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2022边缘民族现代诗群大展-藏族现代诗群
编者的话
喜马拉雅峰顶的雪
（代前言）
刚杰·索木东
在当代汉语诗坛上，藏族诗人始终以独有的姿态占据着重要的一席之地。一是不同年代，都有优秀的诗人梯队层出不穷地涌现；二是各个时期，他们始终保持着旺盛而有效的创作状态；三是留驻人间的一个个优秀作品，有些已经成为绕不过去的文学经典。
就现有的文献记载来看，严格意义上的藏族文学，发轫于公元七世纪。而藏族作家的汉语创作，大面积成规模的开始和发展，却是新中国成立以来。自此，藏族作家们或者用藏文长足字记载着雪域大地独一无二的吉祥和美好，或者用汉语方块字表达着青藏高原别具一格的厚重和隽永，“双峰并峙、双水并流”，用饱满热情的歌喉和克制深邃的表达，赞美着脚下的母性大地，记录着时代的沧桑巨变，留下了一大批脍炙人口的诗篇。
这里呈现的20位藏族诗人，从60后到90后，都是以汉语创作为主、近年来活跃在当下诗坛的优秀诗人，分别是来自四川的桑丹、梅萨、康若文琴、白玛曲真、夏加、汪青拉姆，来自甘肃的海日卓玛、旺秀才丹、牧风、仁谦才华、扎西才让、刚杰·索木东、花盛、何延华、嘎代才让、斯琴卓玛，来自青海曹有云、德乾恒美、那萨和来自西藏的白玛央金——他们的地缘分布，基本涵盖了藏族传统文化（语言）分布上的卫藏、安多和康三个方言区；他们的作品，也能从各自的侧面，一窥藏族诗人汉语诗歌创作的水平和态势。
这些风格迥异的诗歌中，有对传统文学的浸润和致敬，以优美的韵律和格调在“大抒情”中深情赞咏着脚下丰沃的大地；这些气象不同的诗歌中，有对创作意向的探索和创新，在学习、借鉴和吸纳、消化中开拓出了更为宽广的表达方式和语言风格；这些锐意创新的诗歌中，甚至也有偶尔的出走和颠覆，在“叛经离道”中跌跌撞撞着与众不同的收获和失落……值得庆贺的是，无论哪种方式，不管成熟青涩，他们自始至终都在坚持创作的途中，和诸多兄弟民族诗人们一起探索着汉语诗歌更为优美的方向。并且，在力求保持和拓展自我语言风格和表达方式的过程中，逐渐走出了“青藏咏叹调”式的传统桎梏，为当下诗坛呈现出了一个更为多元、优美、诗性的藏族诗人汉语诗歌的美好面貌。
以这样一个集中的形式推出目前活跃在诗坛上的藏族诗人的汉语作品，由衷地感谢《独立》诗刊和编辑老师们的垂青！感谢著名藏族诗人扎西才让先生的精心组稿！这个干燥而乏味的冬天，因为有诗歌相伴而绿意盎然！这个冷漠而孤独的人间，也因为有诗意长存而温暖无比！
自然，就本人自2004年以来负责藏人文化网文学频道、整理藏族作家汉语文学作品的经验而言，还有数以万计的藏族诗人，在或丰沃、或贫瘠的土地上，耕植着饱满而优秀的诗歌种子，且已结出了丰硕的果实，取得了不凡的成就，篇幅所限，这里无法一一呈现。自然，在更为广袤的青藏大地上，我们数以千万计的族人们，在沧海桑田之间隐忍而坚强地生活，在雪山绿地之间善良而悲悯地行走，在蓝天白云之下豁达而自由地歌唱，他们的笑容和泪花里，闪耀着的才是这个人世间最美的诗篇！
桑丹的诗
折多山以西的积雪（四首）
青稞地
太多的言语被我咽进喉咙
唯有一片高高扬起的金黄
它多么像盈眶的泪水，像滚烫的砾石
在我的血脉深处重重坠落
这一瞬间，我自己就是一把弯月似的镰刀
在记忆中的土地上银光闪烁
岁月的锋芒，比一层积雪更深厚
消逝的村寨，比一株高寒的作物更寂静
弯腰的扎西，大风吹疼了你的脊梁
吹起了青稞沉默的喧响
你红绒缠绕的发辫，一如火焰
映照我曾经迷途的寒冷
黝黑的种籽散落在田野
掩盖住一位流浪者内心的悲凉
一束青稞拥我入怀
就像一个遗忘的家园沦陷在最后的末日
一个村寨的名字
拔桑，一个村寨的名字
从扎西的嘴里轻轻喊出
她捻动的羊毛，似一缕流云穿过山腰
若隐若现的往事，一半是火，一半是水
此刻，折多山以西
风是谁的脚步
它总是不停的驱赶
万物的心跳和眼泪
是什么将它隐藏得如此神圣
那归乡的人反复诘问
我停顿的地方
从前是一间石头垒砌的房子
牛粪火的炊烟，仿佛粗粝的阳光
外婆扎西和年幼的阿姐
她们孤单的身影
裹紧月色一样的袍裙
藏獒挺直了山脉的脊梁
月亮在河面上溅落
她们洗净手中的雪粒
把这些洁白，沉入石头的水底
在拔桑，这多年前的情景一晃而过
像一块浮冰跃出时光
正在被曾经的思念默默倾诉
垭口
我的扎西，你当年翻越的垭口
我在此长久的伫立
高海拔的褐色，耸立在折多山上
正午的阳光，忽然被一阵飞雪打断
我仰望的哪朵雪花，放佛旧年的故事
我看到它们在这个垭口处堆积
那一年，我的扎西，你跟随远行的驮队
前往达折多，那一夜，你睡在漫天大雪中
不停翻卷的寒冷，把野歇的火种逐渐熄灭
直到黎明再次将陡峭的脚印显现
雪停了，垭口的风吹来
草坡的花草簇簇作响
隔世的波涛涌向我
一朵忧伤的乌云正压在我的眉梢
折多山的垭口，积雪的阴影转动着光芒
我的扎西，你已踪影难觅
我只有忍住疲惫的脚步
但我的灵魂已经随你翻山越岭
无题
当你从山背后牵来几匹马
用不太流利的汉话
与那些内陆来的游客讨价还价
你反复比划的数字
达成了最后的交易
游客们开始骑马，照相
而这几匹温顺的老马
就像几根磨损的缰绳
它们迈着细碎的蹄声
像个玩偶缓慢走过我的面前
我突然觉得好心疼
我突然想起了一个称呼：牲口
我从前见到的马去了何方
一个驮脚娃的后代黯然神伤
我的无奈，我的感慨
我多么想立刻响起一声长长的嘶鸣
像飞扬的马鬃
在我的心里奔驰而来
父亲的马，黄铜的铃铛劈开山梁
草丛间隐藏疾迅的闪电
马背上驮起比风更轻的少女
她怀里的远方，像鸟群一样遗失在天空
一圈，二圈，三圈，你牵着马原路折回
兴奋的游客哼着“我和草原有个约定”
红男绿女们胯下的老马踩着你的身影
仿佛草原边缘的一道裂缝
逐渐沉入那无限惆怅的余晖里
海日卓玛的诗
写给雪山阿佳的日记（组诗）
三月
春在长城脚下
终于亲近了寂寞的三月
记忆中的春天是谁在指点江山
一夜间，占山为王
酥油般的月光一泻千里
高原的夜色里，孤独不再弥漫
每一座山，每一片森林
每一条河流，开始变得温情起来
一匹马，滞留过的山岗
变得更加粗旷诱人
有雨淋湿的黄昏
长风吹过，就会有花开的声音
阳光倾城的容颜，月光有如水的声音
五月的鲜花
穿越大地忧伤的怀抱
彩色的梦点亮千山万水
目光所及的地方
都是春风的缱绻缠绵
都是暮色苍茫里的感悟或叹息
告别春天
五月的光芒
在一抺晨光中荡漾
摇曳生姿
回眸
大地的狂欢才刚刚开始
一座城
城外是世界
城内是生活
在有烟雨的地方
我们把时光磨出了老茧
坐穿了黄昏的天空
往返于城与城之间
双手已触摸不到原野的快乐
生活的缝隙里总有一些荒凉和凌乱
山路绕过十八弯
依旧听闻到春风微漾，你是山川
你是风雨过后温暖的归处
写给雪山阿佳的日记
某年，某月
忽然醒在你的梦里
那徘徊的脚步
曾在你春天的窗外
眺望了整整一个冬天
那个农夫背着经文
走过你玉骨的阁楼
风笛倾诉着一世的情缘
而那个部落的酋长从此站成了一名战神
年复一年
日复一日
护佑你的尊容
雪山阿佳
在这个重逢的春天里
熟悉的背影里
你的故事依旧在风中传唱
留给牧马人的珊瑚项链
只今挂在太阳的脖颈上
太阳神的女儿
在此为你守候了
千年万年
那一夜
饥饿的青稞疯长在秋天的路上
早春二月
雪的梦开始融化
倚在窗前的女子迈着轻盈的脚步
开始一季的远行
春天是你的，我的
春风属于人类
墓碑属于大地
诗学会在田野，大漠
更辽阔的域地飞翔
把春天不能言说的秘密
移植在秋天的庭院
等下一季
牵牛花穿过漂泊的河流
我在山外等你
让二月的呼吸更广阔更安澜
旺秀才丹的诗
祈祷与走神（五首）
祈祷
气息决绝，魂魄飞离
消息迟到
已赶不及去救急
各路神祇、山神水神
土地神灵均被求祷祭请
香火中前赴后继
桑烟里刹那而去
一瞬间万马奔腾
西去救命的路上行色匆匆
客居寺庙
1、
这个夏天
从修行的坐垫上下来
再也没有上去
2、
在寺庙外思春
在此岸和彼岸间走神
3、
在寺院里
因世俗的事务纷繁
时时无法安心
回到都市
打扫完内外的灰尘
竟然感到格外的清静
缘起，缘起
能看到缘起的人
都是一心活在当下的人
看到来龙以及去脉
才有“因上努力、果上随缘”的见地
很多人春天不播种
秋天徒然翘首，充满期待
如同痴人，青壮年就放弃了自己
世代耕作的土地
名著
名著就像一个点
读者从不同的角落趋近它
获得它的照射
离开它
有些人长了肉和血
有些人受到了刺激和折磨
名著就在那里
和它的作者安息
为一代代的人嘘寒问暖
为一代代的人提供食粮
走神
忽略了后面
忽略了感受
忽略了内心的体验
忽略了他人
忽略了得到
牧风的诗
甘南：短歌行（5首）
土门关
土门关一打开，迎面便是温暖的春风。
吹散杨树上包芽的皮囊，
梨花盛开的向阳山坡上，
甘南第一村香告的冬衣已彻底褪去。
只留鲜活生动的生灵们的脆鸣。
太阳谷在晨曦中透过薄雾，
让藏家烟火袅袅升起。
乡愁的情愫在吟唱中奔涌，
让远旅者的足音慢慢缭绕。
俯瞰穿越通达的兰合高速，
一缕飞动的哈达，
传递着古老和现代的巨变神话。
一场豪饮后我忘情抒写，
第一村香告的涅槃重生。
拉卜楞
卷经一直生长在甘南的传说里，
连同那座三百多年的古寺。
一座寺院钟声响起，一百零八座寺院钟声响起。
赫色和松柏掩映的大经堂，正在讲述佛涅槃的故事。
《大藏经》被陈列在寺院的博物馆里，
想一想什么时候它们会穿过寺院厚重的传承，
把沉重的身子裸露在阳光下。
俯瞰拉卜楞庄严肃穆的容颜，
谁的笔墨和画板会是苍空一片？
桑曲的雨水里浸泡的唐卡小镇，
让酥油花呈现仰望的眼神，
那是瞬间凝固的一句佛的偈语。
阿米贡洪
海拔三千二百米的阿米贡洪，
就是甘南最亮的美眸。
镶嵌在安果民宿藏寨最隽秀的核心地带。
晨曦的浓雾抚摸阿米贡洪牧场蹁跹的身姿，
那云雀的声音亮过苍穹，
亮过牛羊迈动的呼吸和苍鹰的俯瞰。
草原生灵最温暖的栖息地，
把碎念和杂陈在阳光的布展中掠尽。
这是尘世最美的一隅风景，
梅朵的柔美和百灵鸟青的吟唱缠绵冗长，
牧人的响鞭掠过初春的阿米贡洪，
留下几片悠长的慨叹。
牧歌家园
歌声留给温馨的草地牧帐，
那炊烟袅袅里升起奶茶的飘香。
祝福献给破茧蝶变的美丽臧乡，
那绿色涂抹的家园是人间天堂。
生命快乐的时光呈现给三河一江，
那波涛翻卷着朝晖和幕落的苍凉。
雪域最美的赞歌献给秀美牧场和浩瀚林海，
那高原壮美的骨骼在经幡吹动中飒飒作响。
尘埃里孕育的故事倾诉给十万雪山和千条河流，
那空旷的回音触痛青藏的每一根神经。
雪域深处一朵怒放的雪莲，
带着晨露的幸福时光。
尕海湖
一双澄澈的玉眸占据了甘南的心脏。
千年炽烈的爱在格萨尔王的弹唱中逐渐苏醒。
远望旌旗吹动，车马密集渐远。
尕海湖更像是西王母的泪填满了西行的辙痕。
那回首的怅望是浓郁的乡愁弥漫着归途。
那满腔欲迸发的豪言壮语，
瞬间被千亩水域和万吨雨雪压抑着。
何时可以仰望一飞冲天的万丈豪情呢？
当岁月的巨掌揭开苍茫水系，
灵鸟们啁啾的家园，已是春暖花开。
多少储藏语言的风库悄然洞开
与甘南有关的诗章正张开咆哮的嘴巴。
仁谦才华的诗
咀嚼（外四首）
白牦牛嚼着它的白
我嚼着刚出鏊子的烧锅子
火光里
我们一起嚼着幸福
一群羊层层堆雪
牧者经过时林风倏起
牧者扫雪，雪落雪上
茶壶滋滋作响
——我们嚼出的香
是雪香，是青稞的香
我还是想腾出空闲
把它还给雪，还给大地
雪
如果有羊群在山路踩出无线谱
可以证明
秋的低音区，一场雪起身的念头
是村庄点燃的一根火柴
一场雪
喊白羊群远行的路
我在梦里举起空杯子，让一滴水
辗转口腔和肠胃
一片雪，一滴泪的心脏
清贞而张扬
被一个人带走，只落在
故乡的墙头，其实
它一直没有走远
一场雪，最好落在心里
那样，会掩盖一个人
短暂的虚妄
等待
女子裹红头巾
身后，是一捆柴火
羊群背着风月和鸟雀的叽喳
屋顶冒出炊烟
一如故乡抽出缱绻的问候
没见房主露面
女子和羊群绕过房前木栅栏
绕过流淌的光和影
一起消失于暮色
下一个生烟火的地方
在马眼里放大
我担心那女子会再次绕过
绕过
会不会掐灭
正在上升的火焰
出行
栅栏影子里
你带着炊烟和牧犬走出
眼底，无悲无喜
落尽叶子的树干
如你出行
你弯腰的弧度
是我丢失的民俗
你用木勺
舀起夜的稠和辽阔
一缕天光
为你辨识生和死的路线
黄河在兰州
黄河流经兰州
楼群和秋树倒长水域
一滩死水上睡着遗弃的轮胎
——不想输给自己
黄河回浪
像青骢马丢在牧人心里的一截缰绳
一缕炊烟和冰川挤压于心脏
一声鹿鸣
提醒轻狂之后的伤痕
一朵浪花也落不下来
梅萨的诗
一个人的折多河（外四首）
康定记忆深处
一些残缺的欢乐
圆满的疼痛
在阿里布果栈道边滴落
拐角处
三色堇黄蓝紫色以及日光下的诱惑
鲜丽扎眼
昨晚一夜骤雨
雷声滚动闪电撕碎天空
不知是天的具象还是我的心思
永不疲倦的折多河
依旧咆哮而驰
此刻
我的灵魂半身不遂
在虚空里错乱衰败
而我的肉体凝聚光明
慢慢升华
3月26日
不敢忘记这个日子
每年今天我的心又被深深触动
“今夜我在康定夜色笼罩
今夜我只有一个人的折多河
河水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珠
今夜我在康定
这是月亮下一座揪心的城市
除了那些旅游的和居住的
康定……今夜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共情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情宫
我把河水还给河水
该放下的放下
今夜青稞不属于自已
一切都在消亡
今夜我还有半枝莲花苦苦
今夜我不关心世界我只想你”
今夜我驻足流连在折多河边
因为康定是我的全部
今夜我忍不住改写
海子对不起谢谢您
十二画
有个位置
一直空着
无数次的想象
对面的人该是怎样的模样
很多年前
康定那些迷离的夜晚
折多河边
月色轻柔
你沉醉斑斓的浪花
仿佛寄魂河流的惆怅
我为你的举动惊惶失措
你一不小心
在木雅的庄园
丢失了一粒红色的青稞
若干年后
疲惫的你带着阿尼玛卿的碎羽
纷寻而来
那粒青稞
历劫时空幻化
长成一棵风吟秋树
当你穿过人群
鹰笛再次吹响的时候
对面的空位
突然暗香浮动
于是
我用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地
写下了十二画
注：恋人爱人朋友家人泪水悲痛均为十二画。
那个词：惺惺相惜
那天
阳光正好
四月的康定春风微醺
太阳下
你一袭黑衣礼帽边沿披发飘逸
雕刻般的脸廓极是标致
醒目的白色衬衫
像一道光
瞬间刺痛我的双眼
我挑剔地审视
久别重逢后的再次仰望
才华经验魔性的思想
依然让我着迷
你沉积了厚重了
岁月的褶皱
增添了你眼里的光芒
谈笑间延绵诙谐的语言
在木质的坐椅上刻下句句珠玑
我被一掌激活
生日快乐
提起过去
我能感受你细微的情绪
弱弱地变化在深陷的眼眶
眼里似乎有泪淡淡渗出
这几年
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这个城市突然在你面前
变得如此陌生时
是否
有人与你一样
同守一池孤寂的夜空
夜空的花开了很久
一阵风吹过
花瓣坠落你河流的尽头
那些宿醉的迷惘
在雾霾纷扰的冬日
湖中的野鸭
惊飞了我一粒尘埃的暇想
黄色点缀着后现代独特的格调
高处
有不食人间烟火的冷峻
室内充盈着遁入世俗的温暖如春
而我从远处赶来
只想在今天对你说声：
“亲爱的，生日快乐”
康若文琴的诗
空杯（外四首）
旷野的空杯
一半装褐色草原，一头板寸
一半装蓝天，少许白云
天空始终紧抱大地
大地一脚踏空
那些牛羊，那些花草
还有那些色彩
他们都害怕被隐匿
一样的指向，同样的流向
河流担心日渐消瘦
河床担心翻转干瘪的口袋
露出一滩鹅卵石
隐藏垂钓者的秘密
天地空旷，如巨大的空杯
有草籽，鱼卵，有珠胎暗结
有蛰伏地下的旱獭，冬眠的蛇
曼扎
觉姆坐进大殿角落
左肩太阳高悬，躬身月亮低垂
背后生出土墙
她仔细用净水擦拭出发的路
一帧帧回放一生，只用了四个定格
就走到了生命的最高处
然后，顷刻坍塌
她在左边诵经
青稞染绿河风，万物生，村庄躁动
她说，大雪是留给万物的被子
海子是留给大地的眼泪
她一遍遍演绎不同的一生
一样的开始，同样的结局
隔着尘埃，在右边，我风尘仆仆
曼扎内，火焰和海水相安无事
都来自远古
她假设没有真正的死亡
出生只是一次次出发
每一轮回，她都放下些许尘埃
一点，一点点
然后，她大步走进尘埃
对拜
炊烟是对拜的草
草下是有名字的房
和没有名字的人
太阳一现身
地上铺满黄金
天空大地一对拜
生养万物
就像月光下的对拜
漆黑中，不分彼此
就像有草牵手
有人转身，天上落下雨
地上长出五谷
就像有我，才有你
才有了那么多姓名
才有了草一样遍地的炊烟
尕里台景语
把羊群撒上草原，孩子喊叫母亲
黑帐篷以外，牦牛是人的亲戚
人是神的亲戚
此时的泽多，牵着孙儿
跟着青草以上的牛羊
走上山去，她的身影发黑
似乎大地的伤疤
骑马的男人掉头
村庄扭动腰身。日光下的寺庙
喇嘛安详，诵经的大地
充满神谕
在大地上，村庄始终躬身
炊烟携带它们的内心
好像有人呼唤
哦，树林里的喧哗
正好对应人心，尤其是在这
趋近正午的时分
春天是件明亮的乐器
最先吹响枯枝
鸟窝像五线谱上的音符
起起落落
我没见过鸟
鸟窝和鸟粪，一上一下
让我确信，鸟在民间
鸟飞出飞回，跳上跳下
忙碌的音符
也许是三只，隔壁住着亲戚
跟我家一样
也许，我走得远一点
一走好几十年
音符，决定五线谱的长度
鸟住得再高，也没影响我俯瞰
也没影响我相信
春天是明亮的
风雨是明亮的
鸟也喜欢，这只振翅的乐器
扎西才让的诗
大夏河畔（组诗）
天葬师
这座幽暗之谷仿佛是自然的舞台，
慢死者，猝死者，都汇集在这里。
山谷两岸，是松，是柏，是杨和白桦，
是美丽的布景，把灵魂导向深谷。
在煨好桑柏之后，天葬师就离开了。
那尊红色背影，像一滴血，渗入地平线那头。
只桑烟在谷内笔直升起，
在半空中倾斜，摇摆，随后被风给吹尽了。
灵魂先于肉体，就这样离开了，
秃鹫到来，又带走了他留在世上的尘埃。
卓蟆和达娲
当年，我们记得旧的民族史，旧的藏语语法，
还有西装革履的旧的老师。
我们还记得放学的时候，卓蟆和达娲背着书包，
低着头走出那座暗红色的房子。
后来，我们也记得：卓蟆嫁给了镇南的银匠，
达娲嫁给了镇北的厨师。
想想啊，当年，她俩是多么美丽！
现在，我们已经不能回忆：她俩背着书包离开我们，
奔奔跳跳地进了那座暗红色的房子。
见不到你的日子
——致少女扎西吉
见不到你的日子，也许
经卷上将浮现大德的偈语：
干河里，会生出金鱼，
枯枝上，会开满银花。
深谷里，是被月光垂爱
又被落花舍弃的，孤独的泉。
河岸边，是被河水清洗
又被南风扬起的，寂寞的沙。
我的花，开在你欢爱的树上？
我的果，结在你沉默的枝下？
我苍老的那天
——致父亲
我苍老的那天，
或许来不及向你忏悔。
我自身就是感叹，
坐在桑多山上，安静得像座坟茔。
我肯定会一不小心就想起当年，
那时我年纪轻轻，天下就在我心，
都怪那一张皱巴巴的地图，
指引我离开你，到了大浪淘沙的年代。
墨鱼
——对我自身的反省
我想面对大河上弥漫的黑夜，
诉说我的陈年往事。
那预示吉凶的经卷在今夜打开，
明天，也不会被圣僧收进盒子。
我是只野兽，有着野蛮的肉体，
从深林里窜出，扑进幽暗的水里，
脚被水草缠住，发被激流带走，
呼吸也被窒息，绝望由此开始。
面对大河上弥漫而起的黑夜，
感觉我就是一尾墨鱼，
前无家谱可查，后无子嗣可依，
张口结舌，无法说清我的今昔。
曹有云的诗
冬日之光（组诗）
里尔克之夜
只能在零点以后
甚至在夜半
纯粹的寂静和
丝绸般的黑暗中
才能看见你
玄奥的幻象，情感的深渊
以及雪花般翩然而至的辉煌天才
因为你本身就是
自遥远的星辰飞奔而来
一束原始的，纯净的光芒
甚至，就是光源本身
孤独而强大
向着幽暗、艰深处投以正午的亮度
瞬间照亮我们所有的柔弱、哀愁和伤口
照亮世间所有的爱情与美善
让我们在无人的暗夜
莫名哭泣，莫名狂喜
如果四周只是一片苍白无知的光明
只是喧嚣
你会迅捷撤离
并且深深沉默、隐逸
复归于巨大的夜
巨大的无
像一只独来独往
梦一样飘忽不定的雪山之豹
无迹可寻
星星
亲爱的
我们多么幸运
举首之劳
就能看见这么多的星星缀满天穹
但是，亲爱的
宇宙还在膨胀
天堂都在下雪
这满天的星群犹如游走于草原尽头的羊群
正在渐渐远去，消隐
无论如何，我们终将看不到她们灿如烟花的脸庞
冬日之光
那晴空中呼哨而过，白色的鸽群浑身银器一样熠熠辉耀着的是
那雪后村庄屋顶上老电影荧幕一样一块一块渐次闪烁着的是
午后阳光破窗而入打在书页上窸窸窣窣私语不绝的是
母亲在月光和星光的陪伴下生火做饭时灶膛里跳动不息的是
在西北之西苦寒光秃的季节，看到或想起这些电闪般的瞬间
内心如潮涌荡而起的是
点燃一场大雪
大者，盛也，至此而雪盛也。
——（元）吴澄《月令七十二候集解》
点燃整个冷寂的冬天
让我们在一夜之间
返回失而复得的春天
点燃我
点燃她
点燃冻僵了的手指和玫瑰
返回永不凋谢的爱情
看哪
大地和天空合在一起燃烧
男人和女人合在一起燃烧
万物和语言合在一起燃烧
我们在分外妖娆的冰天雪地中
终于看到了
关于人的奇迹和神话
博尔赫斯之夜
日出日落
白昼拖拽着黑夜
黑夜尾随着白昼
博尔赫斯在白昼看见的是夜晚
在夜晚看见的是白昼
博尔赫斯一直静坐在夜的中央
玄想联翩，电闪雷鸣
赫然搭建起耸入云霄的巴别塔
照见所有的夜晚，所有的白昼
南方的博尔赫斯一直静坐在书籍的中央
没有黑夜，亦无白昼
有如东方山水间独坐千年的寂寞圣哲
白玛曲真的诗
迷路（外四首）
在别人的地方，迷失了方向
陌生的人，陌生的城市
就连空气中，都弥漫着陌生的味道
我来自哪里，将去向哪里
我是谁等待的归途
在自己的地方，也会乱了方向
那一年，母亲走了
一场倾盆大雨，打湿了懵懂的青春
我陪母亲彻夜长谈
她不再给我指明方向
如今，人到中年
有些事糊涂了，眼睛不再有泪流出
额头上，少了许多光芒
当父母归于尘土后，我们在尼日河畔
继续活着
曲终人散
过后，一切都在沉寂
热烈的事情，在蝉鸣中逐渐变冷
透过消瘦的指缝间，余生指日可待
无需为此彻夜难眠
像风一样，包容着黑夜的漫长
如有来世，宁愿轮回卑微的草木
不用为谁，颔首低眉
也不用廉耻与道德，来约束
没有世态炎凉，没有浮华烟云
在天地间，活一场精彩
曲终人散后，那些莞尔一笑的故事
都尘封起来
人生一世，若比草木
唯有大自然，才是生命的永恒
今夜月缺
一轮残月，挂在树梢上
微风吹过枝头
月亮，摇曳着柔柔的光芒
一座小城，容纳着一城池的悲欢
许多人，不曾远离
故乡原风景，是一生一世的挂念
九月的夜晚，母亲远去天堂
从此，在这个悲情城市
寂寞清秋，月缺花残都有了理由
也会想起过往
那些年留下的苦难与伤痛，在今夜
似乎都无足轻重
秋天
许多秋天不回来了，你说
我们风华正茂的青春，正逐渐消失殆尽
一个接一个的秋天，迎面而来
我们措手不及，甚至
有些惊慌失措，我们的肌肤
和树叶一样粗糙干裂，一头青丝
也变成了，深秋河滩上
那些在寒风中零落的，苍苍芦苇
还记得，我们最初的相逢
那时的秋天，满目清秋怡然
我们多么年轻呵，把世界想象得如诗如画
血液里，流淌着奔腾不息的流水
不知疲倦地行走天涯，我们彻夜喝酒
把秋天的一轮满月，拴在一棵小草上
夜的目光，令人眩晕
秋天，风儿改变了方向
所有的事物，已经定格了宿命
我可以一整天，在窗前发呆
把最后的流年放在指缝间，一点点地流走
岁月里
转眼，又是一年秋天
眼角流出的光芒，变得柔和起来
青丝染白，头发少了许多
身边伙伴们，开始抱怨时光如梭
来不及年轻，就已经老去
四季，来去匆匆
一些人走了，一些人杳无消息
一些梦想成真，一些等待落空
花谢了，来年再开
我们逝去的青春，成为一道渐远的记忆
反复咀嚼的日子，早已平淡如水
回首，往事不堪
远眺，一片烟雨苍茫
只能挪动沉重脚步，忍痛割爱
取两根肋骨做成拐杖，继续走完
与你无关的余生
刚杰·索木东的诗
岁末，想起一些往事（外四首）
冰雪接连封锁群山
这是北方该有的苍劲与冷寂
那匹老马立于枯黄的纸端
宛若一把生锈的钝刀
偶尔，还能想起奔跑和疼痛
故乡仍在。灵禽和异兽仍在
祖先的骨殖还没在泥土里发芽
恪守仪轨的人，渐有古意
多像半副远离田野的木轮
虽有槁暴，难以屈伸
那么多的话还没来及说出口
我们就已年近半辈，渐知天命
所有的风都在向着春天吹
这个年关，只能期盼
会有一片晶莹的雪花
继续落入，孩子的眼睛
冬夜再读大先生
哭街的人
闻声驻足的人
凑热闹看笑话的人
振臂高呼慷慨激昂的人
裹挟在人群中挤丢鞋子的人
借别人丧事继续哭自己难心的人
喷涌的口水里夹着血丝哄抢馒头的人
……
瞬间，都悄无声息地散去了
就像一瓢沸水泼在松软的地面上
大幕闭合。惊醒者仓皇坐起
碎落满地的星光，花瓣，松风和竹影
这些都是
无用的弃子
交九之夜
病毒依旧在大地上肆虐
北国极寒之地，隐隐可见班马之鸣
东望长安，一座暂时封闭的城
那个浪迹天涯的行脚僧
千载以后，秉承王命
衣袂翻飞，乘风欲去
还能准确译出
人世的疾苦与失衡吗？
自北向南，可以穿越
泾渭分明的河流，阴阳明晰的山峦
从春到冬始终走不出四时轮回
白昼渐长，暗夜讳莫如深
阳光充足就多养一些不善言辞的植物吧！
余生漫长，足够我们
认认真真地勾勒烟波浩渺的去处
在人世
在人世够久的了
还是没能学会一个人行走
在雨中，撑一把窄窄的伞
给那些离得很近的人
尽管日子一样寒酸而局促
人到中年的这只手，伸出去时
还得尽量握住温暖和宽厚
从午睡的梦中惊坐而起
太阳就斜斜地滑过去了
记得你乳名的人早已所剩无几
这盆玫红色的长寿花
宛若一朵朵等待盛开的谎言
灯下黑
黄河东去，大家都在等待
一场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
大地还得干涸下去——
这是我们都不承认的事实
风仍在开阔地吹着
冰河上早已挂满凄美雾凇
又一尾鱼在豢养的池中逝于窒息
没有人在乎，你我头顶
愈来愈寡淡的空气
雪鸮不再啼鸣的夜晚
那些引以为荣的诗句
既不能作为御寒的衣衫
更不能成为，带血的箭镞
此灯如雪，尚能在暗夜尽头
仔仔细细地铺开，祖辈们留下来的
趋善，向上和隐忍
白玛央金的诗
失语（外四首）
由一道光引领
被期望建树的领地中
寻找一扇装满灵魂的窗
他们是惧怕的
他们是缄默的
那些被流水洗濯的水草
同样失语在大地的营帐中
被愿望惩罚的行动者
巡游在思维的边缘
日落的地方
山的锋芒逐渐暗淡
视角
望向远方
一朵云像枚纽扣在天的胸膛静止
在时代的器皿里
海的咆哮有着别样的善
善里埋着一座理想的城邦
我们在里面，也在外面
灶前围拢着回忆的触角
头顶飘来褐色的雪花
吹乱的竹笛气宇昂扬
歌声等待出走
经年累月，我再也认不出你
用心指勾勒的眼睛
深邃得可以吞噬一面湖水
雪夜如酥油般细腻
炊烟已越发稀薄和不可触摸
惆怅之余
你唇边的颜色与暮色溶合
在夜里
夜晚的歌总比白天多几分清醒
一颗星鲜明地浮现，粗糙得沉沦
和平年代，日子卷走了正念
海的尽头无有远方
说吧，这是执念
只需弹指之间
行动的躯体附上秋日的风
放下语言
或抵达
窗外传来清脆的脖铃声
从尽头到另一个尽头
碰撞的月半
终于在落难的浅滩上
折翼的蝴蝶找到一片居所
在那里，阳光慵懒地流淌
风吹拂着落叶
狭长的影子摆上了岁月的台面
从来，窗纱与银色的碰撞
是苍郁的空无遇见清透的书斋
缠绕是种本能，不可方物
魂的禁锢展现了片刻的相得益彰
呵，这月光的咒语
宁做脚印，暴露在善的界碑处
清月围着他
烈火燃烧着朴素的故事
世界就这么可爱
矛盾而大方
爱已分明
听雪，一首诗从内心滴落
不要将户外的乖戾殖民在内心的经纬中
揶揄浓浓的日子，透着人性的弱
遇险的水
像刀尖上的瘸狼渴疾
难以静好，亦无法哑默赴死
被善念拖行的雪
跨越了整条生命的街
冷暖是肌肤的屏障
让爱从此分明
德乾恒美的诗
身体的宫殿（外四首）
荒原上，一棵分娩的树，喊疼
她祈求雨水。于是，野风剥开了铅云
猎人躺在阴影下，巨石长出牙齿咀嚼苔藓
高大陆的鹿，低头涉过雪原，趟过大海的浅滩
火把照亮了墓穴，亮如白昼，血淋淋、湿漉漉的手
野牛皮、山羊皮、狼皮，沿着石阶铺到山顶的宫殿
重生
野地里的鹿和飞鸟
趁此暮色，选择远行
我曾试着轻唤她们祖先的名字
宛如神谕
刀落草丛
杀一个人，先要爱上她
并且让她深信不疑
她会念念不忘、念念不忘
当我们紧紧地拥抱
我会拔出紧绷的刀子
直到它掉到草里
黄色核潜艇
在深海游弋了10533年后
核潜艇终于搁浅在西藏东海岸
飞鸟的踪迹
它是镌刻于古旧红铁之上的东方经咒
经由光明，反射到大脑历史记忆的空白页
它是古老会议室环绕的兽皮上族长们落座的次序
它在夜晚咬合月亮的部位不停地变换残缺的形状
它所有的感受均来自雨林初遇烈火后升腾的云烟
它是蛮荒的迁徙路上，飞鸟渴望的眼睛
它是尘埃和流水捏造的心脏的最初形式
那萨的诗
石像（外四首）
众多许诺吊坠的门把
彩色条布经过的手心与额头
向上轻触风之雏形
叹息来自沉默的石像
去捂暖一块万年石，等它开口
等它敲开捆绑的神识
寻找自己未找到的部分
把影子倒追到山下
它跟着那只啃食自在的兽
它们逃上崖壁，回目浅笑
用心看看不见的心
有时许诺自己不被找到
有时把自己当成真有
在确立一颗掩面流泪的心
另一个时辰
从一扇旧木门出来
后背的书籍叠加
抬头就能看到敞亮的天
空贝壳前的油灯明亮，消退的
一颗臆想中的夜明珠，在防腐和永生
未知之事
相似的雕像，拥有不同的名字
坐成了另一个时辰
我们轻声细语
仰望。刹那的出离
领受星辰恒久的静谧
一种颤栗
击中我的
或是音频中轻咳时的停顿
或是端坐在桌前的思绪乱飞
泪如雨。如若
厄运碾走了稚嫩的声音
一条斑马线
一个深渊
一百条斑马线
一百个深渊的阴影
生命是另一种颤栗
像死亡瞬间的延期
困在虚实的错综间
他轻轻一笑
我听见了
——阿妈
燃灯节
每个晨曦都是一次远走的起点
一面轻纱撩起的初冬清晨
哈气在车玻璃上照见火的宁静
路是迎面向你奔跑的逆行者
太阳一直在左边
与万物的心脏平行向前
两条长辫上点缀的彩色装饰
岩石上刻画的白色梯子
是另一个起点
高举火把
天空通透
目光清澈
寒气之重在睫毛上凝结成发光体
清水是流动的洁净
被看见，被清洗
遍地是被点亮的莲花
余音
我们围坐古老火焰
入夜前的故事和煮剩的骨头
都在变换的距离之上
一条河的浪花，献给一座山谷
那寂静之地，做不到回应
无畏之心做不到，金刚大地的修辞
旋风四起，微尘成形如梦
我们拥抱，虚拟此时
食用稻谷，加重肉身
我们看见，我们遮蔽
生长的自然之身
万年退缩的四肘之距
加深所有目睹之物
一次回眸与另一次回眸缔结
阅读爱情
我们如万物初始的余音
回荡在各自的局限中
花盛的诗
阳光褶皱的日子（组诗）
记事
你在雪中，我在雪中
我们在雪的世界里，轻盈如烟
雪，是众生的倒影
我们在彼此的倒影里，相遇后又转身
风所磨砺的脊梁，棱角分明
凝固成我们眼中的坚毅
那被掩盖的部分，是隐秘的忧伤
像一颗孤独而偏执的种子
漫长的冬天，时光般老去
春天闻讯而至，我们又一次握手言和
那时，阳光洒下的地方
就有佛，翻身坐起
羊群
羊群是一个个醒着的词语
被草地漫不经心地记录，但它们毫不介意
将自己暴露在草地和山坡上
同样被暴露的石头，在阳光下，在风里
它的沉默高出一棵草的仰望，但它的孤独
有时，会成为一只羊的制高点或隐身衣
在生活的版图上，它们共同构成
生活的表象，而隐秘的表达
是野花，是湖泊，露珠般悬于高原
当我就此接受落日，接受孤独和焦虑
那些词语，便从短暂的壮丽和神秘中
一个个抽身而出——
比如，让一串蹄印抵达炊烟里的温暖
比如，你忘却归路时，一声悠长的咩叫
牧场
雪，像一个个动词
奔跑在高原之上，轻盈而纯粹
一棵草接住一片雪花
和一个牧人接住一片牧场无异
那些后来长出的青草，开出的苏鲁花
诞生的羔羊，隐约的星辰……
是你漫长的暗夜里，明亮的孤独
和反复出现的词语
清澈且冰凉如水，触之即有蜂蛰的痛感
它们，像你偏执的爱
有一滴露珠的清简，也有一片云的飘逸
甚至，义无反顾的绝决
尕湾梁
一阵风赶着一阵风吹打
像一道湾连着一道湾延伸
风很大，大到令你渺若尘埃
在高原上随风飘荡，居无定所
青稞一垅跟着一垅饱满
油菜花一湾追着一湾盛开
目之所及，都是你顶着风雨
用力摁下的指纹，棱角分明
风吹瘦了时光，吹落了叶子
而尕湾梁岿然不动，像高原的影子
在寂寥的山梁刻下姓氏和族谱
尘世沧桑，指纹清晰
冬天
高原的冬天拥有漫长的沉默
唯有风，周而复始的孤独身影
河水把自己包裹成坚硬的石头
唯有雪，在石头上磨出锋利的刃
风，像那个背影挺拔的牧人
一刀一刀削去生活多余的部分
雪，像那个面色发黑的女人
一遍一遍梳洗着杂乱的思绪
有时阳光在高处，云朵在低处
它们同时具有触手可及的虚幻和真实
唯有纤尘不染的蓝，像天空
对大海的承诺，辽阔无边
日子像积雪，愈积愈厚，愈加苍白
坚硬如铁，冰凉如漆黑的夜
唯有呼呼奔跑的风，像一盏灯
以跳动的火苗，打开春天沉默的秘密
夏加的诗
冬至不至（外四首）
一切冰冷之物都变得暖和了起来
一个死去的身体里，都有一个活着的身体
被人忘记的花花草草，一睡下就做了个美梦
不被人怜悯的日光与月色，始终烧着自己的火
冬至不至，我们的小房间拒绝任何一个访客
我们走得很低，每一座高山都有深渊的模样
光是石头做的，梦是泥土垒起来的
深处的真谛是：失足朝下，爬起来朝前
我们都经历过这样的事情
每遭遇一次不幸，就会让一个我
生出另一个我
后半生
清晨在前，黄昏在后
每一个私密的吻，都能打开天色
我们坐在日光深处
慢慢地磨醒后半生的墨
纸张是陈旧的，有不准确的字句
一朵马蹄莲正好盛开，挡住了隐秘的风声
我说：早
与冰，与花
白雪花上岸，黄月亮下海
打捞陈年，房间里来过不止一个访客
我不敢一一喊出他们的名字，只看到远处
一朵红玫瑰已穷尽修辞
你来时，枕上刚下了一场大雪
光影苍白，照不见你的脸
于是我想用炉火，烧出天上的太阳
然后同时沉迷于襁褓里的山水
种花草，喂风雪
额鲁帕的羊群已经死去多年
额鲁帕是一幢老房子
我已经很多年没在回去过了。不想回去的原因
是额鲁帕的羊群早已死去多年。现在，就只剩下我这只羊
还活着。为了继续活下去，我只能不回额鲁帕
我知道那些羊群的死因。或死于饥饿，或死于寒冷
或死于撵山狗的獠牙。总之，到最后，全部都死了
而我还活着的原因，是懦弱。我总是躲在额鲁帕的身子里
啃墙，啃柱头，啃一切能见之物。直到啃得额鲁帕摇摇欲坠
直到额鲁帕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给我啃
然后，我就走了。到任何能活下去的地方，持续地啃着，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