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是唱歌,25岁的谭杉杉更想作为真正的“人”来唱。
她曾为一个虚拟的数字偶像提供声音和动作,如今,她和那个颇受市场欢迎的身份解除关联,用真实的形象面对观众。
这选择是有代价的。
谭杉杉失去了无瑕的外表、专业的团队和无法计数的喜欢,被嘲笑过容貌也被质疑过撒谎。
但她坚持认为,“离开‘皮套’和流量,才是真实生活的开始”。
不久前,她登台演出。还是虚拟偶像时,她在互联网上直播,看到的观众是屏幕上掠过的“弹幕”。而这一次,她能清晰看见台下的人们那反射光亮的牙齿。
扫描一个产品,然后优化它
在谭杉杉的印象中,做虚拟偶像背后的人,“失真”是全方位的,更确切地讲,虚拟偶像是人工创造出的角色。比起人,它更接近“项目”。
数字技术打造的二次元形象,是这个角色的“皮套”;谭杉杉是赋予角色声音和动作的“中之人”。运营、场地、美术、建模、剪辑等多名工作人员共同运营这个角色,它还需要及时接受评估和优化。
到了夜晚,运营团队会指导这些“中之人”煽情,说一些“走心”的话,因为“这时候用户容易伤感”。
“真情实感表演差”,是指该哭的时候哭不出来。
“尺度不够自然”,是指她直播中真实生活和虚构内容不够平衡。
过去,谭杉杉和同事一般在晚上直播,最长的一次播了4个小时。直播前他们会多次彩排,结束后要复盘直播效果。屏幕里的二次元女孩看似随意地唠家常、聊游戏、摆弄裙子,每一个举动都诞生于角色的设定。
屏幕外,在窗户紧闭的房间里,谭杉杉和同事穿戴动作捕捉设备,用耳机接收工作人员的指示,快速执行,摄像头连接计算机,她们动,屏幕上的虚拟形象跟着动。
在过去的直播中,谭杉杉会用甜美的嗓音开场,介绍自己所在的地方。城市名是虚拟的,角色的大学生身份也是虚拟的。
刘乐记得,有一次,“她”的周边产品上线售卖,倒计时结束的一瞬间,他点击购买链接,看到“已售出1.8万份”的系统提示。
“我妈了解我都是通过官方视频账号”
谭杉杉一直渴望被看见,小学五六年级时,她就带着小伙伴在超市门口跳韩国女团舞。在大学里,她学习流行音乐演唱,经常主持学校的文艺汇演,参加歌舞比赛和动漫展。她说自己是“人来疯”,曾经穿着睡裤,甩着红色的头发,在教学楼下跳舞。
2020年,谭杉杉向很多演艺方向的岗位投递简历,除了收到虚拟偶像“中之人”的录用通知,她还通过了一支“国风女子偶像”演艺团队的面试。家人和朋友劝她选择互联网“大厂”,“听起来比那些小演艺公司正规”。她也相信,自己即将登上更大的舞台。
谭杉杉觉得,自己被很多人认为是幸运的:一个河南周口二本院校的学生,一毕业就进入互联网“大厂”,成为顶流偶像。
但她同时知道,流量、财富甚至那个被人们喜欢的二次元少女都不属于她,她只是整个项目的一部分,和技术设备差不多。
谭杉杉模仿过迪士尼动画片中的人物腔调,发现和观众有距离感。她又参考真人偶像,对标走“中性风”的明星艺人。
每个虚拟偶像都有原始人物设定,谭杉杉扮演的“她”是“酷帅”“高冷”的,外形不凸显性别特征。她说,圈内管这种角色叫“阴角”,“就是不爱表现自己”。
实际上,真实的谭杉杉声音偏细、偏甜,性格不仅不“高冷”还比较“黏人”。为了贴合人设,她故意在直播中少说话,还刻意压低声线。
如今回想这一切,她有些自嘲地说,“我真的变成了一个阴角”。
花几小时学习,然后忘掉
2021年5月,谭杉杉请假回学校准备毕业演出。表演结束,学弟学妹纷纷送来祝福。他们并不知道她现在的工作,是被她现实中的舞台表现“圈粉”。
收拾宿舍时,谭杉杉翻出了读书时主持活动用的手卡、节目单,参加歌舞类比赛的奖状和证书。在一张她手写的歌单上,歌名后有一连串的“正”字,标记她练习的次数。
为了让“皮套”和真人更贴合,谭杉杉建议虚拟形象加入她的习惯性表情,比如歪嘴笑。
人气和流量逐渐开始眷顾她。2021年的生日会直播,谭杉杉扮演的虚拟角色收获了1.2万个“舰长”(Bilibili视频网站充值打赏的数字礼物,一个“舰长”售价138元——记者注),成为b站上第四个“万舰”主播。结束直播,她和工作人员激动得相拥而泣。
谭杉杉为角色贡献的最火的演唱视频名为《红色高跟鞋》,播放量超过800万次。
与此同时,谭杉杉也见证了有人前一天还写长长的文字向她“表白”,转天就喜欢上新的偶像。“这种热情很快就会投射到下一个人身上。他们靠不断更换偶像获得新鲜感。”
为了让观众的喜爱保鲜,谭杉杉和同事需要高频率直播,不断推出新节目。她常常为了直播节目花几个小时学一支舞,然后马上忘掉,“就像流水线”。
她越来越忙,想去演唱会去不了,就抢票图个“心理安慰”。她得过急性咽喉炎,声带受损,下播后说不出一句话。不仅是她,最忙碌的时候,团队里的程序员把床拉到了计算机设备前。
谭杉杉也越来越找不到工作的意义,那些费尽心思获得的流量数据,成为新的枷锁,给她带来无休止的竞争压力。
学生时代,她曾在日记里写“我想快乐地工作……习惯可以看到天空的地方”,相册里有很多云朵的照片。
今年公司又推出了新成员,和过去谭杉杉扮演的“她”一样,在直播中笑着读弹幕,笑得很“标准”。
在虚拟偶像领域,“中之人”出走并不罕见。被称为虚拟偶像圈“始皇帝”、日本虚拟偶像“绊爱”,也是由于“中之人”和所属公司存在纠纷,最终进入休眠。出走后,有的“中之人”选择“转生”,即扮演新的虚拟角色,有的则选择消失。据统计,虚拟主播的平均寿命只有2-3年。
离职的谭杉杉离不开舞台。她做真人直播,第一次在线下举办演唱会。她的微博账号第一次发出了个人照片,不讲究拍摄技术,也不修图。她直播时偶尔还说脏话,公布恋情又火速分手。
她越来越接近一个充满瑕疵的普通人,稍有不同的是,她依然离不开那些注视的目光。
“我们可以创造她”
他非常明确,自己喜欢的一直是那个完美的虚拟偶像,而不是和普通人一样有缺点的谭杉杉。过去,他感到孤独或不开心,就看看那个虚拟形象的直播,不用遵守“饭圈”的规则,也不用担心偶像塌房,“她完全可以只把最好的一面展现出来”。
脱离了那个“成长剧本”,刘乐坦言“滤镜破碎”。“唱歌、跳舞比她好的多了去了,长得比她好看的也多了去了。”
看见“皮套”下真实的谭杉杉,有人说与自己的想象反差太大,对她从喜爱转为厌恶。魏巡是计算机专业的大学生,曾在谭杉杉刚离职时为她写程序脚本,屏蔽网页上对她人身攻击的词语和图片。
魏巡无法接受,“她嘴里没一句实话”。
虽然不喜欢谭杉杉,魏巡还是放不下当初那个虚拟角色。后来他有了女朋友,还会在“对她不满意”时想起另一个完美的“她”。
当被问到现实中是否真的存在他想象中的、完美的人时,魏巡笑着回答:“这就是技术发展的好处,我们可以创造她。”
还有一名据称患有抑郁症的高中生,把谭杉杉当作知心姐姐。他说因为休学,生活中没什么朋友,会把最隐私的苦恼告诉她,通过听她唱歌获得治愈,“好像生活中大部分记忆都和她有关”。
生活不是为了积累素材,而是要成为一个幸福的人
明知自己“被注视”着,谭杉杉还是会做一些“不那么聪明的事儿”。她喜欢动画片《奇奇与蒂蒂:救援突击队》,主人公说:“如果因为害怕承担风险,害怕走错路,什么事情都不敢做,这才是最大的风险。”
去年8月,谭杉杉第一次在微博发布个人照片,没修图。因为是逆光拍摄,她的眼妆看起来黑乎乎的。和虚拟“皮套”相比,她皮肤黑,身材不瘦,有肌肉,微笑时苹果肌鼓起,很有亲和力,像是班里和谁都能打成一片的好脾气女同学。
身处“舆论漩涡”,她还很难完全掌控自己的生活,也依旧依赖“喜爱”。
母亲曾劝她考教师资格证,后来又旁敲侧击建议她考公或者考研,她听不进去,“想生活得更激荡”。有朋友给她介绍过兼职,在一次漫展上担任临时演员,酬劳200元。她用了最好的化妆品,买了500元的新衣服,打车去的场地。当时的舞台很简易,没有观众认识她,但她说自己很幸福,“只有站在舞台上我才是最自由的”。
她独自筹备线下演唱会,不收门票,一个人负责节目编排、场地沟通、服装造型,演出前一天还在收道具快递,演出前夜还在打印歌词。算下来,她为这场演出花了15万-20万元。家人和朋友都说,不如拿这钱买房子交首付。
但谭杉杉觉得值。在后台的休息室,她看到墙上贴满了曾来这里演出的歌手和乐队节目单,其中不乏知名艺人。她没想过自己也能站在这里,感受聚光灯的温度。
那次演出带给谭杉杉希望,她想重新找回自己的生活,感受那些细微又美好的瞬间。现在的她在积极尝试新事物,比如学习打架子鼓和绘画。去上课的路上,她看见秋叶在微风中泛黄,银杏果子落了满地。她随着公交车慢悠悠地摇晃,夕阳打在前座老人的白发上。
她说:“过去的生活是为了直播素材,现在是为了成为一个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