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几乎每个上海人都听说过亲戚朋友,或是朋友的朋友在日本留学打工的“传说”。他们带回了各种新颖的电器,还有透着几分神秘的财富。对于专去打工的人,那时有句上海话是这么说的:“伊到日本扒分(赚钱)去了。”
第一期,我们将从十封上海青年吴振华当年从日本寄回的家信中看看真实版的《上海人在东京》。这十封信是复旦大学当代中国社会生活资料中心从民间收集到的,在此,中心主任张乐天教授和复旦大学人类学研究生黄彦闽为这十封信做了一些解读,附录在每一封信后面。
▲第一封:你说我寄回来的钱不多,我看了心里很难过
毛文静:
您好!刚收到你3月15日写来的信,我现在刚下班,晚上12:30给你写这封信。我看完你这封信心里很难过,你这封来信总的意思是说我寄给你的钱不多。但是你知道吗?我为了赚钱,今年1月份胃痛了一个月,2月初胃出血,在家躺了两个多星期。生病了又看不起医生,只能靠周志明带回来的药吃,现在已经好了。上个星期我在拉面店打工,由于煤气锅子出故障,喷出来的火焰把我左边的眉毛都烧掉了。这些事情我为了不让家里人担心,写给你们的信都说我这里一切都好,有许多辛酸泪只能自己往肚子里咽。现在日本经济不景气,工厂停产倒闭、没有工作是常有的事,但现在如果我没有工作,我就不会写信回来,免得家里人烦恼。
现在有许多从日本回国的人夸张说他在日本赚了多少多少钱。我们来日本的人是知道在日本赚钱有多么不容易的。你来日本几年赚多少钱,我们一算就算得出。这些人总是吹嘘自己本事大,钟立发就是其中之一。我碰到他的同学,都说他人并不坏,就是喜欢吹牛。日本的世界是女人的世界,班里的女同学都做陪酒女,一个月轻轻松松赚到四五十万日币。一个男的又要读书,又要打工,一个月要赚到30万日币的话,他就没有休息日了。
吴振华
1992年3月21日
※上世纪90年代初,远在日本打工的上海青年吴振华收到妻子的来信,从话语中琢磨出妻子嫌他寄回来的钱少,大病初愈的小吴按耐不住,一改往常的报喜不报忧,一股脑地把自己打工的艰辛吐露出来了。
这些书信还反映了上海人的另外一个性格特点。“从信里可以看到,上海人是非常讲面子的。”张乐天说,“要不是妻子来信说他寄回来的钱少,触动了他的情绪,对于自己最亲的人,他也不会吐露自己生活得有多么艰难。”
在张乐天的记忆里,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尽管许多上海人身边都有亲戚朋友到日本去“扒分”,但他们在日本的生活究竟是怎样的,远在家乡的人们并不知道,流传的都是“传说”。“当年上海人总觉得去日本可以赚大钱,不知道那么辛苦。我也是后来去日本学术交流,接触到一些打工者,才知道他们每天要打几份工,只能睡几个小时。”
悬殊的经济水平和物价差距,意味着打工赚到的钱比国内高得多;但同时也意味着要不停地工作才能在还掉债务、维持基本生存之外留下结余。这是许多人在去日本之前没有足够心理准备的。
当年,大多数上海人在日本靠打工艰难地维持着学业,或是盼着早点能赚足钱回家。也有少数人曾步入过“灰色地带”,甚至滋生出暴力、犯罪事件。对此,张乐天认为:“留学打工者在日本生活的复杂性,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实际上每个人心理上都有另外一个面向,在熟人社会里很难表达出来。但是到了另一个社会,缺少在同人群体里的文化约束,就会显现出来。外来消费主义、拜金主义的冲击给中国人带来的是什么,并不是简单的正或负的问题,而是双面、多元的。”※
▲第二封:买辆摩托回国转卖,可赚5000元人民币
亲爱的毛毛:
不要读书的专科学校初步也找好了。第一年学费是70万日币,第二年学费是40万日币,如果签证可靠的话还是合算的。如果不读书光打工的话,每月能存25-30万日币,黑掉了找工作等有许多不方便,一直提心吊胆地过日子总不是滋味。如果专科报好的话,从明年4月语言学校结束开始。今年10月份专科学校就要报名了。我的护照期限是5年,要到1996年2月到期。如两年专科到期了,再要黑掉一年赚钱也可以。报了专科,什么时候回国探亲都可以。现在找工作都要看护照。
小伟伟现在会叫“爸爸”了,我很高兴和开心。毛毛,请有空给我寄一张你和伟伟在一起最近拍的照片来。信内夹着500元兑换券请查收,这封信就写这些。
祝
身体健康一切顺利
吻你振华
1992年6月15日
※自从第一封信把自己在日本的艰辛吐露出来后,夫妻两人通信的语气开始变得亲昵起来,尤其是信中的称呼与落款从原来生硬的全称,变为了之后的‘亲爱的毛毛’,‘吻你振华’。虽然在第一封信之后,妻子的回信我们没有看见,但可以想象其间两人关系发生的微妙变化。※
▲第三封:出来的人都非常失望
您好!你的来信早就收到了。我现在下午的工作还没有找到。现在在东京要找一份洗碗的工作也非常非常的不容易。这次9月份出来的那批人,百分之九十几没有找到一份工作。我大嫂的表弟,我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托了许多朋友,总算给他找好了上午一份、晚上一份两份工作。所以说,上海现在有些人花了一百多万日币到日本来,是发神经病,以为日本有地方可以捡钱。
吻你丈夫振华
1992年9月28日
※1992年是一个特殊的年份。日本泡沫经济迅速破裂,开始出现经济萧条。“工厂停产倒闭、没有工作是常有的事”,连上百万日本人都面临失业。反观上海,改革的步子则开始拉大,浦东迎来发展。有不少活络的上海人不出国门照样干得有声有色,或是靠炒股发了财。
吴振华因此在信里写道:“有十几万人民币也可以了,比工薪阶层的人好,不能和炒股票的暴发户比。”那一年,上海发行股票认购证,每张30元。所持认购证尾数与摇号结果相符者,有机会购买股票。许多上海人并没有想到,第一批认购证的中签率非常高,有的持有者至少获得了上千倍收益,出现了一批“万元户”。眼看着上海发展的机会增多,不少留学打工者和吴振华一样,想回国了。※
▲第四封:我想看你和伟伟的近照
您好!你的来信早就收到了。因每天打工,安排得满满的,没有给回信,拖到现在给你写信请原谅。我算运气还不错,整天有工打,有许多班里的同学每天只有一份工作,只够每个月开销。出门靠朋友,我做的工作都是朋友介绍的。报纸上说,明年在东京有53家公司共有一百万左右的日本人失业。明年要看我吴振华的运气如何了。
身体健康万事顺利
1992年10月20日
※吴振华对妻子的关心,除了在话语上的嘘寒问暖以外,就是对妻子生活费的给予和对家里各项开销的支持。基本在每封信里都会夹带一万元日币,有时有500元兑换券。并且还不断嘱咐妻子,如果觉得开销不够用的话,就写信来说。
接下来的两封信,与其说是写信,不如说是寄钱。※
▲第五封:信内附一万日币请查收
1993年5月29日
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第七封:在日本比白毛岭判刑“苦”
1993年7月14日
▲第八封:家里需要什么大件,请来信告知
1993年8月17日
※改革开放初期,江苏、浙江的农村以及南方地区政策放开得比较早,有一批人先富裕起来了。然而因为城市的经济开放相对较晚,大多数上海人仍拿着一两百块的“死工资”,电视机、照相机等紧俏商品很难买到。
与此相对应的是,虽然日本经济从90年代初开始下行,但生活水平和物资的丰富程度仍然要大大超过上海。从日本归国的人,带回来各种新颖先进的电子产品。※
▲第九封:你要什么样的裙子,请来信说清楚
丈夫振华
1993年10月5日
※吴振华的信件也颇能反映海派男人的风格。他身上很有上海人的特点。上海男人对妻子很少有大男子主义,还是比较体贴的。比如,他在给妻子买裙子时,询问得非常仔细。另外,上海男人不野,相对来说做事情比较规矩。※
▲第十封:4月2日回国
1993年12月13日
关于上海人在东京的那段往事,是属于很多上海家庭的共同记忆,我们将在接下来的几周内连续推出系列图文,20多年后全面且重新认识这段上海市民心中的大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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