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住在附近的老人,姚桂芬的理发摊也有少部分年轻顾客——他们如同穿越者,在北京这座城市来去匆匆,或奔着医疗资源而来,或因为职业选择而离开。
春日傍晚,暮霭逐渐笼罩住整个城市。正值晚高峰,道路车水马龙,喇叭声短而急促。北京三环内某小区门口,买菜回家的老人正缓慢地从兜里掏出手机扫码,一个刚放学的男孩连帽子都来不及脱,便骑上自行车冲出小区,他身后跟着一路小跑的母亲。
△理发摊一角。/图虫
在这个繁华城市中,高档理发店如棋盘般密布,它们凭借优质服务,让追求品质生活的年轻人蜂拥而至;而环境简陋的街边理发小摊,也有不少像姚桂芬这样的理发师傅,他们凭熟稔的理发手艺,仅靠几个简单的工具,亦可从早忙到晚。
“谁家没有个孩儿呢,无论如何不能牵扯孩子”
客人走后,姚桂芬在水泥墩上坐下。她来自吉林长春,1954年出生,如今已近70岁。操着一口纯正东北话的她,管剪头发叫“绞头”。“我这辈子就会这一门手艺。”姚桂芬说,别看如今的理发师以男性为主,从计划经济到改革开放初期,理发师却是一直以女性居多。
5年前,姚桂芬到北京走亲戚,她寻思着顺带找点活儿干,由于年龄太大没找到,于是和老伴儿合计,不如在北京重操旧业。老伴儿患有糖尿病,前些年又做了心脏搭桥手术,每月药费要1000多元,对他们而言是笔不小的开销。
于是,姚桂芬带着她的工具——一个消毒的喷壶,大、小推子各一把,平、牙剪子各一把,一把刮刀、一张围布,来到了街边。
△2019年3月8日,街头理发摊的价格牌。
街边理发,有时就像一场引人注目的行为艺术表演。姚桂芬从不露怯,也从不问人家想要什么发型,她就认一点——“根据头型来,给人家剪好看”。说话间她掸了掸挂在鸭舌帽上的碎发。
姚桂芬琢磨,老年人之所以爱找自己理发,可能是年轻人喜欢潮流发型,老年人则拒绝花里胡哨;另外,老年人大多腿脚不好,不喜欢跑远,在她这剪完提脚就回家了;再者,理发店太贵,想到子女们有车贷、房贷,老人总想给孩子省点钱。
姚桂芬的想法不无道理。《中国生活美容行业发展报告2020》提到,与2018年相比,2020年的美发客单价提高了2.9%,女性平均137元/单,男性平均95元/单。作为最寻常的消费,理发却悄然变得“奢侈”起来。
“谁家没有个孩儿呢”,姚桂芬的女儿远嫁到杭州,在她看来,哪怕生活并不富裕,但“无论如何也不能牵扯孩子”。她摩擦着两个手指,喃喃地说着自己的想法。
“大家都熟悉了,这点光还借不上?”
两年前,姚桂芬租住的小区楼下开了一家高档理发店,不过她的小摊仍是一如既往地热闹。尤其是周六日,周边的水泥墩或长椅上,都坐满了老人,“大家聊聊哪儿菜便宜了,中午、晚上吃啥,唠唠家长里短”。姚桂芬的理发摊,似乎连接起了一个熟人社会,甚至完成了某种社交属性。
摆摊这些年,姚桂芬感受到不少人情冷暖。她觉得,有人是真的记挂她;有人是出于礼貌,偶尔路过会问一句“吃了吗”;也有人每次夸完她的手艺,就想顺带谋点小便利。不过,无论怎样,姚桂芬都热情大方地照单全收。
△理发师正在给熟客理发。/图虫
姚桂芬没歇一会儿,一个骑着三轮车的阿姨,忽然在马路边对着她大喊:“快过来,我给你带了个好东西。”姚桂芬边答应,边轻快地翻过栅栏走过去。阿姨说:“早上就给你装上了。”说完,把一个布包裹递给了姚桂芬。
姚桂芬刚跨过栅栏往回走,一个穿着黑色中山装的中年男士,举着手机朝着小摊走来,边走边尴尬地说:“刚刚忘给你钱了,你咋也不说呢?我给你发10块钱红包哦。”姚桂芬大方回答:“这有个啥,我都不知道你没给钱哩。”
说罢,他找一个站在旁边预订酸奶的小伙子借了打火机。借完,邢师傅一屁股坐在理发椅上问姚桂芬:“你知道我中午吃的啥?就在那微波炉烤了一个馒头,剥了两瓣蒜。”姚桂芬看了他一眼,说:“我中午还没吃饭呢,不饿,我都没回去。”
△2019年5月14日,南京。大报恩寺附近的一家理发摊。(图/高菲)
邢师傅是山西人,在北京某知名糕点公司当了十几年工人,身材瘦削。两年前,公司开始实行轮班制,他就到家附近的超市做兼职,每天负责装卸橘子。
邢师傅40多岁,称姚桂芬“大姐”。他说自己一直在这理发,毛寸、偏分都剪过。他山西口音有点重,说自己“还剪过‘飞头’”。姚桂芬翻译,是“分头”。目前这个桃心发型是三天前刚在这里剪的,他十分满意,言语中毫不掩饰对姚桂芬的夸赞:“不能说路边摊剪的就不好,也有高手剪得非常好。比如大姐就是深藏不露啊。”
邢师傅马上要去卸车了。他嚷嚷着要在这里办年卡,不然姚桂芬总是不要他钱。姚桂芬反倒有点不好意思,她低着头说:“大家都熟悉了,这点光还借不上?”
“要不是出门太久着急回家,我还想再剪一次”
姚桂芬来北京后,几乎只在周边三公里的范围内活动。她的理发人群中,其实也有少部分的年轻人——他们如同穿越者,在北京这座城市中来去匆匆,或奔着医疗资源而来,或因为职业选择而离开。
姚桂芬回忆,自己来北京的第二年,疫情还没发生,理发的价格还是7块钱。小区里住了7个年轻小伙,她管他们叫“小孩儿”。无论是穿衬衣还是穿T恤,他们总是统一着装,就连剪头发,都得两三个人一起来。他们快速排队剪完,之后一哄而散,去超市买菜做饭。姚桂芬觉得疑惑,心想:“这是干啥的呢?不会是传销吧?”
大概半年前,其中一个小伙回来了,姚桂芬认出他,赶忙拉住他问:“咋好久没见到你们?”小伙有些惊讶,说道:“公司黄了,我们不在这儿上班,搬走了。”
△理发师给客人理发完毕后,在为客人清洁脸部。/图虫
去年有个二十五六岁的小伙,也让姚桂芬印象深刻。他从外地来北京看病,在这个小区里租房,每次出小区或者从医院回来,总会盯着姚桂芬的理发摊看一会儿。姚桂芬猜,小伙可能担心她手艺不好,另外,也可能既想省钱,又怕被别人看到自己在路边摊理发没面子,“让人笑话”。但最终,小伙还是被高档理发店的价格劝退了。
一天,他终于坐在姚桂芬的剪发椅上。最初,他显得浑身不自在,甚至如坐针毡。剪完了,他拿起镜子一看,还挺满意:“这剪完舒服多了,比理发店剪的还舒服。”不久之后小伙准备离开北京,临走时来和姚桂芬告别,他说自己出门太久着急回家,“其实我还想找您再剪一次头发”。
姚桂芬见过太多这样的“人来人往”。她指着远处说:“原来对面那个公园,可多像我这样的理发师了。不过,随着城市治理,这一片就剩我了。”姚桂芬明白,无证经营的街边理发摊终将在城市消失,自己有一天也会离开这里。不过,“能动就先干着,我们这一辈人习惯跟着变化走”。
“毕竟,能靠自己的双手活着,已经比很多人幸运了。”姚桂芬一边收拾工具箱,一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