜头前极力表现对一人的喜欢,却是为情爱之外的目的。这几乎悖逆人性。
中途总有一些,来自真实世界的阻滞,例如相方戏外有伴侣而伴侣不是你,例如你的性向并不尽如你的想象。你在落空的过程中自尊受挫,妒火中烧,将脚下的石头踢远,对相方投以不善眼光,或轻蔑,或怒视。例如相方候场时,带着妆发,人在树下,那心不在焉却晃眼的美丽,使你神移。这种时候,情绪的真正来处,可以分得清吗。
许后来想要把关于罪梦者的这些东西通通忘掉,看起来有效。仿佛自己红起来只是因为《想见你》,不叫座的黑色故事和对性向的疑惑从未存在。
彭千祐心思敏感,对于许ig没有回关以及日后删合照都不能说是毫无触动。人与人关系浮萍般不定,杀青后甚至不再需要维持社交礼仪,像极学生毕业分手,像极睡前卸妆。饶是这段日子的外形多么旖丽,令人见之忘俗,也必得卸去,好不可能是恒久的。将这看作是入行以来的一课。
我的问题是,为什么你看上去那么开心好脾气,画的却好像都是冷冷的东西。曾敬骅说。
完全不相干的问题。彭千祐诧异,想了一下,认真答,不得不画啊,思念家人的时候,后悔的时候,不然要和谁说,让朋友听这些吗,太飘渺,太缺少积极含义,不能和朋友讲啦。
唉,人的生命真的太有限,虽然我学艺术,但学艺术只是更加确信人很脆弱,人不会不死,人距离长久和永恒这类概念很远。
明明是罪梦者故事会,最后聊到完全不相干,到完全收不了场,到彭千祐鼻音明显,眼中有泪。
你要听我讲一些事情吗。曾敬骅问。
好啊,你讲什么,《刻在》的片场趣闻吗,我超想听。彭千祐平复心情,笑着答。
我报兴趣班是在国中,呼吸第一次流入萨克斯风,使萨克斯风发出声音时,世界好像变得广阔超然。
曾敬骅报之以少年兴趣班旧事。彭千祐完全地意外。
第二次独处,彭千祐讲,羡慕光砚是医学生,可以对身边人的健康及时监护,给予关照。
曾敬骅报之以游泳的感受,在最炎热的暑假里最炎热的一天跃入露天泳池,水如同温热的空气和云,国文考试写梦想是当游泳运动员,高中时与游泳队成员十人分喝一瓶橘子汽水每人只能喝一口,是很危险很噁啦,如果有人有什么传染疾病那么大家统统死光,但一口下去,太平洋的颜色由蓝转橘,人类最甘甜的五十毫升。
第三次独处,彭千祐讲,雕塑和画都不知道最后能做到什么程度,三十岁,来演网剧,会不会太夸张。
曾敬骅报之以宜兰打工日志,毫无保留毫无美化不卑不亢,详细,搞笑,讲卖早餐,经营馒头事业,菜场,肉档,嘈杂喧闹里少年曾敬骅在手机已跌碎的小小屏幕里看电影,四百击,和他一样叛逆的十几岁法国小男孩跑向一片海,卖菜,亲子餐厅服务生,牛排店服务生。好像为谋生什么都做过。
认定了就去追,迷茫就努力看直到看清,对喜欢的人要好,追求喜欢的人动作要领是诚实,这是曾敬骅的活法,他从1997年12月30日开始是这样过来的。
不意宜兰小子后来长得如此英俊,眼角眉梢富含坚定光彩,盯牢彭千祐脸的那双眼睛锋利温柔,清新到像是把薄荷叶冻进去的冰块。
那些聊天的丰富程度,美丽程度,像永字八法。彭千祐没有认识第二个这样的人。听到这些他不曾有过的生活经验时,他为自己是曾的好朋友而感到幸运。
驳杂却多彩的,辛苦劳累却永远满含希望的。给善良的一永一点回礼。曾敬骅如今是这样一个可爱的勇敢的男孩,朴素,真实,一旦认清自己的心意就坚定表达,面对喜欢的人就笑,对喜欢的人每隔几分钟都要有肢体接触,不开心的时候说我不开心,开心的时候脚抖腿抖,嘴咧开露出小狗般的牙齿。
杀青那天,曾敬骅从地上爬起来,被工作人员围上一件熊皮般的衣服,来不及扣好便一把抱住哭到不行的彭千祐不放,脸上,嘴唇边,沾满彭千祐的眼泪。他快速说着安慰人的话,音量很低,现场麦也已撤掉,但据花絮,从彭千祐的反应来看,那些话足够有用,曾的神情也足够郑重认真。
当晚十点,夜风起来,曾敬骅洗过澡,收到彭千祐传来的讯息,谢谢你,敬骅,和你一起拍戏的日子,有种特殊的快乐。回传,是吗,特殊在哪里。
彭千祐想他的脸,狭长的眼,凉的嗓音。手下意识做拿铅笔或者拿刮刀涂的动作,有点不好意思地想,这个人,还好意思问我他有什么特别,他就是,长得特别好看,骨头漂亮,脸上的阴影特别美,人特别好,特别愿意听我说话也特别愿意对我说话。
共演的那部网剧已充分说明,人间多得是一时弄不清的感情,多得是被眼泪噎回去的自白和告别。彭千祐想,所以才要画画,才要雕塑,才要坐到咖啡厅或者湖边慢慢聊,才要成为一生,永远的朋友。
翻身,头发在枕头上摩擦出声响,他没有回复。也许明天再说吧,也许后天,反正预感可以说话的日子还有很长。
复活节之日(EasterDay)
原诗:王尔德(OscarWilde)
拙译:我
穹顶上回响着银色的号角,
地面上跪拜的人们满怀崇敬,
教众佩戴的项链上我看见,
罗马之主,圣座,伟大如同神祗。
他的教士长袍像泡沫一样白净,
他的红色绶带像帝王一样高贵,
他戴着三圈金色王冠般的头带,
在荣耀与光明之中,教皇回到居所。
我的心却被时光窃走,越过荒原,
想起那个在孤独之海边流浪的人,
他寻找栖身之处,可是徒劳无功:
"狐狸有窝,飞鸟有巢,
......
我,只有我,必须疲惫漫游双脚青肿,喝着泪水变咸了的酒。”
ThesilvertrumpetsrangacrosstheDome:
Thepeoplekneltuponthegroundwithawe:
AndborneuponthenecksofmenIsaw,
LikesomegreatGod,theHolyLordofRome.
Priest-like,heworearobemorewhitethanfoam,
And,king-like,swathedhimselfinroyalred,
Threecrownsofgoldrosehighuponhishead:
InsplendourandinlightthePopepassedhome.
Myheartstolebackacrosswidewastesofyears
ToOnewhowanderedbyalonelysea,
Andsoughtinvainforanyplaceofrest:
'Foxeshaveholes,andeverybirditsnest,
I,onlyI,mustwanderwearily,
Andbruisemyfeet,anddrinkwinesaltwithtears'
(以下都假设你当前是挂靠在某个院校之下,能够用那个院校的账号登陆这些网站的,如果没有挂靠,可以淘宝买号。)
(这个帖子又名:我天天上学我到底学到了什么。)
1.OED,读很多剧本都需要你随时把OED网站打开放在一边,随时查阅。救星一样的存在。居家杀人旅行必备。虽然有时候OED会漏掉少量早期的词汇记录,或者对一个词的记录没有做到百分百完整,但是,瑕不掩瑜啊!!
3.Henslowe-Alleyn网站。NedAlleyn是马洛《浮士德博士》的初版浮士德演员,他演了几乎所有马洛剧的男主角,演了许多其它剧,是当时极其著名的演员,Henslowe是他的岳父,伦敦最著名的剧场老板之一。Henslowe的日记是早期现代戏剧研究情况的无价之宝(again无价之宝),他俩的通信和Alleyn的另外一些记录也非常有价值。
5.OxfordBibliography,可以快速查阅一些人文社科学科概念的入门级学术框架,它就有点像去问chatGPT,“xx方向有什么重要著作?”,但它远超过chatGPT的点在于,每一个词专业学者都给你理出了非常扎实,系统的学术框架,并且准确率非常的高。
*这个清单需要鸣谢我的两位老师,Richard和Ella.
#奥雷里亚诺×赫里内勒多
#我给马尔克斯加西亚下跪
Isangresinfuegohiere,
Quafarasangreconfuego.
若失去火焰,鲜血疼痛,那么没有鲜血,火焰将如何。
赫里内勒多来找奥雷里亚诺的那个下午,马孔多的天空一碧如洗。香蕉叶腐烂的臭气依稀可闻,在法国女郎的劣质香水味中变幻出某种令人生厌的甜糜气息。一位老态龙钟的吉普赛妇女从赫里内勒多的窗前经过,那不知被多少儿女吮吸压榨过的干瘪乳房几乎垂至肚脐上方,但依旧没有引起这位昔日上校的半...
赫里内勒多来找奥雷里亚诺的那个下午,马孔多的天空一碧如洗。香蕉叶腐烂的臭气依稀可闻,在法国女郎的劣质香水味中变幻出某种令人生厌的甜糜气息。一位老态龙钟的吉普赛妇女从赫里内勒多的窗前经过,那不知被多少儿女吮吸压榨过的干瘪乳房几乎垂至肚脐上方,但依旧没有引起这位昔日上校的半分注意。赫里内勒多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面前的一大片虚无,在这个单调乏味的下午嗅到了早已消散的火药与血的腥气,嗅到了行军帐篷里交杂着汗味、尿骚味的麻木,嗅到了阿玛兰妲隐藏在黑纱的双手上挥之不去的皂角香气——
奥雷里亚诺从正门走进来时看见的正式这么一幅景况。赫里内勒多深陷在由阳光与柔软织物构成的回忆里,从墙角生长出的不知名的杂草几乎将他淹没。他把老战友从泥土与植物的海洋里拉扯出来,只能在昔日老友的眼睛里找出超脱尘世的茫然。
“您到这来干什么。”赫里内勒多梦呓似的说。
“我们,应该再发动一场战争。”
于是赫里内勒多不可避免地想起多年前的那个下午,奥雷里亚诺眼神里尚且还跃动着火焰而非冷硬的坚冰,脸上唯一的阴影仅仅是来自蕾梅黛丝鬼魂的投射。如同那二十一位当年深入山林西行寻找大海的无畏先祖一样,这两位同样执着的后人和另几十位一起,将马枪挂在胸前充做茎干细长的玫瑰,义务反顾地与死神共舞在保守党的坚枪利炮之下。
赫里内勒多终于从长长的梦里醒来,眼睛里带着惺忪与倦意。“不。”他声音不大,却是那样的坚决。
“那您可真是个叛徒。”奥雷里亚诺冷冷地评价道。
赫里内勒多因为这句话彻底清醒过来。现实是那么清澈透亮,毫不含糊,让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位昔日上校的脸。他的双颊陷得更深,暗藏在阴影里的双眼如野猫一样锐利,长年紧缩的眉毛和下抿的嘴在他脸上留下裂谷一样的痕迹——而这一切都在光洁如镜的岁月里,被放大到令人无法忍受的地步。
时光早就把他们割裂在了更久远的过去。在奥雷里亚诺亲口宣判他的死刑的一天,在潮湿霉臭的地牢大门倏然合上的那一刻,他从红锈斑驳的铁柱间凝视着故友的脸,那被一根间着一根的铁柱划分成几大块碎片的脸,毫不意外地只找到了漠然与疏离的影子随着烛火跃动。
“您还可以收回您现前的那句话。”
“不,”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说,“如果我的血能使您从嗜血如命的谵妄中清醒过来,您现在就可以把枪对准我的头颅。”
奥雷里亚诺对这番剖白置若罔闻。他耸耸肩膀,离去的时候只有兜里的两枚子弹壳发出激昂清悦的脆响。
赫里内勒多在嘴里尝到了泥土的味道,他想起布恩迪亚家古怪的小妹妹在墙根刨食泥土时歇斯里底的模样;而让她为之吞食下石灰墙皮的男人,在经历了两位妙龄女子的狂热追求之后,最终被抛弃在爱情布满尘灰的角落,把穿颅的子弹当作通往炼狱的通行证。这个被维纳斯诅咒过的家族总有某种冥冥不可知的力量,驱使着本不相干的人为之赴汤蹈火,驱使着自由的人一厢情愿地为他们套上致命的枷锁。
他向阿玛兰妲表露过心意,但不论怎样的追求,怎样耐心的等待,都无法褪去她手上如蛇般盘踞缠绕的黑纱。而这些狡黠的女士对爱情有着如猫科动物般敏锐的嗅觉,纵使雨天里泥土搅和着青草的气息也无法掩盖。
“您想娶我,不过是因为您太爱奥雷里亚诺了,”她微笑着,“而您无法和他结婚。”
他被马孔多的大雨淋得透湿。发报键在他手指下微微颤抖,正确的字母仿佛泥鳅一般滑腻,扭动着从他的指腹下溜过。奥雷里亚诺的回复被雨水浸得那样冰冷,连电报纸都冻得薄脆生硬。在战争练就的钢铁蚕茧下,那个被吉普赛人神圣的冰块与科学理论折磨得夜不能寐的男孩,那个拎着马枪冲入敌营的热血青年全然消失无踪,只有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佩戴着金属质的勋章,满脸厌倦。
赫里内勒多并不具备成为一名布恩迪亚的特质。他的热情不是年复一年即兴而起的山火,而是燃尽即是永寂的薪柴。他没有狂热过头的信念,也没有不可一世的偏执,而这一切本可以充作美德的品质成为了他被抛弃在过去的唯一理由。
“你疯了,奥雷里亚诺,”他站起来,神色说不上是怜悯,也说不上是苦涩。事实上是,他几乎要因为愤怒而颤抖,而怒火背后是冰冷的海水拍打着他的背脊,让他意识到自己尚且还没有因为衰老或是荣誉的粪堆而弯下脊梁。他有足够的理由指着奥雷里亚诺的鼻子大骂出声,细数他从儿时起就不断累积的罪过。昔日的战友失散四方,在某些不知名的角落等过了无数个雨季与旱季的轮替,至死也不清楚自己为何要为一个飘渺的信念坚守一生;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却安然自得地把自己塞在装满小金鱼的水缸里,因自己的倦怠背叛过去,又因一时兴起的火焰无视岁月。
赫里内勒多反手关上门窗,把那阴鸷的上校隔绝在自己的世界之外,再也没有半分阳光能挤进这个房间。他心中潜藏多年的疑虑依旧无解,但他已经放弃了寻找答案。在迷乱而晦暗的行军帐篷里,他们曾经热烈地拥吻,鳏夫和独身汉释放着无从宣泄的激情,一直到白昼将这一切抹去。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和那无数被送进帐篷里的女郎并无二致,如同酒精诱燃的焰火转瞬即逝,甚至无法为他留下一个同名的子嗣。
而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最终没有摆脱那个躲在作坊里制作小金鱼,永无天日的晚年。他会永远记住一个错误,不是他出卖革命屈身妥协的决定,不是他对朋友毫不留情的判决,而是在充满臭气、阴暗而狭窄的行军帐篷里的一个错误的吻。那一瞬的激情让他忘却了他将为此付出的代价,而宿醉之后马不停蹄在战场上的奔忙也迫使他将这抛之脑后。即使乌尔苏拉宣判他只是一个没有心的怪物时,他也没有想起这句话究竟意味着什么。这成为了一个永恒的秘密——因为没有谁胆大到能成为这两位上校的掘墓人。而同千百年前上帝对人类先祖所施下的天罚一样,如洪水般的飓风向马孔多咆哮而来,卷起梅尔基亚德斯留下的羊皮纸手稿,卷起被蚂蚁啃食得只剩下一张空皮的婴儿尸体,卷起那许多喃喃自语而执着不肯离去的孤魂,然后将两位上校永不朽烂的遗体抛向深空......
假使地狱里的魔鬼剖开他们的胸膛,它们将会惊异地发现——一个人的胸膛竟然空空如也,而另一个人的两颗心脏病态而羸弱,像某种枯败但携有剧毒的花朵。
捏他了陈丹燕老师的儿童文学。
上
所以我想我本来不应该给同学们讲妈妈的秘密,因为我一直觉得妈妈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我不希望任何可能发生的事伤害到她。不过,我不是想说我爸对我不好,只是爸爸在我更小的时候做了一些无意间让我有点难过......
所以我想我本来不应该给同学们讲妈妈的秘密,因为我一直觉得妈妈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我不希望任何可能发生的事伤害到她。不过,我不是想说我爸对我不好,只是爸爸在我更小的时候做了一些无意间让我有点难过的事,而这一切并不源于他不爱我,而是他太粗心了。我上幼儿园的时候,他偶尔接我回家,把我放在自行车前面的横杠上,然后在路上抱我下来,因为他要去超市买一包烟,当然,香烟柜子上面就是真知棒,所以他也会给我随手买一根棒棒糖。可有一天他抱我下车的时候我哭了,我爸问我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只是哭得更厉害。
直到我回家看到妈妈,立刻扑到了她怀里。妈妈拍着我哄了一会儿,又轻轻地把我的上衣从裤腰里拽出来,掀开一看,才发现是爸爸抱我的时候,皮带把我的腰划破了,留下一两道红彤彤的印子,已经鼓了起来。
所以据此我想,妈妈一定是一个非常厉害的人。连我自己都没有明白的事,妈妈又是怎么一下子看出来的?她竟然知道一个小孩是因为疼痛才哭的,多奇妙啊。爸爸蹲下来手足无措地向我道歉,说为了补偿我他会给我买干脆面,买奇多,带水浒卡的,他一定能让我抽到宋江,我抽抽搭搭地不理他。妈妈则站在一边用毛巾掸爸爸的肩头,说小明,你看我替你打他两下。这时作为一个男孩子再哭就不礼貌了,而且她手舞足蹈的样子很像一只小熊猫,我终于破涕为笑。
“我的舌头可以卷起来!”苗苗张大了嘴,给我看他的舌头。
阿灯不甘示弱,他的秘密是他在幼儿园吃饭的时候,喜欢杯底会响的不锈钢杯子。我们都不认为这是个秘密,阿灯涨红了脸,争辩说他从来不告诉老师自己喜欢会响的杯子,他只是哭,而秘密本来就是想要却不告诉任何人。我们都觉得他不应该为此哭,苗苗说他是爱哭鬼,我说他是娇气包,而且我也不认为秘密是这个意思。
我非常郑重地要他们发誓,再三保证我是把他们当成了非常好的朋友,铁哥们儿,才会把这件事告诉他们,而他们不能把秘密泄露给任何人,否则就算把牙扔到房顶上也长不出新的门牙,永远都会是个缺牙巴。苗苗和阿灯都照做以后,我让他们凑近,告诉他们:“其实,我的妈妈是一个精灵。”
如果不是真的亲眼见过,没有人会觉得自己的妈妈不是一个真正的人,尤其是妈妈前一天还给我讲了有意思的睡前故事:每一个在我身边的东西都是精灵,拖鞋精灵,睡衣精灵,牙刷精灵,毛巾精灵,闹钟精灵,我上个星期掉的一颗牙是正宗的牙精灵,它们都会对我说话,牙精灵会叮嘱我,下一次吃油炸鬼儿的时候可千万要当心。妈妈讲到这里,深深地看我一眼,我把头埋进被子里,有点不好意思,因为我确实是吃油炸鬼太投入,才把门牙崩掉了的。
没想到第二天,妈妈自己就变成精灵了。
本来一切都很正常,我的早饭是豆浆加糖饼,我喜欢把糖饼撕成一小块一小块的,但是吃着吃着我突然特别想上厕所,就丢下糖饼跑去了卫生间。回来之前,我还记着妈妈说饭前便后要洗手,于是乖乖洗了手。
出来以后,发现妈妈在偷我撕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糖饼吃,爸爸吃完了早饭,坐在一边看报。
“好哇,妈妈,你偷我的糖饼吃!”我大叫一声。
爸爸也从报纸里抬起头来,他像发现了什么似的说了一句“坏了”,就在这时,妈妈手里的糖饼掉在了桌上,她像一片叶子似的,打了个旋儿,就倒在了刚站起来的我爸怀里。尤其是她还穿着那条秋叶色的裙子,就更像了。妈妈的脸色很快变白,浑身的皮肤越来越透明,好像下一秒就要从我眼前消失,我怕极了,爸爸抱着妈妈,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了躺椅上,然后用那条小老虎的盖毯,把她盖得只露出一个脑袋。
我害怕得在一旁大哭起来。
“妈妈刚才吃的糖饼上,有你沾在上面的豆浆。”爸爸说,“她不能喝豆浆,否则就会变回精灵的样子。”
“精灵?”
我想起妈妈会讲的那些睡前故事。
“你的妈妈和我们不一样,她不是真正的人类。”
我回头想看一眼妈妈,她透明得我几乎看不见了。我的哭声又变得大起来,一想起妈妈竟然不是人类,还在我的眼前这么容易地消失,我就觉得有很可怕的眼睛盯着我,我不知道的危险的事情很快就会发生。本来我哭的时候总是会喊“妈妈”,可现在我硬生生憋了下去,喊着“爸爸”抹眼泪。
“爸爸在这儿呢,爸爸不走。”爸爸拍拍我的胳膊,“妈妈也没事,你不是都长这么大了吗,妈妈一直都陪着你呢。”
我哭着问:“妈妈会不会飞走?”
爸爸沉默了一会儿,说:“不会的。”
“那我是不是精灵?”
爸爸说:“我们都是普通人,你和我一样。”
我哭得实在累了,头皮都开始发麻,昏昏沉沉不停打嗝,可爸爸不让我到妈妈身边去,我也害怕现在我哪怕抓一下妈妈的手都会把她碰碎。于是我跑到自己的房间里,从床上抱了很多玩偶回来。那些都是妈妈不陪我睡觉之后给我买的,有耳朵是一块花布的蓝眼睛兔子,有尾巴像火柴的小狮子,还有一只手长脚长的小猴子,我喜欢让它挂在身上。我知道妈妈也很喜欢这些玩偶,我把它们都摆到一起,在旁边陪妈妈睡觉。
那个上午我过得很伤心,连小金鱼和小乌龟都忘了喂。尽管爸爸一直陪着我,而妈妈看起来只是睡了半天。到中午,爸爸下楼去熟食店买了一点菜,在厨房里切菜装盘,妈妈的脸色已经恢复了很多,她的睫毛又长又密,眼皮粉粉的,好像哭过一样。我伸手摸了摸小老虎毯子,暖乎乎的,软绵绵的,妈妈像融化在了里面。爸爸第三遍催我吃饭的时候,我的肚子也在咕咕叫了,只好恋恋不舍地回到餐桌边。
我本来吃饭就慢,今天格外慢。爸爸气得想敲我筷子:“小明,你在数米粒吗?”我含含糊糊地不说话,心里只是想等妈妈。终于,快吃完的时候,妈妈来了。我抬起脸看着她,想开口喊她“妈妈来吃饭”,一想到她是一个和我完全不一样的精灵,就又难过地沉默了。
唉,我为什么不能也是一个精灵呢。
妈妈的精神也不像平时那么好,她说今天她不想吃饭,说完就抿着嘴巴,像做了很不好的事情似的。本来我们家的餐桌总是可热闹了,爸爸妈妈总有那么多的新鲜事可讲。爸爸在剧团里“搞人事”,见了谁都笑呵呵的,回家做客的那些唱戏很好听的叔叔伯伯爷爷也都喜欢我。妈妈在出版社做编辑,所以她喜欢讲的事和爸爸不一样,大多数都是书里的,还有邮局送来的那些信,想发表作品的人总是寄给妈妈很厚的一沓信,有两次还从信纸里掉出了十块钱纸币。妈妈说他们都是“很可爱的青年人”。
我喜欢爸爸的世界,也喜欢妈妈的世界。爸爸的世界热蒸蒸的,妈妈的世界清凌凌的。
下午我得上学了,爸爸说今天他送我去坐大公共,让妈妈在家好好休息,这样她才能快点恢复好。我知道大人总想假装已经发生过的事没发生,但有一些痕迹表明这不一样。爸爸和妈妈没有高高兴兴地抢着说话,出门前,爸爸一言不发地抱了妈妈一下,我听到他说,“没事儿的。”妈妈点了点头,她笑得一点也不开心。
可能每个小孩都关心过这样的问题:我是从哪儿来的?爸爸妈妈是怎么认识的?为什么爸爸是爸爸,而妈妈是妈妈?我为什么不能一直去苗苗家睡觉?他家有好多好玩的玩具。至少我关心。
妈妈认认真真地告诉我,我是捡来的小孩,出胡同左拐第三根路灯下大垃圾桶里捡的,但是这垃圾桶里只有我一个小孩,想挑个好孩子也没辙。我枕着她的胳膊,她另一只手拍着我的肚皮。我说我真的不是亲生的吗?我不信。苗苗爸妈也说他是捡来的,阿灯是从一艘小船上漂过来的,我们难不成是同一个垃圾桶,或同一片大海生的吗?妈妈嘻嘻笑,说我是鬼精灵,又掰我的手指数数:一,两,二,三,四。然后吓唬我说,啊哟,小明怎么少了一根手指头?妈妈总是很像小孩。
睡觉前,妈妈也会给我唱歌。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她总是唱这两句,反复唱,说接下来的歌词她忘了。我也喜欢她唱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随风飘荡,这个四句最多了。但她会一直轻轻地拍着我,妈妈的手是暖和的。偶尔她会先睡着,好吧也不是偶尔,她的呼吸很均匀,不会打呼,不像爸爸。
夏天的夜晚会打雷,闪电劈在前面的楼上。我盯着窗外看,妈妈就轻手轻脚地爬起身,拉好窗帘。闪电变成了模糊的光晕,妈妈搂着我。有一天下了冰雹,冰坨子砸在铁皮上的噪音是实心的,我怕得发抖,明明心里不想哭,还是止不住眼泪,好像太阳明天就没法升起来似的。妈妈在我耳边唱鲁冰花: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妈妈的嗓音低低的,弄得我也止不住地想妈妈,哪怕妈妈就躺在我身边,我也深深地想她。曾经我不知道这到底是因为什么,现在我想我明白了,也许我很小的时候就能感觉到:妈妈并不会每夜每夜地陪着我。这不仅由于我会长大,还因为妈妈在悄悄地变老,她不会告诉我,因为她一直都不想让我伤心。
妈妈,一个人怎么可能永远不伤心呢?刚刚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我不懂泡在我身体里的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太陌生了,我只能把自己缩得很小,闭上眼睛,好像掉进游泳池的深水区,没有人抱我起来。我不愿意想是你让我体会到这样的情绪,后来我知道了,确实不是你,不是你让我伤心的,是我对你的爱,妈妈,是我们之间的爱让我伤心的,而你的伤心,只会比我更多。
那些有点可爱的谎话都不算数了,我,爸爸,妈妈,我们都端端正正地坐在桌边,爸爸说这是一次重大的“家庭会议”。我把我的日记本摊开了。
“你要认真听哦,小明。”妈妈说,“有些事情,就连爸爸都不知道。”
“在人类的世界里,男人和女人相爱,结婚,女人孕育小孩。当然,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也可以相爱,在某些地方他们一样可以结婚。不管怎么说,精灵的第一步总是一样的。我很喜欢你爸爸,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们还都是学生呢。”
我点了点头,想我大概听懂了。不久前我才在少儿图书馆借了《男生日记》,那时候的爸爸和妈妈应该就像冉冬阳和吴缅那样。
我偏过头去看爸爸,不知怎么的,爸爸趴在了桌子上。我给妈妈打小报告:“爸爸不认真听讲。”
妈妈对我好温柔地笑:“他不好意思了。”
讲话的时候,妈妈很少这么轻声细语。她的声音总是脆脆的,尤其是我赖床的早上,妈妈的声音比闹钟都有用,一叫我的名字,就好像被子已经掀起来了。可是她现在非常细声细气地讲,当时爸爸是一个很神气的功夫小子,空翻的本领十分了得,“就跟《少林足球》里一样。”
我看着最喜欢穿汗衫裤衩和拖鞋的爸爸,完全想象不出来。
爸爸惊讶地“嚯”了一声说:“原来那也是你哇。”他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确定他们在打我听不懂的暗语,所以我抗议了。
妈妈说:“没有什么好多讲的,我成绩可差,不过你爸更不好。”
“一个倒三一个倒四有什么可争的。”爸爸说,“那会儿我和你妈一起悄摸儿上天台补习。那天台没人去,走一遭蹭一裤子锈,所以成了我俩的乐园,你妈用我俩的习题册垒了个沙发。”
爸爸又说:“其实我早猜到了。不过,我还以为精灵都挺聪明的呢。”
听了这句话,妈妈撅起了嘴,显得很不痛快。
“聪明和成绩好压根是两回事儿。”她说,“只有人类才把它们混淆起来。”
我很想听听爸爸妈妈是怎么当中学生的,妈妈朝我扮鬼脸,就是不肯讲,这下轮到爸爸说了。他说妈妈那时候躲在暗地里看书,把眼睛看坏了,镜片有瓶底厚。他担心有小流氓因为这个欺负我妈,就故意把自己装得很凶。他还说妈妈在校服上写了四个大大的“苦”字,他问妈妈这是什么意思,妈妈说四苦是“生老病死”。爸爸觉得妈妈懂很多考试不考的知识和道理。他讲得眉飞色舞,越来越兴奋,从五斗橱里抱出一本厚厚的相册,翻到了一张有很多人的毕业照。
“这是妈妈。”爸爸指着一个人说,“这是我。”他们一前一后地站着,我爸把手掌放平,刚好在妈妈头顶比了一个小乌龟,妈妈感觉到了,气呼呼地冲头上翻白眼。我盯着照片上妈妈的脸看,指甲盖大的一张脸,白生生的,头发乱糟糟,杵在脑袋顶上。等一下,我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了。
妈妈是一个男孩子。我迷糊了,眼前的妈妈细条条的,一头长长的卷头发。妈妈喜欢珍珠,她有珍珠项链,珍珠耳环,小时候我偷偷把她的首饰从红绒绒的盒子里拿出来玩,被针扎了手指头。妈妈说耳朵上要打洞,不然没法儿戴。她让我伸手摸摸她耳垂上,有一个小小的孔。妈妈的耳垂软绵绵的:妈妈怎么会是男孩子呢?
“因为妈妈是精灵嘛。”爸爸提醒我。
“记不记得妈妈上周给你讲的那个‘雨’的故事?”妈妈问我。
我点了点头。妈妈说:“精灵和雨一样,没有‘男的’和‘女的’,只有生命世界里的‘男’和‘女’元素。”
这句话对我来说实在是有点深奥,但是妈妈说,听不懂也没关系,这只是代表着,妈妈可以是任何样子。
“可我还是喜欢你是现在这样。”我对妈妈说。
妈妈笑了:“在这个家里,我当然会是这个样子啦。”
我可喜欢那个“雨”的故事了。妈妈说世界上有两个“雨”,一个男雨,一个女雨,他们一块儿探索世界,却因为“雨应该做什么”而吵了一架。男雨豪爽又直接,他看到农夫在大地上耕种,就飞快地赶来,冲掉地上的杂物,清洁道路。女雨则决定要为农夫做点什么,她慢慢地、轻轻地来了,滋润土地,直到种子都喝饱了水。
播种的季节过去,种子破土发芽,渐渐成苗成株,眼看着就要丰收,农夫高兴地说:“今年的雨水真好!”但男雨和女雨都不明白,农夫究竟在赞美他们中的哪一个。
妈妈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但这个故事被她讲得很美。
“田埂上的石子们伸了伸懒腰,在湍流的推动下滑进了沟渠,男雨真像一名力大无穷的侠客,农夫再也不用费劲撬动石块,很容易就把坑坑洼洼的地方都犁平了。他们笑着抬起头,看着蛋清色的天际,晶莹的雨水顺着斗笠滴落。女雨不甘示弱地来了,她降下的时候,种子在松软的泥土里安睡,于是女雨静悄悄地把细流浇灌进泥土的缝隙,没有惊动任何,种子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得舒展又轻盈。”
“我想做一颗种子了。”我对妈妈说。
妈妈开始做我睡前的最后一件事,她从被子里挖出我的手,翘起小拇指和我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如果我假装睡觉,第二天一早就会变成长鼻象。
“睡觉吧,小种子。”妈妈说。
我在那天的梦里发了芽。
下
在大人的想象里,小孩子是多么容易忘事啊,大多数时候我也以为自己是这样,至少当妈妈从一个普通的人变成一个精灵以后,我只是难过了一小会儿,就悄悄地恢复了。因为每一天还是和从前一样,妈妈穿着棉布拖鞋,帮我把书包背在身后,公交卡挂在脖子上,我在门口突然想起家庭作业忘签名了,我妈就能在口袋里现掏出一根彩笔,一笔一画签上她的名字。但是大事也是静悄悄发生的,我现在知道是这样了。
阿灯问我:“小明,来开家长会的是你爸爸还是妈妈?”
我也不知道。我说如果妈妈要加班,爸爸就会来。如果妈妈不想来,也是爸爸来。但是刘老师前几天特意把我叫到走廊上嘱咐了,让爸爸别来,所以我也不知道会是谁来。
苗苗说:“我们想看一看,阿姨是不是真的精灵。”
“你们什么都看不到。”我说,“我妈妈和普通的妈妈一样。”
他们俩都不信,坚持说精灵一定会隐身,会飞,还会从帽子里变出鸽子(“那是魔术师!”我当时就反驳。)。我本来还以为他们没把我的秘密当一回事呢,要不他俩那天为什么在听完我的秘密后哈哈大笑?今天他们却都想要刨根问底了。我很不高兴,非常严肃地告诉他们,妈妈是精灵这件事不是一个电视节目,不是动漫世界,每天晚上八点准时表演,所以他们也不是想看到什么,就能看到什么。
团在一起讲小话太显眼,刘老师走过来把我们分开了。他挥着教鞭,但是不打人,他生气的样子总是有点吓人,有点凶,不过我觉得他总体来说是个好人。阿灯和苗苗没能得到我的同意,非常失望,我又有点不好意思了,不管怎么说我们是朋友。而且他们确实从来没见过我的妈妈,也没来我家做过客呢,也许这的确应该怪我的爸爸妈妈都有点儿懒,不爱张罗,这对于一个小孩子的社交来说,并不是一件非常有利的事啊。
就这样,我又加入了他们的计划,而我们的具体打算就是放学后躲在学校里。操场边长着一棵足够高的树,我们都能爬上去。到时候,阿灯和苗苗就会轮流爬上这棵树,像小鸟儿一样,从树上偷看坐在教室里的我的妈妈,而我就在树下望风。我们聚在一起发了誓,说这个计划绝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
那天我一直在摸鼻子来着。早上临上学前,我咬着最后一口包子和妈妈确认:“妈妈,今晚的家长会你指定来开吧?”
爸爸还在一边煽风点火说:“你不爱爸爸了,真的不要我去?”多可气。我大声说:“爸爸,你别赖我!是刘老师不要你去开的。”
但与此同时,我确实非常心虚。尤其是妈妈再三保证让我放心,又叮嘱我到时候自己准时回家时,我简直愧疚极了,赶紧深深地把头低下,假装在擦嘴,实际上是为了掩盖差点就掉下来的眼泪。
放学的小队走完后,我们又偷偷溜回了学校,老门卫盯着我们仨,我差点就要露馅了,幸亏苗苗机灵,理直气壮地说:“我们作业本儿落桌斗了!”家长们还有半个钟头就得到了,老门卫抱着大水壶,像轰小鸡似的把我们轰了进去。
我就是从那时候起才真正开始期待的。因为我想,我也没看见过妈妈开家长会是什么样子,她会穿她最喜欢的那条裙子吗?妈妈喜欢橘色,她有好几条橘色的裙子,那些裙子都软软的,有和洗衣粉不一样的香味。她经常穿平底鞋,因为妈妈本来就够高了。她会怎么和刘老师打招呼,怎么和其他家长讲话?我见过苗苗的爸爸,一个长头发的叔叔,喜欢戴墨镜,我有点怕他,但妈妈肯定不会怕。我想起她笑的样子了,妈妈笑着的时候才真正厉害呢,她根本不生气,我和爸爸却全都服服帖帖的。面对更多人,妈妈也会笑着让他们都“心服口服”吧——这个成语是爸爸说的。
没想到我看到妈妈了。
准确地说,是妈妈看到我了。那一刹那,我接到了妈妈的眼睛,满心只剩下一句“坏了”。
坏了,妈妈就这样发现了我。我就站在树下,没有躲,也没有跑,妈妈怎么不是精灵呢,如果不是,她能这么敏锐,这么迅速,这么轻轻松松就发现我吗。
妈妈走近了一点儿,朝我招招手。今天妈妈的头发好像打理过,卷得更漂亮了。她穿着橘色的裙子,好像是新的,领子下面缀着一些小珍珠,袖口的纽扣也是珍珠,她还拎着一个黑色的、亮亮的小提包。妈妈真漂亮啊,她笑了。身后是很多家长,我分不清他们都是谁,但他们都匆匆忙忙的,走得又快又模糊,只有妈妈在我眼里是慢慢的。
我一下子意识到自己是个调皮的孩子,只好惭愧地朝妈妈走过来。
“你一个人在那儿吗?”妈妈问。
“不是一个人。”我嗫嚅着说,“苗苗和阿灯也在,他们都想看看你。”
“看我?”妈妈有点儿惊讶地歪了歪头。
完了,我全招了。
我又内疚,又不好意思,告诉妈妈自己和盘托出了她的秘密,既对不起妈妈,还把和苗苗他们一起发的誓抛到了九霄云外,说着说着,我就哭了起来,妈妈拉着我的手,轻轻地蹲下来,我扑到了她怀里,抽抽搭搭地说他们刚刚去了厕所,这会儿可能已经爬到树上去了。
“我去找他们,你就站在这里不动可不可以?”妈妈说。
我说,“可是家长会要开始了。”
“没关系的。”妈妈伸出拇指,给我擦了擦眼泪。
妈妈就像我的英雄。不止我这样认为,后来苗苗和阿灯也这样认为,他们向我绘声绘色地描述妈妈爬到树上把他们轻轻抱下来的场景,我不能想象,苗苗说:“阿姨的怀抱像一个枕头。”他们当时的眼神都已经迷迷糊糊的,我知道他们没在骗我,但是他们并不是妈妈的小孩,却这么爱我的妈妈,让我感觉不太好。
如此说来,妈妈是精灵的秘密也就不需要再证明。苗苗和阿灯信守诺言,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更多人。开家长会之前,妈妈揽着我说:“你们跟我一道儿进来。”
“我们也进去吗?要不我们直接家去?”苗苗和阿灯说。
妈妈点点头,含笑揉了揉他俩的脑袋:她是在对我们仨说话。我又有点不高兴了,觉得妈妈对我的朋友们也太友善,简直打算忽略我。
我们仨和小鸡仔似的,被英勇又优雅的妈妈张开翅膀保护着,走进了全部都是大人的教室。刘老师看见我们,眉毛一剔就想发火,妈妈走过去和他低低地讲了两句,刘老师就松开眉头,放我们进来了。苗苗和阿灯起初还想挨挨挤挤在妈妈这儿,一扭头,只能老老实实跑回自己家长的身边。
我顾不上看他俩的命运了,因为妈妈身上有种淡淡的香味。平时在家里,妈妈身上也是香香的,但和现在的香味还有点儿不一样。我坐在妈妈旁边的小板凳上,不知不觉就出了神,伸手准备玩妈妈袖子上的珍珠纽扣。妈妈一下子就发现了,悄悄对我比了一个“嘘”。
于是那个晚上,我大多数时候就趴着。有时我爱趴着写作业,妈妈看见后就会在我背后清清嗓子,吓得我马上直起腰板儿。但那天我乖乖地趴着,眼睛半睁半闭,在昏昏的白炽灯光下,忽然感觉妈妈陌生极了。
即便就在我身边,妈妈也陌生极了。
“妈妈。”我小声喊她。
妈妈凑近我的臂弯,看我的眼睛,用气声说:“困啦?咱们家去。”
她牵着我的手,我们一道走回家去。天气往盛夏走,白天总是长长的,所以我很少在放学的时候看见这种暗暗的天色,霓虹灯闪闪的,像超市门口摇摇车边上点缀的彩球,电线杆上粘着小雀儿的黑影子。我们走到胡同口,我听见初中生在大声唱歌。
“太阳出来我爬电杆/爬上了电杆我扯电线/一摸摸到了高压线啊/把我送进了阎王殿
我给阎王他买包烟/阎王封我去做神仙/我送神仙二锅头啊/终于回到了人世间”
“妈妈会一直陪着你的。”进家门前,妈妈捏了捏我的手掌,忽然说。
我想你们也会在一些特殊的时候感到难过。比如我,我家客厅的旧灯,颜色是暖黄的,我每次在客厅里蹲下的时候,就会觉得难过极了,不知道为什么。妈妈说,客厅博古架上本来有一个小小的水族箱,里面养着些金鱼,两条蝶尾,还有一条红寿,我打小儿喜欢把手伸进去捉那尾红寿金鱼,还想戳它脑袋顶的瘤。我早已经不太记得了,但难过的感觉还留着。妈妈说,那是因为难过很多时候都走得太慢了,需要很久很久,才能明白它的原因。
妈妈说那句话的时候,我也难以抑制地感到难过,也在很久以后才明白难过的原因。
“小明,妈妈单位派她去出了一个很长的差。”爸爸严肃地告诉我,“以后放学你去爷爷家吃饭。”
这没什么大不了。我顶喜欢爷爷家,大书橱,紫砂花盆,成排的鸟笼,黑毛的鹩哥一见我进门就高声唱歌,清脆地问:“吃了吗您?”我偷偷跑到爷爷的书房里去,他把钥匙就插在柜子的锁孔上,往左边旋两圈能打开,卷轴哗啦啦掉了一地。我看不懂那些画儿,画着公鸡,紫藤花,脑袋上有瘤的白胡子老头,沉甸甸的盒子里放满了镇纸和古钱,还有一本挺大挺厚的书,我得把它搬到膝盖上再打开。里面都是我看不懂的字,和奇形怪状的动物,我看得饭都顾不上吃。
爸爸脸上挂着挺大的黑眼圈,说:“妈妈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我的心跳变得很快,问爸爸“一时半会”是多久。
爸爸说:“得等你长大以后,妈妈才能回来。”
“妈妈是不是飞回家去了?”我问。
爸爸没回答。我故意把声音放得很平,说:“我在爷爷家读了一本全是精灵的书。”
“什么样的精灵呢?”爸爸问我。
我努力回忆,说那里面有独脚的牛,有长着金色鳞片的鸟,还有四只角的白鹿和力大无穷的乌龟,和自然大百科上的动物都不一样,他们都住在挺远的地方,特别远的西边、南边,海水里,或者很高的山上,中国地图上找不见,也许这些地方里,就有妈妈的家。
我越说越难过,也许是因为那些地方实在太远了,我压根儿没听说过,也不知道坐飞机能不能去。妈妈为什么没跟我说一声就要走呢?
爸爸摸了摸我的头,说:“对不起。我们回家去吧。”
家里没有妈妈,餐桌上的花都枯了,爸爸也没把它们丢掉。电视虽然关着,罩子却没有盖起来,妈妈看到了一定要说的。
爸爸拿出了一封信,我一看就猜到了怎么回事。
“妈妈给你标好了拼音。”爸爸说。于是我的鼻子又不争气地发酸了。
小明,
在人类世界里生活的精灵是脆弱的。好比有一个精灵,它的翅膀原本是透明的、轻盈的,却因为沾上露水而变得沉重,因为穿过晚霞而有了不同的色彩。爸爸和你就是露水与晚霞,别难过,这是很美好的东西。
以防你会因为那杯豆浆而自责,我得向你解释,豆浆没什么大不了的,它只是一个开关,或许北冰洋也可以,豆汁儿也可以,被别人看到我在飞都没关系。这一切不过是因为精灵和人类是不一样的,所以精灵进入人类的社会生活,会遇到各种各样意想不到的困难,爸爸妈妈因为爱而决定一起生活,但困难太频繁,或太难以跨越时,我们也会觉得有点儿沮丧。大多数人和大多数精灵不会经历这样的沮丧,因为相比之下,精灵和精灵相爱,人和人相爱都容易得多。
所以,爸爸和妈妈决定花很大的力气解决这个问题。
我相信我依旧爱着你爸爸,毕竟精灵的爱就是这样轻盈又漫长的,所以我向你爸爸提出,也许我可以尝试不再做一个精灵,而是成为一个人类,你要知道,这确实是很难的,让我变成人类的方法,只有很古老的书里还记载着,没有人敢确定这个方法还有没有用。爸爸并不赞同这个方法,因为书里除了记载有各种奇怪的药物以外,还记录了许多凶险的症状。他提出了另一个方法,就是我们分开。
‘如果我们看不见对方,也许就不需要共同承担这些糟糕的烦恼,也不会对彼此产生做不到的要求。’爸爸这样说,就像每个人类都会说的一样。我想人类比精灵脆弱的部分就在于此,人无法承担爱当中痛苦的环节——这倒并不是说我喜欢这些困难。我对你爸爸的爱当中,甚至包含了他的脆弱和痛苦,把它们与我的平静进行比较,我感到自己离人类的心脏更近。
我住在精灵们生活的地方,一片安静的树林,四周有寒冷的湖水。等到它结冰的日子,我就能透过这面厚厚的镜子看到你和爸爸,爸爸应该烦恼得难以入睡,但是没关系,精灵的寿命比人类长很多很多,所以等爸爸老了,他就会睡上很久很久。等你老了,可能我还会很年轻很年轻呢。
爸爸决定不告诉你事情的真相,但我觉得,你迟早都会想明白。所以我留下了这封信,让爸爸在拖延到无法拖延的时候给你看。你可以小小地责怪爸爸的隐瞒,但不要责怪太久,否则你就会觉得伤心的。如果实在想我,你和爸爸都可以来树林边看我。虽然爸爸大概看不见我,谁让他已经是一个大人了呢。至于我,我会一直出现在你的梦里。
你和爸爸一直都是我最爱的人类。
妈妈
我以为自己会忍不住流下许多眼泪,但事实上却没有。我发现自己的声音好平静。
“爸爸,你为什么要瞒着我呢?”
爸爸愧疚地看着我说,“因为爸爸并不勇敢。”
我看着他青青的胡茬,忽然感到,自己的确是一个小小的、什么都做不了的人类。
“寒假的时候,你能带我去看妈妈吗?”我问。
爸爸拼命点头,他还抓起桌上的大水杯,咕嘟咕嘟喝下了许多水,然后冒出了一个大鼻涕泡。
我盯着那个鼻涕泡笑起来,笑着笑着就开始嚎啕大哭。朦胧的泪眼里,我看到爸爸也哭起来,他哭的样子,像那种皱巴巴的苹果。妈妈曾经给我讲过一个像这样的故事,雌鸽子和雄鸽子看到去年的苹果失去水分后皱缩得很小,都以为对方偷吃了苹果,于是大吵起来。我说,爸爸,你好像妈妈睡前故事里的苹果。爸爸说:“孩子,你以后想妈妈就直说。”
我说:“爸爸,你以后想妈妈也要直说。”
fin
高考结束的那天,我和苗苗、阿灯一道回家,他俩惦记着上我家打游戏去,连考试题都懒得对,净说些游戏里的事。苗苗说精灵族是这个游戏里最厉害的种族,寿命又长,长得又漂亮,能用武器池里所有的枪;阿灯说人族才是最厉害的,你知道这游戏有个隐藏结局吗,那个主线任务里漂亮的精灵公主,会爱上人族的勇士,还能带给人族永生的能力。
苗苗说他从来不知道还能打出这个结局,又说永生有什么好的,阿灯想了想,说在这个游戏里也没什么好处,只不过能一直一直在世界游历。
我说,你俩信吗,我昨晚睡觉的时候,真的梦到这个结局了。我梦见我妈就是那个精灵公主,从远古的神庙里苏醒的人长着一张我爸的脸,全副武装,一脸严肃,小胡子像模像样的,像个经验丰富的武士,把一根甩棍儿交到我手心,说: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就是最美的那个精灵。
他俩笑嘻嘻的,说我编瞎话儿,离我家越来越近了,我看到我妈就站在家门口等着我们仨,她穿着一条橘色的连衣裙,倚在门框上掰干脆面吃。“快点儿的!”我妈喊我们,“半大小伙子跑得还没你爸快,能不能行?”
路灯在那会儿全都亮起,我觉得那一刻,真像一片日常的梦境。
-真的fin-
*松宇文
*Everythingeverywhereallatonce
这是我这篇作文的开头第一段,但到最后我也没下定决心把它交上去,因为我实在拿不准散文课老师看了我这篇习作会不会以为我用单人他来代指我妈是中文基础水平倒退回小学一年级。我把作文本举起来,迎着教室窗外的日光一字一字慢慢琢磨,我同桌雷淞然还没憋出二百字,把脑袋凑到我胳膊肘旁和我一起阅读,雷淞然对于我妈爱读书的事儿感到惊讶,问我你妈喜欢研究政治呐?我说,不是,他就是看看,当编剧的,什么都得懂点儿。我妈是个正儿八经的电影编剧,不是写那种纯良小白花爱上冷酷天才学霸或者春节档合家欢闹剧什么的,而是写点他真正想写的故事的人。也正因为这个,我妈从业十年至今只有一只手能数得过来的署名作品成功上映。
我初二那年我妈有一部新作上了院线,我扬言要拿压岁钱给他包场,请全班同学都来看,我妈露出一副四分欣慰三分担忧两分心疼一分恐惧的表情望着我,眼睛快被他眨瞎了都没说出什么话来。我估计我妈是既感动又实打实地不愿让事情发展到那一步的,不过最后事情也确实没那么发展,因为全班同学收了我的电影票后只有三个人来了,我发小、和我从小一起念同一所学校的好兄弟雷淞然,总随身携带摘抄本的语文副课代表,和当时喜欢我但不好意思表白的女前桌。我们四个人,还有我妈,当然他一个人坐最后一排,我们四个坐观众席中央,在电影银幕时明时暗的冷色光影里沉默着。我们都没看太懂,散场以后也找不到什么话题聊,在商场里闲晃,我妈远远地跟在我们后面,我也没办法跟除了雷淞然以外的人坦诚介绍他是我妈,只好在路过麦当劳甜品站的时候用钱包里所剩无几的纸币买了几杯麦旋风分给他们,和零下九度的晚上还愿意赶来捧我场的同学们挥手告别。
我们俩站在商场大门口,我妈敏锐地察觉到我的心情可以说是有那么一点、一点点低落的,他伸出手来轻轻拍了下我的脑袋,说困了吧?快吃,吃完回家睡觉去。我说他们肯定是因为要写作业、要上补习班、爸妈不允许这么晚出来、今天太冷了、呃公交停运了等等原因才不来的。我妈咬着麦旋风的塑料小勺子笑了,特别开心地晃着身体说,诶呦行嘞,我心疼你那钱,还不如直接给我呢。我妈的眼睛亮闪闪的,睫毛上挂着细细的霜,倒像是我成了今晚这部电影的编剧,因为排片太少、上座率不高以及没什么人欣赏而难过不已,我妈就只是我妈,在我垂头丧气的时候搭着我的肩和我一起冲进雪夜里。
因为这份工作的特殊性,我妈也始终在家里待着,不用挤早晚高峰的地铁也不用囫囵扒下食堂盒饭,想坐着就坐着,想躺着就躺下,躺在他铺了格子被单的单人床上,客厅的懒人沙发上,供暖以后的卧室地板上,想读书的时候就戴起眼镜读书,想发呆的时候就在我身边遥望一块挂了灰尘的天花板或者远处模糊如一片流线的街灯。偶尔我妈也当当枪手,帮别人的本子润色,帮赶交稿死限的大学同学写两集电视剧,这种不署名,只收费,年初的时候我妈结了一笔十万块的短片稿费,那天拉着我在王府井对面搓了一顿铜锅羊肉,吃完了十点了我俩打车回家,然后他这一整年就再也没交出过什么正经稿件了,我说妈你真是一年不开张,开张吃一年。
所以我们俩的生活还是挺拮据的,我们一直住在这间房租不高的一居室里,阳台既是阳台,也是洗衣房,也是储藏室,卧室一半放我妈的书柜,一半放他的书桌,床挤在窗下,衣柜挤客厅,懒人沙发边有一张小茶几,我俩吃饭、打游戏、下棋、我学习全在上面,一张折叠床放在客厅的窗下,我小点儿的时候睡这里,后来长得快有我妈高了,我妈就把卧室让出来给我,他睡折叠床,睡着睡着他又跑地上睡去了,我妈很喜欢打地铺,尤其是冬天,我也喜欢,因为他就睡在我旁边。我躺在床上和他聊天,我说马上要开高一第一次家长会了,你没问题吧?我妈睁着眼睛看窗帘下那几块半圆形的淡淡光斑,说你放一百个心吧,从小到大这么多次家长会我哪回出过问题。
我妈还有个特殊的技能就是扮成熟,他从衣柜里提溜出一件咖啡色的毛领皮夹克,套上米白的v字印花羊毛围脖,把一串钥匙别在皮带上,戴上墨镜,黑色毛线帽,等等,墨镜?我急忙说妈,也不用吧,哪有人一月份戴这玩意儿的。我妈对着镜子左照右照,很满意他的行头,最后才把墨镜摘下来放回木盒里,冲我说,我知道。我妈特意蓄了一周的胡子,这下他看起来和我班上那些同学的父母是一辈人了,临出门前我妈拍拍我说,看,他们是不是都这样儿的?他靠着门框,一只手卡着皮带扣,另一只手把皮夹当快板甩了两下,自己没忍住先笑了。我说,你就演吧,等会儿到了老师跟前我看你还能活跃得起来不。
对于为什么十六岁的我有一个年仅三十二的我妈这件事,其实我也说不清楚,当然,我俩的亲子关系还有远比年龄差更复杂的,那就是宇文秋实为什么成了我妈。这我也无法解释,自打我有记忆开始,我就跟着他了,从小我就趴在他怀里午睡、饿了渴了困了都会喊他妈,而他也始终回应着,只不过我妈并不叫我“儿子”,他觉得有点肉麻,小时候他叫我明明,上初中以后他都直接称呼我的大名,松明,这在我的人生里也一次又一次敲响警钟般地提醒着我,我爸另有其人,他是松天硕。我的确是我爸和我妈的小孩没错,因为我完全就是他俩的样子,虽然更像我爸多点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我爸始终不曾在我面前出现过,也没有给我留下任何痕踪来让我试着探究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我妈对我爸也从不提及,以前我偶尔还会思考他俩是分手了还是我妈不想让我爸知道他儿子松明的存在还是我爸某一天突然毫无预兆地消失了,但再思考下去就不得不面对一个无比棘手的现实问题,我是怎么来的?这恐怕就要说到物种起源基因突变等等我不擅长的理化生范畴了,所以我干脆不再想,管他的呢,就当我是上帝送给我妈的一份惊喜大礼吧。于是这么多年我也一直默契地从不提起我爸去哪儿了这件事。
我妈有一辆自行车,纯黑车身黑皮座椅,他很爱惜,写不出东西的日子里他每周都会出那么几次门,有时候是骑车去菜市场买菜,车没有筐子,装卷心菜胡萝卜紫甘蓝大葱的塑料袋就分别悬挂在他的车把手上,影响重心,摇摇晃晃地跟着他回家。有时候我妈也不知道自己准备去哪儿,只是在家躺得腰酸了,爬起来把毛毡帽儿一戴,斜挎上他的黑皮包出门兜风,从北新桥一直骑到前门站,因为风吹得脸颊疼才折返。我坐在我妈车后座的时候紧紧贴着他的呢大衣,他微微弯曲的脊骨的轮廓在不薄不厚的毛料下面挨着我的额角,我很羡慕那些冬天放了学就一闪身钻进爸妈小轿车副驾驶的同学们,我说妈咱俩也买辆车呗,我妈说行啊,只要咱俩摇到号我贷款也给你车买喽。这我也没辙了。放学的时候天都黑了,我还坐在我妈的车宝座上,跟着他去买糯米夹馅的糖葫芦吃,车轮压过一段冷硬的冰雪地,宛如儿时坐在游乐场小飞车里一般的模样上下颠簸着,我不禁抓住了我妈的大衣衣角,他也很喜欢这短暂的体验,轻轻唔了一声,伴随着车铃清脆的声响在茫茫夜色里飞驰。
我们到学校的时候还挺早,班里只来了十几个家庭,我妈头一回来我高中,一路好奇地左瞧右瞧,看广播体操班级排行榜,劳动月大扫除校园剪影,还没从文艺建设栏上下架的秋季运动会精彩瞬间,张贴在教室走廊上的优秀作文,我妈在这儿驻足了一会儿,我们的优秀作文是每半月一更换,高一生为打高考作文基础,每半月就会迎来一堂散文课,一个新主题,才交上去的是“我最熟悉的一位家人”,我写了我妈,但我没交,所以我妈找了一圈也没看到署名松明的大作。我找补说,可能这次我写得不好吧。我比较偏科,语文政治成绩还行,数理化虽不至于狗屁不通,但只能说是费老大工夫才勉强维持及格,我唯一称得上突出的,就是我的作文,前几次的优秀作文评选我总在其列,所以散文课老师对我偶尔的不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种子选手这次灵感不足了。我妈侧过脸看了我一眼,傻笑着挠挠头发,也找补说,我没找你作文,我就搂一眼。走了两步,他又问,诶,那你写的谁?我诚实说,当然是你啊。我妈抿着嘴巴点点头,虽然这答案显而易见,但他还是喜不自胜了。
我们刚走到班级门口,我班主任就幽幽地出现在了走廊尽头的窗下,他叫住我妈,问,您好,您应该就是松明同学的家长吧?我班主任是教英文的,叫刘旸,是个特别不苟言笑的人,但我总觉得他是装,有的人他就特爱装深沉,其实内里儿不是这样的。我妈愣了一下,他根本没有第一次开家长会就被班主任单独叫住谈话的心理准备,踉踉跄跄走过去,说,我是,您是松明班主任吧,您好。刘旸老师一手抱一沓作业本,一手端玻璃茶杯,用眼神示意我在门口等着,就领着我妈进了走廊尽头那间平时用来堆杂物的家校联通室。
我一个人等在门外,心里不是慌,是纳闷儿,我这几个月到底做什么了值得班主任这样,我知道刘旸老师嫌我上课总接他话茬,但我这不是捧场嘛,上回区里领导来听公开课,咱班同学跟孙子似的不敢吱声,刘老师的即兴互动抛出去半天没人理,换成是我我得多尴尬呀,所以基本上课堂互动全靠我圆场,好在我英文还行,换成数学课就恐出洋相了。我也知道刘旸老师批评过我上课爱走神,可是走神的人多了去了,哪个学生读书的时候不走神,这点不值得找我妈告状。我正这么琢磨着,突然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雷淞然的脸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我被他吓得往后跳了一步,靠在墙上喘气说,你干嘛,今天你们都怎么了,突然一下窜出来的。
雷淞然静静地看着我,没有说话,也没有笑,很严肃,我这下是真慌了,一把抓住他的手问,怎么了?刘老师是不是说我什么了?雷子你别不吱声啊。雷淞然半晌才抽回手,从宽大的校服里掏出一只纯白的纸杯,递到我手里,我也不知怎么心领神会了他的意思,走到家校联通室的门前,将杯沿挨在门上,耳朵凑在杯底,这样,我竟然听见了房内的声音。刘旸老师说,您就是宇文秋实?我妈说,是。刘旸老师好像把什么东西放在了桌面上,翻开几页纸,纸杯里传来他一半困惑一半惋惜的声音,您看看吧,我也就是借着这次松明同学不小心把作文本夹在英语题册里了的机会,才发现他可能有个很可怕的问题的。我的心底传来轰隆一声闷响,仿佛什么东西坍塌了,那声音远在云层外,模模糊糊,感受不真切,又近在我胸腔里,和我隔着一层薄薄的血肉,也与我融为一体。我有点眩晕,脚下站不住了,往地上倒去,好像是雷淞然扶住了我,我的眼前渐渐变成一团雾状的浓白,我的五感、意识正在离我而去,飘摇着穿过窗明几净的教室,直飞到浅蓝的天外去。然后,过了几分钟,我就被刘旸老师的声音惊醒了。
我爸,不,应该是十六岁的松天硕,眯着眼睛冲我笑,你今儿怎么啦,冲着人张老师喊刘老师。我说,张老师?你说刘旸现在是张老师?松天硕猛点头,嗯啊,他什么时候叫刘旸了我怎么不知道?算了,反正这是在我梦里,管他姓什么呢。但我竟然在关键时刻昏迷了,还梦到了我爸的高中时代,等我醒了一定要把这件事写进作文里。但我怎么才能醒过来呢,刘旸老师发现了我对着宇文秋实喊妈,指不定要我妈带我上北大六院看精神科。我愁得在教室门口来回踱步,一转身猛地撞上一人,跟我差不多高,穿着女式短袖校服,梳俩麻花辫,一双棕黄色蝴蝶结小皮鞋,她抬起头来,丝毫没有责怪我的意思,反而对我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来,我看着她,张大嘴巴,半天合不拢。那张和我妈近乎一模一样的脸,我再熟悉不过了,微扬起的眉尾,尖尖眼角和笑时饱满的眼苔,此刻却在黑色麻花辫、斜刘海下,我妈真成我妈了。
宇文秋实在我俩前面,离得很远,我只能看见她窄窄的红白色背影在操场的草坪中央一闪一闪,跳动着,原来我梦里,不,原来在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的地方里,我妈是这样的,我撞到她,她却对我笑,说我装梦游很无聊,还要先说跟松天硕似的,看来平时我爸也没少表演逗她。
我爸那点儿心思他倒是完全不愿意掩藏,女生打排球赛的时候眼神直跟着我妈上场下场移动,我妈刚发出一颗球,我爸就站起来拍手,结果那球发出界了,大家都看他,我爸讪讪地坐下来,我忍不住问,我妈……呃不是,我是说,宇文排球打得好吗?我爸笑着说,我又不懂排球,还成吧。离下课还有五分钟,我妈跟同学坐在树荫下聊天,我爸一转身就没影了,我绕着操场逛了半圈打量这学校,我爸不知什么时候又从小超市出来,买了一瓶绿茶拎着,我见他不喝,伸手想拿,我爸一拦,说去去去,想喝自个儿买。我就知道他保准是给我妈带的。不过我心情也好,见着我爸妈,呃,另一个时代的我爸妈感情这么好,看来他们肯定是修成正果了的那类校园初恋,青梅竹马,从校服到婚纱。
我往教室走去,一抬头,房间里空空荡荡,只有另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我的桌子上,是雷淞然。雷淞然把手中的绿茶瓶子抛起来又接住,对我说,你终于发现了,其实你只是来到了另一重宇宙。我很想说我要是六岁,兴许就接受了,但我今年十六了,我……可我并不感到很惊讶,我接受了。但我还是要问他,你到底是不是雷淞然?他说,我只是以每个宇宙里的雷淞然的形式存在着,其实我是多重宇宙的维序员之一,你可以叫我UniversalRay。我说,那我呢?雷淞然说,很抱歉的是,因为我们工作人员以此时此刻为横坐标x轴向后平移十年,十年前的一次操作失误,让原本属于这个宇宙的你错误地穿梭到了另一个y坐标上,所以我不得不借用雷淞然的意识在你身边观察你这十年来的生活。我开始掰手指头算,雷淞然说,你好好回忆一下,是不是发现你根本没有六岁以前的记忆?是,我早就发现了,我原以为是我六岁以前大脑发育过于迟缓,没来得及储存下什么,我也问过我妈,他当时以我不记得了五个大字把我打发了,原来是这样,我是六岁的时候才突然降临的。
雷淞然说,如果不是刘旸发现了你存在于这个宇宙的bug,你应该是不会再次跳跃到其他宇宙的,可惜,你把作文本夹在英语作业里了。我问他,那现在呢?我要怎么办?我是不是从此就没法儿回家了,只能在时空的间隙里游荡?!雷淞然把绿茶放下,那不至于,我们的多重宇宙系统经过这么久的维系、修复、开发,已经很完备了,我现在就可以送你回到你待了十年的那个宇宙里,回到你妈宇文秋实身边。不过,你想再看看现在这个宇宙里的你爸妈吗?毕竟你本属于这里。
还没放到松明高考,雷淞然就把这个宇宙的投影关了,我问他,这下我爸妈上高中的时候就见过我,那之后我呢?我和他们儿子还是一个人不?雷淞然解释,你刚刚所在的这个宇宙是因为你的意外跳跃而产生的,和我放给你看的并不是同一个,每个人每一次所做的选择都会产生两个或多个不同的宇宙,只是它们有些很相似,有些则相差甚远。我还在捋清其中的逻辑,雷淞然已经又点开了下一个,这人诚是玩上瘾了。
我很欣慰,天台宇宙里我爸妈感情也好,这我就放心了,正想着,眼前的场景突然变成了第二食堂,我妈穿着灰卫衣牛仔裤,头发剪得很干净,和我们家我妈大学时期的照片有点像,我爸则穿一绿的,系着绿发带,黑短裤,很青春,像个体育生。我妈坐在食堂门口的长椅上,手里捏着一张卡片,目光落在很远之外的青天上,似有似无地笑着,我爸在旁边把玩手里的篮球,和他说,李滑,要不你就借这个机会跟她表白了呗?我早调查过了,他们西语班的每周三上午下课是十一点四十,这不刚好。我爸低头看手腕,空的,他笑笑说,巧了没戴。
我叫停,雷淞然一按暂停,一切消失了,我迟疑着问,食堂宇宙里我妈怎么改叫李滑了?雷淞然说,是啊,不是每个宇宙的同位体都有相同的名字的,甚至不是每个宇宙里你爸妈都是人类的。我大惊,那他们是什么?雷淞然又帮我跳到下一个宇宙,我爸我妈靠在一块由像素堆叠而成的假山上,四周是绿得刺眼的草坪,远处还有座雪山,虽然是假山,但它也正在融化。我爸我妈是这个世界的小小npc,顶着犄角头盔,黑白的骷髅衣服,初级装备也能一碰就折的脆盾和短剑,靠在一起,精疲力竭地等待着远处那座雪山的崩塌。很多小怪在这个世界跳来跳去,大喊着什么boss被消灭了,游戏要停服维护啦,快趁这个机会逃出去啊。无数的雪山碎片像光点汇聚而成的白色河流,从远处缓缓袭来,淹没的人就变成同样的粒子,汇入其中。
我冲我爸我妈喊,快跑啊,坐那儿干什么?雷淞然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没用的,他们快要死了。我说他们快死了你就干看着?雷淞然很淡定,是啊,我不能影响任何宇宙的正常运转,我得有职业操守。是,我想起小学五年级那年我和雷淞然在什刹海看人钓鱼,一不小心翻进了水里,我明明都看到雷淞然跳下来,游到我身边了,但他刚托住我的胳肢窝又松开了手,转身而去,我在冰凉的水里扑腾半天,还是靠俩冬泳经过的大爷把我救了上去。他不能影响,我来,我冲进怪群中,站在我爸妈身前,帮他们抵挡这阵虚拟的电子风暴,浩大的光瀑朝我迎面冲击过来,但不能伤害我丝毫,刹那一道白光,我转过头躲避,我爸我妈已经消失不见了,留下两块不规则的碎片,白的,像残骨,静静躺在原地,宛如火炉的烟灰粉末中不曾被灼烧过的锡心。游戏宇宙结束了,雷淞然说,你爸妈已经做了所有他们能做的事。
我看得累了,想就地倒下,顺势躺去,正好栽在雷淞然怀里,UniversalRay一只手揽着我,另一只手频繁按动他的蓝牙耳机,无数个宇宙在我眼前接连飞速闪现,我看见络腮胡宇宙里的我爸妈,球形人宇宙里的我爸妈,南极宇宙里的我爸妈分别是帽带企鹅和暗黑斑纹海豚,土星宇宙里的我爸妈渺小如两粒尘埃,迪拜宇宙里的我爸妈是世界顶级富豪和全球通货膨胀的幕后推手,女性宇宙里的我爸妈是短卷发红唇摇滚歌手和穿墨绿色裙子戴竹节玉石耳环的现代诗人,乐高宇宙里的我爸妈是中国古典名著系列里的机甲悟空和大观园潇湘馆的阔叶芭蕉,还有一个宇宙只要恋爱了的人类就会变身成披萨,在那里,我爸是葡式菲力牛肉披萨,我妈是意大利人最讨厌的奶油菠萝的,看来他们已经恋爱了。雷淞然问我,好玩吗?我如实作答,起先好玩,现在有点累了。他笑笑,那送你回家吧。
再次睁开眼睛时,我正躺在卧室的床上,赭石色的窗帘在暗淡的夜色中沉甸甸地静默着,我仔细辨认房间里的书柜、书桌,柜上我妈的相册、相框、辞典、眼镜盒、烟盒、南极仙翁、彩色玻璃摆件,对,没错,我妈推开门进来,愣了一下说,醒了怎么不叫我。我不禁问,这儿是咱家吧,应该不是六院单人病房为了安抚患者情绪给特制的一比一还原卧室吧?我妈说,你瞎说什么呢。我又问,这儿应该不是天堂吧?我妈笑了,你要当成天堂也行。我妈拉开椅子坐下,坐在夜色中,我只看得到他一个朦胧的轮廓,我恍然想起不久前在雷淞然面前,我问他,如果说只要有人发现了我存在于这个宇宙中的bug我就得被迫暂时离开的话,那我妈不是早发现了吗?雷淞然摇摇头说,宇文从不觉得你的突然降临是个bug。
我轻轻喊他一声,妈。宇文说,怎么了?我说,你是怎么跟刘旸老师解释的?我妈想点烟,手指摸到桌上的打火机又停下了,我就是跟他解释说这个世界总得给单亲家庭更多一点包容,和理解。他补充一句,其实你们班主任人还挺好的,也没多问。我又想起雷淞然告诉我不是每个宇宙里我爸妈都在一块儿的,那么这个宇宙里的我爸呢?是时候了,我得问出口了,我说,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很想知道,我爸,松天硕呢?我妈还是把烟给点上了,他深夜里闲着的时候不是喝点酒就是抽点烟,他走到窗前,把窗户拉开一条缝隙,冷风瞬间灌进充盈着的暖气温里,我妈说,哦,你说松天硕呀,我俩自打小学毕业以后就没再见过了。原来这个宇宙里的我爸妈根本形同陌生人。
我妈敏锐地察觉到我可能是想我爸了,过了两天突然跑过来跟我说他问到了我爸现在的工作单位,松天硕现在是一名话剧演员,年前有部戏马上要在人艺演出了,我立刻问,咱们能去看吗?我妈带着一点点笑看着我,说,行啊,买票有什么不能买的。我就这么轻易地被我妈又一次满足了。小时候我试探着问咱们能上新开的那家游乐场玩飞车吗,能上永定门大院喂鸽子吗,能上北海公园划船去吗,能和雷淞然上什刹海看人钓鱼吗,等等,我妈从来没有否决过我的任何提议,他每次都这样,像今天这样,露出一点淡淡的笑来,有时唇中含着纸烟管,在缭绕的烟雾里点点头,说行啊,去呗。
我妈买了两张二百八的票,临出门前看着我忽然打趣道,要不你还是戴个面具去吧,你长得太像他了,我怕吓着他。我急忙说,我就是想去看一眼我爸现在过得怎么样,不是要到他跟前说爸我是您儿子。我妈乐坏了,说是是是,我知道。一路上我们都有点沉默,其实我是感到有些失落的,有些怅然的,我想象过我爸我妈之间的无数种关系,是初恋,后来没谈成,谈了,后来分手了,一起住过,但我爸不能接受有我的存在,我爸被家里头逼着相亲了,或者俩人因为什么大吵一架,大打出手,两败俱伤,不欢而散,什么我都想过,唯独没想过我爸妈竟仿若一对陌生人,从大马路上擦肩而过都认不出彼此来。
05
礼拜五的晚上,观众却并不多,话剧的名字叫《最后一个看月亮的人》,我还以为又是什么先锋戏剧呢,以前我妈带我看过两次先锋戏,我不太能看明白,就记得有俩穿黑衣服的演员搁台上独白了好长一段,可能是我造诣不高品味不出什么来,但我妈也看不懂,后来我就决定十八岁之前不再观赏先锋艺术。好在不是的,故事通俗,表演流畅,台词清晰,虽然有点儿老套,讲的是主角南南自小立志成为武打明星,上嵩山少林寺拜师学功夫,师傅昼伏夜出,最爱品酒赏月,连带着南南也爱上望月发呆,终于跟师傅练就一身武艺,唯独一招轻功踏浪始终未曾学成。南南发现自己既做不了李小龙转世,也成为不了第二个成龙,灰心丧气,决心离去。南南在嵩山一待就是十二年,再回家,已无法习惯城市生活,看楼顶的月亮总觉不如嵩山。一年以后南南独自回到山寺,师傅却无影踪,夜里他登上山顶,曾与师傅月下对饮,过往回忆,恍在昨天,他起身温习曾经一招一式,山崖下忽然有个声音呼唤爱徒南南,他迈上山巅,当晚白月如盘,莹光透澈,南南张开双臂,从山巅跃入夜潮之间。
我爸饰演青年南南,少年南南由另一位演员扮演,所以他的戏份主要在后三分之一,台词也不多,印象最深的还是落幕前我爸从山崖上跳下的动作,好像没吊威亚,看着跟真轻功似的。全体谢幕的时候我问我妈,南南最后那招踏浪练成了吗?我妈说,这就是编剧的留白了,靠你想象,你觉得呢?我说,依我看,师傅已经去世了,最后那儿是南南的幻想,他以为师傅回来了,跳下去,也是沉没在大海里。我妈没说话,我说,呃是不是我想得太悲观了?我妈说,其实我跟你想的差不多。
演出结束,我们跟随观众往外走,在剧院大厅看这部话剧的参演演员照片,因为刚才离得有点远,不太能看清我爸的脸,照片上的我爸微微侧身,白色圆领T恤,头发烫卷了,在后脑勺梳一个小辫儿,额前还垂着几缕发丝,他望着镜头,却好像是透过镜头在望着我们,脸上是极其温吞的笑,下面印着他的名字,松天硕。这跟我确实像,我第一次仔仔细细地观察我爸成年后的面孔,我只有鼻子随我妈,眉、眼、唇,甚至下巴的线条都和我爸相近,但他却不认识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他还有一个名叫松明的儿子。即便我的诞生是个错误。我看得太入神,都忘了我妈,一回身大厅里的人都走完了,我妈靠在门上,给我留下一个背影,他穿着灰棕色的棉外套,黑裤子,戴一条深绿千鸟格的长围巾,和一顶黑色皮质贝雷帽,微佝着腰,不知道在看何处。
我决定离开这里。
我找到雷淞然,问他,你能不能送我回到正确的宇宙?就是那个,我妈是记者,喜欢下厨,爱吃烤肉味儿干脆面,我爸留一小胡子,爱当我妈司机的那个宇宙?雷淞然有点懵,为什么,你过得不挺好吗。我说,是,挺好的,但这一切本不该是这样的。雷淞然有点犯难,这恐怕不行啊,宇宙之间的跳跃是不可逆的。我质疑,不可逆?那你之前不就把我从那个宇宙给送回来了吗?雷淞然说,是,但你只在那儿待了一小会儿,还没有改变那个宇宙太多,可你都在这儿相安无事地生活了十年了,我已经没办法送你回去了。我有点崩溃,那十年前你怎么不赶紧把我送回去呢?雷淞然很无辜,十年前我们的技术还没到这一步呢。老天爷啊,我捧着脑袋痛苦地蹲下了,雷淞然看我这样,又一次询问道,你是真的想走?我说是,他说,其实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你再跳跃一次,但跳跃是随机性的,所以不敢保证你会进入哪个全新的宇宙之中,而且,一个人只能在一个新宇宙里存在一次,第二次就不能长期待下去了,要么你从此就得不停地穿梭在不同宇宙之间,要么,你就会彻底消失,在第二个不属于你的宇宙里慢慢消失。我思考了一会儿,说,也行吧。在此之前,我需要和我妈道别。
我喊道,妈。我妈转过身来,坐得腰痛了,向后仰着靠在转椅的藤编椅背上,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台灯,逆着光,我看不清他的神情。我走过去,想抱他一下,但我妈坐着,我只好站在他面前,他不解地抓抓头发问,怎么了,这么晚还没睡,是不是我翻书吵着你了?我说,没有,妈。我妈察觉到我欲言又止,终于站起身来,我伸出手环抱住他的背,我妈没说话,轻轻拍着我,似一种无言的安抚,这一刻我有很多话想跟他说,但我的心里闷闷的,忽然有一句话莫名闯入我的脑海中,此刻,我不知道和谁共享了脑电波,并与对方合二为一,我说,好好照顾自己身体。
我妈顿了一下,半晌才说,我知道,怎么突然关心起我来了。我闻到他衣服上传来那阵掺杂着淡淡烟味的洗衣液的清香,心里想,如果我爸在就好了,他也一定会像这样,并且比我更多,嘱咐他少喝点酒,少抽点烟,别熬太久夜,换张宽点的床,俩人凑合挤挤,老睡地上对脊椎不好。我也很想和他说其实我去过其他宇宙了,每个宇宙都很有意思,但我还是喜欢你和我爸是初恋的那个宇宙,可能因为我本就属于那儿吧。在那里,婚礼上,我爸念了一首古诗,他说送给亲爱的宇文,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我妈很害怕经历煽情的场景,比如如果有一群人一起给他唱生日快乐歌,我妈就受不了了,他必须要逃,不是因为他不喜欢这样的场面,而是他害怕自己太容易受到触动,却说不出口什么,只能仓皇拱手道谢谢,谢谢。所以在婚礼上,我爸的诗还没念完,我妈就掉眼泪了,我爸一看,急忙诗也不再念下去了,伸手把宇文抱在怀里,灯光里,他脸上好像也有隐约的泪迹。
尾声
“我叫松明,我爸是松天硕,我妈是宇文秋实。写到这里,我才发现其实我对我妈也并不那么了解,我看到的总是他的一小块碎片,拼拼凑凑,应该还是凑不出一个完整的宇文来,可能因为我看到的一直是作为我妈的那个宇文秋实吧。有时我也会想如果他在另一个世界,会是怎样的人呢?但无论他在哪里,叫什么名字,是什么身份,认不认识我,我都一样爱着他,这是从我俩的血缘里滋长而生的羁绊。”
UniversalRay按下蓝牙耳机,我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再次睁开眼睛时,已经站在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不过好像也不太陌生,我知道,这里是黑匣子。有人往我手里放了一只纸箱,说,这是上一组的,你等下给它拿到道具室去。说完她就走了,我初来乍到,搞不清楚道具室在哪儿,只好往前排走了一点儿,坐在空无一人的观众席间。舞台上,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弯着腰捡拾地上的什么东西,那人穿了一件黑长袍,快与背景融合,抬起头的时候我才发现他是刘旸老师。有人披着一件短袖外套走了上来,忽然又有人跑上台,穿了一条橙黄色的棉质长裙,塑料拖鞋,但没戴假发,脖颈上的珍珠项链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说,这件上台效果还行吧?松天硕一边拧手中的矿泉水瓶盖一边看着他,笑着说这件好,就是你别老撩你那裙摆。宇文轻轻地呀了一声,松开手去,裙子自然而然地垂下去了,落在膝盖上,他伸腿去踢松天硕的脚踝,刘旸忍不住背过手去喊了一声,二位,能来帮我捡点儿干脆面渣吗?搁这站半天了我都。他俩急忙跑过来,松天硕又问,等会儿怎么走?跟我一起先吃晚饭去?宇文抬起头,眼睛亮闪闪的,望着空荡荡的观众席想了想,说,行啊。
end.
*杀手金x大学生檀,一发完
檀健次这天给金世佳做生日蛋糕,纪念他俩成为舍友一周年。
金世佳是直接用钥匙开的门。他开门的时候檀健次正在看电视,大屁股电视在那个时候还算是稀奇东西,唐僧正在里面和女儿国国王谈四大皆空,檀健次听见声响一骨碌从沙发上坐立起来,看见一个穿黑衣服的伫在门口,钥匙还没拔下来,一介盗窛招摇入门,还摸了摸门边种的一棵枝叶繁茂的发财树。
檀健次正要开口。金世佳,那人的话抢在他前面,又补了句:钥匙是房东给的。
那一阵是春末夏初,雷声轰鸣,神鬼擂鼓,招来一场百万年前洪荒时期的暴雨。出租屋里多了一人一花盆。
如果让檀健次用一个词去形容金世佳,那就是道士下山,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人,三十出头半身入土。有句话叫物随其主,金世佳养的那盆青苔也被檀健次叫金世佳,后来檀健次叫金世佳佳哥,于是那盆青苔顺理成章地独自霸占了这个名字,成为这个屋檐下唯一的金世佳。
檀健次是在金世佳搬进来三个月之后怀疑金世佳的身份的。
金世佳有些很特别的习惯,例如他不会在白天出门,白天的时候金世佳一向都待在他自己的房间里,当一个人独自待在房间里一整天的时候,我们难免会去想他是在做什么事情。
在傍晚的时候他会从他的房间里出来,傍晚才是他的早晨,檀健次于是就很想成为交警,吹哨命令太阳下山。金世佳那时候会先给青苔浇水,在檀健次眼中就是:金世佳自己给金世佳浇水,这是很有意思的事情,檀健次想给他俩合影,被金世佳拒绝了。
在金世佳给金世佳浇水的时候,檀健次也给发财树浇水,直到有次挪动发财树后意外地发现泥土有被动过的痕迹,他往后一摸,碰到一个冰冷的管状物体。
金世佳从他的房间里出来的时候,一般是檀健次做饭的时候。檀健次做饭水平一般,他是自己搬出来才开始做饭的,做的菜很普通很家常,冰箱里常备番茄、大葱、土豆和猪肉,每次檀健次取食材的时候,冰箱的蓝光在他脸上闪烁一下。
一灯,两人,三餐,四季。
饭桌应该被载入地理书,成为和山川河流一样永恒的存在。有时候它不只标注家的定位,也成为推心置腹的场所。他们在餐桌上围绕勺子和筷子进行讨论。金世佳形容自己是一根筷子,檀健次认为勺子也很不错,可以吃饭也可以喝汤,金世佳认为勺子太孤独了。
檀健次把这句话理解为是金世佳不想一个人吃饭,可以理解,毕竟一个人吃饭是全世界最孤独的一件事情。不过好在他们是两个人一起吃饭,两个人就会好很多。
他们吃饭的时候看动物世界,春天来了,万物复苏,又到了动物繁殖的季节,非洲大草原水牛战群狮,有一只白色大象离群索居,独自迁徙,穿过热带雨林和草原,一路向北,五吨的庞大身躯落下的脚步声对于地球而言也不过是针尖落地。檀健次看完电视回到房间,把被子拉开,从里面掏了一团棉花。
其实刚开始他们很少讲话,金世佳不知道檀健次为什么搬出学校宿舍,檀健次也不知道金世佳为什么搬进来,他们就是搭伙过日子,把日子过得平铺直叙,没有波澜。
金世佳身上自带一种世外高人无世无争的气质,剃个光头可以直接皈依,他和外界隔了一层蛋壳,这层蛋壳长成一座寺庙,铜钟震荡,菩萨高坐,声音凝成实质的沉默。后来檀健次来了,不但不敲门闯进去,还要跑到他面前问他:金世佳,这里是寺庙,你待在里面一辈子做什么?
黄昏的时候金世佳和檀健次出去散步,他们的房子位置偏僻,在一家叫“鑫亿家具”的家具厂后面,檀健次先跨出门,先出门的不用锁门,他从楼梯上走下来,迎面跟房东打了个招呼,房东姓李,最明显的特征是嘴角有颗豆大黑痣,他一说话,痣就抖一下,蝌蚪一样。
天空由隐秘的蓝和灰向黑过渡,研成的墨晕染开,又出现暗恋般的红,羞怯的红藏在黑之后。倦鸟归巢,白日消隐,夜里的水涨潮,檀健次大口呼吸世界落幕的空气,转过头去看金世佳时,金世佳也在看着他,像只呆头鹅。檀健次问他怎么了,金世佳说没什么,当然不能说刚才的你非常美丽。
他们散步是从暗处走到亮处,从他们的房子走出去,就像蜗牛离开它赖以生存的壳,所以是安静而柔软的。直立行走对于人类进化的意义很丰富,例如使手足进一步分工,手变成手,脚变成脚,而不是爪子或者是蹄子。
除此之外也让我们的视野更加开阔,我们可以抬头望天,也可以低头望地,在人类还在非洲大草原和大象生活在一起的时候,他们的生命和地壳运动同频共振。后来他们发明了一起直立行走,也就是一起散步。
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突破,因为这说明两个人之间建立了联系,我们开始学会了表达情绪。我们可以说悲伤的热带草原,但其实草不草原没有什么好悲伤的,是我们在悲伤。
黑夜如火,从四面逐渐燃烧合拢,月亮是遥远的边疆,渐露头角。人民广场上有射击游戏的摊子,射中靶心可以抱走最大的熊。
有两个女孩子,一个梳了羊角辫,一个短头发齐刘海,她俩在一旁的小摊上捞金鱼。有人拖着个外接麦克风唱周杰伦,音调走高,差点破音;周边林立的店铺门口摆放摇摇车,一块钱一次;服装店店员举着促销的牌子“今天全场八折”;广场舞的队伍逐渐向音响聚集,像磁铁吸引铁砂。
金世佳一发一个,拿到熊就递给檀健次。很快檀健次就被熊淹没,如果要看到檀健次的脸,就得先拿开一个灰色的熊,再拿开一个棕色的熊,最后拿开一个白色的熊,这样你才能看到檀健次。
旁边的那两个女孩眼巴巴地盯着他们,五分钟后,俩人一边抱着一只熊,牵着手回家,在视野里变成两个圆点。
檀健次跃跃欲试,不料这项天赋技能一点没点,连发三枪,最好的成绩是刚蹭到靶边。金世佳靠近他,捏着他的手臂和肩膀教他,帮他调整姿势。他有一米九多,檀健次一米七多。
要这么瞄准。金世佳说,此刻仿佛是他自己在射击,他带着檀健次的手,瞄准靶心。
枪响一声,檀健次耳鸣,像是故意不给他看,金世佳另一只手覆上了他的眼睛,眼睛被蒙上一瞬间,檀健次忘记了自己所有的学习。
俩人在人民广场跟着七八十岁的老大爷老大妈跳舞,檀健次的专业舞技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纷纷邀请他跟他们老年暴走团的舞王飙舞。
舞王其人不凡,从穿搭上就甩其他同龄人一截,短夹克黑皮裤,李宁运动鞋,抹了个发胶。
大爷您这么晚不回家啊?大爷说我在这儿跟老太太玩呐。这你朋友?
檀健次说是,大爷点点头,表示前辈要礼让后辈,檀健次说尊老爱幼,人人有责。
檀健次一边擦汗一边向金世佳走过去,姿态端庄,等待一个夸奖。
金世佳说你鞋带掉了,然后蹲下身,帮檀健次系了一个蝴蝶结。
檀健次用那团被子里掏出来的棉花做了只大象。
他不懂缝纫,但自诩学习速度快,结果就是胸有成竹地走针混乱,最尴尬的是做到一半发现棉花不够,巴掌大的大象鼻子短,像只猪,脑子里跟着想起一个歇后语“猪鼻子插大葱——装象”,于是又要去掏棉花,不料中途被金世佳截住,檀健次有点疑惑地看他,金世佳很慷慨,说掏我的,接着起身去拿他的被子。
在檀健次努力研究缝线的时候,金世佳在阳台转了转,多待了五分钟,檀健次问你干嘛呢,金世佳说我晒晒月亮。
檀健次听完很新奇,也要去晒月亮,其实不只是晒月亮,顺便晒晒星星。
晒了会月亮之后,檀健次说佳哥我给你跳舞吧,金世佳说行。于是檀健次就给金世佳跳了段现代舞,他的身影融在黑夜中,正如这座走向现代化的城市,万千生命纵深一跃,落入大城沸腾的热炉中,檀健次是这万千分之一,他用力而投入地把自己融入到这张庞大而密闭的网络之中,一个人离开自己最熟悉的地方,失去了自己的根,以及根上联结的那块土地。*
有人在这座城市里酗酒、呕吐,吐出几团肮脏混浊的空气,有人痛哭、猝死、自杀,有人走向葬礼,有人步入婚礼,前者是后者的结局。每个人都在城市的夜里行走、徘徊,切肤去体验自己的人生。所有人有限的眼界只能看到自己头顶的三片瓦,两颗人心隔河对望,笑话他人是井底之蛙。
金世佳走在黑夜中多年,一刀一刀去开凿出悬崖峭壁上的狭窄羊道,药片磕碰玻璃杯掉进水中,蒸出细密的气泡。
跳完舞,檀健次问:金世佳,你是来杀我还是来爱我的。
06
人的相遇是江湖里的一次短兵相接。
金世佳两个选项都没有选,只是很平静地告诉檀健次他是亡命徒。
檀健次盯着他看了三十秒,旋身到沙发上,把那只巴掌大的大象拎起来,丢给他:像你。
“健次,你为什么离开学校?”
檀健次一愣,也没有回答他,吞吐了半天,话说出来也是个问句:你什么时候生日?金世佳说忘了。
07
现实是什么呢?檀健次一边骑自行车一边思考关于金世佳的问题,差点撞墙。
他还年轻,不必愁老将至,上天很公平,于是就给你安排点别的东西愁一愁。一个项目,檀健次设计,檀健次完成,同学署名,同学提名,你问为什么,问就去掂量掂量自己的背景身份和人际关系。他于是说我想变成一只白色大象,想这个字很好,因为能够表达自己的愿望,而且不用管大象怎么想。
这跟达芬奇说他想画鸡蛋是一样的道理,他每天都画鸡蛋,上百个鸡蛋都拥有了证件照,没人去管鸡蛋怎么想。
日子怎么过?就是吃饭,晒月亮,吃饭,晒月亮,这么的过。
檀健次有时候思考金世佳为什么不晒太阳,而是要晒月亮,后来想想,晒月亮,可能是思念故乡。
08
金世佳的离开在檀健次的意料之中。意料之外的是金世佳没有把那盆叫金世佳的青苔带走,可能是要给檀健次留个纪念。
正如在大雨滂沱的季节金世佳匆匆地来一样,金世佳走得仓促、干净和利落。青苔密密麻麻地生长,带着亚热带季风气候丘陵地区的绿油油。檀健次站在二十五岁的节点眺望未来,想起小时候他妈妈告诉他每个幸福的孩子都有一只储钱罐,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摇摇罐子,听到储钱罐里硬币啷当撞壁的声响,你就会知道什么感觉叫做拥有。
后来他发现他妈只告诉了他生活的一面,因为当你的储钱罐被砸碎,意味着迫不得已和着失去,她教会他去感受什么叫拥有,但是没有告诉他什么是失去。
在很遥远的某日他上网,那时候网络还没完全普及,他对搜索引擎非常好奇,想了会打下一行字:吃多少盐才能够腌制自己?
搜索引擎什么也没有显示,于是他又搜“青苔。”
搜索结果是:青苔是苔藓植物的泛称,附着于物体表面蔓延生长,故也称苔衣。青苔色泽翠绿,茎细如丝,可如毛发一样附着在山石、水池、屋瓦、颓墙、湿地等阴暗潮湿、人迹罕至之处,是一种极不起眼却极富生趣的植物。
这和他自己的认知相符合,他没多想,接着往下一划,又看见一行字,“青苔具有趋光性”。
那一刻记忆像潮水涌动,没过他的全身,脑子蹦出“晒晒月亮,“要这么瞄准”、”“你鞋带掉了”,过了很久才蹦出个“金世佳”。
09
金世佳辗转几个城市,回到上海,上海是他最熟悉的地方。他到中桥通讯买了新的手机卡,按照他的个人习惯,他不会打车直接往租的房子走,而是先进了万达现代城市广场,地铁前的屏幕上显示川沙站。
他走出地铁口后上了59路公交车,到城西菜市场,买番茄,大葱,土豆,猪肉。最后他提着一个白塑料袋,里面装红的番茄和绿的大葱,另外提两个黑袋子,分别装了猪肉和土豆。
金世佳开门,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时,钥匙扣上的白色大象的鼻子软软地垂下来。
他倏地愣了一下,看了看手里的番茄、大葱、土豆和猪肉,电光火石间像是记起了什么人。他进门,反手把门带上,扣上门栓,右手伸到玄关处摆放的发财树后,摸了摸那把藏着的枪,才低下身换了拖鞋。
一灯,一人,一桌,一日。
金世佳把大葱和土豆放进冰箱,冰箱门打开时蓝色的光在他脸上闪烁了一下。晚饭是番茄炒瘦肉,米饭是楼下饭馆一块钱打包的。房间里没有开灯,餐桌靠近门,于是金世佳就只开了靠近门的那盏灯,灯束落在他身上,他把大象摸出来,用餐巾纸给它围了个餐巾。
10
饭菜做好,那天是番茄土豆、米饭和大葱瘦肉汤。檀健次掌勺,金世佳择菜和洗碗。
金世佳个子高,檀健次买的围裙是他自己的尺寸,择菜不用穿围裙,但是洗碗需要。金世佳穿檀健次的围裙显得有点奇怪,但是檀健次一定要让他穿。
檀健次忽然感受到美好和幸福,摇动储钱罐一样,他感受到拥有,心情激荡,就去抱金世佳,又觉得拥抱不足以表达他的心情,于是就亲了金世佳一口。
檀健次问,佳哥,你脑子在想什么?
“我在想,”金世佳顿了顿,“你买菜回来,做饭的不洗碗,洗碗的不做饭。”
那是在他们一起住在出租屋的半年后,他们在饭桌上讨论筷子和勺子的问题,金世佳说他是一根筷子,檀健次跟他开玩笑:你知道吗,有个热知识,筷子要一对才能吃饭,那你是不是一直在找另一根筷子?
金世佳洗完碗,把碗擦干放进壁橱,说:已经找到了。
檀健次于是笑嘻嘻地凑过去揶揄他:“佳哥,你不是在找筷子,是想跟我过一辈子。”
End.
*化用自海子的诗
*化用自绿妖作品
黑衣人au
MIB重庆小分队年会情景一则
*有关火星鼠骑士请见p2
有一丢丢38
1.
后面传来咚的一声,大家霎时安静下来。一股心照不宣的沉默向四周蔓延。这沉默中隐含有好戏看的兴奋,事件的中心人物只是从睡梦中清醒过来,抚了抚撞红的脑门。
而后大家听见老师的怒吼:“头上扎小辫那个男同学!给我站外边去!”
站两节课走廊倒是无所谓,他可不想顶着太阳跑圈,王琳凯在哼哼中回神,那边老师又像擂鼓一样,抓住黑板擦背面击打讲台,前排同学憋屈咽下几重粉尘,“书也拿上!别以为罚站就不用听课——”
王琳凯自认倒霉,被抓了典型,夏秋交替,又是下午第一节课,甭管东西南北,随便一缕风就可以叫人头脑发晕、四肢昏沉。他走出来的时候还看到,坐在第三排倒数第四位的范丞丞同学,昨晚陪...
王琳凯自认倒霉,被抓了典型,夏秋交替,又是下午第一节课,甭管东西南北,随便一缕风就可以叫人头脑发晕、四肢昏沉。他走出来的时候还看到,坐在第三排倒数第四位的范丞丞同学,昨晚陪他打了一通宵电动的好bro,睡得头都要钻课桌底下去。由于有一大摞书立在桌上掩护,老师对此浑然未觉。
之前王琳凯也有样学样,但他找不到那么多书,他的桌肚里空空荡荡,掀开盖只有一支笔在滚来滚去,想起这位好bro他再哼一声,除了桌上固若金汤的堡垒,范丞丞桌上的笔筒也插得像孔雀开屏。王琳凯笔没有几支,买文具的钱变成头发上叮当作响的银质发饰,上次考试忘记带笔,还是找坐得最近的学委借的。他到现在还记得和锅盖头学委搭话时那份紧张的心情。
有把笔还给人家吗,王琳凯手里攥着教材,踮脚从窗户往教室里学委的位置望了一眼,对方的座位是空的。
我的座位也是空的,他耸肩,再把目光移回走廊。午后的阳光很慷慨,直照得人睁不开眼,走廊也分不到阴凉地,王琳凯现在非常想睡觉,非常、特别与极其,金黄沉郁的日光像是黏稠的松脂,吧嗒吧嗒从天上滴下来,得找个地方睡觉,不然会变成琥珀里的活化石。
被最大块也最粘腻的阳光砸中,整个人都被包裹在内,风吹日晒日日月月年年,历经千载再被发掘,哇,绑了脏辫的纤细人类一举登上宇宙报头条。
变成琥珀也不是不可以——但大脑对睡眠的强烈渴望驱使着王琳凯,于是他下楼,拐弯,麻溜窜进体育器材室的柜子,把一块深绿色折叠海绵垫,女生们用来做仰卧起坐那种垫子,卡在背靠的柜角,柜门哗啦一关,睡了。
然后他被来来往往的交谈声吵醒。
从柜子里钻出来时,王琳凯抻抻睡皱了的校服,假笑,点头,拔腿就跑。他好希望没有遇到熟人,但刚才的器材室里确实全都是他的同班同学,好学生联盟,一个不落。不知道又在开什么小大人会议。
看见他,那群人错愕地张大嘴,陈立农也在里面,用那双沉静的下垂眼看了王琳凯一眼。
王琳凯一鼓作气跑回教室,风从一粒扣子都没扣的校服领口灌进去,把他变成鼓起来的帆。掀开桌盖,一个熟悉的粉色饭盒亭亭立在那里,旁边还写了卡片,他扫了两眼,用狗爬字体留言说:不用再给我送晚餐了,我们分手吧。
写完后他小心地把笔帽盖回去,以一种护送质子回朝的隆重感,将那支笔放回到陈立农的课桌上。
怎么会又遇见。王琳凯端着一个蓝色饭盒,吃到中途,不远处传来水流的声音。
他从大榕树后探出一个脑袋。陈立农就站在洗手池旁边,身上穿着常穿的粉红套头针织衫,里面的校服衬衫熨帖,最上面一粒扣子通常不扣。
现在出去很不是时候,王琳凯把嘴里的淀粉火腿咽下去。陈立农在哭。
一个篮球停在高大男孩的脚边,再过半个小时,学校校队会开始训练。陈立农还没有换篮球服,这让他现在看上去,呃,活像一株被雨打湿的粉色芭蕉。
悲伤粉色芭蕉,每片叶片都沮丧垂落亲吻大地。又过了几分钟,王琳凯沉默地看着陈立农用自来水扑灭脸上的眼泪,捡起地上的篮球,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端着球走了。
王琳凯捧着饭盒发呆的时候膝盖被范丞丞踹了一脚。
你缺不缺德啊,谁谈恋爱是为了天天吃别人的盒饭。
淀粉火腿挺好吃的……你上次不也吃了好几块。王琳凯说完想起自己刚才被踢,又踢回去,但兴致缺缺,轻飘飘踢了一脚空气。范丞丞看出端倪,坐他旁边,问,你咋了。
范丞丞,你说,眼泪是什么味道的。
你不要吃盒饭吃傻了,眼泪咸的,不好吃。
我很久没有哭过了,王琳凯指向自己的眼眶。
你昨晚才为游戏里npc哭过耶。
我是说,为自己哭……
王琳凯停下话头,乜斜眼睛看他。不想打。
2.
刚入秋,学校还执行着夏季的作息表。王琳凯有些失望地从器材室锁上的柜门前离开,他本打算在这里午休。
老师上次发现他没老实罚站,又勃然大怒,罚他写了字数翻倍的检讨书,王琳凯如今写起检讨已经相当熟稔和深刻。当然,检讨写得多了,其中的诚挚也只是种低等的条件反射。
众人苦口婆心,倒显他油盐不进。
犟死了哦这孩子。连续不断收到这样的评价。
其实也没有什么影响的,现在倒是有点影响了,班里同学开始传言市里电视台要来做采访,最初只是悄悄说,有人斗着胆子去问班主任,老师似笑非笑,就是不答,大家渐渐有了底气。校服都穿得昂首挺胸起来。但脏辫不行。
王琳凯被叫去办公室的时候脚底还很虚浮,他昨儿翻墙出去跳舞,又是一宿没睡。被训斥时也只是在想课桌桌肚里新捡的蝉的尸体该扔掉了,听到拆脏辫之类的字眼,挂着厚重眼圈的眼睛瞪大了起来,他问电视台采访的时候随便找位同学来代替我成吗。学校里这么多学生。
走出办公室的时候脚步仍然飘忽。王琳凯好想睡觉。然后他撞进一个柔软的怀抱里。
陈立农好像一片云。如果王琳凯认真听过高中地理课的话,或者他有认真看过老师放的科普小视频的话,他会知道云只是停留在大气层上的水滴或冰晶胶体的集合体,如果伸手去摸,只会触碰到一层湿漉漉的冰凉。幸好他不知道,反正此时此刻,王琳凯觉得云是天上的棉絮,陈立农是柔软如棉絮一样的云。
王琳凯醒过来的时候在自己宿舍,陈立农拎着一小袋子葡萄糖溶剂推门进来。外头太阳还是很大,现在大概是下午三四点。
哇哇哇,王琳凯在被子里往后缩了一下,他觉得自己和陈立农还没有熟到这种地步。
对方倒是已经搬好椅子,坐在床边冲他笑了,两眼弯弯,王琳凯同学,请好好吃早饭。
王琳凯有些心虚地嘿了两声,陈立农的脸就近在咫尺,他不敢明晃晃盯着人家看。陈立农倒是大方地盯起他来,“老实说……我不知道你说的分手是什么意思。“
“啊,就是那个,那个字面意思啦…”
“那我不要耶…”
我们现在在一个学习小组了,陈立农在走之前同他强调,还有,睡眠也是很重要的。
看着陈立农的背影消失在门框,王琳凯心说怎么回事,他记得自己所谓一对一帮扶的组员是一个戴白框眼镜的长脸男生。抽签的时候他就想走了,长脸男念着他的学号不太乐意地望过来,王琳凯把没有表情的脸埋进胳膊。老师很爱组织些好学生帮助差学生的形式互助,所设下的规则其实常常不过几周就被搁置废弃,也没有人会认真做,但那些被孤立的时刻却总是在记忆里留下很深的刻痕。
陈立农。
王琳凯在心里又把这个名字念了一遍。非要说谈恋爱什么的……至少你的盒饭很好吃。
对面楼顶上有两个人!旁边的队友用手肘撞陈立农。
诶……?
今天校队的训练进行到一半,负责老师吹哨子让大家休息。陈立农两只手撑住膝盖,按教练教的节奏吸气——吐气——恢复体力。
他出汗很多,毛巾搭在脖子上也不用,现在正在发呆,等待汗水聚汇到下巴再落到红绿色的球场地板上,汗珠坠地的时候会溅出漂亮的小水花。
他顺着队友手指的方向看见一只张扬的蜻蜓风筝,在他们平常上课的教学楼楼顶高高飘起来,“城会玩”的感叹自周围响起,陈立农轻轻笑一声,他知道那两个人是谁。
范丞丞今早鬼鬼祟祟把风筝折起来塞在背包里才进的校门,陈立农看到了,他们两人在校外租的房子是同一栋楼,陈立农住在二楼,范丞丞住三楼。有些夜里王琳凯从学校里翻墙出来用石子掷范丞丞的窗户时会不小心把陈立农砸醒。他就坐起来,听着楼上咚咚乱响,然后范丞丞拿着各种玩意儿——有时候是游戏机,有时候是滑板,有时候也空手——跑出去,和王琳凯夜游。
陈立农觉得自己会靠很多生活中的小确幸熬过高中,他带零食去喂实验楼那边聚集的野猫,一个人踩单车从长长的坡道飞驰而下,从彩印的试卷上剪下蝴蝶标本的照片,烹饪时看香气不断从锅盖边缘溢出来……注视着这些独属于他一个人的小水花时,陈立农能忘记繁重的课业和争端不休的父母。最近几个月又加上一条,观察王琳凯。
这所高中没有同桌的概念,教室里排与排之间隔出一条走道,大家的课桌像一座座孤岛,王琳凯的座位与他相邻,只要陈立农手臂伸直,就可以摸到他睡皱了的脸。
顶楼的风一定很大,所以风筝也飘得很高。他抬头看,有汗滑进眼睛。
3.
他俩一定是上辈子的好兄弟。王琳凯从裤袋里掏出一个瘪烟盒时,范丞丞这样想。因为此时他裤兜里也有一盒,相同品牌,同样没拆塑封,说不定烟盒上印的数字码都相邻。
王琳凯又摸出一盒小火柴,哎哎,丞丞,你抽过烟吗。
然后他们划亮一根火柴,看橙黄的小火苗在指尖跳跃,秋天的夜晚已经有些凉快,王琳凯穿了件宽大的外套,四分之三的手掌被袖子包住。试探着在路灯下把烟点着。他们学着影视剧里帅大叔的模样,眯起眼睛,各自吸了一口手里的烟。
然后对视。两个人都鼓起腮帮。直到有白烟从一个人的鼻子里钻出来。
王琳凯大笑,之前憋着的一口烟顺他嗓子眼里挤进食道,呛得他直咳嗽,范丞丞也笑,笑完也被呛,最后两个人在街道上抖抖簌簌半晌,笑得天都亮了。
凌晨三点半他们道别,说多少还是睡几个小时,范丞丞还想说要不要来我租的房子里睡,他又想,哎呀,自己漏了一着,王琳凯寄宿生明早不能和他一样进学校。门卫实在太凶。但是王琳凯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脚步轻悄,让路灯光勾勒出一个朦胧的影子。
他俩在地砖上摁灭的烟还躺在那里,范丞丞想不明白大人们为什么会爱上抽烟。其实酒也不好喝,范丞丞是甜食至上主义者,他打心底觉得,解愁的东西,是不应该带有一点苦闷的。他刚才试探着抽烟,只吸了一小口,王琳凯可傻了,吸了一口大的,最后被呛得眼泪乱流。他把王琳凯扔掉那支烟捡起来,掸走上面落的一点灰尘,收到自己的烟盒里。滤嘴上什么温度都没有。
“你怎么老实来食堂吃饭了?”
王琳凯唉了一声,拉出椅子,在范丞丞对面坐下。
对于这位谈恋爱只为吃对方做的盒饭的仁兄,范丞丞有很多想说的埋汰话,但是他最诧异的是,以王琳凯一个月就换一个对象的速度——美曰吃多了会腻——居然还是有人前仆后继地来了。非常震惊,何止震惊,上个月那位变着花样做了三十道菜,一天一道不重样的,给范丞丞眼珠子都惊掉了,你会遭报应的,他嚼吧嚼吧从王琳凯饭盒里薅来的菜,义愤填膺。
“不会吧,真遭报应了?”
王琳凯再摇头。他今儿在食堂窗口要了一荤一素,刚进嘴就知道油放多了盐也放多了。
“那,你对,那个女生,动心了?”刚说出口,范丞丞就觉得自己像只多嘴又八卦的鹦鹉,有些后悔。
“也不是……”王琳凯扒拉饭,声音越来越微弱,还有,“还有……人家是男的……”
哈声还没发出一半,范丞丞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住,男的,什么意思。他再去看王琳凯,王琳凯只是低着头扒饭。直到饭吃完,两人都意兴阑珊,王琳凯是自有烦心事,范丞丞则感觉胃液像是被烧开了一样咕咕冒泡,他很不舒服,却不知道为什么不舒服。
陈立农自上次在宿舍和王琳凯谈过之后,又开始往王琳凯的桌肚里塞起饭盒,他做这件事的时候,常是下午放学后,王琳凯会自动走开,半个小时后回来开饭,这样说起来很像动物园里饲养着的动物,陈立农去实验楼那边喂野猫的频率从每周三次减少到每周一次,教室里的猫,同样嗷嗷待喂。但是有一点,我们应该清楚,不管是野猫,还是这只教室里的猫,对于陈立农都没有太多特殊的情感,饲喂者和被饲喂者的关系,至少不是非他不可。
下午放学,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一般只剩三四个值日生在教室里走廊上推推拉拉,陈立农瞅准时机,长臂一展,轻轻掀开王琳凯的课桌把餐盒往里放,他做这件事有些紧张,倒也不是说被发现会觉得难堪——于是就被发现了。教室后门站了个高大的身影,目光朝向他。
陈立农把手抽回来,不算太意外地看着范丞丞,脸很烫,身上的血液好像都跑到脸上去了,他像一壶咕噜咕噜沸腾的白开水。没有难堪,他只是在害羞。
全都记起来了,一万头奔腾的小肥羊。范丞丞把背包挎回肩上,原来是这样。上次暑假学校组织夏游,王琳凯也拉着他报名,当时还意外,他以为王琳凯不喜欢集体活动,王琳凯冲他摇食指:NOoooooooo集体活动也分好玩和不好玩的。
第二天夜里野餐烤肉,锅盖头学委一个人支烧烤架点火烤肉洒孜然粉,香气飘开十里,王琳凯挤过去排队,领了一份回来边吃边捧脸,你知道吗,我感觉有一万头小肥羊在我舌尖奔腾,末了又问,你知道那个锅盖头是谁吗,范丞丞坐在草地上将散落的草籽聚集在一起,那个啊,我们班学委陈立农啊,人就坐你旁边来着。
4.
一片很大的草原,这个角度看过去好像无边无际,流动的绿一直与天空接壤。万里无云,天气晴好,陈立农手上的烤羊肉串也非常ok,肉质鲜嫩饱满,一看就出自刚出栏的羊羔,串在用刀削出来的竹签上。他用两块打火石生火,看着烤架上的肉串在逐渐升高的温度下滋啦作响,黑压压的马队从远处奔腾过来时,他正往其上刷拌了香料的肉酱汁。
穿得层层叠叠,头上还戴着珠链的王琳凯从一匹枣红色的小马驹上跳将下来,几乎是冲到了陈立农面前。后面有人接住他扔出去的马鞭,有人在大喊:“郡主——郡主——小心——”
王琳凯握住陈立农的手,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芒:“做我男朋友好吗?”
陈立农惊醒得很突然。羊肉串小哥唐突入赘,从此和草原郡主一起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这样的梦……太奇怪了!
虽然他和王琳凯的第一次正式交流,和这个梦……相差并不大。做我男朋友好吗?夏令营里,王琳凯也这样捧住他沾了油烟味的手,神神秘秘拉他到一边,然后说出这样一句惊世骇俗的台词。
而陈立农,鬼使神差地点头答应了。
打开门又看见小脸粉白的王琳凯,还没有从梦里缓过来的陈立农,差点想向对方单膝下跪行礼。
“你…你怎么来了?”他把王琳凯邀请到沙发上,同时后知后觉自己现在还穿着睡衣,头发睡得向一边冲刺,“啊,喔,天啊……你等我一下!”
王琳凯毫不介意,看着陈立农匆忙跑去洗手间的背影偷偷皱着脸笑。陈立农租的房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大件家具的排列都和丞丞住的那间相似。他对这栋房子早已轻车熟路,假期只有三天,但范丞丞还是一放假就被父母接走,晚点在陈立农家吃完饭只能回学校了。
吃饭,其实不是吃饭,但是王琳凯料到陈立农一定会留他吃饭,所以在想吃饭。吃饭不是此行的目的,他的背包里放着翻了两三页的教辅,最前头的“探究新知”标题下画着一道很潦草的黑色横杠。是的,他是来和陈立农聊学习的。
是的,学习。
他们聊了十分钟学习。然后陈立农捉住他的手腕,向自己的方向轻轻一拉,王琳凯心跳漏掉一拍——太近了,他仓皇垂下和陈立农对上的眼睛。两人的呼吸交缠在一起,流动的空气在他们之间凝滞,这个距离王琳凯可以看到陈立农眼眶下淡淡的黑眼圈,还有嘴唇上浅浅的灰色绒毛。
“小鬼……”陈立农叹了口气,率先把脸移开。王琳凯听到这个昵称轻轻一惊,他还没有给自己取过这个外号,他现在没有外号,但是要取的话他会叫自己这个,“小鬼?”
陈立农还握着他手腕,王琳凯今天穿了一身白,很干净,散发出一股好闻的洗涤剂味道,像白白的阳光。陈立农想记住这种味道。
脏辫是王琳凯亲手铰掉的,就在宿舍的卫生间,他把自己反锁在里面,对着墙上那面边缘破损的镜子,异常冷静,用一把擦得雪亮的剪刀,双手沉稳地完成了整个工作。
他留下两根形状最漂亮的脏辫给自己做纪念,其余的扫进垃圾桶,舍友们大气不敢出地看他拎着那把剪刀走出卫生间。
怎么可能找不到同学来替他,说着“少了你,这个班集体还是班集体吗”,但班主任秘而不宣、大家都心知肚明的是,那头脏辫是大人眼里的毒草,这次不找借口让他拆掉,下次也会,之后的两年都会。
范丞丞守在宿舍门口,眼圈已经红了。他本来是来安慰王琳凯的,最后变成王琳凯安慰他。王琳凯拍范丞丞肩膀,冲他做鬼脸。他知道自己的头发现在很难看,短而翘的发茬贴在头皮上。
他其实很爱打扮,比起范丞丞更像孔雀,自觉羽毛好看也有意识用宝石来装饰。
电视台结束拍摄之后王琳凯还是没把那顶黑色鸭舌帽取下来。陈立农在今天经常分神来看他。
王琳凯抿着嘴,教室里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你怎么还不走?他问陈立农。
然后陈立农也拿出一把剪刀,我的刘海有些长了,小鬼,帮帮我。教室里的窗帘都束着,晚霞一点点把窗外的天空染成橙粉色,站着和坐着的人都变成金箔样的剪影。王琳凯笨拙地用金黄色的手指夹起一绺陈立农金黄色的刘海,他好想哭,眼角泛出一点点金黄色的水花。
—FIN—
Vanilla番外(虽然时隔一年苦涩.jpg
从学校出来的时候已经不算早,晚会演出刚结束,收拾完本来已经很晚了,导师坚持请大家一起吃饭庆功,刚好也是跨年大家都一呼百应,焉栩嘉也不好做那个扫兴的人。本来跟张颜齐约好了结束就去找他一起跨年,焉栩嘉难免有点焦躁。发信息跟张颜齐说可能晚点才能到,隔了一会才收到回复,只是回了句“ok,注意安全。”焉栩嘉看着短短一行字有点不爽,慢吞吞的锁了屏没有回复。
结果聚餐的时候一直在走神,大家都看出来男主角心不在焉,有人嚷嚷着换个地方续摊,刚好也放焉栩嘉自由。他抱歉的点点头示意,背上包准备离开,...
结果聚餐的时候一直在走神,大家都看出来男主角心不在焉,有人嚷嚷着换个地方续摊,刚好也放焉栩嘉自由。他抱歉的点点头示意,背上包准备离开,一个相熟的朋友半开玩笑的问:“嘉哥这么反常,不会是背着我们谈恋爱了吧?”焉栩嘉被他问得一愣,难免有点心虚,好在看他的表情也不是真的想问出个答案的意思,于是笑了笑就打招呼离开了。
他们这恋爱谈的算是够地下,这并不是焉栩嘉的本意。爱情说到底是两个灵魂的相爱,性别只是在此之上的附加产物。他并不立足于他人的认同感,更不会被他人的偏见影响,他向来是很有主见的那类。他相信张颜齐也是这样,如果婚姻是人生的必需品,焉栩嘉毫不怀疑张颜齐可能会跟他的耳机或者滑板结婚也说不定。但张颜齐有他的坚持,温吞的性格里也有很固执的部份,讲道理的时候很温和,但语气不容商量:“我知道你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待你,但有些人,”他顿了顿,寻找一个合适的措辞,“…大多数人,他们在意的其实并不一定是某个行为本身,他们只是害怕跟他们不一样的人,”
他伸手把焉栩嘉掉在额前的一缕头发别到耳后,眼神柔软,“你才是与众不同的那个。”
张颜齐的意思并不难懂,艳羡和嫉妒只有一线之隔,爱会扭曲成恨,宝石也会变成眼中钉。不是人人都像焉栩嘉这么开阔,就算无法理解也不会轻易评判。
不由加快脚步,跨年夜根本打不到车,焉栩嘉长途跋涉推开酒吧大门,一瞬间被声色吞没。张颜齐坐在最里面那桌,焉栩嘉眯着眼扫视一圈,大半都是熟面孔,也有没见过的。视线停在姚琛身边,脚步顿了顿。容貌不算惊艳,却是人群中最醒目的那一个。一张让人会多看几眼的脸,金发拢在耳后,正低着头看手机,黑色指甲油泛着光,和指尖冰冷银饰呼应。感受到他的目光,对方突然抬头,目光虚虚的撞在一起,很快移开。焉栩嘉咽了下口水,压住一丝不常见的慌乱。那人用胳膊肘捅了捅张颜齐,朝他的方向扬了扬下巴,一群人齐齐看过来,焉栩嘉抬手打招呼,被一双吊稍眼打量的不太自在。
好不容易拨开舞池里的人群挤过去,张颜齐显然已经喝了不少,神在在的端庄坐相,一脸的清心寡欲。人群自觉分开,把焉栩嘉安顿在张颜齐旁边。
不自在。说不上哪不自在,桌上都是人精,你看看我我戳戳你,气氛诡异。姚琛和桌上的人都相熟,挺身而出舍身取义。“来啦嘉嘉,都等你呢,不是我说脏颜切这酒量也太拉垮了,半瓶,真就半瓶,”姚琛竖着一根手指赌咒发誓,大家又热热闹闹哄笑起来,焉栩嘉干巴巴跟着笑了两声,抬起手肘去戳张颜齐肋骨,张颜齐被他戳的哎呦一声,倒在焉栩嘉肩膀上。
张颜齐:嘿嘿,老婆。
周围的人又开始起哄,什么“亲一个”“耙耳朵”“张哥老婆奴”之类的声音闹的焉栩嘉脸热,生怕张颜齐再开口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夹了根薯条塞进他嘴里。
朋友们开始摇骰子喝酒,张颜齐很明显是醉了,醉了就开始黏酒,拦都拦不住。焉栩嘉才玩了一轮就被迫下场,“嘉嘉会过敏。”纯属瞎扯,被一桌子的人嘘了半天。是会过敏啊,纯血统诶。张颜齐突然凑过来贴着焉栩嘉的侧颈,酒气和温度贴着传过来。张颜齐吸口气低声说“…犯罪率容易升高。”什么东西,焉栩嘉莫名其妙的扭头看他。“…你都不知道你喝醉了有多诱人,”张颜齐干脆把整个脑袋埋进他肩窝里,“真想把你一口吃掉算了,为民除害。”
什么鬼啊张颜齐,焉栩嘉笑的不行,停停停,张颜齐坐起来搂住焉栩嘉的腰,松开,又搂了搂。“肉都没了,”张颜齐一副很惋惜的样子摇摇头,没肉不好吃了,焉栩嘉笑着锤他,哪有啊,明明一天三顿一顿都没少。张颜齐突然正色:“真的有,”他温柔的说,“辛苦了,嘉嘉。”
焉栩嘉定定的看着他,好像很少有人会跟他说这几个字。他太耀眼,太优秀,很多人都认为普天之下所有的东西都对他唾手可得,不需要付出任何努力就可以轻易攥在手里。但世界有自己的运转法则,付出才能顺理成章的得到。这个道理焉栩嘉很早就明白,没什么好委屈的。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样,天生就站在有些人终其一生也没有办法达到的罗马,他已经足够幸运,没什么好抱怨的。
一下子思绪就飘的远了,回过神的时候张颜齐已经靠在他肩膀上开始打瞌睡,长沙发上不知不觉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快要到零点,朋友们互相吆喝着要去舞池中间倒数,焉栩嘉摆摆手示意不去了,那个人也随大流起身,冲着他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就离开了。
其实不用介绍焉栩嘉也大概能猜到他是谁,也不奇怪其他人刻意忽略了介绍他身份这一环节。断断续续焉栩嘉也从翟潇闻那里听说一些关于周震南的事情,对他的印象已经有个大概的轮廓。尽管如此见到真人的时候还是会觉得有那么一点不甘心,周震南其实没跟他讲几句话,他也多少有点明白了为什么张颜齐会喜欢他。张颜齐有一双悲悯众生的眼睛,但人人都会仰望强大美丽的事物。
张颜齐其实很少喝醉,聚会里他总是炒热气氛最爱热闹的那个,但绝不是百分百投入的那个。一部分灵魂脱离肉体,高高在上冷眼旁观,像某种蛰伏着蓄势待发的高等生物。张颜齐讲的时候他显得很吃惊,惊讶于焉栩嘉超越年龄的敏锐。或许缺一点阅历,但张颜齐知道焉栩嘉很聪明,在这段对等关系里,他们势均力敌,不必摆出成年人的架子。
“…有些人会追求失控的感觉,”张颜齐摸了摸鼻子,慢吞吞讲道理,“有些平时不能说的话,不能做的事,需要一个不用承担后果就能做的机会。”
但这种失控是不负责任的,他继续讲,守恒定律,你不愿意承担的后果一定会落在另一个人身上。
“这不公平。”张颜齐平静的总结。
所以现在是为什么。
“…3!2!1!新年快乐!”随着倒数人群发出巨大的欢呼声,焉栩嘉靠着二楼的栏杆扭头看着下面的人。有人孤身一人举杯,有人正亲吻身边的爱人,有人双手合十的虔诚许愿。这一秒仿佛被拉得很长,今年的我和去年的我会有什么不一样吗,不过是上一秒和下一秒的区别,并不会产生什么质的变化。焉栩嘉想起来他好像跟张颜齐聊过这个话题,张颜齐很认真的讲:“不是的嘉嘉,或许所谓的仪式感只是自欺欺人的把戏,但也会有人把它当成一剂强心针。哪怕现在的生活很糟,但是过了这一秒,好像就又有重新开始的机会。”
当时的焉栩嘉不置可否,追求仪式感只是多一个被生活击垮的机会。他这样说的时候张颜齐没有反驳,只是笑了笑:“你不明白是好事,嘉嘉,你永远不需要祈求一个从头再来的机会”。焉栩嘉觉得自己现在好像有点后知后觉的懂了,但他的人生真的没有被无力感击垮的时刻吗?没有答案,但一定有那么几个瞬间,他也幻想过成为那些人群中的一员,在平淡人生中某个算得上特殊的时刻,在敲响钟声的那一刻和爱人拥吻,无比虔诚的许下愿望,满心欢喜的期待一个更好的未来。
回去的路上焉栩嘉一直在想这句话,一整晚压抑着错综复杂的情绪被一句话轻易的击破,在焉栩嘉心里无声的破裂,迅速坍塌下去。远处在放烟花,透过高楼可以看到零零星星的一点火光。去年的这个时候他从张颜齐家里出来,站在空荡的大街上,天上也有很漂亮的烟花。后来他跟张颜齐聊到过那个瞬间,张颜齐表现的比他更委屈:“你那时候好醉!我根本分不清你是在问我喜不喜欢你还是刚好在场的人是我…”
焉栩嘉提高声音反驳:“你明知道我不是因为喝醉才问你的,我…”张颜齐笑着打断没让他说完,“现在我知道了,嘉嘉那个时候一定也有一点点喜欢我。”焉栩嘉翻白眼:“你好自恋啊张颜齐。”
当时他没有说,或许那个时候他真的有那么一点点喜欢张颜齐,或许不是一点点,又或许在那之前,在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的时候,他就已经在喜欢张颜齐了。焉栩嘉想那时候的张颜齐一定也知道,但还是让他走了。
路过的喷泉在放音乐,围了一圈成双成对的人在丢硬币许愿,周围的彩灯挂了很漂亮辉煌的装饰,好像只要站在下面,投下一枚硬币,双手合十虔诚祈祷就会被祝福。焉栩嘉站在人群的外围静静地听了一会,旁边有工作人员凑过来问他需不需要换硬币,焉栩嘉礼貌的摆摆手回绝,转身继续往前走。
到家已经快两点钟,洗漱完焉栩嘉终于疲惫的躺下。刷朋友圈看到大家都在发庆典,烟花和新年的钟声。热闹都是他们的而我什么都没有,焉栩嘉长长的叹口气。快速的滑过花花绿绿的新年祝福,从列表里翻出赵磊,絮絮叨叨发了些祝福的话过去,对面回得很快,他还没来及看,手机就被突然凑过来的张颜齐撞飞。焉栩嘉伸手摸半天也没摸到,在心里咬牙切齿,三个深呼吸决定不和醉鬼计较,张颜齐得寸进尺,化身黏人大狗,四肢紧紧缠在焉栩嘉身上不肯放。狗脑袋毛擦脸时被打湿,张牙舞爪呼噜在焉栩嘉脸上,他奋力挣扎怎么也摆不脱,干脆放弃,躺平任狗蹂躏,变成大狗的陪睡玩偶。
有些人平日里看起来人模人样,一点酒精就能原形毕露。焉栩嘉在心里批判,不能喝就别喝!
烦人。焉栩嘉静静躺在黑暗里,像一尊起了屑的木雕像,毛毛躁躁的。沉稳惯了的人内心憋屈也不习惯发脾气,干脆手机也不找了,只指望一觉醒来回归正轨,世界和平,狗变回人,love&peace。
结果刚闭上眼没五分钟就被摇醒,一睁眼对上张颜齐的眼睛在黑夜里发亮,我可能不是人但你是真的狗,焉栩嘉无语。
说醒也没完全醒,眼睛眯着嘴里却还在说梦话,嘴里语焉不详的嘟囔一些方言。焉栩嘉拧着眉毛凑过去听,刚支起半个身子又被拽下来,下巴砸在张颜齐肩窝里,痛得他哼了一声,这才听见张颜齐含糊不清的叫他:“嘉嘉,嘉嘉。”
他没好气:“干嘛?”
张颜齐嘟囔半天“你还没跟我说新年快乐,还跟别人发信息!”
恶人先告状,焉栩嘉磨了两下牙,也不知道是谁跟别人喝酒喝的烂醉,怎么回来都不知道,现在倒好意思自己先委屈!
他打定主意不搭理,背过身闭着眼睛假寐。真像只狗,脑袋拱过他的后颈,湿润的鼻头,下巴上微微刺人的胡茬搔的人心里痒痒。装不下去,焉栩嘉翻过身一巴掌拍在张颜齐脸上:“你要干嘛?”
喝醉的人反应迟钝,过了三秒才大着舌头应:“…嘉嘉?”
不然能是谁?焉栩嘉不爽写在脸上,“你希望是谁?”
这话说出口就懊恼得很,有些话说出口就输了一截。对上眼神又心软,张颜齐耷拉着眼皮,像垂着耳朵的金毛犬,看着有点可怜,不大聪明的样子。算了,跟喝醉的人没法计较。焉栩嘉皱眉。
他退一尺架不住张颜齐要进一丈,一颗狗头不安份的在他脖颈处拱来拱去。张颜齐突然翻身撑在他身上,语音含糊不清,焉栩嘉抬头凑过去听,冷不防被捉住嘴唇,温度灼人。虎牙叼着厚软唇肉细细的磨,食髓知味,酒气漫开,樱桃味。
耳后两颗痣在眼前晃几个来回,焉栩嘉张口咬在张颜齐肩膀上,心中突然酸涩。张颜齐听到吸鼻子的声音迟缓的停下动作,酒醒了大半。
焉栩嘉抬起胳膊挡住眼睛,被向下深抿的嘴角出卖。张颜齐好声好气哄:“怎么哭了?”
“没哭!”焉栩嘉恶狠狠踹他一脚。好丢脸!挨了一脚的小狗火速泄气,撑不起的人类外壳垮下来,压在焉栩嘉身上,假模假式的撇着嘴巴做哭脸,倒打一靶:“我好伤心啊嘉嘉!”
…奥斯卡怎么不请你去领奖?把内心os说出口的人威严尽失,被大一号的怀抱圈住,额头抵着额头,大眼瞪小眼。张颜齐眨巴眼睛,道起歉来言辞恳切:“…别生气了好不好?”焉栩嘉还绷着,小狗献宝一样凑过来:“我写了首歌…本来今晚要唱给你听”,他垂着头眼巴巴盯着焉栩嘉,“你不在,我好伤心。”
焉栩嘉把头扭过去,“我看你和别人玩的挺开心”,“别人”两个字加了重音,张颜齐听在耳朵里醋味十足,嘴角忍不住想上扬,身后有尾巴的话多半也会摇起来,“噢…我还以为是嘉嘉不想跟我一起跨年…你发信息跟我说不过来了的时候我真的很伤心。”张颜齐伸手把焉栩嘉的头扭过来,看着眼睛里自己的倒影停顿了一会,轻柔的开口:“但我有好好反思过了,我想我也有让你很伤心的时候。”张颜齐伸手捏了捏焉栩嘉的侧脸,“我想你最近一定很辛苦,说我很想你之类的话好像会让你分心,但是你的事情我好像又没法给你什么帮助,只好先做好我自己的事。”
焉栩嘉没有接话,只是头向着张颜齐的方向侧了侧,张颜齐平躺着对着天花板轻轻开口,“每天从棚里出来都很想冲到学校去找你,但是又怕会打扰你,被你朋友看到你有个平民男友张杉菜好像也…俗话说糟糠之妻不下堂…”,什么乱七八糟的,张颜齐自己说的忍不住笑,焉栩嘉被他逗的想笑又努力憋住,嘴角向下很深的抿成张颜齐最常用的emoji表情。
张颜齐伸手有一搭没一搭的梳理他的头发,眼神散漫的飘落在焉栩嘉脸上,“我想嘉嘉这么聪明,一定明白我的意思,但有时候我也不确定你是不是需要我,所以你要跑掉的话,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追,如果你想好聚好散好像也…”焉栩嘉没忍住反驳他,“我什么时候…”,张颜齐笑着打断他:“…现在知道了,嘉嘉只是看起来聪明,其实笨笨的…啊好痛!”两只手都被张颜齐箍住,焉栩嘉伸腿踹在张颜齐小腿上,撇撇嘴角,他向上望进张颜齐眼睛里,缓慢的开口:“如果你不说出来的话我就不会知道。”焉栩嘉把头埋进张颜齐肩窝里声音闷闷的,“所以你下次最好直接出现在我面前。”张颜齐的下巴抵着他毛茸茸的发旋,“嗯…我也不该仗着嘉嘉聪明又懂事就省略该讲的话。”
折腾半晚上肉体疲惫到极点,精神一放松下来困倦感就涌过来。被张颜齐的气息包裹起来,像浸在蜜糖里,被睡意拉进水底。脸埋在张颜齐胸口,爱人滚烫有力的心跳是最好的安眠曲。分不清醒着还是梦呓,焉栩嘉迷迷糊糊地嘟囔:“讨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