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稚生三四岁的时候曾经踩死过一条蛇。
他的母亲进城添置换季用的衣服去了,父亲就把他带来田地,源稚生年纪太小不能劳作又没地安放他,就让他坐在一旁的草堆里。太阳晒得他晕乎乎的,四周都是刺耳的蝉鸣,田间劳作的人们的声音像蒙着一层水,他的意识很快就渐行渐远,直到脚踝处传来一阵刺痛。
源稚生条件反射地就大叫着站起来使劲跺脚,那条小蛇就被他这么毫无章法地一通乱踩。等到毫无动静后源稚生才定睛去看,那是条通体纯白的蛇,眼睛是玻璃般通透的红色,在阳光下鳞片泛着好看的光泽,只可惜它已经死了,腹部整个绽开,血肉模糊。
一旁的村民见他突然吱哇乱叫赶紧凑过来看,看完皱起了眉头,摇了摇头说:“这可是山神,你这是要遭罪啊……”
源稚生抬头看见面前父亲惊恐的表情不知所措,他不过是踩死了一条咬了他的蛇而已。
那日晚上他被父亲拉到山里的神社中烧香,还用香灰烫他的伤口,源稚生年龄尚小哪遭得住这种罪,哇啦一声就哭了出来,结果反而是挨了父亲的一通训。
不多久,他从又怀了孕了母亲那里得知,这山里信奉的守护神就是一条红眼睛的巨大白蛇,父亲用香灰烫他的伤口是在给神谢罪呢。
所幸源稚生被咬了以后倒是没什么别的反应,就是被香灰烫过的地方留了两个牙印一样的疤。父亲说这是神接受了道歉才没有中毒,那疤是警告,之后再不能做这种事。
源稚生当然是不信的,若是那蛇真是神明,为什么要咬他呢?
不久后,母亲给他生了个弟弟,只是这穷乡僻壤的卫生条件也不到位,没个几天母亲就因为感染去世了。火化仪式是父亲举行的,源稚生抱着襁褓中的弟弟站在人群外,明明隔得很远,他却觉得自己的眼泪都要被烤干,挂在脸上一阵阵的刺痛。怀里的弟弟却突然笑了起来,婴儿的脸皱巴巴的,在火光下看着着实诡异。源稚生赶紧转过身蹲下去把弟弟往怀里揣。
“别笑啦,真难看……”他哭着说。
母亲死后父亲的脾气就差了起来,动不动就发脾气,尤其是弟弟稍微长大了一点后。不知怎么的,弟弟本来和源稚生一样的黑发黑眸在某一天开始褪色,大概是弟弟十岁的时候,他的头发完全变成了夹着点蜡黄的白色,眼睛也褪成了红色。太晒的天气也不能出门,有一年夏天源稚生带他出去摘果子,他把小篮递给弟弟让他在下面等着自己就一溜烟地窜上了树。等到源稚生从树上下来的时候,弟弟已经浑身都泛起粉色的晒伤了。
“难受就叫我啊,你为什么就站在那不动!”他背着弟弟,快步地往家里赶。
“哥哥让我等,我就等。”背上的源稚女轻声地说,迷迷糊糊地搂紧了源稚生的脖子。
结果回家之后父亲并没有像源稚生想的那样去叫医生,他愤怒地抓起源稚女的头发把他提起来就往地上一扔。他身上本就晒得红肿,这一下子更是疼得直接昏了过去。
“爸爸你做什么!”源稚生本想去扶起弟弟,却被父亲拉住了领口就是一巴掌打在了脸上。他只觉耳边一阵轰鸣,好一会儿疼痛才密密麻麻地蔓延开来。
“都是报应!”父亲说完便摔门离开了。
稚女的情况很不好,源稚生安置他的时候他还迷迷瞪瞪地扯着源稚生的衣角喊着哥哥。他扯开源稚女的领口才看到那瘦骨嶙峋的身体上分布不均的丑陋红肿。他也尚还年幼,只得慌张地用湿透的布条敷在弟弟身上的晒伤处。折腾了许久,也靠着弟弟身边睡着了。
那时,源稚生做了个梦,他被一条巨大的白蛇缠绕着,蛇的眼睛红得滴血,他想要叫喊却被勒住了喉咙动弹不得。蛇信在他脸颊上游走着,带来一阵阵的酥麻……
醒来后已经是后半夜了,弟弟身上的红肿消退了不少,反倒是自己脸上被掌掴的痕迹越发火辣辣的疼。
“对不起哥哥,都是因为我……”被他的动静吵醒的源稚女看着哥哥脸上肿起的一大块不知所措地道歉。
源稚生探出手就要蹂躏弟弟柔软的头发,说:“跟你没关系,我也不知道爸爸为什么……”
源稚女却抓住源稚生伸向他头顶的手。
“是因为我……我都听见了,他们说是山神的报应!”
他抬起头,那红色的视线里倒映出源稚生一瞬的惊恐。宝石般通透的红,像极了梦里那条蛇。
“别瞎说!”源稚生有些激动地制止了他,“那只是个祸害,死了就死了,跟你有什么关系!”
看到源稚女摆出疑惑的神情时,源稚生才反应过来他并没有告诉过弟弟这件事,于是他自暴自弃地抱住头。那些事他都知道的,他都知道村里的那些人在看到稚女开始变化的样貌时都说了什么。
“那是山神来报仇啦。”
蛇这种动物,大多畏光,稚女也曾说过自己受不住日晒。他不信邪,才非要在大夏天拉着稚女去摘果子。如果早知道会让稚女那么痛苦,他绝对不会那么做的。
但即便是这样他也是不相信那是所谓山神的诅咒。
“你母亲的死不就是证明吗?你们都逃不掉。”众人的声音在他耳边不停地回响。
他不相信这么荒谬的事,可当稚女提起时他却又情绪失控地说出了那本应该被忘记的,多年前的一桩小事。
他踩死了一条通体雪白的,红眼睛的蛇。
“什么都没有,这不是你的错……”他对弟弟说,无视了对方询问的眼神。
夜里温差大,他将弟弟的被子掖好后又在他旁边躺了下来。狭小破旧的木屋里有月光从窗台洒进,把弟弟的头发照得雪白。
“谁也没有错……”
他又坠入了梦境,梦里依然是那条蛇,它巨大的身躯镀上了柔和的月光,坚硬的鳞片闪闪发光,又顷刻间化作无数的洁白细丝将源稚生缠绕起来。他伸手抚摸着那些丝线,十分的柔软,像是抚摸弟弟头发的触感。
后来的几年里,爸爸很少回家了,如果回来撞到了哥俩,免不了又是一顿打骂,然后留下一点钱就又出了门。源稚生就靠着父亲时不时送来的钱和留下的半块田地勉强养活自己和弟弟。
毕竟也是到了这个年纪,常年劳作的源稚生身体布着薄薄一层肌肉,脸也是生得极好的,每次挥动锄头时撒出的汗水倒也成了某些姑娘心里靓丽的一道风景线。
“源君真是好看啊……”那个娇羞地递给源稚生一块手帕擦汗的姑娘对友人说道,“只可惜不解风情,他居然用那手帕擦锄头!”
回家之后那条颜色鲜亮的手帕自然是逃不过源稚女的眼睛,他半是赌气地询问从哪来的,语气是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尖酸刻薄。好在源稚生并未在意弟弟的异常。
“稚女喜欢的话就送给你吧。”
他的坦然反而让源稚女更为窝火,他双手紧紧握住哥哥递给他的手帕,仔细一看上面还有精美的刺绣。
“好像是我在无理取闹一样……”他小声嘟囔着,“哥哥也到了这个年龄,迟早会娶妻的吧……”
源稚生突然放下了碗筷,他虽然心眼直,却也感受到了弟弟的不快。看着弟弟眼前未动一口的饭菜,皱起了眉。
“稚女成家前我是不会娶妻的,不然谁照顾你。”他说道。
源稚女听完一阵嗤笑:“我成家?我怎么成家?是凭我这无法劳作的双手吗?”他低下头死死盯着那块手帕,像是要把它灼穿一个洞。
“我没有哥哥那么能干,也没有哥哥聪明,没有办法去上学,要不是哥哥在家教我,我连字都不识几个……”因为虚弱易晒伤的体质和奇特的外貌,源稚女自打变成这样后就很少出门了,自然也是没办法上学和劳作的。
源稚生重重地放下了碗打断他的话,稚女说的句句属实,但源稚生就是见不到他这么自暴自弃,脑袋一热就憋出一句:“你长得比我好看多了。”
“哥哥指什么?我这与众不同的头发和眼睛?还是像死人一样惨白,见不得阳光的皮肤?”他反问道。
源稚生哑口无言,这是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刻意去回避的一件事,源稚生当然知道弟弟不出门不仅仅是因为光照,更是为了逃避其他人的指责。但即便如此,也有人对源稚生抱有恶意,他们孤立他,说他的家被山神诅咒了,山神不杀光他们一家是不会离开的。
他每每回家都不曾和稚女说过这些,但那些恶意也依然是深深地烙印在源稚女的心中,早已超出了临界点。
“我有什么用呢?如果不是哥哥我早就死了吧,为什么要我活着?我没有哥哥根本没办法活下去啊!”眼前的弟弟把自己蜷作一团,胡乱地抓挠着满头的白发,不顾源稚生的劝阻,喋喋不休,“即便活着这么痛苦,只要哥哥在我身边就是幸福的。但只要一想到哥哥会和其他女人在一起,会离开我,我就害怕得不得了,我今后,要怎么活下去……”
“我不会!”源稚生越过桌子一把抓住他不停蹂躏自己脑袋的手,“我不会丢下你的!”
源稚女大口喘着气,被握住的手微微地颤抖着,然后他看见了那在混乱中被弃置于地上的手帕,正被源稚生毫无意识地踩在了脚下。
见稚女情绪稳定下来后源稚生才松了一口气,他不知为何弟弟在看到那条手帕后突然情绪失控,也不知他为什么突然又稳定了下来。在和弟弟这么多年的相处中,他没有变得越来越了解稚女,相反,他越来越看不透稚女在想什么。他时常会为难,但一想到弟弟的遭遇也就这么纵容下去了。
如果自己都容不下他,又还有哪里容得下他?
这场看似单方面的无理取闹很快就被抛在了脑后。第二天源稚女在源稚生出门后将那块手帕清理干净,准备去拜访一下在上面用刺绣绣出自己名字的姑娘。
阴雨天没人出门,源稚女很快找到了那户人家,他走进窄小的院落轻轻的敲门,等了许久,直到草鞋快渗进脚下的淤泥里门才被打开了。
说是打开也不对,只是露出一条缝,门还被铁链栓着,十足的戒备。
“你来干什么?”冷淡的女声响起。
“来帮哥哥还手帕,好久不见。”源稚女低着头温温吞吞的说。
姑娘看了一眼满头白发的源稚女伸过来的,过于惨白的手,那条红色的手帕被他拿着就像沾满了血。
“不要了,扔了吧。”她态度冷淡,小声嘟囔道,“你碰过的东西,谁敢用啊……”
见源稚女并没有反驳,姑娘才慢慢的把门合上。门关上的一瞬间,她顺着源稚女没有收回的手看见了那双死死盯着自己的,鲜红双眼。
在门关上后的许久,源稚女都还撑着伞站在那户人家的院落外,一身素白,只有眼睛红得滴血。
很久以后,一位老妇回忆那时的情形,说:“他就如同鬼魅一般站在那里,灰蒙蒙的天里就他是明晃晃的白,我从窗口望出去就能看见,令人毛骨悚然。”
站了好一阵,源稚女才感觉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稚女,你在这里做什么?”
“哥哥……”见了来人,方才怨怼的眼神顷刻就化作柔情,他把身体靠在源稚生肩膀上,立刻就被温热的体温唤回了知觉。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浑身冰凉。
见他没回答,源稚生也不再过问,总归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他从弟弟手里拿过伞撑在两人头顶,拉起弟弟的手就往家的方向走去。
松软的泥土混上雨水把鞋底黏在了地里,这条路并不好走。源稚女感受着手心传来的温度,那手将他握得那么稳那么有力,仿佛即使是他整个人陷进地里也会被这双手拉回来。源稚女轻轻笑着,悄悄地把手帕扔在了地上,再一脚踩进泥土里。
一路上他们都没有说话,安静而默契,只是快要到家时,源稚女还是踩进了一个水洼,泥水被溅起,溅到他比女人还要白的小腿和源稚生的裤脚上,源稚生摇摇头说不在意。
玄关处多了一双沾满泥土的鞋,兄弟俩立刻绷紧了神经。
爸爸回来了。
满脸胡茬的男人眼下有明显的乌青,他听到动静便来到玄关,见到的便是兄弟俩握在一起的手。
男人突然就大发雷霆,他粗暴的扯开了两人的手,抬起胳膊就要揍人。
那一巴掌本来是冲着源稚生去的,却被突然钻出来挡在源稚生眼前的源稚女接了下来。响亮的一声过后,源稚女的身体摇晃却并未倒下,左眼因充血布满了血丝,嘴角也挂着伤。但他却并未因此而移开视线,这是他第一次直视着父亲的眼睛,眼里是赤裸裸的恨。
源稚生傻了,父亲也傻了,男人慌张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间,仿佛眼前的小儿子是什么凶神恶煞。
待父亲进了房间没有动静后,源稚生才慌忙地掰过源稚女的脸查看伤势,左半边的脸整个都淤青了,左眼里还布满了吓人的血丝。如果挨那一下的是源稚生,是不会有这么骇人的伤的,而他的弟弟,比他脆弱得多。而他却也顾不得怪弟弟为何要替他挨打,只是那全然信任的眼神便使苦涩在心口蔓延。当下也找不到什么药膏,他便轻轻地用舌头贴上稚女闭上的左眼。
温热湿润的气息扑在脸上,源稚女只觉得自己的脸烫得绯红,被舔舐的地方有点疼但却令他沉醉。他不明白那种心脏被捏紧的感觉是是什么,他很想,很想将哥哥的头拉下来用自己的嘴衔住那条舌头。这一认知令他欣喜又恐惧,而终是什么都不曾发生。
城里一些宣传歌舞伎的剧团经常会来这个小山村公演,说是公演,其实就是一群学生练手,道具都不齐全,台词念得磕磕巴巴,扮相看起来有些怪异。村里的人大多对这个不感兴趣,甚至有些排斥。究其原因还是几年前公演的《大蛇》剧目,素盏鸣尊用天丛云剑斩下了大蛇的头,娶了奇稻田姬为妻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这出剧目在哪都是非常受欢迎的一出喜剧,唯独遭到了这个俸蛇为守护神的山村的反感。自那以后剧团再来公演看的人都寥寥无几,一度让歌舞伎推广办的人很头疼。但源稚女却是个例外,每次公演他都会找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听戏,哪怕是演员并不专业他也听得津津有味。源稚生见他这么有兴趣也跟着来听过几次,但实在是不得趣味每次都撑不到演出结束,干脆就直接敲了敲源稚女的肩膀问他讲的什么。
“《劝入帐》,源氏取得政权之后源赖朝想要除掉为他立下过功劳的弟弟源义经,源义经和手下一起跟他们斗智斗勇的故事。”源稚女头也不回地解释道,他看得入迷,没空多费口沫跟哥哥详细说明。
“我不喜欢这个故事,太胡扯了,哥哥怎么能害弟弟?”源稚生摇了摇头,“还没之前的《大蛇》有意思。”
“《大蛇》?”源稚女有些不解地看向源稚生,“村里的人都不喜欢,因为蛇是我们的山神,后来再没有演过了,我以为哥哥也不喜欢……”
“山神?稚女相信吗?”源稚生反问。
“我不知道……”源稚女又把目光投回了舞台,似乎对这个话题有些抵触。
“我去过神社,里面供奉着白色的红眼双头蛇雕塑。我是悄悄去的,因为所有人都不让我去,后来被发现了我就跑回家了……就像他们说的,我变成这个样子没准就是山神的诅咒,大家害怕我,但有什么理由呢?如果他是神明,又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一点真实感都没有……”
源稚生没有说话,源稚女也不再理会他。那之后很久,源稚女都在专心地看戏,而源稚生紧盯着他后脑勺的白色发丝若有所思。
演出结束后,源稚女上前去和演员们道谢请教,而演员也很热情地和他攀谈,毕竟这里愿意认真听戏的人少之又少。虽然最初对源稚女不同于常人的外表很好奇,但他们并不了解这里的传统和其中缘由,加上源稚女对于戏剧展现出的热情,这点小事很快就被抛诸脑后。他们还对一直站在一旁的源稚生说:“你弟弟是个好苗子,没准能成为很棒的女形。”
源稚女在一边怪不好意思的,抬头观察源稚生的反应,却并没有看到想象中的自豪,而是紧缩了眉头。
那天晚上戏班子回城之后,源稚生提着灯笼拉着源稚女的手走在田野里。他抬头,满天的星河密布,像一条白色的,美丽的蛇。
“或许山神是真的存在的。”他说着。
回过头来,他用灯笼靠近弟弟的脸,那头白发在夜里被灯笼晕出暖黄的颜色,清澈的红色眼眸里倒影的是自己漆黑的身影。
“但被诅咒的不是你,我们所有人,都被困住了……”
源稚女到最后都不能忘记,那天他们站在漆黑的田野里,星空那么明亮,灯火那么温暖。而眼前一直都坚强地为他撑起一切的哥哥,神情是那么的脆弱痛苦,令人心碎。然后,他在一片夜色里踮起脚亲吻了自己的哥哥。除了微小的颤抖,并没有被拒绝。于是他又伸出舌头舔吻着源稚生的嘴唇,温热柔软,却始终不愿意敞开任何缝隙。最后,他品尝到了泪水的味道。
那像一场梦,只是梦里没有白蛇缠绕着源稚生,而是弟弟洁白的双臂勒紧自己的腰,用唇舌吞吃着自己的眼泪安慰着自己。源稚生想,在无数的梦里,那条巨大的白蛇都未曾真正伤害过自己。而那在月下闪耀着温柔光泽的鳞片,自始至终都是如此的美丽。
那日的事二人都绝口不提,好像从未发生,但源稚生很确信源稚女在勾引自己。无论是平日里刻意暧昧不清的肢体接触还是像现在这样假借“练戏”的名义靠在自己怀里。
他在演出迷倒了鸣神上人的绝世美女。只是突然心血来潮,他拉着源稚生的手说要让他看看自己排的戏。就在这个漏风的小木屋里,他穿着破旧的粗布麻衣,手里拿着纸折的扇子,在这烛火照亮的一角念着唱词摆弄身姿。源稚生听从源稚女的安排只要坐着不动扮演“鸣神上人”即可。他没有看过《鸣神》这出戏,城里的剧团也没有演过,但他确实被迷惑了。弟弟的眼睛弯弯的带着媚意,身形柔韧而灵动,那火光摇曳,连带着他的身影都扭曲起来,缓缓的靠近自己。
像一条蛇。
源稚生一直都知道源稚女生得好看,但不知道是这么好看。戏里的他并未刻意模仿女人的妆容和服饰,却已经足够动人。即使穿着破旧的衣物,举止也依然像是来自上流社会那般优雅得体。他俯下身来将嘴唇靠近源稚生的耳旁,呼吸间吐出的气体让源稚生浑身酥麻,红了耳根。没有任何一个他见过的女性有现在的源稚女百分之一的动人,那白发和红眸给他增添一丝非人的妖异,他现在就是被云中绝间姬诱惑的鸣神上人。
但在源稚女的手搭在他的衣襟前企图往里探的时候源稚生还是伸手阻止了。
“够了稚女……”
“我演得不好吗哥哥?”源稚女故作疑问。
“你演得很好……”源稚生偏过头错开他渴求的眼神,“你是云中绝间姬,可我不是鸣神上人……”
只是这么一句话,源稚女却是一改方才的优雅矜持,他拽住了源稚生的领口歇斯底里:“有什么关系!哥哥明明也是喜欢我的不是吗!”
“听着稚女!”源稚生拨开了他的手,“那天的事我很抱歉,作为你的哥哥没有阻止你是我的失职。但我当时只是有些混乱和情绪低落,并不是你想的那样。你还小,很多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的,如果你还叫我哥哥,就当做那件事没发生过。”
“我真的,很抱歉……”
说完,源稚生才终于抬起头去看他。他不敢去看,但这么些天的暧昧不清必须画下一个句号,即使这会伤害到稚女。
眼前的源稚女神情已不复刚刚的优雅恬静,他眉眼紧锁唇角扭曲,似是愤怒又像是痛苦。那张好看的脸变成狰狞的模样,却又很快恢复了往常。他不理会眼前似乎是怔住了的哥哥,自顾自地说:“那你为什么那时候不拒绝……你骗不了我,你的每个表情我都知道,你明明……”
“你明明是爱我的……”
他泄了气,从温顺到愤怒,现在又是落寞,源稚女还是刚才的源稚女,但源稚生却觉得他漂亮的皮囊下瞬间苍老了好多岁。这一切的变化都发生在几分钟以内,像是囊括了一场戏剧的起承转合,最敬业的演员都要为他赞不绝口。
“有什么,是你还不能对我说的……”
得到的只有源稚生反复呢喃的那句:“我真的很抱歉……”
蚂蚁爬上烛台,贪婪地啃噬着盏里的灯油,在墙上倒影出巨大的阴影。
那天晚上,源稚女第一次背对着源稚生睡觉,源稚生盯着他后脑勺上的柔软发丝,好几次都张开了嘴想要呼喊他,却又都停了下来。要说什么呢?有什么是不能告诉他的呢?
很久以前,他踩死了一条蛇,一条白色的,红眼睛的蛇。
不知道是谁传开的,说他和源稚女在晚上私会,做些有悖伦理道德之事。源稚生出去除杂草的时候被隔壁家的阿婆泼了一身泥水。
“不要脸!”
这还只是开始,这一天他都倒霉透了。最后他看到躲在树后那个给他送手绢的姑娘愤恨的看着他时,源稚生才大概弄清了怎么回事。那天源稚女吻他的时候被什么人给看见了。
他突然心中一紧,扔下镰刀就往家里跑。果不其然在外面就看见了爸爸扯着源稚女的头发往院子里拖。
“你果然是来报复我的,把我的家弄得支离破碎,还要勾引你哥哥!什么山神降世,你就是恶鬼!”
那些重拳就要落到源稚女身上,源稚生还未来得及上前阻止,一道血光就在眼前炸开。
弟弟手里拿着尖锐的烛台,刺向了父亲的眉心。
那几乎是一瞬间的事,他的力气不大,却最擅长使用这些精巧的小玩意,正中要害。血溅到他脸上他也无动于衷,只是转过头看见源稚生收缩的瞳孔,也立马慌了神。他忽视了源稚生的呼喊和质问,巧妙地岔开了位置向山林的深处跑去。
源稚生忙着上前查看父亲的状况也来不及顾及他,刚刚的动静也招来了一些其他村民,在一旁唏嘘着却无上前的意思。等到确认父亲已经彻底断气以后源稚生才追着源稚女往山林里跑。他到现在都还心有余悸,若不是亲眼所见,他是不相信一直以来温顺的弟弟会做出那样的事的。
源稚生清楚自己弟弟的身体状况,常年在家很少劳作,自己本应是很轻松就能追上他的。但今天的源稚女很反常,不仅身手利落地刺死了父亲,而且源稚生追了这么久居然都没见到他的人影。他缓缓停下脚步,四周都是相同的树木,遮天蔽日,阳光都很难透过。
这个地方他来过,应该说是山里所有人都来过,不过源稚生不像其他人那样热衷,仅仅是一次,他就再也没有进入过这片树林。他寻着记忆一层层的拨开枝叶的阻挡,终于停在了一片空地前。
供奉山神的神社,每年人们都会来祭祀的地方,除了源稚生家。自从源稚生被父亲带去用香灰点了伤口后就再也不被允许进入了。
此时神社前的台阶上流淌着尚未干涸的鲜血,而背对着站在山神的雕塑前的白色身影,源稚生再熟悉不过了。
“稚女……你干了什么!”源稚生看着躺在地上的尸体,那些都是被选中来侍奉神的巫女,说是侍奉,其实也不过是做些清扫工作。那些女孩源稚生上学的时候也见过,自从被选为巫女后就再也没来过学校了。
“因为她们不让我进来啊。”源稚女语气轻松地说,“真过分啊,她们还骂我是不洁之人,不配进入神社。”
他转过身来,源稚生才注意到源稚女的异样。他已经完全不是那个跟在他身后唯唯诺诺的男孩了,现在的源稚女,脸上沾着星点的血迹,脊背挺得很直,表情张扬又疯狂,连说话的语调都发生了些许变化。
“你就是魔鬼!变态!连自己的父亲都杀,连自己的哥哥都勾引,不要脸!”一声带着哭腔的控诉从源稚生身后传来。
回过头去,源稚生这才瞧见跟着自己赶来的一群村民,带头的便是先前送过他手绢的姑娘。
“爱有什么错!”源稚女恨透了这个女人,见她站在源稚生身边就无法抑制地愤怒。
“你可以光明正大地向哥哥示爱为什么我就不能!你爱他有我深吗?你有我了解哥哥吗?凭什么你就可以无需顾忌地站在他身边!”
他大声吼叫着,像是说给眼前的女人,又像是说给所有人。
最后,他的目光又落回了源稚生身上,那一刻,他又变回了那个跟在哥哥身后的孩子,语气柔和中带着试探:“哥哥你也是爱我的不是吗?”
所有人都震住了,他们齐刷刷的看向源稚生,其中有人咒骂、有人窃窃私语,而年龄稍大的村民只是沉默。
源稚生强忍着不去听那些质疑与恶意,他上前一步,说:“稚女,你听我说……我们都需要冷静一下,跟我回家好吗?”
一瞬间,源稚女眼中的期待荡然无存,他冷笑着后退。
“回不去了哥哥。”他用余光瞟了一眼那些巫女的尸体,“或许你可以,我已经回不去了……”
他打翻了常年供奉在神社的巨大长明灯,灯油溅在不大的台阶前,蛇像上,更多的是他自己的身上。然后,他坐在神像的蛇尾上,用灯火点燃了自己。
源稚生已经不记得当时拦住自己的村民们说了什么,他只记得在那团火焰中,他看见源稚女笑着,红色的眼睛被照得分外的美丽。
他想起母亲死去后火葬的场景,那个时候也是这样,他哭着,怀里的弟弟笑着。
这件事还引发了森林火灾,城里的消防赶来支援的时候半座山都快烧秃了。
等到一切都平息以后,源稚生不顾阻拦一定要回神社里去看看。现场已经清理过了,烧得太过彻底完全找不到完整的尸体。他所看见的只是,那巨大的白色蛇神石像,从源稚女当时坐下的位置开始被烧得漆黑斑驳,红色的木质眼珠也早已被烧成了窟窿。
到最后,终于是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因为房屋都被烧毁了,源稚生也被救援队带到了城里避难安置。再之后,他就留在了城里。
后来山区重建,那个对源稚生抱有好感的姑娘试探性地问他要不要回去。源稚生只是摇摇头说:“替我带句话到我父母坟前吧,就说对不起,不回去看他们了。”
五年后,某所医学院里传来清朗的授课声。
“白化病,是由于络氨酸酶缺乏或者功能减退引发的黑色素缺失或合成障碍,患者视网膜无色,眼睛通常呈现粉色或红色,体表毛发多为淡黄色或白色,畏光,过强的光照容易对患者造成伤害,是一种遗传疾病。但患者除了这些以外与普通人并无区别,寿命也可以到达正常人的水平,所以无需害怕他们。”源稚生站在讲台上慢条斯理地为学生们授课,他在城里生活以后得到了政府的救济并投身于医学,现在在一所学校里当老师。
“老师!”有人举起了手,“那这种病的成因是什么呢?”
“……多发于近亲结婚。”
源稚生离开山村时终于从一位有些资历的老人口里得知——他的父亲和母亲是血亲关系。
因为是见不得光的事所以背井离乡来到了这个小山村生活。他突然明白了父亲对于源稚女的憎恨与恐惧来自何处,也明白了父亲口中的“报复”和“惩罚”的意义。
当父亲知道自己的两个儿子之间有着背德之情时,就会勾起他对刻意掩埋起来的不堪往事的回忆。
唯一困扰了源稚生多年的,是源稚女那日刺杀亲生父亲时的性情大变。后来他在工作间隙自学了几年的心理学和精神病学,发现源稚女的情况与人格分裂的病情描述十分相似:平时温和的表现、应激情况下的攻击性,表明他属于偏激自保型人格,并且很早以前就初见端倪。这种病人本应有着极强的自我保护倾向,可源稚女却在最后选择了自我毁灭。
又或许,他想毁灭的只是那尊神像,以及神像背后禁锢着所有人、也禁锢着源稚生的东西。
又过了许久,当过去的生活对于源稚生已经逐渐变成一场幻梦般不真实后。
他喜欢上了歌舞剧,连朋友都老说他的爱好老气横秋的,但他却不以为然。每次有演出都跑到剧场去看,偶尔还评判下演员的演技,一副十分专业的样子。但被问到这方面时他只是摆摆手,说自己见过一位很好的演员,只是单纯的觉得这些演员都没他演得好。
有一次看完一场演出后和友人去居酒屋宵夜,喝得半醉时候提到过自己幼时踩死了一条蛇和曾经家里信奉蛇神的事。
他挽起裤腿指着自己脚踝上淡淡的两个点说着:“这就是当年被咬的。”
“我应该告诉我弟弟这件事的,虽然以现在的我来看说不说其实都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
“我以为我是唯一没有被它困住的人,而它确实困住了我。我弟弟年龄比我小却活得比我清醒……”
“最后他以自己为燃料一把火烧掉了那把困住了所有人的枷锁……当然他的做法是有些……但我或许是那时才真正清醒过来……”
他拿着酒杯语无伦次,友人只当他是醉了,最后还不得已搀扶着这个醉汉回家。
友人从源稚生风衣口袋里摸出钥匙开了门,玄关和走廊还算干净,但一到源稚生的房间就立刻变得乱糟糟。心里感叹了一句可怜的大龄单身汉,又想想自己为了送这个单身汉回家鸽了女朋友的约会就气不打一处来。
“嗯,你养蛇啦?”
源稚生凌乱的工作台上放着一个透明的小方盒,里面是一条细小的白蛇,缠在一根人为放进去的小树枝上吐着信子,眼睛红红的,有几分可爱。
但已经醉成一摊烂泥的源稚生不会回答他的问题,友人只好自讨没趣地耸耸肩准备离开。
他关上门的一瞬间,仿佛看见了倒在床上的源稚生身上伏着一个人影,一个浑身雪白的,十分美丽的人,抬起了红色的眼睛与他对视着。而再眨眨眼睛一切又恢复了往常。
关上了门他走在回家的路上,回想起刚刚那个美丽的人,他摇摇脑袋。
“我也有些醉了吧。”
Fin
长梦
01
最近在学校的女生间流行起了一种叫“蛇神”的游戏。玩法有点类似笔仙,需要购买一种蛇型的手链,众人聚在一起召唤蛇神降临,据说能够看到死去之人。
“制造噱头售卖商品,不过是骗钱的把戏,医学生不应该相信这些。”源稚生没收了今天第三个学生的手链,一脸严肃地说着,“你们如果能在这次解剖课上得到‘A'就在期末的时候还给你们,但下次不能再带首饰到解剖室。”
“老师真没意思……”被没收了手链的女学生嘟囔着,“我们只是好奇嘛,老师就对那些灵异现象不感兴趣吗?不会想过鬼神真的存在?”
“鬼神是不存在的。”
源稚生带上了手套,从桌子底下拿出了这次授课用的实验动物,当那些动物展示在学生面前时,一些胆小的学生发出了小声的惊叫。
那是一些小蛇,密密麻麻地缠绕在一起,因为提前做了麻醉处理所以它们行动十分迟缓。
源稚生用只有他自己听得到的声音说着:“鬼神从来就不存在……”
02
买下那条蛇是个意外,等到源稚生酒醒了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才看到自家书桌上放着一个透明的小盒子。他强忍着头疼回忆起昨天晚上为了庆祝学校放暑假和同事喝大了之后自己干了什么,好像是看到一个小贩在街边卖宠物,然后他这个醉汉就稀里糊涂地买走了这条小白蛇。
还被坑了很多钱,看到钱包里剩余的零钞后源稚生扶着额头想。翻了翻公文包还发现了之前没收的蛇形手链,真是糟糕,不仅喝醉被坑了钱还忘记把东西还给学生,他开始担心今年的教师评级会不会被学生报复性的打上“c”,尽管他认为自己在教学上没有任何不当之处。
等到给自己倒了杯醒酒茶后他才仔细观赏起自己买回来的宠物蛇。该说不愧是作为宠物培育的品种,与那些他经手过无数次的实验动物不同,这条小蛇通体光滑纯白,脑袋圆圆的,身体比自己手指还细。伸出手去碰了碰,它就轻轻缠上源稚生的手指,温顺地吐着信子,和身体相比那大大的红眼珠子通透水润,确实是十分漂亮的。
醉酒后带条蛇回来总比稀里糊涂的带个女人回来要好。
【白色的蛇本身就是蛇类的一种白化病变种。】
源稚生看着那条扒在自己胳膊上不愿意下来的蛇,轻柔地将它放回培育箱里。
“你不应该再缠着我了。”
他已经不再是十几岁少年,过往的遗憾无法改变而他深知被某种事物囚困的苦痛。
他总要迈向未来。
源稚生从床上最后看了一眼玻璃箱里的小蛇,闭上了眼睛。
03
“哥哥。”
黑暗里,有人叫着源稚生,那声音再熟悉不过。源稚生随和的循着声音找到了呼喊他的人,随即坐到了他的旁边。
“我已经很久没有梦见过你了。”
身旁的孩子十三四岁的样子,留着一头白色的头发穿着白色的和服和源稚生并排坐着,因为营养不良显得有些瘦小。
“哥哥怎么知道是梦?”他抬起头微笑着看着源稚生。
源稚生摸了摸自己并不存在胡茬的下巴,说:“你看我,已经快变成大叔了,可你还是这个样子。”最终,他还是伸手揉了揉源稚女的头顶,“而梦,是我记忆的投射。所以你永远都只会是我记忆里的样子……”
“你恨我吗?”源稚生突然问道。
源稚女依然是微笑着,用快要消逝般轻柔的声音说:“这是哥哥的梦,你希望我恨你,我就会恨你不是吗?”
“这都只是你所希望的呀……”
醒来以后,源稚生已经不太记得梦里发生了什么,只记得他见到了源稚女,他们说了些什么。意识清醒过来后他感觉脸颊有些紧绷,用手一抹竟然是半干的眼泪。
04
源稚生最近常梦到源稚女,但总是不记得在梦里他们说了什么,他把自己会做那样的梦的原因归咎于这几天遇到了太多与“蛇”有关的事情。不管是刚买来的宠物白蛇,又或是没收的蛇形手链。
源稚生的假日平平无奇,他和往常一样起床后检查了宠物蛇的状态并喂食,然后洗漱完毕给自己准备早餐,打开电视收看晨间新闻。
他端着咖啡,坐在沙发上等待着电视里女主持人的声音响起。
“回首十年前的森林纵火案,嫌疑人在纵火前残忍杀害了自己的父亲和数名女子,作案动机至今仍未查明,而纵火自杀我们认为是……”
源稚生利落地按下了遥控器上的关机键。他这时才想起今天是那件事发生后的第十个年头了。
当年那件案子也因为源稚女的自杀而无法继续追究下去。当时外界主流的论调是:这纯粹是一种变态的反社会行为,作案者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而知道这件事始末的村民都集体保持了沉默,包括源稚生自己。
他没什么好辩解的,源稚女杀了人后放火烧山是不争的事实,人已经死了,再说什么都无济于事。
即便源稚生心知肚明事情的真相远不止如此。
源稚女没有错吗?他不敢那么说。可当所有人都在恐惧当时癫狂的源稚女时,只有源稚生看到了。只有他看到,源稚女的身后,有一张张黑色的血盆大口在蚕食着倒在地上巫女的尸体,而最巨大的那张口,已经将“牙”抵在了源稚女的脖子上。
那是座会“吃人”的山,而源稚生亲眼见证了这场饕餮盛宴。最后,火舌卷过了山头,那些巨大的黑嘴也被火光驱散。
火势持续了整整一天,那是最明亮的夜晚,也是最黑暗的夜晚。源稚生从未有任何一次哭得那么凄惨,他像是刚从一场十几年的长梦中苏醒般不知所措,梦中他连疼痛都感觉不到,而当他醒来,那份迟来了十几年的痛苦一下子超过了他所能承受的范围。
所发生的一切也早已超过他语言能表达范畴,从开始到结束,悲剧的种子早已埋下,没有人是无辜的,他们或是刽子手或是帮凶,这是一个无解的死结。然法不责众,所以他只能沉默,为这彻头彻尾的悲剧沉默。
即便他心知肚明。
05
今天也是和往常一样普通,源稚生批改完试卷后把饲养的小白蛇拿在手上把玩了一会,它似乎是比刚养的时候长大了点,最近吃得也比以前多,不过依然是十分温顺,缠在源稚生手臂上微微的冰凉让源稚生十分惬意。
本想闭目养神一会,可闭上眼后脑中就立刻闪过了源稚女的身影,让他才刚刚放松的神经又紧绷了起来。他只是睁开眼看着缠在右手上的小蛇,没有丝毫异常。他又摸了摸自己大衣的口袋,从里面拿出上课的时候没收的三条手链,想起了学生们的话。
“蛇神会让你看到死去之人。”
他自然不会相信,但他最近确实重复地做着相同的梦,梦到弟弟当年的样子,穿着白色的和服,并排坐着和自己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他又一次来到梦里,还是一样的场景,一片黑暗里,白发的少年坐在自己身边。
“你又来了哥哥。”
“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源稚生有些不耐烦地询问,这些日子他被接踵而至的巧合折磨得快要发疯,每一件事都在提醒他过去的伤疤。
“是哥哥有话对我说才对吧。”源稚女微笑着看向他。
源稚生突然愣了神,他迷茫地看向源稚女。
眼前的弟弟还是当年那副模样,看向他的眼神里包含着源稚生看不懂的情愫,他想要避开却被源稚女按住了头无法移动。
源稚女手臂瘦小力道却大得惊人,按住源稚生脑袋慢慢靠近他,血红的双眼快要抵到他面前。
“哥哥有什么事,是还不能对我说的呢?”
源稚生惊醒的时候流了一身冷汗,他从床上坐起来双手按住了额头大口的喘气。指缝间看到窗台漏进的月光照亮了透明的培育箱,白色的小蛇沉睡着,周身像散发着微光。
“我曾踩死过一条蛇,一条白色的,红眼睛的蛇。”
那是他想说的吗?
很多年来,他都很后悔没有坦白过这件事,但如今的源稚生很清楚,他想说的绝对不是这个,而是更加……
06
源稚生难得的回了山里,十年可以改变狠多事情,村里的房屋翻新了,道路也铺上了沥青。源稚生把自己的那辆二手汽车停在了村口,拿着两束菊花走进了村子。
“稚生……是你吗稚生?”
源稚生循声看去,只见一个满头花白的老人,回忆了几秒才记起这是曾经住自家隔壁的阿婆。
老人热情地迎上来,拍着他的肩膀笑眯眯地说:“回来好,回来好啊。”
源稚生客套了一下就表明自己是回来扫墓的。只见阿婆的神色有些古怪,好一会才叹了口气说:“前些年村里整改,土坟都要迁走。我们又联系不到你,只能擅作主张把你父母的坟迁去公墓了。”
“至于你弟弟,当时那个情况你也晓得的。现场那么乱,分辨不出骨灰,所以就没能立碑……”
想象中的埋怨并没有到来,得到的只是源稚生礼貌的答谢,随后问了公墓的方向便离开了。
看着青年离去的背影,老妪叹了口气,对着身后刚来的老伴说:“那小子变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好事,但这一定是我们的错,他不会原谅我们……”
身后的老人摇了摇头,走回了屋里。
公墓建在曾经废弃的神社旧址上,旁边砍掉了一片树林,十分的宽敞。源稚生走了没多久就找到了父母的墓,他蹲下身把先前买来的鲜花放到墓碑前,双手合十鞠了一躬。
“源稚生?!”
那熟悉的声音源稚生自然记得是谁,他曾拜托过这位同乡每年帮他扫一扫墓。
曾经的少女已经长成了成熟的女性,曾经那副倔强的性子也收敛了几分,更加稳重了,身后还跟着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
源稚生站起来对她笑了笑。
“你女儿?”
“是的……我没想过你还会回来……”这位母亲从手提袋里拿出了酒放在源稚生身前的墓碑前,“答应过你帮你看着叔叔阿姨,每年这个时候还会过来看看,迁了新坟也很方便。”
她身后的女孩拉着妈妈的裙角,有些好奇地打量着源稚生。
源稚生从兜里拿出一颗薄荷糖递给了孩子,小女孩不好意思地接过,高兴的笑了起来。
“真不好意思,我老公今天出去了,女儿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就带过来了。”女人尴尬地笑笑。
“不。”源稚生摇摇头,“我该感谢你才是,以前是我太无理取闹,你以后不用再替我扫墓了……”
他看着两座挨在一起的墓碑,心中的五味杂陈早已沉淀,到现在只剩下惋惜。
“我喜欢过你。”女人说。
“我知道。”源稚生从衣兜里掏出一根烟,想了想又没有点燃,只是把它含在嘴里。
“你的弟弟很爱你……”
源稚生惊讶于从她口中听到关于源稚女的话,他以为大家都不想提起他。而女人只是冷静地看着他,就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这样的事情,我不能评判对不对。但他是真的很爱你,在他的爱面前,我对你的喜欢不值得一提。”
女人不给源稚生回答的机会,她露出一个微笑,眼角有一点点鱼尾纹。
“我现在过得很幸福。”
“是吗?恭喜你。”
道别以后源稚生又一个人在公墓站了很久,他想了很多事情,有过去的、有现在的,有曾经人们的愚昧,也有现在的改变。最后,他看向了公墓角落两块没有售出的墓地若有所思。
下山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村口的老人听说他打算买墓地后询问他准备干什么。
源稚生说:“一块给我弟立个碑,另一块等我死了埋一起。”
老人赶紧让他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源稚生只是笑笑说不用在意。
走的时候源稚生从特产店里买了一串蛇形的手环。
“都是骗外地人的,我们都不信这些了你还信个什么?”店主曾经也是认得源稚生的,知道他从以前开始就对村里的信仰不屑一顾。
“留个纪念,信不信是一码事,人还是得有点敬畏之心。”
付钱的时候,店主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你真的变了……”
07
开学后,源稚生把先前没收的手链还给了班上的女学生并再三警告首饰不许戴进教室。谁知学生说:“哎呀,这个早就不流行啦,老师不用还给我们了。”惹得源稚生哭笑不得。
他继续过着上班、回家、养蛇的生活。直到有一天他又在梦里见到了源稚女。
“哥哥想对我说什么呢?”少年依旧微笑着仰起头看着源稚生。
这一次,源稚生下定了决心。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我要说的是什么。”
“因为我还没有告诉你,所以你才会不停地出现在我的梦里。”
“我早就该告诉你。”
“我也爱你。”
那一刻,漆黑的四周突然亮了起来。源稚生低头看见自己变回了少年的模样,手里拿着一盏灯笼。他们站在田地里,银河像白蛇一样蜿蜒着布满天空。
源稚女笑着踮起脚吻他。
08
醒来以后,源稚生前所未有的轻松。只是养的蛇没过几天就死了,去问过兽医,只是说这种路边商贩卖的宠物都没有健康保证,活不长很正常,以后一定要通过正规的渠道购买宠物。
他再也没有梦见过源稚女,后来托了在非洲考察的朋友帮他从正规渠道买了一条白蛇来养。
朋友听到他这个要求的时候直接骂了一句:“淦!老兄你的性癖好几把怪啊!”但最终还是帮了这个忙。
“我以为你养死过宠物会不想再养呢。”
源稚生从他手里接过玻璃箱,看着里面的白蛇,笑着说:“就是因为有过养死的经验所以这次要好好养,我现在觉得蛇也挺可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