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是一枝花》现代胡兰成(台湾)著佛教灵性资料库丹道,灵性,冥想,打坐,修行

《禅是一枝花》是胡兰成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在台湾居留期间对禅宗第一奇书《碧岩录》中一百则公案的逐一解明。八百多年来,中国的文学家和思想家们一直都想解明宋代《碧岩录》,直到胡兰成,才做成了这番事业。此书对于中国禅宗思想的理解,有着巨大的作用。可被视为中国禅学的一件大事。

书中表哥、哥哥、妹妹等其实都是胡兰成自己的化身,如满天花雨,无处不在。[1]

胡兰成,1906年出生于中国浙江省嵊县,1927年从燕京大学中途退学。后曾任汪伪政权掌控下的《中华日报》总主笔。抗战胜利后,经香港逃亡日本。在日本期间开始学习日语,结识大数学家冈洁和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汤村秀树,遂成就其学问体系。1974年来到台湾,受聘为台湾中国文化学院终身教授。在台湾期间,其文学才能影响了整个台湾文坛,尤其是朱西宁、朱天文、朱天心父女,受其影响颇深。1981年7月25日在东京病死。著有中文著作《今生今世》、《山河岁月》、《禅是一枝花》、《中国礼乐》、《中国文学史话》、《革命要诗与学问》、《今日何日兮》等。

《碧岩录》原是北宋奉化雪窦寺重显禅师的百则公案小册子。晚他一辈的圜悟禅师加上垂示、著语、评唱。圜悟住河北灵泉碧岩室,因以为书名。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胡兰成教书之时,文坛忽然流行言禅。胡某自持仙风媚骨,加上素来无事,决定解此百则《碧岩录》,遂成《禅是一枝花》一书。

《中国文学史话》以文学为由头,论的是中华文化,而《禅是一枝花》则首次解明了禅宗第一奇书《碧岩录》。

我读禅宗的书,直觉地知道禅非创自达摩,禅自是中国的思想,非印所有。胡适对中国的旧学有两大功绩:一是《红楼梦》作者考证,又一即是关于禅的考证。《碧岩录》至今在日本被奉为禅宗第一书。此书是北宋时奉化雪窦寺重显禅师的颂公案百则,晚也一辈的圜悟禅师加上垂示、著语、评唱。近年台湾的中国文坛忽流行言禅,虽初缘疏浅,亦是一机一会,我所以写此《禅是一枝花》(碧岩录新语),于百则公案皆与以解明,庶几发昔人之智光,为今时思想方法之解放。

胡适写中古中国哲学史,着重在禅,这是他的过人的见识。胡适不懂得禅的公案,但他对禅僧的历史的考证,则极是有益。我读禅宗的书,直觉地知道禅非创自达摩,禅自是中国的思想,非印度所有。慧可断臂立雪,我亦不喜,还是被贼斫臂可信。及读胡适的考证,非常高兴。胡适对中国的旧学有两大功绩:一是红楼梦作者考证,又一即是关于禅的考证。胡适的红楼梦考证与张爱玲的「红楼梦魇」,使我们更明白了红楼梦的好;张比胡适更直接懂得红楼梦的文学。胡适的关于禅的考证则是使我们更明白了禅的好。

我们不可因为禅的典故有些不实,就来贬低禅的思想,张爱玲的「红楼梦魇」指证了红楼梦是创造,不是自传。其实亦还是依于自传,而把有些事实来改造了罢。但红楼梦的文学价值决不因此贬损。不但文学,便是哲学、乃至如科学,亦可不因其所据事实的不实而影响其思想与理论的价值。例如Faraday的电磁场法则是依于以太来研究作成的,以太的存在后来曾发生了疑问,但是那电磁场法则至今准确无疑。又如印度论师每引月中有兔为喻,其后知道了月中无兔,亦未可因此贬低其论旨。

盖技术的构想不可不依照事实,但如文学与原理上的思想则只是借事实做个因头来兴起。历史观可以比历史的事实更真,如图画比照相更真。所以连有些是捏造的,亦不可一概论为作伪,如曹雪芹的改动自传,倒是创造。禅宗所传灵山会上捻花微笑,是与庄子里所说黄帝的事,尧与许由的事一般,这里没有真不真的问题,只有好不好的问题,如同年青人的说假话。年青人爱向人捏造理想的事实,若要说真,亦可说是没有比这更真。近世日本的大学者折口信夫说奈良朝时代万叶集里女人的返歌多是说的假话,所以好。我哥哥每恼七姐说谎,及读了折口信夫此言,纔更喜欢她起来。

我也这样的喜爱禅宗的有些地方说假话,如捻花微笑的故事及慧能传衣的故事。宜蕙说小孩儿有时说谎话,是为了想说更真的话。但像慧可断臂及永嘉的证道歌,则假造得很不好,应当除外。胡适与铃木大拙的论争,胡适执于考证的史实,而铃木则以为禅可以超越历史云云,皆不如我的这说的好。

却说中国自隋唐至明,千余年间,思想的活泼在禅。禅的思想是一个机字,盖承自易经卦爻之动,与庄子之齐物论,非印度佛教所有。机在于阴阳变化生生之先端,印度佛教言因缘而不知阴阳,故不识机。西洋的是物质的有的宇宙,不知无,不知生,当然亦不识机。西洋人惟说条件。条件是因果性的,而机则是飞跃的,超因果性的。所以禅的思想纔真是创造性的,理论倒是其后的事。

老子曰:「反者道之动。」儒者知道之成而不知道之动。黄老知机,儒者虽不知机,但识得礼制,汉唐之士以儒为术,以黄老为用,所以能开创新朝。宋以后士专于儒,儒专于理学,科举专于八股,他们皆成了无用之人。惟禅僧在士之外,还出来得豪杰,如元朝佐成吉思汗与忽必烈的耶律楚材,与明朝劝燕王举兵的姚广孝。前此宋亡后祖元禅师到日本,他一言而使当时行将军事的北条时宗决了意,进击来犯的蒙古兵。

禅僧是经历了北魏尔朱荣的杀戮破坏洛阳,唐朝的黄朝之乱五代石敬瑭的蛮族肆虐,与后来金兵蒙古兵的所过皆成赤地,不闻鸡犬人烟,眼见繁华建设之无功德,平时一大堆理论知识之到头皆成无用,偏是佛门之人有志气,他们变得激烈响亮,而质实淡远,如马祖禅师、临济禅师、圜悟禅师、祖元禅师。

马祖道一、六祖许他「马驹踏杀天下人」,我爱此语,与李义山句,因作有一诗,诗曰:

马驹踏杀天下人

蛾眉一笑国便倾

禅语不仁诗语险

日月长新花长生

耶律楚材是学于禅师,他随成吉思汗出阵,看着蒙古兵杀人如草,眼也不贬;而相机对忽必略一言,使其对华夏止杀学礼。耶律楚材是诗人,他平视蒙古军之残忍,亦不伤其对一花之和寂。姚广孝则原是禅僧,他劝燕王举兵反建文帝,燕王曰:「人心在彼,奈何?」姚答以:「臣知天道,遑论民心。」他佐燕王得天下,而他自己仍能无意于功名。

禅宗不像印度佛教说的浮世无常。禅宗肯定天地万物的成毁之机,像老子说的「天地不仁」,接引强者,不接引弱者。禅僧不说「善哉善哉」,却连释迦亦可以一棒打杀。

禅宗是立于行动与造形之先,其末梢的表现,尚出得来牧溪、石涛与八大山人的画。牧溪、石涛、八大山人的画,在画中是千古风流独绝。

但虽禅宗,亦还是要与士相接触才好,像江边栅中的水与栅外的水。唐朝如宰相斐休,北宋如欧阳修苏东坡皆礼敬禅师。及至明清,士既萎陋,禅亦遂与黄老同其孤寂,而潜化溶解于民间诸艺之中,如平剧的机智活泼处,即是黄老的与禅宗的。在日本,是禅意与禅机见于剑道与茶道与造庭园。但这些毕竟只是玩意儿,黄老与禅今日还是必要重新与士相结,见于政治的行动,纔可出来打得江山,平得匪乱。

碧岩录至今在日本被奉为禅宗第一书。此书是北宋时奉化雪窦寺重显禅师的颂公案百则,晚他一辈的圜悟禅师加上垂示、着语、评唱。圜悟住河北灵泉碧岩室,因以为书名。碧岩录自彼时以来八百五十年,未有能全解者。近年台湾的中国文坛忽流行言禅,虽初缘疏浅,亦是一机一会,我所以写此碧岩录新语,于百则公案皆与以解明,庶几发昔人之智光,为今时思想方法之解放。

禅是乱世志士的智慧修行。说起历史上的多少家国兴亡事,我表哥有一首赠人诗,我很喜爱,诗曰:

人事历然天道疑

英雄无赖有真姿

女子关系天下计

渔樵闲话是史诗

我希望我此书写禅的思想,亦有一种风日洒然。

民国六十五年八月廿一日(1976)

李磬

举:梁武帝问达摩大师:「如何是圣谛第一义?」摩云:「廓然无圣。」上问:「朕建寺斋僧有何功德?」摩云:「无功德。」帝曰:「对朕者谁?」摩云:「不识。」帝不契,达摩遂渡江至魏。

却说达摩西来,这就是多此一举,无端端的惹是生非。但文明的历史就是多事多出来的。这层道理达摩还不及中国人更懂得。

其实达摩答梁武帝的三问也只是讲的佛法的本体,并没有触及禅僧的所谓机。又,达摩因为梁武帝听了不合意,遂渡江至魏,这亦原是不算为奇特。而随后是中国的高僧宝志对答梁武帝的几句话,才把达摩的这三答一走变成千古的不寻常了。

达摩去后宝志入见,与梁武帝说了,帝悔,遂遣使者去请。志云:「莫道陛下发使去取,阖国人去,他亦不回。」如此,达摩的去,遂成了历史上的机,一失难追了。

而如此,就连前三句也被带起,成为是动的了。「廓然无圣」是初机混茫,万物尚未然。对朕者「不识」是初机相接,未有名字。「建寺斋僧无功德」是机机不连续。凡此盖非达摩始意所及。水浒传里捎公张横的歌声:

昨夜华光来趁我临行夺下一金砖

宝志是把达摩的草鞋都夺下来了。其实祖师此外亦无甚值钱之物。

达摩只以不拘经典佛像,对于当时南梁北魏皆重色相庄严、胜论第一之辈,独标简要,故为禅宗所祖。

宝志之后是雪窦的颂和圜悟的注好。把两人的话合起来看,是说:圣谛不过是箭迹,人家箭已射过新罗国去了,你还在这里问迹?对朕者谁?是像张骞的乘槎到了银河见一女子,亦不知是织女,而等后年问了严君平知道是织女,他已不能再来了。但这一对面,世上已千年,所以注云:「脚跟下草已数丈。」而达摩去了,这里有志气亦何必追?虽然相忆,岂不闻江山代代出英才。

雪窦禅师顾视左右云:「这里还有祖师吗?」自云:「有。唤来与老僧洗脚!」这就不像佛经说的盲龟浮木难再相逢,机是花发今年枝,而且好人好事必定是与我有干系的。

举:赵州从谂禅师示众云:至道无难,唯嫌拣择。纔有言语,是拣择是明白?老僧不在明白里。是汝还护惜也无。时有僧问:既不在明白里,护惜个什么?州云:我亦不知?僧云:和尚既不知,为什么却道不在明白里?州云:问事即得,礼拜了退。

这一则我不知要怎么说开头才好,先去问我哥哥,我哥哥想了一想,说道:「最大的没有拣择,是太古时我们的祖先渡洪水。人类是那次开了悟识,创造起新世纪文明的。」我一面听着哥哥说话,一面看着他的脸,不觉心疼起来。我几次和哥哥去游玩寺庙,我爱求签,我哥哥总不求签,他是他今生所走的路只有这一条,若求签问神,神说不对,他也此外没有可拣择。诸葛亮的出师表讲要伐魏,也是没有可拣择。多谢我哥哥给我这样开了一个头,以下我就晓得自己来说了。

却说至道无难,唯嫌拣择两句,原是三祖僧灿的话,赵州却来拈出难题,曰:纔有言语,是拣择是明白?天下从此生是生非,而我就是爱的这是非之境。

单说唯嫌拣择,是有五种:一是绝对的东西,无可比较。二是样样东西都是好的,不生差别观。三是有差别也不可拣择。四是要拣择也不许。五是谦虚的缘故不作拣择。

第一种绝对的东西不可选择的例,如我一日在公园里约会一个人,拣一个游椅坐下等他,秋天的下午,高树上焰焰的阳光移到跟前的草地上与几株小树的枝叶上,变得非常恬静悠远。想着海外有蓬莱仙境,若是高鸟,可以去得,小树却只能固定在一个地方。然而此地即是仙境,小树即是仙境的琪树,枝枝叶叶上的阳光在移动,又像是不移动,一刻刻都是永远。如此我想我若是生为小树,固定在一个地方,亦不厌气。乌飞兔走虽好亦不羡。我只做做小树。亦不拣择与我为侪辈的那参天大树,或小树下地上的苔藓。而我今在等候的他,便亦是这样绝对的。天壤间只此我在约会他的一片土地景物,生涯中只此我在等候他的时辰分秒,是无际无尽的真实。

第二种平等不可选择的例。我今与哥哥嫂嫂吵架出来,暂住在亲戚家。这家亲戚姓郭,先生名涣,儿女还在读书,主妇会打桌球,煮饭炒菜时一面唱歌。养有猫狗,人家送来一只白羽火鸡也在后院养起,都取了名字,各有个性,如同家人,却对牠们不狎昵,一点也没有玩物的意思。而这些狗也有地方真像小孩,连我最怕狗的人亦相安得了。我被收留在郭家,虽说是暂时的,亦在自己注意,及看到郭家待猫狗火鸡都这样有心有想,高高兴兴,就心里着了实。因想起我表哥有一首诗:

筑波梅田筵神代风日熙

种蔬随季节呼鸡上阶墀

呼鸡如呼人凤凰亦来仪

这呼鸡如呼人就是平等。故斋凡僧则真僧至,真僧与凡僧本来亦无间然。这回看了朱铭的雕刻,我忽然喜爱起那铁拐李来,只怕我也正像他。以前我是以为男人女人都必要相貌生得好的,而八仙中女人却有只有何仙姑,她手执一枝荷花。荷花与铁拐也可以是无选择的么?

讲起荷花,我却正月里送过我表哥一枝梅花,他把来插在瓶里开过了,删去枝叶,两头稍稍修切了,做成一根短策,散步时执在手里玩。也可以打狗。这短策只长约六十公分,手指粗细,带着树皮粗细的深紫红,倒是好看,但是弯曲。表哥说,起先他对长短与粗细都有意见,尤其那弯曲法,叫人再三端相,只觉把它无奈。但是后来慢慢习惯了,纔承认那弯曲法并没有不好。岂只没有不好,竟是好得像天命决定的。那长短粗细与表皮的色泽亦然,哪里还可作拣择?但若是塑料的一根棒,再习惯也不能生出感情的。花有生命,其枝梢的形状因于向着阳光而成,凡是天成的东西没有不美的。起先你只是因为不习惯。

第三种有分别亦不可拣择的例,如庄子的逍遥游里与齐物论里便是讲的这个。原来混沌始判,万物初茁时,不可说是说非。这也不必要追溯到核子的领域纔晓得,便是眼前万物的不同的一一形态里亦皆有着天地之始。故又礼有是非分别,差等各异,而亦一一礼器与行仪皆是绝对的美,庄严得不可拣择,如诗经所谓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第四种不许拣择的例。如旧小说里讲一个人逃难,每有云:「真是饥不择食,寒不择衣,贫不择妻,慌不择路」,然而底下却会出来天幸。

历史上的大事,也每是英雄豪杰到了危难的绝地,哪里还有拣择,连什么都没有得可以想了,此时惟有听天,而忽然开出了新运,所以多是叫一声惭愧,余悸犹在,已喜在心头。英雄豪杰对天是小孩。

历史上的英雄豪杰做天下国家的大事,事到其间不容他拣择做或不做,也是像这位夫人写日文请柬的不知有多难,满是委屈;但是随即又听见她在喂猫狗、饲火鸡,后山与院子里都是初夏的阳光,都是这家人家的笑语声。

第五种因为谦虚,不作拣择的例。我堂妹来与我商量,她不想在大学读下去了。堂妹是像张爱玲的天才者,也像张爱玲的可以不靠文凭,现在的学校教育法可真是教人受不了。但是我想了想,还是劝她读下去。我说妳若脱离了,将会孤单。堂妹说我只是放弃了学校的作业,但是仍住在学校里,过的与同学们一道的生活。我说妳不能这样选择。

我说如今有个朱天心写的「方舟上的日子」与「浪淘沙」能写得这样好,是多靠她自己也是高中学生,不然是写不出来的。还有陈若曦写得出「尹县长」,是她在大陆的七八年并没有虚度。是怎样浪费与折磨的处境,妳但凡明白了就为有益。这明知故犯是谦卑,亦是豁达。人生在天地间本来可选择的原不多,譬如春夏秋冬就不由妳嫌寒憎暑,只要春天或秋天。但是你可使四季都成为好。人的出身就是不由妳选择的。我不要此身要何身?不生今世生何世?妳要与大家共死同生。所以我以为妳是大学读下去的好,妳可不必要做个优等生。

堂妹倒是听信。她辞去后我自己回味明知故犯这句话,不觉泪落,因为想起古来许多英雄。日本明治维新第一功臣西乡隆盛,因为征韩论与朝议不合,退隐故乡鹿儿岛。当时维新初定局面,日本在新世界的地位尚未开启,而朝廷新贵已志满意惰,营私宴安,流于不诚意,于是四方青年志士皆往投西乡,西乡为创立私学校于鹿儿岛。西乡是当时日本尚只有他一个大将。私学校的学生要兵谏朝廷,西乡不能竟阻止,因为举国的青年志士有这样的纯洁纯忠,已在事理的是非与历史的成败功罪之上。如此,私学校的学生遂举兵了,这即是明治十年的西南战争。结果是早知道的,西乡是没有拣择,这桩事错误了他亦与学生在一道。果然兵败,他与私学校的学生皆死,还受了贼名。西乡号南洲,胜海舟吊之曰:

亡友南洲子,风云定大是。拂衣故山去,胸襟淡如水。

悠然事躬耕,呜呼一高士。只道自居正,焉知紊国纪。

不图遭世变,甘受贼名訿。笑掷此头颅,以附数弟子。

毁誉皆皮相,熟能察微旨?惟有精灵在,千载存知己。

西乡的这就是明知故犯。听表哥讲此诗,一句一句都使我跟宜蕙听了感叹,生起志气。西乡对当时的朝士不肯随和,他于理不妥协,而于最高的情则不作拣择。读到「以附数弟子」,那最高的情也就是最大的理了。诗中又用一个「岂意」、一个「不图」,有天意在内的事情,皆是变化不可预知,又谁能先来拣择呢?

以上是三祖说了一句惟嫌拣择,便引起了一大篇道理与事例,可是谁知他的儿孙赵州从谂和尚却又出来一翻呢?他道「纔有言语,是拣择?是明白?」又说「老僧不在明白里。」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赵州在这里提出的是照与用的问题,亦即是知与行的问题。譬如轮的发明,那并非先有原理,原理倒是在后的东西。轮与太极同理,但是轮的发明并非因于太极的启发。当然太极的发见亦不是因于轮的启发。是太古我们的祖先开了悟识,这纔能无因由的发明轮。要先有轮的观念与原理知识去发明轮是不可能的事,但若没有悟识则绝不能发明轮。若先有了轮的观念与知识原理,造轮要如此这般造,不可用别的方法造,这就是有拣择的了。但是历史上轮的发明经过不如此。悟识未有轮的观念与原理知识,当然说不上理论指导行动,然则悟识与发明轮又是有什么关系?这其间的一段,即赵州说的老僧不在明白里。对于将要出现的造形,不能一口说是不可拣择便了却,至少要对之有个护惜之意。

僧问既不在明白里,护惜个什么?赵州云:我亦不知。但这个可以现实来说明。陈若曦的小说《尹县长》是一部好书,她在大陆匪区七、八年,却不是只站在人民这一边,而是住在被虐待的人民与虐待的中共的一个大陆,一个时代里。在那样非人的暴政下,以为人情都要没有了,也还是有,这读了使我安心,将来国家还有再建之基。连尹县长里的红卫兵小张亦没有什么可恨,此是局面将来翻过来时,中共中的大多数亦还是可以恢复其为中国人。时局翻过来时必要好人坏人一齐都翻,连《尹县长》的著者在内,但将是如何翻法,他自己亦不在明白里,所以对于敌人与自己人,都难说拣择与不拣择,而惟是对于全体都有个护惜之意。

时有僧问,既不在明白里,护惜个什么?陈若曦的书里岂不是把中共也护惜了么?被这一问,陈若曦答曰:我亦不知。这就是「赵州云:我亦不知」的解说。

赵州是唐朝人,到宋朝出来了雪窦禅师,答此问,说道:时候一到,这件大事自己会在动静的进向里明白起来,战场上敌我历然,棒头上有眼,枪口上生分别,一下子的拣择,判出了天地日月两仪。

雪窦颂此则的全文是:

大道无难,言端语端,一有多种,二无两般。

──言端语端是说万物将要成形之初,事件方在发生之机。而大陆现在人民与人民之间,中共与中共之间,中共与人民之间,就是一有多种,二无两般。

天际日上月下,槛前山深水寒。

──这说大陆上虽然中共胡闹,中国五千年来的历史亦还是金乌没,玉兔东升,而中共今在胡闹与过的日子,则正如槛前山深水寒。

髑髅识尽喜何立,枯木龙吟销未干。

──喜何立是说犹带喜在,销未干是说血脉不断。中共今天弄得这样灭绝了情理,也还是人性未灭绝,万民被敲剥得骨髓皆枯,也还是干不尽,风雨来时会龙吟。

难!难!拣择明白君自看。

──是说从现在的不明白里渐渐的、忽然的明白了起来一代的大事。起兵反共复国,刀端刃端,是非拣择截然。但是这样的历史上的时机要会捉住,是第一难;又当这样刀端刃端之际,每是坏人好人皆杀,是第二难──所以说「难!难!」然而历史就是这样的险,像我表哥爱诵的民国青年诗人一首诗:

笑问兰花何处生兰花生处路难行

争向鬓际插花朵泥手赠来别有情

三祖说了一句「大道无难,唯嫌拣择」,赵州却来一翻,说混沌初判,天地将开辟未开辟时,并非没有拣择之识,但是未有可以拣择之形,连到是拣择非拣择之识亦是初机混沌,不在明白里,然而有着个护惜之意;也只能是护惜,他提出的这护惜两字,一下子道着了陈若曦写大陆民间与中共的小说所以引人思省的地方。

朱天心的「方舟上的日子」亦是被有的学校的学生提出抗议,说他们学校里没有这样坏的学生。我读了这小说却是起了思省,对于现在的高中男女学生生出敬意,虽然他们的前途是非的拣择尚不在明白里。这里赵州提出护惜两字,比说慈悲与世人爱更可以是小说的新意。

而后来雪窦禅师又把三祖与赵州一齐俱翻。他道:时机一到,自会立地明白,而且是要拣择。先前三祖说至道无难,今雪窦却是事情到了这里,连说两个难字:难!难!

理论的这样翻法,是像金钢钻,金刚钻的光华靠着翻头,理论在赵州雪窦舌上,如钻石戴在美人手上,光华闪烁摇动不定。理论一出师之口,要如婴孩出了娘胎,落地自己会得行走,一个照顾不到,不知他已出了门去了,由娘叫亦叫不回来。

但是这三人都还说的未尽。数学上若得了答案,就此答案而言,即为已尽。但尚有更好的理论是每个答案都是未尽,因为好的理论都是机,每个答案都是机的波头一现。所以一个最伟大的答案毋宁是大疑,若要说答案,不知要怎样作一选择决定才好,这就是答案。

红楼梦里的贾宝玉,他是生在整个大观园里的岁月。他与之性命相知的是黛玉,但是晴雯呢?他从来没有想到过假使要在二人之间取一舍一。晴雯是丫头,哪里说得到这话,然而假使要为黛玉的缘故去了晴雯,宝玉如何能够?除非是天意。便是薛宝钗,宝玉亦不能够因为黛玉而疏远她。连袭人,宝玉亦不能割舍她的。宝玉后来是为父母给她拣择了宝钗为妻,黛玉死,他出家,但是翻过来,总不能想象他与黛玉结了婚来开始新生活,以后宝钗等都成了外人。

在于宝玉是无论姊妹们,甚至金钏儿,连大观园中那个不知名字、隔着花阴,痴痴的在泥地上画蔷字的女孩子,都是绝对的。所以虽黛玉每每想到终身大事上头,宝玉则是不能想,因为他不能想到要在黛玉和宝钗二人中拣择。宝玉只顾照现在这样下去,到他死了化为飞灰,化的只是一股气,无影无踪,其时他人如何他亦不知。他是以不解决为答案。至于金钏儿、晴雯的死,黛玉的死,宝玉的出家,袭人的改节,那些都是宝玉的母亲王夫人所为,然而那亦是天意。有着个天意就可豁然,所以红楼梦不比西洋的悲剧。宝玉的是无成与毁,似悲似喜。

然而拣择这个字眼亦还是存在着。万物生于大自然的有意志与息,而意志与息非一非二,亦一亦二。意志即是有拣择,而息之舒开则无拣择,所以说之不尽。在明白里不在明白里的话亦是说之不尽。

举:马大师不安。院主问和尚近日尊候如何?大师云:日面佛月面佛。

人暂生病,有时是会变得很柔和,像个小孩。小孩出疹子大人不许他出去,他也不以为意,就听话,在矮几上画着玩。两岁的小孩只会拿颜色笔在一张纸上画圈,一笔就是一个圈,大人问他,是画的什么?他说:「这个,爸爸。」又一笔一个圈,「是妈妈。」此时若是早晨,天上西边尚有月亮,东边太阳已出得高高了,小孩坐在窗前画的圈,他亦会说:「这个,日面佛。」又画一个圈,「这个,月面佛。」小孩是叫日头公公,月亮婆婆。

马祖的这一答,过了二百五十年,到得宋朝仁宗皇帝的时候,奉化雪窦寺的重显和尚犹惊叹于这个风景,颂曰:「日面佛、月面佛,五帝三皇是何物!」原来虽人类的历史,如五帝三皇,亦只是造化小儿的好玩儿玩出来的。

古来禅僧中惟有马祖会得玩,他可与庄子玩作一淘了。而亦惟有雪窦识得,圜悟在此则被比落了。却说马祖当年有个丹霞和尚去见他,知客叫他等待,他去佛殿里骑在文殊菩萨的肩头,马祖出来熟视之,曰:「我子天然。」丹霞也像小孩的会玩耍。但是后来就无人能继。

举:德山宣鉴禅师到沩山要见当家和尚灵佑禅师,他挟复子(铺以展拜,亦以垫坐)于法堂上,从东过西,从西过东,顾视云:「无、无」,便出。

人是会有、为了问题想要去问,及到了那里,忽然却觉得什么问题都没有了。这里圜悟解释得好,他说德山到此只觉青天白日,不可更指东画西,不见沩山禅师也罢了。不但沩山禅师,便是释迦在此寺他亦不必要见。

可是下文一翻:

德山出至门口,却云:「也不得草草」,便具威仪再入相见。

境界是境界,也还须商量现实。圜悟释道:「只为时节因缘,亦须应病与药。」大自然虽然如桃李不言,但桃李却要与春天商量颜色,所以他又回进去见沩山禅师的。

可是下文又一翻:

沩山坐次,德山提起坐具云:「和尚!」沩山居于师位,拟取拂子,德山便喝,拂袖而出。

这里却是雪窦禅师解释得好,曰:这两位禅师相见,如悬崖上并身而过,挨着就堕,丧失性命。对方虽是接引佛,亦要急走过,不可以引手接裾。讲佛法,讲大自然,讲人生,都是像这样的悬崖,连夫妻亦大限来时各自飞,若相依着相挨着即堕。

可是急走过,又要不放过。下文:

德山背却草堂,着草鞋便行。沩山至晚间问首座:适来新到的和尚今在哪里?首座云:当时背却草堂,着草鞋出去了。沩山云:此子以后向孤峰顶上盘结草庵,呵佛骂祖去在。

天无二日,世无二主,画八卦的只有一个伏牺。他是像一株芙蓉生在雁荡山最高处,便只是这株芙蓉花开得自在,此地没有佛,没有法,没有祖师,也没有英雄美人,但又是什么都没有失落放过。

但这株芙蓉花亦即是英雄美人的现在身。有人重重忧患,但他的人亦还是生在无忧患处。

德山禅师亦忧患,因为时节因缘,对世人要应病与药。如达摩见南朝佛事侈汰,其答梁武帝问便说造寺写经度僧,并无功德。所以虽是劝人为善,亦要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而且今天必要是说的今天的话。而达摩为此被人嫉恨,他到了北魏还被同行的和尚们毒杀。假如我能画画,我要画出少林寺的达摩如雁荡山上的一枝花。

德山禅师见沩山禅师的这一则,雪窦颂曰:「雪上加霜!」但为佛法就有这样的激烈新鲜。

前山初夏晴阳,坐在萝叶半遮的纱窗下,读碧岩录的篇首垂示,只觉似听赶骆驼者的绳鞭一挥,「劈」的打在塞外沙漠的空气里,那彻底的、杀刺的一声响,不可以把来移到室内书桌上的稿纸上。但是这里的一则垂示不可不移写:

垂示云:大凡扶持宗教,须是英灵底汉,有杀人不眨眼的手脚,方可立地成佛。所以照用同时,卷舒齐唱,理事不二,权实并行,放过一着,建立第二义门,直下截断葛藤。后学初机,难为凑泊。昨日怎么,事不获已;今日又怎么,罪过弥天。若是明眼汉,一点谩他不得。其或未然,虎口里横身,不免丧身失命,试举看。

垂示的说话大抵如此,读了会觉得这和尚太不善良。

然而古来忠臣每被奸臣害,善人多遭恶人欺,也要会不善良的好。旧小说里写打阵与打擂台,常说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但是这层道理偏是学为圣贤之徒不懂得。他们不懂得圣贤之学原是泼刺的。也不是说善对恶要强硬,而是善与恶皆在边际上,自然有锋芒。善是在恶的边际上,所以小人把善语变为浮辞,而君子则能用恶语亦变为善语。禅僧又爱云「落草之谈」,而古来真命天子果然是多从落草为寇中出来的,如西汉刘邦与东汉刘秀。帮唐太宗李世民打天下的那班豪杰更是多从落草中出来的。打学问的江山亦是如此。庄子里有叶公好龙,日夜想要见一见,一旦真龙降其屋庭,雷霆霹雳,大雨漂了屋瓦,吓得他躲进床下不敢出来。禅师的着语,便亦像这样的每每震骇得学者善人魂飞魄散。

举:雪峰示众云:尽大地撮来,如粟米粒大,抛向面前。漆桶不会,打鼓普请看。

尽大地这句话可作种种议论。或说撮大地如粟米粒大,是犹庄子说泰山小如秋毫,齐物平等之意。或说撮大地抛向面前,是万物现前、佛法现前。又有说你把大地抛来抛去,你的人又是在何处?……如此议论云云。但是听圜悟禅师道:古人言虽如此,意不如此,他不是为你这些议论,这又使人爽然自失了。

原来雪峰禅师撮大地这句话也只是个兴。像诗经的兴罢了。所以雪峰禅师又道:既然大家都不会,那你们且来打鼓做工事吧。洞!洞!洞!庙里大鼓打起来,和尚们与来庙里烧香的檀越们都齐集到院子里空地上做工事,于是大家与庙前的泥土草木阳光都高兴了,方纔的难题好像风吹无迹。

雪窦禅师颂曰:

牛头没,马头回,曹溪镜里绝尘埃。

打鼓看来君不见,百花春至为谁开。

此颂似乎含有正反二重意思,细看来却又只是一层意思。此颂是把玄奘法师提出的「万法唯识」来了一个新的说明。

头三句是说宇宙东涌西没,南涌北没,皆在我的悟识中,如明镜寂然不动。后二句是说,但不可误以为宇宙是主观的,惟因于识而有。你虽不见,但春天来了百花还是开。这里是在识中?是不在识中?用经典的话非常难以说明得令人满意,但是可以用诗来说明。王维诗里的辛夷花:

涧户寂无人纷纷自开落

则读了使人觉得无有不足,无有主观客观的问题。

记不得是宋朝或明朝哪一位禅师说的,他说「问佛语要如闻冤家语」。宇宙皆是情事,漏泄的春光是经纶。西厢记拷红唱的:

夫人你得罢休且罢休,其间何必苦追求?

所以雪峰禅师不叫人必要追究一句话下去,却大家来打鼓做工事,若值初夏,应当是大家下田里插秧。这打鼓里有辛夷花的涧户寂无人,纷纷自开落。

举:云门垂语云:十五日以前不问汝,十五日以后道将一句来。自代云:日日是好日。

此言是不问过去,也不问未来,而只问今天。日日是好日也不是已没有了火气的人过的纳福的日子,而是天天都在于死生成败的出边出沿。

今年春假我与堂妹去日本玩,在大阪看了相扑。日本的相扑,一年春夏秋冬四场,每场十五日,力士分东西横纲、二人至三人,横纲最强。下去是三役:大关、关胁、小结凡五六人。再下去是前头约十六七人。亦皆分东西,轮序相扑,每人一日一次胜负,十五日就是十五次胜负。这相扑就用得着云门禅师的话。力士登场,不可去想昨天的成绩,或过去数日的胜负,去想它只会造成心理负担,也不可去想明天,或尚剩几日了,若去想这个,会徒乱人意,不是骄便是怯。要只当今天是初日,是面临着初胜负,纔是气旺神全。十五日都是初日,这就是「日日是好日」。好日是喜气的日子亦是险绝的日子。这是我们借住了几天的日本人家的主人,他讲说给我们听的。

这家日本人家的主人是财界人,他家的茶室里挂有中国人写的一张小条幅,是:初出茅庐四个字。他给我解释一个人当到了大臣与社长,亦仍要如当年初出学校时,那一段日子最是可想念。几天前龙兴寺的方丈来,见了此四字,他合掌说:「日日是好日。」

此则雪窦禅师颂的是,在好日子里山河大地皆是写的我自己。颂曰:

去却一,拈得七,上下四维无等匹。

徐行踏断流水声,纵观写出飞鸟迹。

草茸茸,烟幂幂,空生岩畔花浪藉。

此段圜悟禅师解说得最好。他道:「且道是什么人境界,唤作日日是好日得么?且喜没交涉,直得徐行踏断流水声也不是,纵观写出飞禽迹也不是,草茸茸也不是,烟幂幂也不是,直饶总不恁么,正是空生岩畔花浪藉。」这空生岩畔比三生石上更使人缅想。而底下意思一转,却曰:「也须是转过那边纔得」,就是要转过现实那边。即是像相扑的初日,像初出茅庐时的艰辛,亦可同时有空生岩畔花浪藉为其境界。即是像红楼梦大观园的悲欢愁绝,亦是有着大荒山青埂峰下灵河畔的悠悠岁月为其境界的。

这空生岩畔的境界,是比什么实存主义都更说得好。实存主义里没有惆怅,而空生岩畔的境界有愁怅。颂的末句说:「莫动着,动着三十棒。」可是,却早动了出来了。

垂示云:声前一句,千圣莫传。

古印度外道有声论,佛破之曰:声是无常之物,妄识所作。中国的禅僧却不如此否定声,却是要追究到声前一句。

其实古人提出了声的问题,是非常伟大的,譬如圣经里便亦有云:「太初有言。」外道的亦不是一派的创见,而是印度民族的古传。声是息所为。闻呱呱之声而知是人的出生,世上没有比这更大的可惊喜。声是息之成为呼吸之气而发出的。声是呼出。

万物皆是大自然之息所成。然而如水石是有形而未有声。水石有息,但是未成呼吸之气。水石相激而有音响,但响不即是声。发声是动物纔会。植物已有呼吸,但是未能发声。所以婴儿的初声是惊天动地之事,而植物种子开坼时与花苞开坼时的啪!啪!则是响。这响也惊天动地。

万物皆有形,但不是皆有声,故形比声先。昨天在文具店看到一块青色小黑板与无灰粉笔,觉得新鲜别致,便买了来当地架起放在楼下客厅里,放学回来的堂妹与几位同学与我便在这新的小黑板上比比划划,写起六书来。大家都是、刚在国文课堂里学得来的一知半解的知识,也像这块新黑板的可喜。今朝她们都上学去了,我一人在楼上房里看纱窗外的树影子,忽然想起六书何以象形在谐声之先,原来是这个道理。又想起中国的造字怎么能把声与形联结在一起,这真是有本领。

在进化史上,是先有壁画,后发达语言。然而什么又是「声前一句」呢?声前是息,但是未成一句。这个理再也难解说。而这我亦今天忽然明白了。

印度外道的声论不是可以被否定的,惟是那论的有些执着。释迦破声论,其价值在于他对于声提出大疑,并非否定了;若他否定声,那就没有多大意思了。圣经里说太初有言,言与上帝同在,而日本是说「言灵」,这都是对这大疑的解答。而老子说德在言之先,则更提出了言的由来与生成的问题。而禅宗对此的解答是声前之机。

要追寻声前一句亦并不太远,只在造句之初的那一机。此机之端,且亦处处存在于既成的好句子里。要问未有天地时如何?答:是在于现物里。

我姊姊的小孩纔得一岁多,他会得自己造言语,看见汽车,他说「蒲蒲」。他在起坐间玩,忽然外面天落雨,他一惊异,告诉外婆「白嗒白嗒」,他会这样叫万物的名字。他妈妈在火炉上取盘子,落地打碎了一只,这小孩就一遍又一遍告诉外婆与我。他在火炉边与地板上用手势比拟,说「噶打吧!」激烈地,重复地,在说妈妈跌了盘子。他这「噶打吧!」与手势比拟,现在使我想起了六书的谐声,声与象形结合。想起古人造六书的辛劳,看着小孩的创意与新形,便真是圜悟禅师在这垂示里说的:

从前汗马无人识只要重论盖代功

举:僧问法眼禅师,慧超咨和尚:如何是佛?法眼禅师云:汝是慧超。

你想要知道前人的汗马功劳吗?今天你自己出阵是。

雪窦禅师颂云:

江国春风吹不起鹧鸪啼在深花里

三级浪高鱼化龙痴人犹戽夜塘水

前两句是说历史上充满消息。后两句是说你也不必寻佛,你且只管你自己。

但是你若不当佛是师,而是冤家,则思佛慕佛即是于你自身之亲。有李商隐的两句诗煞是叫人心疼,曰:

水仙已乘鲤鱼去一夜芙蕖红泪多

佛去了也,惟有你在。而你在亦即是佛的意思在了,以后大事要靠你呢!你若是芙蕖,你就在红泪清露里盛开吧!

举:翠岩禅师夏末示众云:一夏以来,为兄弟说话,看翠岩眉毛在么?保福云:作贼人心虚。长庆云:生也。云门云:关。

三姊从日本回来,我们天天玩。她见我桌上摊着日本大正版美浓纸大字印碧岩录,问我写到第几则了。我就来考她,要她读了这一则说来听听。她笑道:昨天你不在,我进来已读过一遍,竟是一点也不懂。你且说说,为什么翠岩说到眉毛?又是什么作贼心虚?还有最后两句也不懂。

我想了想,只觉真是把翠岩无可奈何,且先来说这里的一个贼字吧。我乃节引了三国演义里讲曹操的诗:

临流筑台距太行气与理势相低昂

安有斯人不作贼小不为霸大不王

想必翠岩禅师讲的佛法,也是为霸为王,所以说他是作贼了。

三姊道:但是这是人家谤他,难道他自己也心虚?我说因为人家都没有这样做,惟他一人这样做,所以他觉得不好意思。三姊听了眼睛发出喜悦的光辉,说:好可爱!又道:「啊,我这纔明白了,现在我来说柴山康子的话你听。」

柴山康子是日本能乐舞者女子第一人,她的师父野村保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其侠情与正音可比明末的苏昆生。我三姊与柴山相识,她说给我听:当柴山还是女子学校的学生时,与几个同学相伴野村先生走在街道上,见有个小孩迷失了在那里哭着找妈妈,有些人都在看,却没有一个出手帮忙。于是柴山就理直气壮的走上前去带那小孩托了警察局,然后又回来原处同行。却听野村先生道:「柴山做了好事哩!」语气不像是嘉许。柴山和三姊说:彼时我总不知先生何以要这样说,三十年前的事,近来我纔彷佛明白了。

三姊道:我虽听柴山如此说了,也还是不明白。今听你刚纔的话,我纔恍然大悟,原来是对于自己在做的好事也要觉得不好意思,彷佛在作贼心虚似的。彼时柴山康子是不晓得这个。因感慨道:现在大家都不提革命,你姊夫却说革命,我看他总是觉得要对众人抱歉似的。因为他人若讲,也不是他那样的讲法。

我说:所以尚书里汤有惭德。碧岩录里是圜悟禅师有云:「道一声佛法,满面惭惶。」这固然是对众人抱歉,而还有则亦是代替众人惭愧。这都是中国人纔有,印度人没有这样的。这代替众人抱歉,与佛的慈眼视众生,与基督的代替众人赎罪都不同。

但这样的人是每每都处在险境。如临济玄禅师自云「一路行遍天下,无人识得,尽皆起谤。」翠岩讲佛法,竟像作贼心虚,是除了对众人抱歉,还代替众人抱歉之外,也不是没有意识到自己处境的危险。我有一位同学讲他的叔叔抗战胜利之后在杭州之江大学教书,他讲的学问都与人家的不同,果然遭了打击,被扫地出门,像翠岩禅师说的不知尚剩有眉毛没有。其时在另一个不相干的地方,却有读他的书的几位作家与学生为他安排了新居,要听他讲学。这真是:

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

长庆云:眉毛生也。

想起来,昔年义玄禅师也是只剩得眉毛,却被普化等迎至临济,开了临济一宗。所以这一段说话里真是有着历史的消息,云门禅师急急曰:「关!」以免天机泄漏。

然而历史的消息已经泄漏了。今朝宜蕙折了一枝初夏的栀子花来插瓶。

举:僧问赵州从谂禅师:如何是赵州?师云:东门西门南门北门。

如这则僧问赵州的公案,即显出了禅宗的问与答有其独自的境界,与儒的及老庄的都不同。儒是有问必答,如孔子对鲁哀公的问这问那,都答得头头是道。这当然是必要的,否则我们将什么肯定的东西都没有。老庄可是又有老庄的。老庄是有问而不知所答,如「啮缺问于王倪,四问而四不知,啮缺因跃而大喜。」而这又是非常好,因为这里说的是肯定之前,万物的机先,有问题而未可有答案,所以问题即是一切。而万物的机先,有问题而未可有答案,所以问题即是一切。而万物的机先,是亦即在于既成的、肯定的事事物物里。所以一寸寸都都是创意的,自我反逆的,未知的。老庄是于儒教的自我肯定之上多了一个无限的风景。而禅僧则又在孔子的答与王倪的不答之际翻出花样来。

禅宗的是:一、问即是答,答即是问。二、问在答里,答在问里。

两个小小孩在前庭玩,两个都是刚刚学语,墙角有白蔷薇初初开出了一朵,一个小小孩说:「花!」惊异发笑,另一个小小孩也和着说,「花!」两个小小孩面面相觑,惊异发笑。那惊异里应当是问,但发笑则是解答。却好到使人不觉得是有着回答。这就是所谓问即是答,答即是问。

而僧问什么是赵州这公案,则又是教了你问在答里,答在问里。若有人读了,解说作僧问得玄妙,州答得现实,这也好,但这样的解说可适用于许多则公案,显不出这一则公案的独自性。又或有说:赵州的答「东门西门南门北门」是佛法四通八达的意思,这便是落了字句的窠臼。这则公案不是教的你答案,而是教你如何答。东门西门南门北门这一句,可说是把如何是赵州都答尽了,而亦到底没有答尽。原来一切好的造形都是如此。

所以问即是答,答即是问,是发见的极致。譬如物理学者要问核子有这些现象的理由,它就只是这样的,你的问即是答,答又仍是个大疑,你只可像两个小小孩的惊异发笑。而本则的问在答里,答在问里则是造形的极致。雪峰禅师颂云:

句里呈机劈面来烁迦罗眼绝尘埃

东西南北门相对无限轮槌击不开

凡是好的造形都是含有一个大的秘密,到底也击它不开。然而又是答在问里,赵州四门车马行人进出,开了也!开了也!

举:睦州禅师问僧:近离甚处?僧便喝。州云:老僧被汝一喝。僧又喝。州云:三喝四喝后作么生?僧无语。州便打云:这掠虚头汉。

我表哥不喜欢禅僧的喝,他有句云:

不受禅僧喝惺惺,厌闻稷下言休兵,宵来天际出彗星。喜与惠施并今世,闲朱温似乡亲,珍重今年看花人。

我表哥喜爱庄子,他想望中共的将领反正。但是我说:我要来喝,一喝是出兵反攻大陆的一记拍子。

原来印度的僧是没有喝的,佛经里但有说「善哉!善哉!」喝是中国禅僧才有。魏晋人的啸,与后来禅僧的喝,与平剧的吊嗓子,皆是从丹田之息出来,非西洋人所有。因是中气足,所以啸长喝促,而皆可遗响无穷。中国人喜爱一音,如撞钟击磬皆是一音,啸与喝亦是一音。

一音而可以遗响无穷,故喝的意义有好多种。一种是打开。假如你走进禅林的山门,参见堂头大和尚,刚刚坐定,你欲有所言,尚未有所言,无缘无故忽听得那和尚大喝一声,喝得你魂飞魄散,当下你只觉得连天地庙宇,连你的人,连面前的茶碗茶几都打碎了,哪里还会有什么感情思想。但这是有名堂的,他是一喝把你喝到了天地之始。这一喝是像草木的萌甲坼开时的声响。

又一种喝是感激赞许,你以为喝是否定你,不知却是肯定,但又不是为肯定你的哪一点。有时两个和尚对喝,那是像两个小小孩玩耍、相视,一递一声的叫,惟小小孩有那样充实的、彻底的高音,而是为生命的诧异与欢喜。你要问什么意义吗?什么意义也没有。然而这不是很好吗?

又一种喝是否定,他是真的发怒了,将你的错处振威一喝。且不止为你的错处,那一喝乃是一个世界的劫毁,有时也会是冤枉,像历史上英雄错杀了无辜之人,美人的错怪了爱她之人,天也纵容他。但他决不留宿怒,雷雨过后他随又像造化小儿的笑了。

而还有一种喝是像若洁的说不好。若洁是纔只两岁的女婴孩,天下的婴孩都可爱,却少见有她的娇滴滴、滴滴娇,而直爽不妮的。她与李阿姨顶好,李阿姨是若洁的妈妈的同学。你叫「若洁!阿姨好不好呀?」她答「好。」你说「若洁,阿姨与妈妈在厨房里。」她学着说「在厨房里呀。」又问「阿姨就来了,好不好呀?」她却道:「不好。」再逗她:「若洁!若洁乖不乖呀?」她道:「若洁不乖。」禅僧的喝都是刚胆的,当然不像这样的细声细气说话,但也是有与若洁相像的地方。若洁的名字真好呀。李阿姨与若洁的对话真好听,那语气声音,你只觉两人是一般的幼小;李小姐的柔,就是与若洁一样柔细得明亮,像一朵花。但也有禅僧的振威一喝是像这样的吗?

听李阿姨与若洁对话,使我想起汉王与张良的对话也是如此,两人都一样的幼小。两人都这样的无间然,看似没有宾主,或是迭为宾主,其实又是宾主历然。而如此纔也懂得「临济宾主历然」的这句话。且听临济禅师对他的众弟子说道:

我闻汝等总学我喝,我且问你:东堂有僧出,西堂有僧出,两个齐下喝,哪个是宾,哪个是主?你若分宾主不得,已后不得学老僧。

他这话的意思也不难懂。李阿姨和若洁的对话,李阿姨是宾,若洁是主。汉王与张良的对话,张良是主,汉王是宾。宾主历然原来又是宾主假借。诸葛亮与刘备的隆中对亦是如此。所以雪窦颂曰:你若真的把来分定了,二俱成瞎汉。宾主的话是要这样的拈来天下与人看。

这里却说「睦州禅师问僧:近离甚处?僧便喝。州云:老僧被汝一喝。僧又喝。」我看了笑起来。我与三姊说这位禅僧有些儿像我,我最会得认低伏输。我凡偶然读到了男同学与女同学们的作文,看到好处,我都是一读即刻将己来比,觉得自己比不上。又我若是无缘无故的遭人一喝又喝,那我是首先想我大概有被喝的道理。但在这样的场合,对方却多是像程咬金的只有起先的三斧头。那僧便是到头被睦州问得无语。睦州问的是:「三喝四喝后作么生?」

也有人说:「管他道三喝四作什么?那僧不如只管喝将去,直喝到弥勒佛下生。」但说这样话的人,不知禅僧之喝是要像鲁智深的就那喝声「着!」里一禅杖打下去,而那僧没有这禅杖。不单是这样,还要会机转。譬如李小姐与若洁的对话:

「若洁,阿姨好不好?」

「好。」

「阿姨在厨房里。」

若洁也学着说「阿姨在厨房里呀。」

「阿姨就出来了,若洁好不好呀?」

「若洁不好。」

「阿姨来与若洁玩小乌龟,要不要?」

「要。」若洁说着就从椅上把那布制的乌龟抱下来。虽叫小乌龟,其实有她的人大,而且好重,前些日子她还不能把它抱起的。

若洁的三句话就有两个转,都是机变。而史上楚汉之际,郦生说汉王:「封六国之后好呀!」汉王答:「好。」接着张良入见,说:「封六国之后不好呀!」汉王也说:「不好呀!」就叫印不要刻了。汉王的也只是这样的机变。他一点不管人家说的令出如汗不可收。汉王他刚刚骂过萧何,萧何却提出封韩信为大将,他就封韩信为大将。

睦州禅师的「三喝四喝作么生」的难问,原来这样容易就解开了。像若洁,像汉王,是根本没有这样的问题。原来大自然之理是凡不可逆回者亦皆可逆回,自相反对,所以人事亦可以有机变。否则一句话脱口,一桩事脱手,便收不回来,古来多少人就是这样的失败在骑虎难下。所以雪窦颂里谓:骑虎头云云是瞎汉,若是一句话脱了口,一桩事脱了手,即成了收不回来,那是自己一步步在铸定宿命论。人可以一桩桩做的都是绝对的,但不可以一桩桩是铸的宿命。大海之水顺流逆流,戏台上的虾兵蟹将可以一路反斛斗前进。

举:黄檗禅师示众云:汝等诸人尽是酒糟汉,何处有今日,还知大唐国里无禅师么?时有僧出云:只知诸方匡徒领众,又作么生?檗云:不道无禅,只是无师。

无师,是说太初无师。太初未有数学,何人教他数学?未有轮与杠杆,何人教他造轮与杠杆?没有师,都是自己悟出来的。伏牺观天地与鸟兽之迹,亦没有人教他如何观。凡学问上的大发见,都是自己悟出来的。九天玄女授给宋江无字天书,无字就是无师。

大唐国里无禅师,但是有禅。禅是悟识。

然而雪窦禅师出来一翻,说是有师。他颂里说:你黄檗不就是大禅师么?而且你还是唐朝宣宗皇帝之师呢!

这雪窦说得对,也果然是有师。学童识字就要师,打天下的王者亦有师,所谓学为帝王师。然而有师要想无师时,师不可止于是传授经验,也要想想可如何触发学生的悟识。最好的师是有师当无师用。旧时的师傅教的很少,乃是深知此理。

不但发见与发明是要靠悟识,便是经验的东西,学会它亦要靠悟识。如婴孩学语,是靠悟得的多,而学校里用怎样的语学方法,也不及婴孩学语的快。文字亦然。我小时听三姊讲赵云,遂自己看起三国演义来,那些生字与不懂的句子我不查字典,也少去问人,自己也不知几时都识得了。那是我从我们祖先当初造字造句的悟识出发,所以不知的也知,不识的也识了。

黄檗正是有师作无师用,所以雪窦颂他「凛凛孤风不自夸」,与道学者的一面孔为人师不同。历史上王者之师是张良,不是叔孙通。张良与汉王是在天授聪明上相接,也因是汉王,张良纔想出计略,所以张良不觉得自己是师。

颂的原文四句:

凛凛孤风不自夸端居寰宇定龙蛇

大中天子曾轻触三度亲遭弄爪牙

第二句定龙蛇也好。宋儒决不会想到定龙蛇黄檗自身就是张牙舞爪的一条龙,他的弟子也不好触他。这纔是师之严,但是与一般说的师严不同。

第三第四两句是说唐朝宣宗即位前曾在黄檗的寺里为僧,三度向黄檗问佛法,三度被掌。

禅僧的喝与掌与棒皆是中国的,印度没有。禅僧的拂子原是晋人的麈。佛是双手结印,拂子则是动的。禅僧还动到刀枪,如耶律楚材随成吉思汗出阵,如姚广孝说燕王举兵。

举:僧问洞山:「如何是佛?」山云:「麻三斤。」圜悟着语云:「指槐骂柳。」雪窦颂云:「金乌急,玉兔速,善应何曾有轻触。展事投机见洞山……」

此刻我要来写,却想起从前一段事:有男子陪女子从东京去横滨,两人立在拥挤的电车里,男的面对她,喜爱她是个现代的漂亮女子,只觉越看越近,越看越喜,越看越是她,越看越是我。而她叫他叔叔,什么都是真的,什么都是不对。两人一路说话,他想要说的是我与妳此刻这样的在一起,而他却来说萝卜。电车飞掠过轨道边的地里种有萝卜。他道:「小时跟在灶头看我母亲把萝卜切成半月的一片片做汤,单加了酱油,什么作料都没有,晚饭桌上摆出来,此时檐头也正有半月出来了,我喜欢汤碗里的一片片萝卜,薄薄的,透明的。」电车摇摇的,他说时眼睛尽看着站在面前的她,千言万语都说不着她。这一天真正是「金乌急,玉兔速」。这萝卜即可比那麻三斤,如雪窦说的善应何曾有轻触。她若有所觉,亦只是一个疑:不会吧?

举:僧问巴陵显鉴禅师:如何是提婆宗?巴陵云:银碗里盛雪。

提婆尊者原是古印度诸外道之一,因见第十四祖龙树尊者,得传佛心印,为第十五祖。佛重廓尔忘言,而提婆极善言语。彼时印度欲议论,须奉王敕,于大寺中声钟击鼓,然后论议。于是外道于僧寺中封禁钟鼓,以为沙汰。时提婆尊者知佛法有难,遂运神通登楼撞钟,欲摈外道。

外道遂问:楼上声钟者谁?提婆云:天。又问天是谁?天是我。又问我是谁?我是你。你是谁?你是狗。狗是谁?提婆云:狗是你。如是七返,外道自知负堕伏义,遂自开门。规矩是负堕者返披袈裟,胜利者持赤旛,于是提婆遂从楼上持赤旛下来。外道云:汝何不后?提婆云:汝何不前?外道云:汝是贱人。提婆云:汝是良人。如是展转酬问,外道尽折,皆斩首谢过,提婆止之,但令归佛。

我引这一段,是因为觉得很好玩。这有点像我乡下的儿语:「外婆咳,吃豆哉。啥个豆?罗汉豆。啥个罗?三斗箩。啥个三?破雨伞。啥个破?斧头破。啥个斧?状元斧」如此连转下去可以无底止。但是提婆答外道的间,到得:「我是谁?我是你。妳是谁?妳是狗。狗是谁?」提婆却曰:狗是你,突然的不再转下去,使发问的外道吃个不意,像被一口气噎住了,仓猝间不知再说什么好,这样他失了一机,就是一败。这是第一回合。

第二回合是提婆持赤旛下来的问答:外道问「汝何不后?」他不答而反问:「汝何不前?」这是宾主易机。外道失了主机,乃曰:「汝是坏人」,提婆不同他一句:「我是好人」而曰:「汝是好人」,这又是敌我易了位,等于提婆不是外道,外道遂置身无地了。他这样再失一机,遂决定的败北了。

所以马祖说:「凡有言语,是提婆宗,汝若体究得提婆宗,西天九十六种外道被汝一时降伏。」我们今日对西洋,对◎◎,当着天下人面前,亦要像提婆的会言语。

佛法是有说?是无说?佛法与言语是别?是不别?这难以理论说明,但是可以诗意来说明。巴陵郡新开院的显鉴老禅师说佛法是银碗,言语是盛的雪,好新鲜照耀。雪与银碗,是别非别?要问也可间:若不问,则也可不问。所以雪窦禅师颂的开头,先赞叹他:「老新开,端的别,解道银碗裹盛雪。」

但是底下的再两句颂:「九十六个应自知,不知应问天边月。」则又是雪窦自己的见解了。他以为九十六种外道亦皆是佛法,是佛法的阴阳向背的光阴,他们但凡能自知就好了。雪窦是把马祖说的「降服外道」,来了一记翻,不是降服,而是与外道一齐自知。云门禅师早已说过:「马大师好言语,只是无人问。」

有僧便问:如何是提婆宗?门云:「九十六种,汝是最下一种。」所以你要与诸外道一齐自知。而雪窦比云门,是更明白地提出了「自知」二字来。

「天下篇」裹庄子对诸家(连庄子自己也在内)是从高高的地方看他们,比起来,提婆对于外道却是两个对等的小孩在比念口簧。雪窦喜爱这个,他的颂末两句是:「提婆宗!提婆宗!赤旛之下起清风。」

但是庄子的也好。庄子把他自己也说在内。他批评诸家时,就像是说的他自己一样,外道诸家皆只是庄子的跌荡自喜。后来惟司马迁写史记列传也能像这样。但凡自知负堕了,即也不必斩首谢过,而皆可以是好的,譬如奸恶方可与忠良一般上得戏台演戏。演戏的人知道自己是在演戏,这就是自知了。我表哥在学校里教物理学,他道:物理学上的错误亦是只要自知了,它就还是成立的。中国历史上凡开创新朝代,当时天下的好人坏人便皆有这样的自知,所以必有言语,像戏台上的必有戏词。一个好时代的言语像银碗里盛雪。

举:僧问云门禅师:如何是一代时教?云门云:对一说。

释迦成道后住世四十九年,于三百六十会,开谈顿渐权实,谓之一代时教。

但一切的答案同时皆即是问题。因为宇宙的存在自身是满蓄着未知的变动,满蓄着否定的,所以绝对精密的答案亦满蓄着一个大疑,击打不开,要你来对一说。

对一说是犹如男女的对唱山歌,各不示弱。你无论是对于大自然或对于圣贤,不可以只是跟着他说,而是你也要来说你的,他说东来你说西,他若说月亮,你就来说太阳,你是与大自然对话,与圣贤对话,可比燕语呢喃,是燕子与大地春阳对话,而对话亦可比是对舞。

红楼梦里贾宝玉与林黛玉的对话,睛雯对宝玉及袭人等的对话,凤姐对贾母等的对话,是人世的活泼热闹,山高水深,都像一朵花的满开了。这就是云门的对一说。

而像前清科举的八股文,则只知跟着圣贤说,不知对一说。现在学校里先生教文史哲学于先人之言,只在那里弄考据,作分析与归纳,那都只是书僮打杂之事。希腊的数学家把计算交由奴隶去做,奴隶不知与大自然可以对一说。他们只在研究孔子,少而不知与孔子对话。对于释迦亦然。因为一代时教自是释迦的,你要来对一说,纔有了你的,而且宾主历然了。

这里且听雪窦禅师颂来:对一说,太孤绝,无孔铁锤重下楔。阎浮树下笑呵呵,昨夜骊龙拗角折。

别别,韶阳老人得一橛。

对一说不是跟着对方说,但亦不是像对句的与对方的相对称,而宁是带着非对称性的,这样纔出来了跌宕自喜。世界是阎浮树的风景,大自然可比骊龙,而就那对一说里,宾主皆在阎浮树下笑呵呵,理论拗折了骊龙角,韶阳老人得一橛,我也要分一橛。韶阳老人就是云门文偃禅师。

举:僧问云门禅师:不是目前机,亦非目前事时如何?门云:倒一说。

苏东坡贬惠州,曰:譬如我原是惠州秀才,赴京考试,不第回来了,有何不可?他都是为与章惇作对,但那已是昨日之事了。今日有今日之机。他的被贬也是昨日之事,不是今日之事。今日是他来了惠州地方,见了许多东西都是他所不识的,人是来到了不识的东西的面前纔感觉得他自己的存在,立地皆真。惠川又如何不可以是他的生身之邦?他见的父老子弟市井之人当然也是不识,然而你当他是自己故乡的父老子弟吧。于是苏东坡觉得是归来了,不是被贬出。这就是倒一说。

五四运动时胡适之说打倒旧礼教,吴稚晖说废弃读线装书,那是当时自有当时之机与当时之事,你若今日仍来顺着说,就是不亲切了。今日是又要倒过来说:要学习礼仪,要读经书。你要问为什么吗?古人道:「你若欲得亲切,莫将问来问。」因为你问的是理,而机端事端尚未成理。

亲切是在于目前之机。云门的对一说是于人于己亲切,而倒一说则是于事亲切。雪窦禅师颂曰:

倒一说,分一节,同死同生为君诀,八万四千非凤毛,三十三人入虎穴。扰扰忽忽水里月。

灵山会上八万四千众若不识此亲切,便听佛法也是枉然。而从迦叶到达摩再到六祖慧能那三十三人,他们即是为此而入了虎穴。他们的扰扰忽忽,得如水里月的亲切吗?

而若再要由我来说,则云门的对一说,是阴对阳、阳对阴的变化而有万物的、这个「对」字而来。而倒一说则更是革命的言语。

举:僧问镜清禅师:学人啐,请师啄。镜清云:还得活也无?僧云:若不活,遭人怪笑。镜清云:也是草里汉。

鸡蛋欲孵化时,小鸡在里边啐,母鸡在外边啄,这啐啄之机亦是师对弟子最好的教育法。啐与啄皆是有情,而啐啄同时则是感。要啐啄同时纔是机。

便如数学上的发现,亦是自然界有一样东西像一只小鸡在啐,数学者感觉得了,而把它作为一个研究的对象,在外边啄。而往往是啐与啄不同时。若啐与啄同时,那就脱壳而出,得了发见了。物理学上核子的发见亦是如此的吧。

又便是绘画,你所画的东西也是在大自然里啐着,而你在外头啄,啐啄同时则只觉很快意的画了出来,如有天幸神助。其实即是还有个啐者,不只是你一个人,所以好作品每觉不是人力。

又便如宗教。亦是生于这啐啄之机。大自然有一个没有名目的东西在啐,你名之为神。名之为神,是因为安不上世上凡百东西的名目。而你感到了。于是你来啄。如果啐啄同时,你会看见了光,而且听见有神的声音在召唤。

再就是革命了。历史上有天命在啐,英雄豪杰的则是啄。革命者要唤起民众,革命者之与民众其实乃是英雄与天命交感,在同时啐啄。这里有一个时代的成毁之际,所以镜清禅师小心地问:「还得活么?」且听雪窦禅师的颂。头两句:「古佛有家风,对扬遭贬剥,」是说辩论应当是啐啄,不是为胜负。胜负不是目的。胜负只是啐啄的威力,春风之感与秋霜之气是一个。我舅舅爱下围棋,他说给我听木谷实死后新闻记者请吴清源讲昔年与木谷实争棋的感想,吴答:并不如他人所说强敌当前的壮烈凄绝,宁是等于两人在商量尝试。吴与木谷实终身是亲友,当年两人的争棋毌宁以天为对手。天在啐,此在啄。

可是雪窦禅师接着一翻:「子母不相知,是谁同啐啄?」我与三姊端详这句,详了半天,三姊忽然笑道:你这哪里是在参禅,倒是像在庙里详签了,详签是不问过去未来。雪窦也促狭,我就且来详一句看看。我说是「子母虽然不相知,但是已相感。」我以为这说的不够具体,要舅舅再拿下棋的话来详详。

三人归纳起来的话是:譬如争棋,惟有第一着手是尝试。是问询,以后着下去都是互为问着,互为应着,而两人在想下一手时都是互不相知,这不相知纔是好。再说子母啐啄当然是子先啐。小鸡在蛋壳里的第一记啐,便像围棋下的第一子是试探。母鸡感得了便在蛋壳外面啄。以后的啐啄就是互为问答,常常迭为宾主,怎么能说是啐啄同时呢?雪窦就是如此的把镜清禅师啐啄同时之说来翻了。

因为既是说啐啄之机,机必是奇数的,如何得同时?而且要子母的啐啄亦是不相知的纔好。

颂的末后是:「啄觉犹在壳。重遭扑,天下纳僧徒名邈。」这啄蛋壳的声响如围棋敲子的声响。如苏东坡诗里的行到竹院静室外边,惟闻棋子声,不闻人语,同行的镜清禅师亦不可说话。

雪窦与镜清,是则俱是,非则俱非。言菊朋云:「刘宝全唱大鼓,似在板眼上,似不在板眼上。」啐啄也可比是唱之与板眼,似在同时上,似不在同时上。

举:僧问香林禅师:如何是祖师西来意?香林云:坐久成痨。

坐久成痨,想要起来走走,可用一个字来说即是「兴」。历史始于兴。印度佛教否定「发」亦即是不知兴,而中国禅宗讲机之动为兴,乃通于诗经。

三国志演义有曹操宴刘备,备起更衣归座,操见其有泪痕,问之,备曰:备驰驱疆场,髀里肉消,今久不乘骑,髀肉复生,而功名未就,岁月荏苒,老将至矣,是以悲耳。这自是英雄之事。但虽小民,亦不是不能了解。

我有个同学的父亲,其先世也有来历,战后在日本东京都内开饮食店,艰难起家。二十余年来由一丬店扩成三丬,生意繁昌,银钱日进纷纷,男婚女嫁,亲戚皆是好人家,他自己也是六十开外的人了,他的太太也是名门之女,知诗识礼。去年起他却又去开了料理店曰:「菩提树」,店面占地二百坪,非常宽敞幽雅,陈列汉陶明瓷,四壁名人书画,正面座起间的广壁上是元朝刻在居庸关的蒙古、西夏、契丹各国文字分写的纪功碑,是纵约一丈,幅约二丈余的原拓。店里改装的天井,梁桂,及台面几凳,是用的旧皇族邸拆下的建材,及年前因道路工事发掘出来的江户时代埋的水道管古木,单是改装费就用了上亿日元。但是地点离都心稍远,又新开不久,每月都还是赤字,靠其它三丬店来补贴。有人以他这丬店可以不开,我舅舅本来认识他,上次到日本,与他说你有福不知享,是坐久成痨。他听了很喜欢,再三吟味碧岩录里的这句话。凡行事说话是要对景,就令人感动。

汉朝、唐朝都是几百年天下,于是万民起来造反,改换朝代,也只是因为坐久成痨。

且来听雪窦禅师的颂:一个两个千万个,脱却笼头卸角驮。

左转右转随后来,紫胡要打刘铁磨。

本来只是说的达摩个人坐久成痨,所以来梁国与北魏惹是生非。而雪窦却把来说成了一个两个千万个,好热闹高兴。大家都已坐久成痨了,一齐的都甩脱了羁勒,纷然跑动前进,也不知什么是西来意,因为西来意还在后头呢!于是尼姑刘铁磨领队正在躜行之间,忽然斜刺里跃出了紫胡利踪禅师,叫一声刘尼:你可知历史的口令?刘尼答颠倒二字,紫胡和着那答声里就是一棒。这一棒打的是咎棒?是许棒?天对于民国以来的历史,是许?是不许?

举:肃宗皇帝问慧忠国师:百年后所须何物?国师云:与老僧作个无缝塔。帝曰:请师塔样。国师良久。云:会么?帝云:不会。国师曰:吾有付法弟子耽源,却谙此事,请诏问之。国师迁化后,帝诏耽源,问此意如何?源云:湘之南,潭之北,(雪窦着语云:独掌不浪鸣。)中有黄金充一国。(雪窦着语云:山形柱杖子。)无影树下合同船,(雪窦着语云:海晏河清。)琉璃殿上无知识。(雪窦着语云:拈了也。)释迦在世时说法,如船行大海中,开出一道浪头波纹来,然而船过水无痕,大海依然是个鸿蒙。慧忠国师百年之后的无缝塔,即是说的大自然的这鸿蒙。但是先头的船过去了,后头还有船来,所以国师说吾有付法弟子耽源。

帝诏问耽源无缝塔的式样。耽源若直答是大自然的鸿蒙,岂不简截了当?当初帝问国师时,国师就该这样答了,为何取牠个绰号儿,叫做无缝塔?徒然叫人去猜。因为我们对于所尊敬的与亲昵的人往往是不直叫其名,而杜撰出绰号来代替,尤其女孩儿们在杜撰绰号上顽皮喜乐。我妹妹说她一班里的女生都有绰号儿,禅宗的也是这种杜撰的活泼。如红楼梦里袭人与宝钗闲话儿,称「我们的那一位」,确是比直称宝二爷的好。原来文明的一切格式都是人给大自然取的绰号。

然而耽源又可怎么答呢?待要也来答个无缝塔,则是再来不值半文钱。待要直接答是大自然的鸿蒙,那更是没着没落的。于是他答个非常现实:「湘之南,潭之北,中有黄金充一国。」这是可比绍兴城里人说「鉴湖之阳,龙山之背,岩壁里有金抽屉,银抽屉」,都是以杜撰来说明大自然的无限的富。雪窦的着语:「孤掌不浪鸣」,是说若无国师杜撰了个无缝塔在先,耽源一人亦不会杜撰出这个来。还有着语「山形柱杖子」,则大概是说耽源在皇帝面前用柱杖画地,说明湘之南云云。其实也没有湘之南,潭之北,也没有黄金充一国,有的只是杜撰用来画地说明的柱杖。大自然的鸿蒙,他与他的师是无影树下同船之人。雪窦着语「海晏河清」是本来什么事也没有。

然而雪窦说:这个风景可以拈出来,如女孩儿的拈起手中针线与人比并,他的颂曰:无缝塔,见还难,澄潭不许苍龙蟠。

层落落、影团团,千古万古与人看。

举:俱胝和尚,凡有所问,只竖一指。

人平时悠悠忽忽,连不知哪个是自己,而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是天的声音)在叫,叫一声于你最亲的东西。你最亲的东西是你自己,亦非你自己,而忽然的有一个声音在叫着了,就那一声里,世界的一切都明白了。是因为这道理,所以你听音乐,听人说话,便也往往只为一音,已够你心领脾受,憬然思省。

又或是颜色。尤其是女孩儿家,有时忽然见着一个颜色,如极好的娇黄或极好的青色,当下妳会有如看见了你自己,那颜色也真的就是你自己呀!在一切都是好的世界里。有个同学与我说她家里分两派,姊妹都反日,惟有她二哥迷日,其实他又只为迷一日本女子。那同学道:我二哥去年到日本去开学会,去看能乐练习,有一女子姓中司,是中学教员,每周也来学舞,她在能乐的舞台上执扇而舞,束发的押发针的宝石红,随着身体的旋转一闪一闪,给我二哥非常的女性的感觉。中司生得纤弱秀丽,人前进退应对有礼仪,我二哥说她真是个小小可怜娘,像田塍上的槿花。我二哥就被她头上押发针的一点宝石红迷住了。中司因师父介绍,随众认识了我二哥,回去搭电车恰好有几站是同路,她在电车上应对,极敬重我二哥,且觉得亲近,也不过是这样。惟有那晚她舞时押发针闪动的宝石红,听我二哥讲起来,我都为之神往了。那仅仅是一个颜色呵,可是古今来女色的色都在这里了。

我这同学很会说话,在学校里是有名的美人。因我说起颜色,她道:「女子对男人也一样。你休取笑。我曾跟一位高不可攀的先生散步,二人在草地上坐得这样近,我凝视着先生的长衫袖子,那飒爽的质地染的青色,是真正的长空无云的天青色,看着它,女子的一生都可以付托给他。现在我还是这样想。所以也莫笑我二哥。」而又或是一个动作。宜蕙赞叹李小姐道:李小姐真是美,她的柔是一个无限,连女孩子也为之魂消,但是决不会对她嫉妒。她看着你一笑,你只觉人生像一朵花满满的开放了,世界上什么事情都没有。有时看舞,为一个姿势可以爱杀你。有时看武术,一棒之下会使你觉得连天地都被打响了。

如此可知俱胝的只竖一指,是像天的一个声音。是像中司娘舞时头上押发针的一闪宝石红,是像水浒传里林冲的打一棒,此方的是真东西,但也要对方是有情。

所谓施者有德,受者能识。是故俱胝的只竖一指他人不可假冒。这里凡有来问的皆是众生有情吗?佛经有盲龟浮木的比喻,盲龟在大海中不知彼岸,有浮木它亦看不见,千万亿劫中偶然盲龟与浮木相触,这纔得了济度,此是说众生要遇到佛有如此之难。而俱胝的只竖一指,就像于大海中为盲龟放下了一根浮木。且听雪窦禅师颂曰:对扬深爱老俱胝,字宙空来更有谁?曾向沧海下浮木,夜涛相共接盲龟。

这雪窦禅师亦是聪明得叫人爱杀。

举:龙牙山证空和尚问翠微禅师: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微云:与我递禅杖来。牙递过禅杖与翠微,微接得便打。牙云:打即任打,要且无祖师西来意。牙又问临济:如何是祖师西来意?济云:与我取过蒲团来。牙取蒲团过与临济,济接得便打。牙云:打即任打,要且无祖师西来意。

在出洋的船上,看看天,看看海,偶然也翻翻书,书里却有今人的一句话:没有名目的大志。想起昔年达摩也是坐船,所以先到建康。他是西来,而我今是西去,此意谁人能辨?他来是为佛教,我去是为儿女之情,可是大自然一般的是无私。要说有私,即达摩亦不是没有私意。

达摩若是只为有意开悟东土众生而来,那他就是小了。他的应当是更有无名的大志。所以龙牙要说「没有祖师西来意」也可以说。但是亦不可执着于无意这一句。没有名目的大志动处、则生出名目,有名目即是有私意了,这私意是好的,无论是为开悟东土众生,或只为爱一人。翠岩拿禅板打来,是为要开这一窍。

龙牙是当下晓得了。但他若因此即答:「是」,取了有私意,舍了没有名目的大志,则为更愚妄。又若把两者结成一个见解的体系,那亦是成了理论的死水,蓄不得鱼龙。所以龙牙却道是:「打即任打,要且无西来意」,拿未有名目的大志与有名目的私意来对扬,这纔是两者皆活了。

大自然的未有名目的意志与息之动,有动处与动时。大自然的意志即息,息之动为横波,故有处,意志之动为纵波,故有时。达摩坐久思动,他的行处是来到东土的南梁北魏。而他此行的时节因缘,则是与梁武帝见面时的不相契,与在北魏遭毒杀。龙牙只道是「且无祖师西来意」,临济拿蒲团打他,是打响了达摩的行处与时节因缘。而龙牙亦乖,他不从顺的说「是」,他不取一舍一,变成偏废;亦不把未有名目的大志与动处并动时结成一个理论的体系,他对临济亦像对翠岩的强横,这纔是堪传授的好弟子。他道:「打即任打,要且无祖师西来意。」如此来对扬。便是因于动处与动时,而成了有名目的私意里,亦仍一寸寸都是未有名目的大志。

于此,雪窦禅师的颂我只取他的二句:禅板蒲团不能用,远山无限碧层层。

举:僧问智门:「莲花未出水时如何?」智门云:「莲花。」僧云:「出水后如何?」智云:「荷叶。」莲花未出水时,如从静止的来看,它不是莲花,要从动的来看,则它将是莲花,亦可说已是莲花了。将是与已是皆是「是」,非「不是」。譬如女子虽未出嫁,但她已订了婚约,也就是人家的媳妇了。莲花未出水时就已有做莲花的约束。

在电视上看见兔子的胚胎放映,起初都是一样的细胞,在急速的涡旋运动中成长,细胞就或为肌肤,或为骨骼,或为神经,或为内脏,或为眼睛的水晶体等,合起来就是一只兔子。要问一样的细胞何以变出这许多不同?又何以必定是二只兔子?不能单用遗传与因果来解说,而是那背后还有着大自然的意志通过生命,约束好要成为一只兔子,与莲花未出水时已约好了是莲花的道理一样。

亦是这约束予人以对于神的信心。日本古事记里天孙降临,即是天照大神先以太阳与水稻之国大倭,约束了给他了。而革命者对于历史的信心亦是这约束。

所以国父孙先生从起头就有一个光明灿烂的中华民国的理想在眼前。

而出水后却是荷叶。荷叶与莲花是一体之异,荷叶是莲花的排场,而且有了程序,是先有荷叶。中国的革命是莲花,而世界的形势则是荷叶。

而雪窦的颂曰:莲花荷叶报君知出水何如未出时江南江北问王老一狐疑了一狐疑第一句莲花荷叶报君知就喜气扬扬,但是这件事太新鲜了,反而叫人难以相信。

连这怀疑亦怀疑得新鲜。

举:雪峰禅师示聚云:南山有一条鳖鼻蛇,汝等诸人切须好看。长庆云:今日堂中大有人丧身失命。僧举似玄沙禅师,玄沙云:须是棱兄始得。虽然如此,我即不恁么。僧云:和尚作么生?玄沙云:用南北作什么。云门以柱杖撺向雪峰面前作怕势。

埃及的艳后克丽婀沛屈拉以金蛇饰臂,更见妖气。她自杀亦用毒蛇啮。我有个同学,她喜欢天打雷。我是喜欢虹霓的妖气。这同学来我家玩,见我在看碧岩录她也看,正是鳖鼻蛇的一则,她道:「不懂呀!但是禅宗的和尚亦妖气。你说我也打条金蛇来做臂饰好吗?我还喜欢它真会啮呢!我觉得若有一样东西我可以把性命都交给它纔好呢。你说呢?我说是凡百东西要险险的。」等她走后,我忽然想着她与雪峰的话不相识,但与鳖鼻蛇原已是相识的。

雪峰说了南山有一条鳖鼻蛇,长庆即云:今日堂中大有人丧身失命。本来禅就是险险的,堂中学禅之人也有和女孩儿家一般以性命相试的吗?所以玄沙云:何必说南山,要说得那么远?还有云门禅师更奇,他以柱杖撺向雪峰面前,骇唬雪峰与诸众,要说蛇则我就是蛇,如此就是说我与蛇宾主易了位。要说「道」是险险的,则我就是道。

雪窦禅师的颂单说两点,一是说、蛇你不要以为是在南山,你且照看脚下。

二是说:云门的柱杖撺得好看。

我拿这则公案去问二哥,二哥我看他是快要削发落空门的了,焉知他说他不喜欢鳖鼻蛇,他道:「你轻嘴薄舌会说话,我现在疲倦躺着,你说一个汉高祖斩白蛇起义给我听听吧。」我嗤了一声,不理他。要说鳖鼻蛇,我也是不喜欢那古怪的名词的。而焉知我与二哥说话之间,却给三岁的小侄儿听得了,他正与同年龄的阿青在庭前玩,两个小孩也道:「鳖鼻蛇!」惊异的,面面相觑的笑起来。

看了这个,我把还有其它禅僧用的古怪名词也都原谅了。

举:保福与长庆游山,福以手指云:这里便是妙峰顶。庆云:是则是,可惜许。

雪窦着语云:今日共这汉游山,图个甚么?复云:百千年后,不道无,只是少。后举似镜清,清云:若不是孙公,便见髑髅遍野。

长庆此言,使人想起晋朝的阮籍。阮籍尝登荥阳成皋间汉王与项羽当年的战场,太息曰:「时无英雄,遂使稚子成名。」对于历史上的事,我们原来是爱惜之不尽,而亦意有未足。我哥哥有句:人意烂漫,只向桃花开二分。

便如中华民族有了五千年的历史,亦是像桃花的还只开了二分,像雪窦所说的:「百千年后,不道无,只是少。」便是佛法亦无多些子。便如孔子亦是像个男童,英雄美人你一当他是自家人,你不免要耽心他太老实不够能干。真是无多些子。

我们于渔樵闲话里的天道人事咏歌之不尽,是历史的永生,而每回听完了都意有未足,则是历史之所以还要有新的章回。

中国文明与印度的不同,我们有礼乐繁华的人世,然而文明的本质上亦还是无多些子。可是只为了这无多些子的事,曾经不止一回的起过战争与革命,每每伏尸百万,今幸得长庆禅师辨明端的,说一声「可惜许」,肯定了文明的价值,肯定了这无多些子即已是绝对的,那些为此而死的人便都不是冤屈的了。所以雪窦禅师颂曰:妙峰孤顶草离离拈得分明付与谁不是孙公辨端的髑髅着地几人知孙公是长庆禅师的俗姓。而「拈得分明付与谁」这句话最有意思,譬如我们读了红楼梦,就想要到处逢人都说它,彷佛是传道付法似的。而文明的传道付法亦真是像这样的。

拳:尼刘铁磨到沩山,沩山禅师云:老(牛+孛)汝来也。磨云:来日五台山大会斋,和尚还去么?沩山放身卧,磨便出去。

五台山的斋会是三世十方无遮大会,湖南潭州去山西五台山不过三千里之遥,等于也在山门之内,况且又是在明天眼前,当然要去赴斋。但是此刻还早吧,不如且午睡一回儿。

现代人单知社会,但文明是还有人世,人世是社会的无限面。若单是有限面的物质的集体组织,那是蚂蚁亦有社会,我们与之只有程度的不同而已。人世是处处有着无,故可与大自然为一,如鱼之在大海水中,不是被隔断的一区水之中。人生在人世,三世十方皆现前,如此所以汉文明可有天下一统。

小时我骑在舅舅肩上去街上看灯市,大陆沦陷于共匪的前夕,苏州已经稀落了,亦正月还有灯市。弯到我舅舅家,是在僻巷,此地没有灯翠经过,连街上的锣鼓声亦不容易听到,惟家家门口挂一盏灯笼,篾竹丝编的透明油纸灯笼点的红烛,只觉是天下世界都在苏州城的灯节里。而便是明天从苏州去赴五台山当日的斋会,当然也来得及。

举:天台山莲花峰韶国师拈柱杖示众云:古人到这里为什么不肯住?众无语。自代云:为他途路不得力。复云:毕竟如何?又自代云:楖枥横担不顾人,直入千峰万峰去。

古人到这里为什么不肯住?用国父的话「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来答最好。而现在很有人驾讶:革命不是已经成功了,还要革命?禅宗的话与革命相应,与印度的佛教倒反有着距离。虽然金刚经有「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一句,但那是说的「不可向虚空里钉橛,权立化城」的意思,不是说还要到千峰万峰去。中国禅宗的宁是继承了庄子的「化」字,生生流转。

我今住的房子墙上遮满翠蔓绿叶,直到屋顶,还爬上屋顶上天线架子的尽头,藤蔓先端的芽须与细叶尚余势未尽,在空中随风拂动。因这藤蔓,住宅的外观就雅了许多,夏天也阴凉。但是郭先生教了我这种藤蔓是叫爬墙虎,墙有多高爬多高。好狞猛的名字。我房里纱窗,是把遮得密密层层的蔓叶扯稀疏了些,像把满池的荇藻漾开一角纔看见了水底的青天白云来。

这藤蔓就同答了韶国禅师的间:「古人到这里为什么不肯住?」它还要爬上去。苏轼十八岁与弟随父亲出四川,船发嘉州诗有一句「去意浩无边」,我最喜欢。藤爬有尽头处,船行有到岸时,也还是去意浩无边。生命的先端是诗经的一个「兴」字。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一一皆有阴阳,阳是始动,阴则随成之,而所成之先端又为新的阳始。纵使成了石头不再动了,亦还是有着动意的。万物连石头亦皆是到了这里不肯住,所以有神有势;如果到得这里住了,那石头亦会死了。

韶国师示众云:古人到这里为什么不肯住?是为他途路不得力。数学的途路上遇到了无理数不能解决,就是不得力。物理学的途路上,以太的说法引出了电磁气场的理论,随后相对论却否定了以太的存在,然而到得今天又觉得以太的存在不是那么容易就可被否定。这都为学问的途路不得力。而且今天是觉得了用物理学的方法是到底亦不可能晓得核子现象的所以然之理的,要重新遗憾物理学途路的不得力。这就是到得这里要住亦住不得。

人生可以一步步都是绝对的,而想起来每觉得都是错了。国父领导革命,如惠州之役、黄花岗之役,都是不得力,便如辛亥起义亦不得力。其后途路上的北伐与对日本的抗战,皆历史上的天意是绝对的,而人事则不得力。所以要住亦住不得。为他途路不得力,是仁人的悲恻,再往前去是志士的决烈。

错误原也并不是不好。自然之理、有正有错,是可比有阴有阳,阳始即是反,即是错,可说是动即得咎,可是它演绎而为阴正。英雄一路错误,美人亦是一路都错了,为时人所咎,天则成之以为历史。然而途路有多少不得力。但使我惊异的是、这样的自然之理,是今世纪的数学者与物理学者所体验得的、与实际的革命者所体验得的道理,如何禅僧没有这样的体验也能晓得?他是坐在黄河的源头,山上的一脉清泉处玩水。

且听雪窦禅师颂曰:眼里尘沙耳里土千峰万峰不肯住落花流水太茫茫剔起眉毛何处去

举:僧问百丈禅师:如何是奇特事?丈云:独坐大雄拳。僧礼拜,丈便打。

连礼拜也挨打,真是峻高得难近。表姊读了笑道:这不是像商鞅了?商鞍变法,国人说坏说好一概都不许。然而似则似,是则未是。我道:不如说禅僧像名剑,你听雪窦禅师的颂:「祖域交驰天马驹、化门舒卷不同途。电光石火存机变,堪笑人来捋虎须。」我表姊到威尼斯是为画画,这次我携了碧岩录的稿纸要在她这里住过一个暑假。我说你来画大雄峰,表姊道:画什么呀?大雄峰岂不是就在你心头。我说也要画个样儿纔可向世人作证。表姊想了想,取出她在巴黎买的一幅石刻板画来,是日本新人山田光造的红富士,山的轮廓单纯得笨笨的,全体土红色,极厚重雅仆的那种红。山腰里一轮银箔带水黄色的白日。表姊道:「这还像大雄峰,但是太阳坐在山腰,又哪儿好坐人呀?」但是如何就得独坐大雄峰了?要经过多少修行?印度佛教的经论里有十地修行与八十多种识,而中国的禅宗几乎全然不提这些。就独坐得大雄峰,则是因为出手就高。

原来印度人的修行是回到根本上去,目标是一个与大自然冥合的悟识。为到达这个,要澄清许多妄识。这些妄识是从因缘来的。因缘有十二种交互配搭起来,识也就有八十多种了。把来清理解脱,要经过十种境地的修行。

但是中国人不讲因缘,只讲阴阳,因缘是幻妄的,阴阳却非幻妄。而阴阳又只是一机的变化,这就把那八十种识云云来打消了。本来把识细分到八十多种,也是有些儿涉于玩弄形式逻辑,很用不着的。

至于修行的阶段,儒家与老庄也都说是有的,如围碁且有九品,但与佛教的十地到底不同。因为十地云云是因于因缘与识而来,而中国的则只是当前一机。

我到的第二天,我哥哥也从法国来看我,嫂嫂没有同来。我哥哥当然是待我好的,他可以多留几天,关心我碧岩录弄不清楚,要我有不懂的地方问他。表姊一见他就笑道:「又来了个山下人了,大雄峰只许独坐,你却是两口儿,也和我们一样做做山下人家人吧。」哥哥也一笑,他道:大雄峰的名字我不怎么喜欢。你知道我们乡下猜谜谜子,儿童念:「高高山、低低山,高山头上一盆葱,一日批三遍。」谜底是箸筒里的筷子。我爱这说的高高山。我告诉你,有登阿苏山的两句诗:分明世上儿女语到此都作天人声高高山上还许多俗人也游玩呢!你那是什么大雄峰?其实大雄峰也不是它的高,而是剑气难近。我认识一位先生,他为要求得对这时代的真正见解,几乎全断绝了与文人论客的往来,人家都说他是个难亲近的人。他是起步就已是高的了。一切都是个志气。而及至真的到了大雄峰上,也是上与星辰近,下与世间亲。我刚才念的两句诗就是那位先生的。他还有一首:四望嶂峦亦平平不知身在顶上行英雄到处负恩义惭愧道旁偶耕人我听了哥哥这番话心里觉得有一种难受。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疼借他。

可是那百丈禅师他也知道自己对于凡世是个负心汉吗?他果然像雪窦颂里说的是匹千里驹,使人难近吗?

举:僧问云门禅师:树凋叶落时如何?云门云:体露金风。

美国的参议员高华德,提出现代三恶:一、社会保险。二、总雇佣劳动。三、膨胀经济。社会保险是使人的肌体与自然的风霜雨雪隔绝了。总雇佣劳动是使人的生活与广大的文化面隔绝了。膨胀经济是使人与物的素面隔绝了。现代人要从社会的过多保护与庞大机构、与生活上的过多物量解放,并且从过多艺术,过多的理论与经验解放出来,把身体显露于大自然的金风。

文明生于人对于大自然的感。若是浴汤都不能以手试知温度,而必要用寒暑表来量,这就是人体与大自然隔绝,一切建设亦都成为不亲切,不能成为文明的了。从来贫寒之家的子弟多有志气,志气是生在薄衣俭食,肌体对于大自然的星月风露的感激。诗里有花时轻寒,暑气荷风,立秋与冬至,于人体皆感觉得亲,但是现代人住在冷暖气温度调节的室内,先就肌体与时令节气隔绝了。现在的人们也不看月亮。

史上开国之人皆是体露金风。大英雄是贵气喜气他都有,而常不免衣食之忧。他与当代的志士们自然闻风相悦,而亦必定受到小人的侮辱。他是露出在大自然的意志与息里,所以感知历史的气运,会无因由的感知天幸。

树凋叶落时如何?印度佛教的答该是「寂灭为乐」,而禅宗答:「体露金风」,那完全是中国的。旧约里也有太初洪水退落后方舟里出来的挪亚,他就是树凋叶落时体露金风,而新的世界是如此开始。

举:南泉参百丈涅盘和尚(百丈怀海禅师之法子百丈惟政禅师。)丈问:从上诸圣还有不为人说底法么?泉云:有。丈云:作么生是不为人说底法?泉云: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丈云:说了也。泉云:某甲只恁么,和尚作么生?丈云:我又不是大善知识,争知有说有不说。泉云:某甲不会。丈云:我太煞为你说了也。

这说的玄妙,但是可以用造形来说。白居易琵琶行:「凝绝不通声暂歇,别有幽情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此无声处即是从上诸圣还有不为人说底法。

中国画也是有以不画处为画,妙处就在布白。没有画的处所,是要空白得有意思。且连有画的处所亦是有空白的,与空白的大海洋相通。大自然无一处没有息,有画处是把息画成了形,无画处是把息画成了气。是气韵之气。所以无画处也是画。所以不说底法亦是说的法。如百丈惟政禅师云:我太煞为你说了也。

中国画于空白处亦有画,中国的舞,于没有动作处亦有舞意,这都是真要有本领,西洋人就不能移。譬如西洋画,是即使画面留出空白,亦不能生出意思的。中国东西的一切造形都是如此。所以中国的文学是世界上最好的文学,它写处是写,不写处亦是不着一句,而光景无穷。这用禅宗的话即是能说从上诸圣还有未为人说的法。

明镜当台列像殊,一一面南看北斗。

斗柄垂,无处讨,拈得鼻孔失却口。

虽然如此,从镜子里看东西不得亲切,但是若知说空说色是同一手法者,则得亲切。

举:僧问大隋:「劫火洞然,大千俱坏,未审这个坏不坏?」隋云:「坏。」僧云:「恁么则随他去也?」隋云:「随他去也。」这话拿佛法来说,容易啰唆,如云:色坏空不坏?抑是色空俱坏?连圜悟亦说:「若道随他去,在什么处?若道不随他去,又作么生?」好不烦人。但把佛法的法字换作易经的易字,就极明白。法就是易,易就是成坏,怎能说不坏。民国以来,卫道之士是拣择什么东西不妨随它去坏,什么东西则坏不得。但哪有是这样的?天下事是美的恶的都随他去一齐坏,新出来的美与恶乃可以是一体之异,连恶亦好。

民国初年上海的风气以为什么都坏了,焉知上海一般人家却自有中国的情意,妇女的衣着式样都变了,也还是中国的,反为见得明快与自然。这般庶民,在店里当伙计的男人们与在家里的媳妇们姑娘们,上有长辈,下有平辈、小辈,他们对于时髦东西也不是没有经过一番考较的。只是他们以欢喜与细心去考较,豁达而谦逊,不像卫道之士的小气。所以最好是随他们去。而于此乃更可知革命者的用心。

革命者思前想后,对现前的东西作细心的、周遍的反省,远比一般人多珍重,但他白热的感情的燃烧都成了知性的光,要坏的东西就随它坏去。尤其像今日的世界现状,核兵器、产业公害、经济不景气,你要它不坏,即什么想法亦不能有,只有从坏字想起,纔有得想法。创世纪是从洪水开始,现在亦是要从坏灭的觉悟再来起头。

举:僧问赵州:承闻和尚亲见南泉,是否?州云:镇州出大萝卜头。

答人问有三种方法,即是诗经的兴赋比。人家问一桩事情,你顺理成章的陈述下去,这就是赋的答法。人家问一个道理,你想了想,用个比喻来说明,这就是比的答法。这两种答,都是在问之后。但还有一种叫做兴的答法,是答在问前。

例如诗经里有一首诗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假如有人问你:听说你在路上看见某家的新娘子抬过,是吗?倘使你答这是在何日何地,男家的排场如何、女家的嫁妆如何、如何等等,这就是赋的答法。又若你的答带上许多诙谐俏皮,把它形容得像老鼠嫁女,又像钟馗嫁妹,使人听得笑疼肚肠。于是又问:此时新娘子在花轿里是怎样的心理呢?你答、她像是在神前拔得了一支签在手,单知道是吉签,但是尚待领签语来对。也许念了签语还是费猜详。你这样比来比去,就是比的答法。

偕表姊及哥哥去听意大利的前卫音乐,愈是新作愈奇奇怪怪,出人不意。同来路上在出租车谈论这个,表姊忽道:「你那赵州的说话就像前卫,叫人难懂。

若是禅宗的和尚出来,前卫的小子们就都要请他来带头了。」说着,三人都笑起来。天下最好的东西往往与最坏的东西相似。禅宗与前卫,一个是无心,一个是刻意,赵州的是好玩,前卫的是活得无趣了,刻意要造作有趣。

禅宗与前卫,两者完全是异质,禅僧倒是像小孩,一岁半到二岁的男孩。佛没有小孩气,禅宗的小孩气是黄老的。而佛是像十五六岁人的端正。

且看雪窦禅师对此则的颂:

镇州出大萝卜,天下纳孙取则。

只知自古自今,争辨鹄白乌黑。

贼贼!纳僧鼻孔曾拈得。

兴的答法就是机。古人说盗天地造化之机者谓之贼。人家不从机字上头去领会,却来纷纷议论与考证大萝卜的说话,赵州只在一旁暗笑,觉得好玩。他好坏呵!而那批笨牛亦真会鼻孔都被他拴住了,看了叫人好气的。

举:麻谷持锡到章敬寺怀晖禅师处,遶禅床三匝,振锡一下,卓然而立。韦敬云:是是。(雪窦禅师着语云:错。)麻谷又到南泉禅师处,遶禅床三匝,振锡一下,卓然而立,泉云:不是,不是。(雪窦着语云:错。)麻谷当时云:章敬道是,和尚为什么道不是?泉云:章敬即是。是汝不是。此是风力所转,终成败坏。

五四运动打破旧礼教,说要丢弃线装书,说要赛先生与德先生,当时的蔡元培与胡适如果去问章敬寺怀晖禅师,他一定说:「是、是。」旁边若有雪窦禅师插嘴说:「错。」他的也不是反对之意,而是说:错亦是好的。

国父联俄容共,有人拿来说话的,亦国父自是,是说的人不是。今天的文化人还在遵守五四时代的说话,你要是去问南泉禅师,他一定要说:「不是、不是。」那末,当年胡适他们都不是么?胡适他们没有不是,你的才不是。此时雪窦若从旁再来插嘴,他又要说:「错。」此错彼错。但是此错错得没有风头。今天不但遵守五四时代的说话的文化人是可鄙,便是追恨当年五四运动的学者亦不可喜。依南泉禅师的说法,这些都是风力所转,终成败坏。

碧岩录此则,有特可注目之处,是禅宗提出了是与非的问题,与印度佛教的不同。原来的佛经里讲是非皆幻,与是非不二。禅宗却说有是有错。佛教否定动,中国的禅宗则肯定动,是与错是从行动而来。是与错是生于行动的机端,所谓风力所成。若脱离此机端,即无论是与错,皆归于败坏。此层道理,在文学里最可以看出。

又如女人的相貌,是要有秀气。虽是平平凡凡的相貌,细看时有一股秀气逼来,她就是美人了。无论男女,行动处是要有风头,做学问也是。如胡适当年就有一股风头。像搓麻将,风头顺时你打错牌也会和,风头不顺,你牌打得都是,也不会和。

但打牌真是风力所转,终成败坏,所以久赌必输。像美国在风头上时,其对外政策好多无知与错误,也通了过去,他今没有了风头,就成无趣了。汤恩比著书里的许多古文明国便都是这样的风力所转,终成败坏。

也有终不败坏的吗?有。万物或成或坏,但是风力自身不坏。亦即是机不坏。是故可有圣贤的万古高风不歇。机永远是在未有物与有物之际。印度佛教的是涅盘不坏,寂灭为乐,中国禅宗的却是机不坏,生生为乐。

所以也不是没有是与错。涅盘冥绝是非,机却是生是生非。这里就另有一个境界,雪窦禅师颂曰:

此错彼错,切忌拈却。

四海浪平,百川潮落。

古策风高十二门,门门有路非萧索。

非萧索,作者好求无病药。

举:定上座问临济禅师:如何是佛法大意?济下禅床擒住,与一掌便托开。定伫立。旁僧云:定上座何不礼拜。定方礼拜,忽然大悟。

临济的佛法是生龙活虎之姿。这擒住,打一掌,便托开,是中国武术的极致。擒住是阳,打一掌是阴,托开又是阳,三手实含有阴阳变化之机。中国武术特别讲究拏法,即是擒住。西洋人则是先把野兽打死了,然后去捡来。这是旧石器人的遗习。旧石器人的渔猎,渔用渔叉,猎用石斧石簇,皆是先把对方打死了,没有擒住的,擒住是新石器人的智慧,发明渔网鸟网与兽阱,把来活捉,这才是由渔猎入了畜牧了。但后世主流派西洋人的祖先,多是出身北欧的旧石器人,侵入古文明国,靠掠夺与摹仿,虽也用起渔网鸟网与兽阱,但因不是自己的发明,终也不懂得擒住的道理。他们的拳斗就有打无拏。他们见了异民族就用打来征服。中国却讲擒,擒贼先擒王,诸葛亮七擒孟获,遂使南蛮悦服了。汉通西域亦是擒住人心。

擒住也是讲的抓住机会。草木惟有靠机会,春天来了它就繁荣,秋天到了它就凋落。西洋人的历史,也是像这样的靠机会。所以都只是一年生草。靠机会即机会是主,人是宾;而抓机会则人是主,机会是宾。能抓机会则可以随机变转,而得长生,如中国历史的悠久不坠。临济禅师说「临济宾主历然」,与擒住是同一句说话。

其次是打。一记里要具生杀二机。如一棒打杀亦是打,打豆子、一连枷打开豆荚亦是打,打钟打出声音来亦是打。西洋人的打只是抗斗与征服,中国人说打天下,却是像打铁一般的打出江山来。是打开历史。西游记里孙行者一路使棒打将去,打出一班山神土地来,多有热闹。以此中国的音乐亦是打乐器比西洋的发达,打锣打鼓打钟都比西洋人打得好,又有西洋所没有的击磬,击筑,击缶。打亦是与对手言语,所以中国武术的对打,手脚的爽利与招式之多,皆非西洋所可及。平剧里阵前对打可以把枪抛来踢去当玩耍。

再其次就是托开了。

中国对日本抗战,搦住他使他不得脱身,就是拏,就是擒住。抗战本来是被动的,缠住他不放,却换了主动,这里就有个宾主互换。而于是给了他一个世界性的决定的打击。而然后是托开,蒋总统广播对日本以德报怨。因这「便托开」纔可有新的开始。而如第一次世界大战协约国打败德国后,加他以天文数字的赔款,则是不知托开,成了张爱玲小说里说的两个尸首背对背栓着、沉到底。

擒住是机会来找人,你把它捉住。人去找机会,很难得找到。机会来找人就容易,所谓运气来时要推也推不开,但你必要先是被动的,尽大地是波浪,一浪推一浪都是运气。即历史上的机会是无限的,你只有应,不能找,所谓不为主而为宾。而及至应上了,你就是江山之主了。

现在大陆共匪的动乱一浪推一浪,都是光复的机会,但是我们要如何才能走进这形势中去呢?这里使人思省临济的下禅床擒住,与一掌。共匪的各地抗暴运动是要爆发为匪军的反共起义才算得数。所以与一掌乃是要像有思想像打雷的起蛰,草木皆甲拆;而其次的便托开则如雷雨过后的睛霁。也不必在打倒共匪之后纔来托开,便在那与一掌的打法里亦已有托开。

雪窦禅师颂曰:断际全城继后踪持来何必在从容巨灵抬手无多子分破华山千万里

举:陈操尚书看资福院智远禅师,资福见来,便画一圆相。操云:弟子恁么来,早是不着便,何况更画一圆相。福便掩却方丈门。(雪窦禅师云:陈操只具一只眼。)和尚爱画圆相,是画一圆圈,大概是饭碗这么大,或用墨笔画在一张纸上,或扇面上,而也有是用锡杖在地上画的,又有只用手势画在空中的。在于佛教,圆相原是代表涅盘的意思,如云:「我皆令入于无余涅盘而灭度之。」但禅宗的圆相则是大自然的浑沌自体,亦即是机之海,万物皆入于机海,皆出于机海。

陈操与白居易是同时人,他做贵官,却来资福寺看智远禅师,这已有晚唐岁月的好。禅师画一圆相。而陈操的云云,你却不可把他看做老实人,以为他真是说的:出来看禅师一趟不方便,更哪里禁得禅师拿圆相来试他,是在告饶了。殊不知今天他的意思是:他这样不容易地来看禅师,这已是个奇迹,何况师画一圆相更是个奇迹,单是这样,今天资福寺的一会已风光无穷,哪里还着得问答。

陈操说毕,禅师便掩却方丈门。陈操话虽说得好,他可是真的到了此境界的吗?他多半是未悟得。关出这样一个现世的人在门外,让世界去迷惘也好。

雪窦禅师颂曰:分付海山无事客,钓鳌时下一圈孪。

但是那鳌鱼看见圆相的影子,把尾巴一掉游了过去了。而面前却是陈操立在资福寺方丈室外,阶下池中鲤鱼在药栏影里悠然不动。

举:仰山禅师问僧:近离甚处?僧云:庐山。山云:曾游五老峰么?僧云:不曾到。山云:阇黎不曾游山。云门禅师云:此语皆为慈悲之故,有落草之谈。

你游庐山,就要上到五老峰。你没有上到五老峰,算得什么游庐山。问:上去是上去,到不得可如何?答:一样是好。李白的蜀道难:「西当太白有鸟道」就是想要上去而到不得。有万古到不得的高山吗?有。李白诗里的太白山,是比宇宙火箭所能到达的月亮与火星还更高。五老峰也应当是绝对的高。宇宙火箭到不得,但是诗可以到得。

你要到五老峰吗?你拉弓必拉足,举步必踏实。用一张纸包东西也必定包得的角周正,凡做什么都必定要做到家,像赶骆驼的绳鞭打一下必定打得空气响彻,像数学上的发见,必是没有一点疑义,这就是到了五老峰了。

给说这些,皆为慈悲之故。但这些都是险绝,水浒里如林冲等人便为要做到忠义,而落草为寇。

在威尼斯有一位日本女学生姓长田,常来我表姊处,因为两人都学画,谈得来。一天她手执一封电报喜气满面的说给我表姊听,她的哥哥开释回家了。她哥哥单名一个章字,是浪人,前年吃浪人官司下狱,刑期二年,因他在服刑役中成绩优异,可得缩短五个月,提早于今年二月获释。恰值狱卒对同监的一犯人用暴力,她哥哥从旁抱不平要向法庭起诉。狱署遂对他留难,要他取消起诉则可早释,许多朋友劝他取消,他不肯,他不做这样有首无尾之人。还是起诉。所以到五月里才出狱回家。像他这样做人为彻,就是要游山必到五老峰之人。而浪人的事又是落草之谈。

英雄走的路是,日常平地皆绝顶。

且听雪窦禅师颂曰:出草入草,谁解寻讨?白云重重,红日杲杲,左顾无暇,右盼已老。

君不见寒山子,行太早,十年归不得,忘却来时道。

而对此我也有一诗,是三年前随六哥游日本京都,遂至嵯峨野落柿舍,晤保田先生时之作。落柿舍是江户时代俳人芭蕉的第一弟子去来的旧宅,保田先生是今时日本诗人。诗曰:古今藏信疑去来一倏忽秋雨落柿舍眼前人奇绝

举:杭州无着文喜禅师游五台山,中路荒僻处文殊化一寺接他宿,遂问无着近离甚处?答南方。又问南方佛法如何?答:末法比丘,少奉戒律。问多少众?答或三百,或五百。于是无着问文殊:此间如何住持?文殊云:凡圣同居,龙蛇混杂。问多少众,文殊云:前三三,后三三。

五台山佛寺接近塞外风烟,与洛阳佛寺、江南的佛寺又自不同。文殊化一寺与无着对谈南方佛法与五台山佛法,单这故事,已够我想象三国志演义与精忠岳传中才可有的闲笔。雪窦颂云:「千峰盘屈色如蓝,谁谓文殊是对谈」就能传出这幅风景。

南方的佛寺,众或三百或五百,末法比丘,少奉戒律。现在我们来想象那是五代的时候,就对他们也可有在批评以上的宽容了。而与之相对照的五台山佛寺,则单是「凡圣同居,龙蛇混杂」这两句,就传出平剧里杨五郎与辽战败削发为僧的是此地。做了僧,他闻山下金鼓之声,望见辽兵追杀一员宋将,亦还是又蓦地陡起了英雄胆。

佛寺为闲意妙义之地,当以六朝时庐山慧远寺为首。佛寺为世俗随喜,香火胜因之地,当以北魏时洛阳的诸寺为首。以佛寺为遁入空门,当以五台山为首。

无着问文殊:五台山多少众?文殊答前三三,后三三。就是中国人的知性的喜乐好玩。中国人爱以不确定的数字来说确定的数,又以确定的数字来说不确定的数,好比是斗聪明,猜枚枚子,而这原来是发见事理与数理的极致。

我观赏表姊作画,有水彩画的写生与油画的临摹威尼斯壁绘,但我对她说,我难忘的还是小时候看邻家阿黄姊姊描花。阿黄姊姊没有读过书,她手执一枝描花笔用水粉描在鞋面布上,是海棠花,先描好一只鞋面,把来端详了,又描起一只鞋面,自己比来看看。她是看的自己描的花,她的神情却那样的端正。她描了几枝花呢?使我想起文殊的前三三,后三三。

林冲使棒,你看他丢开解数,也好像是前三三,后三三。至如史上的三皇五帝,前两晋,西晋东晋,后两宋,北宋南宋,数字虽有参差,但历史如花枝,你若问发的多少枝,就答一个前三三,后三三,那喜乐就是对的了。你若不用这个数字,又可用什么数字来答?文殊的这个数字是包括历史上已知的数与未知的数的答法。自国父领导辛亥起义以来。我们今天要来反共复国又可有多少革命同志呢?也借用得雪窦禅师的颂:堪笑清凉多少众前三三与后三三

举:长沙景岑招贤禅师一日游山,归至门首,首座问:和尚什么处去来?沙云:游山来。首座云:到什么处来?沙云:始随芳草去,又逐落花来。座云:大似春意?沙云:也胜秋露滴芙蕖。(雪窦着语云:谢答话。)往时读此则。惟感赏始随芳草去二句之美。今晨醒来在枕上再看一遍,豁然地明白了此则实分三问答。

第一问:「和尚什么处去来?」是就事问。答:「游山来。」是离事答。

第二问:「到什么处来?」是空间问。答:「始随芳草去,又逐落花来。」是超空间答。

讲思想是要以色显空,但空不可能因色而尽显,所以极好的说法是像──「桃花几处隐红楼」理是在于掩映隐现之间。长沙的「始随芳草去」即有像这样的美,而在掩映隐现之间历然地把你所问的都来答了。所以雪窦曰:谢答话。

且听雪窦禅师颂曰:大地绝纤埃何人眼不开──是说法有掩映隐现,但是悟境可以绝对明彻──始随芳草去又逐落花来──引长沙本句──羸鹤翘寒水狂猿啸古台──此二句恐人不知长沙的也胜秋露云云。是与大似春意相对,犹云亦似秋露,而误解为春意胜秋露。故雪窦加重寒水古台,以明长沙正是以秋答春。

长沙无限意。咄!──「无限意」是说法在于掩映隐现之际。「咄!」是雪窦的会心一笑。

举:盘山宝积禅师垂语云:三界无法,何处求心?此二句是佛教教义的根本处的问题。佛经里一直没有把来说清楚过。有法有心,是世界古文明国人所共同承认的。便如释迦,他虽云实无一法可说,一面仍是说:法不一不二,法不待证,法无去来,法无生灭增减垢净,亦即意味着法还是有的。其后论师用因明来论证「法」不可得,乃云:三界无法。比起来,释迦的最有一种浑朴的好。法不是可以因明论证,而是要以觉。而论师的是限于以因明论证。论师亦从打坐的修行,悟得法的始境;然而他们以因明的论证,仍不得不否定法。

但释迦的法也不免疏缺。因为印度人虽知有空色,而不知有阴阳。印度人惟曰因缘,然而因缘是幻妄。释迦破之,而承认因缘之外有法。论师继之,更把因缘破尽了。而不以为此外尚可有法。玄奘游学印度,正当论师时代的晚期,他乃弥缝释迦的有法与论师的无法,结合两说,提出了一个「万法唯识」的主题。玄奘以为虽然十二因缘皆是妄识,但是八识并非皆妄。所以法还是有,但法是与阿赖耶识为一。玄奘的唯识论是对印度佛教的一个革命。

但是阴阳这一关不通过,法的问题毕竟亦难圆满解答。到了中国的禅宗,以机说法,机不是依于因缘,这样就一下子解除了从来佛教的对因缘的困惑。而肯定有万物之机,亦就是极明确地肯定了法了。这里盘山禅师说的「三界无法」,不是印度佛教所说的有没有法,而只是一个廓然豁然的意思。所以雪窦禅师颂此则:「白云为盖,流泉作琴」,当然是三界有法。

这法,依照现代一位先知者的用语,就是大自然的五基本法则:一、大自然的意志与息法则。二、阴阳法则。三、绝对时空与相对时空统一法则。四、因果性与非因果性统一法则。五、循环法则。禅宗虽然没有知道得这样明白,但那未觉亦有未觉的好。

再说何处求心?世界古文明国皆知有心。心非心脏,而是大自然的意志中心。此意志是未有名目的意志。万物皆有其中心。亦即是万物皆有生,皆有心。虽如水石,亦是有生的,只是有生而未有命。水石亦有心,是能感的,只是未有识。而如动植物则有生又有命。命是细胞之有核,所以人有丹田。丹田称为命门,位置在脐下。息在丹田,而意志则在心。心的位置在于人体的最中心,相当于心脏处,但不是心脏。人有感有识。识在于全体,而总于脑。感亦在于全体,而总于心。脑是有而心则是无,惟无可以制有,是心在主使脑的活动。

丹田与心皆非可以生理解剖求得,但丹田是武术练气功者可以击腹示人。唱平剧的嗓子也是从丹田出来的。皆是证明。惟有心的所在无法证明。但心是有的,则可得证明。我与水石都能相感,此是因为我与水石皆有心。八识的前五识是在眼耳鼻舌身,第六是意识,在脑。第七末那识,是在丹田。第八阿赖耶识则是在于心了。识亦即是感。八感的前五感是在眼耳鼻舌身的神经。第六感是在脑神经,第七感则在丹田,不需神经,第八感在心,当然更不需神经。

中国人又说魂魄,印度人说的末那识即是魄,阿赖耶识即是魂,日本古事记说奇魂幸魂,奇魂即是魄,幸魂即是魂。魄宿于丹田,魂宿于心。丹田是阴,而心则是阳。心的最简明的证明,还是汉文明的文心与诗心。

所似何处求心,并非说无心。雪窦颂此别的全文共六句:三界无法,何处求心?白云为盖,流水作琴。

一曲两曲无人会,雨过夜塘秋水深。

那说的还是有法有心,有一种繁华。

举:风穴延昭禅师在郢州衙内,上堂云:祖师心印,状似铁牛之机,去即印住,住即印破。只如不去不住,印即是?不印即是?时有庐陂长老出问,某甲有铁牛之机,请师不搭印。穴云:惯钓鲸鲵澄巨浸,却嗟跬步骤泥沙。陂伫思。穴喝云:长老何不进语?陂拟议,穴打一拂子。穴云:还记得话头吗?阪拟开口,穴又打一拂子。牧主云:佛法与王法一般。穴云:见个什么道理?牧主云:当断不断,返招其乱。穴便下座。

先时看过一篇小说,讲印度的一个王子学道归来,还要通过师父给他的试验。他师父化为善恶二身,命他斩恶活善,他迷于辨别,不忍下手,而时机已过,他遂被师父一剑斩了。此王子是与其错杀善人,宁可自己被杀,以此而得成道。

但是有一读者投笔批评,说那是婆罗门的哲理,倘是汉民族的刘邦,他会当机立断,一刀砍去,斩对了是天幸,斩错了也是天意。这纔是历史的响亮。

风穴禅师问:只如不去不住,印即是?不印即是?答案当然印是。印对了是天幸,印错了是天意。没有得可以拟思的。所以庐陂拟思该印?不印?连被师喝,连被打两拂子。还是那牧主晓得说「佛法与王法一般」的严,死生在于一发之机。牧主是当时的地方长官主开这个法会的。禅师因又考他一考:你见个什么?他答: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禅师遂下座,因为今天的问答已不虚过,庐陂虽不行,但至少旁边有一人是悟得了。

且听雪窦禅师颂来:擒得卢陂跨铁牛三玄戈甲未轻酬楚王城畔朝宗水喝下曾令水倒流是非成毁系于一发之际,是可以一声号令,拔赵帜易汉帜,大风吹历史的洪波,使之改变流向的。

举:僧问云门禅师:如何是清净法身?门云:花药栏。僧云:便恁么去时如何?门云:金毛狮子。

记得是司空图的诗有:「僧院药栏静」,我却想给他添上一句:日午花影正。此时旁边走过一个来礼佛的女孩子,她就是清静法身。殿门上雕刻有狮子捧绣球,阶陛上立着一只小花犬响亮的吠得两声三声。这一切只因为是在佛地。倘若下去到了人寰,该是一声霹雳,皆成强风急雨吧?云门禅师说的就是这样的境界。我的也许是误会,但历史上的大事往往误会倒是正解。情人的说话,即每每误会成了正解。英雄是冤屈了人家亦像林黛玉的冤屈了贾宝玉,这里有着一种天地不仁的锋芒。

原来清净法身即是满蓄着危险的。红楼梦里写大观园裹暑天晌午纔过,贾宝玉一人走向园中,只见树阴匝地,蝉声噪耳,凤姐王夫人她们都在歇午觉,各处都悄悄的。只见守候在廊下的几个小丫头也都前仰后合的在打盹。这就是佛说的清净国土么?中国是说仙境,是好得叫人胡涂。而贾宝玉却冒冒失失的去连场闯祸,先是他惹得王夫人扬手打了金钏儿一记耳括子,他跑了出来,还有闲情去隔着花阴,看一个女孩儿家痴痴在地上用枝划字,以致被骤雨淋湿了一身,跑回怡红院打门又踢了龚人。

贾宝玉的闯祸都是好的。红楼梦写的这一段情景,可说亦是写的究极的自然静极思反,生出造山造海运动,与仙人的在天上闯祸被逐下凡,开启了世界的历史,即皆可比清静法身恁么去时,却出来了金毛狮子。

所以雪窦禅师颂云:花药栏,莫颟顸,星在秤兮不在盘(贾宝玉是清净法身的秤上之星)。

便恁么,太无端,金毛狮子大家看。

好精神抖擞的金毛狮子。像一只小犬的可爱。

举:陆亘大夫与南泉禅师语次,陆云:肇法师道,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一体,也甚奇怪。南泉指庭前花,召大夫云:时人见此一枝花,如梦相似。

英雄美人都是万民的亲人,所以是冤家,在一淘时便这样那样都不对,要凌辱他,不在一淘时,又别人不想只想他。史上的英雄美人都是千载后被人想他也想不完。他在时是世人对他,像对一枝花,如梦相似。

「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一体」是说理的话,不如诗经里写美人:「委委佗佗,如山如河。象服是宜。」英雄美人你何以见了他当下觉得亲?因为你见了他就是见了天地万物,而且就是见了你自己。你对于这个自己可不知要怎样纔好。如此就懊恼起来了。这不是在梦中吗?你要敲打出响声来听听,你要咬你自己的手臂看痛与不痛。这就是屈原的何以遭放逐,王昭君的何以不得不出塞了。

屈原的遭放逐与王昭君的出塞,虽是一佞人郑尚一画工毛延寿所为,其实也是众人的意思。这样想来,便是犹大与祭司长们也可以被原谅,因为群众也叫喊说要钉死耶稣。这都是天的意思,因为要如此纔成全了历史。

时人对于刘邦,也是让他常常打败仗,要这样纔觉得亲。对于韩信,也是让他受折辱,乃至功成后被吕后所杀,要这样纔是世人觉得与他亲。所以刘邦与韩信打得了天下,那天下也是亲的。

雪窦禅师的颂便单道这个亲字:闻见觉知非一一山河不在镜中观霜天月落夜将半谁共澄潭照影寒我也有赠画师诗:太平时,真山真水。恁飘泊,梦里景物,醒眼人意。却如嵇生,说声无哀喜。但画笔絜静端理,便胜却相思千载。

举:赵州从谂禅师问投子山大同禅师:大死底人却活时如何?投子云:不许夜行,投明须到。

笑话有秀才受聘为塾师。第一天东家办请师酒,出联题要试试先生的肚才,曰:「池中鲤鱼跳」。先生对以「天上雁鹅飞」。东家却说是不对,遂被免归。

其弟是一个不识字农夫,代兄前往,东家也要试过,出题仍是「池中鲤鱼跳」。

则对以「红酱拿来烧!」东家大喜,遂被聘为塾师一年。但这弟弟实是比他哥哥对的好。赵州出题:大死底人却活时如何?投子禅师说:他却活了吗?那末叫他即刻就来我这里。这便是看见鲤鱼就把来红烧一类的答法。

若是印度佛教,问大死底人却活时如何?他必答云:悟得无生理(无生忍的妙理)。这虽然也好,但是不及投子的答有历史之机,如汉高祖起义时,夜行见白蛇当路,他就拔剑斩之而过。历史之机是革命的行动之机。

原来大死一番的话就是禅宗的。譬如平剧吊嗓子,要吊到嗓子哑了,然后再生出新的嗓子来,就可比度过一番生死劫。而也有是倒嗓子之后不能生出新的嗓子的。又譬如临到大危险时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禅僧多年修行,忽一旦悟得了,当时的心境如丧考批,此则又是如死如生,雪窦所谓「活中有眼还同死」了。印度佛教没有这种修行途中的大死一番。所以赵州也是以此鉴试投子。

且听雪窦禅师颂来:活中有眼还同死药忌何须凿作家古佛尚言曾未到不知谁解撒尘沙我表姊说她在日本东京留学时,一次曾在电车上昏了过去。经过御茶水驿时。她站在拥挤的乘客中,自己也不知是怎样倒了下去的。及至醒来。已被人扶在座席上。电车仍在驶行,她心里很静,彷佛前面是雨后阴阴的湖水与树林的景致,在于死与生的边际的、绝对的安静与新鲜。她道:「这样的幻觉继续五分钟之久,等电车通过四谷驿时,总恢复了正气,想看姨妈家在等我吃夜饭。」我听了只觉她说的「死与生的边际的安静与新鲜」非常好。比佛经说的「生灭灭已、寂灭为乐」更可爱。赵州禅师也是爱的这个风景吧?这风景是活眼中有死,死眼中有活。他以此来鉴投子禅师,若投子答的是佛经里的无生妙理云云,那就是话不投机了。而若投子答的是死生边际的安静与新鲜云云,那可是又犯了答与问的重复。两者都是犯了药忌。焉知投子答的琅是「投明须到」,这正可比在电车中昏倒的表姊却活时,不可能久住在死生边际的那幻景,而是要急急回家去吃夜饭。

数学与物理学多是犯的答与问重复,所以单靠数学与物理学不能创造文明。

诗则能不重复,因为诗可以兴。又。历史上的人物有王者之师与王者。王者之师譬如张良,他是答的第一问。而王者则譬如刘邦,他尚未答那第一问,而已在创造了第二问:投明须到。

「生灭灭已,寂灭为乐」,是涅盘的境界。涅盘是回到究极的自然,古佛可以到得。其次「死与生的边际的安静与新鲜」也可以到得,但是不可能久住。又其次的「投明须到」,则是要做的事此刻尚在途中,所以古佛尚言未曾到。

如果是回到了究极的自然。那当然可以是廓尔忘言。不但尘沙之言,金玉之言亦着不得。但「投明须到」,是从究极的自然出来,则一路要撒尘沙、棒喝、竖拂子、天下起兵、革新政治与产业的制度,如此等等,都不可免,只是要做得好。所以颂云:不知谁解撒尘沙。

举:襄州居士庞蕴辞药山惟俨禅师,山命十人禅客相送至门首,居士指空中雪云:好雪片片,不落别处。时有全禅客云:落在什么处?居士打一掌。全云:居士也不得草草。居士云:汝怎么称禅客,阎老子未放汝在。全云:居士作么生?居士又打一掌,云:眼见如盲,口说如哑。(雪窦禅师别云:初问处但握雪团便打。)写大雪无过于水浒。林冲在大军草料场,看那天空时,单是纷纷扬扬下起一场大雪来,傍晚时那雪更下得紧了。现在庞居士走到门口也是这样的大雪。他指空中雪云:好雪片片,不落别处。

大雪都落在林冲的灾难。但此地不是大军草料场,庞居士所立处是山河大地皆如来法身,好雪片片,不落别处。英雄看天下事皆不是他人的事,是自己的事。历史如钱塘江潮头来时,江风海气拍拍,只是吹他的衣裙戏顽。

那禅客问:不落别处,然则落在甚处?是落在山前山后?是落在这里门首?这是问得处所太实了,不懂得法身,所以他挨了打。今时学者研究历史上的人物时,把时代环境云云看得太落实,便也该打。

那禅客还问:我说的不对。然则把你的说来听听。这一问可是使庞居士也为难了。他若答法身遍满,但是也有边际吗?法无边际,法身则是有边际的,但不是处所的边际,而是法身在自无生有的边际。然则好雪片片也落在边际上吗?理论到此是一个新的缺口。

于是他又打一掌。这一掌是打开,且只看这好雪片片吧。在说法的缺口上有好雪片片,不像是看的雪,亦且开口不得。所以说「眼见如盲,口说如哑」。这不是骂那禅客,倒是居士自己对此境界的惺忪人意。而雪窦禅师一叫打掷雪球,则回到了现实的好景致。

历史上的英雄美人对于现实都是这样的惺忪人意。

且听雪窦禅师颂来:雪团打,雪团打,庞老机关没可把。

天上人间不自知,眼里耳里绝潇洒。

──潇洒绝,碧眼胡僧难辨别。

这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里,也有天地之始,无雪的去处吗?

举:僧问洞山良价禅师:寒暑到来时如何回避?洞山云:何不向无寒暑去?僧问如何是无寒暑处?洞山云:寒时寒杀阇黎,热时热杀阇黎。

碧岩录于此则,是以洞山禅师下五位回互正偏接人来解答。五位同互正偏是:正中偏、偏中正、正中来、偏中至、兼中到。坐标一改变,即高低大小寒暑亦都随之而改变。冰可以为火,火可以不热。禅宗的此坐标说上承老庄。(老子说:高下相形,庄子说:盖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穷也。)亦若干通于爱因斯坦的相对论。而且与核子现象的凡非可逆者皆可逆,是同一原理。禅宗是主要以此来说明一个机字。寒暑亦是机边上的事。寒暑其实只是像月中兔子的影子照在玉阶上。

所以雪窦禅颂师云:垂手还同万仞崖正偏何必在安排琉璃古殿照明月忍俊韩卢空上阶韩卢是名犬,它追月中兔影空紧张。

人世的寒暑无过于恋爱,这也有无寒暑的去处吗?而且也不在乎回互正偏五位。一日清晨与宜蕙坐在山边,讲说如何是太上忘情。宜蕙道:红楼梦里太上忘情不是妙玉,而是贾宝玉与林黛玉及晴雯。瑶池西王母那里,金童玉女相见,如梨花对桃花,不落爱情。不该一动心,被罚投生尘世为人,这回是来彻底的恋爱,但是两人相对的一刻,会觉得尘世一切问题都没有,依然是金童玉女那心境。

一部红楼梦的伟大,即在贾宝玉与林黛玉及晴雯的痴情,有太上忘情为境。

一部红楼梦,不是琉璃古殿阶上的月中兔影,而是太虚幻境离恨天一块顽石上鑴的字迹。日本的源氏物语没有此境。金瓶梅更没有。歌德的浮士德亦没有此境。

汉民族是在革命战争的死生地亦会有太上忘情,如在大寒酷暑而无寒暑。

举:吉州禾山无殷禅师垂语云:习学谓之闻,绝学谓之邻。过此二者,是谓真过。僧出问:如何是真过?山云:解打鼓。又问:如何是真谛?山云:解打鼓。又问:即心即佛即不问,如何是非心非佛?山云:解打鼓。又问向上人来时如何?山云:解打鼓。

此僧如何不问:什么是解打鼓?若问,禾山将不会答是真过,或非心非佛等。

中国是朝廷与太庙讲钟鼓之声,钟声令人起悠深之思,而鼓声则是充实的存在与行动。说不尽汉唐宋明的往事,想不完的中华民国的前程,古来的圣贤之教与革命的立志。一代人若是闻风应节起舞,钟声便是风,鼓声便是节。而应节是应机。所以雪窦的颂里,说鼓声里有千钧弩之发机,曰:「雪峰老师会辊球,争似禾山解打鼓。」

举:僧问赵州从谂禅师:万法归一,一归何处?州云:我在青州作一领布衫,重七斤。

僧问一归何处?若答:一归于无,那就是不及格。为什么?万法归一,一归于无,那只是一句观念论的逻辑学的说话,一点意味亦没有。应当把它看做活的,譬如平剧演水漫金山,扬子江滚滚波澜里虾兵蟹将对天兵天将的战斗,是万法;而舞台上忽又归于白蛇青蛇二人,单独在紧急的锣鼓声里舞剑一场,有耀武,有思省。万法归一时,这「一」该是个有思省的,它怎肯又归于无呢?像孙悟空与妖魔战斗败下来了只剩一人,也是不能又回花果山去的了。是这样的一个顶天立地的「一」,它还要耀武扬威闯天下。而我这里却作得一领布衫重七斤,世界便是像这样的亲切都在。

但是你晓得了这个意思就好,也不必执着于那领布衫,不妨抛了。所以雪窦禅师颂曰:缝制犹认旧针线七斤衫重几人知如今抛向西湖里千载清风付与谁(注:首句原作「编辟曾挨老古锥。」又「千载」传作「下载」,云有出典。)千载清风是付与西湖。杭州西湖有秋瑾墓。旁边又有武松墓。武松是山东人,当年想是穿过青州布衫的。

举:越州镜清寺顺德禅师问僧:门外是什么声?僧云:雨滴声。清云:众生颠倒,迷己逐物。僧云:和尚作么生?清云:咱亦迷己。僧云:咱亦迷己如何?清云:出身犹可易,脱体道应难。

单看这一番说话不易懂得,要参看了镜清禅师的别的说话,纔得豁然。一日镜清禅师问僧:门外什么声?僧答:鹁鸠声。清云:「欲得不招无间业。莫谤如来正法轮。」鹁鸠声应当是好听,他却说是招了无间业。他不说鹁鸠声与山川草木皆是佛声,而说是谤。原来是,道之动就是反,一切法都是谤如来正法轮。这谤是好。鹁鸠声招的无间业也是好。无间业在佛经原作无间地狱之业,但在这里都成了好语。

父母喜对人说自己的小孩多坏。亲戚中讨人喜欢的姑娘被叫「小众生」。林黛玉每每说话冤枉贾宝玉。这都是谤。日本奈良朝的女人最是活泼健康,万叶集里女人的歌多是对男子讲的反话。当局者若知此意,即会喜爱嘲谤,宣传可以聪明。文学家若知此意,亦不会说什么暴露丑恶的文学理论了。

雨滴声也是谤如来,你不是喜爱那鹧鸪声清吗?雨滴声亦一样的好听。英雄的一生即多是反如来正法轮、反孔子孟子、反当时的众人。他连对自然亦反,因为自然即是反它自己的。所以有革天之命。

英雄是与天地万物相游戏,像两个小孩玩在一起。总是恼了又好,好了又恼。而年纪大些的总让让年纪小的。所以众生谤如来,如来却不谤众生。林黛玉说话故意冤枉宝玉,宝玉却不会也来冤枉黛玉。英雄对天地圣贤与众人,总是因为他还小,所以说天骄,连天亦骄惯他。其实是他比谁都亲。

你对他有万古的思慕幽怨。这不是逐物吗?这不是迷己吗?镜清禅师日:「咱亦迷己」。他是在好听的鹧鸪声里迷了己?他是在雨滴声里逐物逐的哪个?雪窦颂曰:虚堂雨滴声,作者难应酬。

若谓曾入流。依前还不会。

会不会,南山北山雨沾霈。

像这样的逐物迷己,你会得不会得呀?「会不会,南山北山雨沾霈。」真是好不壮阔,那大雨照得堂庑都明亮了。

问:如何是出身犹可易?答:「银钏金钏来负水。」又问:如何是脱体道更难?曰:「为伊憔悴终不悔。」

举:僧问照州云门山光奉院文偃禅师:如何是法身?门云:六不收。

老子说:「反者道之动」,法身都带有反的意味儿,所以孙悟空天上地下都不能收留他。孔子也是,唐明皇说他:夫子何为哉?栖栖一代中。

孔子就是法身,他的栖栖没有个落脚处,就是云门说的「六不收」。

六不收也是说法身不可被收在哪一类型。五祖宏忍大师一日云:释迦牟尼佛下贱客作儿庭前柏树子一二三四五这样的把释迦牟尼佛的妙相庄严来解放了,可以叫他拿扫帚簸箕,扫清山门内柏树下的地,这就开了后来吴道子画拾得的发想。便像这样,他也是真的释迦,真的妙相。

生于佛境,山川草木皆是法身,连那几株柏树亦是法身。

可是古来一班仙佛也使人想念。且听雪窦禅师颂曰:一二三、四五六碧眼胡僧数不足少林谩道传神光卷衣又说归天竺天竺茫茫无处寻夜来却对乳峰宿末一句还是有安顿,如孔子的在阙里,虽无时俗的名利。但是有在于人世的位分。林黛玉亦是她的处境未有个着落,像晴雯更是什么亦没有,然而两人的位分是在宝玉的心上,亦即是在大观园的风景里了。

举:王太傅入招庆寺煎茶。时慧朗上座与明招把铫,朗翻却茶铫,太傅见了,问上座:茶炉下是什么?朗云:捧炉神。大傅云:既是捧炉神,为什么翻却茶铫?朗云:仕官千日,失在一朝。太傅拂袖便去。明招云,朗上座吃却招庆饭了,却去江外打野(手+埋)。朗云:和尚作么生?招云:非人得其使。雪窦禅师云:当时但踏倒茶炉。

历史上一着之失,即刻会天地对你不仁,慧朗说仕官千日,失在一朝,意思就是悟得了这个。就这次失败也不是白白的了。至于王太傅拂袖便去,则是堕甄不顾的意思。明招和尚说慧朗:你为什么不说内行话,却去说外行话什么仕官云云呢?慧朗反问:依你便怎样说?明招道:只说是一时人手不便,岂不是就可以化严重的事也为小事了么?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这样纔是兴旺人家的作风。

慧朗的答与明拍的答,都也是好答,可是雪窦禅师犹觉不满,他着语道:「当时只该把茶炉也踏倒了。」雪窦禅师的着语,是有汉高祖起兵亡秦的气魄。史记高祖本纪:「高祖以亭长为县送徒郦山,徒多道亡。」这就是位官千日,失在一朝。你的亭长是在干什么的?要受秦法的严重处分了。可是下文:「自度比至皆亡之,到丰西泽中止饮,夜乃解纵所送徒。日:公等皆去,吾亦从此逝矣。」这就是他的翻却茶铫,索性把茶炉也踏倒了。于是徒中壮士愿从者十余人,后来斩白蛇起义,开了汉朝四百年天下。

雪窦禅师深惜慧朗与明招都只具一只眼,答得不够。从来大福都是大祸所变,为什么这两人都不敢舒展呢?若像刘邦,则我就是风雷波涛。且听他颂来:

来问若成风,应机非善巧。

堪悲独眼龙。曾未呈牙爪。

牙爪开,生云雷,逆水之波经几回。

举:三圣院慧然问雪峰山义存禅师:透网金鳞,不审以何为食?雪峰云:待汝出网来向汝道。三圣云:一千五百人善知识,连话头也不识。雪峰云:老僧住持事繁。

读了「拒绝联考的小子」,很有人也想学样。就只耽心逸出了联考的网,将来如何谋生?宜蕙述她母亲的话:一枝草,一滴露,天总给他口粮的。但那是要在中国文明的人世纔行。现在的可是组织化的物质社会。无论苏俄式的或美国式的,国民都是总雇佣制,与被饲育制,你如果脱离了出来。就难说一枝草可有一滴露了。最恶的是中共大陆,国民都用粮票制,你若做了透网金鳞,你说说看,将以何为食呢?凡是这种违反人性的制度,根本要革命革了它,不是透网,而是把网破弃。

向来中国的社会。其政治与产业的秩序,是像中国书画与建筑的留有很多的空间,让个人可以容与,好比鱼戏莲叶间。这纔是文明的人世,我们今日必要来重建,为了人的尊严。

而革命者是先来透网。国父当初在澳门开诊所行医,积有一、二万圆,有饭吃他不要,却去革命。国父有个长兄,他岂不要耽心国父以何为食。而这里最好的解答,还是那说的「一枝草,一滴露」。

雪峰禅师的答「待汝出网来向汝道」,那当然好。不料三圣倒说他连话头亦不识。三圣问「出网金鳞不审以何为食?」其实你要答也只可答:未审以何为食。即所谓问即是答。

雪峰被三圣如此一说,他遂亦不用再答了,只说:老僧事烦。而雪窦禅师的颂,即是发扬此向看未知境界的壮阔,曰:

透网金鳞,休云滞水,摇干荡坤,振鬣摆尾。

千尺沫喷洪浪飞,一声雷震清飙起。

清飙起,天上人间知几几。

以何为食的间题是只有以气概去盖过它。如国父他只有革命成功不成功的问题,没有所谓个人生活的问题,虽然国父住在上海金神父路时每每叫副官把毯子送去当铺质当。

举:僧问云门禅师:如何是尘尘三昧?门云:钵里饭,桶里水。

三昧是一种修行,要修行到我心与大自然相亲冥。于一微尘中成就一切微尘世界。这样的修行如何做起?云门禅师答:从食菽饮水做起。

小时跟哥哥到过杭州西湖法相寺,法相寺在净慈寺进去。寺古而小,僧侣只三人,主僧和我哥哥是朋友。当晚就留我们住。翌日一清早起来,一桌吃饭,饭颇粗糙,有蒸萝卜干却极甘香。还有是霉豆与青菜。二僧吃过饭就去寺地农作。

这餐饭极真,觉得比大寺大庙里招待居士的素食筵席与斋供更好。至于一般人家的一日三餐,那又另是一番风光。我小时每见闾阎村落起炊烟时,总要感动,那实在是有着一个人世的忧喜。与古今历史上的乱离承平。

人们只知中华料理的品样丰富多变化,冠于世界诸国,殊不知中国人家日常饭桌上对于一碗饭一杯水的感情阔达深厚,也非世界诸国所及。对于米饭与茶水,印度人的是一个净字,所谓妙喜食,与日本人的贞亲二字。都有一种人世的珍重。比起来,西洋人对于食就只是食欲。而惟独中国人对于米饭与茶水,不止于净与贞亲,却还有一种素朴的大气。

西洋人的只是生存竞争的社会,虽然也有助人与互助,他们的生活规则单调得多。他们的看似简,其实只是陋,看似明快,共实是粗。中国人的社会是已升华而有了人世,道德与人事比西洋的真,更得繁简之理。也比印度的与日本的人世更广博细致。所以中国人处世做人,成败死生之机,悲喜得失之情,决绝与洒脱之意,从其表现于历史上的离乱与承平者来看,乃至单从其表现于文学上的来看,皆非他国人的可比。然而如释迦所言:「一切有情,依食而住。」佛有三十二相,却是吃相第一。中国人的情知与悟,皆报本于餐桌上对于米饭茶水的珍重法。日本人亦叫小孩要拣拾饭粒。日本且有滴水禅师,珍重一滴之水。

真是,一茶一饭有历史上的离乱与承平,与我此生的悲欢离合。所以云门禅师说钵里饭,桶里水,是尘尘三昧,亦即人世的修行。

然而这里雪窦禅师却来了一记翻,茶饭之事,他是把那人世的忧喜之情都来超过了,单取那素朴的大气,有如昆曲平剧把那剧情的悲欢离合都只是听个好嗓子。新近郭先生从台湾寄给我看一本好书,是曾郁芬着「国剧歌唱艺术对话录」,里边讲昆曲与平剧的嗓音有六喜与六忌,六喜是宽、亮、清、甜、厚、润。六忌是炸、劈、干、飘、皇、肉,我哥哥用书法来比给我听,说那六喜六忌真是说得对极了。于是两人再来解雪窦的这则颂。我哥哥教给我道:唱悲剧的嗓音也要是宽、亮、清、甜、厚、润。譬如易经的卦,爻有吉凶,而卦象都只是一个贞,没有不好的阳画(-)与阴画(——)。超过或解脱云云都不可以只是观念的,而是要有现实的六喜的嗓音、与易的卦象造形。云门说的钵里饭,桶里水,把那人世的忧喜之情都来解脱了,而只是一个素朴的大气,也可比是这嗓音与卦象。

经我哥哥这一说,我也明白了。我哥哥真是好,我说哥哥,你的人便也是像那卦象。他笑了,说道:「你就是会离题,且把雪窦的这则颂念一遍给我听听。」我便来念:

钵里饭,桶里水,多口阿师难下嘴。

北斗南星位不殊,白浪滔天平地起。

拟不拟,止不止,个个无裈长者子。

哥哥听了说:「啊!豁脱了亦还是会洪波滔天,那北斗南斗一句真是大。」我却不理睬这些,只去比想北宋人画的节日戏婴图,说什么拟不拟,止不止,原来就是那小儿的无心嬉戏。而那几个小孩太小了,皆只系肚兜,赤着屁股。

举:雪峰义存禅师住庵时,有两僧来礼拜。峰见来,以手托庵门,放身出云:是什么?僧亦云:是什么?峰低头归庵。僧后到成头参礼全(大+岁)禅师,头问什么处来?僧云:岭南来。头云:曾到雪峰么?僧云:曾到。头云:有何言句?僧举前话。头云:他道什么?僧云:他无语低头归庵。头云:噫,我当初悔不向他道末后句。若向他道末后句,天下人不奈雪老何。僧至夏末,再举前话请益。头云:何不早问?僧云:未敢容易。头云:雪峰虽与我同条生,不与我同条死。要识末后句,只这是。

禅师付法于弟子后,将方丈亦让了他,自己则离寺在近处山中结庵居住,惟岁时节日弟子迎接他来寺里受诸方供养瞻仰。平时也偶尔有僧到庵里去访问他。

本则即是讲的雪峰禅师晚年住庵时,有远方僧人来访问他,雪峰见来,以手托庵门放身出云:是什么?这一句是天地无心的问。大自然即是个「是什么?」而不要答案。这「是什么?」就是答案。但那僧也问是什么?则成了实问。雪峰被这一反问,倒是惭愧起来,他低头归庵,像个幼稚的学童。

与这相似的,另有一则公案在前。是昔年雪峰在德山宣鉴禅师会下作饭头,一日斋晚,德山托钵下至法堂,雪峰云:钟未鸣,鼓未响,这老汉向什么处去?德山无语低头归方丈。雪峰举似师兄岩头,头云:大小德山,不会末后句。德山听见了,令侍者唤岩头问云:你不赞同老僧呢?岩头密启其语,德山至来日上堂,与寻常不同。岩头于僧堂前抚掌大笑云:且喜老汉会末后句,此后天下人不奈他何。

禅师都是非常峻烈的,骂人瞎驴时像小孩的当真发怒,惟不留隔宿之怒。即刻他可以真心的笑起来。因为是这样的思无邪,所以他又像男童的会脸红,他没有输,没有坏,也会怕不好意思。德山禅师的被饭头一说,无语低头归方丈,雪峰禅师的被僧一反问,无语低头归庵,就是这样的。

但是他能知道自己的这个是美吗?我哥哥说他小时的幼稚尴尬,后来想起来。原来都是美的,当时可是不知,很烦恼的,其实连这会烦恼亦是美。他道:我是近年来纔有了自知之明。每每做了失败之事,自己却知道这原来是好。虽然如此。亦还是忧伤。而一面却知道自己的这忧伤,比达观了不忧伤的更好。岩头说的末后一句,便是这自知之明。所以德山禅师听了他密语之后,至来日上堂便与寻常不同了。

岩头云:「雪峰虽与我同条生,不与我同条死。」且曰:即此是末后句。不同条死是有他自己;自己无过于自知之明。自己不是个人主义。今人却是有个人主义而无个性,有个人而无自己。有他自己者,即天下人不奈他何。

所以雪窦禅师颂曰:

末后句,为君说,明暗双双底时节。

──宾主双暗双明在于一机。

同条生也共相知,不同条死还殊绝。

──生同命不同。

还殊绝,黄头碧眼须甄别。

──释迦与达摩各有他自己。

东西南北归去来,夜深同看千岩雪。

──虽然各有自己,还是与我同见同知,可比两刀相斗,刀锋合在一起。

末句是雪窦禅师把来一翻。

举:僧问赵州从谂禅师:久响赵州石桥,到来只见略彴。州云:汝只见略彴,且不见石桥。僧云:如何是石桥?州云:渡驴渡马。

赵川石桥是当时天下闻名的大桥,而略彴则是水上横一木为渡,连没有资格称为桥。有远方来僧问赵州从谂禅师:「久响赵州石桥,到来只见略彴。」是故意灭他威光。但非恶意。民歌里有男女对唱,女的故意挑逗,表示看不起他,于是轮到男的答唱,也来还她一手,说她乡下姑娘诸般可笑,但其实两人心里是相爱悦的。禅宗的有些问答,便也是像这样的民歌问答。那僧说了只见略彴的话,还问赵州禅师:这是为什么呀?而赵州亦不让人,答道:「汝只见略彴。」你是狗眼看人低,鹅眼看人小,所以不见石桥。这里比起研究两人的话语的意义,宁是先要会得欣赏那机智的活泼,而这机智活泼也就是意义了。

赵州禅师与那僧的第一回合问答,是两两机锋相逼。但是第二回问答,僧问:「如何是石桥?」州答:「渡驴渡马。」说得来这样平易,则是一下子解脱了机锋的两两相逼,到得忘机的境界了。这又是会变转得快,活泼所以自在。像抗战胜利时中国方面对日本示以大道和平的自在。

与此类似的公案有「灌溪劈箭急」。僧间灌溪志闲禅师:「灌溪久响,及乎到来,只见个沤麻池。」溪曰:「汝只见沤麻池,不见灌溪。」僧曰:「如何是灌溪?」溪口:「劈箭急。」这问答是第一同合的与第二回合的皆机锋相逼到底,不如赵州禅师的多有回旋余裕,不是一机到底,而是在忘机中含蓄着新机。

所以雪窦禅师颂曰:孤危不立道方高入海还须钓巨鳌──巨鳌要以忘机为钓。

堪笑同时灌溪老解云劈箭亦徒劳像民歌里男女相挑逗的唱词,即不可以只管一路的机锋相逼到底,因为原是为了相爱悦。钓丝与放风筝的线都要有收有放。不连续的纔是机。

举:马大师与百丈行次,见野鸭子飞过。大师云:是什么?丈云:野鸭子。大师云:什么处去也?丈云:飞过去也。大师遂扭百丈鼻头。丈作忍痛声。大师云:何曾飞去?万物之动皆在于机,而万物之机皆即是我身之机。所以可把万物之机皆收入于歌舞,亦收入于书法与围碁。马祖扭住百丈的鼻子时,百丈即是野鸭子。而曰:何曾飞去,则是机。

此则雪窦禅师的颂,真是好到彷佛一幅静物风景画,曰:野鸭子,知何许,马祖见来相共语。话尽山云海月情,依前不曾还飞去。

能把动的东西写成静物风景画,是因悟得了动静一根,久暂一理。而底下果然是:欲飞去,却把住。道道!这一下子欲飞去之势,真觉得是像要翻江搅海,簸动山岳。而你一把将它揽住了,这时看得人们一齐欢呼起来,叫道:「好本领!」但是第二着手你又待怎样呢?你总不能扭住不动,揿死这只鸭子。雪窦禅师问你:说呀!说呀!这要是我来说呵:我一揽住了,我就乘之而飞。

我答出了这个,以为得意,焉知我哥哥看了道:但是还要问,这乘之而飞,又是怎样的飞法?说呀说呀!我一时无措。哥哥道:那末我就答道,把这天地之机,野鸭子的欲飞去之势,画为伏牺的卦象,制为治世的礼乐,在歌舞里,在书法与围碁里展翅翱翔,五里一徘徊,下视山川城郭皆明划。

于是我哥哥解说:如这类公案在印度佛教是没有的,在中国禅宗纔有。印度佛教说「法无去来」,野鸭子的飞去与不飞去皆只是妄识。惟中国的禅宗纔是肯定野鸭子有飞去与不飞去,而把住那欲飞之势、之机。这是马祖的大见识,雪窦更进一步问:但是把住了又待怎么样?你答他:乘之而飞,这就是到了禅宗的顶点了。过此,则虽雪窦亦不能再有所问。过此而还要问:乘了又如何飞法?则是黄老与儒的事了。黄老与儒纔知乘天地万物之机、之势,而以之为治世的文明的造形。我今把这段话记下来,喜其把禅宗在中国思想史上的地位如此简洁地就说明了。

举:云门禅师问僧:近离甚处?僧云:苏州西禅老师处。门云:西禅近日有何言句?僧展两手。门打一掌。僧云:某甲话在。门却展两手。僧无语。门便打。

云门禅师问僧:西禅近日有何言句?僧展两手,是叫他猜。云门却不猜这个谜。僧云:让我来说你听,云门也展两手,则是好玩。

这猜谜与好玩,在人类文明史上说来话长。小小孩喜捉迷藏,是原始时代人类尚与兽类为伍,为搜获可猎食物,与躲避强敌不被搜获的习惯遗传。纔一岁多的婴儿,都要把食物与玩具隐匿在沙发椅子底下,这也是原始人类尚近于兽类时的习惯遗传。以后就发展为猜谜,猜谜是有好玩的意思在内了。

猜谜的古语是射覆,叫你去射中被盖覆着的东西。射得中是幸运。而知道幸运,这就好玩了。尝见狗听见草树丛里有些声音,跳进去搜索了无所得,它使罢了,并无思想。猫捕老鼠到手中又被逃走,它立着也只茫然一回,不去思想。人纔会思想,先是知道去反省技术上的原因,再是知道了万事是有幸运。

知道有幸运,是知道有天地之大了。吴清源下围碁,每说胜是幸运。而最大的好玩,是来与幸运相戏耍,可以恶运也化为好运,往往是恶运成全人,远比好运成全人更大。自此,人纔可以超过成败了。大自然就是有成与毁而超过成毁的。

人类知道有幸运,是要经过悟识。幸运是可被感知,而不能以思考的方法去知道。读近人一位先生的书,讲太古是人类渡洪水开了悟识,纔创始了新石器文明;新石器文明也就是史上世界文明的总开始,而前此旧石器时代的则是无明。

自新石器文明展开了两门学问:一门是猜谜,又一门则是造形。而这都是因为人类豁然开了悟识,有戏耍的心情,纔是可能的。如物理学,是去发见自然界既已有着的东西,所以原也是一种猜谜的学问。还有占卜,与两军相对,共敌将斗智,将计就计,与仕宦对在上者的揣摩术,以及打牌去研究对方的心理,都是属于猜谜的学问。

这猜谜的学问发展为三个阶段。第二阶段,单是猜中对象就得了,如射覆、打牌九、猜诗谜等,不杂自己的意见。第二阶段是猜中了对象,加以主观的应付,如物理学、兵法、揣摹术等。而最好是到了如偶舞,与对象相戏耍。第三阶段是猜到了究极的自然,到底也猜不透。天地似信似疑。恋人的心思似信似疑。而亦不用猜透。

另一门造形的学问,则是自然界并不存在着这样东西,是主体的研究者与客体的自然界相融合了,而创造出来的新东西。如数学、如造轮、如人世礼乐。这门学问的顶点是不失单纯之理。而还有是其造形不堆积,似无一物。

禅宗的还是以第一门猜谜的学问为主。禅宗的公案就有点猜谜式。公案里问如何是佛法大意,问如何是达摩西来意,那都是已有着在那里的是客体东西,而加上主观的应付,所以临济禅师说宾主历然。应付的方法是捉住,与以一掌,托开。这里有宾主相戏耍,禅师讲的主题像一路翻筋斗,都是翻与反,在这里有着无穷之机。

造形又有造形之机,与猜谜之机大致相通。虽然如此,禅宗却因疏于第二门造形的学问,所以不会制作礼乐。但是禅宗最有本领应付形势之机,所以出来得姚广孝那样的人才,能为开国者策划取天下。

猜谜的学问从单纯的猜谜,到与客体相戏耍,到最后惟是大自然的一茫然,把猜谜的学问自己来否定了,这三个阶段禅宗皆能到达,且把全般都活泼化了。

其中单纯的猜谜(射覆)是猜谜这门学问的祖宗,所以最有一种稚幼的喜乐。如年轻女子悄悄跳到爱人的背后,冷不防用双手向前面掩住他的两目叫他猜是谁。

又如我的妹妹她出街买东西同来,必定叫家里人先猜她是买了什么东西,然后兴高采烈的打开纸包给人看,又要人猜是什么价钱,猜得对与不对都不在乎,只是个现前风光。

云门禅师问僧:西禅近日有何言语?僧展两手,叫他猜。但这不是可以猜的。如何是佛法,如何是达摩西来意可以猜,惟有西禅近日有何言句不成为猜的题目。但离题犹可,僧的是错机──错了问答之机。云门打一掌,正好是打在僧错机的一瞬上。

那僧挨了打,即道:我有话说。于是云门禅师展两手,这是待机接取。那僧却被云门的展两手所迷惑,不知说话,反在盘算应付。而就在这脱机的一瞬上云门禅师又打了他一掌。

雪窦禅师的颂,便是赞叹云门,赞叹佛法,而末后一句却来一翻:

虎头虎尾一时收,凛凛威风四百州。

却问不知何太崄!师云:且放过一着。

圜悟注云:前打一掌是据虎头,后打一掌是收虎尾,这两记打得好不干净爽阔。

没有一点儿怠慢,没有一点儿人情,像天道的无容赦,此所以威严。原来万事之机都是这样崄绝的。这颇像一清的打人。

一清才两岁,外婆带他去百货店玩。百货店屋顶有儿童游艺场,许多乘物与打靶掷滚球等,纳铜元二枚玩一玩。外国小孩有三人一淘在掷滚球,大的已有五六岁,顺序下去,最小的一个大约与一清同年,也是两岁,一清挨近去看掷滚球,被那小孩用肘推开他,一清倒也罢了。后来在下楼梯时,那顶小的一个有这样坏,他还拦着扶栏不许一清走,一清一举手连打了那小孩头上脸上三记,如电光之疾,再赶拢去,吓得那三个小孩一齐都逃走了。一清的身体好,运动神经非常发达,他尚只一岁多时常爱向外公头上一记。他见外公坐得低低的,就跑拢来,一掌打在外公头上,笑起来,妈妈连连喝止,他还夹手再打一记,动作之快,且是小孩落手重。现在一清打了那小孩回来,外公问他,他的语力尚未能叙述,带说带用手势动作比拟,「一清,彭彭彭!」激烈地,壮健迅疾。我为他的美而感叹,那是生命的真正的威严无比。云门禅师的打那僧一掌,便如同一清的打那小孩。

而外婆是当场见一清打了那小孩,叫止一清:「可以好了!」这又如雪窦禅师的说「且放过一着。」一清的不过是小孩玩耍罢了;虽然也是非常的认真。我们只可以把大人的人事升华而为小孩的认真,不可把小孩的事看做了大人的人事一般。那僧是猜谜式的学问上失败了,但是也可以把这且放过,却来到于最稚幼的猜谜,譬如一个女孩子展两手或匿一手在背后叫你猜,虽然什么事故都没有,你只觉得非常好,那就是了。但是你连连叫止,云门夹手又打那僧一掌。

且放过一着的话,可以拿一桩事来说:郭家一次有人送来一只椰子,且是碧绿生青好看,底部有两处黑色,也黑得发亮好看。这家惟郭先生吃过椰子,就由郭先生来破,两个女儿二小姐三小姐、和太太和我都在一旁守候着,看爸爸用厨刀把蒂盖处切削,好不容易切出一个洞,望见里边的水了,大家一声欢呼,又忙把玻璃盏摆齐,又拿来一只大玻璃杯。而及至倒出汁水来却是不多,尝了一尝有馊气。原来这椰子的那两处黑色就是坏了的了。大家都惊异的笑起来。郭太太笑道:「馊气的事且放过一边,这椰子已够兴趣了,不见刚纔大家都好紧张呵!」那僧虽然馊气,但是已引发了云门禅师的杰作之一。二小姐道:「下次再买一只好的椰子来破。」云门禅师此则公案,是以行动打开猜谜式的问题,不是解答。而是走了出来。虽然没有到得第二门造形的学问,但是已从第一门猜谜的学问走了出来了。原来从临济禅师起盛行喝与棒打,就已是露了此中消息。

举:潭州道吾山宗智禅师与弟子渐源至一家吊丧。渐源拍棺云:生邪死邪?师云:生也不道,死也不道。渐源云:为什么不道?师云:不道不道。同至中路,渐源云:和尚快与某甲道,若不道,打和尚去也。师云:打即任打,道是不道。渐源便打。后师迁化,渐源到石霜山庆诸禅师处,举似前话,石霜云:不道不道。渐源于言下有省。渐源一日将锹子于法堂上从东过西,从西过东。石霜云:作什么?渐源云:觅先师灵骨。石霜云:洪波浩渺,白浪滔天,觅什么先师灵骨。(雪窦禅师着语云:苍天苍天!)渐源云:正好着力。

(太原孚上座云:先师灵骨尚在。)生死的问题在印度佛教里是已悟彻了的问题,禅宗何以还要问生邪死邪?因为禅宗有个根本想法与印度佛教的不同。禅宗的是,死生问题生出思想来,而不能以思想去处理死生问题,若没有死生,则亦没有了思想。思想是言语边事,死生却不是言语边事。故曰:「不道不道。」死生边上事是惟有以死生来了。后半洪波浩渺一段,是一首壮阔的诗。凡好诗必有好思想,但非以理论来写,而是以诗来写。可是说明诗,却要以理论。而宗智禅师迁化后,是不但在言语边上事之外,亦更在死生边上事之外了,渐源又何处可求先师灵骨?雪窦颂曰:可比达摩的「只履西归曾失却」。而圜悟于此作了有力的一翻。曰:只履留在这里。所以禅宗又肯定现实。

举:良禅客问温州钦山文邃禅师:一镞破三关时如何?山云:放出关中主看。良云:恁么则知过必改。山云:更待何时?:良云:好箭放不着所在。便出。

山云:且来阇黎。良回首,山把住云:一镞破三关即且止,试与钦山发箭看。良拟议,山打七棒,云:且听这汉疑三十年。

此则公案是讲格物。格物不是格物的形,要格物的象。象是物的法姿。万物有象有形。八卦是物之象,天地日月山川草木人物则是物之形。形之类众,而在形背后之象则简。象虚而形实,如乾坤是象,天地是形。干象通于圆、天、君、文、龙、马等形。常时我们看花。花是形,然而对花如对美人,见花如见我身,则是形背后的象了。形虽各异,象有可以相通。所以譬如绘画,是要通过画花之形,而画到了形背后之象,则画此一花亦即是画了万物了。诗文亦是如此,写一个题材,可以亦即是写到了人间万事。

银河是形,其背后还是有着象。形可以知识来对处,象则惟可以悟识来感知。今虽火箭到达得火星,但只识得了火星的形,识不得火星背后的象。钦山禅师说的关中主即是这象。火星的象,火箭放不着所在。

雪窦禅师颂曰:可怜一镞破三关,的的分明箭后头。

君不见,玄沙有言兮,大丈夫先天为心祖。

求形是后天的致知,求象是先天的格物。你若不知象,莫说一镞破三关,便是把原子核都击破了,亦是找不着真正的对象,到头自己也发生疑惑,不知所为何来。

但是画花背后的象,亦是要通过形,要用到画笔的,所以钦山禅师叫良禅客:你试发箭看。箭就是可比这画笔。良禅客却不明白他的意思,所以被打七棒,曰:且让他去疑。可是如今的世界形势已没有三十年可以让你去疑了。

形是无常的,靠不住的。好的诗文书画音乐器物等造形的永生,乃是在其背后的象。卦爻是象,不随形以俱灭,数亦是象,所以数亦不灭。

举:僧问赵州从谂禅师:至道无难,唯嫌拣择,如何是不拣择?赵州云:天上天下,唯我独尊。僧云:此犹是拣择。赵州云:田库奴,什么处是拣择?僧无语。

「天上天下,惟我独尊」,赵州禅师称此语,意思是说万物一一皆是绝对的。万物皆有我,此我字是一一物之存在。那僧听了不懂,却不知自己去细想想,即刻表示不以为然,说道:此犹是拣择。他是把唯我独尊这句话解释作我比谁都尊,有比较岂不是拣择?但是赵州禅师不许他有作这样的说明的机会,只听了他说此犹是选择一句,就当场喝止:什么处是拣择?那僧只得无语了。

依现代的教育法,是赵州禅师不民主。但赵州禅师的纔是真的教育方法。大法难闻,如来难逢,先要知道法庄严,师庄严,那僧听到师的教示不懂,也不晓得把来肚里过一过,轻易发问反拨,那态度先已不好。

所以雪窦禅师颂曰:似海之深,如山之固。蚊虻弄空里猛风,蝼蚁撼于铁柱。拣兮择兮,当轩布鼓。

现在学校里惟数学科的学生少发问,多是自己去想。如文史学政治学经济学科的学生,就不知自己去想,却先来发问反拨。中国向来经史子集的学问,原来是海样深阔,山样不动的,现在的文化人尚未去读,先已纷纷来异论反论。似稻田里一阵蚱蜢的风雨声。又似蚂蚁撼石柱,蚂蚁的阵势移动,致人错觉,以为倒是石柱在移动了。你们议论拣择与不拣择,且听「蓬蓬蓬!」赵州观音院又在击大鼓,从谂禅师要升座说法了。然而不是为你们这班文化人的。

现在是要再建中国的经学史学与文学,至少要如数学的尊严。同时再建一般学问的教学法。都要使学生知道少发问反拨,多去自己思想。

举:僧问赵州禅师:至道无难,唯嫌拣择,是时人窠窟否?赵州云:曾有人问我,直得五年分疏不下。

碧岩录第二则已是赵州无拣择,今第五十七、五十八、五十九、三节又来讲这个,然而并不是重复。第二则是讲的对信心铭的翻案,而这里的三则即是讲的学道者的态度。亦即学问的态度。

凡是好事,最怕列为成例。凡是好语,最怕变为俗套。如「唯嫌拣择」这句话,当初三祖说出,是有它的新鲜意味儿在前,这句话倒是结果。后人再来引这句话,先要晓得那新鲜意味儿,纔可翻出新芽新句来。譬如打水撇,你拿一片扁平的小石向水面横掠过去,它会像蜻蜓点水的打着水又弹起来,一连串的在水面跳跃而去,至二三丈之远,一片小石可以打出十几个水撇,一机接一机。祖述前人的话亦要能像这样的一机接一机。自己已曾解答过的问题比答新问题更难,因为再答时必要以新的言语。所以唯嫌拣择这句熟话,赵州禅师反为五年分疏不下。

雪窦禅师颂曰:象王嚬呻,狮子哮吼,无味之谈,塞断人口,南北东西,乌飞兔走。

真是,古昔圣贤,皆是贵人中之贵人,作家中之作家,所以出口成章,而时人引用,则顿成无味之谈。天地茫茫,岁月悠忽,你赵州禅师何在?那好句何在?

举:僧问赵州禅师:至道无难,唯嫌拣择?纔有言语,是拣择?和尚如何为人?赵州云:何不引尽这话?僧云:某甲只念到这里。赵州云:只这至道无难,唯嫌拣择。

赵州禅师对三祖所云唯嫌拣择,提出了「有拣择?」的问题,全文已见于碧岩录第二则,那僧不念尽这话,只拣择「纔有言语是拣择?」这一句念了就来发问,所以赵州禅师即以唯嫌拣择这句话来责他的为学态度不虚心。

写王昭君,只拣她的琵琶来写,不如连她的风沙憔悴一齐写进。读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不可只拣他的成就处来表扬,也要提出他的失败处来说,纔得其全人。雪窦禅师颂赵州的全人:水洒不着,风吹不入。

虎步龙行,鬼号神泣。

头长三尺知是谁,相对无言独足立。

前四句实在是威严,后两句却又滑稽得好。头长三尺像日本铁斋画的南极老人星,穿的红袍,矮身。独足立又像山魈,是庄子里的丑貌圣贤。

举:云门禅师以柱杖示众云:柱杖子化为龙吞却乾坤了也。山河大地,甚处得来?印度人与中国人皆知有究极的自然,所以气概比天地还大。佛经说阎浮提世界之在于究极的自然,只如大海之一沤。但是印度人主于寂灭,不如中国人的主于行动。西游记里孙行者骗小妖,说自己的葫芦能装天,与「薛仁贵征东」里徐茂公献瞒天过海之计,都有一种喜乐活泼。云门禅师的柱杖化为龙吞却宇宙,亦像这样是动的发想,不是印度佛教的。

中国人的囊括天地的想法,不是说天地小,而是说人的气概大。如果天地是小的,你虽比天地更大亦何足道。天地大,气概更大,这纔成得诗。曹操观沧海诗里有这样的好句: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辰灿烂,若出其里。

使人读了只觉大海就是我的心境的开阔。若在西洋人,是虽乘火箭离了地球,亦没有这样心境开阔的。

但是云门禅师的柱杖化为龙吞却乾坤,不如小孩把那柱杖当作竹马来骑了,与乾坤嬉戏,更为可爱。云门禅师说的乾坤都吞却了,山河大地甚处得来?也不及李白诗里的说把君山铲了。李白诗:铲却君山好平铺湘水流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两者相比较,是云门在佛境,不及李白在人间。

再看雪窦禅师颂曰:

柱杖子,吞乾坤,徒说桃花浪奔。

烧尾者不在拏云攫雾,曝腮者何必丧胆亡魂。

拈了也,闻不闻?直须洒洒落落,休更纷纷纭纭。

七十二棒且轻恕,一百五十难放君。

师蓦地拈柱杖下座,大众一时走散。

雪窦禅师大概是也有和我一样的感觉,所以把乾坤云云,只一句带过。而只就柱杖化龙这一点来取其热闹。三月桃花开时黄河水激浪奔,许多鲤鱼在龙门峡逆流跳跃,其中有的一跃成龙,被雷火烧焦了尾巴,有的被冲下浅滩里曝腮伤鳞。好像平剧白蛇传演水漫金山,许多虾兵蟹将与天兵天将随着波浪滚滚出没,舞台上有甩大旗,那些兵将一个一个的,也有两个两个的,也有三个四个对冲的,都是一路筋斗翻掷过来,就那大旗的掠地飞翻里更一记筋斗翻了过去,真个是成功的被雷火烧焦了尾,失败的暴腮伤鳞。再看那战斗,天将刀劈枪搠鞭打,虾兵蟹将就顺着那刀势枪势豁一个虎跳,打一个着地盘旋,更随着鞭势,腰身像遶着那鞭旋转似的翻筋斗,一连几鞭,就是一连圈的几个筋斗。原来雪窦的七十二棒一百五十鞭也并非责罚,倒是成全。讲思想不如讲风景,雪窦禅师的颂里即只是风景,当下把吞却乾坤云云的问题来解消了。如西洋的戏剧,观客看完后是把问题带了回去。中国戏看完了,却是没有问题,然而有得可以使人思省无穷。所以雪窦禅师拈柱杖下座,大众可以一时走散。

说理是必要以诗,解诗是必要以无。

举:汝州风穴延昭禅师垂语云:若立一尘,家国兴盛,野老颦蹙;不立一尘,家国丧亡,野老安恬。(雪窦禅师拈柱杖云:还有同生同死底纳僧么?)禅宗比印度佛教少讲慈悲,扶强者不扶弱老,为智者不为愚人。老子庄子孟子都是如此。孟子言譬如弯弓,引满,中道而立,能者从之。禅宗是一片智慧的刀光,姚广孝对燕王曰:「臣知天道,何论民意。」一言打响了古今历史。这里延沼禅师说的立一尘与不立一尘,无视野老,苏诗有:「野老苍颜一笑温」,野老只是不识世有先知先觉。

这立一尘的话,亦非印度佛教所有。这一尘是可以指的唐末五代的胡氛兵尘,亦可以指的新建宋朝,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其间历史上的消息几微,岂是野老所知,亦非如今时的民意代表们所知。

而当时多少豪杰,都是乘天下之乱而起,可比是同条生的,但后来不同条死。如刘邦之与吴广陈胜项羽,刘秀之与赤眉绿林,李世民之与李密王世充,赵匡胤之与钱镠李璟等,皆是同条生,不同条死。同条生纔是开了历史,不同条死纔是成定得天下。连韩信这样的功臣,后来也遭诛戳。

野老从教不展眉且图家国立雄基

谋臣猛将今何在万里清风只自知

举:云门禅师示聚云:乾坤之内,中有一宝,秘在形山。拈灯笼向佛殿里,将山门来灯笼上。

这则的说话又十足是中国人的乡谈。中国乡间有得宝的传说,地下藏的金元宝、银元宝,前山松树下的金鸡,江中的夜明珠,岩壁里的兵书宝剑,现实的东西亦成了象征的,是无价之宝,与西洋人的搜寻古时沉船的财物,及史上战败民族所埋匿的金货的只是有价之财者不同。中国传说里的得宝不是可求的,而是靠运气。如唐明皇令官人唱三郎得宝歌以娱杨贵妃。但是更有从来亦无人得过的,只知自天地开辟之时在某处有着这样一件宝。这单是有着,就给了中国民族以永远的富贵。

本则云门禅师所说的乾坤之内,中有一宝,与民间传说的宝似是两回事,但那思想的发意亦还是一样的。中国民族是,便怎样现实的东西亦把来带上象征性,反之,便怎样哲学的东西亦把来带有现实性的活泼。

云门说的宝不是可以搜求得见的。打灯笼就佛殿里照来寻么?抬山门就灯笼上照来寻么?那都是枉为。

雪窦禅师道:不可寻,或者可以钓,钓不是去觅,而是等鱼儿自己来上钩。

所以,试来垂下一钩如何?且听他颂来:看!看!古岸何人把钓竿?云冉冉,水漫漫,明月芦花君自看。

果然是乾坤混茫中,也许有物出生,如一尾鱼儿的来触钓钩。

垂钓原来是一种守候。你只知道乾坤之中有着这件至宝,心心念念的守着它,像慈母的无时不惦记着婴儿,那宝贝就会有一天忽然向你显现,如同天地间一花开。像现在我写碧岩录新语就是用的这法子,先把次回要写的一则公案又来看过一遍,解不得亦可以。只把来放在心上,虽是吃饭、散步、看戏,与朋友应对,亦没有一刻疏外,那问题已成了我生活的情操,不思想时亦在思想。惟有不思想的思想纔能游于思考方法之外,那问题的解答会不意中自己形成了出现。

我看国父的三民主义与建国大纲、建国方略,也是像这样的在思想的情操中自己形成了出现的。

举:池州南泉寺一日东西两堂争猫儿。方丈普愿禅师见之,遂提起猫儿云:道得即不斩。众无对。禅师遂斩猫儿为两段。

这一则初看很难懂,要看了雪窦禅师的颂纔会懂。雪窦禅师的颂曰:两堂俱是杜禅和拨动烟尘不奈何赖得南泉能举令一刀两断任偏颇这里的着眼在「任偏颇」三字。

两堂的和尚为争一只猫儿吵闹。若在法官与道德家,便先要查明这猫先来时原是一直在东院的?或是西院常在喂它的?而这回又是忽然为何而争?两堂众僧中是谁先不好?又是谁最汹汹,有失出家人风范?如此等等。而南泉禅师也不查明,只斩一只猫儿,就来平息两堂僧众的争吵,岂不是把是非曲直欠辨别,犯了偏颇了?又且也不是猫儿之过,你不去办那两堂僧众的犯了山门清规,倒来斩猫儿,岂不是更有失公平了?可是南泉禅师就任其偏颇。因为现在要的是当机立断,平息烟尘。

凡事都是一个机。譬如四时节气,一旦夏天到了,春天就要一律收摊,不管有些花卉儿的开过与没有开过,来得及与来不及。又一旦秋天到了,便要大家都是秋天,一旦冬天到了,一旦春天到了,便要大家都是冬天,都是春天,其间各人的小理由都不能管。这就是天道的当机立断,所以老天爷也有被说是不公平。

记不清是谁家的故事了,有位世子被父王命他治乱丝,他拔剑斩之,曰:乱者当斩。历史上是有过多少回大事,抗命者皆诛,来降者皆赦,不分个人的情节。你只应站在天道的立场,不可站在被诛被赦者的立场。这就是临济禅师所谓「随处作主,立地皆真」。天道与历史就是这样真的。

那猫儿被斩的一节,你也只应站在南泉禅师的立场,不可站在猫儿的立场。

因为若就人事来说,那猫儿可说是做了两堂僧众的赎罪者,但是就天道来说,就安不上这种宗教的感情。讲到这里。我乃重新知道了祖元禅师的好。他的偈中两句:「珍重大元三尺剑,电光影里斩春风」,即是他脱出了宋朝被元兵灭亡时玉石俱焚的立场,而转身立在天道的立场。那猫儿,也只如电光影里斩的春风。

小孩摔一跤,母亲便打地哄他不哭,说是地不好,便打地,地若有知,它也不会觉得是冤屈,那猫儿亦不要觉得是做了牺牲。

碧岩录此则公案的垂示云:「意路不到,正好提撕:言诠不及,宜急着眼。

若也电转星飞,便可倾湫倒岳。」南泉禅师斩猫一节便是教了千秋万世的人们一个天道的机字。

举:南泉禅师复举前话问弟子赵州从谂,赵州便脱草鞋于头上戴出,南泉云:子若在恰救得猫儿。

头戴草鞋是一个颠倒的倒字。把南泉禅师的话来反说,就救得猫儿。

中国民间欢喜耍这一套。如隋唐演义里杨义臣送函于谁,惟致枣二枚,当归与糖一两,意思叫他早早归唐。又如精忠岳传有谢石善拆字,见人立山边,是为仙字,凡这一类,都是中国民间的知性的沾沾自喜。赵州的头戴草鞋,亦见禅僧之与中国民间相接。

赵州是把南泉禅师的话,颠倒反过来说。南泉讲天道,赵州接下去就讲人事。王阳明的弟子王龙溪有三句话:众人和应,君子异应,圣人敌应。

譬如师讲干卦,普通的弟子跟着也讲干卦,而你若是传法弟子,则应当是讲坤卦。师讲坤卦,你接下去该讲屯卦。干是反,坤是成,而屯则是初生。如此,理论纔是有发展,有飞跃。历史的一节节都是发于天道,成于人事。南泉禅师讲天道,可以不分是非曲直,而赵州应之以人事,则是要讲是非曲直。

但是亦不依南泉禅师,亦不依弟子赵州。不是依于天意,不是依于人事。而是立于天意与人事之际。立于天意与人事之际,即那猫儿,要斩亦可,不斩亦可,这就是有了救得的份儿了。南泉禅师说的「子若在,恰救得猫儿。」这恰字是恰恰救得,差一点就救不得。历史上的天意人事之际就是如此。项羽残破咸阳,也要屠内黄,都因内黄小儿的一言而得免。曹操讨陶谦,所过屠灭,也要屠徐州,太史慈与刘备救之仅而得免。都是恰恰救得了,差一点就要救不得。禅宗是何时何地都在教人要悟得这恰恰之机。

要了解这则公案,关键仍在雪窦禅师的颂:公案圆来问赵州长安城里任闲游草鞋头戴无人识归到家山即便休大人带小孩出来,他却忽然发起拗来,说要归家,大人把他无可奈何。他要归去,是因为要看小猫,家里的那只花猫前三天生了小猫了。可惜南泉寺的猫儿已被禅师所斩。禅师也斩得好,他的弟子赵州也作拗得好。这两人师与弟子,没有谁是谁非,因为真是知己。

举:外道问世尊:不问有言,不问无言。世尊良久。外道赞叹云:世尊大慈大悲,开我迷津,令我得入。外道去后,阿难问世尊:外道有何所证,而言得入?世尊云:如世良马,见鞭影而行。

世尊良久,是欲言未言,示以天地将发之机。

一日,与哥哥及七姐出街。七姐是暑假从日本来此的。三人在驶行的公交车中没有坐位,攀着吊环站立说话。我哥哥说了一句话取笑七姐,七姐欲答,但是只动动嘴唇,良久。我装不知,说道:天在起风了,七姐拿眼睛向车窗外一瞧,我哥哥笑道:看七姐的嘴巴就是雷雨之动满盈。七姐又想要答,又自制了,于是一笑。

随后我听两人在说折口信夫。折口是日本文学与民俗学的大天才。他说奈良朝与平安朝女人的文学是真正的女人文学。从唱山歌起,女人就爱对男人斗强争胜,嘲戏男人,爱说谎话。好的嘲戏与谎话原是文学的天姿。我哥哥道:七姐每每嘴唇动动,欲说不说,我知道你是又在想要斗强争胜,又在想要说些伤人的华丽谎话了。七姐仰面看着他道:你都知道?她不禁喜欢起来。我哥哥是如世良马,见鞭影而行。

但是印度佛经里的「世尊良久」要庄严得多,没有这样俏皮。七姐的良久,是欲说未说,示人以风雷之气。而世尊良久,则是忘于有言无言,惟是空阔光明,山河大地皆在一镜里。我哥哥与七姐的场合,是主于七姐的天机,而本则公案的场合,则主于外道的悟机。

雪窦禅师的颂,便多是颂外道:

机轮曾末转,转必两头走。

明镜忽临台,当下分妍丑。

妍丑分兮迷云开,慈门何处生尘埃。

因思良马窥鞭影,千里追风唤得回。

唤得回,鸣指三下。

外道如良马绝影,一下子进入了极乐净土而去,可是雪窦禅师要把他唤回来。聊斋里有朱生凝视寺壁画中垂髫人,不觉身入于壁画,与垂髫人并为二像。及同游者觅之,老僧为鸣指三下,朱生遂从壁画上飘落,而雪窦是要那外道入于悟境而再出来立于现实。

但我还是更喜爱我哥哥与七姐的。

举:鄂州岩头全(大+岁)禅师问僧:什么处来?僧云:西京来。岩头云:黄巢过后,还收得剑么?僧云:收得。岩头引头近前云:囫!僧云:师头落地也。岩头呵呵大笑。僧后到雪峰,雪峰禅师问什么处来?僧云:从岩头来。雪峰云:有何言句?僧举前话。雪峰打三十棒赶出。

黄巢过后还收得剑么?是一句极鲜烈的话。岩头与雪峰正是黄巢当时之人。

此剑是中国史上民间起兵之剑,但是黄巢用过,犹似昨日之事。而现前亦有人如水浒里杨志卖刀遇上的牛二,他喝道:俺二十文买一把厨刀,也切得菜,也宰得鸡,你的什么宝刀?他赖着要杨志杀他。今岩头禅师亦引颈要试试黄巢剑可是依然锋利,牛二是泼皮,岩头的则是稚气。饶是黄巢剑,亦非现前锋利不可。僧就那一声「囫!」里,说师头落地也。岩头呵呵大笑,此笑笑得开心,不含别意,只是像小孩的惊异发笑。至此都非常好。

但是僧到雪峰,再举前话,雪峰却不买账,把那僧打三十棒赶出,这又是好极。因为再顺前话就是重复,而是要以逆反为顺承。况且此剑只是民间起兵之剑,今日谁来用它,尚未有名字。

雪窦禅师颂曰:黄巢过后会收剑大笑还应作者知三十山藤且轻恕得便宜是落便宜其实岩头惊喜发笑后,再看看那僧的愚笨面孔,其时不打他已是便宜了他。而他还不知,到底是挨雪峰打了。笨人是天给了他便宜,他亦自己必要弄到落了便宜为止。

逆反顺承的话是,譬如白蛇娘娘要到天上盗取仙草,虽是守天门的神将要踢她下去,而她就势在那踢来的脚尖上一跕,借他做支力一个筋斗越过神将的头上,翻进天门去了。

而还有是顺来逆受,这是小孩对父母常会的。逆来顺受者是成事之人,而顺来逆受者则是创始之人。但是也有逆来逆受的么?元末天下大乱,群盗蜂起杀掠,朱元璋至土地祠掷筶问神,卜逃亡,凶;卜留在此地,凶;卜起兵,大吉。这就是逆来逆受。

举:梁武帝请义乌双林大士傅翕讲金刚经。大士于座上挥案一下,便下座。武帝愕然。志公问陛下还会么?帝云:不会。志公云:大士讲经竟。

傅大士与达摩俱是梁武帝时人,是中国禅宗之祖。二人皆因宝志而得时人的承认。在于中国禅宗,不立言语文字是傅大士最早提出,所以雪窦禅师把本则选入碧岩录的。

不立言语文字,在印度佛教有维摩诘的默然不言,与释迦的拈花微笑,已开其端,但其意义,止于表示法不可说而已。至于傅大士的于座上挥案一下,便下座,则是于法不可说之外,更有个开始之意。世界将要开始。傅大士只以此示人,已是达成了今天的讲经了,所以志公说:大士讲经竟。

印度佛教否定有动,否定有出发,否定有开始。而傅大士提出开始,是中国禅宗有其独自的真正见识。

听七姐言,日本的前卫音乐,有一种是只在台上把乐器摆好了,而无演奏,这已算一曲完毕。这是从碧岩录里傅大士讲经一节学得来的。美国的嘻皮学瑜伽,日本的前卫派学禅,但皆似则似,是则未是。分别在于:禅也讲打破,但是禅知「无」,知动之机;前卫讲打破,却是没有一个「无」。前卫主于动的造形,而不知动之机自「无」而出。前卫徒然追求新奇,但其本质已非,无源之水,流不长的。

达摩与傅大士皆要多谢志公,是志公一言而奠立了中国禅宗的第一块基石。

且听雪窦颂来:不向双林寄此身却于梁土悲埃尘当时不得志公老也是栖栖去国人

举:袁州仰山慧寂禅师问镇州三圣院慧然禅师:汝名什么?三圣云:慧寂。仰山云:慧寂是我。三圣云:我名慧然。仰山呵呵大笑。

老子说:「名可名,非常名。」慧寂禅师问慧然禅师:汝名什么?答云:慧寂。以你名为我名,此即非常名。但是孔子讲「正名」,若以问老子,老子又会说是要正名的好。慧寂禅师说:但是慧寂是我呀!慧然禅师接口道:我名慧然。

前一问答是名字不妨互换,后一问答是你有你的名,我有我的名。名不可以执着,但亦名不可以不正。这就是收得住,放得开。

雪窦禅师颂曰:双收双放若为宗骑虎由来要绝功笑罢不知何处去只应千古动悲风若不能又收又放,只顾得一头,那就骑虎难下了。而慧寂与慧然,他们的名字又像是两兄弟,说了你是慧寂,我是慧然之后,像两个小孩的好奇发笑。

但是名的话,若由我来说,则除了非常名与正名之外,尚有名的品位的问题。

太古人类给万物取名,因而有言语文字与思想。而物有象有形,就象取名的如乾坤,就形取名的如天地。六十四卦皆是象名,万物皆是形名。事亦有象名与形名。如战争、买卖、入学、犁田、打工、交际,皆是形名,仁义礼智信则是象名。名有贵贱,象名贵,形名贱。尚有究极的自然未有物象与物形,而可取名「无」与「空」,取名「神」与「易」,在名的品位中最贵。

西洋有物形之名,而无物像之名。惟亦有「数」的名,与「神」的名。但是他们不知数是象名。他们的「神」不是无。所以西洋可说是没有物象的名,亦没有「无」的名。西洋惟有物形的名。形名实,象名虚,如西洋云权力,虽也是抽象的名词,但其所表示的权与力是实东西,不能说是物象的名词。而如易经里说的位,则表示卦爻之象的虚位,所以可说是物象的名词。

名的品位,是文明的品位的标记。历史上的革命,每是把至今用惯了的名词来加以一番洗涤禊祓,或重新取名,但必有其民族的个性与文明的品位,如国父所用的名词王道、先知先觉等。

但这里说的名的品位问题,不是禅宗所可及。

举:南泉、归宗、麻谷,三禅师同去礼拜忠国师。至中路,南泉于地上画一圆相,云:道得即去。归宗于圆相中坐。麻谷便作女人拜。南泉云:恁么则不去也。归宗云:是什么心行?年青人寻师访道,是为请教。及至已自悟得了,像永嘉大师的到曹溪去见六祖,则不为请教,而只是为相证,六祖说他所悟得的是对的,他就回来了。而还有是去见大人,是为可以看见自己。去朝圣地。是为路上的风景。去随喜寺庙,是只为今日的好天气、好情怀。

礼拜仙佛圣贤,意味宁是在于礼拜者自身的谦纯清好。南泉归宗麻谷三禅师同去礼拜忠国师,当然不是为请教,也不是为相证,而只像学书的人临写汉碑,不临真迹,而临刻在石碑上的阴文,阴文虚白,弥足缅想。南泉画一圆相,便有如书法之意,而归宗与麻谷都道不着,如养由基箭射猿,偏偏这回没有射中。南泉遂说:那么不去了。

所以雪窦禅师颂曰:由基箭射猿,绕树何太直。千个与万个,是谁曾中的?相呼相唤归去来,曹溪路上休登陟。

然而道不着也罢了。宇宙与人们的日常生活里处处是机,千劫如花随流水,每每做的好事情,亦自己道不着其所以然。而有时道错了反为好。即如这回南泉画一圆相,归宗与麻谷,一个便于圆相中坐,一个作女人拜,完全是幼儿的玩耍排人家。去曹溪路上有了这风光,也已够了,何必一定要去礼拜忠国师。雪窦复云:曹溪路坦平,为什么休登陟?回答是像晋朝王子猷乘雪访戴,乘船溯剡溪而上,翌朝已近到得戴安道隐居的村子了,却叫船夫回棹,说回去吧,不见戴也罢了。

我把这别的解说给哥哥看了,我哥哥道:末后归宗云「是什么心行?」一句极要紧。南泉的只是禅僧的与诗人的美谈。如我现在,若为访道与学问上的相证而去见人,可说已无此必要。但是还有革命的心行。曾溪可以不去,革命者则不可不去见。今时若有像国父孙先生那样的革命者,则我心驰赴,甘心听其节制,为了共举大事。

举:沩山、五峰、云岩,同侍立百丈禅师。百丈问沩山:并却咽喉唇吻作么生道?沩山云:却请和尚道。百丈云:不辞向汝道,恐已后丧我儿孙。

天无嘴,放天不自言,由人而言。大自然是由万物来说话,来表现。百丈问沩山:并却咽喉唇吻作么生道?沩山云「却请和尚道」即是天不自言,由人而言之意。弟子做了天。师倒做了人,禅宗就不忌这样的僭越。

雪窦禅师颂曰:却请和尚道,虎头生角出荒草,十洲春尽花凋残,珊瑚树林日杲杲。

虎头句是云破常例,十洲珊瑚句是云浮华尽后一言真。但是雪窦亦犹未颂得天由人而言之意。

往年跟哥哥去日本关西看丰臣秀吉遗迹,日本史上桃山时代的清健繁华有名,但丰臣秀吉他自己只打了天下,却让天下人去做美的东西,自然会出来得美人能歌舞,出来得文人能书画,出来得做茶道的千利休,出来得百工手艺者能建宫室庭园,造器皿与衣裳,皆是桃山文化的美。丰臣秀吉只是做了春天,而让世人去做春水春花。至今丰臣秀吉的遗品,有他出阵时的马前大(毒+县),金球辉耀如新,看了还是使人神旺。丰臣秀吉穿着过的阵织与燕私之服,那颜色真是好。他何尝着意,然而只配他穿得。我看了当即想起,中国的汉唐时代远比日本的飞鸟时代、白凤时代与桃山时代更大,然而建设文明的原理则一样,皆是天不自言,由人而言。现在来再建文物,也是要先有天,而惟革命可以是天启。

百丈禅师答沩山云:「我不为汝道,恐已后丧我儿孙。」即是怕后来的人只知由人而言,不知有天不自言。

举:百丈禅师复问五峰:并却咽喉唇吻,作么生道?五峰云:和尚也须并却。百丈云:无人处以手搭额望汝。

五华要百丈禅师也并却咽喉唇吻。前一则里,举的伪山不免僭越,是僭越得好;而此则里举的五峰却要师弟二人都是天,或者都是人。雪窦禅师颂曰:和尚也并却,龙蛇阵上看谋略。

令人长忆李将军,万里天边飞一鹗。

是把师父也当作平辈的对手,才可有行谋略的活泼。二人相与游戏于天人之际。

所以百丈禅师很高兴,说:如今是土旷人稀,我只望你。

举:百丈禅师又问云岩:并却咽喉唇吻,作么生道?云岩云:和尚有也未?百丈云:「丧我儿孙。」云岩彼时尚未出师,问的话不得明晰。他道:师父也有并却没有呀?弟子三人中就只他答得不知其所以然。百丈禅师听了不禁要生气。雪窦的颂里亦说云岩枉负了师父弹指也叫未醒他。

然而雪窦禅师的颂决不顺理作结,总是又翻出新意来:和尚有也未?金毛狮子不踞地。

两两三三旧路行,大雄山下空弹指。

不但是未悟的云岩,连悟了的沩山及五峰,亦与之作一淘。像三只金毛狮子作一队行,悟了与未悟皆只是一个现实的惺忪境界,大雄山下虽弹指,亦叩不破究极的自然的永远是未知。

举:僧问马大师:「离四句,绝百非,请师直指某甲西来意。」马师云:「我今日劳倦,不能为汝说,问取智藏去。」僧问智藏。藏云:「何不问和尚?」僧云:「和尚教来问。」藏云:「我今日头痛,不能为汝说,问取海兄去。」僧问海兄。海云:「我到这里都不会。」僧举似马大师,师云:「藏头白,海头黑。」马祖是说:你要我教会你达摩西来意,我今天做这做那,做了一天人都累了,你去问智藏吧。僧去问首席弟子智藏,智藏说的是:我也做了一天,头都痛了,你还来问,你去问海兄吧。僧再去问海兄,海兄道:你问达摩西来意是什么?我还在刚待做。怎能会得?是要做起来才会得。马祖听了僧回来报告。说道:哈哈。智藏劳作得头发都白了吗?海兄头发黑黑的,原还是小家伙呢!离四句,绝百非,直指的解答只有是做。例如数学上与物理上,一条线你要以理论来判定它是直的即不得,待说它是曲的亦不得。一颗素粒子,以理论来判定它是象征的即非,待说它是物质的亦非。但如人不藉理论而直接发明了轮,就不生那些问题。无理数的问题与空与色的问题,皆只是轮的一个成就。若成了言语就有四句与百非。但是有四句百非也好。

举:马祖的法嗣金牛和尚每至斋时,自将饭桶于僧堂前作舞,呵呵大笑,云:菩萨子吃饭来。(雪窦禅师云:虽然如此,金牛不是好心。)僧问长庆禅师:古人道菩萨子吃饭来,意旨如何?长庆云:大似因斋庆赞。

古来于食,未有像此僧斋时自将饭桶作舞的好风光。诗经与礼记里有关于祭馔酒燕与家常食事的记载,那好就好在有礼,更在美之上。后世如晋时何曾日食万钱,如明人张岱陶庵梦亿所记奶酪等则涉侈涉细。不如南宋人着东京梦华录中所记汴梁被金兵陷没前市肆食馔,有承平时万民的风光,随园食谱则有烹调而无此风光。金牛和尚的斋时自将饭桶作舞,实在健康,使人想象那一天斋时整个寺院的好天气。

在我的记忆与想象里,总是把诗经及礼记里的食馔之礼,与东京梦华录里市肆饮食的承平繁华与民国以来清贫人家的一日三餐的艰难与欢喜,几种形式合在一起,而金牛和尚斋时自将饭桶作舞,叫菩萨子吃饭去来,则是通于凡百形式的那健康。他高兴得发笑,惟小孩于饭时能有这样的高兴得发笑。

但食真是大事。从古至今,人们为它流过多少眼泪,走过多少险着。凡是最好的东西,背后都带有着善者不来,来者不善的气魄,所以雪窦说:金牛和尚不是好心。可是这里又崄绝处一转。僧问长庆:古人道菩萨子吃饭来,意旨如何?长庆云:大似因斋庆赞。单是今天斋时的好风光,一语把艰难辛苦都忘了。

所以雪窦禅师又颂:白云影里笑呵呵两手持来付与他若是金毛狮子行三千里外见肴讹古来圣贤做的事,都是行偏天下,皎然无疑,而又恍若不对,像那白云影里的明迷。

举:僧从定州石藏禅师会里,来到乌臼。乌臼禅师问定州法道如何?僧答:不别。乌臼云:若不别,更转彼中去。便打。僧云:棒头有眼,不得草草打人。

乌臼云:今日打看一个也。又打三下。僧便出去。乌臼云:屈棒元来有人吃在。僧转身云:争奈杓柄在和尚手里。乌臼云:汝若要,山僧回与汝。僧近前夺乌臼手中棒,打乌臼三下。乌臼云:屈棒屈棒。僧云:有人吃在。乌臼云:草草打看个漠。僧便礼拜。乌臼云:和尚却恁么去也。僧大笑而出。乌臼云:消得恁么?消得恁么?据你说,既然那边也和这里一般,那么你又何必来这里?岂不闻西施与王昭君虽一般是美人,但是各有个性分别?乌臼禅师打那僧便是要打出这分别来。现在无论纽约东京柏林,都是一般的市容,没有个性,也要乌臼禅师打打纔好。

但是那僧原也打算再说下去的,乌臼禅师却不让人家说完就打。那僧差之顷刻,便永远失了这及时说开的机会了。

那僧被打,心有不服。乌臼禅师道:屈棒原来有人吃在,一言点破了那僧。

原来史上就是成则为王,败则为贼。纵有不服,但是你应知历史之机比是非之实更大,你既失了历史之机,屈棒你亦不必怨。那僧闻言大悟,曰:争奈棒柄在乌臼手里,他夺得棒就倒打乌臼。打罢拜谢乌臼的教诲。

唤即易,遣即难,互换机锋子细看。

劫石坚来犹可坏,沧溟深处立须干。

乌臼老,乌臼老,几何般,与他杓柄太无端。

本来如此,天地亿劫犹可尽,海水万丈亦可干,惟有此机一失不可追。乌臼不该把棒柄授人也!譬如三国演义里曹爽把兵权交出了,就被司马懿所杀。

但若把历史之机看做只是在于权柄,那就差了。孙中山先生把大总统让给袁世凯。他是虽然舍了权柄,但是握住了革命之机。惟有革命之机不可以放弃,若把来放弃,就等于放弃了历史。这纔是老子说的「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印度的佛教是没有讲这些道理的,乌臼禅师与那僧的互换机锋乃是从老子的话而来。然而共匪今只在争权柄,江青派与邓小平派的互换机锋,其实是他们早已脱离了中国与世界的历史了。

举:丹霞禅师问僧甚处来?僧云:山下来。霞云:吃饭了也未?僧云:吃饭了。

霞云:将饭来与汝吃的人还具眼么?僧无语。长庆问保福:将饭与人吃,报恩有分,为什么不具眼?福云:施者受者两俱瞎汉。长庆云:尽其机来。还成瞎否?保福云:道我瞎得么?斋僧不分真僧俗僧,结交不分好人坏人,这与识人不识人是另一回事。人家将饭布施于来门前托钵之僧,他不知这是真僧俗僧,僧也不知这布施老是好人是坏人,旅者受者,都不看看对方,这是两皆瞎汉么?阿难至贫里乞食,不至富里,维摩诘就责他不该,告以应平等行乞。一个人对人对事物,是有见识与情意的分别,见识是晓得对方,而情意则与对方共此世,春风陌上,对于不识的人亦皆是好意。伍子胥自楚国逃往吴国途中,憩于河边,有浣纱女子见其饥而分便当给他,为敬重对方是个士,是个王孙,那是有的,但对方是这样的大英雄则不见得晓得,历史上的事,便是天亦不能预先晓得,然而这知之未尽,亦已够是历史上绝对的知己了。此外哪里还有像长庆说的「尽其机来,还成瞎否?」长庆的是蛇足之谈。

尽机不成瞎,按牛头吃草。

四七二三诸祖师,宝器持来成过咎。

过咎深,无处寻,天上人间同陆沉。

丹霞禅师问「将饭来与汝吃的人还具眼否?」不是说有过咎无过咎,倒是叫僧去发见那好。保福说「旅者受者两皆瞎汉」,亦是一种感兴赞叹。惟有长庆不解。雪窦的颂是笑长庆的笨,而赞诸佛祖师有过咎得好,可惜无人识,世间未免寂寞。

数年前,辛亥元月二日试笔,我写了一句:世缘深处仙缘新家里人还取笑我。但是后来回想想,几位于我一生有关的好人,当初都是瞎交交的朋友所介绍的。

举:僧问云门禅师:如何是超佛越祖之谈?云门云:餬饼。

一样东西,凡是到达了无与有之际的,它就是绝对的,不可能被超过。比方一块石头,它虽是物质的,但是有息,它就是与银河皆在于无与有之际的。你可以制陶烧磁,但是不能造石头。

其实想要超越的念头就已不好。你若自己有了真的东西,你就不会想要去超越人家。人家有真的东西你也一定能欢喜,或者来比较比较,只为高兴,不为想要超越。譬如对于佛教,早先有一个时期我曾因其不能把空色造形为礼乐,很有所介意,但是后来我满足于只取其长。佛教是有其无比的长处,有其绝美的个性的。

又如基督教,我也曾以为宗教于大自然是一隔。但是后来我觉得把大自然说成神,是有其名之用。神是对以色列人与西洋人非这样的一味严肃不可,若是对于中国人,大约耶和华也可以有时戏笑滑稽的。

我当然喜爱造化小儿,因为这是汉民族自已把大自然取的名,但是我也能十分感受耶和华的殿堂的雄大与真实。信教的人虽当末世,坚固不动,我见了每每反省自己,我是常常摇动,软弱,因为与时人相亲之故,但也幸而不折不坠。想着中国民族已经五千年都是这样的过来了,亦是要这样才生得出礼乐。如此我乃能与异名的东西无隔,不再去想要超过他们。

举:古印度有十六开士,于浴僧时随例入浴,忽悟水因,诸禅德作么生会?他道妙触宣明,成佛子住,也须七穿八穴始得。

「忽悟水因」这四个字好。「妙触宜明」这四个字好。其实有这两句就够人想象不尽了。我向来以为文学是哲学的最好的说明手段,可以表达到十分。但是印度佛经的原文里必要加上理论,云:「既不洗尘,亦不洗体。」那我就也以理论来应酬看看:水能净物,以物理化学的溶解与摩擦来说明是不够的。水尚有自己净化的能力,水流三尺,水石皆洁,这都不能单以物理化学的滤过来说明,而是尚有因于有生之物的自我医愈能力。钢铁亦会疲劳,不单是物理上的磨损,而让它休息则能恢复,这恢复亦不单是弹力所为。

一切有情,我们平常说的无生物,其实都有生,而我们平常说的生物,则是有生更有命。正确的称呼法,应当是称呼无机物为生物,而呼有机物为生命物,如水石如钢铁,都是有生机的,凡其物理化学的表象的背后都有息在作用。如跆拳有用一张薄薄的报纸砍断粗竹竿的工夫,那就是人通过纸以息触之,而付以息应之。水不洗尘,亦不洗体,而是以息相触,故能自己净化。亦能净物。

息是无,因于物而有个性,水的个性是妙触宣明。革命的息是风动四方。昆曲牡丹亭游园,杜丽娘唱:俺只怕那沉鱼落雁鸟惊喧,闭花羞月花愁颤。

美好的世界都是这个以息相触。

雪窦禅师颂曰:了事衲僧消一个长连床上展脚卧梦中曾说悟圆通香水洗来蓦面唾香水的香撩人,亦不及只是水因的妙触宣明。

举:僧问舒州投子山大同禅师:一切声是佛声是否?投子云:是。僧云:和尚莫撒尿壶作沸碗鸣声。投子便打。又问粗言及细语,皆归第一义,是否?投子云:是。僧云:唤和尚作一头驴得么?投子便打。

虽说一切声是佛声,但是不可引小便声来说。又,虽说佛地无粗言细语的分别,你也不该唤和尚为驴。因为非分别,亦非无分别。

譬如良辰佳节,你还是该说讨彩头的话,不可说触霉头的话。虽然说祸福无二,佛却从来没有说过一句不吉祥的话。因为大自然虽然是凡不可逆的亦皆可逆,但没有一样不是善的。而且大自然的每一飞跃皆是幸运的。所以大自然又必是美的,而人亦不可以说不洁的话。

又如同一句话,有该说与不该说。这里的标准是:出于向上之心的则可,出于怠慢之心的则不可。譬如禅宗说诵经无功德,是要你更向上,而狗肉和尚引此语文饰其不习上进,则是他引的这句话错了。我不喜有些禅居士的旷达,与人说话故犯死忌,故触不洁,那都是不敬。

禅僧亦说话不避死忌,但那都是激烈的,而非不恭的。禅宗说话又不避不洁,但那是像小孩说便溺,所以无碍。

于此,雪窦禅师有一颂。颂曰:

投子投子,机轮无阻。

放一得二,同彼同此。

可怜无限弄潮人,毕竟还落潮中死。

忽然活,百川倒流闹聒聒涺。

一切声是佛声,是放一,而同时尿声与佛声仍要分别,是得二。佛地无粗细是放一,但你对长上还是不可用粗言,是得二。顺逆两用,这纔是机轮无阻。可惜许多人不知逻辑皆可逆,都在逻辑的潮中死了。倘若一旦得活。即逻辑的百川都可以倒流。

举:僧问赵州从谂禅师:初生孩子,还具六识也无?赵州云:急水上打球子。僧复问投子:急水上打球子,意旨如何?子云:念念不停流。

在电视上我见过兔子在母胎中的成长,是一团细胞作涡状开阖旋转,完全可以看出是息在动。虽然此时尚未成形。不是呼吸。那一团细胞开阖涡旋成长的激势,完全可以看出生命是息,而息即是识。唐玄奘在五印度立论「万法唯识」,真有宇宙生命的新鲜的感觉。

如此可知大自然的空色之际是动,所以易经题名为易。易是变动不居。动而一节节的成形,皆是止于至善之形,此止即是静。如原子核的内部。原子核的阳子与中性子激急运动,其周围则是云状的中间子群的涡旋奔流,亦与兔子胚胎的一团细胞的运动在原理上是共通的。但这激急的看似无秩序的核子之流,亦是节节有止的,所以光子怎样快也有速度。若无止则无速度。但静止并不是终点,而是一节节的成形,一节节的又飞跃而前。中国古人早知此理,所以惠施言:「镞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时。」但是老子还更说得明白,他道的是:「功成而不有,为而不居」,虽然有止,但是不居。而赵州禅师譬喻如急水上打球子,则是认取这一节节飞跃之机。

雪窦禅师颂曰:六识无功伸一问作家谁共辨来端茫茫急水打球子落处不停谁解看生命即识,亦即是息,而六识则但是其末端。赵州不说念念不停流是妄识,而是要认取这里有眨眼即过之机。

举:僧问澧州药山惟俨禅师:平田浅草,麈鹿成群,如何射得麈中麈?药山云:看箭!僧放身便倒。药山云:侍者拖出这死汉。僧便走。药山云:弄泥团汉,有什么限?雪窦拈云:三步虽活,五步须死。

禅宗有其独自的修行方式,就是应机。剑与围碁,也是修行在一个机字,如云碁的妙机在取得先手,而剑的则是电光石火之机,但是围碁有围碁的形式,剑有剑的形式。其它如音乐绘画皆修行在一个机字,而各有其形式。禅的形式是问答与拟动作。如僧问如何射麈?药山禅师便说看箭,僧放身便倒,亦是一机接一机。要点是禅师的人完全像小孩,他骂人瞎汉,是他真的发了怒。他说看箭,是完全像小孩玩耍排人家的当真。

麈中麈,君看取。

下一箭,走三步。

五步若活,成群趁虎。

正眼从来付猎人。

雪窦高声云:看箭。

但是歌舞有曲谱,茶道有格式,便如小孩排人家,下次玩耍时亦还是一样的做法,新鲜味惟在于每次的表演者。剑与碁要应于对方的出手,临机变化,不可拘于格式,但也是剑有几个基本的动作步位,碁有一套布石与定石,可被应用的。惟禅宗没有谱与格式,虽留有公案,但皆不是可被下次照样再演的。禅师用的拄杖、棒、拂子、以及言语诗句,虽皆是造形的,禅师的拟动作如云:「看箭!」亦是行动的造形,但禅宗到底是于造形贫乏。原因是造形依于阴阳,禅宗却仍然信守印度佛教的昧于阴阳,而云因缘妄识。

老庄看来也像禅宗的没有自己的造形,其实老庄是有其理论的造形的,故可以直接被应用于文明的一切造形方面。禅宗是把一个机字以行动来造形化了,而没有把来理论的造形化。但禅宗的修行于中国文明真是一枝异草奇花;而亦像异草奇花的难留种子。

举:僧问鼎州大龙山智法禅师:色身败坏,如何是坚固法身?龙云:山花开似锦,涧水湛如蓝。

这是答非所问,且把问题都来否定了。僧问色身败坏,如何是坚固法身?智法禅师答的却是:色身何尝败坏?即此山花涧水是坚固法身。

宋太祖赵匡胤将伐南唐,南唐李后主遣徐铉出使于宋,极言南唐无罪,宋不宜加兵,太祖曰:「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不给徐铉再说话的余地。历史每每是这样的答非所问。原来大自然有个不连续法则,答非所问乃是飞跃,而亦见把那历史的主题来答了。

但雪窦禅师的颂只说打破问答。且听他颂云:

问曾不知,答还不会。

月冷风高,古岩寒桧。

堪笑路逢达道人,不将语默对。

手把白玉鞭,驴珠尽击碎。

不击碎,增瑕类,国有宪章,三千条罪。

雪窦此颂,单知智法禅师的答非所问是击碎问答,而不知智法禅师的也是真的答了那僧所问的了。印度的佛教以色为幻妄不实,而智法禅师却说山花涧水即是坚固法身。而如唐宋诗人所见的山花涧水亦果然是永生的,有着今天的新鲜。

举:云门禅师示聚云:古佛与露柱相交,是第几机?自代云:南山起云,北山下雨。

前一则智法禅师答非所问,是纵的不连续,此则举古佛与露柱相交,则是横的不配合。大自然的因果性与非因果性相统一的法则,原来是包括纵的与横的。

人要能与天道一样的答非所问,而不泯万古道统,所以中国能有五千年的历史。此是纵的方面。再说横的关系,亦是彼此不相干而有缘,此所以中国能有一统的天下。

印度佛经里说缘无常,幻妄不实。中国人用此缘字,却成了是未可预知的,所以新鲜,而且是肯定的。

雪窦禅师颂曰:南山云,北山雨,四七二三面相睹。(注:西天十八祖师与东土六祖师。)新罗国里曾上堂,大唐国里未打鼓。苦中乐,乐中苦,谁道黄金如粪土。

这都是说的空间上的似有关联,似无关联。依社会关系来说,是配搭得不对,而依心交来说则是当然的配搭。惟禅宗不以「缘」来解说,因其未脱佛教的缘字的观念,否则他还可以说得更好的。

音乐建立于协和音,而中国音乐善用非协和音,此是在音阶的相互关系上不合,然而音之所以为音是息,非协和音是在音阶的息上相协和。师旷听钟声的和不和,就不是听的音阶的关系上,而是听的音阶的息上。

举:维摩诘问文殊师利:何等是菩萨入不二法门?文殊曰:如我意者,于一切法,无言无说,无示无识,离诸问答,是为入不二法门。于是文殊师利问维摩诘:我等各自说已,仁者当说何等是菩萨入不二法门?雪窦云:维摩道什么?复云:勘破了也。

此则出在维摩诘经,原文底下是:时维摩诘默然无言,文殊师利叹曰:善哉善哉,乃至无有文字语言,是真入不二法门。

但是碧岩录选此,决非只事重复,却是另有新意。雪窦禅师不曰维摩诘默然无言,却曰:「维摩道什么?」这就是把经文来了一翻。复云:「勘破了也。」且问是勘破了什么?维摩的勘破了不二法门者,乃是在其将生是非、未生是非之际,初机始现。

所以雪窦禅师颂曰:咄这维摩老!悲生空懊恼。(注:天地将开始未开始,不知如何是好。)卧疾毗耶离,全身太枯稿。

七佛祖师来,一室且频扫。

请问不二门,当时便靠倒。

不靠倒,金毛狮子何处讨?

他在好好的扫地,而你去逗他,问什么不二法门。提起曹操,曹操就到,因你的这一问,究极的自然忽然一动,跳出了一只金毛狮子。这就是天地的初机。

举:僧到桐峰处问:「这里忽逢大虫时又作么生?」峰便作虎声,僧便作怕势,峰哈哈大笑。僧云:「你这么坏!」峰云:「可是你也把我没法呀!」僧也只得罢了。他随就走了。

圜悟着语:这么就罢了,岂不是二俱不了,做了半吊子?雪窦颂曰:「见之不取,思之千里。好个斑斑,爪牙未备。君不见大雄山下忽相逢,落落声光皆振地。」而若是桐峰的师临济,他就擒住,与一掌,便托开。

碧岩录第三十二则临济应付定上座问:「如何是佛法?」便是这个作法。好雪片片,不落别处,大虫当面,舍命擒住,是第一机,好雄大!好威光!与一掌是第二机,好利落!便托开是第三机,好洒脱!否则你会与大虫相扭住一同滚落悬崖。所以雪窦颂云:「断际全机继后踪。」可是共匪现在必要扭住阶级敌人不放,即是不会得托开,而且他扭住的亦不是大虫,却是他自己的孽。

举:云门禅师垂语云:人人尽有光明在,看时不见暗昏昏。作什么生是诸人光明?自代云:厨库三门。又云:好事不如无。

碧岩录中选入此则,是碰着了禅宗的尽头问题了。数学碰到了无理数的问题,物理学碰到了核子背后的问题,禅宗碰到了文明的造形的问题,都是力所不逮了。

小时我随诸兄夜渔,星月下的溪山别有一种森严,人擎火把在水石中行,脚下火把照着处的流水只觉其活泼亲近,都是有情的。佛寺里的厨库与三门,在暗夜星辰下也是森严的存在。不是知,也不是见,你只森然的感到它的存在。这是你的人有光明,像火把照着处的一片存在特别有情吗?然而自己又看不见这火把。好事不如无事,看不见自己脚下的光明也罢。因为这里的都不是知见的问题。

可是雪窦禅师于此心有未甘,颂曰:

自照列孤明,为君道一线。

花谢树无影,看时谁不见?

见不见,倒骑牛兮入佛殿。

只要如花谢树无影,应当是清楚可见。你说不见,那是可比倒骑牛入佛殿,故意找暗处。但虽暗处也物我皆在。

这物我皆在,正是中国禅宗异于印度佛教的地方。印度佛教是以物为幻,以我为妄。佛放光明,可以照见自己并照见他物,但是没有想到人能不能看见自己的光明的问题。中国禅宗纔是提出了人能不能看见自己的光明的问题。

自然界之物皆是明德的,如水石之有生与息,无有不是美的。而无明是有生有命的东西纔有,如动物与人,在命的遂行中,迷失了原先的生之性了。而文明的民族是开了悟识,纔又可以物我各正性命,皆是明德的。而且比自然界之物多了一个觉,多了一个能创造。禅宗所提人能不能看见自己的光明的问题,则在大学「明明德」的一句里已是得了解答的了。明明德是人可以看见自己的光明。

人自己的光明惟有在文明的造形上纔可看见,而禅宗因没有完全脱出印度佛教,疏于造形,所以虽提出了人能不能看见自己的光明的问题,却不能彻底解答。但单是他能提出这问题,已见中国禅宗的不安份于印度的佛教了。

举:云门禅师示众云:药病相治,尽大地是药,哪个是自己?碧岩录里有好几则是引用佛经的,但皆别出新意,与原文的主题不对。佛经原文是:「文殊菩萨一日命善财童子去采药,云:不是药者采将来。善财遍采,无不是药。却来白云:无不是药者。文殊云:是药者采将来。善财乃拈一枝草,度与文殊。文殊提起示众云:此药亦能杀人,亦能活人。」经文原来说的药是好的。但云门说的药则不是什么好的东西。

为除虫害,而发明农药。为救农药中毒,又发明医药来治。而此医药的副作用又要另发明医药来解。为疗贫而引致工业污染了自然环境,又要增大为对处污染而造的科学设备,由工业来制作。如此治一经,损一经,越来越多,终至于尽大地是药,人靠吃维他命剂度日,不晓得吃饭了。

这里是根本上有看个大错。所以雪窦禅师颂曰:

尽大地是药,古今何太错!

闭门不造车,通途自寥廓。

错错!鼻孔撩天亦穿却。

因为开始就是闭门造车,所以会错上加错,以药救药,人们都像笨牛的被穿了鼻子牵着走,自己作不得主。

若从文明出发又如何?云门禅师曰:先要识得什么是自己,亦即什么是万物自身。政治自身,产业自身,都原来可以是要道不烦的。中国的筷子极简易,围碁的碁盘与碁子极简易。中国诗的描写方法极简易。文明的政治与产业方可以是简易无为而天下承平富庶的。

举:福州玄沙禅师示众云:诸方老宿,尽道接物利生,忽遇三种病人来,作么生接?患盲者拈锤竖拂,他又不见。患聋者语言三昧,他又不闻。患哑者教伊说又说不得。且作么生接?若接此人不得,佛法无灵验。僧请益云门,云门云:汝祖礼着。僧礼拜起。云门以柱杖扶,僧退后。云门云:汝不是患盲。

复唤近前来。僧近前。云门云:汝不是患聋。云门乃云:还会吗?僧云:不会。云门云:汝不是患哑。僧于此有省。

问如何接引盲聋哑者,云门回答的却是:世间无盲聋哑之人。

佛教讲度众生。是直溯到了这里,所以信佛教者不分贤愚,佛接引时,世间没有盲聋哑者。耳与目与口是境,听与视与语是能,能即生命之识,境有盲聋哑,识无盲聋哑。

印度佛教说耳目之识是假识,耳目之识背后的生命之识纔是真识。中国的禅宗与之有不同。禅宗是以为只要觉了。即眼耳口之识亦皆成为真识。所以云门禅师接那僧是以桂杖扶,以唤,以问。

盲聋瘖哑,杳绝机宜。天上天下,堪笑堪悲。

离娄不辨正色,师旷岂识玄丝。

争如独立虚窗下,叶落花开自有时。

复云:还会也无?无孔铁锤。

雪窦是说有班文化人眼光如豆。道听途说,聚蚊成雷,他们其实是瞎子聋子哑子。不如我这里远离是非,看世事叶落花开。但也雪窦何必要用「无孔铁锤」这样沉重的字眼,我宁是爱的庄子说的浑沌。

举:云岩问道吾禅师:大悲菩萨用许多手眼作什么?道吾云:如人夜半背手摸枕子。云岩云:我会也。道吾云:汝作么生会?云岩云:「遍身是手眼。」道吾云:道即太无道,只道得八成。云岩云:师兄作么生?道吾云:通身是手眼。

云遍身是手眼,没有说得尽。而改云通身足手眼,亦还是没有说得尽。但不在尽不尽,而在真不真。

雪窦禅师颂云:遍身是、通身是、拈来犹较十万里。

展翅鹏腾六合云,是何埃壒兮忽生?哪个毫厘兮未止?君不见,网珠垂范影重重。棒头手眼从何起?咄!百丈云:一切语言文字,俱皆宛转归于自己。世界如大鹏振翅俱动,又如帝释网珠光影重重,棒头如何打得着它?手眼如何摸得着它?但此世界,俱皆宛转归于自己,打自己即打得着,摸自己即摸得着。

这里的打着与摸着,乃是自省,一记一记都是亲切。而若有打不着、摸不着,则是自己的跌宕喜乐,棒头与手眼,乃至言语,皆是自己的在于出边出沿,如悬崖的花枝,向风试探。

举:僧问随州智门禅师:如何是般若体?智门云:蚌含明月。又问:如何是般若用?智门云:兔子怀胎。

般若是印度古语智慧。智慧无体,却体即用。蚌含明月成珠,兔望明月成胎,是同一事的不同譬喻。智慧是从万物的生上见万物,而且能创造生命,如在于中国文明的造形上。

雪宝禅师颂曰:一片虚拟绝谓情人天从此见空生蚌含兔孕深深意曾与禅家作战争僧家拘于释尊说的「生灭灭已,寂灭为乐」,对于禅宗的说生,当初曾经尽皆起谤。禅宗是因为说机,必然要及于一个「生」字。

举:盐官一日唤侍者:「与我将犀牛扇子来。」

侍者云:「扇子破也。」

官云:「扇子既破,还我犀牛儿来。」侍者无对。

投子云:「不辞将出,恐头角不全。」

雪窦拈云:「我要不全的头角。」

石霜云:「若还和尚即无也。」

雪窦拈云:「犀牛儿犹在。」资福画一圆相,于中书一牛字。

雪窦拈云:「适来为什么不将出?」

保福云:「和尚年尊,别请人好。」

雪窦拈云:「可惜劳而无功。」

这拿现在的话来说就是老师考学生。

师云:「与我拿将中华民国来。」

学生答:「民国被共匪残破了。」

师云:「民国残破了,还我们的中华来。」学生答不出。

此话传到另外几位老师,一位姓张的说:「不辞将出。恐头角不全。」

又另一位姓李却道:「我要不全的头角。」

于是搬了出来的有论语、孟子、老子、庄子、三国志演义、平剧、昆曲、过年大拜拜、搭台戏等等。都是些不完全的头角,而且都已被配搭了成为各人的专属学问,与了你,他就没有了。

李先生看了这些个,倒弄得不知如何是好,独自沉思道:「中华一定还是在着的。」此时却有个年纪较大的学生画了一张青天白日的旗子,于中写一党字。李先生道:「哈!你刚才为什么不将出?」

这较年长的学生道:「一代江山一代人,先生年纪大了,这是我们这一辈要干的事。」

李先生道:「一代一代的革命都是这样的劳而无功,但是劳而无功也好。像今天扫过地。明天还要再扫。」

所以雪窦颂云:

犀牛扇子用多时问着元来总不知

无限清风与头角尽随云雨去难追

颂毕。雪窦乃曰:「若要清风再复。头角重生,请禅客各下一转语来。」转语是:反攻光复大陆。

安期生是蓬莱山神仙。苏赋诗里却说他本是策士。禅僧不学印度佛教的说五浊恶世,而说大唐、大宋。他们本来皆是可以用世之人。

举:世尊一日升座,文殊白槌云:谛观法王法,法王法如是。世尊便下座。

此则与前第六十七则傅大士讲经有相似,但是主客及内容完全不同。傅大士挥案一下便下座,宝志曰:傅大士讲经竟。意思是禅宗可以不立言语。表演者是傅大士,宝志则惟是加以说明,所以傅大士为主,宝志为宾。但此第九十二则重在文殊的白槌。而世尊的升座与降座反为是宾。此则的意思是,自然界的万法动而为山鸣谷应。皆在于文殊的打一槌说白。

今时佛筵的槌是用以击铜磬,早先的槌也许只似私塾先生用的戒尺,亦称界方,以之拍桌,叫学生汪意先生要讲话了,而亦用以打学生手心的。故又可以说槌似旧戏里县官的惊堂木。世尊升座,文殊打一槌说白云云,世尊便下座;否则如果没有文殊的打一槌向灵山会上大众说白云云,世尊是还要说法,不会便下座的。

世尊升座,便是法王法。而文殊白槌云:「谛观法王法,法王法如是。」则是明明德。世尊升座是明德,文殊白槌是明明德。因有文殊的白槌,所以世尊的升座即已圆满,故可便下座了。

但是雪窦禅师来了一翻。他作颂云:列圣丛中作者知法王法令不如斯会中若有仙陀客何必文殊下一槌文殊菩萨说:「谛观法王法,法王法如是。」雪窦禅师却说:「法王法令不如是。」而且文殊说「法王法」,雪窦却说「法王法令」。

说「法令」,是比说「法」好。因为法是静的,法令纔是动的。把印度的佛法说成动的,这里正是中国禅僧的独得。

而且所谓「谛观法王法」,又是怎样的谛观呢?比方说要谛观林黛玉的美,第一该知道林黛玉的美是动的。再则谛观者的身份要像贾宝玉。否则若不是两人相知。又从何谛观起?便如贾宝玉,他也未必都知道得林黛玉。林黛玉是所谓「法王法令不如是」,否则她与贾宝玉两人也不会时时对闹又对泣了。但这「不如是」纔是绝对的真实,而再也没有人比贾宝玉更是这真实的知己了。

大自然的法则。人世的真实,眼前人的贞信。我虽与之照胆照心的相亲相知。但仍时时像冤家的心事儿费人猜,彷佛不是这样似的。雪窦禅师道:若有人像仙陀的聪明,懂得这个道理,也无须文殊的打一槌说白了。雪窦是引用印度佛经的这一节,而翻了它。如此等处,可见中国禅宗是在自己开辟途径。

举:僧问潭州大光山居晦禅师:长庆道因斋庆赞,意旨如何?大光作舞。僧礼拜。大光云:见个什么便礼拜?僧作舞。大光云:这野狐精。

前此第七十四则,金牛和尚每至斋时,自将饭桶于僧前作舞,长庆云:大似因斋庆颂。今有僧问大光禅师,什么是因斋庆颂,大光就叫他看金牛和尚的舞。

这譬如学生问什么是逍遥游的大意,师就教你直接读庄子。你问注译,莫如读本文。又如学书,以前先生的教法是,你若想要知道兰亭序的笔意,先生就教你直接把王羲之的兰亭序拓本来临书,不许你把先生的或他人写的兰亭序临本来临书。

但是学与教不同。先生可以授给你一部庄子叫直接去读本文,等先生问你读了有何心得时,你可不能照样把一部庄子拿出来给先生自己去看。学书的道理也一样。大光禅师教僧直接看金牛和尚的舞,所以他作舞,他作的舞像王羲之兰亭序的拓本一样,可说是金牛和尚的舞的拓本,而亦只能如此,因为你又哪里再去看到金牛和尚本人的作舞。可是大光禅师问那僧看了有何心得,那僧也照样舞给大光禅师看,则是野狐狸精了。野狐狸精徒然模仿人之所为,它不能是人。

所以雪窦禅师颂曰:前箭犹轻后箭深谁云黄叶似黄金曹溪波浪如相似无数平人被陆沉若把大自然比做一部书,你只要是能直接读大自然的本文,如此则你就物理学来发箭,可较牛顿的与爱因斯坦的射得更深,就数学来发箭,可比笛卡儿的与里曼的射得更深。否则你所学得的,只是错认为黄金的黄叶而已,曹溪一脉禅的源流,若比做人世文明的法统,即要知道其是后浪推前浪,一波灭处一波生,如扬子江的万顷波浪,无一相似,所以鱼龙皆活。否则如果波浪都相似,那也不是波浪了。

举:楞严经云:吾不见时,何不见吾不见之处?吾不见时,何不见吾不见之处?若见不见,自然非彼不见之相。若不见吾不见之地,自然非物,云何非汝?楞严经此文,只是玄奘说的一句话:「万法唯识。」现在发见核子的世界,凡非可逆者皆可逆,凡非皆可是,凡是皆可非,依观察者而定,所以汤川秀树说没有宇宙本体,只有宇宙观。他此言即是归到了万法唯识。

其实万法唯识这句话也是对的,只是不能因此就否定了客观的存在。还是苏东坡的比喻更明白。他譬喻掘井得泉,不能说不掘就地下无水。没有宇宙本体的话,亦不如易经系辞的说明更好,「是故神无方而易无体」。易无体,不是说没有易。大自然虽是客观的存在,但主观可以与之完全为一,并非如牛顿说的只可在大海边拣得一贝壳,而是人可以把大海水当作像金盥的濯手之水。海边拣得一贝壳与摸得象体的一耳一尾皆是瞽者。若得悟识,则可照明山河大地皆是我身,共大自然游戏,是但为我此身的跌宕自喜。

所以雪窦禅师颂曰:全象全牛瞽不殊从来作者共名模如今要见黄头老尘尘剎剎在半途任他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这一瓢饮里就有三千弱水之味。可喜的是舀这一瓢的人儿。昔人的词有:「狂奴不爱杯中手,共爱擎杯手」,我也不是爱的释迦说的法,而是爱的这说法的人。释迦是古印度的阿利安人,黄头发,当时多少人对大自然如摸象摸牛,谁能及得上他的风流。

但是像王昭君,如今只看她是画图中人,如当年她是被塞外的风沙弄得憔悴。释迦岂不也是一样,我要与他相见一笑,先得掸掸我身上也是满襟风沙。

举:福州长庆寺慧棱禅师有时云:宁说阿罗汉有三毒,不说如来有二种语。不道如来无语,只是无二种语。保福问:作么生是如来语?庆云:聋人怎得闻。

保福云:情知你向第二头道。庆问:什么生是如来语?保福云:吃茶去。

长庆与保福是师兄弟,都在雪峰门下,两人说话,可比是在争长赌胜,一个说这样,那个必来翻,往往两个都对,因为凡话都是可翻的。孔子大圣人,亦说「前言戏之耳」,说话的内容原来不如说话时人的风光。

长庆说如来无二种语,孟子庄子也都说,百世之后有圣人出,他将不易吾言。虽然如此,说话的表现方法还是可以有几多种。所以保福偏要难他:如何是佛语?长庆若来说,即有了长庆的个性在内,是如来有二种语了。然则长庆岂非输了给保福了。所以长庆不说,即道是聋人怎得闻。

说聋人怎得闻也是对的。但此话可以又一翻。孟子说人皆可以为尧舜,与佛度众生,皆以天下无聋人为前提。有聋人是例外。革命主于先知先觉觉后知后觉,虽然亦有不知不觉,但那是例外。所以保福评长庆不知那向第一头去说明如来语。

无处有月波澄,有处无风浪起。

棱禅客,棱禅客,三月禹门遭点额。

什么第一头道,第二头道,保福与长庆皆不知如来语乃是行动。你看深潭月影光明,可知潭底有龙无龙?如来语就像龙影在深水中蜿蜒游动,无风也起浪,无事处也惹是生非。贤人说: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龙却鉴于波浪。英雄即是在动乱的时代这面镜子里自己照影。

要照这样说来,纔是保福的吃茶去也含有风雷,而长庆的则似乎输了一着了。长庆与保福两人的言谈,本来不是什么胜负的事,然而像两个女伴的斗草,分出胜败亦是一喜。

举:赵州从谂禅师示众三转语:泥佛不渡水,金佛不渡炉,木佛不渡火。

底下原有一句:「真像内里坐」,但是雪窦禅师举时,不取这一句。他的意思是,泥佛金佛木佛可以即是真佛。譬如草不渡秋,花不渡季,人不渡百岁。然而诗人可以把花草看作长生,圣贤可以把人生看作不朽。若说泥佛渡水则解,金佛渡炉则镕,木佛渡火则毁,那是银河的星几十亿年亦要劫坏的。这里只要你悟得了有限的存在可以亦即是无限的存在,如云良辰一刻为千秋。而赵州必要加上一句真佛内里坐,则反为呆了。

雪窦禅师于此三转语各加一颂。

一颂泥佛。颂曰:泥佛不渡水神光照天地立雪如未休何人不雕伪二祖慧可禅师,名神光,立雪候达摩,其实达摩与神光都是泥佛,达摩面壁,神光立雪问佛法,都是耍的泥佛戏。你说耍的泥佛戏不足道,但是小孩得之就会喜之不尽。小孩于春节灯市买得金翠朱漆的小泥人儿,虽然一回儿就失手打破了,也是可以的。立雪修行真是真,却不妨当作西游记看,单是骗骗小孩的谎话。而这正是文明的最真最真。

二颂金佛,颂曰:金佛不渡炉人来访紫胡牌中数个字清风何处无紫胡和尚于山门立一牌,牌中有字云:「紫胡有一狗,上取人头,中取人腰,下取人脚。拟议则丧身失命。」凡见有僧新到,即喝云:「看狗!」僧纔回首,紫胡便归方丈。吊桶不离井边破,金佛刚从炉中新铸出,亦是命不离火,孙悟空被灌口二郎神的细犬所咬,人生百岁就像这样的随时都在临于劫坏,只要你知道了,当下承当得。危险是永生的新鲜;如刚会得自己嬉戏的小孩,即是处处多有危险的。

三颂木佛,颂曰:木佛不渡火常思破灶堕杖子忽击着方知辜负我昔有破灶堕禅师隐于嵩山,一日领徒入山坞间,有庙甚灵异,殿中惟安一灶,远近祭祀不绝,烹杀物命甚多。师入庙中以柱杖敲灶三下云:「汝本抟土合成,灵从何来,圣从何起,怎么烹杀物命!」灶乃自倾破堕落,有灶神出顿首谢师,自称久受业报,今日乃得解脱。此故事是说形骸只会辜负于我,禅宗于言空色之际不脱佛教的见识,不及老庄说造化小儿的顽皮好。其实我们对形骸还是应当感激;所以连破坏亦可感激。是有感激心的纔称得豁然。

举:金刚经云:若为人轻贱,是人先世罪业,应堕恶道。以今世人轻贱故,先世罪业,则为消灭。

明珠在掌,有功者赏。

胡汉不来。全无伎俩。

伎俩既无,波旬失途。

瞿昙瞿昙,识我也无。

金刚经云遭人轻贱是因先世的罪业,雪窦禅师的颂把此点全然不提,却道是你若要见真人,可在他遭人轻贱时见。譬如韩信,在淮阴市上他受胯下之辱时你可以看见他是韩信;在他钓于城下,受漂母之食时你可以看见他是韩信。又在登坛拜将相可以看见他是韩信,在九里山十面埋伏围困楚霸王时你可以看见他是韩信。这些都是机缘,若没有这些机缘,你就无法看见韩信。而现在是虽魔王也见不到我,释迦也识不得我。纵有明珠在掌,亦赏不得,更何有先世罪业。

雪窦禅师这样读经解经的方法,与今天学校里教师的讲要切题甚是不合。他的读佛经只是闻风相悦。而他的解经则是创造。你若要说他是杜撰亦得。然而历史上的事,当交代之际,譬如出的序题是唐朝,而出来的答案却是宋朝。国父的伟大,便亦在于他的不切合于清朝出的序题,而只答他自己的新题。

来宾中推我哥哥致祝辞,我哥哥就引用了从漪的三错。从来开辟天地之机就是反,就是不对似的。这日酒燕中间,大家就都来说碧岩录,而聪明人是未读时先已会了。

举:唐肃宗皇帝问忠国师:如何是十身调御?国师云:檀越踏毗卢顶上行。帝云:寡人不会。国师云:莫认自己清净法身。

俺在高高处行,深深处隐,平平处梦,若无高高深深平平处,可曾有俺?答:高处深处平处乃因俺而有,非俺因高处深处平处而有。

雪窦禅师颂曰:铁锤击碎黄金骨天地之间更何物但是「处」可以击碎得,「我」还是击碎不得,这我乃是大自然的意志,如老子说的恍兮忽兮,其中有信。所以雪窦禅师又颂:三千剎海夜沉沉不知谁入苍龙窟天地之间,天地之外,如海水沉沉,只因有我,就会掀风起浪,生出人世的高处深处平处来,而这里还是有着一个「信」,要得虎穴中子,龙颔下珠。

雪窦的颂看似一翻,其实倒是把忠国师的话更来证明了。不道击碎自己清净法身,只道莫认自己清净法身。假如俺捉得了虎穴中子,摘得了龙颔下珠,也只能叫一声惭愧,像商汤伐了桀,自己反为不好意思起来。他的是真的谦逊。

举:僧问岳州巴陵新开院显鉴禅师:如何是吹毛剑?巴陵云:珊瑚枝枝撑着月。

要平不平,大巧若拙。

或指或掌,倚天照雪。

大冶兮磨袭不下,良工兮拂拭未歇。

珊瑚枝枝撑着月。

雪窦禅师着碧岩录,选公案百则,以此为殿后,意思出自印度佛经里「智慧以为剑」一句话,但禅宗的剑还是不同。珊瑚枝撑月,是海中的珊瑚与空中流影的月轮似相接触,似未接触,而一剑断行,即在此机的相接的瞬间。佛经以剑喻智慧破闇云云。雪窦完全不提,却来说「要平不平」这些话,比起来,佛经里说的剑是观念的,而雪窦说的则是真的剑,可以打得天下的。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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