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怎么就画成夏家大少爷和他的任性保镖了,总之吃口先
打卡了上海百联zx的大屏~~~~~特别好的狼队
dp3亡妻回忆录无差
期待洛杉矶梁王再次闪耀!!
好喜欢~超级感谢老师的耐心细致和专业~
dp3导致的
番外:【番外】黑暗哨兵回收事故调查报告
1.
出海,归家,偶尔前往岸边城市补充生活物资,小岛居民已经习惯这样安定的生活,他们希望能不受打扰的继续下去,只是最近出现了一个小意外——岛屿尽头那栋“鬼屋”居然在翻修。
或许只有年纪最大的老人还恍惚记得那里曾经是有一家人居住的,一对夫妻和他们的三个儿女。那时候白塔还没有建立起来,那家的丈夫是一名特殊人类,年轻的时候被强制征召回来后精神便不太好,终日酗酒;妻子是个旧人类,艰难的担负起养育子女的重任,在小岛上做点清扫工作,年纪较长的两名子女尚在读书,最小的那个儿子便跟在母亲身后,捡一些矿泉水瓶子,或者帮忙扫扫垃圾。
在老人们的记忆中,那家人尽管境况不太好,但妻子和儿女们的态度总是乐天且愉悦的,只有丈夫,总是神秘兮兮的对待周围的一切,稍有风吹草动就能吓到精神崩溃。居民们对此并不感到意外,绝大部分深入一线的士兵归家后心理状态堪忧,这位父亲没有直接自杀已经算得上坚强。
直到一个瓢泼大雨的晚上,发了疯的丈夫杀死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然后用某种方法扯掉了自己的头。岛上的人们被惨叫声惊醒,匆匆赶过去的警察发现那家人已经全部倒在了血泊中,只剩丈夫那颗头颅端端正正的放在餐桌上,微笑着看着进门的警察。
那样惨烈的场景让所有人都讳莫至深,居民们以为那栋鬼屋只会在日复一日的风吹日晒中逐渐老朽,被阴影和霉菌一天一天毁掉墙体和地基。但就像是要和居民们的作对一样,那栋房子二十年过去,依旧坚挺的屹立在岛屿尽头。
咦,那家人到底叫什么名字呢?是叫罗纳德还是……
现在,那栋房屋开始动工了。
居民们没有见到购买下这栋房屋的业主,只有装修公司的工作人员进进出出,虽然他们每个人被科普了这栋房屋的历史后都在地上捡起了下巴。据工作人员透露出来的消息,业主要求在不改变房屋结构的情况下进行整修,尽量保持房屋原貌。
居民们纷纷倒吸一口凉气,很委婉的讨论起业主大脑是不是哪个区域发生了病变,以及最近几个月是不是要请小岛上唯一剩下的两名警察日日在周围巡逻,他们可以负担额外的工作费用。
但工作人员打消了居民们的疑虑,在撕扯掉那些深入墙体的藤蔓后,仅仅安宁了几分钟,鬼屋便在工作人员的叫好声中轰然倒塌,灼热的阳光覆盖掉所有阴影,天终于亮了。
新的设计,新的砖瓦,新的家园,除了业主可能还有些遗憾,但居民们的心却落了下来。他们看着这栋外墙粉刷得五彩斑斓的房屋建起来,看着那些温馨的家具软装一点一点的充满整个屋子,看着新栽种的花木一点一点的抽枝、开花、凋谢、结果……
终于融入了小岛外观的新家出现在了所有人眼前。
那栋色调温馨的小屋空置着,吸收着丰沙尔所有的阳光雨露。
2.
又是新年。
对菲利克斯来说,跨年夜是小岛难得的喧嚣时刻,他在party上喝了太多的酒,一不小心观摩了一大堆熟悉的男男女女之间开展的双人or多人运动,他心爱的女神也在其中。这对菲利克斯是个巨大的打击,于是他喝了更多的酒,走了更远的路,只想让脑子里充斥着的那些淫秽声响消失得越久越好。
岛屿的尽头,海浪拍打岩壁的声音也无法熄灭他脑海中一直缭绕的呻吟声。他像是着了火,又像是着了魔,十分需要跳入海中沉入海底来隔绝一切。可惜崖壁实在太高,被酒精迷住了的大脑诚恳的建议他找个保留全尸的办法——去那栋亮着灯的小屋里找根房梁吊死吧,买下鬼屋的业主应该不介意开门看见他被风吹动的尸体。
他踉踉跄跄的来到那栋小屋前,门口挂着的风灯摇晃着,叫人无端感到精疲力尽。菲尼克斯学着其他人的样子试图把房门撞开,但几次大力的冲撞反而让他抱着自己扭到的右脚开始尖叫,那声音一定惨痛又难听,说不定可以把死人气活过来,因为门从里面打开了。
菲尼克斯呆呆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走出来的青年暴躁至极,他瞪着菲尼克斯,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真正的死人,这让菲尼克斯打了个哆嗦。几秒钟后,青年注意到了菲尼克斯的脸,那些犹如实质的杀意与阴影彻底从青年脸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某种心满意足的愉悦,他甚至和煦地笑了笑:“有什么需要帮助吗?”
“呃,帮忙自杀?”菲尼克斯下意识说。
菲尼克斯听得有些晕乎,他无从辨别对方话语的真实性,但对方最后的感叹听上去是货真价实的愁苦,他便也跟着感叹起来:“那该怎么办呢?”
青年的声音轻飘飘的:“对啊,那该怎么办呢?”
肯定是因为酗酒的关系才让菲尼克斯的感知系统出现问题,不然他怎么会觉得自己从中听出了某种宠溺与快意,但说不定是幻觉呢?菲尼克斯觉得自己很悲惨,在一不小心看到女神和谐的私人生活后又被一个陌生人秀了一脸恩爱,便忍不住抱怨起来:“送疗养院呗,或者找个医疗向导帮帮忙?据说他们这类特殊人类在心理问题上很有建树。实在不行你找根铁链子把他锁起来吧,大哥,OK?我们现在能不能讨论一下我的自杀问题,毕竟我都主动送上门让你杀了,你不能无视我的意见啊!”
青年的嗓音里带着怒意,还有一丝不快:“你是真的很想死?”
菲尼克斯点头如捣蒜:“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接下来半个小时,年轻人开始对着青年絮絮叨叨,从个人身份——小镇原住民、现年18岁、高中未毕业,到个人性取向——对方校花、十分美丽、暗恋多年,再到无意撞见对方的私人生活——派对上和他的死对头一起进了卫生间,而他跟了上去,最后他和死对头打了一架,而他很悲伤的输了,连夜夺命狂奔只想去死一死。
说到最后菲尼克斯甚至抓着青年肩膀使劲摇晃:“所以你为什么还要在我面前秀恩爱?为什么?为什么?”
青年看上去很想掀开他的头盖骨,但面对那张哭得眼泪鼻涕哗哗流的脸后意外捂住自己的脸,深呼吸,再次深呼吸。
三秒后,菲尼克斯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再回过神来整个人已经摔到了地上,旁边是他的呕吐物,而青年正使劲儿在衣服上搓着自己的手。
“菲尼克斯!”青年的声音低沉又危险,“如果你再用这张脸做出这样没骨气的表情,我现在就把你的脑袋拧下来挂在你家门口。”
年轻人明智的把嘴边的反驳咽了回去。
青年皱起眉头蹲下来,手指在年轻人的眉眼间掠过,他认真观察着菲尼克斯的脸,似乎想要从中找出某种他所认定的事物来。
菲尼克斯不敢呼吸,尽管他确定自己之前确实是很想死,但现在他不敢确定了,青年看他的眼神像是某种劣质的仿品瓷器,很适合被打碎后扫进垃圾堆里。
菲尼克斯觉得自己可能真的会没命。
然后他听见青年问道:“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青年收回手,双手抱胸站到一边,菲尼克斯感觉到自己的心肺重新开始运作,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他只知道自己可以呼吸了。
昏暗的灯光下,青年英俊的脸上满是冰冷与不耐烦,他看着菲尼克斯的眼睛,表情难以捉摸:“滚吧,不要再来这里!”
菲尼克斯仿佛听到了一声雄狮的咆哮。
3
克里斯蒂亚诺哼着歌回到了屋内,他很难有这么放松的时刻,毕竟他的向导总是直言不讳:“你唱歌很难听你知道吗?”
作为一个哨兵,讨好自己的向导是千百年来的本能,即使他是个黑暗哨兵,有着全世界最强大的自控能力(毕竟上次里卡多·莱特送上门他都没选择和对方身体结合),有时候也免不了被本能影响,当然,他也心甘情愿就是了。
非洲狮一直蹲在门后充当最后一道保护线,有时候克里斯蒂亚诺也搞不太懂自己的精神体,丰沙尔已经没有哨兵向导,不会有人见到他的精神体,但洞狮依旧兢兢业业的维持着非洲狮的伪装,甚至在克里斯蒂亚诺好奇发问的时候翻了个白眼,尾巴指了指楼上,那里隐隐约约传来了喘息声。
“他醒了是吗?”他问自己的精神体。
克里斯蒂亚诺不觉得母亲的选择错误,再过两年,哨兵向导的指挥权限将划归到刚建立的白塔,政权所有者们开始注意士兵们的心理问题,他们会为患有PTSD的士兵们开展心理治疗。一个被误检测为哨兵的婴儿即将成长为一个普通人,一切都很完美。
直到那个晚上。
在酗酒和噩梦之间徘徊挣扎了十数年的男人短暂清醒过来,他出去认真做了几天工,给家里所有孩子购买礼物,开始认真规划今后的生活。
他回到家,看见他最小的孩子身边站着一只狮子,那只狮子瘦骨嶙峋得怪异,庞大的身躯只剩下骨头,空洞猩红的眼睛看着他。而他的家人们却没有一个人发现那只狮子,他们只是坐在饭桌前,吃着猩红的血肉,那些血肉的颜色很眼熟,很像他曾经的……
那个男人彻底的疯了,他的精神体是只肢体残缺的美洲狮,伤残的部位流着不为人知的黑色液体。即便如此,那也是一只受过残酷训练的狮子,一个照面便撕扯出了其他人的心脏。
洞狮艰难地拦住了那只美洲狮,在那个男人即将扼死自己最后的子嗣时。
后面的一切克里斯蒂亚诺都不太记得了,他在精神病院住了一年多,医疗向导抹去了他对这件事情最后的记忆,儿童保护协会则在政府部门消除了他在丰沙尔存在过的所有痕迹。或许他该感谢一下儿童保护协会,他们的程序太精准,他们给他造就的过往太真实,塔在身份审核上只记录了他因为被遗弃而产生心理问题,被政府工作人员送到精神病院,政府没能找到他的家人,他顺理成章的进入孤儿院,再被强制送进哨兵学校。
除了精神体,那位充满爱心和同情的医疗向导在医疗记录上记载了他真实觉醒的精神体——欧洲洞狮。
或许这就是他在丰沙尔留下来的唯一痕迹,可惜,没人看到那只洞狮是怎么撕咬掉那个男人的脑袋,也没人知道那个男人是怎么哭着求自己的孩子杀死自己。
克里斯蒂亚诺无声的笑了笑,走上楼,他的向导被吵醒了。
4.
在装修之前克里斯蒂亚诺询问过卡卡的意见,那是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他们刚配对一年,对方很讶异地问:“唐X鸭放在主卧室,你确定?”
克里斯蒂亚诺看他一眼,点了点头,心想还好你没说什么为之度过一生的向导。
一阵奇怪的沉默蔓延开来,向导的表情逐渐变得复杂,他的声音很遥远:“你已经找到想要为之度过一生的人了吗?”
克里斯蒂亚诺不知道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忽然想起对方有个每次任务结束后都等在向导塔大厅的前配对哨兵安德烈·舍甫琴科,他们住在一起。卡卡走到那人身边时整个人会放松下来,闪着星火微光的萤火虫粘到金雕身上,那只金雕便飞到空中,直至消失不见。
克里斯蒂亚诺又想起来,在最初配对的那两个月,卡卡请求进入克里斯蒂亚诺的精神图景总是礼貌又疏远的,他请求克里斯蒂亚诺坐下,手指放到哨兵的耳边,低声问:“我可以进入你的精神图景巡游吗?”克里斯蒂亚诺记得他手指的触感,也记得萤火虫闪烁时一起沉入“海域”的下坠感,坠落,然后碎裂。
但他见过卡卡和舍甫琴科一起巡游精神图景的场面,那是在某次塔举行的工作培训上,卡卡和舍甫琴科作为标志性错误选手进行了展示,向导没有征求哨兵的同意,而是直接带着哨兵进行“下潜”。被批评后他们相视一笑,下次还敢。
克里斯蒂亚诺觉得自己对舍甫琴科最初的妒意由此而来。但他忘了卡卡到底有没有对主卧室的装修风格发表意见,或许有,或许没有,但没关系,向导已经住了进来,他可以提出今后的修改意见,他一定会遵照执行。比如,当卡卡单方面说锁链锁住他的脚生活很不方便的时候,克里斯蒂亚诺从善如流的给向导四肢都安排上了更加坚固的锁链扣在床上。一切生活安排哨兵都可以代劳,他乐意之至。
就像现在,精神链接断开后向导便时常处在幻觉与真实交互之中,克里斯蒂亚诺很有经验,他搞来了最新的精神图景屏蔽仪(向导专用),彻底的让卡卡想要从精神领域控制自己的想法幻灭。向导们想杀死自己结合的哨兵一向很容易,他们只需要掀起精神风暴,亦或者撕碎哨兵的精神图景。
他也终于知道为什么向导总是那么礼貌的询问自己,能不能进入精神图景。
5.
那是卡卡神志最不清醒的时候,他骂了克里斯蒂亚诺很久,遣词造句文雅到哨兵耳朵都快长出茧来,哨兵甚至能够笑眯眯的坐在向导面前听他一而再再而三的重复,直到对方突然声嘶力竭:“我早就该杀了你!”
“亲爱的,你杀不了我。”克里斯蒂亚诺摸着向导被汗水打湿了的头发,调侃道。
“就凭你那个没有任何‘防波堤’的精神图景吗?”向导懊丧的吼道,声音嘶哑,“我早该见到你的第一面就撕碎它,你以为我为什么每次给你做两道精神屏障?你以为我为什么会每次在进入精神图景之前先请求你的允许?!”
克里斯蒂亚诺显然没有预料到这一点,他凑了上去,亲吻卡卡的动作停了停,声音紧绷:“原来是这样……”
哨兵只觉得头晕目眩,他将头埋在向导的颈间,几乎是偷笑起来:“你可以现在杀了我。”
克里斯蒂亚诺抬起头,向导凄厉的看着他。哨兵只是笑着,伸手在卡卡的颈后摸索,他的手十分温暖,却又充满了血腥和不详的意味。
“咔哒。”
锁链松开,那个屏蔽仪被关掉了。
向导发出了震惊的吸气声,他听见克里斯蒂亚诺轻笑了一声,声线一如既往的坚定与执着:“来啊,杀了我。”
“不……”向导用虚软的手从床上坐了起来,他依旧非常漂亮,手抓着自己的头发,棕色的眼睛充满痛苦,表情既困惑又绝望,“你为什么要这样?”
“怎样?”
克里斯蒂亚诺抓住了卡卡的手,向导哆嗦了一下,只为了勉强克制住自己不要颤抖。
卡卡忽然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他在喘息,急促的喘息,仿佛慢一步肺部就会炸裂。他当然会杀死克里斯蒂亚诺,他回来就是干这件事的,他甚至在之前已经差不多做到过了。
对,他差点就杀死了他的哨兵,他百分百完成了精神结合的哨兵,那个将萤火虫又带回到现实世界的哨兵。
但那又怎样呢,你也差点杀死我。
卡卡不觉得克里斯蒂亚诺不知道失去精神图景后的向导会如何。
每当想起这一点的时候卡卡就感到恐惧,他的胃部抽搐而绞痛,他当然能忍受痛苦,但不是这样的痛苦。
在被黑暗哨兵撕碎精神图景之后,白塔救回了卡卡的命,但穆里尼奥判决了新的死刑——他的精神体也在这次袭击消亡,他不再是一个完整的向导——现在他只有一个选择,退役。
克里斯蒂亚诺·罗纳尔多当然符合这项要求,但卡卡找不出任何一条理由去打扰躺在病床上的首席哨兵,毕竟他们匹配度意外的低,尽管那个家伙才配对不到一年就开始别别扭扭想方法让自己住进他的主卧,而且也差点做到了这一点。
老天啊,仔细想想吧,你是一个失去了所有的向导,克里斯蒂亚诺是一个强大的哨兵,都走到这一步了,你凭什么呢,他又为什么呢?
最后走到他面前的是舍甫琴科,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或者是未来,都可能是最适合卡卡的哨兵。
“你瞧,Ricky,神游症找上了我,而黑暗哨兵袭击了你,你觉不觉得我俩天生一对?”
卡卡觉得舍甫琴科的提议很好,甚至比之前那个正在进行时的结婚申请更好。
6.
哨兵和向导在黑暗中凝望着彼此,他牵引着卡卡的手放到自己的太阳穴边,就像上次在禁闭室一样,他喜欢见到向导痛苦的神色,更希望向导能够在这剧烈的痛苦中感受到他的真实。
非洲狮走过来蹲到克里斯蒂亚诺脚下,它仰起头,一样带着渴望与痛苦看着卡卡。
哨兵声音嘶哑的说:“我允许你真正进入我的精神图景。”
非洲狮轻柔的覆盖住了卡卡,这是卡卡感觉不到的重量,却让他手臂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三
二
一
熟悉的雾气泛起,他的手指轻抚哨兵的太阳穴,他坠入哨兵的精神图景,下潜,直至落地。
都说哨兵向导的精神图景是他们生命中最早也最铭心刻骨的景象,卡卡一直好奇克里斯蒂亚诺究竟见到了什么才会形成那样荒芜的精神图景,而现在,他终于拥有了答案。
那片没有边界的冻土与荒原开始碎裂,黑暗哨兵永固的精神图景逐渐塌陷,卡卡没有预料到他会见到哨兵的自我毁灭,他看着那些冻土形成碎屑向着黑暗中跌落,没有尽头。
卡卡意识到了什么,他喘了一口气,平静的问道:“一起?”
在他的身边,永远没有表情的少年定定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卡卡拉着克里斯蒂亚诺向着那片黑暗跃下,就像是跌入了一个没有尽头的漩涡与河流之中,他的灵魂被搅得粉碎,意识陷入虚无,然后随意的被精神图景的主人捏合起来,勉强凑出一副人形。
一间破旧但还算温馨的房子,几个已经死去或者即将死去的人。看上去年过半百的男人身旁站着一只快要看不出原形的美洲狮(那张脸让卡卡确定了他和克里斯蒂亚诺的亲缘关系),那只狮子看上去已经疯了,开始啃咬起仅剩的前爪。地上是血,墙上也是血,撕裂的胸膛里咕噜噜冒出来的依旧是血。血液泛着热气一点点的蔓延到脚边,卡卡惊愕得退后一步,溅起来更多的血花。
他看到了真正已经长大成人的哨兵。
克里斯蒂亚诺端坐在餐桌的另一头,精神图景的主人和平时的哨兵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更阴郁也更冷硬,像一座没有任何情绪反应的雕像,把卡卡钉在原地。
这才是黑暗哨兵真正的精神图景,充满血腥与残酷。
克里斯蒂亚诺托着下巴,轻声说:“你现在可以撕碎它们了。”
“是的,”卡卡吞下了心里的空洞,“我会让一切都恢复正常。”
那些萤火虫再次飞舞起来。
7.
和自己精神体分离唯一的好处或许是失去了患上神游症的能力?而当年那个医疗向导为他做的虚假图景稳固到成为了真正的“防波堤”。
因为那是假的精神图景,所以克里斯蒂亚诺从不曾在意是否会被摧毁。
他不知道自己的向导在意。
那是他的向导吗?还是某种虚假的关系?
没有谁进入过那个生理层面与精神层面都不存在的小房间,但在今天他的向导走了进去。
克里斯蒂亚诺总是期待着死亡。他知道自己的精神状态不太正常,也知道自己的心理有些问题,他的理智与情绪一起走到了现在,他的灵魂与情感停留在了过去。但有什么办法呢,没人教过他,在他失去全部家人之后,他唯一知道获得所有东西的方式就是试着撕碎他们。
只有死亡才能真正被他所拥有。
在充满着血腥的房间中,哨兵不眨眼的看着那些飞舞在身边的萤火虫,它们真的很漂亮,很浪漫,你期待它们瞬间闪耀的样子,就更想要感受它们熄灭的余温。
一个笑声从克里斯蒂亚诺的喉咙间冒了出来。
真好,终于可以死去,死在他原本二十年前就该死去的地方。
黑暗哨兵拥抱黑暗,拥抱死亡。
卡卡一直停留在原地,他就是,停留在原地。
现在上去,你在哨兵的精神图景中找到了真正的主人,撕碎他,你就可以给舍瓦报仇。
但你是一个向导,你的任务是给你的哨兵构建精神屏障。
碍于哨兵向导之间时常会产生的生理反应,在抑制剂未被大量使用前,同时上过哨兵向导课程的人们非常少见,所以他可以从不同的角度意识到了哨兵向导为什么是特殊人类之中也最为特殊的一类。
因为精神图景。
因为精神链接。
因为精神结合。
因为结合。
哨兵向导是残缺的,所以他们互相保护,他们互相制衡,他们也擅长同归于尽。哨兵护卫向导的躯体,而向导保护哨兵的精神。
一个合格且强大的向导会为自己的哨兵调动五感,调整身体状态,构建精神屏障并在需要的时候疏导哨兵的精神,他们可以完全控制自己哨兵的精神图景。
但卡卡从来没这么干过,他是一个非常有边界感的向导。精神图景是哨兵们最后的隐私,在身体状态已经完全暴露给向导之后,哨兵们总得保有一块不受打扰的处女地。
“毕竟,我可以让你的特殊部位在三秒内起立致敬,也可以让你在高潮前失去任何感觉。”
卡卡很久以前这么威胁过克里斯蒂亚诺:“你总不会是想让我控制你的精神图景以达到高潮吧,老实说这有点变态了,Cris。”
克里斯蒂亚诺当时很不忿的表示比起精神图景留作隐私来说,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部分才算是真正值得注意的地方。
“就凭你那个第一次见面就被我整出来的小兄弟吗?”漂亮的向导视线不受控制的下滑,他甜蜜的微笑着,“需要我现在给你报一下你那次无意识报出来的尺寸还有持久度吗?”
哨兵的脸刷的一下爆开了。
在哨兵的身后,向导猖狂的大笑着。
“滚吧,Cris,过几年再来找我试试,我一定会好好招待你的!”
你是一个合格、强大、在法治与道德课程上拿到满分的向导。
你还当过哨兵呢,这和哨兵亲自杀掉对方的肉体有什么区别?
你做不到的。
你做得到。
你现在就能做到。
卡卡听见自己这么说。
他很冷静,心跳平稳,理智清晰,逻辑严密。他花了三十秒来确定自己一切正常,尽管躯体中的痛苦一直在心头缭绕,尽管在被克里斯蒂亚诺绑架之后他近乎一直处于幻觉之中,尽管他在克里斯蒂亚诺的精神图景里产生了溺水一样窒息的感受。
但他毕竟是一个满分的向导。
而向导从来不做错误的选择,因为错误会导致他结合的哨兵没命。
要么撕碎它……
要么……
做一个真正的向导。
“所以说,这算是死前人道援助还是各取所需?”
擅长毁灭的哨兵未能迎接自己的灭亡,而那些飞舞的萤火虫将他带出了血红色的精神图景,在克里斯蒂亚诺睁开眼睛的刹那,向导将他狠狠地推到了床上。他的头撞到了床头,而向导显然不会觉得哨兵的脑袋还没有胡桃木硬,只是专注的撕扯克里斯蒂亚诺的衬衫。
克里斯蒂亚诺不得不自己动手帮助向导更快且更方便的从西装裤里抽出衬衫下摆,因为向导的手一直在颤抖。
但卡卡直接就摁住了克里斯蒂亚诺的手。
“我应该杀死你。”卡卡梦游一般地说,他几乎是想要啜泣了。
“你一直可以。”
克里斯蒂亚诺一直注视着卡卡,专注而平静,他极少用这样专注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向导,这样卡卡胸口的喧嚣与喘息停止了。
于是他凶狠的咬了上去,用他从来没有过的粗暴吻住了哨兵的嘴唇。
“要矜持一点,毕竟现在发疯的可不是黑暗哨兵啊。”
克里斯蒂亚诺笑着,张开手热烈的拥抱卡卡。
“滚!”
“悉听遵命,亲爱的。”
克里斯蒂亚诺大笑着收回手,动作迅速的从床头挪开,用逃命一般的速度逃离向导的触摸。
在向导震惊的眼神中,他又飞快的拉回了自己和向导的距离,一手摁住向导的后脑靠向自己,翻身将向导压在了自己身下。
“其实说真的,我不太建议我们现在做这个。”克里斯蒂亚诺同样凶狠地啃咬着向导的嘴唇,模模糊糊的这么说。
“当然。”向导对着空气说,“但你还能找到更好的时候吗?”
这回应该是真的没有后续了,我尽力了,真的不会开车。
原本只是一个没有后续的一发完,最终写出了2万8千字。
灵感的爆发如同七月没有停歇的雨水。
整个哨兵向导系列真正的完结了——或者说,至少我想不出后面还会发生什么了。在《Killmewithkindness》的时候说过,我最初想写的其实并不是这样一个故事,我想写一个利用与心甘情愿被利用的故事,但在我开始做设定的时候,它就忽然变成了这样。我甚至没有大纲,我只是有一个大概的思路和我知道自己想要写成什么样的东西。它们非常顺利的就从我的笔下转化为了真正的故事。我当时觉得应该不会有人会喜欢这样底色阴暗的故事,一个黑暗中令人毛骨悚然的窥视者,一个从头到尾伪装自己只为了合理合法圈养爱人的黑暗哨兵。但它被阿黛夸奖了很久。于是我感到欢喜,我开始筹划下一部。但这未能成功...
邱庆之是地府鬼差里资历最久的生魂。
听说他和阎王做了交换,要在十殿阎王殿当鬼差待够人间的百年,让阎王给他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啊?”忘川河边一群未满十四便夭折的小生魂们蹲在说书先生面前听故事,一个圆头圆脑的漂亮丫头脆生生地提问。
说书先生拍拍她的脑袋,逗趣道,“你自己去问邱鬼使。”
邱庆之抱着蓝幽幽的书卷经过,彼岸花枯槁的枝叶慢条斯理经过他的衣摆,避之不及一般倒下。
说书先生乐呵呵地对他打招呼,“哎呀,是邱鬼使,......
说书先生乐呵呵地对他打招呼,“哎呀,是邱鬼使,这是去哪儿啊?”
邱庆之停下脚步谦谦有礼笑道,“去秦广王殿。老先生,又在讲在下吗。”
邱庆之看了眼对他又是好奇又是敬惧的小生魂们,笑着摇摇头。
“什么机会啊……鬼使也记不得了。等下次见到阎王,再去问问。”
陈拾是在邱庆之逝世后第十个年头被拘魂使带来的。彼时邱庆之正在阎王殿当差,抬头向外看了眼,对上一个愣头青讶异的眼神——地府众鬼平等,凡是殁于十四岁之后,四十岁以前,都是二十岁的模样。
“邱——”生魂瞪大眼睛,原地晃了晃,地府荡涤的力量让他发不出声。
黑无常凶神恶煞地拘着他,冷冷道,“生魂陈拾,不得放肆。”
白无常咧嘴笑出老长一截长舌,声音尖细,“邱什么?那是邱鬼使。”
邱庆之只当眼前的生魂是在忘川河边听了说书先生的故事才认识自己,便向他点点头算是见礼,继续整理册籍。
陈拾被带到判官司前,挠挠脑袋,“邱将军咋不认识俺了。”
白无常皮笑肉不笑的脸靠近他,声音像洞穴里鬼气森森的风,抑扬顿挫,“都跟你讲了,那不是邱将军,而是地府的邱鬼使,与阎王交换百年光阴的生魂会被抹掉记忆,当然不认识你咯。”
黑无常枯槁的眼神扫视他,接着道,“地府之力有所束缚,生魂不可与鬼使讲人间记忆,如若违背,生魂当受遍七七四十九道惩罚。”
陈拾生前怕鬼,即使死后自己也成了鬼,面对黑白无常还是紧张。
他病逝时尚不到而立之年,大理寺的同袍围坐在他床榻前,李饼像他的兄长那样拍拍他的头,温言道陈拾,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别担心他们。王七和孙豹拉着他的手掉眼泪,说陈拾,下辈子还要当兄弟。崔倍和阿里巴巴只是静静地陪着他。
陈拾沉疴难愈,想说七爷和豹爷,俺莫事,俺可以去找俺哥了。
还想说崔爷和巴巴,谢谢你们陪俺学了那么多佶屈聱牙的书籍。
还想说饼爷,别难过。
判官司主赏善罚恶,殿内很安静,陈拾跪坐在殿中间,偷偷看斜前方的邱庆之。
他有点后悔,早知道邱将军成为了鬼差,自己就该问问饼爷想对邱将军说什么,但转念想,邱将军被抹去了记忆,自己又不能对他讲人间之事,问了也是惹饼爷伤心罢了。
3.
陈拾还记得邱庆之死后李饼的模样。
邱庆之下葬那天瓢泼大雨,北风吹落满地浅粉的花瓣,李饼披着斗笠被花瓣沾惹满身,像老天开眼,给他一个安慰的拥抱,留住快要消融在雨帘中的身影。李饼久久立在邱庆之的墓碑前不愿离去,尖尖的指甲在粗糙的石头上摩挲,发出钝响,陈拾望着,好担心他磨破手指。
陈拾与王七陪着李饼一同前去将军府替邱庆之收拾遗物,可惜他留下的东西很少,最后他们两手空空,倒是李饼独自收拾了一小盒零碎,背上刻着邱庆之名字的弓箭与佩剑,珍而重之地将抱回大理寺,没有假手他人。
修缮好李府那天,李饼将弓箭与佩剑摆在曾属于邱庆之的房间,王七想要帮忙却被李饼拒绝,他独自打扫那间不会再有人入住的房间,固执而徒劳地留下经年一个幻梦。
后来陈拾帮李饼打扫房间时,看到那个装着邱庆之遗物的盒子端正地放在李饼的枕头旁,好似庇护他入睡。
陈拾想起自己失去父母与哥哥后空落落的心情,感同身受几分,于是小心地替盒子的主人拂去面上的灰尘,却不小心摸到盒子上刻着一行小字——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陈拾跟着阿里巴巴学官八,他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刻痕显得陈旧,仿佛被人抚摸过很多次。
陈拾合上手,闭上眼对盒子虔诚道,邱将军,俺真不是故意的,您大人大量,可千万别怪罪俺。
这些事陈拾没有和任何人说。
只是现在也没法儿和鬼差说。
陈拾心性纯厚,善良而宽仁,他的生魂在判官司里冒着月白的荧光,显示他罪业已消。
幽冥界里最是不缺罪业深重的生魂,陈拾这般至纯至善的生魂倒是少见。
邱庆之带着他去往轮回司,行过泛着暗红水花的忘川水,曼陀罗的花叶小心地避开邱庆之,却往陈拾的腿上缠,将他吓一跳。
“鬼差没有人间记忆,因此枝叶不碰地府鬼差。”邱庆之将他带离,解释道,“而你生魂纯净,才引得彼岸花相触。放心吧,下一世你定当投生好人家,福祚绵长,百岁无虞。”
“俺这一世就已经很好嘞,”陈拾摇摇头,“虽然俺爹俺娘很早就过世了,但是俺哥很疼俺,后来还遇上了饼爷他们……除了俺哥,就属明镜堂的朋友对俺最好。”
邱庆之笑了笑,没有解释——毕竟这才是陈拾能入好轮回的原因。
“邱鬼使,俺现在是不是就要去投胎了。”陈拾问道。
“是。还有什么话想说吗?”邱庆之想了想,“可以留给你的朋友们。”
三生石旁,轮回司里,奈何桥上,他见过太多不愿意转世,固守记忆的生魂,执着地等着一句话一个结果,最后魂魄消失,变成游荡在虚无里的一丝执念。
有时邱庆之坐在孟婆身边,看生魂苦于分别,总忍不住叹息。
孟婆笑道,邱鬼使愿意用百年光阴赴约,何来叹息。
邱庆之便释然,想来最执着于此生记忆的是他自己,即使他已不记得那个约定是什么,但他知道那定是非常重要的,重要到令他甘愿跨过生死阴阳。
陈拾犹豫片刻,诚恳道,“邱鬼使,俺哥生前罪孽深重,即使非他所愿,也要在这里受罚,这个道理俺明白。如果你能见到他,帮俺告诉他,这一世与他当家人,当兄弟,是俺最大的福气。”
邱庆之点点头,“放心吧,我记下了。”
陈拾掰着手指苦恼地想了想,终是释然地笑了,挠挠头道,“和俺的朋友们没什么可再说的了,生前讲过很多,俺莫有什么遗憾。”
邱庆之也轻轻笑。明明按生魂年岁来算,陈拾应当年长他几岁,可他看陈拾,却莫名觉得像是看家中小弟,想要拍拍他的后脑,赞许道,“嗯,这样最好。”
“俺有一个认识的人,他隐瞒了太多事,留了好多好多遗憾,牵挂他的人亲手送他离开,然后痛苦地活着,”陈拾皱着一张苦脸,“俺就想,如果可以的话,俺不想给自己,给朋友留下这么多痛苦了。”
邱庆之心下一动,“安然自得,随心所欲,固然是生者想要追求的。只是世间事难两全,无可奈何亦是良多,留下种种遗憾,想必也非是你朋友所愿。”
陈拾认真道,“邱鬼使,如果见到这个人,请你一定要告诉他,牵挂他的人一直在等着他。”
陈拾做了个生者拜祈的动作,邱庆之连忙托住他的手臂,“不必,我记下了。那么你朋友姓名可否告知在下?”
陈拾抿着嘴摇摇头,“我不能说,但你一定会见到他的。”
陈拾走上奈何桥时,邱庆之站在桥下朝他点点头。
“邱鬼使!珍重!俺走嘞!”陈拾捧着孟婆汤碗,心情很好地向邱庆之挥手,“俺听金先生说你有个心愿,你一定会实现的!”
邱庆之被他逗笑,又点点头。
陈拾一边喝汤一边想,邱鬼使,你一定会见到我朋友的,彼时你记得告诉我朋友,李饼很挂念他,每日每日,都等着能再见他一次。
桥上挂着的白色灯笼轻轻摇晃,发出柔和凄迷的光,桥的那头沉在迷雾中,像无声的指引。
陈拾走后,邱庆之翻看了他能找到的大理寺生者姓名,目光在李饼的名字上凝了片刻,心道,名字倒是有趣,朗朗上口。他知道人间有种说法是简名长岁,不知道李饼的家人是否存了这样的心愿。
邱庆之通过陈拾的册籍在罚恶司找到了陈玖,遵守约定转达了陈拾的话。
陈玖有一张与陈拾一模一样又截然不同的脸,他偏着头面无表情地听完,仿佛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沉默地继续受烈火炙烤的苦楚。
直到邱庆之转身,才听到一声微弱的多谢。
再次遇到黑白无常拘着大理寺的生魂前来,已是人间两年后。
来人头发是暗赭色的天生卷,官话流利,很是爱笑,面对黑白无常也能一路喋喋不休,总是一副阴诡笑容示人的白无常都被他烦得笑不出来,将他一把扔在判官司便拉着黑无常匆匆离开。
阿里巴巴跪坐在殿内,向主事和各位鬼差挨个行礼,见了邱庆之,他笑容更灿烂。
“邱鬼使,实乃一表人才,百里挑一啊——说错了,应该是一表鬼才。”
邱庆之无奈地摇摇头,也向他行礼。
阿里巴巴在幽冥界须待满七日才能入轮回司,他性情温和,喜欢聊天,虽然偶尔说些离谱成语,却无伤大雅,蹲在说书先生身边听故事,与他格外投缘,于是不过短短一日,他便与众多生魂打成一片。
小生魂们整日听说书先生讲地府故事听得多了,想听些新鲜的,就缠着阿里巴巴问他人间事,他格外有耐心,讲些人间哄孩子的故事,很受小生魂们喜欢。
他在幽冥界的几日,邱庆之总能看见一群淘气的小生魂跟在他身后往鬼市去,邱庆之想,或许与他生前已为人父有关。
直到阿里巴巴要离开,邱庆之站在旁边看他和小生魂们告别,拿出在鬼市给他们买的告别礼物,一个个地哄,趁着说书先生讲故事的空档,拉着邱庆之一溜烟儿跑远了。
“他们没发现我走了吧?”阿里巴巴问道。
邱庆之摇摇头,“年幼的生魂们智识不全,过几日便不会再记得这些,你且放心。”
阿里巴巴与邱庆之一同走过望乡台,他并非中原人士,孤身一人在神都漂泊,回望却在一片混沌的黑色云雾中朦胧看见了遥远家乡的模样,忽而心中阵阵酸楚。
邱庆之也循着他的目光往那处烟波中望去,他毫无记忆,却觉得那里有什么模糊景象要冲出桎梏来到自己眼前,总让他隐隐约约想起一个少年人。
他站得很久,久到被阿里巴巴拍了拍肩膀才回过神。
“邱鬼使没有记忆,看望乡台也会触景生情,近乡情怯吗?”阿里巴巴问他。
邱庆之摇摇头,“只是一些模糊的感觉罢了。”
阿里巴巴难得沉默片刻,“邱鬼使,望乡台是人间复刻,若你看到了什么,必然是想起了谁。回首临川归不得,冥中虚筑望乡台——这是我们少卿告诉我的。”
阿里巴巴还在费尽心思考官八时,一度十分沉迷于民间话本,鬼怪志异,天外飞仙,拉着崔倍好奇地问民间关于地府的传说。
崔倍架不住他的追问,只好从酆都大帝讲到阴山八景,讲忘川河,讲奈何桥,讲望乡台,讲魂飞魄散,讲几世轮回。只是谁也没想到,除了阿里巴巴,李饼也听得格外认真。
阿里巴巴不好意思道,少卿,我只是听听故事,官八我还是在认真地学!
李饼沉浸在崔倍的话里,片刻才回神。
彼时阿里巴巴尚还看不明白李饼的表情,直到与上官檎成亲,又在她难产那日送走她,很久以后他抱着牙牙学语的幼儿思念上官檎时才忽然明白,李饼的失神只是在思念邱庆之。
因为生死相隔,才会迷信神佛鬼怪,妄想让思绪离逝者近一些,求得心安。
清明寒食,阿里巴巴与李饼一同走在寒意料峭的山腰,李饼忽然问他,如果百年之后还能遇见上官檎,他想说什么。
阿里巴巴想了很久,官八的教材他背了七遍,却找不到一句话能表达他的厚重的思念。
李饼没再追问,只是轻轻往邱庆之的墓前撒了一抔土,落满了桂花金黄的花瓣。
“邱庆之,”李饼温柔地摩挲着墓碑上邱庆之的名字,“又一年春来了,看见桂花了吗?”
8.
奈何桥下,阿里巴巴将李饼的问题向邱庆之重新问了一遍。
“邱鬼使,若你见到了挂念百年的人,你想同他说什么?”
在地府多年,一开始邱庆之还会徒劳地思索自己丢失的记忆,试图想象自己若是见到与自己约定的人,应该说些什么,问是否安好,还是道思念漫长。年岁久了,邱庆之便不再思索,只默默当一个安静的使者,送往来生魂去往轮回。
奈何桥上浮沉着万千魂灵,闪烁着微弱荧光,孟婆告诉邱庆之,每个荧光都代表着一段难以割舍的执念,每个执念背后,都是一颗苦痛与固执生长的种子,枝蔓一般从血液到魂灵,缠绕着不肯离去,只有孟婆汤才能洗去这些重若千钧的情谊。
邱庆之露出一个笑,“我不知道同他说什么才好。我只知道,若能相见便已是幸事。”
他从袖里乾坤中飘出一张闪着蓝色火焰的纸条,墨迹仿若未干,字迹竟是上官檎的。
“我从其他鬼使那里替你打听一二,尊夫人给你留了话。”邱庆之望着阿里巴巴震惊的神色,解释道,“她会在奈何桥边等你,不管多久,定要与你相见,这张纸条便是你与她相见信物。”
那张纸条飘在阿里巴巴的手掌上,轻柔得好像上官檎红着脸第一次吻他的脸颊。
阿里巴巴郑重地向邱庆之行礼。
9.
三生石前的小生魂们在阿里巴巴投胎后唉声叹气了好一阵子,直到黑白无常带来了孙豹。
孙豹脸上的疤已彰显了他生前的身份,可惜生前的荣耀在死后却成了他罪业的象征,虽是国战,仍是杀戮,孙豹在判官司待了一个时辰,终是被判去罚恶司服刑一载。
他在三生石前悠闲地与说书先生一人靠在石柱的一边,对自己判罚毫不在意。
孙豹讲国战,讲少卿,讲将军,讲永安阁。
说书先生闭着眼小憩,悠悠道,“嗐,我当是什么人,原来就是永安阁那群恶鬼啊。”
孙豹眼睛一亮,“老头儿,你知道永安阁的事儿?那群王八蛋下来了,判官司怎么判的,快给我讲讲。”
小生魂们也起哄,“讲讲!讲讲!”
说书先生被吵得头晕,摆摆手道,“有什么好讲的,恶鬼嘛,世间皆有……”说到一半他又看见邱庆之路过的身影,连忙叫住他,“来来,邱鬼使,你来说说,你告诉他们,当年那群叫什么永安阁的老鬼们都去哪儿了。”
临时被叫住的邱庆之望着一大和一群小的期盼的眼神,坦然解释道,“虽然极恶行为在地府不常见,但像他们残害无辜之人逃脱生死簿的倒也并非地府首起,早有先例,我听说阎王也收到了各位鬼帝的指令,将一干恶魂统统被打去饿鬼道受罚了,没有一千年难以消其罪业。”
说书先生哼哼两声,道,“这下你们听得可满意了?”
孙豹看了看他,又转头去看邱庆之,莫名觉得这件事的结果合该就由邱庆之来说。
冥冥之中皆有响应。
10.
孙豹健谈,去罚恶司受刑之前给爱听故事的小生魂们讲了不少见闻。
只不过大多是讲他那个足智多谋的少卿大人,和他那些共同在明镜堂认识的兄弟们,还会出现一个没有名字的将军,讲他孤苦的出身,极高的天赋,过人的胆识,坚韧的心性,讲他被全天下误会,被少卿误会,仍在自己的路上踽踽独行,一柄剑,一把弓,像他两个沉默的好友,陪着他不知行了多少路,最后替不知多少人觅得光明坦途,却只给自己留一个死局。
一个小胖丫头听得眼泪汪汪,捧着脸噘着嘴,可怜道,“少卿大人定是十分舍不得将军。”
另一个大眼睛的丫头搂着她,“将军好可怜,少卿也好可怜,他们还能再见吗?”
小胖丫头反驳道,“当然可以啦!少卿大人要是也死了,不就可以见到了吗!”
孙豹摸摸她俩的头,没有说李饼的身份特殊,或许不能有寿终正寝的那一天,只是叹口气,“我们少卿肯定盼着这一天呢。”
邱庆之站在不远处听。
他轻而易举地回忆起那位少卿的名字,是在看陈拾籍册时看见的,李饼。
可那位将军姓甚名谁,他却不知道,只觉得天下有情人,万般皆是求不得,难怪奈何桥的另一边徘徊着那么多不肯离去的魂灵。
他忽然很想知道李饼挂念的人谁,又是谁指引着他去轮回司,是否给李饼留了纸条,就像上官檎给阿里巴巴留下的约定。
邱庆之想,若是有一天他在这里遇到了李饼,一定会帮他这个忙。
11.
鬼言三年,人间三天。
地府是没有日晷与时辰的,生魂们也不需要入睡,只是还保留着生者的习惯,总要找个床榻躺下歇息,追逐生者本能。
他还未到鬼门关,便听见两道声音在激烈地争吵,准确地说只有一道声音在吵,另一道声音只是在劝慰。
“我就是不准你下来!无常大人不都说了吗,你阳寿未尽,现在回去还来得及啊!”
“既入鬼门关,便是阴魂,哪有回去的道理。”
“我不管,崔倍,你现在就上去,听见没,不然我是不会等你一起投胎的!”
“我在哪里你都会等我,那我在这里,或是人间,又有什么不同吗?”
崔倍声音轻轻柔柔的,说的话却不容置喙,王七被他气得后仰,伸出一根指头“你你你”,却不知道如何才能反驳他。
邱庆之上前去向黑白无常点点头,“无常大人。”
“邱鬼使。”白无常笑眯眯地打招呼,示意王七与崔倍,“喏,这位是判官司的邱鬼使,这位是王七,这个阳寿未尽,走不进来的是崔倍。”
王七看着邱庆之还愣怔着,崔倍已经恭敬地行礼,“邱鬼使。”
崔倍是自戕,在王七病逝的头七那日。
他生前霉运不断,死后却和一般生魂不同,不知为何,阳寿绵长,并不结束,黑白无常带着两人一路吵吵闹闹刚过鬼门关,崔倍却无法再往前。
黑无常看了一眼,说既然是阳寿未尽,那便重返人间吧。王七点点头,但崔倍却不愿意。
邱庆之从广袖中挥出一本册籍,上面王七与崔倍的名字皆在,只是崔倍名字淡了许多。
“崔倍,你确是阳寿未尽,若你已决定不再回人间,我会替你禀明至十殿阎王。只不过你需在此处待久一些,而且…自戕同样是罪业之一,你可明白?”邱庆之问道。
崔倍向他郑重行礼,“多谢邱鬼使,崔倍心意已定。”
王七在一旁抽抽鼻子,不舍地跟着黑白无常离去。
12.
邱庆之从十殿阎王殿内领到文书后,先去告知了王七,而后才去鬼门关接崔倍。
“我已告知王七,他会在三生石前等你。”邱庆之将文书递给他,“地府轮回何止千百年,十殿阎王殿也未见过你这种情况,只好向鬼帝告知。”
阎罗王殿为崔倍的事情争执不下,最后禀明鬼帝才得知,崔倍是鬼帝自幽都而生的一丝魂魄轮回而来,因此为生者时厄运缠身,为死者时阳寿难尽,竟是阴阳两界都难容的一缕生灵。
崔倍一时难以接受,拿着文书愣了许久,最终摇摇头笑道,“我从不知道,我竟只是一丝不完整的魂魄生出的意识。”
只不过这缕魂魄轮回几世,终于在这一世能遇上合衬的命硬人,他还有幸能主宰自己的命运,黄泉路上与王七相伴最后一载——看着邱庆之单薄的身影,崔倍忽然觉得幸运。
李饼将唯一的解药给了一枝花后,再也没能找到别的风生石。
十几年时移世易,夏红秋绿轮转不停,春风来了又走,人生境遇各自不同,年轻面庞也渐渐沧桑,只有李饼——他仍是与明镜堂初见的模样,眼眸中藏着许多沉重往事,却被坚定的目光压在心底,他还是年轻,仍然年轻,苍老的只有被死亡带走的那部分李饼的魂魄。
王七的病随了他父亲,发病时很突然,走得也很匆匆。
崔倍握着他的手,感受他的体温在自己手心中渐渐变得冰冷,耳中的轰鸣声回荡在四肢百骸,崔倍的眼泪一颗颗落在王七的手掌上,却再也叫不醒这个总是耐不住安静的人。
我还有许多话想和你说呢,崔倍轻轻地说。
李饼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用多说什么,崔倍从他眼中看见了从未真正离去的悲怆。
他们为王七收殓,选了他们熟识之人长眠的地方,将王七也葬下。
那地方在幽静的半山腰,种满了桂花树,李饼喜欢那里,他觉得邱庆之也会喜欢,便为他选定了这样美丽的地方沉睡。
下葬王七后,李饼与崔倍一起坐在越来越多的墓碑前相顾无言。
崔倍的鬓角已经泛白,可一张娃娃脸仍隐隐带着稚气,他以前很少笑,后来遇见王七笑得便多了,久而久之,眼角的纹路也变深了。
崔倍笑道,没想到最终只剩下大人与我。
李饼开春便辞了官职,只是崔倍追随他多年,一时难以改口。
李饼望着树梢停留的鸟,摇摇晃晃地在枝头踱步,又自在地飞走,也对崔倍笑了笑,说我已辞了官,便不再是大人。又问崔倍日后如何打算。
崔倍没有回答他,只是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烂漫春光,眯着眼睛问道,大人有半人半猫的力量,这些年寻找了许多通寻阴阳的办法,可有头绪了?
见李饼沉默不言,崔倍没有再追问。
从王七发病时他便向大理寺卿递了辞呈,加紧整理了他能帮李饼搜寻到的案卷,崔倍向来对自己的人生毫无信心毫无计划,只是这次,他想遵从本心。
他相信李饼会理解他的决定。
13.
王七与崔倍坐在三生石前,一时默默无语。
魂魄没有五感,即使王七被崔倍拉着手,也没有任何熟悉的温度,他遗憾地叹口气。
崔倍心情很好,看着他直眉楞眼地笑,并不说话。
“笑什么,你笑什么。”王七不满地朝他嘟嘟囔囔,“命没了,五感没了,还要去罚恶司受刑,别的鬼三魂七魄,你一魂一魄,在罚恶司里受不受得住啊。”
“没关系,我抗得住,也不会太久。”崔倍不以为意,“等我出来了就去找你,你这次可别把我一个人留在奈何桥。邱鬼使替我问过,鬼帝应允了,我可以跟着你去下一世轮回。”
王七还来不及高兴,又立刻叹口气,碎碎念道,“邱鬼使。哎——是啊,他现在是邱鬼使了,不是我们认识的邱将军,也是苦了他,居然要在地府干满人间的百年,还好咱们大人是长生命,不然可怎么等得到,但就算是长生,空空地等着也太孤单了。崔倍,你说你,你要是不下来还能陪陪咱们大人呢。”
崔倍乐于听他长篇大论的絮絮叨叨,也只是拍拍他的手,安慰道,“既然不许提,咱们不说便是。离开之前,我给大人留下我能找到的所有通灵案卷,大人有半神力,或许可以贯通阴阳也未可知呢。”
“你说大人这般长生,一个一个把咱们送走,得多难受呢,以后清明寒食,就剩下他一人,想想还是觉得,咱们这样儿已经是大幸事。”王七伸了个懒腰,看向沿着河流而来的身影,热络地打招呼,“邱鬼使!”
邱庆之一身玄色披风,朝二人点点头,“主事让我带话,王七的时辰到了。”
王七崔倍没有异议,只是手还紧紧握在一起。
邱庆之看着,脑中忽然奇异地闪过一些抓不住的画面,他明明没有触觉,却觉得手心传来滚烫的温度,仿佛很久很久以前,他也这样紧紧握着一个人的手,用尽全身力气殷切留下只言片语。
他揉揉太阳穴,制止了这场怪异的头晕目眩。
14.
崔倍身上罪业未消,无法靠近奈何桥。
王七走进一片迷雾,转身向他挥手,大声说崔倍,我会等你,你快点儿来。而后眨眼的功夫他的身影便融了进去。
崔倍微微抬手想告别,可踮起脚张望片刻也没再看见王七出现,才发觉告别竟是这样猝不及防,即使他们都做足了准备。崔倍沉默地退回到邱庆之旁边,拱手道,“邱鬼使,走吧。”
罚恶司的大门隔绝了幽冥界里的恶鬼,崔倍仅是站在门口就感觉到了灼烧的痛与刺骨的寒,不由得皱起眉。
“因你魂魄比常人要单薄,因此才会对刑罚的疼痛如此敏锐。”邱庆之向他解释,停顿片刻又问道,“你可明白,若你魂魄消散,就走不出罚恶司了,王七若是等你,只会在奈何桥上一直等到无法转生。崔倍,值得吗?”
崔倍生前是个体弱的文官,看起来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其实一掌能拍碎核桃,将完整的核桃仁挑出来摆在盘子里,看王七一口一口吃得欢,再惊诧地跳起来问,崔倍你你你你拍碎的?
崔倍常常头顶乌云,走路平地摔,每逢鬼节必倒霉,和他出行的人准没好事,只有王七命硬——非硬也,能抗。王七第一次被崔倍连累得滚下山崖摔断胳膊,整整三个月没睡好觉,他却绝口不提,还说这次破了你的诅咒,以后就不会那么倒霉啦。
崔倍双唇发白,目光与邱庆之相撞,露出点倔强的笑意,“邱鬼使,地府森森,不见天日,你记忆全失,需在此处待满人间百年,再与阎王交换一个语焉不详的机会,值得吗?”
邱庆之了然地笑,向他行一礼,“珍重。在下会常去奈何桥替你照顾一二,放心吧。”
罚恶司的大门合拢,隔绝了众多恶鬼撕心裂肺的惨叫与哀嚎,也隔绝了崔倍的身影。
邱庆之想,那缕孤魂还有强烈的执念系在奈何桥上,想来也是不肯消散的。
如同自己一般。
15.
从陈拾开始,大理寺名单上的生者邱庆之都已经见过,唯独没见过众人口中的李饼。
邱庆之莫名其妙地想,李饼果真长寿吗,简名长寿——人间智慧竟有一定道理。
他还是在判官司迎来送往,日日可见无数个或伤心或仇怨的生魂,休憩时他就去三生石前找说书先生,听他把从孙豹那儿听来的故事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地又讲出去。
故事的主角总是李饼,他有两小无猜的知己,却形同陌路,他有慈祥智慧的父亲,却抱憾而终。他原本重病缠身,天不永年,却在一次意外中痊愈,后来回到神都,探查真相,为父报仇。在小生魂们爱听的故事里,李饼是个足智多谋又伶俐可爱的大英雄,最爱吃鱼,也爱赖床。
偶尔还会讲到李饼那位陌路的知己,萧瑟而飘零的一生,最终碎在李饼怀中。
邱庆之听得失神,好似身在其中经历一遍,虚无的身体里有一股不知名的疼痛折磨得他意识模糊,好像魂魄都要被疼痛撕碎。
“老先生,那李大人现在是不是还好好地活在人间呀?”一个软糯糯的声音传来,拉回了邱庆之几近沉睡的神志。
说书先生点点她的鼻子,“是呀,小不点儿,你快去投胎,说不定还能见到人家呢。”
另一个娇生生的声音一边抽噎一边说,“那李大人太可怜了啊,他没有爹爹,没有朋友,也没有将军了,他该怎么办呢……”
“是啊,人间本就是离别。他该怎么办呢。”说书先生靠在石上,哼起了荒腔走板的调子。
邱庆之在这悲凉的调子中恍然回忆起王七对崔倍的哀嚎,说崔倍,你就应该晚点下来的,不然咱们大人一个人扫那么多墓,哪里祭奠得过来呢。
人间行者百千,往来皆是陌路,李饼走在川流不息的人潮里,熟悉的归宿竟是那片埋骨之地。
16.
地府是天地间最阴冷吊诡之处,不仅仅是因为这里没有日月,没有花鸟,没有一切富有生命力的事物,更是因为这里是万物的终结与开始,好似连春风流连至此,都会在空中被扼杀。
只有死亡才会带人间生灵来这里,没有生魂心甘情愿留在此处,这么久以来,只有邱庆之。
现在又多了一位。
黑白无常被来人堵在鬼门关前,二位拘魂使上下打量来人。
黑无常道,“阳寿未尽,生灵原路返回。”
白无常道,“看来是个八字轻的。撞鬼了吧,小郎君,快些回人间去,否则生魂离体再久些,咱哥俩今日可就要多带一条生魂回地府了。”
来人枯萎的目光在二位使者面上缓缓流转,而后慢慢拱手,行了个礼,声音疲惫不堪又有些沙哑,像形容衰败的老人。
“劳驾二位,我来找人。”他自嘲一声,纠正道,“找一个死了很久很久的,鬼魂。”
黑白无常互相看一眼,还没等他们回应,来人却莫名被一阵阴风吹散,返回人间去。
白无常把舌头伸回去,“小黑,咱哥俩拘魂这么久,头一次遇见这个吧?”
黑无常冷峻地点点头,“回去报告阎王。”
却被白无常一把拉住,“小黑,你猜这个人会不会是冲着邱鬼使来的?”
黑无常目光无神地与他对视,白无常露出阴诡又喜乐的笑,“你再猜,他明日还会不会来?”
黑无常掉头就走,没跟他猜来猜去,也没报告阎王。
又一夜,那人又一次在鬼门关前朝黑白无常行礼。
他看上去没那么疲倦,声音也亮了些,仍是谦谦有礼道,“劳烦二位鬼使,在下来找人。”
白无常咯咯地笑,“地府哪有人?找鬼是吧。地府的鬼太多了,受罚的,投胎的,执念未尽的,消磨罪业的,万般鬼怪皆不可说,你怎么知道你要找的鬼,没去投胎呢?”
他摇摇头,“我找过了,他没有转世。”
白无常哼一声,“今日咱哥俩不忙,且听你说说吧,你姓甚名谁,又要找谁?”
“在下李饼。”李饼的身形闪着属于生者幽蓝的荧光,“我来找,一个叫邱庆之的生魂。”
17.
李饼跟着黑白无常怅然若失地走在幽冥界。
他的魂魄只是暂时离体,阳寿未尽,整个幽冥界的生魂与鬼差里,只有黑白无常才能看见他。
地府与他想象得差不离,往来鬼差身形萧索,面色苍白,唇如鲜血,眸如点墨,飘荡在各处,引领生魂往来。
沿着忘川河往里,在三生石前,李饼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见到了自己想见的人。
邱庆之坐在说书先生旁边听他口若悬河讲大理寺的故事,脸上带着浅浅的笑。
李饼猝不及防,骤然停下脚步,目光在那道苍白生魂脸上徘徊,仿佛不敢确认那是邱庆之。
他的身形与生前相比单薄了许多,艳丽吊诡得毫无生气,可他像十七八岁那般毫无心事地笑,就轻易将李饼沉寂多年的人生往前翻篇——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疼痛,确信自己此刻与他阴阳两隔的事实。
邱庆之看不见李饼,只能看见莫名站在不远处的黑白无常,“无常大人,是否有事寻在下?”
黑白无常对视一眼,不知如何解释,只能欠身有礼道,“邱鬼使不必多礼,路过而已。”
今日听说书先生故事的又换了一批小生魂,可讲的故事还是那些,从邱庆之讲起,讲到人间悲欢离合,朝代更迭,最后又绕回邱庆之身上,说邱鬼使已经捱过九十年,眼下还有最后十年。
小孩子们又缠着邱庆之要听他讲故事,邱庆之为难地摸摸鼻子,找了个借口有点狼狈地离开了。
李饼的目光随他而去,飘向很远。
他听得很明白,邱庆之与阎王用光阴做交换,只为了一个心愿。
18.
李饼站在十殿阎王殿中间,环顾四周,生魂的交谈十分嘈杂,却不是令人愉悦的嘈杂,更像是千百种痛苦呻吟交织的噪声,忽远忽近。
“李饼,敢闯地府找生魂的人,就是你?”阎罗王坐在大殿之上,那竟是个年轻人的模样。
李饼恭敬道,“正是在下,人间通灵之术繁多,偶得几种方式,便逐一来试。在下无意干涉地府运转,只是……只是想见他一面罢了。”
疼痛如影相伴,反而让李饼实实在在感受到胸腔里高低起伏的震动——自己仍活着。
年岁没有冲刷走邱庆之在他心里留下的伤痕,反而将他的灵魂荡涤得更干净更纯净,李饼无数次在午夜梦回想起邱庆之的眼神,投在烛火上一双湿润的,多情的,柔软的眸。
可那时自己只是迫切地寻求他变化的原因,心神震荡,因而错失了藏着千言万语的眼神。
李饼想,若是他面对邱庆之还能保持一贯的冷静从容,是不是结局会有不同。
从李府到黄沙峪,再到金吾卫和永安阁,最后在大理寺秘阁李饼的怀中,邱庆之行过漫长而孤独的路。而从大理寺秘阁开始,李饼的脚步遍布大唐万里河山,行过同样漫长而孤独的路,好似踏着邱庆之的身影,映着他的思绪,与他感同身受。
年轻的阎王苍白着一张脸,声音也冰冷,“李饼。阴阳两隔,互不通融,生者与死者之间自有天堑,你是想逆天而行吗?”
“在下从未想要逆天而行,只是阴阳两分,若真有天堑,在下又怎有能力站在阎王殿中与阁下对话。”李饼微微欠身,不卑不亢道,“在下方才已经说过,所求不过是再见他一面。”
阎王顿了顿,“你方才已经见到他了。”
李饼道,“的确,所以我已听说了他与阁下的交易,邱庆之会答应,原因定与我有关。只是我不明白,阁下这么做又是何意。”
阎王殿内话语窃窃,各殿纷纷传来主司的声音,阎王耳听八方,叹口气道,“李饼,你可知你的姓名并不在生死簿上。古往今来逃脱生死簿乃是极恶之行,因你不再有生死之分,因此你与邱庆之的罪业便由他一人承担。他的记忆与百年光阴,与其说是与地府交换,不如说是他魂飞魄散之前,鬼帝给了他一次格外的开恩。”
看着殿下李饼震惊又痛楚的神色,阎王几乎不忍再说。
19.
邱庆之被鬼帝抹去记忆的那天,脑中一片空白,心中一片茫然,不知何年何月身在何处,也不知自己来路与归处。但他天性擅长蛰伏,因此并不慌乱,只一心一意做好阎王吩咐的差事,隐隐记得自己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去做,和一个人有关。
恢复记忆的瞬间与被抹去记忆很像,都是无知无觉的,好像一片雪花飘进天灵盖。
而后邱庆之才记起,没有记忆的生魂是不会知道雪花长什么样子。
忘川河水不断翻滚,之前对他的衣摆避之不及的彼岸花缠住他的脚步,宛如知道他恢复记忆一般贴着他的身体绽放一朵猩红妖冶的花。
邱庆之轻轻合上眼。
李饼的面容从云雾里解开束缚,与李饼有关的一切也渐渐清晰。
他再睁开眼,李饼的魂魄正站在他面前,一身月白的长袍,通红的双眼,是他与李饼死别那日的模样,旧页哗啦啦倒回,停驻在他们生命里难得的拥抱。
“好久不见,邱庆之。”李饼露出轻松的笑容,小心翼翼又满怀希冀地问,“想起我是谁了吗?”
“李饼,好久不见。”邱庆之喊他的名字,恍然想起阿里巴巴的问题——
如果你遇见他,你会说什么?
邱庆之深深凝望着他,在他眼底看见他们的来路,却看不见他们的归途。
他的笑容历经沧海桑田,竟还像他们初见那般澄澈,“阿饼,神都的桂花开了吗?”
20.
十殿阎王殿前,邱庆之与李饼并肩站着,李饼握着他的手。
尽管邱庆之无奈地表示,自己是生魂,没有五感,李饼还是将他冰冷的手紧紧捂在手心。
阎王身后是一道通天蔽日的幡幕,映着鬼帝的身影。
“我明白。”李饼回答他,感觉到邱庆之的手骤然握紧了些,“只是仍有一事想恳求鬼帝。罪业我愿一力承担,邱庆之他……不该为我所连累,百年光阴与轮回换十年人间的事,恳请鬼帝三思,留他一丝魂魄。”
鬼帝叹息,殿内传来阴冷的鬼风。
“李饼,非我不愿,只是地府有地府的秩序,非我可以打破。若我答应你,替邱庆之保住一魂一魄,他便可像崔倍一样,去罚恶司受遍酷刑后进入轮回道,但你的生魂无法承受如此罪业,今日怕是难以走出鬼门关,你可想好了。”
“我不愿意。”邱庆之向鬼帝行礼,“既然我与鬼帝有约在先,恳请鬼帝先履行与我的承诺,君子重诺乃是立身之本,在地府,违背承诺也是罪业之一,不是吗。”
李饼拉住他,咬牙道,“邱庆之!你休想!”
阎王殿内一时沉默。
二人身后的大门缓缓开启,一个老头悠悠踱步而来,摸摸胡须,站在李饼与邱庆之身边。
正是三生石下的说书先生。
“鬼帝,久不现身,近来可好啊。”说书先生热络地打招呼。
鬼帝的声音中满是无奈,“金地藏,你不是在三生石下讲书,就是去人间游历,现在终于舍得回来了?”
金地藏摇摇手中的蒲扇,点了点邱庆之,“鬼帝,邱鬼使和李大人好歹是我说书故事的主角,一个半死一个魂灭,你让我以后的故事怎么讲呢,我必须得回来一趟啦。”
21.
鬼帝的真身没有帷幕上的影子威严,反倒是仙风道骨,一副清俊书生的模样,教人很难将他与幽都鬼气森森的极阴之地联系起来,说书先生老金也只是地藏菩萨的面具,真正的金地藏其实是位笑眯眯的年轻男子。
邱庆之与李饼相对而坐,李饼显然还没有从方才的情绪中回神,紧紧攥着邱庆之的手不放。
邱庆之没有痛觉,但李饼还有,他怕李饼弄疼了手,便轻轻拍他,“在想什么?”
“在想,若是我这次没能找到你,是不是要等你还魂陪我,无知无觉过十年以后,才会知道你为了我身死魂灭。”李饼叹口气,“邱庆之,你怎能如此?”
若果真如此,李饼再上穷碧落下黄泉,也不可能寻找到邱庆之一丝魂魄转世,他只是想一想这种可能性,都会觉得长生天如同灭顶之灾禁锢着他刻骨的痛楚。
“不是我,那便只会是你。”邱庆之平静地说,“让我知道你会遭受魂飞魄散的惩罚,我怎么会坐视不理。就如同当年,你送我从戎,前一夜你爹来找过我。”
他们没有机会说当年,此时却在渺茫轮回前说当年。
“后来我猜测,你爹来找我或许是想告知我真相,却不知为何没有和盘托出,或许是我那时尚且年轻,无力托举那样的阴谋。于是他只说,若有一日他先你而去,请我定要好好照顾你。”邱庆之的眉目闪过一丝痛惜,“只可惜我那时并不知晓他查到了什么,直到我去了黄沙峪。”
再后来的事,他们都还记得。
李饼本以为,他活得已经够久,不再在意这些,直到亲耳听见邱庆之的解释,他才惊觉心底有一块坚硬而疼痛的壳被悄悄打碎。
金地藏从帷幕后走出,笑眯眯地向二人点点头,示意他们跟上自己。
一路沿着忘川河走去了阴曹司,主事城隍见到金地藏,恭敬地行礼,退到一旁。
金地藏从袖里乾坤找出生死簿,那本记载了世间生灵世世轮回的册籍像波纹般出现在空中,渐渐消融,只留下写了邱庆之名字的那一页。
缓缓飘在李饼面前,发出幽暗的蓝色光芒。
李饼不解,“在下愚钝,这是何意?”
地藏的声音如泉水潺潺,沁人心脾,“李饼,我已说服鬼帝给你二人一个机会。此页是邱庆之生魂的生死簿,若将他从生死簿中除名,他便会超脱肉身,与你五感同一。只是一旦脱离了生死簿,寿数难定,即便是我与五方鬼帝也难以预料你们的二人的命运。等你们二人百年以后,生魂不再入轮回道,而沉在幽都长眠,直至修炼出魂灯才能重返幽冥界。”
地藏望着二人,“你们可愿意?”
邱庆之下意识看向李饼,李饼却已经诚挚地叩首,“李饼绝无怨言。”
于是邱庆之也与他同叩首,“在下求之不得。”
22.
朝阳东升,日光照耀在邱庆之脸上的那一刻,陌生的热度让他有片刻失神。
邱庆之睁开眼,不知何时,他与李饼已经离开地府,双双躺在一间布置简朴素净的房间里。
房内摆着邱庆之曾用过的弓箭与配件,底部用小篆刻着一个“邱”字,几乎要被磨损得摸不出来,除此之外还挂着一张栩栩如生的邱庆之画像。
出自李饼之手。
李饼悠悠转醒,在日光里眯着眼,长长吐纳一口气,目光接触到长身玉立的邱庆之时忽然凝固。
邱庆之不解地向他走去,在他鼻尖上点了一下,笑道,“怎么傻了,别说是不认识我是谁了。”
李饼眨眨眼,也笑了。
“当然认识,你是前左金吾卫将军邱庆之,卒于二十五,又当了近百年邱鬼使,被我从地府里抢回了人间。我只是,只是——”
只是以为这又是自己的一个幻梦罢了。
邱庆之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在他额间落下一个温热的吻,想要让李饼忘记地府里苍白冰冷的邱鬼使。
他说,“不是梦,李饼,是你将我带回人间了。”
百年如一瞬,弹指一挥间,屋外桃花又开,春风卷来一叠香。
人间朝朝暮暮,思念堆积如山,李饼与邱庆之千秋同在的第一日,便在这迟来的芳菲中绽开,而后也会在年复一年的山明水秀草长莺飞中,遥遥不尽。
(完)
今天也是米白老师生日!祝岁岁有今日,年年有今朝
彩蛋粮票可解,一点邱庆之叫李饼夫君的小故事,不解锁也不影响正文。
写得很艰难TT希望长歌老师会喜欢。
*爱意满盈·邱饼520&521活动[520·18:30]
*现代AU,1.5w完结,开发部经理×产品部组长办公室隐婚
BGM:陈慧琳-前所未见
邱庆之收到李饼发来的工作消息时正在听自己部门的季度述职。
李饼先公事公办地发了一个友好的笑脸表情,然后说Hi,忙吗,方便来一趟会议室吗。
邱庆之也公事公办地回复了一句,好的稍等,5分钟内过来。
想了想又加上一个...
想了想又加上一个常用的猫猫头表情。
邱庆之合上笔记本,看向述职PPT上三纸无驴的来仲书,面无表情地说,“产品部有个会议需要我过去一趟,来仲书,我再给你三分钟,讲得完吗?”
邱庆之拎着电脑走出去,玻璃门外带起的风吹得他风衣一角飘起来。
仿佛是想到什么,邱庆之又退一步,侧头扫了一眼会议室里一排长袖格子衬衣和雷打不动的黑白灰圆领T恤的程序员们,和颜悦色。
“人事经理前两天让我和大家同步一下,虽然咱们部门不用出去跑业务,但着装上多少要注意一下,适当地突破一些兄弟部门对我们的刻板印象,大家有意见吗?没有就散会,有的话可以私下跟我说。”
邱庆之的衣品在开发部一直很好,修长的身形与凌厉的五官,加上他自带的生人勿近的气场,以至于每次会议都没人相信他是程序员出身——虽然刻板印象要不得,但看着自己部门的人一周五天不重样的格子衬衣,邱庆之想,有时候刻板印象也不无道理。
只不过邱庆之没办法给组员们什么帮助,主要是因为他的穿搭都是李饼一手包办的。
邱庆之进会议室时,产品部与甲方公司负责小组正诡异地沉默着。
与李饼对视一眼,邱庆之换上官方笑容与对方握手,“花总,好久不见,我是开发部负责人邱庆之,系统任何开发上的问题都可以与我沟通。”
“哟,这不是大名鼎鼎的邱经理,幸会幸会,”一枝花扫了眼冷脸的李饼,语气相当不客气,“既然邱经理可以直接与我司沟通系统问题,那李组长的团队在我们的项目里除了拖后腿,还有别的作用吗?”
会议室里还坐着李饼团队的其他人,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一致看向毫无波澜的李饼,觉得气氛莫名变得剑拔弩张。
王七半低着头冲其他几人做口型:有奸情!有猫腻!
邱庆之维持着八方不动的官方笑容,“花总,我说的是系统开发的问题可以与我对接,所有的系统需求与产品设计,还是由我们更专业的李组长团队负责更能提升项目双方的合作效率。”
一枝花不屑地翻个白眼,“邱经理还是和以前一样,这么擅长强词夺理。”
“就事论事而已,花总客气。”
邱庆之顺势在李饼身边的位置坐下,拿过他的鼠标点开设计图,对甲方提出的系统开发问题进行解答,语速得当,逻辑缜密。
李饼本来憋了一肚子火,没想到邱庆之在他身边坐下后,居然在唇枪舌剑里抽空捏了捏自己手,安慰意味不言而喻,于是他的火气消散了一半。
邱庆之耳侧飘来李饼在恋爱周年纪念日给他送的香水,温和醇厚的木质香在李饼鼻尖炸开,有效抚平了另一半火气,李饼一边想“邱庆之这个男的未免太心机”一边舒缓了神色听他侃侃而谈,一边又想,这是谁对象,真是挺帅的。
原来是我对象啊——李饼抿了抿嘴,忍了一个笑容。
有八面玲珑能言善辩的邱庆之在,和甲方的会议在两个小时之内高效结束,李饼让组员先回办公室,自己和邱庆之一起将人送下写字楼。
一枝花走在最后,目光在李饼和邱庆之之间扫来扫去,表情相当玩味,“都说好马不吃回头草,怎么你们兜兜转转又混一起去了。”
李饼挑了挑眉,“花总,我和邱经理的私人关系,也是贵司的需求问题吗?”
“只是我个人疑问而已,李组长不想说就不说。”一枝花很欠揍地笑,“李组长,我这里有不少邱经理当年喝多以后哭着喊着要回国找你的视频,你不好奇吗?”
邱庆之看了眼正在等一枝花上车的司机,对一枝花做了个“请”的手势,打断了他的神神叨叨,“花总请吧,李组长想看我随时可以给他看真人版,不用花总费心。”
李饼对着一枝花耸耸肩,附和地和邱庆之做出一样的动作,“花总,请吧,会议纪要我们会尽快整理出来的,有问题随时沟通。至于私人问题,我没兴趣回答。”
邱庆之与李饼一起等电梯。
李饼穿得很休闲,灰色连帽衫与牛仔裤,头发刚刚修剪过,走出去像大学生。反观邱庆之,黑色长款修身的风衣与西裤皮鞋,整个人透露着成熟商务精英男的风范,完全看不出是居家时穿着白T蹲在地板上和生气的猫讲道理的人。
也看不出他俩是同一个被窝里出来的一对。
反光的电梯门上映着两人的身影,邱庆之微微偏头,小声问,“还在生气?”
李饼双手抱臂,眼睛骨碌碌地左右看看,确认没有认识的人以后才矜贵地踮踮脚,也不看邱庆之,“没有啊,你哪只眼睛见到我生气了。邱经理,你的风流债找上门了,跟我有什么关系?”
邱庆之了然地点点头,“看来是还在生气。”
李饼噎住。见四下无人,飞快地踩了他一脚,“一边儿去!谁跟你生气。”
锃亮的皮鞋上印着半个灰扑扑的球鞋脚印,邱庆之一点儿不生气,反而踏着风一般的步伐,微笑地将李饼送回产品部,和他的组员们友好地打了招呼,才往自己办公室走去。
李饼的组员早就在二人送甲方下楼时激情猜测起了八卦,此时此刻看着自家领导走回来,五双热切或好奇的眼睛聚焦在李饼身上。
李饼下意识地对着手机屏幕看了看自己的脸,莫名其妙地问,“看着我做什么?我脸上又没东西。会议纪要整理完了?”
王七嘿嘿一笑,“崔倍正在整理呢,组长,邱经理跟花总怎么会认识啊?”
李饼更莫名,“你怎么不去找开发部打听,问我干嘛?”
王七抿抿嘴,没敢接话。
大半个公司都知道产品组李组长和开发部邱经理年轻气盛时有过一段短暂的恋情,前男友见面本就分外眼红,更何况昔日恋人现在居然变成了产品与开发,不管怎么看都是死对头的关系。但两人见面总是云淡风轻的,好像过往爱恨情仇不存在,走进办公室就是微笑打招呼的单纯同事关系,一度让两个部门的人都疑惑自己听来的八卦是不是空穴来风。
李饼福至心灵地感应到了王七没敢讲出来的话。
他看了看在八卦上嗷嗷待哺的几个组员,了然一笑,压低了声音,“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从哪里知道的——但你们应该都知道我和邱庆之……嗯,以前在一起过吧。”
五个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第一个点头。
李饼叹了口气,“后来他要出国,我们就异国恋,再后来他劈腿了花总,就把我给甩了。不过都是旧事了,你们听听就行,别影响工作。”
信息量太大,王七的舌头打着弯,大着胆子提问,“组长……真,真的吗?”
李饼皮笑肉不笑,“你们猜?”
邱庆之不知道李饼跟产品部的人讲了什么,只觉得下班时产品部的人投向自己的目光十分复杂,又热烈又期待,甚至还夹杂了些许谴责。
李饼下班时会先搭乘两站地铁,再在地铁口靠近商场的B1层找到邱庆之的车,一起回家。
邱庆之第一次听说这个方案时沉默了几秒,疑惑地问说阿饼,我们不是合法夫夫吗,为什么听起来这么像偷情?
李饼自己琢磨着也觉得十分背德,但他们的故事解释起来很复杂,公司里关于他们的八卦又实在太多,李饼并不很想对外人讲他们那些中二狗血的独家回忆,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决定先瞒下他们已经领证的事情,以后尘埃落定了再找机会说也行。
邱庆之没有意见。
只要是李饼想做的,邱庆之都觉得很好,除了当年李饼要分手邱庆之觉得很不好,连夜买票飞回国顶着40小时没睡的黑眼圈问为什么要分手以外,邱庆之对李饼的决定没有意见。
李饼猫进邱庆之的副驾,眯着眼伸了个懒腰,而后舒服地长叹一声,“哎——呀——!一天天的,破事儿还挺多,累死了。”
邱庆之看着他哼哼唧唧觉得很可爱,顺手在李饼脸颊上轻轻捏一把,缓缓发动车,“累的话我先送你回去,然后我再去超市买东西。连着两个周末下雨没出门,家里食材都快没了。”
李饼摇摇头,“一起去吧。”
他很喜欢和邱庆之逛超市。
公司同事只以为他们是在大学结缘才恋爱,其实很小的时候李饼和邱庆之就认识了,两家住得很近,邱庆之的家庭遭遇意外后常常被李饼拉到自己家里开小灶。
念中学时他就喜欢拉着邱庆之逛琳琅满目的超市,看人家小孩坐在购物车里他也要坐进去,邱庆之也不拦着,推着他走,一路走一路随他抱了一车想吃的零食——然后被工作人员制止,他再把李饼拉出来,一边擦干净购物车一边和李饼一起道歉。
中学学业重,李饼身体不好,难得能出门玩儿,超市就成了他和邱庆之约会的小天堂,一个货架一个货架地看过去,假意挑选物品,两人一起推车,不经意地握住对方的手,嘴上还要找蹩脚的借口说“你推歪了”。
那时的李饼有种幸福的错觉,他和邱庆之像一对真正的情侣,在为自己的小家庭采买。
那种幸福幻想支撑着他生病,手术,恢复,和邱庆之分分合合,直到现在他仍念念不忘,不管再困再累都要和邱庆之一起去超市——不同的是他们现在有真正的二人一猫小家庭了。
邱庆之没拒绝他,只细心地将座位往后放了些,让他在路上短暂地补眠。
李饼却没有睡着,掀开一只眼皮看邱庆之开车,思索着一枝花那句“喝多以后哭着喊着回国找你”,抿着嘴想象一板一眼不动如山的邱庆之情绪失控的样子。
“哎,问你。”李饼凑到他身边,想把下巴搁邱庆之肩上却被安全带拦住,“你当年真的喝多了然后哭着喊着要来找我,还被花总录下来了啊?”
李饼的眼睛圆溜溜,和家里小猫很像,拿上目线看人时像撒娇,邱庆之是个向来遵循原则的狠人,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只可惜原则上有个名为李饼的缺口,被他水光潋滟的明亮双眼望着,邱庆之没有任何抵抗的意愿。
一只手将他按回副驾,另一只手控着方向盘,邱庆之的行车轨迹毫无偏移。
“你要是想看,不用费劲找他,一会儿我买两瓶酒,晚上就能哭给你看。”
李饼和邱庆之拎着两大袋东西刚进门,家里的银渐层就循着鱼味儿迎了过来,往邱庆之手里的袋子上扑,看见李饼后又马上钻进李饼怀里,幸福地卷成一个球。
“哎呀,好了好了,豆包好乖,跟哥哥嘴一个。”
豆包是邱庆之在小区里捡回来的流浪猫,见他捡了只猫回来李饼还挺纳闷,结果就听邱庆之一边小心地给奶猫喂奶一边低声解释,因为像你。
豆包和李饼很投缘,和他嘴了一个,幸福地眯起眼。
邱庆之也凑过去,“豆包,和这个哥哥也嘴一个。”
虽然豆包是被邱庆之带回家,平时也是他劳心劳力地照顾,但高冷的豆包对他总是忽冷忽热,若即若离——邱庆之对这件事的评价是,李饼看见没,真的很像你。
李饼抱起豆包往邱庆之脸上蹭,见豆包不领情,只好自己代劳,在邱庆之脸上啵唧亲了一口,举起小猫爪子笑眯眯的,“嗯,和这个哥哥嘴了一个。”
邱庆之把一大一小一人一猫抱进怀里揉了两把,十分认命地拎着采买的东西去厨房整理,李饼就抱着豆包靠在门上观赏。深灰色中领针织衫是李饼看中的,很衬邱庆之的气质,显得人神秘温柔而内敛,又多亏他一身线条美丽的薄薄肌脂,举手投足间自带贵气,就算是在厨房,也让李饼看得出神。
邱庆之回过头,在他鼻尖轻轻点了点,“发什么呆?”
李饼理直气壮的,“看我对象啊,怎么了,你有什么意见?”
“没意见。对了,下班的时候经过你们部门,感觉几个人看我的眼神……”邱庆之回想几人的表情,很难形容,“你又给他们说了我什么坏话?”
邱庆之轻轻甩干手上的水渍,冷不丁地接话,把李饼噎住。
李饼更加心虚地低头揉捏豆包的小爪子,没和邱庆之对视,“我就说当年你出国以后劈腿了花总,就把我给甩了,随便他们信不信……好吧看样子是信了。”
邱庆之骤然顿住,没有接着往下说。
李饼在邱庆之出国当交换生后预约了手术,一期还挺成功的,只是在二期手术之前身体状况急转直下,尤其是看见同一个病房里的阿姨和他状况相似,走得十分突然,李饼感觉到近在咫尺的恐惧——他也会这样匆匆离世,来不及给邱庆之留下只言片语吗,所有构想的未来蓝图就此被自己扼杀,成为困住邱庆之的牢笼吗。
经过一晚上的深思熟虑,李饼觉得自己不该再继续拖累邱庆之的大好前程,选择了提出分手,还拜托爸爸不要告诉邱庆之真相。只是他没想到邱庆之会飞回来,也没想到自己能顺利扛过手术的所有阶段。
几年过去,两个被无常命运裹挟的少年人已接近而立之年,他们仍然幸运地相知相爱,认真地打理好他们的小小世界,这些事现在想来不过是他们美满人生中的小小波折,但对当时尚还年轻的李饼和邱庆之来说,却是实实在在地在天人永隔的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差点永失所爱。
邱庆之直到现在还不太愿意讲起这些,只好生硬地停住,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好了,都过去了,不说这些。”邱庆之将有点无措的李饼抱住,好像将自己缺失的一部分也抱住,安心地长长吐纳一口气,“现在你还健康平安,比什么都重要。”
豆包嫌挤,从李饼怀里跳下去,两人之间就不再有缝隙,心跳共振相连,让他很踏实。
刚开始在办公室隐瞒和邱庆之的关系还要若无其事地扮演合作同事时,李饼有点不习惯,经常讲着讲着就在言行间流露出“我们很熟”的态度。
比如拼桌遇见邱庆之,夹起不爱吃的菜就往邱庆之碗里扔。
再比如午休起来,李饼睡眼惺忪地看见邱庆之就往他身上靠。
好在两个部门的人只当是前任见面,场面尴尬几秒也就过去了,反而习惯了他们俩这种又是前任又是合作的关系。
但邱庆之好像十分喜欢这种扮演,在办公室左一个“李组长辛苦了”,右一个“谢谢李组长配合开发工作”,语气带着一点暧昧一点旖旎加一点揶揄。
李饼听得耳根发麻,磨磨牙想,好好地一个人,出趟国都学了些什么回来!
有时候趁没人注意,邱庆之还会面无表情地捏捏他的手,摸摸他的腰,甚至会在关着门的办公室里拉着李饼说今天开会怎么这么凶,别太上火,回家煮梨子水给你喝,过来亲一下。
玻璃窗上挂着没拉紧的百叶窗,门也没有锁,李饼伸出一根手指推开邱庆之凑过来的脑袋,身体向后仰,瞪着他,“小点声!要是有人进来了怎么办?”
邱庆之捉住他的手亲一下,“我带的人我心里有数,他们进上司办公室前会敲门的。”
窗外来来往往的身影众多,李饼无端生出了一丝莫名的兴奋,好像真的在众目睽睽之下偷情。
他捧着邱庆之的脸,在他傲人的鼻尖上啄一下,蜻蜓点水似的,“好了,别闹,真要被人看见了。设计方案一会儿你记得看,有什么问题发全员邮件吧,好让甲方也看看我们产品部每天呕心沥血地给他们解决什么烂摊子。”
李饼回到工位正在看邮件降低脸颊热度,邱庆之就过来了,正人君子似的,“李组长,手机落我办公室了。”
手机背后被他的手指捂得有些热,李饼接过手机,耳朵更红了。产品部几道目光刷刷集中在邱庆之身上,陈拾谴责,王七吃瓜,其他几人好奇地在他俩之间看来看去。
邱庆之点点头,压低声音问道,“跟我当年出轨的花总?”
产品部的视线更加热辣滚烫了。
李饼如芒在背,赶紧回头扫视一圈,众人立刻埋头看向屏幕,假装什么都没听见。他调整出一个给同事的友好笑容,“没有没有,邱经理,我昨天是在跟同事开玩笑呢。”
邱庆之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长身玉立地和偷偷摸摸看他的几个人对视,收获几枚尴尬笑容。
目送邱庆之返回办公室,一群热心领导八卦的下属迅速围了过来,“组长,你刚刚进去是不是被邱庆之威胁了?”
李饼有气无力地摆摆手,觉得心累,“散了散了,不信谣不传谣,少听八卦多干活儿。”
一场秋雨一场凉,连绵的雨下了几场后,温度直线下落。
李饼早上不小心将外套落在车上,想着在办公室穿着单衣不会冷,就偷懒没有下楼拿,没想到中午忽然乌云密布,瓢泼大雨打在写字楼窗台上,李饼一连打了几个喷嚏,身上发冷。
陈拾抬头关心道,“饼爷,我这里有小被子,你要不要盖上,免得着凉了。”
李饼不愿意因为一点小事麻烦别人,拒绝了陈拾好意,“没事儿,再一会儿就下班了。”
而后低头戳戳震动的手机,发现邱庆之已经催了他五遍让他下楼去车里拿衣服。他正在对话框里打字,一抬头看见邱庆之面色不善地出来,路过产品部,目不斜视地要往大门走去。
李饼一惊,想着要是邱庆之去车里给他把外套拿过来,他怕是要当着全公司的面原地发喜糖了。
“邱经理!”李饼把人喊住,“那个——不忙的话,我们去你办公室看看甲方的新需求?”
小办公室里门窗紧闭,百叶窗也合拢,邱庆之把自己的外套裹在李饼身上,又冲了杯姜茶。李饼到底是做过手术的身体,温度稍微有点变化就容易感冒发烧,邱庆之一边自责一边心疼,眉眼压得很低。
李饼捧着瓷杯窝在他的单人沙发上,“没事儿,今天不加班,一会儿不就回家了。”
邱庆之过完了资料,噼啪打字回邮件,头也不抬,“下班了别坐地铁,去车里等我。”
“咱们不是说好了吗,先不公布……”李饼有点心虚,声音越说越小。
邱庆之被他气得想笑,“除了你们部门几个爱八卦的,办公室谁有功夫总是盯着我们。再说了,你身体不好,蹭一下同事的车又有什么关系?”
他特意将“同事”两个字咬重了些,李饼仿佛能看见一些无名火星从他嘴里往外头冒。
转念一想邱庆之说得也挺有道理,李饼就放心了些,裹着风衣喝姜茶。明明他和邱庆之用的同一款洗涤剂,但每次抱着邱庆之的衣物,闻见他的味道,李饼总能觉得紧绷的神经很放松。
下班以后李饼顺着人流往停车场里走,脚下有些飘,偷摸又正直地缩进副驾。
但到底是错过了好时机,现在事情过去这么久,公司都习惯了他们别扭又高效的相处模式,没有由头地突然公布婚讯,也找不到合适的契机。
李饼在副驾上感觉脑袋昏昏沉沉的,一会儿苦恼着什么时候能给邱庆之正大光明的名分,一会儿思索着甲方又提一堆需求变更怎么跟开发部沟通,一会儿又想好像很久没和邱庆之回家吃饭了,这样想着他竟然睡意昏沉。
朦胧间有人触碰他的额头,李饼本能地想挥开,但熟悉的气味钻进鼻子里,他马上意识到是邱庆之上车了,心里更放松,抓着那只手就昏睡过去。
不出意外,李饼轰轰烈烈地病倒了。
他被邱庆之抱回家时就有些低烧,到了晚间浑身滚烫,连豆包在他怀里都待不住,蹭了几下就乖乖回自己小窝,不打扰李饼休息。邱庆之熟练地拿药,制冰,哄他喝了一大杯水,抱着电脑帮他修改没做完的文件,在李饼身边安静地守着。
药效起作用的期间,李饼难受地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坐起来靠在床头,头发乱糟糟,脸颊红彤彤,眼神因为高热没有焦点地在房间里飘,最后茫然地落在邱庆之脸上。
“怎么了,哪里难受?”邱庆之最受不了他湿润的目光,放下电脑,和他碰碰额头。
邱庆之身上带着微凉秋意,贴着李饼的皮肤冰冰凉凉,很是舒服,但李饼却皱着脸偏过头去,哑着嗓子说,“我没事,你去次卧睡,不然传染给你怎么办。”
邱庆之捏捏他的脸颊,权当惩罚,只是李饼的脸很小,根本没几两肉,相比之下还是小时候圆圆模样更好捏,“下午让你去拿衣服你不去的时候怎么不担心自己会生病?我要是也生病了那就一起休病假,让甲方干着急去。”
李饼被他逗笑,晕晕乎乎抱着邱庆之的手臂顺着床头滑下去,他打了个呵欠,很满意道,“你身上凉凉的,很舒服。”
邱庆之从善如流地将腿也伸过去让他贴着,感觉自己半边身体都要被李饼烫熟了,心下有些担心退烧药怎么还不起效,嘴上却还温和地安慰,“刚帮你请了三天假——用你账号请的。别担心工作,他们那群拖延症,自己内部需求确认还没结束,不会有什么意外情况,再说了,项目还有我呢。”
邱庆之做事妥帖,李饼根本不担心,就着排山倒海的睡意又晕了过去,怀里还紧紧抱着邱庆之的手臂。滚烫的呼吸洒在邱庆之皮肤上,像平淡日子偶尔落下的注脚,提醒他们相爱是这样一件充满幸福与恬静的事。
李饼声音有点咳嗽,听完只说了句“我会准时参加的”,没什么多余情绪。
王七又说组长,邱经理也休假了,要不要找开发部的其他人参会啊。
李饼“唔”了一声,说没事,需求沟通本来就是我们部门的职责。
邱庆之过来将他夹着的体温计拿出来细细看,“还好,退烧了,过来吃点儿东西。”
李饼趴在被子上,瓮声瓮气地说:“没胃口,不想吃,下午又要跟一枝花他们开会,他就是看我不爽,来公报私仇的吧!呵,小心眼。”
他一个人碎碎念念地朝邱庆之抱怨,生动得简直不像办公室里那个果决聪慧的产品部领导。
邱庆之被他念叨得心里发软,好像被揉进春天吹起的五彩泡泡,他在李饼身边坐下,一下一下揉他脑袋,像平日里哄豆包那样,每一下都让李饼舒服地眯起眼,有时候李饼甚至觉得自己被邱庆之养得跟一只娇气的猫也没什么差别。
到底不是真的娇生惯养,只是身体虚弱下的小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呼噜呼噜吃下一碗鸡蛋肉丝面,李饼就抱着电脑坐在书桌前,开始带病加班。
和甲方会议要露脸,李饼在家居服外面随便裹了件风衣,没仔细看到底是谁的。
一枝花在对面和他打招呼,似笑非笑的,“听说李组长生病了,带病参加会议,敬业精神让我们都十分感动,非常感谢李组长的配合。”
李饼露出乙方的职业假笑,“花总客气了,都是为了项目能够顺利上线,那我们开始吧。”
李饼和一枝花讨论系统方案,邱庆之在旁边听着,涉及到开发的事项,李饼还是会下意识地看向他,他不便出声,只好用点头和摇头告诉李饼。
一枝花一边听一边观察镜头里的李饼,颇有意思地递了个眼神,李饼只当没看见的。
会议中间的休息,一枝花终于开了麦,“李组长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李饼正准备起身休息,听到问题又坐回去,礼貌回答,“花总好像对我的私人事务很关心?”
一枝花耸耸肩,“我和李组长虽然是这次项目才正式见面,但在这之前就神交很久,工作之余,关心关心合作伙伴也是很正常的嘛。”
——虽然这种神交只是一枝花的单方面听说,从邱庆之嘴里听说的。
后来熟悉了些,邱庆之偶尔提起一个名字,每次提起时都会不自觉放缓语速,把音节拉得很长,像幼教老师教发音,仅仅是提起名字就让他如沐春风。
李饼,李饼,李饼。
一枝花听到这个名字实在太多次,邱庆之幸福的样子也实在刺眼。直到邱庆之莫名收到分手消息,好好的人忽然像被折断,醉得烂泥一样缩在沙发里,一枝花听他颠三倒四讲李饼,拼凑了一个戛然而止的爱情故事。
他原本以为,邱庆之会和他一样游戏人间,孑然一身,没想到兜兜转转又回到李饼身边,他不明白,折断的竹节怎么还能合拢,碎裂的伤口难道不再疼痛吗。
一枝花深意地朝屏幕那端的李饼笑,“李组长,每次提到开发有关的事情你就往旁边看,难道是有专家在旁边指导你吗?不方便跟我们介绍吗?”
李饼面无表情,“花总,大家都休息一下吧,五分钟后我们继续。”
然后关掉了屏幕。
一般来说李饼心细如发,严谨细致,是不会在工作上犯低级错误的,不过百密一疏,人在虚弱时被人挑衅,总会忽略一些细节——比如李饼关掉摄像头时忘记确认自己同步关了麦。
产品部的人本来聚在会议室里一起开会,间隙听甲方负责人和自家领导你来我往,夹枪带棒,听得大气不敢出,直到李饼关了摄像头他们才松了一口气,结果这口气还没松到底,崔倍就已经发现李饼没有关麦了。
他还来不及提醒李饼,话筒里就传来了他们熟悉的声音。
和邱庆之声线一模一样,但明显温柔数十倍的男声说,给你切了水果,还有药,都在餐桌上。
产品部五个人如遭雷击,凝固在原地。
然后他们又听见李饼懒懒地打了个呵欠,问豆包呢。接着是小猫的叫声和李饼逗猫的浅浅笑声,以及疑似邱庆之的人无奈又宠溺地说,阿饼,先去吃药,豆包,来哥哥这儿。
还是阿里巴巴最先反应过来,“刚刚,那个是,邱经理吗?”
陈拾瞳孔地震中,不自觉将问句重复了一遍,“刚刚那个说话的,是邱经理吗?”
孙豹一拍大腿,“就是他啊!咱们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
全场只有崔倍还算冷静,“刚刚组长身上的风衣,邱经理前几天刚穿过,领口有只猫爪装饰物,我在电梯里见过,记住了。”
王七倒抽几口冷气,差些把自己背过气去,“咱们组长……咱们组长这是……和我们部门死对头的老大同居?不可能吧!”
五分钟很快过去,再上线时,李饼依旧沉着冷静,对着设计方案侃侃而谈,对甲方提出的问题对答如流,仿佛刚刚小插曲的当事人并不是他。只是经过崔倍的提醒,大家都敏锐地发现李饼已经换掉了胸前有猫爪的外套。
会议最末尾,负责记录会议纪要的崔倍简单地总结了一下待确认事项,其中好几条还需要和开发部同步。李饼的视线飘向屏幕外,似乎是获得了什么支持,才清清嗓子开口。
“其实今天开发部的负责人邱经理也在会议上,就在我旁边。这些问题他已经听到了,稍后我们会将各项事项发给大家确认。”
邱庆之在家居服外叠穿着棒球服,头发没有精心打理,意外地脱离商务气质,更加生活化,只是笑容仍是完美公式,向各方打了招呼。
直到李饼和邱庆之并排在屏幕里出现,产品部几人悬着的心才终于碎了——自家领导到底是什么时候和敌对部门的老大狼狈为奸暗通款曲……不是,王七纠正了阿里巴巴的措辞。
到底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啊!
最爱说邱庆之坏话的王七哭丧着脸问崔倍,“我说了那么多领导对象的坏话,你说我现在提离职还来不来得及?”
李饼休了三天病假,邱庆之休了三天事假,等他们一起来上班时,产品部和开发部的人都沉默得格外尴尬,能装的人还云淡风轻,比如来仲书,不太能装的已经不敢和领导对视,比如王七。
中午下班,李饼挥挥手,带上整个产品部要去改善伙食。
离开前他远远和邱庆之对视一眼,邱庆之的脸被百叶窗挡住一点,但笑容和煦,是李饼在生死边缘徘徊时也舍不得忘记的样子。
卡座两排都是沙发,五个人偏偏要挤在只能坐四个人的一排,没人敢和李饼坐一块。
李饼很无奈,“过来坐,怕什么,我又不吃人。”
王七左右看看,真诚道,“组长,你放心吧,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会选择隐瞒,但毕竟是你们私事,我们完全理解。这件事我们谁也没有讲,嘴很严的!”
“谢谢。”李饼笑了笑,“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们确实已经结婚了。我入职不久就结婚了,当时不觉得这是件需要广而告之的事,也没想到公司里会有我们的学弟学妹认识我们,最后还把八卦传出来了……我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想让职场关系变得太复杂,就没有告诉大家。”
他简单地讲了他和邱庆之相识相知,一起长大的年岁,中间的分分合合,生死感悟被一笔带过,只是几人都不是小孩,从只言片语里也能觉察出那段飘着阴翳的时光对二人来说有多艰难。
几个人连忙摆摆手,表示这有什么呢,组长别想太多啦。
只有孙豹被王七用胳膊肘捅了两下,犹豫地问,“组长……那我们以后要是忍不住说开发部的坏话……或者邱经理的坏话……”
李饼笑出声,“以前说得还少了?没关系,尽情说,向兄弟部门提出建议没问题。”
聚餐很愉悦,李饼抽空给邱庆之回了个OK的表情,邱庆之也回了一个吹出爱心的笑脸。
一直到回办公室的路上,崔倍才走到他身边小声说,“组长,下个月公司会举办家庭活动,员工可以带家属参加的那种,我和王七都觉得……这可能是个合适的场合。”
李饼拍拍他的肩膀,“谢啦。”
家庭活动选在十一月,公司大手笔地将活动场地设置在一个半开放式的公园里,气温还不算太冷,有绿岛,湖水,美景,游乐设施,实在很适合家庭出行。
邱庆之将车停在公园门口的停车场,谁也没有着急下车。
李饼觉得有趣,不自觉看得入神,露出一点笑容。
邱庆之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又收回来,视线落在李饼上扬的嘴角,划过鼻尖,最后是清澈透亮的眼睛,他一动不动地看着,直到李饼回过头,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看着我做什么。”
邱庆之没说刚刚盯着李饼的几分钟已经在心里想象着如果他和李饼也变成这样的小老头,还会不会一起出来逛公园,那肯定很有意思。
和李饼在一起的每时每刻,都很有意思。
“看我对象啊,怎么了,你有意见吗?”邱庆之鹦鹉学舌,用李饼的话回了他。
李饼耸耸肩,“不准看,不然我对象会不高兴的。”
邱庆之故意逗他,“你对象这么小心眼吗?”
李饼哼哼两声,望窗外,“我跟别人说几句话就不高兴,醋坛子一个。”
邱庆之点点头,“听起来是很小心眼,那干脆不要他了吧,你跟我怎么样?”
李饼抱手臂,对他扬起下巴,“你有什么?”
“有房有车,海归学历,公司开发部总负责人,这些都不值一提。会做饭,扫地,洗衣,喂猫,还会和猫讲道理。”见李饼噗嗤笑出声,邱庆之松开安全带,往他面前凑近了些,“这些都是小事,最重要的是,十分爱李饼,尊重李饼,剩下九十分是想和李饼白头偕老。”
李饼眨眨眼,感觉眼眶有点热。
邱庆之和他十指紧扣,轻声说,“马上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公布关系了,是不是有点紧张。”
“紧张倒也……有一点儿,只是有点怪,下周上班每个人看我们的眼神都会带着一点好奇,还会讨论八卦,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工作。”李饼无奈地笑笑,“你一点也不紧张吗?”
“紧张啊。”邱庆之说,“前两天夜里你压我身上,让我做了个不太好的梦,去阳台坐了大半夜才进房间,还好没吵醒你。”
李饼眨眨眼,他并不知情。
邱庆之还会为了这种事紧张,他更不知情。
李饼将他的手握紧了些,焦灼情绪也烟消云散,他看着邱庆之,水汪汪的圆眼睛里满是歉疚,“是我不好,当时就应该坦坦荡荡公布我们的关系,不然现在我们也不会这么被动。”
邱庆之捏捏他的脸。
他太了解李饼,当时不公布婚讯除了不愿意高调行事,将二人变成绯闻中心,也是因为他们过往分分合合的事多少在两人心里留下了一点阴影。
如果会分开呢?如果命运还有更多意外呢?
“既然李组长主动背了这个锅,那一会儿就辛苦李组长给我一个光明正大的名分了。”
李饼在邱庆之幽深的眼中看到笑意盈盈的自己,他拍拍胸口,言之凿凿,“放心吧邱经理,保证完成。”
人事组长上官檎正忙着登记员工信息,一抬头看见李饼和邱庆之手牵手地走了过来,两个人都穿得很休闲,卫衣配外套,仔细看卫衣还是同款,胸前印着品牌logo和一个有笑脸的爱心——上官檎愣愣地将手中的笔落到桌上。
“你们……你们两个……?李饼,是我疯了还是你们俩疯了?”
上官檎左看看,右看看,好奇的目光在两个人之间转来转去,可惜李饼和邱庆之就跟没看见似的,她拿出准备好的员工纪念品和家属纪念品递给李饼,“那你们可赚到了,一人领两份纪念品呢。”顿了顿又压低了声音问李饼,“合法的?”
李饼点点头,也压低了声音配合她,“合法有几年了。”
“合法的还这么小声做什么!”上官檎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把东西拍他手里,“人事政策你了解的哦,超过一年就不能请婚假了,不过你们要是二婚还是可以的。”
“我谢谢你。”李饼被她逗笑,“别生气,也不是故意瞒着你的,过两天给你带甜品赔罪。”
上官檎很是满意,“这还差不多。”
李饼,产品部,家属1:邱庆之
邱庆之,开发部,家属1:李饼
李饼尽量不去回应探究和震惊的目光,只当在家里一样和邱庆之说话,既不过分掩饰,也不刻意亲密。家庭成员游戏分为情侣组和亲子组,李饼拉着邱庆之站在情侣圈里,主动举起手报名。
产品部和开发部的人在台上疯狂鼓掌,平日里互相看不顺眼的两个部门今天齐整整地用婚宴宾客的身份扬起骄傲的头颅——这是王七形容的,孙豹叫好。
两人的体力优势在游戏环节有点胜之不武的意思,意料之中地拿了情侣组第一名。
第一名的奖品是一对情侣手链,盒子里明晃晃地装着男女两款,上官檎拿在手上,尴尬地不知道要不要给李饼和邱庆之递过去。
李饼拿过话筒,笑眯眯的,“我们是第一次互相以家属的身份来参加公司的家庭活动,可能会让大家感到意外,赢得游戏也不是因为我们的默契一定更多。我觉得商务部的同事更值得这个奖品,我们获得大家的掌声就足够了。邱庆之,你觉得呢?”
他将话筒递给邱庆之,邱庆之没有接过,只微微低头,“在工作上,我听李组长的建议,在生活上,我听李饼的建议。”
台下同事们一片欢乐的欢呼,以王七和孙豹的声音最大。
李饼轻轻用胳膊肘撞了撞邱庆之,耳朵有点红。
上官檎在一旁捂住额头——也没人告诉她当主持人要被喂一嘴肉麻狗粮啊!
鉴于两个人共同的朋友不多,分散在各个地方,长辈也只剩下李稷一个人,先给李饼当爹又当妈,后来又给邱庆之当爹又当妈,商议之下,他们的婚礼并没有大张旗鼓地举办,只是将相熟的人邀请来家里一起热闹地吃了餐家宴——邱庆之主厨,李饼做了几个冷菜。
仔细算来,也有两三年了。
但在家庭活动日上宣布办公室婚讯后,总还是让人想要沾沾喜气。
隔天,李饼特意拉着邱庆之去采购,在超市比对了五种巧克力,八种硬糖,三种牛乳糖和六种甜品后,终于定了好吃不腻人的蛋糕和糖,用粉蓝色彩带包装好后带去办公室分发,而给上官檎的甜品是李饼答应她单独选的。
公开婚讯对两人的工作没有太大影响,每天的日常仍然是整理需求,开会,更新需求,敲代码,改bug和吵架,产品部和开发部还是为了一个显示框在页面哪个地方你来我往地争论许久,最后各自找领导,一封全员邮件敲定。
上官檎偶尔会在茶水间里找李饼问八卦,什么时候结婚的,谁求婚的,办婚礼了吗,当时为什么要分手啊,别这么小气,说说嘛,我又不给你传出去!李饼挺无语,说上官组长,你当我天桥下面讲故事的啊。
生活上最大的不同是,以前李饼要和邱庆之分开下班,一个走写字楼大门,一个去停车场,接头一样在地铁站汇合。而现在,在公司的任何地方都有可能跳出一个程序员跟李饼打招呼,说李组长,邱经理今晚可能要加班。
邱庆之回消息很快:让产品部的同事了解一下我们开发部为了项目也是鞠躬尽瘁。
——又是李饼的话。
李饼发了个喵喵拳的表情包,用的是豆包的生气脸。
自从上次会议李饼把邱庆之拉进镜头后,一枝花就变得正常许多,会议上不再阴阳怪气,刁难李饼,仿佛是以戳穿两人恋情为目的在捣乱,现在目的达成,功成身退。李饼有些疑惑,但是懒得刨根问底,毕竟甲方配合项目工作才是大家喜闻乐见的。
只不过两人谁也没想到会在商场里偶遇一枝花。
李饼和邱庆之坐在一边,一枝花坐在卡座另一边。
一枝花上下望望,不吝点评,“品味不错,我喜欢这家店。只不过开发部的老大和产品部的老大私底下和甲方一起喝下午茶,这不合适吧?”
李饼很淡定,“花总放心,前台电子发票直接开公司抬头,走公账报销。”
一枝花歪着头看李饼,一双眼好像扫描机,从里到外看透他。李饼迎着这副目光坦坦荡荡,倒是一旁的邱庆之轻轻咳一声,拉回两人莫名的对峙——准确来说是一枝花的自作多情。
“花总作为贵司项目负责人,有许多要求是正常的。只不过今天既不在公司,也没有会议,花总有什么公事吗?”
邱庆之表情淡淡的,显然对于和李饼的二人世界被打扰而感到不愉快。
一枝花摊手,做了个欠揍的表情,“我只是听说你们公开了婚讯,还满公司发喜糖,觉得我们作为合作伙伴,也得蹭蹭这个喜气才对。”
李饼转头看一眼邱庆之,拿起菜单起身,“我去点单,二位慢慢叙旧。”
一枝花的声音追在他身后,“李组长,我要全糖的——”
邱庆之冷冷回复,“花总年纪不小了,也要好好保养身体,全糖就不必了,半糖吧。”
见邱庆之恢复成自己熟悉的模样,一枝花反而来了兴趣,他心里的邱庆之就是这样,果决,冷静,尖刻,有涵养,有魄力,但遇到原则问题从来不留情面,他也以为这就是真实的邱庆之。
却原来不是,至少不全是。
一枝花摸摸下巴,“邱庆之,你真的让我很惊讶,原来在李饼面前你是这样的,啧啧,真是有出息啊。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要和他复合啊?伤心难过都忘了吗?还是你们人类就是这样,好了伤疤忘了疼,记吃不记打。”
邱庆之勾起嘴角,“我们人类?你不是?”
一枝花不以为忤,“从小我就被当做异类,习惯了,无所谓,就当我不是正常人吧,理解不了你们这种感情。当时又哭又闹的不是你吗,生离死别的事都能跨过去,你们俩,都图什么呢?”
邱庆之下意识地望向前台的李饼,他在人群中个子很高,身姿挺拔,下巴尖尖,指甲也尖尖,像一只矜贵的猫,乖顺起来也像猫一样缩在自己怀里,睡着了会鼓脸颊,让人很想亲一口。
回望人生的波折,李饼实在与他纠缠太久,久到邱庆之也忘记自己还要从李饼身上图什么,李饼是他家庭碎裂后拥有的没有血脉的亲人,是成长路上难得的知己与伙伴,是他规划未来人生时绝不会遗忘的爱人。
邱庆之摸摸鼻尖,掩饰了嘴角藏不住的笑,“我们人类就是这样的。因为我从来没有在别的地方找到我要的,只有李饼可以。”
一枝花紧紧盯着邱庆之一派淡然的模样,眼神渐渐冷下来。他今天本来是想问邱庆之有没有兴趣跳槽,跟自己出来创业,但现在他觉得,不需要开口了。
“真没劲。”他一口喝完了面前的柠檬水,看也不看邱庆之,起身离开。
等李饼回来时,只剩邱庆之一个人隔着落地玻璃看楼下的儿童设施蹦蹦床。
“人呢?”李饼问。
“说是无聊,就走了。”邱庆之接过餐盘,随口回答,“李组长未免太潇洒,把我和风流债放在一起,也不担心?”
李饼作势要打他,“又学我说话!你记仇没完了是不是。”
邱庆之握住他的手腕摩挲两下,眼睛弯弯,“不是你说你对象小心眼的时候了?”
李饼另一只手也举了起来。
“好了好了,我错了李组长。”邱庆之眼疾手快将另一只手也抓住,摁在怀里,“就剩我们俩了,这下不能走对公报销了。”
李饼气呼呼地瞪他一眼,“是啊,所以你把这两杯全糖的都喝掉,我喝这杯半糖。”
咖啡是半糖,但李饼是全糖的,邱庆之心底仿佛被暖风吹过,生出细小的触角搅动心绪。
他们人类就是这样的,邱庆之想,因为爱而滋生的苦痛,最终都会被爱消解。
李饼是他的永无岛,他的温柔乡,他的伊甸园,是他旅途的开始与结束,也是他与人间最深刻永久的羁绊。
他知道自己对于李饼来说也是这样,这一点他从未怀疑。
END
非常开心和神仙米白老师合作!!!我的荣幸!!!
喜欢请落下评吧(^_-)
最后一套成套的卡配罗约稿,教宗卡卡和恶魔领主C罗!依旧是来自我最喜欢的画师,我的女神小金太太。
0708和0809
我约稿的开始是为了画出他们。
我离开的最后是收到了他们。
这大概也算有始有终了!
邱将军是个狠戾决绝的人。
这一点,从一枝花到大理寺众人,再到李饼本人,都用自己的亲身经历验证过。
他对一枝花说打就打,说杀就杀,对大理寺的众人行胁迫囚禁之事毫不手软。他可以奋不顾身地帮李饼挡箭,亦可以为了抓住李饼而刀剑相向。昔日李府满门惨遭血洗,他都能毫不犹豫转身就走,如今三年过去,邱将军的心只会更冷、更硬。
他何惧于回头看一眼?
然而,在李饼说完那句话之后,邱庆之久久没有动作。
他的手抓在门棂上,木刺割裂了掌心,细微的血腥味早已被身后那双猫鼻子捕捉,他却毫无所觉。
过了半晌,只听到他用再平静不过的语气,有条不紊地抛下一句:“夜色已深,灯油也该燃尽了,少卿还是早些安寝吧。”...
过了半晌,只听到他用再平静不过的语气,有条不紊地抛下一句:“夜色已深,灯油也该燃尽了,少卿还是早些安寝吧。”
仿佛是在应和这句话,屋里的灯一晃而灭。
李饼眼看着邱庆之的身影向前走,向前一直走,直到隐入黑暗。
他按住受伤的肩头,慢慢从桌边坐起来,这会儿才后知后觉疼得厉害。
千年来也受过不少伤,却委实不曾有过这般疼,邱将军的箭还真是非同凡响。
强忍着剧烈痛楚,他一步一挪走出房间,来到院子中央,望着明月苦笑一声。
“邱庆之,你到底在欲盖弥彰什么?”
“还记得昔日偷溜去戏班看戏,你问那梁山伯为何从此不敢看观音,如今十年过去,你想明白了吗?今日的邱庆之,又为何不敢看李饼?”
“一直以来把所有事都做得那么天衣无缝,挺费劲的吧,邱将军。”
“只是今日,但凡你敢看我一眼,我便无从得知,你竟问心有愧。”
月色幽暗,庭院深深,只有不知哪来的虫鸣在回应李饼。
邱庆之看似是早已离开了。
但李饼能听到厢房里传来的清晰的呼吸声。
邱庆之根本没有走。
不管出于什么情由,他只是将自己藏了起来。
听这压抑的呼吸,甚至略显狼狈。
李饼敛了自己的脚步声,悄无声息来到厢房门口,倚在门边坐下。
伤口还疼着,月色挺凉,这地面坐着也不大舒服。但李饼没办法回房间睡觉,因为就在这里,就在一门之隔的背后,另一个人也未肯好好休息。
他将脸贴上粗糙的木门,指尖在上面轻轻游移,这里是邱庆之的鬓边,这里是邱庆之的鼻尖,这里是邱庆之的下颌。这邱将军不知何故,像个鹌鹑似的缩在门边一动不动。
李饼一闭上眼,这扇木门就随着一千年的时光同时消失了,与他耳鬓厮磨的不是木纹浮雕,是邱庆之的侧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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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将军府的小厮进院伺候邱将军起居,却没在主屋发现将军踪影。
连带着昨晚被将军拎回来的大理寺少卿也不见了。
小厮记起主人常有歇在书房的习惯,转而去敲厢房的门。
然后,就在门口捡到了一只长毛白猫。
邱庆之听闻动静推门而出的时候,正看到猫在舔自己的毛。
一丝可疑的血红色被猫舌卷进口中。
他狐疑地抄起这只猫,左右抖了抖,却发现人家身上干干净净,纤尘不染。
“哇呜。”猫瞪眼望他,软乎乎地叫了一声。
李饼?
邱庆之心里打了个问号。
他昨晚伤得不轻,就算风生兽体魄特殊,也不至于这么快就能恢复……吧?
然而这猫看起来实在眼熟,分明就是前几日闯入他家,打翻东西还偷走一半证物的那只野猫。
昨夜在城外奴营,李饼和他对峙间提到过那个证物,那时他便疑惑李饼怎会知晓,心中猜测李饼就是那只野猫。
他与白猫只有一面之缘,当时还是夜间,李饼脏兮兮地窝在草丛里,连毛色都看不分明。加之三年未见,他确实不大清楚饼猫长什么样子。
今日方能完全确认。
漂亮得只该私藏家中。
“将将将军,”小厮突然惊道,“这猫猫猫它也不是故意的,我这就拎走,您别伤它。”
原来白猫舔完了毛,开始在邱庆之那双大手里张牙舞爪地扑腾,不多会儿就扑腾上了邱将军的肩膀,一颗猫头埋进肩窝,抖着毛乱蹭。
小厮急忙张手,要把这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刁猫撕下来。
邱庆之居然立马避开了。
小厮更加目瞪口呆。
“……无妨。”邱将军顺带把猫往上托了托,“你先去忙吧。”
“是……是是小的这就……哦对了厨房里还有点事。”小厮拔腿欲走。
邱庆之又唤住他,“等等。”
他托住猫的手用力了几分,“李少卿呢?”
小厮忙躬身回应,“一大早就没见人,想是咱们这儿煞气太重,李少卿待不下去,自己走了。可要小的遣人去大理寺问上一问?”
他也知道自家将军和李少卿不对付,话里话外有嘲讽之意。
邱庆之一本正经:“不必,正好有公务在身,本将亲自过去慰问。”
待人离开后,他返回书房,把猫蹲在桌子上开始把玩。
李饼拿自己当个咪呜咪呜的宠物,在他掌心拱来拱去。扬头又要往邱庆之脸跟前蹭。
“呜哇。”但没得逞,后脖颈被一只大手拎起来了。
“哇!”李饼抗议,与邱庆之倔强地对视半天。后者终是一松手,任由白猫盘上他的胸和肩。
李饼贪婪地在他颈间猛吸。
“喵——”
邱庆之,可见我至此仍不清醒。
生怕你只是一场烂柯千年的梦。
他埋着头,因而从未看到,邱庆之也闭上了眼,将下颌轻轻蹭在猫颈背上,一张脸陷入温暖蓬松的白毛里。
“李饼。”
他的双唇这样动了动,谁也听不到。
李饼已经不记得,自己究竟在这世上活了多久。
大概有千年出头了吧。
身为妖猫,自然可以长长久久地活着,一直活着。
可是……到底为什么要活着呢?
邱庆之离世后第三年,大理寺举办了一场热闹的婚礼,人人满面喜色,李饼却难过得无以复加。
邱庆之离世后第五年,李饼已经明白,自己将会形单影只地度过无尽余生。
那时候陈拾望着他,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陈拾说错了,百年后,一切都没有变好,千年后,仍然没有变好。
可是纵然如此,他仍...
可是纵然如此,他仍然活着。
“足足一千年了,咱俩一个人活五百年,总该够了吧。”
李饼靠在邱庆之的墓碑上,面带笑容说着,他的声线仍如千年前一般分毫未变,听上去总是十分冷静,干净而清冽。
“邱庆之……”手指抚上纤尘不染的碑石,“你看啊。”
“我这一生,过得无病,无灾,安稳,宁静,寿终正寝。”
“你放心了吧……”
慢慢阖上的眼角,一滴泪无声滑了出来。
“原来这风生兽的寿命,也是有尽头的……”
邱庆之离世后一千年,李饼变成一只白猫,在他墓前闭上了眼。
“你!”
再睁眼时,李饼听到一个惊怒交加的声音。
这气急败坏的熟悉感,他一定在哪里听过。
他转过头,在晦暗夜色里看见了一顶乱糟糟的红毛,翠绿眼睛里含着一汪又恨又怨又有点抓狂的眸光。
“是——你!”这绿眼小子抬着头,咬碎一口尖牙,愤愤喊道。
好熟悉的人。
好熟悉的画面。
记忆里,似乎……
李饼怔住。
他慢慢地——
慢慢地抬头看去。
城楼上有一人挽弓而立。
居高临下,睥睨着两人,抬手点了点牙齿,作势狠戾一拔。
“啊啊啊又——是——你——”
在一枝花的抓狂中,邱庆之长袖一翻,飞速张弓。
一支离弦之箭破开长空,却是直冲李饼的左肩袭来。
李饼一动不动,箭尖已经逼近面门,可是他的眼里没有那支箭,只有一个人。
“李饼!”邱庆之见他不躲,皱眉喊了一声。
箭太快,话音刚落,便已射入左肩。
邱将军的箭素来刚猛有力,巨大的力道直接将李饼抛飞出去。身后是邱庆之用几支火箭造出来的熊熊火海,踉跄停下时,火舌几乎舔上他的脊背。
可是李饼仍然没有动、没有躲,没有回头看火,也没有低头看箭。
他只看着邱庆之。
眼泪和鲜血,同时泵了出来。
“李饼!”邱庆之出离愤怒,脚尖一点,从城楼上猛扑下来。李饼终于回神,心头一紧,纵使邱庆之武功再高,这城楼的高度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跃下的。然而转眼之间,邱庆之已近在眼前,伸手一抓,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抓出了火场。
“为什么不躲?”邱庆之一把将他摁在地上,“你不要命了!”
李饼仍是看着他。此刻他竟然还有余力想明白,邱庆之这一箭,虽是毫不留情射向他的面门,却算准了他能够躲开。只要他躲了,身后的一枝花看不清箭支轨迹,必然中箭而退,落入火海。
这一切算计,都是邱庆之在张弓搭箭那一瞬间想好的。比起金吾卫大将军的头衔,这种残忍无情的战斗本能,才更像是他出生入死浴血多年的凭证。
“邱庆之。”
李饼喉间干涩。
“邱庆之……”
干涩到说不出再多一个字眼。
然而,经过最初的愤怒之后,邱将军几乎是转眼就恢复了冷静。
“李少卿倒是好胆识。”他松开了钳制李饼的手,起身整理衣袖。
他变成了“邱庆之”应有的样子,长身玉立,丰神俊朗,冷漠,高傲,永远胜券在握,所有的情绪都不形于色。
是梦吗?
还是一个活生生站在自己眼前的人?
是梦吧。可是这梦为何如此真实。李饼忍受着胸腔里煎熬的心跳声,已经知道自己醒来后会有多么难过,但他仍要义无反顾,纵身跃入这无底的深渊。
“怎么,李少卿是拼死也要护着一个恶贯满盈的逃犯?”
邱将军微微挑眉,语气缓慢,有恃无恐,“可惜,方才抓捕不便,见李少卿有性命危险,才出手相助,情急之下,已将犯人射杀正法。”
身后没有了一枝花的声息,只传来烈火燃烧和房屋倒塌的声音。原来邱庆之在扑下城楼前又连射三箭,直接将一枝花射入了火海。
说完这话,邱庆之漫不经心地看了李饼一眼。
李饼仍躺在地上望着他,眼里溢满不知何处而来的光,随着火焰映动。那个眼神,恍似是刻骨铭心的悲痛。
邱庆之只看一眼,就别过头去。
无言了片刻,又转过身来,咔吧一声,掰断了李饼肩头的箭。
随后背对着他,俯低身子,“上来吧。”
望着他的脊背,李饼的记忆回溯千年,眼前又浮现出那张皇榜。
那时邱庆之看到征兵榜,心生向往却隐而不发。李饼故作赖皮蹦到他背上,让他背自己回家,邱庆之也只是一笑而过,仿佛没把征兵之事放在眼里。但其实,他上了心,李饼也上了心。
送别那日,一个憧憬的是邱将军战功赫赫,荣归故里。另一个憧憬的是来日凯旋,自己能堂堂正正立于李饼身前。
谁又知道,后来的他们,一口一个“邱将军”“李少卿”,却已形同陌路,物是人非。
所有美好的回忆都停在了邱庆之挥手而去的那一天。往后种种,皆是遗憾。
夜深,长街寂静。
只有一个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在街巷中穿行。
已经宵禁了,但宵禁管不到邱将军头上。
谁让金吾卫就掌管这神都的治安巡逻。
“邱庆之,走慢点。”伏在他背上的李饼说。
“李少卿不顾自己的伤了?”
“伤没事,你再颠我先疼死了。”
“少卿还是忍一忍吧。”邱庆之不为所动,甚至加快了脚步。
一路上,他都觉得肩头传来湿意,等到了地方把人放下,用手掌轻按自己肩头,全都湿了,并不是汗……
他看去,李饼正抬着眼瞧上面的牌匾,“金吾卫官署?”
“大理寺离得远,又没有常驻医官,只能请李少卿在此处暂住一晚,拔箭疗伤,明日再回。”
“邱将军倒是想得周到。”李饼撩起衣摆,抬步上阶,走在邱庆之前面,不看他,也不让他看到自己脸上的湿痕。
“去叫医官过来。”邱庆之吩咐完手下,望着他的背影,眉目一凝。
金吾卫署衙的布局十分别扭,没有前院后院、正院侧院之分,演武场,饮马处,匠作坊……不同功能的处所错落分布,杂乱难寻。就算是天上探过路的飞贼,乍一从正门进来,也得先迷糊片刻。
李饼却显得如此熟门熟路,径直走到了他起居的院子。
邱庆之心生疑窦,还没开口追问,只见李饼迈进堂屋的身形一软。
他急忙上前将人扶住。
掌间触之滑腻,这人的前襟居然已被鲜血浸透。
“你的伤撕裂了,医官呢,怎么还没来?”
见他转身就要出去,李饼一把攥住他的胳膊,“邱庆之。”
“不要医官,你来。”
“……李少卿这是什么意思?”
李饼用掌心撑住桌沿,慢慢在桌边坐下来,“金吾卫中经验丰富的军医常年驻扎在城外,城内医官多为坊间征调,处理箭伤的水平怕是堪忧。为了我的小命着想,还请邱将军亲自动手吧。”
他说完,直接拆了自己外袍的衣带。
邱庆之仍站在那儿不为所动,冷声道:“医官不会治箭伤,难不成我会?”
李饼抬起眼来,“那些年在战场上,深夜疼痛难眠时,可有人替将军包扎?”
两人竟对上眼神,直直地对视了半天。
直到医官大呼小叫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邱庆之才劈手夺过药箱,关门撂下一句话:“外面候着。”
这时,李饼已将上衣的衣带完全解开。
他侧过头去,白皙的颈侧沾染了一段血污,向下延入领口。邱庆之顿了顿,还是将手指搭上他的衣领,轻轻剥开。锁骨一寸寸展露出来,苍白的肌肤,硬朗的胸口,他用着极谨慎的动作,但李饼还是疼得嘶了一声。
扒开李饼的衣服,邱庆之从药箱里找出一柄细刀,坐在他身旁,将刀沿置于烛火上灼烤。
“忍着点。”邱将军大发慈悲提醒了一句,对于李少卿凄惨的伤口,似是毫无动容。
利刃劈进血肉,邱庆之的手很稳,一寸不偏,一点不抖,刀尖一转,瞬间将箭头剜了出来。
李饼偏不要忍,“啊”了一声,满眼热泪终于正大光明落了下来。
邱庆之抽空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嘴上慢条斯理地挖苦道:“这点小伤就疼得龇牙咧嘴,李少卿这些年真是没有半分长进,还是那样娇气。”
“邱庆之,”李饼极轻极慢地对他笑,“我从前身体不好,成日喝着难以下咽的汤药,忍着日复一日的虚弱,很小的时候就看透了人生艰难。你可知满府上下,除了父亲,只有你说我娇气。”
“是吗?看来我对李少卿还是不太了解。”
邱将军面色未改,态度如常。
嘴硬。
上次说的明明是“我比你以为的要更了解你。”
李饼望着邱庆之的侧脸,这时,屋子里忽然安静了下来,安静到只能听见灯油燃烧和纱布摩擦的声音。灯色很暗,他曾无数次在这样昏暗的灯光下注视邱庆之,依稀记得其中的某次,他说“天大地大,别被困在李家”。后来又有一次,他说“可惜,是私事”。再后来,他说的是,“什么少年志气,无非是蝇营狗苟之辈。”
“邱庆之,”李饼的泪再次落下来,他边哭边笑,低声道,“邱将军,你知道什么叫失而复得吗?”
邱将军对这句话置若罔闻。
直到取了箭,上了药,包扎完成,邱庆之拎起药箱离开。
走到门边时,才侧过身来,微抬下巴,淡淡地说了一句:“邱某这一生,只会失去自己主动丢弃的东西,故而,从不强求失而复得。”
他说完,当即甩袖推门,只是慢了一步,李饼哽咽的声音已经占满他的心神:“可是我想!”
“邱庆之,我想要……失而复得。”
邱庆之的脚步停在门边,再也无法往前迈出半步,他听到李饼用极力压抑的哭腔,对他提出了一个万分无礼的要求。
“邱庆之,你回头。”
“你回过头来,看我一眼。”
*又名,重生之李饼再信我一次
*邱将军回到三年前开启二周目,SL大法好!
*没有破案推理,因为我脑子带不动
*不出意外是周更,全文大概3w+,控制不住字数是我的宿命
*祝全天下的邱饼姐身体健康财源广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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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夜凯旋(一)
神都,雪,故人
“还是朋友吗?”
邱庆之强撑着说出最后一句话,双眸中的光采犹如风中残烛般忽明忽暗,思绪不再如往日运筹帷幄的清明,七窍仿佛渐渐被黑暗与虚无笼罩,而他还想负隅顽抗,只希望这漫无目的最后一...
邱庆之强撑着说出最后一句话,双眸中的光采犹如风中残烛般忽明忽暗,思绪不再如往日运筹帷幄的清明,七窍仿佛渐渐被黑暗与虚无笼罩,而他还想负隅顽抗,只希望这漫无目的最后一眼还能再看得久远些。
滚烫的眼泪砸落在邱庆之脸上,此刻浩瀚宇宙猝然停滞,大千事物不知所踪,万钧雷霆堪堪降临在一人的吐息间——李饼一下又一下的顿首仿佛敲在他心口,耳畔鼓噪如雷,哽咽着回答:“是。”
李饼连衣襟都被扑簌的眼泪沾湿,却还低头对邱庆之笑弯了眉眼,神态竟与三年前尚且青涩却意气飞扬的模样交织重叠。邱庆之涣散的目光捕捉到这一瞬,恍惚了心神,沉重麻木的身躯突然觉得轻飘飘的,他此刻抬一抬手仿佛就能擦去李饼的泪痕,再一眨眼,他们就能回到最亲密无间的那些年岁……
但他一眨眼,却狠心地离这些魂牵梦萦的一切而去了。
*
像是睡了一个晨昏颠倒的觉,感官复苏时神魂仍在飘荡,子墟国三年枕戈待旦磨炼出的习惯竟然溃散不知所踪,邱庆之足足缓了半刻钟才费力地睁开了双眼。仅在一息之间他迅速单手撑地弓起,绷紧身躯,右手下意识摸向腰侧佩刀,以防备姿态打量着周遭。
一望无际的月夜郊野,邱庆之一身绛紫官袍外着盔铠甲胄,胸口血迹触目惊心,倒在熟悉的官道旁,连绵荒草丛几乎掩盖住他的身体。
……李饼呢?记忆伴随着脉搏激流涌动迅速归位。他方才还躺在李饼怀中,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呼吸在逐渐流逝,最终归于沉寂,为何却又在此时此刻回到了神都的郊野?胸口血迹仍在,但毫无知觉的胸口昭示着伤处已然愈合,但那柄匕首克制风生兽之力,伤处怎么可能愈合?
再多的疑虑也来不及细想,邱庆之起身沿着官道四处搜寻,仔细查探蛛丝马迹。沉稳轻盈的脚步和呼吸声中,却猝然多出另一个几不可闻的气息。
邱庆之剑眉紧蹙,循声而动,电光火石之间已飞身逼近,将出鞘长刀架在了那人的脖颈之间,厉声喝问:“谁?”
那人如惊弓之鸟般轻微震颤,呼吸紊乱口中却未泄出一丝声响,惊惧之下竟也泰然不损风度。邱庆之怀疑更甚,眯眼见他逆着月光形单影吊,身姿丰神俊朗却隐现孱弱不足之像,这人俨然是……李饼!
待邱庆之看清他红如鲜血欲滴的眼眶,身上被血污浸染的麻衣孝服,心底万千思绪却不知从何理起。
“邱庆之。”李饼先打破了沉默,嘶哑中掺杂着鼻音,磁性的嗓音平添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你来干嘛呢?”
李饼披麻戴孝一身狼狈,失魂落魄地茕立在他的佩刀前,令他霎时胸口发紧,但这句没头没尾的发问究竟何来?邱庆之慌忙撤下佩刀,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却又不好贸然作答,欲言又止抿紧了双唇。
李饼被黑夜和眉睫低掩的目光,随着邱庆之收刀入鞘的弧线肆意逡巡,逐渐在月色挥洒下洇出波澜暗藏的水色,他再开口语气又凶狠了几分:“你干嘛要过来啊?”
“李饼……”邱庆之想说些什么却毫无头绪,伸手上前一步想拉李饼,却被他猛地抬手打开。
李饼突然激动着朝他嘶吼:“你为什么不干脆让我去死?”
“你在说什么?你冷静一下!”
“是!我不够冷静,我怎么能比得上邱将军的处变不惊?”李饼伸手拽住邱庆之的襟口,眼神锐利如箭狠狠扎入他的眼底,暴怒的血色从青筋隆起的额角蔓延至双颊、耳后、乃至脖颈,咬牙切齿地继续说:“你既然那么冷静,为什么还要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不像我父亲遇害的那日一样姗姗来迟?你就当看野猫野狗一样,冷眼旁观看着我死在路边,然后扭头就走不好吗?”
混乱的思绪变得更加凝滞,李饼父亲被刺一事不是已经水落石出?李饼口中的“让他去死”又是什么意思?为何他这一醒过来,李饼就如同……忘了前尘往事一样?
邱庆之不管攥紧他襟口的手,用一双温热的掌心牢牢揽住了李饼的双肩,力道温柔却难以挣脱,语气中的担忧与忐忑几乎快要溢出来:“李饼你怎么了?你父亲遇刺的始末,我们不是已经查清楚了,你难道忘了?”
话音方一落地气氛便陷入死寂,只剩紧紧攥着襟口那只手还在微微发颤,李饼暴怒的神色没有半分消减,他沉默地盯着邱庆之。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呼啸的拳风,血肉裹挟着坚硬的骨骼砸向脸颊,邱庆之并无防备,被突如其来的拳头砸得头略偏了偏,双手却仍纹丝不动地揽在李饼肩上。
李饼挣扎怒喝:“我忘了?你居然说是我忘了!你回神都后对我们父子避而不见,面对我父亲的死你不管不顾,如今我父亲尚未入土为安,你却在我面前谎话连篇地说一切都查清楚了?邱庆之你真让我……”话未说完,眼泪不住从脸颊滚落下来,李饼咬紧牙关不再多言,愈发用力地挣扎起来。
月夜,神都郊野,麻衣孝服,还有李饼一身令人心惊的血污……这一切都和三年前李饼扶灵回乡遇刺的那晚别无两样,难道自己醒过来不是因为风生兽骨,而是回到了过去?邱庆之脑中浮现出这个荒谬的想法,却也来不及慢慢印证,此刻面对几近陷入癫狂的李饼,没有什么比先安抚他更加重要了。
邱庆之眼看李饼越来越激动,只好先松开双手,见他挣脱了转身就走,于是紧跟上前急忙问道:“李饼!到底发生了什么?”
“与你何干?我该叩谢你的救命之恩?还是该拜谢你的不杀之恩?”
“我并不知方才发生了什么,夜黑风高下也不知是你,才会那样拔刀相向!”
“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只是……办事路过。”
听到这话,李饼并没有停下疾走的脚步,只是斜眼审视起眼前的人,咬着牙关冷冷道:“那就滚去办你的事去。”
现下情形尚未分明,邱庆之自然不愿将事情和盘托出,但李饼也不会接受不痛不痒的敷衍之词。若现在真是回到了三年前,案子可以重新再查,所谋之事也能从头来过,惟独李饼的处境让邱庆之心怀忐忑。此情此景约莫像是李饼扶灵回乡途中骤然遇袭,被一枝花救回后不久,也就是说他已服下风生兽血,虽观他无虞,言行举止似乎暂时还未察觉异样,但也只是暂时的。
既然事已至此,先将李饼带在身边才是最稳妥的办法,既能借他厘清眼下情形,也能暂护他周全,更不必担心他独自行事莽撞陷入危机……也算是弥补了自己三年前的遗憾。
邱庆之思忖着,沉声道:“方才的杀手,和刺杀你父亲的是同一拨人。”
李饼此时已经远远地看到了停在官道上运送灵柩的车马,心里刚松了一口气听完这话却又紧绷了起来,他倏地停下脚步,转身狐疑地看着邱庆之,风干的泪痕在月色下犹如一道道横贯脸颊的陈年疮疤,他勉力压抑着怒气问:“你知道些什么?告诉我。”
“你先告诉我,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见邱庆之神色担忧地望向自己身上的大片血迹,李饼也如梦初醒般伸手抚上了毫无感觉的上腹,白色麻衣孝服上是飞溅沾染上的猩红血迹,从腹部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开,手上的血迹更是混杂着泥土草根,乱糟糟地糊在掌心。方才攥上邱庆之的襟口……不,不止襟口,邱庆之胸口的甲胄也有一处破损,内里的绛紫色官服隐约可见一片血迹,他嘴角的血痕也一直延伸至颈项间,看上去像是经历过一番苦战。但他却说并不知方才发生过什么?那他这一身狼狈又从何而来?
李饼再三确认过后,发现身上竟没留下丝毫伤痕,额前散落下的几缕乱发也是乌黑的色泽,而非像之前的满头白发。方才的所有情绪瞬间被冲刷成了一片空白,脑海中思绪乱飞,怎么也想不清来龙去脉。方才明明被刀刃刺穿了,晕倒之前还在血流不止,现在怎么会……一点感觉都没有?反而觉得陈年旧疴都好似不治而愈一般,心神激荡一遭折腾下来,竟也没有胸闷气短之感,连一声咳嗽都没有,这万万不可能!
“我居然没事……怎么可能……”
李饼在伤口处摩挲一阵,脸上除却讶然之外别无破绽,邱庆之便知风生兽血效用已生,且暂无其他异动,心下安稳不少。
邱庆之再次走近,迎面抚上李饼双肩,这次没有再被挣脱,他的语气温柔却坚定:“李饼,我知道这很匪夷所思,我会告诉你怎么回事。你父亲一事牵涉甚广,你得保证,一切都要听我的。”
月夜荒野下两人相对而立,眼神晦暗不定,唯有官道旁被匆忙停放的的灵柩,和杂乱着倒下一片的荒草丛,昭示着这一切确切发生了。寒风裹挟着稀疏的乌云,前赴后继地掩映天际的明月,月色却仍从影影绰绰的轮廓中向茫茫荒野投下一片惨白冰冷的光。
未几时,传来木叶簌簌声,寒风再度过境,捎来零星的白色落入眼帘,仿佛天边明月风化吹来漫天晶莹碎屑,却原来是又一场久别重逢的神都夜雪。
大概是一个,二姐姐带着记忆重生,没想到拿了女主剧本的狗血言情剧。
范闲非主流重生。
太喜欢二皇子,没忍住来献丑了。
有bug希望见谅。
从前生自尽开始写,保证后期都是糖。
为了阅读体验,后面我的一些碎碎念就都删除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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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庆国二皇子的一辈子,在被推下冰湖的那一刻正式开始,但与此同时属于李承泽的一辈子也结束了。
李承泽幼时不是没想过他日后的路,贵为皇子好像有很多选择,但因为他太畏缩,以前胆子真的挺小的,跟个兔子一样,一有什么事就怕的不行,娇生惯养的怕冷怕热还怕打雷,极度怕疼又见不得血。
就因为这些庆帝不知道敲打过他多少次,次次都让他有点儿出...
就因为这些庆帝不知道敲打过他多少次,次次都让他有点儿出息,将来还要为了庆国打算,甚至急了以后还在私下里说过什么太子就是个虚位,将来大统是谁的还未可知这种惹火的话。
但李承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有的时候耳朵都没进,就点点头转身就忘了,还是小小一只跟着淑贵妃一起看书,安安静静的也不像日后的活泼呱躁,以这个架势要么一代文臣要么一代文豪。
还记得那天四九寒天,小承泽乐呵乐呵地趴在书上一个字一个字的啃,淑贵妃屋里烧的炉火很旺,他小脸又白又嫩,被炉火一熏红扑扑的煞是可爱,连淑贵妃这种一看书就陷进去的人瞥眼一看也觉得心生欢喜,伸手给他递了两颗葡萄,淑贵妃少有的母性泛滥,倒是让小承泽吃了一惊,含含糊糊地接过,小心翼翼的吃了一口。
嗯!真甜!
李承泽还清晰地记得那本书讲了什么,好像是本兵书,里面还夹杂着好多将军的小故事,兵法那个时候他看不懂,但小故事他看的很开心,一直看到日上三竿,冬天的太阳明亮又不温暖,他看了看日头,想着还和太子约了一起去花园堆小雪人,便跪安以后出了门。
他在御花园不远处遇到了李承乾,李承乾一向不如他爱笑,才几岁的孩子,脸上就淬了冰霜,隐约竟像是有凛冽的光滑过。
但李承泽没放到心上,仍然跟往常一样说话,他那个时候就是这样的性子,单纯又没太有脑子,谁对他好,他就对谁好,他觉得谁好,那也对那个人好。
但这一切就在那天彻底完蛋了。
水太冷了,像针扎骨头那种疼,深入骨髓流于热血,硬生生地把人一寸寸瓦解拆开,他想开口呼救却硬生生地灌了一口水,入了肺腑堵了喉咙,直带着人沉地往下坠去,他觉得自己这就要死了。
但还是被救上来了,睁眼的时候是庆帝一脸忧愁与担心的脸色。
“好点了?太子刚才来看你,让我给赶回去了,你现在啊,需要休息。”
李承泽想要起身,又被庆帝一脸慈父的模样按下,语调轻柔又和蔼地让他躺好休息,问他想吃什么想喝什么,又安排旁边的侍从把人参什么的都安排上。
真是一副老父亲舐犊情深的好模样。
庆帝仍然是那种衣衫不整又闲又懒散的装扮,起身叹了一口气,带着惯用的语气,像是很困惑也像是在征求意见的问他。
“你这在湖边的时候,只有你和你弟弟两个人,这有什么的意外啊?”
李承泽看着他,万人之上的皇帝背着光看的不是很清楚,有一层模糊的金边,就觉得这屋里还是太冷了。
李承泽摇摇头,庆帝满意的点点头。
“那也是太子他有不小心的地方,罚他禁足一个月吧。”
疼爱的俯身在摸了李承泽额头,庆帝转身向外走去,留下最后一句话很模糊像是自言自语,但李承泽知道那是庆帝特地说给他听的。
“要你这种闲散心性,不求上进,甘愿为刀俎鱼肉,失了庆国脸面不说,要活下去以后可也难啊。”
这次李承泽听到心里了,记得清楚了。
多亏李承乾走之前他恰好迷糊地清醒了一瞬,听了几句话,眼下才不至于被感动。
李承乾倒是实诚,直接说有公公跟他说李承泽多么多么不好,他一时没忍住。
庆帝很生气很恼怒,却只骂了太子没脑子太糊涂。
而李承泽当时闭着眼却险些落下泪来,他一开始是单纯但也不傻,清楚的明白这件事就只能当是个意外了。
有些人注定是大业的踏脚石,他原本以为是万古功臣或者英雄良将,没想到骨亲血肉也是可以用来磨刀。
但他也不甘心,本来也是天潢贵胄的一个皇子,怎么会甘心碌碌一生,而且是就这么作为磨刀石的一生。
他咽不下这口气,自此被推上了风口浪尖没有办法,他也心甘情愿地去挣扎,哪怕是死也要拉个垫背的,更何况还有的是机会。
但李承泽还是想的太简单了,有一腔傲骨也有一身计谋,杀伐决断之间尽是天家风范,他一路涉山水步泥潭,貌似前途大好,连长公主带着内库都是他的同盟,但那曾想这条路永远看不见光,只因为他生而无罪却不无辜,各方妖魔一路算计,他便被掐着咽喉狠狠的摔到了地上。
到最后他才想明白,既然被当做了棋子,哪怕再厉害也根本没有操控棋盘的机会啊,从范闲出现就一步错步步乱,这慢慢的崩盘瓦解回天乏术了。
如此一生就算是过完了,殚精竭虑,潦草不堪。
李承泽最后看着的人是范闲,小范公子现在已经是名利双收高高在上,玉冠束发,一派整洁的模样却还是那样的少年郎。
李承泽尽可能的坐的挺直,换了月牙白的袍子,底面都滚着精致的水波纹,显得整个人又干净又纯粹,也是第一次穿好了鞋子,理好了袖口,端坐的姿态跟往日李承乾那样一丝不苟,皇家风范,所有人都觉得他学不会礼仪,可他分明是装的一窍不通。
范闲看着李承泽动作,二皇子从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白皙修长,指骨凸起瘦削又显得硬朗,抬起白玉酒盏竟比杯壁还要皎洁三分,真是看一眼就让人流连忘返。
第一眼看到李承泽,是在诗会后的亭子里,绿水青色波映着春色,这人不输任何风光,那个时候范闲就知道李承泽长得好,不说比庆帝比李承乾,就连比林婉儿都要诱人几分。
而现在更是漂亮,喝醉的样子眼角飞红,唇红齿白勾着笑,明明是一副不可被亵玩的模样却又透着一股子风流,只让人不敢靠近却又想沾染想把玩。
“来,我敬小范大人,这一杯就恭祝小范大人锦绣坦荡,日后可就没有我这样的人给使绊子了啊。”
而后也不等范闲说什么,就直接一饮而尽,甚是爽朗,再撑着桌子起身,走到窗棂前看着明晃晃的日光半眯起好看的眸子。
“这样的好天气,怕是最后一眼喽。”
范闲回过眼看着他,窗前的人没入阳光,周围灰尘看的清楚环绕着,一副玲珑剔透的模样坠入了烟火。
硬生生地忍下涌上喉间的腥甜,李承泽逆着光回身看着他。
“范闲,在不知道牛栏街真相的时候,我抛了那么多橄榄枝,但你为什么还是不选我?”
范闲轻轻扶了杯盏,站起身与他相望。
“二皇子你心机深重,虽然装的好,但臣惜命,比较小心,日后发觉了就不敢了。”
“嗯,也对,聪明人都这么说我。”
李承泽抬手擦了擦嘴角,沾了一袖口的血,失了整洁,终于有些难受的弯腰,一副狼藉的样子。
“但你那首诗是真的好,我真的喜欢,背的可熟了,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啊。”
“您喜欢就好。”
“喜欢,怎么会不喜欢呢。”
李承泽终于移开了眼,不再看他,陡然失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地上,阴影之下,压抑不住的鲜血溢出嘴角,范闲看着他眸子里细碎的光一寸寸熄灭。
向来骄傲的二皇子终于颓然地低下了头,敛起了眸子里所有的酸涩,甘心或者不甘心都落幕了,本来不应该再有任何挂念了,但李承泽还是难受。
他这一辈子太长了,足足活了二十多年,可悲可叹除了谢必安竟无一真心,也没有任何人主动选择他,他就是被抛弃的猫,又不能一醉方休,没办法才让自己活成狼。
可他还是怕疼。眼下太疼了,从五脏六腑涌上的痛让他在最后还是没忍住,不体面的倒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缩成了一团,又如堕入冰湖般周身冰冷。
“好东西谁不喜欢呢?我也喜欢,但得不到啊,也许是我配不上,但不管怎样我都喜欢。”
“都是真的,都是真的……”
从一开始范闲就是来看李承泽自尽的,他知道那杯酒里有药石无解的毒,却还是眼睁睁地看着他喝下去。
事到如今,穷途末路,真的没有什么两全的办法,送他而归,也算成就了他一生机关算尽的孤勇,不完美但是圆满。
但听到这些话,范闲突然急了,也像是惊了,想问他到底喜欢什么,是皇位吗?这东西真的那么好吗?到底有什么好?比命还重要吗?
隐隐约约的念想冒了头,他不敢信这个自私到一定地步的二皇子会有别的想法。
几步走到李承泽面前,把人从地上捞起来,范闲看着那张白净的脸上沾着血,艳丽又可怜。
李承泽在那一瞬间回光返照般抓住了他的手指,像是用尽了毕生所有力气。
“我九岁那年读了一本书后想当将军,若有来生,我一愿驰骋沙场,二愿不听你的诗。”
范闲动了动嘴唇说不出话,脑海一片空白问不出什么东西,而李承泽也像是终于透支完了全部,卸了手上的力道,不堪重负地磕了眼。
他就这么安静的去了,温热的身体在范闲怀里一寸寸地变凉,等到日暮的时候,晕黄撒了满室,罩到两人身上格外温馨。
想以温柔的指间抚平了他蹙起的眉头,却始终换不回一张温和笑意的脸,李承泽走的并不舒服,他到死都是那么的痛苦。
把人放到地上,范闲起身脱下外袍给他盖在身上,腿脚有些麻木了踉跄着出门,被门外燕雀鸣啼唤回了思绪。
这一生眼光放了荒郊野丘,山川湖海,但也留恋过亭台楼阁,市井烟嚣。
那么漂亮的人,青松般挺立,鲜花般生动,他自诩风流,怎会不多看两眼。
范闲上禀庆帝二皇子已经自尽了,冷血的父亲嗯了一声没有回答,像是无关紧要。
但范闲为李承泽哭了两场,第一次是在他自尽那天的夜里,看着果盘,范闲突然后知后觉的想到,这人没吃到今年新上的葡萄。
第二次是在他一辈子到了头,寿终正寝的时候,看着床顶帷帐,突然想起原来这一生最美好的风景就是那天诗会亭中的惊鸿一瞥,而他竟然生生的错过了这道风景。
若有来世若有来世啊。
一愿还能遇见,二愿再给他讲些诗。
李承泽睁开眼的时候,屋里有淡淡的熏香,他觉得温暖又舒适,仔细一思考,发现自己现在还是躺在床上。
起身坐起,有人穿着熟悉的衣服递上了一碗汤水一样的东西。
现在地府服务都这么贴心了吗?跟他以前在府里一样。
他以为那是孟婆汤就随口一饮而下,差点儿被苦掉舌头,幸好旁边有人马上眼疾手快地递上了蜜饯。
李承泽赶紧嚼了一块儿,一瞥眼就看到了谢必安。
他就知道谢必安一定殉主和他一起死了,瞬间眼里有点儿酸涩。
此情此景李承泽觉得非常感人,但谢必安却觉得很诡异。
――不会是烧糊涂了吧。
他有些以下犯上,大逆不道的想。
但李承泽还还没有注意到什么不对劲,太灵异了也不怪他想不到,犹在那里自己风花雪月着。
直到谢必安忍不住开口请示,是还需要再叫太医过来瞧瞧风寒,还是去回报庆帝身体已经大好。
听到这话的这一瞬间,缓缓冒出一头雾水,李承泽觉得有点儿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