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4月,我应邀赴美国,分别访问威斯康辛大学、芝加哥大学、华盛顿州立大学,讲演并进行学术交流。
访问威斯康辛大学
四月初,我从北京乘中国民航班机到东京,转乘美国西北航空班机;是美国方面订购的机票。在东京羽田机场换乘,登机时经济舱已满员,我幸运地被安排乘公务舱。到芝加哥奥利机场,倪豪士教授派人来接,转乘公共汽车到威斯康辛大学所在地麦迪逊。有个小插曲:下车的时候,我告诉迎我的看样子是学生的人,他和我的车票钱由我来付;他说学校可以报销。后来听另外一个学生说,他们师生议论过,由中国来的人不少,像我这样提出自己要付车钱的,在他们那里还是第一个。自付车钱是我在日本养成的习惯。这种小节也表明,往往处理一些小事会给人造成某种印象。
第二天会见东亚系中国文学教授周策纵先生和刘绍铭先生。两位以前我都曾闻大名。周策纵先生在当时的大陆学界已经是知名华人学者之一。他的关于“五四运动”的研究(《五四运动史:现代中国的知识革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9年)广为人知,另有在中国出版的中文版《弃园内外》(广东人民出版社,2017年)、《古巫医与“六诗”考——中国浪漫文学探源》(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等著作。有幸见到他,我很高兴。刘绍铭教授也很有名,台大外文系出身,在读大学期间曾和白先勇、叶维廉、李欧梵等人一起办《现代文学》杂志,1966年年纪轻轻就获得美国印第安那大学比较文学博士学位,是中国现代文学专家,著述颇丰,亦很有创见。还见到一位教汉语的美籍中国人教师陈先生。他见到同胞,自然很亲切,向我介绍大学情况,多做指点。这几位都十分热情地接待我。在那里的几天,他们各位分别在外面宴请我。第二天晚上,倪豪士夫妇在家里正式设宴欢迎,形式很郑重,餐桌上点了蜡烛,素食,主菜是每人一个夏威夷水果,小西瓜大,皮上有皱褶,至今不知道什么名字。
在讲课中有个细节:一位台湾学生提问,态度轻忽,望着天花板。倪豪士先生立即厉声告诉他:“你说话看着孙先生!”可见他对学生之严格,对我的敬重和友好。又有一次,在他的办公室,一位大陆留学生和他争吵,意思是在助学金分配问题上他偏袒台湾学生。他非常生气,对那位学生的无理指责大表不满,告诉我“你是我的客人,不要理他!”当晚那位学生夫妇在宿舍招待我,我规劝了几句。第二天早晨把情形告诉倪豪士先生,他只是笑了笑。这种小事让我更清楚地了解了这位先生性格的耿直、豪爽。当时大陆和台湾还没有多少交流,两岸关系还很紧张,台湾学生大都对我表现得十分友好。一位女生知道我有女儿在中学读书,特意出去买了一本英文词典,让我带回去送给她们。直到现在这部辞典仍保存在我的书房里。我回国后其中有的人还和我通信,写博士论文向我请教。
当初倪豪士教授邀请我,说可以提供路费和食宿费用,结束讲课后意外地付给我1200美元酬金。
临行前,我请倪豪士先生替我安排一个西餐店,宴请他们夫妇。届时他们正装出席,愉快地度过一个晚上。第二天,我乘美国著名的灰狗巴司赴芝加哥。
访问芝加哥大学
晚上,李欧梵教授从纽约回来,仍假唐人街中国餐馆招待我,马泰来教授作陪。席间主、宾几个人就中国文化、文学议论了一番,久久方散。
访问华盛顿州立大学
在芝加哥大学三天,转赴华盛顿州西雅图市华盛顿州立大学,途中在明尼阿波利斯转机。康达维教授在华盛顿机场迎候,然后驱车到他府上,在市郊一个多居住美籍法国人的名叫Bellevue的小镇。他家也是典型的美国二层楼房住宅。夫人张泰平是位干练的女士,华裔,当时正在西海岸一份具有相当影响的中文报纸《华声报》服务。育有一个女孩,六七岁的样子,很可爱。因为住处法国侨民聚居,孩子习惯说法语。泰平女士说康达维十分宠爱这个女儿,逢生日、节日要花钱请小丑来家里逗她玩乐。孩子怕生,我来了,不得不送到朋友家寄住,让我住在她的房间。这让我十分过意不去。我坚辞去酒店住。不允。客从主人,只好住下。次晨天刚亮,听下面车库有汽车发动声,知道夫人已经去报社上班;早晨起来,康达维教授准备早餐,餐后领我去学校,召集学生做个简单讲演,访问的正式任务就算完成了。在坚辞之下,当晚我搬到大学附近的一个酒店去住了。
在华盛顿这几天,得机会和康达维教授详叙。一方面了解他的工作:正在做《文选》汉译,他把已经完成、出版辞赋部分两册,赠送给我。古典辞赋铺张扬厉,辞奇语奥,向称难解。康达维的翻译注释部分文字篇幅不知比原文要长多少倍;有些条目旁征博引,像一篇篇短论,显示深厚的学术功底与广泛利用中、外文献的功夫,令人叹为观止。交谈的另方面是美国学人的工作,他特别向我介绍了薛爱华(E.H.Shafer)的《撒马尔罕的金桃》(TheGoldenPeacherofSamarkand,AStudyofTnagXsotics;吴玉贵中译本:谢弗《唐代的外来文明》)等考订类著作,让我对美国中国学研究有了更深入的了解。他又带我游历城市周边,参观渔市等;曾驱车到美、加边境,本想到边境另一边温哥华的加拿大哥伦比亚大学访问,但是到边境不允许通过。询问边防处之后得知,台湾人可以,大陆人要办签证,而签证手续需要五个工作日。我们只好废然而返。张泰平夫人代表报纸对我做了一个专访,在她工作的中文报上刊出,配有我访美的长篇报道,称我是“美、中文化交流的使者”。
两点感受
结束三周第一次访美行程,做了几次学术讲演,和三所美国著名大学的教授们进行学术交流,结识一批新朋友,得到不少学术信息和资料,收获是相当丰盛的。有两点我尤其印象深刻,对我后来治学影响深远。
一点是,我此次访美,加上两年在日本,得以了解两国的学术现状和动态。与国内的情况做比较,感受突出的一点是,西方(日本在思想、学术领域应属于“西方”)学者治学一般题目更具体、更注重文献功夫,而国内多数学者无论研究题目还是内容大体更注重宏观状况、多作议论。特别是日本学者的工作,往往是下大力气考辨一个词语或名物、考证一个事件或人物,看似显得琐细,甚至难以发现其学术价值。但正如唐代文学专家傅璇琮先生亲自到日本考察后所说的,就像编织一个网,日本学者结好一个个网点,集合起来就成一个完整、结实的网。对于长时期受到“左”的冲击、“以论代史”倾向还相当严重的我国学术界来说,借鉴西方这方面的观念和做法是十分必要的。我向来主张人文社会科学研究的对象本质上即是历史;而研究历史,揭示史实真相乃是首要的、基础的工作,在日本执教、到美国参访,也让我更加坚信并努力实践这一点。
第二点是关于我个人的,事属渺小,不过对我自己却关系重大。上世纪80年代我还比较年轻,学术成绩有限,但在日本、去美国遇见的学界同行大底知道我,不少人读过我的书并表示赞赏。我心里清楚这当中有很多是面谀溢美之辞,但也可以体会到不少是真诚的称赞和期许。国外中国学界对我的书如此看重,让我大受鼓舞。而在得到精神上的鼓励之外,又结交下不少外国同行,后来许多人和我长久持续地保持友好交往,给我的研究工作提供不少实际帮助。
14年后的2002年10月我曾偕内人访美,当时是去参加在亚利桑那州Tussen召开的美国东方学会西部分会。会议同时庆祝康达维教授六十五岁诞辰,我们有幸参加晚宴,作为中国学者,夫妇被礼为上席,受到与会学者的热烈欢迎。
又这次访美4年后的2017年,我八十岁,康达维夫妇趁来华访问机会,专程来天津并预先在香格里拉饭店预定寿宴,为我庆生。这次,又在天津接受他们的热情招待。只是我们相对感叹渐入老境,只能以健康长寿互勉了。
就这样,我们访美,他们夫妇也多次来天津光顾舍下,和我们夫妇结下深情厚谊。我们交流学术信息,我也帮助他们解决中国研究中的一些问题。2021年最近的一次,他转来另一位著名中国学家柯睿(PaulKroll)教授有关汉译佛教文献中的一个问题,我解释后,得到他们两位的赞许,康达维先生说在我这一辈学者中没有人在熟悉这类文献方面超越我,学者中我是他最为赞许的人(Thereisnoscholarofyourgenerationwhohasmoreinsightintotextsofthiskind.IhavelongtoldTaipingthatthescholarImostadmiredisProfessorSun.)。这当然是扬誉之辞,也算对于我们友好交谊的一种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