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世界做一名作家,就和做一名侦探一样危险,须得行过坟场,对视鬼魂。
——摘自波拉尼奥《最后的访谈》
一
柯雨洛是近年我小说里常常用到的一个女性名字,如果你们读过我的小说,你们会知道她的。至于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性人物,你们应该有所了解。但这个人物是我虚构的。这个人物的命名权不属于我。她是属于韦宁的。
有一天,我在写作,突然想给小说里的一位女性起个名字。写作这么多年,给人物起名字对我来说是一件头疼的事情,我给韦宁发私信说,你来给我的人物起个名字吧?女的,三十到四十岁左右。过了一会儿,韦宁给了我“柯雨洛”这三个字。就这样,柯雨洛在我的小说里生活了三年多,我的虚构让她有着不同的生活。我会把各种女人的碎片堆积到柯雨落身上,当然时常也会有韦宁的影子在里面。
一天我拿了本波拉尼奥的访谈,躺在陵园的椅子上,从早上八点多钟开始,直到快中午,一本薄薄的小书就要看完了。我躺在那里,把书遮挡在脸上,差点儿睡着了。我的脑子里出现了那个身患肝病的人,那个2003年7月15日死于巴塞罗那一家医院的人。死亡对于众生是平等的,但对于某一些人又是残酷的。比如,对于波拉尼奥就是。如果他能活到现在的话……我当然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就仿佛如果我没有辞职,职业写作的话……这些都是屁话了。一个人或者世界要面对此刻,是的,此刻,我信奉此刻主义。我的此刻主义是我在享受着北陵公园午后的日光,享受躺在长椅上,享受躺在长椅上的阅读带给我的莫名悲伤,享受阅读文字中那个波拉尼奥带给我的世界的动荡和对靠写小说谋生的担忧。他做到了,而我还没有,我时刻处于一种生存的恐惧中。这恐惧来自我,也来自我所处的世界。
这时候,一阵风吹得身边的树木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像一群喧哗的鬼魂在摇晃着那些树木。树叶纷纷落下来。我意识到秋天的戏剧即将开幕。而这陵园像一个舞台,我不是唯一的角色。它真正的角色是多年前埋葬在地下的先人。而我们所有这些在地面上的人都是配角。有树叶落下来,打在我身上,吓了我一跳,就好像鬼魂从地下伸出的小手,在我身上抚摸了一下。我把树叶抓在手里,看了看,把它夹在书里。我从椅子上起来,去了一家宠物店,买了袋猫粮回出租屋。我一直都没给那只流浪猫起名字,我想它之前一定是被人命名过的。回到出租屋,看到它跑过来,冲着我喵喵地叫着。我弯腰把它抱在怀里,那一刻,我决定命名它“波拉尼奥”。
二
冬天来临的时候,因为和女房东在取暖费的问题上起了争执,我决定带着“波拉尼奥”回望城。对于“波拉尼奥”,我犹豫过,是再把它放回到北陵公园内,还是送人,在沈阳我没有认识的人,我和它已经有了感情,我不舍得。离开前,我和“波拉尼奥”最后一次去了北陵公园,很晚才回出租屋。那个晚上我失眠了,倒是“波拉尼奥”在我身边睡得香甜。它也许还不知道,我要带着它离开沈阳,回望城。出租屋里还有一盆之前房客留下来的绿萝,被我侍弄得格外茂盛,我没有带走。我把我的电脑和几本书装到拉杆箱里,把“波拉尼奥”装在从宠物店买来的背包里,我们坐上回望城的火车。三个多月的沈阳生活,几乎可以说把韦宁在我的心里面消耗掉了。我得重新开始我的生活。
回到望城后,我渐渐平静下来,虽然,有时候走在路上,会遇到一些我和韦宁在一起的时候曾经路过的地方,但那些都是回忆。回忆是坟墓,我这么想。我时常会在现实和坟墓中徘徊。我很少上街,也是因为怕和韦宁偶然相遇。她没有任何缘由,就给我发信息说,我们分手吧。是决绝的。我当然也没有纠缠,但作为一个写作的我,会陷入某种内心的纠结和深渊之中。我记得在阅读波拉尼奥的访谈里,他提到了萨瓦托的小说《隧道》,那篇小说的主人公是个画家,他杀害了他喜欢的女人玛利亚,而进入监狱的故事。那么我是否会杀死韦宁?我觉得不会。韦宁配我把她杀了吗?我承认在她提出分手的时候,我虽然痛苦,但也释然,甚至有了一种肉体上的解脱感。我清醒的时候,反思过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们不是那种灵魂的伴侣。她是一个欲望强烈,极其敏感,又多疑的女人,神经质,又擅长冷战。
从沈阳回来后,我告诉自己,必须开始写作。因为我是一个靠稿费活着的人。这也是我喜欢作家波拉尼奥的原因,我们都是靠稿费活着的人。不同的是,他会靠参加各种小说比赛来获取更多的奖金,而我……这是不可能的。我只能把写好的小说投给杂志,如果能发表的话,我就会得到稿费,如果被退稿的话……为什么我总是一个对生存充满忧患的人呢?
三
我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的雨,望着外面湿漉漉的小区,望着那个凉亭……
一个夏天的夜晚,韦宁来找我,天突然下起了大雨,电闪雷鸣让凉亭和那些植物变得清晰起来。我们都没有雨伞,只好躲进凉亭之中。那凉亭在那一刻好像是一个异域似的,我们抱在一起,为了减少雨滴的侵袭。那雨是急吼吼的,从天而降。韦宁说,急雨不会长久的,下一会儿,就会停下来的。我们在这里避一会儿吧。我说,好。
韦宁走后,我在凉亭内又待了一会儿,之前发生的一切还历历在目,我翕动着鼻子仿佛还能闻到彼此的气味。雨后,一切变得清爽起来。我呼吸着雨后的清新空气,整个人仿佛异化成了那些植物中的一株。韦宁的离开还是让我失落,她总是这样神经质,但又让我欲罢不能。我站在凉亭内抽了支烟,才回到楼上。
在上楼梯的时候,六楼,我感觉到小腿肚子是酸软的。爬到三楼的楼梯拐角处,我歇了一会儿。楼道内的管道纵横交错,我看到两只苍蝇的骸体,粘在一起,悬挂在蛛丝上。我伸手碰了碰,没有感觉到任何重量,那是两具空空的苍蝇骸体,随时都可能遇风成尘。我回到了屋内,在网上看了部今村昌平导演的电影《楢山节考》。我躺在沙发上,身体疲惫。我必须承认在刚刚结束的雨中,我和韦宁躲在凉亭内完成的仪式,让我很累,仿佛消耗我的不仅仅是韦宁,还有那雨,那凉亭,那凉亭周围的植物……韦宁离开后,没有任何信息。我能感觉到她生气了。她时常会把我扔进她的“冷战”之中,让我成为俘虏。我累了,没有主动给她发信息,看完电影后,我洗洗睡了。
雨后的夜,隐约可见一些星辰,在天空上闪烁。
窗外的雨是否和那年夏天的雨是同一场雨的延续呢?即使是又能怎样呢?那个凉亭也是被漆了又漆,分外的红。望城和沈阳的某些角落里都有我和韦宁曾经留下的记忆。看来,要逃离韦宁的影响,我必须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是我和韦宁没有去过的。我从窗前转回到沙发上,再次把《楢山节考》从网上找出来,这次,我没有看完,起身去卫生间冲了热水澡。我看到窗外的雨停了。我想,这可能是最后一场雨了,之后,冬天就真的开始了,屋内也要供暖了。我问自己是否要再次下楼,去找找“波拉尼奥”,但我没去。我觉得我对一只捡回来的流浪猫做得已经够了,我没有愧对它。
我回房间睡了。辞职后,靠写作谋生,我开始自律起来,睡觉也很规律,每天都把写作当成工作来完成。
四
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窗外竟然白茫茫的,小区里的植物都变得臃肿了。下雪了。我做了粥,吃过后,下楼。在小区里转了一圈,企图找到“波拉尼奥”在雪地上的痕迹。没有。我瑟瑟地回来,冲了杯速溶咖啡,开始写作。九点多钟,我完成了一天的写作任务,整个人也轻松了很多。
韦宇说,韦宁不在了。她在住院的时候,就不让我和你说,说怕让你看到她最丑的那一面。那时候,她形销骨立的,几乎没了人形。现在……我想还是要让你知道。
我顿了一会儿,没吭声,站起来,走到窗边。窗外白茫茫的雪,像一场及时的哀悼。韦宁让我写的那篇小说,我一直都没写,是时候了,也许。韦宇说的,和韦宁相爱一场,相爱一场吗?韦宇说的关于韦宁过去的那段情感,我一点儿都不知道。韦宁从来没跟我提起过。或者说她隐藏得很深。此刻,我丝毫没有埋怨她的意思。再说,人现在已经……
我的眼泪还是止不住流了下来。我抽泣着。我问,现在韦宁在哪儿?韦宇说,殡仪馆,403房间。我说,我马上过去。韦宇说,我想你应该见韦宁最后一面的。我说,嗯。即使我们已经……但这最后一面,我还是要……我……我一会儿过去。韦宇说,好的。我听出韦宇还有话要说,但他支支吾吾,没说。我承认,那一刻,我已陷入悲伤的黑暗深渊之中。窗外的光线落在沙发上,那沙发曾经是我们的欢爱之地。我从沈阳回来后,想换掉那个沙发的,但因为经济拮据,就没有换。
入冬十几天,昨夜下雨了,早上变成了雪,我能感觉到气温的下降。我只要穿羽绒服出去就好。
我在小区附近的花店买了一束鲜花,拦了辆出租车,去殡仪馆。殡仪馆在城内。据说,要搬迁到郊外去,纷纷扬扬传了几年。据说,是某种利益关系没有得到平衡,所以迟迟没有搬迁。我还记得有一次韦宁开车载着我闲逛,路过殡仪馆的时候,她尿急,想去厕所,可是马路两侧根本没有。后来,她去了殡仪馆里面的厕所。我坐在车内等她,直到她从殡仪馆里出来。我承认对于殡仪馆这样的地方我是打怵的,每次从殡仪馆回家都会大病一场似的,要不是直系亲属去世,我都会找借口不来的。现在,韦宁躺在殡仪馆的房间里,我必须去。
捧着一束鲜花的我,根本不像是去殡仪馆,而像是去约会。马路四周的雪还没有融化。出租车司机在听一首外国歌曲,我没听懂一个歌词,但那旋律是我喜欢的。那旋律里面有一种莫名的忧伤,吸引着我。怀里的鲜花散发着浓郁的香味,让我的鼻子很不舒服。和韦宁相处到现在,这竟然是我第一次给她买鲜花,而且是在她……那出租车内的音乐,在忧伤中变成了我个人的挽歌。我是孤独的。在意识中,那司机已经不存在了,我仿佛坐在一辆无人驾驶的车上,怀抱着鲜花,行驶在茫茫的雪地上。我不知道终点在哪里,我不知道那白色延伸到什么地方,我不知道我怀里的鲜花是否会有一个器皿盛装,还是在白色之中冷冻,直到萎蔫,失去水分,干枯……我想象着一束鲜花插在白色的雪地上,色彩诡异。它的色彩都将被白色吸尽,异化成白,是的,白。
司机自言自语说,咋又下雪了呢?
我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望着窗外,雪花纷纷扬扬落下来,看上去,很轻。落在窗玻璃上,就黏住了,化了,水滴样了。哭泣的玻璃。如果没有之前韦宁和我分手的铺垫,我真不知道我现在会是什么样子,我突然很感谢她给我的铺垫,要不我整个人都可能坠入悲恸之中,体无完肤。现在,我还保存了部分的我,在这个世界上。都说疼过之后,就不疼了。但对于我,还是疼,只是不同于之前那种分手后的疼。分手后的那种疼像是一个春天突然被关在玻璃瓶子里,而白色的死带给我的疼是那个春天禁锢在瓶子里,现在瓶子外面被涂抹上了黑色的油漆,我什么都看不到了。那个瓶子里的春天将沉入黑暗的地下。韦宁让我相信一个黑色的春天是存在的。即使我怀抱着鲜花,可是那些鲜花只是大棚里培育出来的,丧失了部分植物的灵魂。怀中的花束里竟然出现了韦宁苍白的脸孔,我毛骨悚然,把花束放到身边的座位上。那一刻,望着窗外,我感觉到大地上的白都飘浮起来,悬于半空,从半空又回到天上。
五
出租车停在殡仪馆的门口,司机说,到了。殡仪馆墙外的那些修剪成蘑菇形状的灌木顶着白雪。我付了钱给司机,拉开车门下车。一股寒风迎面吹来,我连忙转过身去。我怀抱着鲜花,茫然地看着院内停满的车辆,我走了进去。殡仪馆内阴暗潮湿,还有那股说不好的气味,让我的胃很不舒服。那迷宫般的建筑,我转了几圈,才看到403房间。门上有韦宁的名字。这些年,我奇怪的是为什么殡仪馆房间都没有门,只有门框,难道是为了逝去的灵魂更自由地出入吗?这个疑惑,我一直没有解开,也没找人问过。
我回到灵堂外面的房间内。韦宇和司仪谈完话过来,说,韦宁的遗愿是海葬,司仪帮忙联系了一家殡葬公司,我觉得价位和服务都还可以。我怔了一下,不知道说什么。海葬?归于大海?韦宁的遗愿倒超出了我的想象,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她从来没有提起过。我们也谈论过生死,但没有谈论过归宿。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片浩瀚的大海,在混合着花瓣的骨灰扔下去的时候,海水纷纷退让,出现了一条道路……
韦宇问,你会陪我一起去吗?你就当一次经历和体验,我觉得也不错,再说,结束后,我们可以在海边玩一两天,我也好久没去卡尔里海了。如果你有事儿的话,那就算了。以前,你们在一起的时候,我认定你是我的姐夫了,没想到后来你们……但我还是把你当成我最亲近的朋友。我想问一句,你们在一起是真爱吗?
我说,不同的人对爱的理解是不一样的,就像每个人都有不一样的人生,所以,你的问题,我无法回答你。我认为我们是爱了,但对于你,可能那不是爱。
韦宇说,你说得对,我不问了。那么,你答应陪我一起去送韦宁最后一程吗?
我犹豫了一下,说,即使没有韦宁和我曾经的那重关系,作为朋友的话,我接受你的邀请。我需要这样一次体验。这么说,也许只有你会理解我,更多的人可能认为我不近人情,是冷漠的,残酷的,其实,我的柔软只有我,还有相近的人才可能看到……
韦宇说,那好,你可以回去休息一下,后天中午我取了骨灰后,和你联系。
我说,我再待一会儿。
韦宇说,那你待着,我不能单独陪你,还有很多事儿要办,没想到一个人死了,还这么多麻烦。
我说,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你吱一声。
韦宇说,你能来,我已经替我姐感谢你了,相信她在天之灵会看到的,虽然这对于你已经不重要了。
我说,是否重要,我自己知道。
韦宇竟然摇晃了一下他的“左手”,这个动作是突兀的,让我有些不舒服。他转身去忙了。我又到充满污秽的走廊内抽了支烟,窗外的雪是那么白,落在树木上、草地上。殡仪馆外面的雪,给人一种素白和萧杀,其实与别处的雪,没什么不同,都是从天上落下来的。只是这个环境,让本来平常的雪,有了隐喻。这时候,我听到玻璃窗外面有嘀嗒的声音,我探身向窗外望着,我看到从上面滴下来的雨滴,是屋顶的雪融化了。屋檐滴水。走廊内的人熙来攘往的,我没看到一个人是来吊唁韦宁的,都是去别的房间。有几个人还抬着花圈;有的搬着桌椅;有的还买来了盒饭……我看到距离我不远处的房间门口,已经有人开始打麻将。我看到那掷起来的骰子,在烟雾缭绕的桌子上方翻滚着,被烟雾和空气悬置起来似的,缓慢落到桌面上。那是上帝在掷骰子吗?
韦宇回来对我说,你如果忙,就先回去休息吧。
我说,不忙。要不晚上我留在这里。
韦宇说,晚上我姐的那些同学陪她。
我说,哦。那我先回去了。
我望着灵堂内韦宁的同学们,我觉得我是多余的。这么想,不禁有些失落。
韦宇说,你能来,我已经很感谢了。如果你想单独和韦宁待一会儿,我可以去和那些人说一声。
我说,不用。那我回去了。
我看了眼灵堂内挂在墙上的韦宁,还有那个何雨丽,她从里面走出来,问我,要走吗?我说,有你们在这儿,我先回去休息一下。何雨丽说,什么时候还来?我说,出殡那天吧。何雨丽说,是啊,你在这儿,也帮不上什么忙,除了悲伤难过,还是回去吧……我没吭声。何雨丽说,把你的打火机留下来吧,我烟瘾犯了,不用找别人借火了。我从兜里把那个打火机掏出来,递给何雨丽。我的手触到了她的手,她的手是那么柔软,那么热乎。我像被电了一下,连忙缩回来。何雨丽瞅着我,笑了笑。她的笑仿佛牵动了她胸前那硕大无朋的乳房跟着颤动起来。我目光闪开,对着墙上的韦宁,在心里说,我先回去了。我还想说些什么,但一时想不起来了。
这个午觉并不安生,我总是听见“波拉尼奥”在一个幽暗的角落里喵喵地叫着,叫得让人心疼。那是一个我陌生的角落,我在梦中把自己喊醒了。吃泡面有些口渴,我喝了杯水,又回到床上。这个温暖的冬日午后,让人变得慵懒。我听到楼下有人在清扫甬道上的雪,铁锹刮在地砖上发出刺耳的声音。我还是又睡着了,梦见了韦宁和我赤裸着身体飘浮在半空中,亲吻着,很像夏加尔的一幅画。她亲吻着我,然后飞走了,我坠落在地上。只见何雨丽从树林的小径走出来,看到我赤身裸体的,她没有尖叫,而是抱起我,向树林深处走去。在树荫中,我们镶嵌在一起。我们置身的树林,变成了一座孤岛,悬浮起来。在悬浮的过程中,我们的身体像立体主义的绘画,分裂成一个个色块。模糊了人形。何雨丽问我,我们在飘浮吗?要到什么地方去呢?我说,不知道。也许是到宇宙中去。何雨丽问,宇宙有尽头吗?我说,有,也许。何雨丽说,好吧,那就让我们到宇宙的尽头去。
我们很快飘浮到大海上。何雨丽指着海面上的白色漂浮物问,那是什么?我看了一眼说,是海浪吧?何雨丽说,不像,你再看看,我们降落一些。我们降落到几乎贴着海面了,我们看到那白色的漂浮物。何雨丽喊着,是韦宁,是韦宁。只见韦宁白色的形体在海面上绝望地扩大着。我说,把她打捞上来吧?何雨丽决绝地说,不。她曾经抢走过我的男朋友,我不想她再把你抢走。我们离开吧!她拉着我,不让我降落到海面上,只见韦宁绝望的形体变成了海浪的一部分……
荒凉的海滩陷入一片幽暗之中。
我和何雨丽开始被各种形状的乌云包围着,让我们感到窒息。何雨丽说,我们回到地面吧?我说,现在我们还能回到地面吗?你看那些乌云仿佛要把我们变成它们的一部分。我说,可以的,只要我们敢于下坠,它们一定无法阻拦我们的。何雨丽说,我们不去宇宙的尽头了吗?我说,如果你现在想回到地面的话,我们就不去宇宙的尽头了。何雨丽望着我,说,你来决定吧。我说,那么我们回到地面的世界吧,我们继续待在那些千疮百孔中。何雨丽说,无论你想做什么,无论你遇到什么,我都陪着你。我说,谢谢。我们拉着手开始在滚动的云团中下坠。我们的赤身裸体感觉到了云团的摩擦,肌肤都鲜血淋漓的……我们在下坠,下坠到下面的世界,像一次艰难的诞生。我们回到了地面,我们的地面。卡尔里海凝固成一片柔软的黑色。我看到“波拉尼奥”从柔软的黑色海水中挣扎着,要从里面爬出来。我拉着何雨丽的手,在奔跑……
梦醒了。我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梦境仿佛从天花板上逃遁而去。至于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梦境,我也不清楚。是否有我潜意识里的渴望和逃离呢?
我在床上又躺了一会儿,起来,下楼,在小区里转了一圈,我手机下载了一个唤猫的音频。那猫叫声一声声从手机里传出来,在小区里回响着,引得那些流浪猫和狗都发出叫声。我企图用这种方法把“波拉尼奥”引出来。小区的每个角落我都转遍了,那阵阵的猫叫声音频,也没起作用。我看到凉亭旁边不知道什么人堆了个雪人。我到凉亭内待了一会儿,阴冷,充满寒气的凉亭内犹如一个立起来的棺椁,我抽了支烟,就回家了。
那声音来自水底,来自天空,来自火,来自雨,来自风……
六
我躺在被窝里竟然莫名地哭了,心情难过。韦宁即将变成灰烬……这么想,我的眼泪涌出眼眶。我不想控制,就那么呜呜地哭着,在我的屋子里。随着韦宁的逝去,柯雨洛这个名字我也不会再用。我怕每次在键盘上敲出这几个字的时候,我自然会想起韦宁。我没想到的是,我一个靠虚构为生的人,竟然会被虚构所伤。好吧,那就继续下去,我同样是我虚构的人,我们都置身在小说世界之中。好吧,你们所看到的这篇小说的每一个人物都来自虚构。
我到了,灵堂里只有韦宇坐在那里抽烟,脸上还残存着愤怒。灵堂内冷清了很多。我对韦宇说,你去吧,我在这里陪着韦宁。韦宇说,辛苦你啦!实在是没人……总不能让我姐一个人,如果那样的话,还不如直接放冰柜里,直到明天火化了……我觉得韦宇的话有些多了。是啊,韦宁的事儿都是他一个人前前后后地忙活,抱怨也正常。韦宇把两盒软玉溪塞给我说,你抽这个。我没有拒绝。韦宇急急忙忙离开了。他左手的假肢不知道什么时候摘下去了,手腕上空荡荡的,看上去给人不舒服感。韦宇走后的灵堂彻底安静了,只有我和躺在那里的韦宁。我总觉得墙上的韦宁更真实,而躺在那里的那个韦宁让我不能相信那是真的韦宁。或者说,我在内心还不能接受韦宁死亡的事实,但她确确实实安静地躺在水晶棺里……
你沉默着,你不知道说什么?你在盯着那个几乎变形的韦宁看着,你泪流满面。她变成了物体,是的,物体。失去了生命迹象的物体。也许,她在另一个空间里复活。你擦拭着泪水。你不知道她是否可以看见?你从椅子上起来,靠近她,靠近她,几乎脸都碰到了水晶棺,你倾斜的身体,停下来。那种近乎冰色的白令你不寒而栗。你在意识中拥抱着她,拥抱。那些曾经的在这个房间里和她同样的人,再次出现在你身边。你听到他们在合唱着:
那时我默念:兔子跑吧!
在冬季空空的田间,
便真的有兔子跑过:
久远的时代。
那时我哽咽难言,
在不幸中,也在幸福中:
那时你降临到我生命中。
你迎接我:
梦曾唤醒。
梦曾发现。
梦曾澄清。
梦曾预兆。
梦曾解释。
⊙引自彼得·汉德克《迷失者的踪迹》
你附和着唱,我们都是兔子,但我们无处可逃。我们都是兔子啊,我们无处可逃啊!
七
韦宇回来的时候,已经快下午五点了。他的情绪很暴躁,骂骂咧咧的,但事情还算顺利,总算可以送韦宁上路了,明天。他回来的时候,还拎了箱啤酒和一些熟食。他对我说,辛苦你了。我没吭声。韦宇说,来,我们喝点儿酒吧。我没喝。在冬天来临的时候,我在饮食上都很注意的。因为我的胃总是会在这个季节犯病,令我恐惧。韦宇用牙齿咬开瓶盖,咕咚咕咚喝了半瓶下去。他撕了个鸡腿给我,我说,你吃,我吃了你留下的盒饭,还不饿。韦宇看了看我,低头吃着。一瓶啤酒两下就喝光了。韦宇说,明天我们就送韦宁上路了……他说着,哭了。没想到我姐是这个命……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我站起来到走廊内抽烟。是啊,即将送一个人上路总是令人悲伤的,即使我和韦宁不是之前的那种关系,我也会黯然神伤的。何况我们还……
何雨丽又来了,她还拎着盒饭,问我,你啥时候来的?你吃了吗?我说,午饭吃过了,还不饿。何雨丽说,那就再吃点儿,省得晚上饿了。我说,等一会儿,看看吧。何雨丽进入灵堂看了一下韦宁,又出来,和韦宇坐在一起喝着啤酒。她对韦宇说,你吃过后,睡一会儿吧,这两天你忙前跑后的,眼都没合一下,明天还……韦宇说,没事儿,还挺得住。何雨丽说,你睡会吧,有我呢。韦宇说,谢谢。何雨丽说,韦宁不在了,我就是你姐。
我没吭声,看到灵堂里的人目光都怪怪的,仿佛我真的是一个怪物或者是……我连忙从里面逃出来。李天华也跟了出来,说,一会儿,望城的谁谁还会来,你不等一会儿吗?我说,不了。我那边还忙。离开凛音的房间,我心情很不好。我回到韦宁的房间外面,没直接进去,而是站在门口,不停地抽烟。我想到凛音,他也许是被文学所累或者是被其他什么所累,才走出这一步的。我感伤着,又想到了自己。
没想到李天华跑过来,说,谁谁来了,你要不要过去见一下?我说,算了。李天华还说,见见吧,毕竟……以后在望城给你说说话什么的,对你以后的前途也好。我说,不用了。我这样的人还有前途吗?李天华白了我一眼,离开了。我看着他的背影,笑了。心里面蹦出来一个词语:小丑。
我回到灵堂和韦宁打了声招呼,说,晚上再来陪她。我出了殡仪馆。之前的盒饭吃得很不舒服,我在路边的小店里要了碗牛肉面,吃了,才回家。我给手机定上闹钟,很快就睡着了。没到九点钟,手机闹钟响了,我起来,洗了把脸,下楼,打车去了殡仪馆。何雨丽坐在韦宁旁边看一本小说,我问看什么呢?她扬了下书,我看到《逃跑》的书名,心里还是敬佩了一下她,也刮目相看了她。那是法国作家让·菲利普·图森的小说。何雨丽问,你看过吗?我说,翻过,没仔细深入读。
走廊里仍旧是热闹的,喧嚣的。
我说,你回去吧,我在这里陪着韦宁。何雨丽说,才九点,我回去也睡不着,我陪你再待一会儿。如果,你觉得我在这里影响你和韦宁的话,我就马上走。我说,不影响。何雨丽说,听韦宁说,你靠写作生存。稿费不少吧?我说,没有太多,和上班的时候差不多,只是图个自由和尊严。何雨丽说,让人羡慕。我以前也是文学青年,也想过写作,当作家,但我没有那个天赋。现在,剩下的只有阅读了。我说,现在还能看看书的人也不多了。尤其是你看的书,比如这本《逃跑》,是很小众的书。何雨丽说,小众我倒没觉得,我觉得很好看啊!小说里面对情感和人性的描写很真实啊!给人一种像是作者自传的感觉。我也是瞎说,在作家面前献丑了。我说,你的感觉很对。我更认为小说是一种伪自传,文字里有我,但又不能完全是我。何雨丽说,你把我都绕糊涂了,什么,有我无我的。我说,关于理论,我也说不好,我能做到的是让我的文字保持真实和真诚。
走廊里的热闹是有人家在烧纸活,花圈什么的。浩浩荡荡的队伍从门前经过,还有人向里面看了看,好奇里面的寂静和冷清。我问何雨丽,韦宁的东西是否也要今晚烧?何雨丽说,韦宇说,没什么东西,到时候去火葬场一起烧。我说,哦。何雨丽问,你会写你和韦宁的故事吗?我有些为难,其实我写过,将来也会写,这样的经历对于我是重要的,包括这次。我说,会,以前也写过,但是那个女主角不是韦宁,是一个叫柯雨洛的女人。何雨丽说,你写的是你们的真实故事吗?我说,故事是我虚构的,但情感是真实的,是来自我对韦宁的情感。何雨丽说,哦,真羡慕韦宁。我无言。何雨丽说,以后给你说说我的故事,说不定可以给你提供灵感。我说,好呀。我的目光再次落在她硕大无朋的乳房上。
我们又闲聊了一会儿,何雨丽十点半左右离开的。
灵堂内只剩下我,陪着韦宁。寂静的灵堂内像一个宇宙,给我一种束缚感和窒息感。尤其是看到韦宁静静地躺在那个封闭的空间里。人所谓的生戛然而止,人所谓的生又是那么无常,我是在接受一场死亡教育,是为了能继续活下去。这个时候,我的心里对韦宁的感觉突然不是爱了,而是一种人的本能的对死亡的敬畏。
八
韦宇走后,何雨丽挽着我的胳膊,我们沿着海岸继续走着,灰色的海面不时被白色的海浪哗然着。整个大海都仿佛要涌到岸上来,把我们推倒在海滩上。又像是要涌到我们的身体里。我问何雨丽,你要住在镇上吗?何雨丽说,嗯。我明天回去。你去看望你的工友吗?我说,嗯。何雨丽说,下次再去看你的工友不行吗?我没吭声。我能感觉到何雨丽的身体紧紧地依偎着我。
下午三点多钟,我们在海边的旅馆里,冲了个热水澡,驱赶着大海的寒气,我们开始做爱。远处海水的声音涌进了我们的身体里。何雨丽问,你说韦宁会看到我们……我说,也许会吧。何雨丽说,你不怕她惩罚你吗?我说,为什么要怕?我们这又何尝不是对她最后的送行呢?
冬天的夜来得早,五点多钟,就黑了。
何雨丽说,我网上读了几篇,你写柯雨洛的小说,我看出来,你是真的爱韦宁。你的那些文字是隐藏不了你的爱的,虽然,你用了柯雨洛这个名字,用的是小说的形式,但你里面写的都是真的。某些细节让我一下子就想到韦宁,我都嫉妒了,我可以代替柯雨洛或者韦宁吗?你不需要现在就回答我。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何雨丽,就那么默默地抱着她。她提醒我说,快走吧,一会儿赶不上回望城的火车了。你看,外面下雪了。
窗外真的下雪了,让夜晚变得明亮起来,让大海也变得明亮起来。我松开何雨丽,拉开门,走出海边宾馆。我置身在茫茫的落雪中,望着不远处的卡尔里海,世界变得混沌,涌动的海水仿佛要拔地而起,涌到天上似的。
我趟着地面上的雪,向镇上火车站走去,想起我们把韦宁的骨灰撒在大海里的时候,那玫瑰花瓣和白色的骨灰,飘洒着,落进海水中……想到这些,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一个中年男人的情爱挽歌……在风雪中,我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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