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沈瞳偶遇顾希闻,被他带去了高中同学聚会。聚会上,顾希闻旧事重提让同学们的八卦之魂熊熊燃烧,然而事情并未如顾希闻所预想的那样发展,沈瞳的倔强让这火焰愈演愈烈。好在Marsh赶到,将沈瞳带离了修罗场……
Marsh倒车入库,停稳之后转过头,就看见黑色帽檐下,一颗水珠沿着女孩莹润的下巴滚落。他微愣,抬了抬手又放下,将目光转向前方,随后抽了一张纸巾递过去。又等了片刻,直到轻微的啜泣声完全消失,他才再次转头看她:“不喜欢的事可以拒绝,你不可能,也没必要讨所有人的喜欢。”
沈瞳低头听训。
“下次聚餐不要喝那么多酒,晚上一个人不太安全。”
“当然,打给我没关系。”半晌,他补充了一句。
沈瞳跟Marsh回了家。
他浑身被雨淋透,问她是否介意他上楼去换一套干净的衣服,然后再送她回会展中心。沈瞳当然不好说介意。
其实她应该说介意的。
或者至少可以不听他的,坚持在地下车库里等。当然这不可能,Marsh不会同意,所以她还是跟他一起上了楼,哪知道楼上竟是那般光景。
晚上十点半,一梯四户的电梯间居然热闹得很。家家都大敞着门,灯火通明,人影穿梭,不知在忙活些什么。在现代都市里,难得能保持这种邻居串门的旧俗。
原来是其中一户煮了方便面。
住户都是年轻人,半夜一个个饿得眼冒绿光,捧着海大的碗去隔壁打秋风,硬生生打出了土匪的气势。看见从电梯里出来的人,他们又立刻贴着墙壁站成一排打招呼,打出了山口组的气势。
“老大回来了?”
“舟哥好!”
“M神!”
“老大辛苦!”
沈瞳这才想起之前听到的坊间传闻。云图的待遇业内首屈一指,员工宿舍都安排在高档小区,三个人一套的小跃层,这些估计都是Marsh的同事。她赶紧低下头,亦步亦趋地跟着高大的男生走出了电梯,企图把自己藏进他的影子里。
不过怎么可能藏得住?!
“M神半夜带妹子回家”这条消息如果出现在云图公司的内部群里,估计连云图总裁喻之远都会被炸出水面。不,也许不会。因为听起来实在是太扯了,还不如说他带了一头粉红独角兽回家来得有可信度。
由于场景过于震撼,山口组……研发一组的一干人等都没有反应过来,更别提拍照取证了。当然他们也不敢,只能就这样行注目礼,眼睁睁地看着这移动的奇观从眼前走了过去。
Marsh依然是那张雷打不动的寡淡脸,很平常地站在家门口按密码。不过跟在他身后的妹子就没那么淡定了,很明显在有意躲避众人的视线。然而就算她始终背对着人,也藏不住那双红得彻底的耳朵,给整个场景平添了一抹暧昧。
门啪的一声关上,石化的众人纷纷复苏——
“那是……咱大嫂?”
“嘤,大嫂真可爱,老大真禽兽。”
“老大也才十九岁好吗?他只是技术上的老大。”
“你指哪方面的技术?我感觉我终于可以传授老大一些我比较擅长的技术了。”
“滚,你丫满脑子的黄色废料!”
门内的玄关,Marsh慢条斯理地换鞋,仿佛听不到外面越来越不堪入耳的对话。沈瞳耳根滚烫,如今的建筑质量当真令人堪忧,均价十万多一平方米的小区,入户门的隔音居然差成这样……
这尊大神总算换好了鞋,沈瞳忙不迭地跟着他往里走。很快,她的注意力就被客厅的装修风格所吸引。浮夸,凡尔赛宫都不敢这么浮夸,不过浮夸中还隐隐透着一丝丝的熟悉。这时,她的耳边传来似曾相识的招呼声:“Hi,美人,欢迎光临寒舍。”
沈瞳惊讶地转身,看见一个轮式倒立摆机器人,头部显示屏中是塞巴斯酱彬彬有礼的脸……好极了,这位未曾蒙面的同事不但品味清奇,而且还是一名中二人士。
“香槟、蜡烛、玫瑰都有准备,需要在浴缸里放水吗,主人?”塞巴斯酱体贴地询问。
“不用,就冲一下。”Marsh随口应道。
“多可惜,泡泡浴不好吗?这位小姐也可以一起哦。浴缸是全尺寸的……”
Marsh掀起眼皮,打断这个不着调的机器人:“胖达呢?”
“胖达先生度过了非常愉快的一天,刚刚圆满地完成了用餐和如厕。”机器人话音刚落,楼上就传来了一阵脚爪挠地的轻响。一阵黑白相间的旋风从楼梯上直冲下来,欢腾雀跃,却是冲着沈瞳去的。
沈瞳惊得连退了两步,差点被地毯绊倒,好在有Marsh挡在身前。
“胖达。”男生嗓音低沉而严肃,仅仅两个字就制住了疯跑的毛孩子。
威风凛凛的边境牧羊犬在家长面前立定坐好,姿势端正得像一只警犬,唯独拼命摇晃的尾巴暴露了它的兴奋。沈瞳从惊吓中回神,惊喜地蹲下。其实她并不怕狗,她爱狗简直爱疯了。
只是……
一人一狗目光对视的瞬间,高大的牧羊犬突然一个卧倒,肚皮紧贴着地面,探出两只雪白的小爪子,匍匐着向沈瞳移过去。
“不,胖达,她不是。”Marsh的声音似乎有轻微的笑意,“她是客人。”
沈瞳目瞪口呆。一见到她就本能发作,还摆出这么标准的牧羊动作……难道她头上长角了?还是有卷毛?她到底哪里像羊了?
“照顾好我们的客人,别欺负她。”Marsh挠了挠狗狗的下巴,又对沈瞳道:“冰箱里有喝的,想喝什么自己拿。我回房间换身衣服,你们好好相处。”
沈瞳眨了眨眼,不知为何,Marsh看她的眼神,让她有一种无厘头的联想……
似乎他也想挠一挠她的下巴?
沈瞳就这样被独自扔在了陌生的客厅里。
也不能说独自,毕竟旁边还有一个看似智能的人工智障,外加一只智商远超其他犬类的边牧。前者会周到地询问她喜欢喝哪种饮料,再为自己没有手帮她开冰箱门表示歉意。至于后者……沈瞳看着小心翼翼地围着她做出驱赶动作的牧羊犬,无奈地道:“我真的不是一只羊。”
忠诚的牧羊犬不管不顾,孜孜不倦地用鼻子轻拱她。爸爸临走前下的指令是“照顾好我们的客人”,在它听来就是振聋发聩的两个字——“牧她”!
这是责任!是使命!是不能弄丢的宝贝!
沈瞳生来比一般人怕痒,被狗狗湿漉漉的鼻尖蹭着,一边笑一边躲,团团转了几圈,压在心头一整晚的阴霾逐渐散开。
别人家的客厅,别人家的狗,却有一个格外熟悉的名字。
她试探性地伸出手:“胖达?你也叫胖达?”
胖达轻呜了一声,将下巴乖乖地搁到沈瞳手上,褐色的眼睛里映着全世界,世界里只装着一个她。
沈瞳的心都要化了。
她唯一养过的一只狗,名字也叫胖达。
严格来说不算养过,毕竟只跟她回家待了一天。那是一只小流浪狗,整天在学校的后门处转悠,也是一只边牧,黑耳朵、黑眼圈,瘦得不像话。沈瞳给它取名“胖达”,暗含着自己内心的期待——期待可以把它带回家,好好帮它洗一个澡,把它的肚子喂圆,在冬天来临之前给它一个暖和的窝。
但她一直在犹豫,阻力主要来自于她的妈妈。
瞳妈有洁癖,邻居家新生的小狗都不准沈瞳抱养,更何况是一只来历不明的流浪犬。沈瞳只好省下每天的早饭喂它。喂了几天之后,胖达开始送她回家。真的只是送,看她到家就转身离开,从来不会跟她进门。要不说边牧聪明呢,懂事起来真让人心疼。胖达也有可能是因为被主人丢弃过,所以很认命,这个想法让沈瞳很难过。即使曾经被人遗弃,也不曾对人失去信任。多好的毛孩子啊,她心疼得很,想方设法地给胖达加餐,顿顿都要分一半出去。
然而冬天终究还是来了。
学期末的最后一天,S市下起了雪,温度直线下降。胖达像往常一样送沈瞳回家,到了之后又转身就走。沈瞳站在寒风彻骨的楼门口,看着雪地上留下的一串梅花印,终于忍不住大声叫了它的名字。
假如当初她妈妈准她养了那只狗,估计它也会被养得像这只一样,眼睛乌黑,毛色漂亮。
沈瞳趴在地上跟胖达玩“盖手背”——两只手和两只爪子交叠,争相往上盖。狗狗很乖,把指甲收得好好的,落在沈瞳手背上的只有软软的肉垫。它好像很怕弄疼她的样子,和之前那只流浪狗很像。
盖着盖着,它忍不住用两条后腿立起来的样子也很像。
仔细看看,连鼻梁旁边毛色的走向都很像。
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实在过于强烈,沈瞳忍不住看向了狗狗的肚皮。以为绝不可能,谁知当真存在,一个星形的印记,是烫伤后形成的疤痕。
沈瞳惊讶地捂住嘴巴,急忙俯身想要看得更仔细。胖达顺势躺倒,朝她翻开自己的肚皮,坦然地交付给她全部的信任。伤疤的形状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沈瞳伸手摸了摸,眼泪毫无预兆地流了下来。
Marsh换完衣服出来,就见沈瞳抱着狗在那儿涕泪滂沱。胖达一脸无辜,还有点惊慌,看向他的眼神里写着——我不是,我没有,你别乱猜,她不是我弄哭的!
沈瞳连忙擦干眼泪,挺丢人的,但她实在控制不住。
瞳妈在家说一不二,不让养就是不让养。那天她出门去买狗粮,回来狗就不见了。还没等她开口询问,瞳妈直接奓毛:“扔了!卖了!进狗肉馆了!”大发了一通雷霆后,瞳妈还把沈瞳锁进了房间里,不准她出去找狗。
那一天,雪下得极大,沈瞳在暖和的房间里不吃不喝,看着雪花从灰霾的天空无休止地飘落,到底还是无能为力。
哭多少次都没用,她再没见过这只狗。
“是它吗?以前我们学校后门那只……”沈瞳抱着狗,仍然有点不敢相信。
Marsh用毛巾擦干头发,从冰箱里拿出两听苏打水,平淡地嗯了一声。
他将一听苏打水递给沈瞳:“上高中的时候,它又跑回了学校。”
沈瞳接过水,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那时候她疯了似的到处找狗,棉花糖一直陪着她,明知道她惦记着,为什么找到狗了却不跟她说?当然,这也怪不得别人,是她自己转学走了。她所在的高中管得严,手机不让玩,所以她和基本初中同学断了联系。再后来,是她自己对整个世界竖起了一堵无形的墙壁。
再说了,沈瞳抬头——
男生坐在沙发上,一只手开饮料罐,一只手食指弯曲,朝胖达勾了勾。牧羊犬乖巧地贴过去,在他的脚边趴好,四肢舒展,尾巴晃荡,远看好大一只,早已经不是当初那只小流浪狗,估计早就忘了与她之间短暂的感情。而它的主人换了套衣服也还是黑色的,神色和气质还是冷淡,湿发朝后梳,露出额头,看起来越发陌生而疏冷了。
物是人非,都多少年过去了。
“你是不是很忙?我自己叫一辆车走吧,太晚了……”沈瞳回过神。
“老大,今晚我们靠自己能行。你忙你的,就不打扰了。”第二个声音温文且有礼。
“M神,需不需要场外临时技术指导?看私信看私信!”第三个声音猥琐且八卦。
Marsh看了一眼沈瞳,将耳机调到静音,对她说:“那个房间里有好玩的,你要是觉得无聊,可以去玩一会儿。”他又拍了拍胖达,示意它带路。
等沈瞳离开,他才重新打开耳机:“你们几个,代码调通了?控制优化了?觉得有点儿闲?”
Marsh刚一开口,沈瞳立刻起身离开,生怕听到什么不该听的公司机密。胖达领了任务,用经典的牧羊姿势将她一路“牧”到楼下的工作间门口,跳起来用爪子帮她开了门。然后它就老实本分地站在门口,对沈瞳投以羡慕和敬畏的眼神。
这个房间它平时不敢进,里面都是它爸爸最心爱的宝贝。虽然它自认也是一个大宝贝,但每次只要胆敢踏进这个房间,等待它的都是毫不含糊的惩罚。今天这位客人果然身份尊贵,它必须将她好好地守护。忠诚的牧羊犬坚定地立在门口,再次确定这就是它最重要的羊。
沈瞳则像是落入金银岛的海盗,被满屋子的宝藏晃花了眼。
这是一篇天才少年的成长编年史。
沈瞳沿着展柜慢慢地看,不敢随便伸手去动展柜上的东西。直到走到房间的角落,她看到了主人最早的珍藏——一个月球车样式的机器人,被涂装成明亮的宝蓝色,身上印有S-Y字样的队标。旁边还放了一个木质相框,是一张在颁奖仪式上的合影。梳着高马尾的女孩一只手高举着机器人,一只手揽着比她矮一个头的小男孩,笑得见牙不见眼。背后的大屏幕上显示:ShenTong&YeYanzhou,China,ChampionoftheYear,VEX-EDRRoboticsCompetition(沈瞳、叶延舟,中国,VEX-EDR青少年机器人工程挑战赛一等奖)。
沈瞳手指轻颤着抚过那张照片。明明在密闭的室内,她耳边却突然有风吹过。
风中蝉声热烈,是美国东海岸的夏天。
沈瞳和Marsh——本名叶延舟联手拿下初中组工程挑战赛的团体第一名。颁奖时,镁光灯连成刺目的光海,广播系统中循环换播放着他们的名字,连场外的蝉声都声震云天,仿佛专程前来喝彩。
后来她才知道那是北美的十三年蝉。幼虫在地下度过漫长的时光,孵化十三年后成群破土而出,羽化、交配、产卵、死亡,成为周期性出现的奇景。那一年她正好十三岁,照片里的笑容不会再有,她拿在手中的那个红色涂装的机器人也在某次搬家途中不慎遗失。若不是今天看到Marsh的珍藏,她都快记不起它的样子了。
所有的热血、快意、奋发、辉煌,都随着当年的蝉声一并消亡。
沈瞳生性软怂,没事也能哭一鼻子,幼儿园评语年年必有“注意克服娇气”。后来还是被瞳妈抽打着学乐器、做演讲、竞选班委,一颗金豆换一顿巴掌,才慢慢糊出来一个落落大方的外壳。
但一个人的生性如何,是打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出厂设置。沈瞳本质上软怂依旧,只不过学会了躲在她妈妈看不见的地方哭而已。好在她还有另外一重出厂设置,那就是每逢大事不含糊,真遇到特别难过去的坎,说她倔强也好、意气也罢,总有一股气先撑住了,回头再躲起来慢慢哭。
不把那罐饮料一滴不剩地全浇在顾希闻头上,她绝对不会先低头认输。
所以,站在Marsh的书房里,活生生看到自己错过的人生,虽然心里难受得像在伤口上撒盐,她却没有忙着掉眼泪,而是把目光牢牢地钉在每一张3D设计图纸上,想看看自己还能看懂多少,想了解自己与顶尖大神之间的差距究竟有多大……
连第一张都记不太清了,还是她亲手做过的呢!
沈瞳不敢乱碰别人的东西,便踮起脚凑近了细看,减震器装哪儿、电机什么型号、底盘和云台的机械结构如何设计、电控具体怎么做……看得正入神,她的耳边传来沉沉的声音:“都有余电,可以拿出来玩。”
沈瞳练了多年的大提琴,一直以为老师说的“所有乐器中最似人声”是比喻,现在才发现是写实。这个弟弟明明不到二十岁,清朗的少年音居然一点都不剩了,好似一把大提琴成了精,人也脱胎换骨般高大了起来。她看一眼当年的合照,再看一眼眼前人,得使劲儿抬头,不然只能看见胸前的纽扣。
太陌生了……
沈瞳束手束脚站在那里,像个僵硬的稻草人,社交恐惧症马上就要发作。Marsh低头看了她一眼,从架子上取下那个她正在看的机器人,随意地丢到她的怀里,自己走到桌前开了电脑。
“还记得奥兹吗?我们做的第一个机器人,后来我的很多设计都是从当初的结构衍生出来的。”他将工作椅让给沈瞳,自己又拖来一把,很自然地坐到了她的旁边,给她一张张地演示迭代设计图。
M神亲身上阵,讲解当然浅显易懂,沈瞳大差不差算是听懂了。所谓的沿用最初设计结构当然只是那么一说,高考压轴题还都是课本上的练习题的变体呢,关键不就是在于“变”吗?
偏他说得认真:“严格来讲,我有一半身家归你。”
沈瞳愣了一瞬间,当然明白这是句玩笑。这话要能当真,那她可真发达了,再不闻窗外事,她也知道云图创新是什么市价。这么一想她又难受得不行,同一个起跑线,跑着跑着她却掉了队,现在连未来方向都看不太清,人生际遇可谓是天差地别。
“对,计算机视觉、深度学习、图像信号处理都在慢慢地实现,所以现在机器人可以做到人脸识别和实时避障,还能识别主人和自动跟随,可以带出去当狗遛。”
守在门口的胖达呜的一声竖起耳朵,敏锐地意识到了失业危机。
“目目,今天有点晚了。我先送你回去,明天再来玩?”时钟指向十二点,一杯牛奶见了底,Marsh开口下了逐客令。
沈瞳猛然回过神,脸唰的一下红透,手忙脚乱地站起来,连声跟主人道歉。她也太不见外了,居然在别人家玩到了后半夜。也是Marsh太有迷惑性,一举一动都像昨日重现。当初他们做机器人打比赛,没少在一起熬夜。
撕开的饼干包装纸扔在一旁,居然也是她惯吃的那个牌子。
“对不起,真的不好意思,耽误你休息了。”
“我休息还早,”Marsh将帽子扣到她的头顶上,轻轻地弹了弹帽檐,“但是你该睡觉了。”
午夜已过,门廊外依旧灯火通明。沈瞳刚一推开门,立刻有人从对门蹿出来:“美眉,晚上好!”
来人是一个人高马大的金发老外,脸盘倒是周正,就是大半夜被灯一照,活像一只碧眼的狐狸,难怪早先要被叫鬼子了。鬼子偏偏会讲标准的中文,字正腔圆,连四声都分得十分清楚,然而词汇表却相当诡异。
“世间的缘,深深浅浅,今日相遇,今生有缘。我叫肖忆伤,你叫什么名字?”
妙得很,还是一只非主流的狐狸……沈瞳立刻将他和那辆古怪的跑车以及机器人管家对应起来,当即明白了为什么它们的语音系统都那么古怪——开发者在语言学习过程中,必然使用了错误的教学素材。
“肖,钥匙。”Marsh明显不想和他多话,将手中的车钥匙抛过去,弯腰在沈瞳的耳边低语:“我同事,人来疯,不用搭理他。”
沈瞳被瞳妈训练这么多年,怎么可能对旁人的问好不搭理。她条件反射地扯出一个礼貌又得体的微笑:“您好,我叫沈瞳。”
“哇,好听。可以叫你瞳瞳吗?”
“不可以。”Marsh将沈瞳拎到电梯前。
“哇,护食,又没有问你。小美女,你是舟舟的CP吗?”
“……”
“传说中的最萌身高差,我宣布你们锁了。我嗑了你们的CP!”
肖先生估计是在网上学的中文,像春晚的小品一样,塞满了网络热词,表达的意思却是足够的。
沈瞳红着脸直摆手:“不是,我们是同学。”
“懂了,同桌的你……”
肖朝着沈瞳挤眉弄眼,居然哼出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流行金曲。
沈瞳窘得说不出话来。高考之后她蜷了三年,十分缺乏社交经验,又回归了她妈说的“拿不出手”的腼腆性格。
小曲儿一哼,八卦人士接二连三地从隔壁冒头。虽然不敢像肖老板这样造次,但至少可以无声地围观,用目光把沈瞳给“烹熟”了。
1号助理:老大原来好这口,这也太萌了。
蛋黄:怎么下得去手?舟哥真·禽兽。
1号助理:还能不能纯洁了?不想歪行不行?
蛋黄:是老子要想歪吗?舟哥换衣服了你没发现?还不够明显吗?纯聊天洗什么澡?
焦霜霜:观察入微,有理有据。
在书房进行了两个小时学术探讨的沈瞳,即使不知道某个私密小群的聊天内容,也被围观得几乎抬不起头来。
Marsh走在后面,眼看她一双耳朵红透,隔空指了指某金发碧眼的人:“今晚把卡顿的问题解决。”
“陈世美、白眼狼,我刚才都没有进去打扰你们约会!”
电梯门缓缓合上,沈瞳把“不是约会”四个字吞了回去,尽量轻松地道:“你的同事……很热情。”
Marsh回头看了她一眼:“今天太晚了,下回再正式介绍你们认识。”
沈瞳不觉得还会有下次。她和叶延舟是同学没错,和MarshYe却没那么熟,估计就是一句“下回请你吃饭”之类的客套话。于是她也客套地笑笑:“嗯,不过记得和国际友人普及,同桌并不等于‘同桌的你’。”
Marsh沉默地立于一旁,并没有接话。
一路沉默到车库,沈瞳觉得他似乎有些不高兴,但如此一张七情不动的冷脸,高不高兴全是旁观者的自由心证。这次Marsh开的是自己的车,冷峻低调的银灰色,全部内饰只有一盒纸巾,总算符合了他现在的人设。沈瞳越发小心翼翼,坐在副驾驶座上连话都不敢多说了。
半夜道路通畅,仅半小时就开到了滨海会展中心。此时,Marsh重新拾起了话头。
“明天有比赛,在中央展厅,来看吗?”
“什么比赛?”
“Robo+挑战赛,一个AI机器人赛事。”
“我有其他工作安排……”
“会有很多脑洞大开的机器人。今天你问的问题,至少能看到三种解决方案。”
沈瞳承认自己受到了诱惑,但凡心头好,一旦沾上就停不下来。她想起之前那次在仓库被堵截,恶魔果然洞悉人心。
恶魔他还风度翩翩地停了车,一直把她送到了到酒店正门口。雨后有月,深蓝的天幕上堆着团团白云,从海平线一直堆到天心。天色如此清透,让人想起多年前的好空气。他也和多年前一样,临走前对她叮咛:“少熬夜。”
那时候她都是怎么应付过去的?“小孩子才需要长身体”——一句话就能让他哑口无言。可是现在,沈瞳站在台阶上方,回头看台阶下的恶魔先生。他生得真好,气质真冷,而且分明是一个成年的恶魔,有她捉摸不透的力量和思想,静静地站在那里目送她,让人无法再说出类似的话。
最后她微微红了一下脸,点了点头,和他挥手道别。
当代女青年个个都属夜猫子,乔琪贴着面膜熬着夜,看到沈瞳,立刻来了劲:“还以为你今天晚上不回来了呢。不是约会去了吗?听说是个‘天菜’?”
沈瞳的第一反应是她在说Marsh,当即矢口否认:“不是,只是同学。”
“哎呀,青梅竹马,小兰新一,同学什么的最好了。”
“比我小两岁,一直当弟弟的……”
“姐弟恋更好了!小狼狗还是小奶狗?”
Marsh吗?妥妥的狼狗吧……沈瞳的思路完全被带偏,突然听到乔琪说:“听说你们当年一个是校草,一个是校花?什么造孽的绝美爱情哦。”
“什么?”沈瞳没反应过来。
“是另一所学校的志愿者说的。以前跟你读同一个高中,说你们当年可是风云人物……”乔琪看着沈瞳的脸色越来越阴沉,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八卦者当然事无巨细地说了个彻底,难怪沈瞳不屑与她们平庸大众为伍,原来是一个被打落凡尘的小仙女。
沈瞳尴尬地笑了笑,没再搭腔,拿着换洗衣服躲进了卫生间。
酒店的水压似乎有点儿问题,沈瞳站在花洒底下发呆,半晌才发现一直在冲凉水。她匆匆地洗了一个战斗澡,还是冻了个透心凉,连打好几个喷嚏,哆哆嗦嗦地上了床。
乔琪已经忘记先前那一茬,开始跟她说第二天的工作安排。在云图不遗余力的推广下,Robo+挑战赛渐渐成为每一年IRC会议的重头戏。今年更是重中之重,入场券一票难求。当然,大多数人醉翁之意不在酒,主要是来观摩裁判长的。谁叫Marsh大大突然爆红出了圈呢。
“明天我被分在医务室了,谁也不肯跟我换。苍天哪,就不能再让我见一回M神吗?!”乔琪哭唧唧。
沈瞳还在走神。这一天委实漫长,无数角色轮番登场,仿佛要把所有的过去一股脑地让她重温。也有可能是要给她提个醒,在人生的抛物线上,她已经被抛得太远了,不能再随意松懈,得再努力一点。
她忽然爬起来开了灯。
“瞳宝,你干啥?”乔琪抓着她扔过来的眼罩,一脸迷茫。
“今天的题还没做完。”她将灯光尽量调暗。
“虽然我们同居了三年,但我还是不敢相信你们学霸居然这么灭绝人性……”
“你先睡。”
乔琪兀自在那里叨唠,沈瞳打开数学练习册,语气平常地道:“我跟你换。”
“你跟我……咦?你不想看比赛吗?”乔琪激动得跳起来。
“嗯。”沈瞳揉了揉鼻子,“不太感兴趣。”
对机器人比赛不太感兴趣的沈瞳到底没能躲在医务室里刷完那本习题集。本来嘛,科技比赛又不是体育比赛,医务室根本用不到太多志愿者。倒是赛场人手紧缺,开赛没多久,她就被带队老师火急火燎地召了过去。
备赛区一团忙乱。
零件和机器车散落一地,参赛队员忙成一团。今年的题目是和官方机器人在特殊场地互相射击,因为碰撞较多,很多没有经过严格暴力测试的机器人在第一轮比赛中就出现了故障。放眼看去,各家队伍都乱得一头包,只有穿蓝色T恤的A大“蓝电”战队明显有条不紊,尽显豪门风范。
有钱、有技术,又有名校光环,A大“蓝电”向来备受瞩目。今年比往年还要更瞩目一些,因为这一任队长是一个万人迷。理工男还能讲究发型与眼镜搭配的并不多,沈瞳恰巧认识一个,恰巧还就是同一个。越过人群看到顾希闻熟悉的身影,她差点骂出一句脏话来,干脆头一低蹲下,假装手头正忙。
一同蹲在地上的是她本家S理工的“风狐”战队,连着队长一共只有五个人。五个脑袋正凑在一起长吁短叹,仿佛靠叹息就能让坏掉的机械结构复原。
“没办法,没备用,谁叫咱穷呢。”
“穷队无自尊。”
“找隔壁去借一个?蓝电豪门,电机肯定有多。”
“人家为什么借你?让你爆冷?刚才的比分多悬啊。”
“唉,佳哥,不难过,说出去咱已经够牛了,第一轮差点干掉蓝电。”
慕容林佳蹲在那儿一声不吭,一头卷发被揉成了鸟窝,一张脸憋得通红,终于就义般地站了起来,跑到隔壁去化缘。沈瞳叹了口气,如果顾希闻还是她认识的那个顾希闻,绝对不会这么无私奉献。以前别人找他讲题,他也讲,但一定不会给出最简洁的解法,这样才可以确保自己在考试中占据相对的优势。
林佳出去兜了一圈,很快便铩羽而归。
他的脸色不太好看,估计对方说的话不太好听。想也想得到,S理工这种不入流的学校,就算第一轮爆冷分数不错,也多半被归结为运气,不会被当成真正的对手来看待。
这时乔琪也凑了过来,早就忘了之前和慕容林佳那点儿小龃龉,忧心地道:“佳哥,就这么放弃啊?男人可不能轻易说不行!”
慕容林佳白了她一眼:“没有备件,资金不够。”
会计专业出身的乔琪把白眼还了回去:“花钱没计划,你们就缺个靠谱的运营。”
“你行你来啊,社团招新一个妹子都没有,都是大老爷们儿谁会管钱?”慕容林佳小声叨叨,“本来还想这次拿个名次,找学院再诓点预算的……看来今年的巡回赛没戏了。”
各大高校机器人比赛,Robo+挑战赛只是开胃前菜,Robo+巡回赛才是一年一度的正餐。眼看正餐吃不上,一群人抱头哀叹。沈瞳忽然出声:“无刷电机?”
慕容林佳对她还有点印象,一个比他还能脸红的小可爱,大巴车上看了一路的经济数学。显然不是理工专业出身,但能从她嘴里说出“无刷电机”四个字,委实令人惊讶。更令人惊讶的是,她忽然站了起来,说了一句“稍等,我好像有”,就一阵风似的跑没了影。
这东西沈瞳还真有,而且有四个。Marsh给她的教学机器人用的就是麦轮,配了四个无刷直流电机。沈瞳冲进房间,拎起车就跑。别看她细胳膊细腿的,拎着一个十来斤重的机器人居然跑得挺快。
第二轮检录还有最后十分钟,沈瞳连人带车赶到,定了定神,席地一坐就开始拆车。她的手指灵活,动作娴熟,看得慕容林佳眼前一亮——风狐今年新招的队员就没人拧螺丝能拧这么稳当的。别小看拧螺丝这种基本功,蓝带大厨也是看切工才知道手下的厨师手上有没有活的。
“给,看是不是同一型号的。”沈瞳温软的手心托着一颗沉甸甸的电机。五颗脑袋齐齐地凑过来,同时爆出欢呼声,居然真是同一个型号!
“瞳宝小仙女!”乔琪长手长脚地将她搂进怀里,照着头顶亲了好几下。
沈瞳从来没有跟人有过这么亲密的接触,脸红得像要滴血,一连吓出好几个喷嚏,很不好意思地捂住脸:“乔乔松手,我感冒了,小心传染给你。”
毕竟这支队伍名不见经传,从未在任何机器人比赛中拿过名次,所在高校甚至都不在“985”“211”之列。
前八名都有赛事奖励,S理工的参赛选手和志愿者一阵欢呼,唯独队长慕容林佳心情欠佳——若是屈队本人在这里,风狐肯定不会只拿第八。见他埋头蹲在角落里半天不动,乔琪一脸牙痛的表情捅了捅沈瞳:“咱们佳姐不会真在哭吧?”
沈瞳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还好没有,他正蹲在那儿专心地拆着电机。
慕容林佳拆完电机回头,看见沈瞳站在身后,怀里也抱着个机器人。他随手拿过来看,又问她:“同学,你大几的?”
“大三。”
“学什么专业?”
“金融。”
“你也搞机吗?”慕容林佳端详着沈瞳的机器人,突然惊讶地道,“这是你自己做的?怎么精度这么高……”话音未落,他就看到机身上经典的Y字标:“咦?云图什么时候出机器战车了?”
这个问题很快就有了解答。
来者气势汹汹,戴着透明的护目镜,穿着云图的官方T恤,一看就知道是工作人员,抓贼似的抓住慕容林佳:“这车你是从哪儿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