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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流棍梦女文学乐队贝斯手设定有18描写

*一发完7k字

“夏天,人的酶很固执,灵魂的酶像荷花。”

我第一次见朱志鑫,大学城的三流酒吧里。

他穿一身黑皮衣,裤子拉链有一搭没一搭的半垂着,在酒吧昏黄的灯光下泛着一种冷凝的金属光泽,没看见他的脸倒是先瞥见拉链反射的光斑,刺目而又明晃晃的扎进我眼底,但一闪而过间就被前头擦着香水的女人挡住了。

女人裹着红色包臀裙的曲线很是惹眼,南京煊赫门的甜蜜素味在周身弥散开来,卷挟着一种丝丝缕缕的缭绕气息把我的...

女人裹着红色包臀裙的曲线很是惹眼,南京煊赫门的甜蜜素味在周身弥散开来,卷挟着一种丝丝缕缕的缭绕气息把我的视线都模糊成雾气腾腾的一团。我本想直接走的,但过道统共就一条,

狭而窄的将我困在这一方逼仄的天地中。

女人边说话边抽烟,迪斯科音乐的噪声太响,使得我听不清她说话的内容,只能猜想她大概是在搭讪吧。我百无聊赖的滑动着手机的页面,没有人跟我聊天,朋友圈三分钟前就刷过无数次了,但倘若不刷手机便是真的无事可做了。

对话不知道进行到哪一步了,女人突然忿忿的转身离去,扭着髋骨给我的手肘狠狠来了一下,连反应的机会还未留给我便消失在甬道尽头。我收起手机正欲走出我本该早可离开的道路,倚在墙边的人兀自抬了下头,外头忽明忽暗的光印在他面孔上,镀上一层毛茸茸的,磨胚似的晕影,迎着光的那侧脸透亮到澄澈,阴翳中的那些五官棱角愈发分明。但他只是抿着唇面无表情,连带着柔和的鬓角和刘海都涂抹上一层锐意,下三白的眼隐匿在发间披靡而下的暗槽中,疏离而又漠然。

我实在有点移不开视线,但又顾忌着体面不好意思一直光明正大的盯着陌生人看,扫了几回后才缓缓的挪移开来。我的脑内此刻已然闪过无数种俗套的搭讪手法,但通通都被我否决了。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会深深懊悔自己恋爱经历的次数稀缺,书到用时方恨少,贫瘠的大脑想不出任何能让他为我驻足的方法。

好吧,我只能把这种无力感归结于社恐又犯了。

后来的三个礼拜内,我得到了关于他的更多信息这其中自然包括他的名字,他在酒吧兼职的职位,每周几上班,几点下班。

尽管他甚至不认识我,我怀疑即使我真的去问他周六晚上我们在过道见过,你还记得吗?我猜想他的回答大抵也只是坦诚的摇摇头,告诉我他毫无印象了。

但就连这样尴尬的第一步,我也不愿主动踏出。

就当我以为我们的关系就要永远止步于此时,

命运的助推手却恰如其分的将至了。

周六的晚上我照例去看朱志鑫演出。显然并没有什么人真的关心他们表演了什么,只有自顾自喝酒的醉鬼和忘我蹦廉价迪的大学生,当然,还有不少等着下台后跟朱志鑫搭讪的女生

我坐在台下角落一隅的位置,周围的噪音大的近乎快要把我淹没,所有人的嘴仿佛都在一张一合,但可惜我永远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朱志鑫表演结束后预备往后台走,来了一个中年男人不知道附耳对他说了什么,他的脸上隐隐透着一种看不懂的神情,随后颔首着便往台下走去。

眼看着他逐步逼近我,我的心中也愈发开始胡思乱想起来,太阳穴处突突跳动的厉害,和着起起伏伏的鼓点完美卡准节拍,紧接着耳鸣袭来。

好吧,事实证明我有几分自作多情了。

倏忽间,周遭爆发出一阵响动,

我终于有机会得以顺理成章的窥伺局面的发展。

正当我转过身预备去察看状况时,一杯看不出颜色的液体猛然间泼向同一方向,于是我便如此幸运的成为了那个争端中的牺牲品兼替罪羊。

我身上的浅色裙被洇湿上了一大片酒渍,在酒吧色彩斑斓的镁光灯烘托下仿佛也成了幻灯片的一部分融入其中,如此矛盾却又恰如其分的巧合。

潮腻的触感渗透进皮肤表层,黏糊糊的滞留在毛孔深处,挥之不去的辛甜仿佛被喷洒进了我的衣物布料间,密密匝匝的挥发在空气中瓢泼着一股化不开的浓郁酒味。

朱志鑫的目光迟迟的望过来,带着一种迷蒙的雾气淅淅沥沥的淌进这流泻的光波中,鱼跃进我湿透的裙摆,织在布料中把我的消化系统都搅合成一团打结的盲肠,使得我想起阑尾炎发作时的阵阵胀痛,链接着小腹的酸涩感泛上全身。

我什么也没做,只是静默的伫立在那里,任由身后的人群喧嚣,背景音乐的躁动,高跟鞋的踢踏和椅子被猛烈推移的摩挲音。

朱志鑫走向我,他手里攥着几张纸,垂着头靠近我时,我能看到他毛茸茸而又柔软的仿佛蒲苇草的发顶,细密的拂过我的体表,每一次的触碰都在击打我心脏的跳动节律,直到它鼓动的声音塞满整个耳道,奇妙的颅腔共鸣和触发音。

他的脸在光斑的描摹下散发着一种浆糊般浓稠的朦胧,连带着那积蓄着的愧疚和歉意,但却仍旧是万年如一日的礼节性举动。

在那几分钟内,我仅仅是站在原地,仿佛自己是灌木丛中的一只斑鸠般放弃了徒劳而无谓的挣扎,只是张望着那不曾属于我的树如此枝繁叶茂,可却无比刺痛的穿凿了我短而浅的视线。

朱志鑫尽力想去拭掉那块被酒渍所污浊的纯白,

但实际上却只是令那印痕稍显褪色,只不过徒留了手心与衣物摩擦时带来的层层灼热,积压的我腹部汗涔涔的浸透,分不清是酒渍还是炙来的汗渍。

“抱歉啊真的,要不加个联系方式我把衣服干洗的钱转你吧,实在不行我买一条赔你也可以。”

我在脑内思索着应有的回覆,但大脑宕机的太过突然使得我全然失去了应有的反应,只有机械性的过滤了一遍又一遍他所说的话,最后迟钝的转化为一句——“好吧”

『好吧』算什么

这句话是在回答朱志鑫的哪一句部分我是不是说的太过模棱两可了,抑或是说这句话根本就让我们彻底断联了可以发展的下文。

手机嗡嗡的震动了一下后便弹窗出一条信息来,上面赫然是朱志鑫的名字和紧随其后的一张小猫表情包,颇有些幼稚的一笔一画着手写体的配字,不免让我有些暗自咂舌,没看出来他还是这样的人,果然,人不可貌相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回去后我反反复复的打开与朱志鑫的对话框,他的朋友圈已然被我里里外外翻了个彻底,半年可见的范围仅有寥寥无几的十几条,大多是随手拍的风景照和生活中的一些碎片点滴,关于他自己的照片倒是毫无踪迹。思索了许久后我还是在对话框里删删改改的发出一条:

“干洗钱就算啦,下次请我喝杯酒吧”

发完后便陷入无尽的忐忑中,我止不住思量着话语的妥当与否,显然我已经将话语的主导权交给了朱志鑫,并且在这种失衡的关系链中处于一种患得患失的地位。可明明这才是我们认识的第一步,但我甚至连之后的结局都提前设想好了。

朱志鑫回消息时已然是半小时后了,绿色的气泡框内所弹出的话语是一句:

『不好意思哦!我之前在洗澡,现在才看到!』

我放置在九宫格键盘的手指微不可闻的颤了一下,脑海里仿佛复刻般的上映着朱志鑫洗完澡湿漉漉的坐在床沿的样子,想象他被水蒸气熏陶的面孔,发间还残留着几许浴室的雾感,沐浴液的气息扑面而来,他身上若隐若现的皂角气大抵便是源自于此。

后来我便跟朱志鑫简单聊了几句,无非是那些一板一眼的问答式聊法,我的语言匮乏的致使我不得不延续着如此枯涩乏味的对话,但又无法跳脱出这样的空间条框内。临睡前我斟酌了片刻,还是将手指挪移向九宫格输入法的晚安两字中,踌躇间还是按向了发送键,随后便将手机往床头柜一扔,把被子蒙过头顶沉沉睡去。

夜里做了一个梦。

梦到朱志鑫对着我弹贝斯,他的手指长而细的穿梭在贝斯的弦间,青筋覆着在他的手背上一路延伸到手臂处,他的皮肤白的有些薄到透明,青蓝相接的融汇在皮囊的表层,让我想起青花瓷的纹理,也是如此。朱志鑫弹贝斯的时候很专注,有时还会哼上几段旋律,单调的音节随着唇的闭合涌出,他红到烂熟的唇洋溢着一种果实般的脆生生,这样的景象在我眼前逐渐放大,直至跃升到我视网膜前。

第二日晚上我照例去酒吧看朱志鑫。

他今天的演出结束的很早,酒吧里的人甚至还有些寥寥无几,我还在位置上刷着前两天没看完的小说时朱志鑫却悄然而至了。他拉了个椅子在我对面落座,随后招呼了服务员点了两杯柯梦波丹,随后抿唇笑了下跟我说:

“好多人都说这款酒好喝,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酒就点了这杯,度数低,不容易醉的”

端详了片刻服务员拿来的酒,洋红盛在杯中显得愈发灼眼,我握着杯壁尝了一口,泛酸的蔓越莓味混着一股柑橘气在舌尖迸发着弥散开来,滚到喉间又是一种回甘的甜,但却密织的蛇行在我的胃囊深处,漩涡般的将味蕾也氤氲出一种酸涩的味道,令我不由自主的联想到昨晚那个晦涩到爱昧不清的梦,梦中的身影与此刻坐在我眼前的面孔重叠,却只是如虚幻般缥缈的假象罢了。

我们并没有在座位上闲聊很久,只一会他就被人叫去不知做什么了,临走前朱志鑫还颇为歉意的跟我说下次再聊,这次有事要先失陪了。

万年不变的礼节贯彻在他的骨子里,同样与之相对的便是横亘着永远一成不变的疏离,也就意味着我们的关系从来没有更近一步的机会。

但我也仅是佯装着笑意告诉他没事,除此之外便全无了。我有些颓丧的坐在位置上,招手喊了服务员又上了两杯柯梦波丹,酒的口感不曾变更,

都市的光影摇曳下永远不缺这样的酒,可我要的是穿行于田野间的湿地,钢筋水泥触及不到的柔软,大都会离我太远了,离促进我人体新陈代谢的酶也显得泛善可陈。

我在角落枯坐到一点半,服务生的拖把生根到脚底下事外才堪堪反应过来自己待的太晚了,怀着歉意道了一声便拎起包往外头的大门处走去。

再次经过那条漫长如肠道般狭窄而又空落的甬道,踢踏过无数玻璃酒瓶,烟蒂,废纸巾,身后的灯光渐行渐远,暗的快要把我湮灭在这灰紫如淤青般的创口中,我这才发现倚在墙根的一个人。

朱志鑫仰着脸靠在光滑的墙面上,走廊闪烁的灯吞吐着他面孔的棱角,浮动着他本就薄到透明的皮肤上印着的茜素红,像是被火舌舔舐的燃气灶一般熠熠生辉。我猜想他是喝醉了,至于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那我就无从而知了,他只是静静的滞在那里,如同中世纪的壁画一般镶嵌着一种静态的平和,那些被描绘的表情皆是如他一般冷而不可及的,更衬的我们像流动在两个空间的人一般。

我走过去,轻声问他是喝醉了吗。

他摇头,刘海在眉间簌簌的晃动,像落水的猫科动物一般。但他显然是醉了的,于是我提出送他回家,问他地址在哪里,他不语,嘴里模糊的哼歌,喑哑而模糊的像是老旧留声机传来的靡靡之音。我说你要住酒店吗,他微眯的眼睛突然睁开,缓缓的吐出一个不的音节来。

我真的拿他没办法。

最后我说,去我家可以吗

朱志鑫没说话了,只是垂着头玩他裤子上层层叠叠的拉链,拉开时露出里头包裹着的皮肤,紧实的藏匿在不轻易显出的衣物中,沙沙的仿佛织布的纺锤,分不清哪块才是最原始的部分。

等车的时候我们蹲坐在酒吧的门口,活像是无家可归的青少年男女,偶有路过的车流和卷闸门关上的声响,路人很少,醉鬼挺多。

朱志鑫有些昏昏沉沉的,头不住的打着节拍,起起伏伏的像大本钟一般摇摆,软绒的发披着风鼓动着,让我想起那些鸟儿衔成的窝巢一般柔软的样子,我没忍住趁着他低头时探出手捋了一把,

意料之中的手感和温暖。朱志鑫兀的转醒了,指着手问我为什么摸他头发。我无力辩白,有些惶然的回答说是因为它们看上去手感很好的样子。

紧接着朱志鑫笑了,先是由抿唇的小括弧再到完全咧开了嘴,牙齿排列在他的口腔中紧密的此起彼伏,像是海滩上的小贝壳一样。

上车后我看着窗外。

夜是静谧的黑,月是全然的亮。

月亮好像永远这样,亮也没用,没用也亮。

朱志鑫头枕在窗玻璃上,静电摩挲起发的吸附,黏稠的攀附在玻璃壁上方,外头的路灯有些昏黄的映射出他面孔,鼻梁处是漆过的红,苹果皮的纹理一般丝丝缕缕。

就在这时,我兀自说了一句话。

“今晚月色真美”

朱志鑫偏过头来看我,他的眼睛里流泻着一种光波,像是素描人像画中特意被硬橡皮擦出的高光一般锃亮,他的睫毛细密的拂在眼角,眼尾晕出一种潮湿的色彩来,仿佛冬日里呼出的雾气一般在空气中进而弥散开来。

“月亮一直这样,不是吗”

我的家只是一个几十平的出租屋罢了,一室一卫挤在这沙丁鱼罐头般的空间中,像极了腹腔中所包含的各种消化器官,也是如此拥挤的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终年涌动着。

我去房间内找了一套最为宽大的T恤衫和裤子递给朱志鑫,他接过衣服后问了我一句——

“晚上我睡哪里”

我缄默了片刻,这看上去实在太像我处心积虑谋划的局面了,如此的顺理成章,将醉酒后的他邀请来我家,多么美其名曰以道德和客气的名号所做的腌臜事,仿佛是将我梦里的一切具现化了一般,可却在这顿然间令我如坐针毡。

“挤一挤不介意吧”

朱志鑫随后说道。

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快得又像在赛道上驰骋,擂响着鼓噪的节拍,这一切不真实的比之梦境还要令我头晕目眩,心跳声几欲涨满我整个耳道,使得我快要听不清自己嗫喏着的回应。

洗完澡后的朱志鑫坐在床沿擦着头发,水滴浸过他的每一缕发丝,化作人工雨洇湿我的床单。

我忐忑的缩在床上的一隅,机械性的上下滑动着快要看吐的同一个界面,实际上慌乱感已然呼之欲出到一个境界,我攥着手机外壳那层硌手的塑料凹边,勉力维持着指关节不要颤抖。

朱志鑫擦完头发后自然而然的靠过来,床板的部分轻微的颤动了一下,我甚至可以无比清晰的嗅到他身上我的沐浴露气息,柑橘味的香气缠绕在他身上,渗透进我每一口呼吸的空气间。他的手指滑过被间,掖住被角往上提了几分,却在无意间摩挲过我萝露的腿部皮肤,生涩而带着薄茧的手指拂过的那片肌肤像是磨砂的布料一般泛起一层异样的神经反应,我在心里默默的打了个寒颤

关灯后我们并肩躺在床上。

我实在睡不着,床极其狭窄,压根容不下两个人的空间,更何况朱志鑫长得又高,几乎是一翻身我们俩就要紧贴在一起的程度。我只好咬着被角隐忍着呼吸声,尽力不让自己挪动分毫,后来不知怎的也慢慢睡着了。

我再次梦到了朱志鑫。

这次的梦仿佛是在延续之前的未完待续,在梦中他褪衣服的动作很利索,往上抬手的姿态仿佛速写课最好的模特范例,可他褪我的衣服时却很轻柔,缓和的似乎在剥一颗豆子的外皮,重重叠叠并进,直到豆子展露出青涩的内里来,随后是俯身的动作,他的发密密麻麻的刮蹭过我的皮服表层,如同一个个细致的纹般致使身体趋于麻痹,

从脖颈,锁骨,胸口,小腹,腰肢,双腿不断延伸。

好像出汗一样把全身上下都蒸熟透了,每一个毛孔都被拂的痒丝丝,争先着鼓动着内里的神经欢呼雀跃,最好的鼓点在什体里击打着,深深浅浅的航行,比节拍器还要烂熟于心。朱志鑫的脸平行在我的视线上方,发间的阴翳使得他蒙着一层锐意的狠劲,连带着每一次横充直庄时汗水的滴落模糊着我的眼眶。没有任何支点可以掌握的我只能紧紧攀附着他的肩膀,他的气息都漫着一种糜栏的潮热,手指垫在我的后脑勺下,穿插在我的发间丝丝麻麻。沉郁顿挫的穿凿着我直至瞳孔涣散成一片模糊的塑料膜布,最后淅淅沥沥的破开,只留有一声轻微到不可闻的哼鸣。

我猛的醒来,只感到浑身汗流浃背,是因为之前做的那个令人赧然的梦吗

朱志鑫自然的往我的方向一动弹,我就感觉他的身体温热的触及过来,带着一种烧烫人的灼感,我想到之前的梦,没忍住乍然颤抖了一下。

“怎么了吗”

朱志鑫问我,他的声音如同两块布料摩挲发出的声音,在无声的夜晚有种诡谲的黏稠湿滑。

他起身欲要开灯察看我的状况,我连忙慌乱的按住他的手,交汇的温度和骨感的起伏在我掌心传递着,我实在害怕他开灯后看到我红的不正常的肤色,此时此刻的情境使得我感到莫名的羞齿。

“没什么,就是刚刚做了个奇怪的梦”

一阵寂静后朱志鑫兀的轻声笑了下,我感到愈发的惶惑不安了,连带着此前交触的手也仿佛冷水浸泡过后泛着异样的高温,我只是咬着下唇有些尴尬的问他有什么好笑的。

“原来你以为那是梦啊”

说真的,我现在的羞耻感仿佛已然攀升至一个顶峰,更何况朱志鑫甚至都没有用一个疑问句,而是全盘的肯定语气,陈述着这个早已显露无疑的事实,我感觉自己现在就是一只被烫到熟透的不能再熟透的虾子,高热遍及了我的全身,体表蒸腾着一种与夏季暑热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温度,致使我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那要不要再帮你回忆一下”

朱志鑫的声音覆着在我的耳旁,呼吸裹挟着柑橘味的沐浴露,传导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神经导向,使得我的身体激起奇异的化学反应,最高效的催化剂如约而至的参与了我此刻的身体机能运作,仿佛此前所有的新陈代谢都被按下暂停键,只为了这一刻而服务,在我的身体里交由着前所未有的生命活动,每一个细胞都在沸腾喧嚣,我患得患失的那些酶,在朱志鑫诉诸出的那一刻,尽数回到了我的身体。

*年龄差设定

*一发完9k字

“空气潮湿而你我都寂寥”

01.拉头

“也没什么啦,主要妈妈和阿姨现在有点事抽不开身,能不能去接一下阿姨的儿子放学呀”

我脚下的步...

一下地铁便看见熙熙攘攘的中学生雀跃着追来赶去,清一色的蓝白棉质校服显得他们朝气蓬勃,可惜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闪身避过几个横冲直撞的男高中生,将行李箱堪堪打直方向往校门口走去,一路上几乎都是周五早早放课的学生,鱼贯着穿梭过我身旁,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能在长相并无几的学生中找到我需要接的那个男生。

说好要发给我作为辨认的照片迟迟未通过讯息传达,想来大抵又是我妈沉迷于麻将忘了本该做的事,便只好在校门口漫无目的的等着。来来往往的学生偶有对我投向好奇目光的,但我只有尴尬回避了,手指绞作一团只期望快点结束这份痛苦的差事。

思绪抽离出体外的间隙,几辆张扬的摩托车停在我跟前,领头的几个显然是放课不久的学生,机车风的皮衣外套里还套着蓝白校服短袖,他们将车刹住后朝我吹着口哨招呼道,问我拿这么重的行李箱辛不辛苦,要不要他们载我一程。

我面上没应声,心里无语到极点。

不然怎么说青春期的男孩讨人嫌,光是彰显存在感这一点就令人颇为无奈了,偏偏我还有要事在身不方便与他们多计较,于是只是礼节性的摆手说自己在等人,就不必了。

他们并未就此罢休,其中两个男生顺势做了个潇洒的姿势跨下摩托车,凑近我挤出夸张的表情,用有些下流的语气调笑道:

“姐姐不会是在等你的小男朋友吧”

我垂着眼没回覆,在心底拼命告诉自己要冷静冷静,拳头攥的死紧忍着没舞到这群小男生面孔上的冲动,好在出门在外已被社会打磨的学会人情世故,情绪隐忍而不发已是我能做到为数不多的体面了。

话音刚落这群男生便笑作一团,作捧腹状前仰后合的踏着脚。已有不少学生扭头朝这边瞩目,更有甚者还预备着掏出手机来录像。我感到一阵头痛,所有人的目光如炬般霹雳在我脸上,耳廓都缓缓灼烧起炙热的温度,比六月的暑气还要难耐的使我呼吸困难。

“哎呀,别作弄她了,没看出来人家不情愿吗”

身后适时的响起一个声音替我解围。

还未来得及转身去寻觅那人的脸,裸露的手臂便先行触碰到棉麻制的衣物布料,针织物细密的攀附上我的静脉,于血管连接的皮肤处静谧的颤抖,无声的安心感于空气中传导,心里升腾起一种冥冥之感:即使我不用回头去望来人的面孔,也知道他会助我从这场困境中脱身。

那几个不良少年的面孔皱缩起来,领头的男生蹙着眉朝地上啐了一口,骂了声怎么又是你,真没意思后便招呼着身后一帮人跨上摩托呼啦啦的飞驰离开。

我还有些怔愣,寻思替我解围的人看上去还有些话语权,如此轻松就震慑住一帮不良少年,

等等,他不会也是个不良少年吧。

有些惶恐的回头望去,对上一张沉静的面孔。

在晌午曙光的照耀下,只有一轮模糊到高噪点的晕影眩目着裹挟我的视线,初夏的光形状并不似盛夏的爆裂,只是围绕着一层瘠薄的纤维组织般无边界的流淌着环绕,将这张脸上的五官烘托的仿佛白昼的石膏像一般界限分明着陷在明暗交界线中。

“姐姐,你还好吗”

我这才如梦初醒般回温,迷蒙于我头脑内瓦解。

我正预备着跟他解释自己没事,密织在拉链中的手机却兀的嗡鸣着振动起来,我不得不先掏出手机来查看讯息。

照片里的男生不就是站在我面前,

此前替我解围的人吗……

02.链齿

好吧,有时候确实得感慨下命运的巧合。

送他回家的路上,我向他解释了来龙去脉,他起初看上去有些怔怔的,但偶尔便旋即为这误打误撞的巧合而发笑起来。他用手比划着告诉我他的名字——朱志鑫,一种莫名的似曾相识感再度萦绕上心头,但始终想不起来这种恍惚的熟悉感从何而来,没等再细究便已步行至朱志鑫家门口。

我本想就此回去,朱志鑫便说可以在他家待一会,毕竟之前给我造成了不小的困扰,怎么说也得补偿我一下。我感到有些好奇,便笑着问他怎么个补偿法。

初夏的蝉鸣几乎遍及各个角落,将酝酿着睡意的人们昏昏沉沉的大脑搅合的永无安宁之日,小区里的栀子树开的正是繁盛之季,恬淡的气息仿佛香薰精油滴坠在枕巾上般环绕着我的鼻息,漫长的静默后我望见朱志鑫的发隐匿在叶片下方,青色仿佛跳进了他的血管中一般恣意的流淌着青春与生命的气息,一切都是由青,蓝,红交融着组成,青的是叶,蓝的是楼层遮掩不住的天空,红的是在他说出秘密二字后我陡然间转红的耳廓。

进了朱志鑫家后他给我换了拖鞋,那双拖鞋头上镶嵌着蜡笔小新的卡通图案,看上去有些不符合他这个年纪的幼稚感。我忍不住抿唇笑了下,但还是抑着没笑出声,随着他进了客厅。朱志鑫在冰箱里翻找了片刻递给我一瓶冰镇过的汽水,告诉我遥控器在桌上想看什么都行,接着便迈进了厨房开始捣鼓。

我张望着半开的玻璃推拉门内朱志鑫的身影,问他在做什么,他手中没停下动作,只是略微偏头回答我说他在准备晚餐招待我。这是我所没想到的,顿然间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便主动提出自己也来帮忙。

刚将削了皮的青瓜码放在砧板上预备切成丝,结果如我所料,切的歪歪扭扭不说还不当心划破了手指。血液丝丝缕缕的渗入砧板上青瓜的翠色间,濡湿了那原本融洽的色泽,仿佛即将完成的画作被颜料碾过浓墨重彩的一笔,我下意识的想掩饰,将割破的指腹藏进掌心想继续佯装若无其事,不愿给朱志鑫添太多麻烦,却还是被他敏锐的有所察觉。

他的脸色看上去有些雾霭沉沉,在偌大的白炽排灯照射下荫蔽却未减分毫,只是向我做了个伸手的动作,闷着声问我手怎么样了。朱志鑫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与那启动的油烟机鼓噪的嗡鸣,客厅冷气的轰隆交织在一起,却令我的心脏鼓胀后又颓然的皱缩紧。我有些惶恐朱志鑫的后续反应,他看上去有些风雨欲来的意味,簌簌的刘海将他的眼通通掩埋在阴翳下,我实在担心他因为自己搞砸了事情而不悦。

可朱志鑫什么也没说,他只是细细端详了片刻我那汩汩流血的手指,连视线都黏着于其上,几次三番拭去那涌出的血都未能彻底止住。朱志鑫便匆忙转身去客厅翻找着,紧接着仓促的赶来用纸巾垫在我的手指下方,在那里缠绕了几圈后轻轻打了个蝴蝶结。他的手带着些此前浸泡在凉水中洗菜的冷意,在我出血后发烫的皮肤表层摩挲出一种奇异的战栗,连手腕都下意识颤抖了一下。

“诶,我之前捆扎东西也喜欢打蝴蝶结来着”

为了打破仿佛抽干空气的静默似的,我生硬的转移了话题,顺带偷偷观察了片刻朱志鑫此时的神情,他看上去并没有生气,只是徒增了几分莫名的焦虑和隐约自责的懊恼神情。

“这是小时候有人教会我的”

我没再继续追问下去,这下便不敢在厨房添乱了,我乖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但仍然有些心不在焉,吃饭时亦是如此。朱志鑫垂着头拨弄碗筷,饭粒黏着在银制的筷子底端,像流泻的晶体一般散乱着无序。

“是我做的菜不好吃吗”

我慌忙摆手否认,捏着筷子夹起一片水煮鱼囫囵的咀嚼起来,溢的两腮都盈满,以示我并不反感朱志鑫所做的菜,他看上去有些抑抑的欣喜,便又往我碗中送了几筷子菜。

去到他房间内,里间很整洁,没有过多的陈设。

他将试卷展在桌上摊开,我细细的翻看了一遍,给他讲解起来。朱志鑫听得很用心,连发丝也循着头部的晃动而摇曳,台灯的光垂坠着盘根错节在他的面孔上方,连笔芯流泻出的墨汁都淌着一种柔和的意味,我感到口腔内侧的龋齿开始松动,弥漫在内壁的地震波长狭窄的荡开,我甚至无法全神贯注的将视线集中于纸面,字体都在跳舞,不再整齐的码放于原有的条条框框中。

我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几次三番的将眼神落在朱志鑫面孔上后我感到一阵难掩的愧怍,实在是不该这样心猿意马。可是我还是忍不住在脑海里填塞上属于他的图像,他曝露出那流畅的肩颈线条,工笔画般一撇一捺都蓄着锐意的五官,还有他俯在桌前毛茸茸的发顶,像哺乳动物柔软而蓬松的皮毛,我儿时在乡下与一个男孩豢养过一只小猫,也是如此的软绒,挠它的肚皮还会发出咕噜咕噜的满足叫声。

我感到诧异,自己居然把朱志鑫与一只猫联想到一块去,如果朱志鑫真的是猫,那也该是一只大型猫科动物吧。会是什么呢,是雪豹还是欧亚猞猁

天啊,我不该再胡思乱想了。

笔尖沁在白纸上溢出一道过于浓墨重彩的洇痕。

朱志鑫忽的低了身子俯到桌面下,我甚至都未注意到他为什么这么做,但却明悉的感受到一双手冰凉的指关节勾到我的脚踝,连着那块凸起的骨头似乎也惊异的瑟缩了一下,冷气很足的室内里我竟无端的感到一股热气莫名的蹿升起来,只能把这种诡谲的反应都归在夏天这个肇事者身上。

一定是房间泄进了外头的热气,一定是这样。

空气仿佛被抽干那样静谧起来,朱志鑫还埋头在桌下,他的发丝时不时蹭过我裸露的体表,我感到自己避无可避,那些宛如毛毡一般细密的,栀子叶片似打着旋的发团簇着在力的作用下倾斜向我。

我不得不及时起身,询问朱志鑫怎么了。

他这才从桌下钻出来歪着头望着我,睫毛轻覆着眼下的阴翳,上目线与我平视着。我仔细看时才瞧见他手里捏着一只黏上了些许灰尘的水性笔。他轻轻吹掉那些飞絮似的尘埃,然后凑近我,呼吸仿佛漫步在干涸河床的原野风一般若有若无,在挤满了冷气的环境内有种说不出的暧昧。

“姐姐,你耳朵好红”

我用手朝着脸扇风,装作无意的撇开无处安放的视线,然后挪回了偏移了大半位置的凳子继续若无其事的在草稿纸上涂涂改改。

“啊……应该是热的吧”

这个解释显然有些苍白无力。

室内的空调显示在十七度的指数,此刻依旧在噗嗤噗嗤的冒着冷风,缎鸟羽翼一般的拂向我的脸庞和身体,那些被含化了的气体吞吐着我体表的微微战栗,直到胸膛内的振动略微平息。

回家时我妈问我跟朱志鑫相处的如何。

我往久违的沙发上一躺,面孔陷在柔软的填充物中,连鼻腔内都尽数是软质聚氨脂泡沫的味道,说话时的嗓音也像压在填充物里层细腻的气孔一般闷闷的积蓄着潮气。

“还好吧”

我妈还预备跟我说些什么,我却拒绝再听下去了,逃也似的逃回了房间。

03.上下止

待我察觉到自己对他的声音有些依恋已然是后知后觉的事了。

他问我有没有兴趣去玩密室逃脱,我向来有兴趣尝试新鲜事物,于是便一口答应了。

朱志鑫老远就伫立在密室门口冲我招手,他今天穿了一身黑,像是铅洗过般浇筑着灰蒙蒙的雾霾感,但却显得他整个人有种说不出的凌厉。但是当他看着我轻轻笑时那种阴郁又被恰如其分的化开了,只有唇角咧开的弧度,圆润的龈齿饱满的排列组合,还有他弯弯的眉眼,和身上刺绣般朦胧的皂角气息。

朱志鑫提前约好了场次,工作人员便已帮我们组好了人数齐全的队伍。我和朱志鑫走在最后两个,进场时每个人都被分到一个眼罩,对讲机里有指示后才能摘下。我们耐心的等候着时机,直到指令下达才堪堪摘下眼罩,密室里极为昏暗,声息也近乎全无,只有人们小声的交谈和空气中被无限放大的呼吸。

“你怕吗”

朱志鑫在我身后问道,他的音色很好的与这片漆黑糅合在一起,不分彼此的交替流淌着。我说还好,因为此前没玩过这个密室,也难以预先判断出自己会不会被某些环节所吓到,但隐隐的紧张仍然存在着,却不知是为了什么。

“我会保护你的”

他的话像黑暗中的金属一般潮湿着闪亮,被风声和心跳晾干,踩着拍子轻巧的化作直立行走的音符,在我胸口前赴后继的滚烫跃动。

我们一路翻山越岭踏过各种机关和坡道,时不时有工作人员扮演的鬼怪窜出来进行恐吓,伴随着尖叫和渲染氛围的背景音乐我们总算是走过了半程。队里时不时传来颤抖的叫喊,但独独我和朱志鑫不甚发声,但我却注意到有几次太过突如其来的恐吓时朱志鑫会攥紧我的衣角,连带着身体的骤然贴近,我甚至能感受到耳边游弋着他湿漉漉的呼吸和隔着衣物布料传导的温度。

唯一被吓到的一次是我们钻过一个铁质的机关,那里的上头悬坠着不少细密缠绕的蜘蛛丝网,我不幸被缠住上衣的拉链,朱志鑫耐心的在身后等我解开再往前走,我们并不着急赶其他人的进度。在我正集中精力解那些密密麻麻的丝网时,一张倒悬的面孔窜入我的视野范畴,这是猝不及防且始料未及的,我下意识往后瑟缩了一下,直直的撞上身后的人。

朱志鑫没有躲闪硬生生接下了这突如其来的冲击。他用手护着我险些碰到铁栏杆的头,我一半的重量都压在朱志鑫的身上,牛仔裤碰上他短裤下冰凉的小腿,我在昏暗中有些找不到方向,但心里无比明晰的意识到这个姿势的尴尬和羞耻,慌张的想要找到平衡感直起身子,却一次又一次跌倒后碰触到朱志鑫的肢体,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暗中绊了我一跤似的。

拳头大小的心脏仿佛爆裂在宇宙一角的陨石撞上行星般摩擦出无比热烈的火花来,那仿佛行星坍塌的热度几乎要穿透我的整个宇宙,连全身都难以自制的泛红炙热,我的发顶搁在他的下颌处,巨轮触礁沉没般融化坚冰,连我的呼吸都碎裂一地,不敢喘息也不敢呼气,只有无尽的屏气,仿佛自己是位于深海的溺水者一般。

朱志鑫关切的问我还好吗,说话的同时气体淅淅沥沥的浇筑了我一身。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他发烫的目光带着金属般的润泽,似乎要吞没我浑身的色彩般的无机质光芒于倏忽间刺穿我的面孔,凿在心脏深处迸出裂痕。

我无助的低声问他能不能扶我一下,

好像起不来了。

朱志鑫笑了一下,空气中只荡着一点若有若无的气流回音,混淆着笼罩我全身的耳鸣一同响起,我咬着下唇拼命告诫自己忍住想钻入地缝的尴尬集中于眼前的事。

“可是,姐姐坐着我的腿了,我也起不来”

想死的心都有了。

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羞耻和尴尬,但还没忘略微腾挪了姿势。朱志鑫便顺势起身,他的手搁在我的腰间,若有若无的碰触仿佛带了点暧昧意味的揉捏般隔着衣物布料洞穿我的皮肤。他略一施力便将我扶了起来,我这才如释重负的逃也似的逃离这片令我几欲羞愤至死的地方。

后来的事便有些一概不清了,只记得自己一出密室就匆匆告别谎称有事,极为不体面的把朱志鑫留在那一个人做了逃兵怏怏离去。但心脏仍旧鼓噪着不肯平息这场只属于我的兵荒马乱,用冷水洗了一趟澡后才堪堪捡回了一点为数不多的残存理智,裹着浴巾在床上从头到尾滚了一圈,拍打着脸颊告诉自己要理智,但最后斗争结果还是在键盘上小心翼翼的敲打着措辞跟朱志鑫道歉解释自己先行离开的原因,希望他不要介意。

屏幕那头的气泡框倏忽间弹出一个流泪猫猫头的表情,紧随其后的是一句话:

『那就约定好一定要来哦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04.锁

舞社表演那天我穿了身白裙,既是要捧场当然不能失了体面,思前想后还是这套较为正式一点。早早的前往场地等待朱志鑫,他已然在后台排练了许久,身上穿了件红色的连帽衫搭着黑色马甲背心,这样的色彩搭配仿佛流失在夜色到来前那轮红日般奔涌着生机,而下身靛蓝的阔腿裤则像混在潮汐中的月,垂坠的飘带随着他动作亦起起伏伏,看上去颇有节律感。

我在不远处看得有些愣神,直到朱志鑫结束完练习我才堪堪回神。后台的光线很饱满,映衬的他所出的汗都熠熠生辉,折射在他的颈部,锁骨,尺骨处溢出波光粼粼的弧度来。他显然是做了精心的发型,头发被烫的愈发蓬松柔软,像薮猫高耸的耳那般拢着一种曲折的感觉。

我对他道了声加油,他笑着点头说他会的,眼睛弯弯着仿佛我所拥有的余光中被裁切出的别具一格的那部分,缓缓晕染开一片令我的语言都停滞生长的间歇,我感到耳廓又开始微微发烫起来。

他在台上的舞蹈很利索,动作流畅,连发力都是如此恰如其分,表情亦是全然投入其中为这支舞蹈服务,周围四溢的雾气装置萦绕着他,将这幅场景定格刻画成古希腊神话的纳西索斯一般,台下沉寂着将目光聚焦于朱志鑫,而台上的氛围已被烘托到高潮,随着音乐的起落他仰起被火红的衣服所捆束包裹的颈,坠下身来结束这场舞蹈。

台下掌声雷动。

我鼓掌之时无意间碰翻了放在一旁的汽水,这是我本想等舞蹈结束后分给朱志鑫的,此刻却尽数泼洒在身上洇湿成浓重的水渍,带着色素的活跃沉甸甸的荡漾开来,归还它原有的自由姿态,可这却令我不太自在了,我不得不先行去更衣室处理这突发的意外。

鉴于他们租用的舞蹈场地没有洗手间,更衣室也是男女通用的,所以我只能迅速的将裙子褪下身用湿纸巾擦拭掉那些沾染在胸口的浊渍,而裙摆处的我打算离开时再找洗手间清理,哪料得将裙子套回身上后却尴尬的发现,似乎是拉链卡住了还是不知什么原因,连衣裙的拉链一直暂停在一个位置,上不去也下不来。

我用手费力的伸向后背够那金属拉链,企图找出令它卡顿的原因,但始终无果,思来想去还是得将裙子褪下来再做处理,正欲剥离之际外头便响起了敲门声。

“姐姐你在里面吗”

我慌张的应声,身后的拉链被我用力拽了一下,堪堪刮蹭到裙子所包裹的皮肤,疼痛迅速蔓延,令我下意识吃痛的叫了一声,仿佛被踩到尾巴的小狗那般不由自主的哀哀嚎叫,生物的共通本能在此刻彰显无疑。

“怎么了吗——”

我对着门外解释自己是因为此前裙子被弄脏所以处理了下,没想到再穿回去时拉链出了问题,像上锁那般卡滞了,所以才陷入了如此窘境。

朱志鑫有些焦灼的告诉我外头几乎不剩什么人了,他也是在快散场的时候问了其他人才知道我结束时来了更衣间,而现在又在门外耽搁了片刻,不出意外只有我和他两个人了。

“那你有多余的可以遮一遮的衣服吗”

我确实没有,只能如实相告。

停顿了许久后仿佛世界的声音都消逝,只有排风扇无机质的旋转轰鸣。朱志鑫的声音这才缓缓响起,仿佛是从门缝处一点一点挤进来的那样,将字音都压碎着吞咽的生涩不清,又像从树根下传来的那般,穿梭过成片的枝枝蔓蔓漂浮着抵达我的鼓膜内侧,平静而和缓的碾碎沉寂。

“我可以进来帮你吗”

朱志鑫说的很轻,像是在征求我的同意般恳切,但确实眼下的我别无他选,所以这本该是一个肯定句而不是问句,但朱志鑫却选择用了这样的方式尊重我。

我的回答也很轻,我说可以的。

话音像是分子在空气中重新构成游离,微不可闻的颤抖着叹息,我感到攥着衣角的手随着朱志鑫脚步的愈发临近也慢慢收紧,仿佛这是独属于我的羞耻处刑曲。

朱志鑫的目光似乎没有落在其他地方,只是专注在那处卡滞的作怪拉链上。他跳舞完急后剧蹿升的体温攒着与初夏一般的热意,滑过我的脊背,肩带,肌肤和骨骼,伴随着心旌摇曳缓缓抵在拉链的位置。带着薄茧的手指被我的感官细胞微妙的捕捉,蔓生的在我裸露的背上若有若无的摩挲着,但仅仅是依靠着拉链的衔接,多一分都没有。

我感到心里的枝叶疯长,像是要盘踞出地表那般毫无头绪的横冲直撞,土壤都溃不成军,纷纷为那即将生成栀子树一般的巨物让道。炎夏斜斜的穿凿进我的胸膛,令我感到那热烈的汹涌澎湃,

肢体接触无疑是这暧昧的最好发源地。

朱志鑫仍在全神贯注的处理那条拉链,用着超乎寻常的耐心,我感到后颈都有些仰酸了,便左右不安分的晃动着脑袋企图以此缓解不适的感觉。

朱志鑫兀的凑近我颊边说道:

“姐姐,你这样我该怎么专心呢”

我一下子便正襟危坐着不敢再动弹了,僵直身子维持着有些麻痹的姿势,视线流溢在前方散落的杂货箱前,用眼神数着箱中所堆放的小玩具以期缓解我的紧张感。朱志鑫似乎看出我的坐立不安,便主动与我谈天分散我的注意力,他的目光落在那些零落的玩具上,同我讲起他小时候的事来。

以前的他并没有现在那么瘦削,在上幼儿园和小学初期那会别人都叫他小胖子,他穿衣服总是会把拉链撑破,渐渐的他就不爱穿带拉链的衣服,生怕被他人耻笑,他一度以为自己会生活在如此阴霾中永无天日。直到那年放暑假回乡下老家,认识了一个比他大点的女孩,她不会因为那时的他是小胖子而取笑他,而是耐心的开导他,告诉他要自信。有时他穿了带拉链的衣服若撑破了女孩便会帮他在拉链处系一个蝴蝶结,这意味着他总有一天会完成属于自己的蜕变,从茧化为蝶。

“所以,回忆起来了吗”

朱志鑫将那凝滞的拉链重新拉回顶端,

将我的记忆也随着拉链的复原而一道溯洄过去。

回到十岁那年的初夏,那个在漫长的岁月中流离失所的曾经回忆,伴随着蝉鸣和燥热泯灭在我脑海中的时节,长满杂草和一望无际水田的乡下,那个追赶在我身后的小男孩,枯竭在我记忆中的一声声姐姐,蹁跹的蝴蝶结与冷调的金属拉链。

我感到那些碎裂的话语随着吐息一同溺毙在胸腔,那本该被我所回忆起的儿时记忆,湮灭在日常繁杂的琐碎中被逐渐淡忘,长大后被磨平了棱角和性格,我一度变成了圆钝而麻木的大人。

朱志鑫把我攥紧的,拢和的手掌轻轻摊平,五指交叠着在那里投放下一个小小的物件,我将视域停放在那一隅角落,那平静而暗涌的缝隙内静躺着一条拉链。

拉链看上去已有些年头了,陈旧的仿佛废品处理厂才会有的玩意,生锈的金属拉头覆着暗赭的色调,衔接的链齿部分已残缺不全,连上下止都再也无法闭阖。但这腐朽的物件却在白炽灯泡的照射下凸显的格外明亮,镀着薄膜似的光泽般熠熠生辉,仿佛还原回了它曾经有所作为的时刻,尽其所能的绽放属于它的最后光彩。

拉链本该有着金属的冷意,却被朱志鑫的体温暖成了一片滚烫的洋流,倾泻在我掌心衔接它与触觉神经和流淌着的血液,汇聚成相融洽的温度。一颗如昼般的恒星毫不犹豫的将我的宇宙给解封,即便北大西洋暖流也无法将摩尔曼斯克再度变成不冻港,令我流亡的心脏无比剧烈的振动起来,那振聋发聩的声响像是永不落幕的太阳那般冉冉升起,宣告着曾经上了锁的拉链被开启。

拉链解开了,你和我都是。

*颠三倒四的神经病文学随便看

*一发完5k字

“你走后,泄了一地的爱没人要”

有时候我会感觉自己记不清朱志鑫,他给我的印象很模糊,很奇怪。你有在梅雨季做过梦吗,伴着潮湿的雨雾入眠,醒来周围都是湿的,不是雨水,而是眼泪。

就像我很多次从梦里醒来,手臂都会下意识绷紧,掌心不安分的四下摸索着,我总以为会碰到谁,结果没有。粗糙的海绵垫子,僵硬的旅馆铁艺床,洇开霉斑的发黄枕巾。身边只有一条旧旧的校服外套,被洗衣机掏破了一个洞,无助的躺在我身旁。

但我还是没有买啤酒,理智战胜了欲望。

兜里只有一盒抽剩三支的卷烟,于是我便含着烟,望梅止渴,画饼充饥般的靠尼古丁缓解喉咙的干涩难耐。手指在碎掉的屏幕上接着飞速打字,玻璃碴子也觉得很美丽。

房东跟我说,你需要自己买一张床,因为他要留着那张床。其实我想问他为什么的,但是成年人的世界里没有那么多为什么,大家都很默契的不会问。烦躁渗透到脸上,不安感开始弥漫,这样真的很扫兴,但我无计可施,随后我咬着手指按屏幕,问他什么时候可以来看房。

对面回消息有点慢,感觉像是一个字一个字嚼出来的,他说都可以,随我。我讲就周六吧,语气很生硬,因为一张床的缘故我显出那种冷漠的姿态来,体面是稀缺资源,我现在只想出口恶气。

消息框抖出个好来,他讲周六见。

我把手机扔掉,有种忐忑却如释重负的矛盾感。身体里泛起久违的疼痛,从腹部蔓延出的挤压与不适。这种对话模式很奇怪,中学的时候我跟人拍拖,恋人对我说过一模一样的这句话。

他手指受过伤,平时打字很慢,因为每次考试不好就会被两根筷子掐紧手指,绞成紫紫红红的模样,连握笔都颤抖,也很难堪。所以一年四季他就干脆把指尖兜在袖子里,或者插进肥厚的校服口袋中。别人以为他在扮深沉,装轻浮,但实际上他只是想遮住自己有缺陷的那面。

我每次跟别人聊起他,聊到初恋,他们都会问我相同的问题,后来呢,后来怎么样?

我抬头望天,沉默一阵,

后来,后来啊,后来他出车祸,死掉了。

每次回想起这些画面,我的喉咙便很干,像生锈的水管那样,拧不出一点本该有的湿润液体。于是我索性就接连不断的咽唾沫,想象自己即将长出喉结,一个奇怪的,并不属于我的产物,好似只存在于幻想中的我人生的肿瘤。吞到后来,便也没有唾液了,但是旅馆里的水要三块一瓶,我已经很久没喝过瓶装水了。

你问我为什么不喝热水壶烧的,因为前天出门那会,在走廊看到保洁,她正用脚踩着被子面无表情的换床单,原本慈祥的面容千疮百孔。而敞开的隔壁房间里,大喇喇的晾着一只浸了袜子的热水壶。

周六是个被打湿的阴天,夏季无论如何都是黏腻的,不论晴雨阴,永远如此。我的喉咙还是很干,没有买啤酒,也没有买瓶装水。我想把庆祝的机会留到有落脚处之后,届时我可以痛饮,顺便一口气抽完三支烟。

新家离旅馆有一段距离,大概是换乘两次地铁线路,再倒两班公交车,然后步行五百米的丈量概念。前面怎样我倒是都无所谓,就是最后的步行路程很讨厌,因为前两天把伞落在旅馆房间外,结果他妈的被偷了。恶心的扒手,十几块的破塑料伞也要偷,我在心里恨恨的骂,不知从何时开始自己竟陷入了这般不论何事都要斤斤计较的田地,仿佛他们偷走的不是伞,而是我的人生。

但事实是,我确实什么也做不了,因为没有人会为一把廉价的塑料伞负责。这个世界有太多廉价的东西了,谁也不会关心他们的死活。

走到单元楼时我基本已经浑身被淋透了,后颈的发很沉,一绺一绺黏在皮肤上,裹进衣领里,很糟糕,很狼狈。我没有化妆,因为怕自己脸上被晕开的样子,那一定很难看,就像洗手台里的呕吐物那般。我讨厌呕吐物,所以也讨厌着那样窘迫而不堪的自己。

我敲铁栅门,敲了很久,从轻到重再到彻底的不耐烦。小腿肚泛起一次性攀上九楼的肌肉酸软,这使得我敲到最后不得不屈起膝盖,浑身坍塌那般疲惫的蹲着。

没有人应答,也没有人开门。

外面雨下的愈发大了,我抽了第一根烟。

楼道里漏进来的风声让我的打火机很颤抖,它比我更动摇,更心碎,更不安。好在最后还是释放了,把烟簌簌燃了起来,在湿漉漉的屋檐下温暖了我的身心。

我边抽烟边盯着那扇门发呆,把手处的锁孔像某个宗教符号,如老人蛀光了的龋齿,我很想粗暴的捅它,用一种充满戾气的泄愤方式。于是很自然的,仿佛被使役了那般鬼使神差的去拧把手。

随着生锈的铁皮屑烂在我掌心,它被打开了。

没锁门,蠢的可以。

它看上去很小,很窄,很局促,有种缺少了曝光的阴腐感。窗帘很薄,像眼皮透出血丝的那种色彩,绿油油的窗帘流出外面世界若隐若现的混浊来。屋子里到处都是被包扎过的样子,缝缝补补的痕迹很重。

正中间是那张我们交流过的,但不属于我的床。

我的心脏跳动的很厉害,很剧烈,几乎要喘不过气。毛毛的感觉从脚趾头钻上来,后颈已经湿掉的部分再度淌出了汗,昏暗的房间里被熄灭的记忆又燃起了火光。

这张床还是很简陋,很破旧,疯长着被拦腰截断的过去弥留痕迹。床单上的花纹很幼稚,甚至还有只眼鼻嘴都印歪了的蜡笔小新玩偶,灾难性的审美与那张面孔缝合到一起,肿胀成新生命。

房间里没有沙发,没有椅子,只有一张床。

我必须在那里坐下,这是不容抗拒的事。

我走到床边,摸索到它僵硬的边缘,硌在我皮肉间的微微刺痛感。起先只是坐着,靠在铁艺床的一侧,抚摸着棉质的床单,起球的枕巾,柔软的触感密密麻麻的涌向我,它们的质地很轻,却有种要把我湮灭的窒息势头。然后我俯低身子,用很别扭的姿态拧着腰去嗅闻这张床的气息,很奇怪,很似曾相识。紧接着我开始分辨,把所有的味道都抽丝剥茧,袋装洗发水,杂牌柔顺剂,块状皂角,小支牙膏……

最后我向后仰,躺倒在这张床上战栗着抽了第二根烟。烧焦烟草的瞬间整个世界都被撕开了道小口,在痉挛和发抖,低泣与痛哭流涕。

这张床是他的,是曾经他和我的。

中学时我喜欢他,喜欢到无可救药。

如果他是一块玻璃,我会毫不犹豫的用他把自己割碎,享受尽情的流血,疯狂的证明。我不害怕做那种事,我只害怕他连切割我都不愿意。

初恋长得很漂亮,打发的奶油那样柔柔的,轻飘飘的将我融化。但他其实看上去一点都不柔和,整张脸全是锐利的线条,静止的时候像开了锋的小刀,折射的弧光让我永远也看不清他面孔上的神情。

他最爱做的动作是抿唇,我最爱看他做的动作是抿唇后露出一个微笑。因为他总是很疲惫,蜷缩着拢起自己,感觉像是身体关节在阵痛,他有那么多说不完的痛。

中学的校服很肥厚,他的校服里甚至可以再钻入一个我。有时候我们接吻,他就把外套打开,让我钻进他很瘦削的身体里。我贴着他一条一条的肋骨摸到他的肩背,用面孔轻蹭他的鼻尖。他会喘息着捧起我的下颌跟我接吻,不轻不重的力度,呼吸里都是潮湿的味道。

我们没有做过爱,因为他不能脱下他的衣服。

我每次见到他都是很完整的模样,躯体裹在壳里,离群索居的贝类,长袖长裤,一年四季都是如此。因为他身上有很多痕迹,那些痕迹写不完,消不尽,闷闷的与他如影随形,循环往复。

我想我那个时候真的很爱他,我说什么样的你都没关系,你是残疾的我都可以接受,我爱你,朱志鑫,我真的真的很爱你。我哭着跟他说,眼泪洇在他的校服外套上,像烟头烫开的形态,爱原来是这般难堪的具象化。

他身上皂角的味道甚至都被我的泪水冲淡了,整个人都很模糊,很不真切。我只记得那天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吻了吻我的眼睛,把眼泪都吞下去,咸津津的味道覆盖了我的整个青春。

我以前总觉得需要有个过程,消化伤痛,消化回避,消化觉得自己不配被爱的忐忑与小心翼翼。青春期的爱是廉价的,因为荷尔蒙太过剩了,施舍给任何人都是一样的,我能这么爱他也能这么爱别人。但是后来他死了,我就再也爱不了别人了。

车祸是很狗血,很突如其来,很恶俗的戏码。

影视剧需要车祸,艺术文学需要车祸,但现实中不需要车祸。我总是祈祷自己走在道路上不要遇见血肉横飞的肢体与碎掉的挡风玻璃,不要看到悲欢离合的情节与四分五裂的撞击,但一切往往事与愿违。

我跟他说我带你逃吧,志鑫,志鑫,不要害怕。我学了驾照,借了亲戚的汽车,我们走好不好,逃离家庭,逃离暴力,逃离酗酒,逃离不确定的人生和未来。只要你愿意走,我们去哪里都可以。

我握着他的手,一遍又一遍的问他好不好,直到他说出那个好,声音很低,塌在风里。他抿唇,睫毛翕动,最后笑了一下,讲我们周六走。

周六的时候我去找他,凌晨出门在楼下小卖铺拿了一瓶啤酒,说结账的时候手还在发抖。我坐在潮湿的台阶上胃部刺痛,恶心,像是进针的感觉,自己的血被抽到另外的塑料管中,肮脏的干净的部分通通都混在一起。那是我第一次喝酒,喝完就吐了,呕吐物从我的人生里漂浮起来,让我在之后无数次后悔那夜没有把自己淹死在那堆腌臜中。

我在台阶上一直等到六点,天亮起来了。

我拎起包,脚下是碎了一地的啤酒瓶,碾过玻璃碴子时只留下阵痛叫,仿佛是我的人生,他的人生,向我发出的最后求救信号。

我开车去接他,等在小巷子里的他,弓着脊背环着自己的他,眼尾还有深深淤青和凹陷的他。我拥紧他,说没事的,我们要离开这里了。他回给我微微的笑,好像所有的笑都是一种,永远永远。神情还是那么淡,那么模糊,像做梦一样,他似乎真的太疲惫了,感觉连笑一笑都吃力。

我很怕我在这个时候就流眼泪,更怕我现在会吐出来,那瓶啤酒开始在我身体里发酵,让我的胃囊搅成一团,痛的注脚开始现出隐喻的态势。我忍住了,不幸中的万幸,我没有失控到做那些事,我只是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快要被抽干了。

把我们的包扔在后座,接着将钥匙捅进车内。

姿态很粗暴,很蛮横,为的是掩饰我的摇摇欲坠和惶恐,然后我们毫不犹豫的逃亡在路上。

我把车开的很快,酒精逐渐挥发,我感到整个人都蜿蜒着晕眩起来,恍惚间似乎听到了警笛声。我开的更快了,神经高度紧张,颤抖,痉挛,甚至没有注意到迎面驶来的车。方向盘,刹车,手,脚,全都不管用了。我开始意识到那些影视剧,艺术文学为什么那么爱将车祸引入,因为那瞬间做什么都不管用,怎么做都无力。

我没有死掉,这真的是一件太恶心的事。

我从驾驶位醒来,整个人都发麻,浑身都黏稠,可能是伤口在渗血。我把安全带解开,跌跌撞撞的推开车门呕吐,把胃都呕干净,呕成肉泥。我的目光从车外渗进去,落在副驾驶的他身上,漂亮的整张脸全都是血,正在毕毕剥剥的燃烧着,他的不真实感打碎了,我却觉得自己在做梦。

我逃掉了,我逃掉了,以溃不成军的姿态落荒而逃。

我发现其实我也没有那么爱他,我只是一直回避着这个名字,逃难般抗拒着朱志鑫这三个字,像碎光了的挡风玻璃那样把我捅的血肉模糊的三个字。

我还留着所有关于他的回忆,像剪不开的脐带,根深蒂固。他笑起来的样子真的很好看,眼睛总是雾蒙蒙的,双眼皮是扇形的,有细小的夹角,拢的目光里总是晦涩的色彩。但笑的时候不会,他有圆润的卧蚕,有细长的唇角,有微微的小括弧,一切都很相得益彰。他用笑把我搅拌开,融化,让我在那场梦里死掉也甘愿。

我记得他用那样漂亮的眼睛望着我,用血肉丰盈的唇吻我,溢出的小支薄荷牙膏味淋湿我。还有他蜷缩起来的身体,隔着校服外套摩挲到的分布匀称的肌肉线条,他身上弥漫开的皂角味,小卖铺里最便宜的皂,最干净的气息。还有他每次低下头来靠着我,发间的袋装洗发水味道,我们住出租屋里时为了方便买了很多袋,直到他出事前都没有用完。柔顺剂是我从家里带过去的,因为他穿的衣服总是皱巴巴的,就跟他的人生一样。

我躺在那张床上哭的无法遏制,车祸那天我没有流一滴眼泪,我为那样的自己而恶心,无以复加的恶心。我以为我把原本的人生放弃了就算作赎罪了,我离家出走,没有上大学,自己在北京流浪整整三年,我以为把生活磨到足够痛就可以忘记朱志鑫了,但是没有,一点也没有。

我的人生也毁了,志鑫,你会不会知道,我再也谈不了恋爱了,牵不了任何一个异性的手了,我甚至在电影里看到接吻的画面都会生理性反胃,每个夜晚我摸到自己的身体时就会想到你,想到你的抚摸,想到你抱我的姿态,想到体温交换的时刻,想到一次都没有做过的爱。

眼泪流下来,泪腺分泌它,颧骨经流它,脸颊摩挲它,最后耳廓接住它。外面的雨停了,我的世界还在下雨,我的世界还是一片潮湿。尽管喉咙还是那么痛,干涸到咽不下一口唾液,我明白自己早已渴死在三年前的那个夏天了,我的人生随着刹那的火光也一同烧干了。

很奇怪的瞬间,却远远的,远远的,远远的,在某种恍惚中传来拖沓,微弱,像在踢蹬心脏那样的脚步声。从楼道刮向内壁,无限接近于铁栅门,接近把手,接近玄关,接近这张二手床……

我伸手,摸到盛在自己兜里的香烟盒。

不再发抖,不再瑟缩,不再感到痉挛和疼痛,平和的点上了第三根,也是最后一根烟。

*意识流短打

*依旧是神经病产物随缘看

[图片]

*非典型梦女文

*县城文学现实主义

*年龄差/已婚第二人称

“她對她生命裡的痕跡,不一定是傷痕但讓她的生命變得粗糙與沉靜的,她都有憐惜之心因為她也曾何其細嫩,雖然她已經記不得細嫩的具體內容,只是一種感覺。”

晨间唤醒她的是丈夫如雷的鼾声,一驳一驳如泉涌往外泄。想起他们曾去济南旅游,看黑虎泉,丈夫要把脚踩进泉水里,不顾她的劝阻,众目睽睽之下抖开发黄的板鞋。她捂着脸半是羞愧半是难堪,但却什么也没有说,就像现在,清晰可见的那种声音不住的翕入她的耳道,流出来,灌进去,永无止境。

她起身下床,被褥结成一团,捋直,展平,有微...

她起身下床,被褥结成一团,捋直,展平,有微微的叹气声从她心中传出。清点窄小冰箱中为数不多的存粮,拨开喝过半的啤酒罐,艰难的挑出几枚还算好的鸡蛋,舀瓶装临期腐乳,电饭煲烹煮白粥,蒸汽向她五官里钻,噗嗤噗嗤,鼾声还在继续。

丈夫于午时过半才堪堪醒来,睡眼惺忪的圾着塑料拖鞋来到客厅,翘起二郎腿摁开电视,平日最爱看的球赛正热火朝天。她默默的摆好碗筷,用筷子尖搅合着碗底的腐乳,浓稠稀烂,丈夫看的尽兴,嫌这样的动静太烦人,怒斥她小声点。室内渐渐没了她的声音,只有丈夫狼吞虎咽的咀嚼,以及体育频道里女解说员带着笑意的字正腔圆。

临近傍晚丈夫出门,今天是休息日,丈夫每周末都准点,分秒不差。她坐在房间一隅织毛线,视线随着丈夫的动作进进出出,直到丈夫穿戴整齐,说有事出去一趟。她点头却不应声,拎起已织成大半的红色毛线裙,密密麻麻的缝隙中透出丈夫被切割碎裂的模样,这很好。

铁闸门吱呀一声,重重拢合上,楼梯间只有丈夫拖鞋的噼里啪啦和隐隐约约的口哨。她踱步,靠近床头柜下层,往内摸索,手掌探向最深处,那里有块铁盒,里头收纳着一张折叠起来的洗脚城宣传海报。霓虹招牌暧昧,铺开红浪漫三个大字。背景点缀的是两排站的齐刷刷的年轻女人,穿着统一的紧身制服,丝袜高跟鞋,面容姣好,妩媚多姿。她看了很久,一言不发,只觉得眼睛的重量愈来愈沉,回想起丈夫每次归来时的红光满面,仿佛那红浪漫的招牌就要掉下来,死死的砸在她眼睛上彻底压垮她。

她把海报收好,原封不动的锁进铁盒中,走进盥洗室,像要把自己塞入另一个铁盒内那样用力的嘭上门。抬头看镜子,油然而生出某种钝痛与无力,于是不敢再看,巨量的卑猥和恨意袭击了她,让她在此刻面目全非。对着镜子不熟练的笑一笑,丑陋的衰败感轰然,比酣声更剧烈。她撩起钩子松动的浴帘,打开缺口的喷头拼命洗澡,肥皂擦到快起火,她多么希望与之相融化的不是泡沫,而是挫败的婚姻与尴尬的人生。

再跨出盥洗室时,她已平复了些许。从角落积灰的箱子里翻出一支过期口红,饱满的,姿态夸张的涂抹上,甚至双手颤抖,几度歪歪扭扭。多余的红色在她的脸部横冲直撞,被指腹揩去,皮肤也随着这样的动作松松垮垮的绽开。她感觉自己的眼泪又要泡下来,于是不得不停止了这场闹剧。

披上外衣出门,心中默念地址已成千上百遍,甚至睡梦里都是那串门牌编号。她踩着脚码小了一圈的高跟鞋生涩的走,步伐跌跌撞撞,难掩窘迫,于是索性把帽檐压的更低,更紧,祈祷无人认出她。

隔着很远,很远的距离就望见了红浪漫。

如此多娇,像是一位青春靓丽的女人,风情万种的给所有进入它的人敞开怀抱,那波光荡漾,色彩莹莹,裹的她眼底全是刺痛的意味。接着产生了彷徨,怯场,犹豫,她就立在这个位置,不敢上前也不肯退后。高跟鞋簇的她脚尖和踝骨异常疼痛,好堂皇的羞愧与痛苦,把她捅到想要呕吐。

最后她还是走了进去,这是必然的,终将面临的。但她仍然视线逃窜,举棋不定,站在大厅如此格格不入,因她从未见识过的一切所产生的无措。不安的环视周围,多是男性顾客,迎宾小姐从她身旁擦肩而过,香水的腥甜味直窜鼻腔,具象成某种可以被捕捉到的引诱和微妙。她犹犹豫豫的走向前台,那里坐着一个穿西服马甲的侍应生正在忙碌,服装颜色和面料都有些过了火候,但却与红浪漫这个地方很是相称。

他低着头,似乎在单子上清点着什么,漏出一截玻璃壁似的后颈,有点透明的裹着骨头的痕迹。衣领别着的牌子随着动作晃荡,看不太清,似乎是什么志,什么鑫,好像叫朱志鑫。听到来人的声音他才反应过来抬头,眼睛里有点不确定的意思,耳廓被暖气烘的很脆,微微发烫的红。他开口,说您好,问有什么需要帮您的吗?她静住了,说不出一句话,浆在前台只有脚跟传来清晰的酸痛感,一下,一下,又一下,活像跳动的心脏。

啊……她捻了捻鼻子,动作简直尴尬,讲自己是来做项目的。不对,其实根本不是这样的,她应该跟前台说自己是来找人的,把丈夫的肥胖与臃肿一字不落的描述出来,具体到穿什么衣服,什么拖鞋,是不是在你们这里找了小姐?你说啊,你说啊!

眼前的人并不是她曾经的心上人,但她真的有种陡然而生的错觉,于是连那一粒粒小痣,下垂的眼尾,翕动的睫毛都觉得亲切。她看着那样年轻的脸庞,每一寸皮肤都饱含着光彩,紧致柔软,骨骼走势平整,线条肌理清晰,连透出的色彩都是如此动人。鲜活的生命力绽在他的身体里,浇的她浑身颤抖,像是死去又复苏了一场。

小心翼翼的接过他从抽屉中取出的号码牌,被熨上了他年轻温度的,细细嗅闻甚至有几分微弱的皂角气息,这哪是什么洗衣粉肥皂泡?明明是青春的味道。她定定的望着他,尽管身上的衣物是不合身的,滑稽的,环境是庸俗的,肮脏的,但他好干净,好纯洁,她几乎快要落下眼泪来,恸哭这样的美好,为目睹他青春年华与年老色衰的她擦肩而过的悲喜交加。

躺在光线暧昧昏黄的按摩床上做项目,洗脚城放着情歌,她的世界也开始旖旎旋转,浸泡在热热的温水中,浑身发烫。她不知是谁在搓洗她的脚,她也不关心丈夫有没有在洗脚城找了小姐。婚姻与人生的质量都在此时此刻都变得很轻,很轻,揉进哗啦啦的水中,翕进她的耳道内,一驳一驳,直到变成自己沉沉的鼾声。

恍惚中她听见了谁的交谈声,似乎是技师的尖叫,也可能是其他客人在怒吼,周围实在太嘈杂了,甚至于是混乱,骚动,轰鸣。

“条子来了,条子来了——”

她迷迷糊糊的看见自己垂在木桶里的脚,飘着批发装玫瑰花瓣的,劣质精油的,高跟鞋扭在一旁。然后是技师勾破了洞的黑丝袜与紫色高跟鞋,噔噔噔飞速的走来又踏去。还有那些客人们皲裂的塑料拖鞋,沾着未干水渍咕叽咕叽的在地板慌乱的拖行,似乎其中还有丈夫的那双人字拖,噼里啪啦的上楼又下楼,伴随着丑陋又肥胖的脚跨过她的身体。最后是一双刷的有些泛白的帆布鞋,她只在念书时见过的那种款式。

帆布鞋停在她的跟前,透着一种分外崭新的光芒,轻轻的对她讲话,说什么呢?她努力想要去分辨,但是睡意太朦胧了,模模糊糊的看见那身西服马甲,奇怪的色调架在面前人宽而薄的肩膀间,瘦高的身材上,衔接的是一截玻璃制的脖颈,毛茸茸的黑发,垂着的眼睛,下三白的瞳孔,裁到细碎的小痣,以及微微的抿唇笑。

她也跟着笑了,在那样快活的笑声里似乎回到了十八岁的时候。她还在念书,没有早早的结婚,当家庭主妇,她想走出县城,做自己喜欢的工作。她还那么年轻,那么美丽,皮肤紧致,身材匀称,不用担心更年期,两颊挂不住肉,松弛的胳膊大腿,长出的细纹。她要抹最浓最艳的口红,踩着刚刚好的高跟鞋,穿上那条织完的红毛衣,她唱啊,跳啊,迈着青春的步伐走在校园里,当碰到那双蜷起来的帆布鞋,便走过去。她听到不知是什么的声音,一驳一驳又一驳,有力的震颤着她,从里到外,从上到下,从头到尾。

看到那张嵌着小痣的脸,平直的线条,亮晶晶的眼,青涩的少年气。一驳,一驳,一驳,流成鲜艳灿烂的红色,滚烫的灌进她的耳朵里,她的身体里,她逝去的青春年华里。

她似乎听见一个很远,很远的声音,对他说出那句——我喜欢你。

终于熬到周五下午。你抱着一本厚厚的外国文学,像猫灵巧穿梭过人们的小腿,飞速躲进了学校废弃的音乐教室。

你原本是不想逃数学课的,只是最近有令你不得不提高警惕的神秘事件发生。

明明是一向无人问津的旧教室,居然从某天开始肉眼看不到灰尘,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往日的潮湿霉味,而是一种清爽的丝柏香味。

作为学生会文体部部长,只有你有这间教室的钥匙。这本是独属于你一个人的秘密基地,如今却有了不知名的陌生事物涉足。

你把校服外套和背包松松垮垮地堆在桌上,在黑板上郑重其事地留言。

——“你也喜欢这里吗”

一连几天,你都要跑去那间旧教室看上几眼,可惜黑板上的粉笔字迹始终一如原样。

直到又一个周五......

直到又一个周五的到来,你刚推开门就发现黑板上出现了陌生的字迹。

——“打扰到你了吗抱歉,我从姚老师那里拿到了钥匙,有时会在这里练琴。桌上是对打扰到你的赔礼。”

很清隽的字迹,瘦瘦长长,像图书馆门口栽种的那两排白桦树。

你心笑对方似乎比你还郑重其事,慢慢拆开所谓的赔礼,淡粉色的礼盒装着一支带有古典刻纹的钢笔,美貌到你一时屏住了呼吸。

风吹叶动,之前的耿耿于怀早已烟消云散。你捧着那支钢笔,笔身金属的冷意像条游鱼,一点一点沁入你心里。

如愿和造访秘密基地的陌生人达成了联系,你却患得患失了起来,上课也心不在焉,几次被老师点名。

同桌观察你许久,见你总盯着一支莫名出现的钢笔发呆,想上手又被你制止。她看出了点苗头,试探地问道:“相思病”

你好笑地摇摇头,分明连对方是男是女姓甚名谁都一无所知。

又是一个午后,暑热感令你昏昏欲睡,课本上的字通通幻视成蚂蚁,爬来爬去。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你飞快跑到卫生间,不停地往脸上舀冷水。直到水滴顺着下颌流入衣领,你才堪堪清醒。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阵缥缈的琴音,和夏风交织轻轻拂过你的脸,带着凉意。

你福至心灵,不管不顾地向旧音乐教室跑去。

推开旧音乐教室的门,你看到一双白皙修长的手蝴蝶般在黑白琴键间纷飞,再往上是一双被挺括的白衬衫包裹住的手臂、肩膀、脖颈……和一双含着促狭笑意的眼。

陌生少年的琴音并没有被你突如其来的冒失闯入打断,他只是偏着头柔和地笑着,像是在为你编织一场皎白无瑕的梦。

你后知后觉地脸红,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分明是那样和煦那样柔软的笑意,却在琴音的围绕下显得那样缱绻。

他的琴音在封闭教室里绕来绕去,直至最后一个音的尘埃落定,你才鼓起勇气向前走了几步。

结果凑近那张精致到过分的脸,你竟一时失语。

“喜欢吗我的赔礼。”

看出你的不知所措,他轻轻笑了一下,转瞬即逝。

你忙不迭地点头,迫不及待地回应他,还感谢他把这里打扫的很干净。

“真的吗我还担心会打扰到你。”

明明是戛玉敲冰的嗓音,却让你感到飓风来临前的低压,因近日气温飙升而过分活跃的心闷热而潮湿。

你终于知道了他的名字。

杨博文。

那个万众瞩目的艺术生。

你一笔一划在日记中写下,用目光小心翼翼地摩挲,不自主地在心底为他起了许许多多亲昵的称呼。

在你的日记里,他是那样生动,那样枝繁叶茂。

那间旧音乐教室是一个只有你们知道的秘密,他在你身侧练琴,偶尔问你想听什么,你低头看书,偶尔抬起头悄悄用眼睛拓印他恬淡的侧脸。

离他越近,反而有种分秒夺逝的不真实感。

你自我警醒式地摇摇头,为自己的不够勇敢默哀,佯装坦荡地拎起背包向他说了一句“下次见”。

话音刚落,你便心虚地落荒而逃。转身太快,自然看不见他露出的少见的脆弱神情。

遥望你的背影,他用目光默默祈祷你能回头。

杨博文的脸总在你的脑海里闪闪烁烁,上课时出现,午休时出现,晚饭时也要跳出来吸引你的注意。那样霸道的作风,和他本人的温柔模样大相径庭。

你一边迫不及待地想和他多说说话,一边又做贼心虚地躲着他,只敢趁着自习课蹲在窗外听听他的琴音。

是那首著名的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冷静而克制,寂寥而沉郁,水一样轻轻淌过。

他之前从未在你面前弹过。

你不禁犯起了嘀咕,几天不见怎么就变得这样感伤,眼前似乎又浮现他的脸,小动物般水汪汪软绵绵。

也许你不该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守在那间旧教室,那样太孤独,对他好残忍。

一连好几天没见,你和他都带着一丝故意装出的生疏。

象征性寒暄了几句,你们一如既往地该弹琴弹琴,该看书看书,只是你半天不翻一页,他生生点错了三个音。

曲有误,你来顾。

你抿住下唇,想说点关心他的话,却不知如何开口。

杨博文适时地转过身,在你们目光交汇的一瞬,他却突然望向窗外的方向。

你下意识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窗外怒放着盛大的云霞,夕阳像火苗的外焰溶蚀了全部天空,那样惊心动魄的美,裹挟着炽热的温度。

你莫名想哭,从背包夹层掏出手机想要留下这可能一生一遇的一幕。

刚点开相机,耳畔突然传来他的声音。

“把我们也拍进去吧。”

你恍惚地抬起头,那一刻,所有未能说出口的心事全部流向你,带着他手心里的热。

*三观不正预警

“渴向他人的目光,都是自我的凝望”

小时候经常幻想一种,肥皂剧里罗曼蒂克式的私奔姿态,意味男主角拉着女主角的手从被迫和配角在一块的婚礼现场出逃。要去哪儿其实他们也不知道,观众显然也不会问这样的问题,大家都很默契的去追逐这般抛开世俗的,意识形态上的理想主义,见证某对鸳鸯历经千辛万苦后达成的双宿双飞。这种强烈的触动浑然如圣光,不是降临在教堂而是普照给电视机前的每一位观众身上,甚至连逃跑过程中扔掉的那双水晶鞋都是赏赐。我也无可避免的被如此幸福感染,即使下一秒就被父母关掉了电视机。因他们总觉得这种东西在蚕食着...

小时候经常幻想一种,肥皂剧里罗曼蒂克式的私奔姿态,意味男主角拉着女主角的手从被迫和配角在一块的婚礼现场出逃。要去哪儿其实他们也不知道,观众显然也不会问这样的问题,大家都很默契的去追逐这般抛开世俗的,意识形态上的理想主义,见证某对鸳鸯历经千辛万苦后达成的双宿双飞。这种强烈的触动浑然如圣光,不是降临在教堂而是普照给电视机前的每一位观众身上,甚至连逃跑过程中扔掉的那双水晶鞋都是赏赐。我也无可避免的被如此幸福感染,即使下一秒就被父母关掉了电视机。因他们总觉得这种东西在蚕食着我,衍生出太多奇怪的的幻想,可就连那时被拎着耳朵大声呵斥着都觉得已然满足无憾。

将我从那处剧本中剥离出来的是男友的声音,他攥着我的手来戴戒指,说是纪念日礼物。左手无名指在毫无准备中情不自禁的颤抖了一下,并略带兴奋的问是真的钻戒吗?他虚虚的看着我,我便从那眼神里获得了答案,顿时有些怏怏。这些都不重要,重要是我还记得纪念日的真心啊。男友笑着搂过我讲道,相当无所谓的表现一览无余。那瞬间我简直茫然,于是默默把戒指摘了下来,过程有些费劲,尺寸差太多了。我举高它,盯着那枚圆孔很吃力的看。敞开的门外光亮很是刺眼,但却因此格外新鲜。也就是在这时,我透过孔看到了朱志鑫。

当然那会我并不知道他叫朱志鑫,也就是叫什么都没关系的路人甲般的存在。他抱着成摞的纸箱走在过道里,心不在焉的死气沉沉感像具尸体,不过是漂亮的艳尸。头发留的很长了也没剪,白T明晃晃的垂在裤子的缝合线上端,瘦的特别过分。锁骨凸起明显,用手掌就能摸到的清晰,脚踝也好细,所有的骨头都争先恐后的要往外挤,把皮肤撑成片惨淡的薄纸。他就这么颓废的走着,像是逃亡,没有任何方向,也不需要什么目的。在此时此刻却像易拉罐环那般噗嗤一声拉开了我的世界,多么有棱有角的一枚孔啊!

男友问我在看什么?戒指骨碌碌的在铺了泡沫塑料垫的地板上滚了一圈,最后转回到我脚边。我很仓促的捞起它,说是在看戒指。男友神情自得,是我太熟悉的占到小便宜后沾沾自喜的模样。他开始滔滔不绝于花了如何多的钱,耗费了怎样的用心。撒谎是男人与生俱来的本领,我已经听的多到想要作呕了。我没揭穿其实当天便在某软件只要九块九包邮的页面刷到了同款,只是配合他笑了笑,有种悲哀的无奈。

晚上先做了一次,纪念日戒指是敲门砖,为的就是搞定这些另外的价格。我不是很情愿,但被缠的实在没办法。男友刚辞掉之前的工作,不务正业了很久,如今好不容易换了跑出租车的活。因为要替换同事,得上夜班,所以只能赶现在。房间里太热了,闷到发潮,说是要省电费,所以干脆什么都没开,连临走前都跟我再三强调别动空调,小区的电表跳的很吓人。我敷衍着点头,其实我也很想去工作,但男友总是想方设法的阻挠我,每次都被搅黄。看着他走后,我就躺在只铺了泡沫塑料的地板上,戒指硌的手生疼,很顺理成章的感到了那种具象化的,毫无意义的绝望。

假使结婚了这也必定是一段悲情的婚姻。

我匐在地上,没流眼泪,只是呜咽着,有时候哭起来也挺费力的,整个人都汗涔涔的狼狈。于是我起身开门,打算去过道抽根烟,夏夜的热风也好过屋内的黏稠,更重要的是我没办法在房间里吸烟,男友对此诸多怨言了许久,以后结婚了生孩子怎么办?其实他自己也有这个习惯,不过是大男子主义作祟罢了。

推门便扑面一股热气,涌的我不知所措。我靠着栏杆,老旧楼道的建筑产物相当畸形,没有任何美学色彩而言,只是纯粹为了拥挤的生活服务。隔壁的门俨然是种任君挑选的欢迎光临模样,它把自己敞开来,推到我跟前来,叫我瞧瞧里头的光景,带着那种人类本性里隐秘的,渴求窥伺的欲望。隔壁住着什么人?其实我并不知道。我跟男友在这租房是前几天的事,也就是关系进一步发展的结果,对于周围的事,可以说还是一无所知的状态。

我夹着烟,再度把无名指的戒指取下来,举高,很刻意的表现出那种不经意间一瞥的感觉,其实表演痕迹拙劣到相当尴尬。我隐隐怀着那种惊心动魄的期待感,是对于白天的偶然。可惜这一次什么也没有,隔壁的房间里黑漆漆的,因为没开灯,过道也昏暗,我看不清任何东西。

“有什么事吗”

我听到某个声音钻出来,不知是从什么地方现身的,因为太过突兀以至于我完全窘迫住了,浑然堂皇的被揭穿和发现心中不轨的意味紧紧的破着我的面孔,流出格外僵硬的神情。有那一刻我真的疑心是我的癔症发作了。然而并没有,因为朱志鑫的脸,还有他新鲜如果核样的眼睛,无比自然的穿过戒指的套索,比我的无名指还要更吻合这细细的一枚孔。

过道里刮起夏夜的热风,灰蒙蒙的,黏糊糊的。我的腿抖的厉害,因为没穿内裤而被横劈竖砍的感觉格外强烈。他的目光胶在我面孔上,表情陌生到几乎伤自尊,就是这么看了一会后我才意识到是我应该回答他,问题早就被抛给了我,他显然是并不主动的那种。啊……我,呃,白天的时候看到你似乎在搬家,正好这会有空,问问你需要帮忙吗。朱志鑫的笑被抿出来,活像肢解,在让人丑态毕露的同时,浮现出那种含蓄的怜悯。

你男友不介意?他把抱着的纸箱放下,摆进屋内,此时我才看清贴在箱上的快递单填着的那个名字:朱志鑫。我笑的尴尬,一整个变味的心虚,他居然注意到了!于是低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摩挲那枚戒指,如罪证般的心悸。朱志鑫继续着他的搬家,很流水线般的重复把那些纸箱倒腾来倒腾去的工序。单调的白T恤渗在他弓起的身体线条间,却有种浑然天成的美感,但他的眼睛始终是生冷的。那一刻我什么话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只是这样放空般看着他,脑海里乱乱的想了很多。

后来回到自己的出租屋,可怎么也睡不着,直到男友下班那会,径直倒在我身边。我没有翻身,却很清晰的感受到外穿的鞋袜和汗湿的polo衫黏上了我的脊背,带着浑浊的酒气,我曾跟他说过无数次自己对这些会过敏,可他永远是那句忍忍吧。我静静的沉默了一会,终于对他说出那句:我们分手吧。起初男友像是没听见的样子,房间里满是密不透风的窒息和热气。汗水淌的厉害,接着我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变得很轻,这次他似乎真的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动静在我身后攒动着。正当我以为已经结束的时候,男友突然把我翻过来,面无表情的打了我一耳光。

我惊愕的盯着他,直到他揪着我的头发扼住我时才晓得要反抗。夏天,房间里的温度几乎升至三十度,我被掐着脖子,脸朝冒着腥味的床单,经受着脏话的羞辱洗礼。当我分不清这是第几句*你妈和在一起这么久了你这个**就这么对我的时候,我的眼睛已经漂流在室内的其他角落了。开始瞥到墙壁上死灰的挂钟,现在是早晨五点,窗外的太阳升起来了。可以听到回字型的楼道内包裹过来的声音,谁家的小孩在哭闹,又是哪户已经在煮饭,还有隔壁纸箱来回摩挲地面的起起伏伏,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清晰,包括手上不合适的戒指,真的硌的我好痛。

忘记后来是什么时候才停止的,我猜是男友打累了,折磨到手酸了,所以放过我了。他还是没拖鞋,踩在床上脏的要命,衣服已经不能穿了,给回收破烂的都嫌多余。我哆嗦着去换了条T恤,他靠在床上欣赏我滑稽的表演,浑然一种看戏的心情,应当是施虐过后的快感。在他被生活凌辱时我就恰如其分的充当了他的发泄工具,无关紧要的出气口,把什么疼痛嫁接给我都无所谓。我把衣服套上后男友叫我过来,他竟跟我道歉,说只是一时冲动,太生气了才会这样。你原谅我,原谅我好不好?我还想以后跟你结婚的,就给我次机会吧。我简直悚然,什么话也讲不出来。

一直煎熬到夜里,男友去交班的工作,他如往常那样叫我不要开空调用任何电器,还有别再说那件事。这次我无比深切的体会到了其中胁迫的意味是如此之强烈,潜台词已经不言而喻。我还是说不出话,喉咙痛的厉害,疑心声音已经被扼到沙哑变调。于是我不得不爬起来给自己倒了杯冷水,手还在不停打颤,吞咽下去后,恍惚了半晌。随后忽然听到了很微弱的动静,细细分辨,才发现像是有人在敲门。

我仍然胆战心惊,忐忑的过去,不安的伏在猫眼的那枚孔中,却看到了另一个人,是朱志鑫。我的身体软下来,那瞬间骤然想哭,但面对的明明是陌生人。于是我便整理好自己,不过是以完全的慌乱姿态。当我想要把戒指摘下来时,却发现那圆环翕的是如此之紧,几乎残忍的咬合力剥夺了我的皮肤与空气相接壤的自由。最后我打开门,努力做一个平常的笑脸,这回换我问他了:有什么事吗?

穿上衣服的时候,朱志鑫从身后斜斜的靠过来,下颌骨枕在我肩窝里,体温在夏天冷的格格不入。他攀到我的手掌上来,不动声色的抚摸起那枚戒指。这种表情很奇怪,我完全分不清他的意图,正当我准备说些什么时,他却先一步开口,声音轻飘飘的——

“你有没有想过杀掉他”

啊……我猜此刻我的神情一定又是格外僵硬的那种。于是避开朱志鑫的目光,把手缩回去,以窝囊感退却了。我努力的笑着,看上去应该很恶心,假的难以置信。我垂着头,知道自己没办法再看他了,我的眼睛会露馅,把堂皇和回避彰显无疑,尽管它们已经是可以被尽情切割的模样。也没有这么糟糕,我只是,我只是,其实只是一时的,对吧?为了缓解那种奇怪的窒息,我又干巴巴的笑了,好想吐。我将头紧紧的折进床单的缝隙中,那块被反复践踏的痕迹。朱志鑫就这么静立在一旁,冷冷的看着我,献出下沉的阴郁。

半晌后他伸手拨开我额前被热气濡湿的发,很平和的说自己要走了。我顿时慌了,问他要去哪。志鑫,志鑫,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朱志鑫没有回答我,走到门口去穿鞋,系鞋带的动作很慢,墙上的挂钟与他全然合拍。我跌跌撞撞的去追他,却没有推门而出,只是隔着那枚孔望着他,看到他抿唇对我笑了笑,似乎是某种口型:我们下次见。

赶在男友回家前,我匆忙把出租屋收拾了一遍,为的是不让他察觉出任何痕迹,我不想再品尝挨打的滋味了。听到钥匙捅开锁眼的声音,我心跳根本收不住,震的太惊慌失措,但又不得不佯装平静。我蜷在床内一副酣睡的姿态,实则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害怕被窥见丝毫端倪。万幸的是没有,他还是原封不动的倒在床里,带着那种浑身腐烂的味道。我的视线恍惚的落在男友身上,毫无防备的,其实我真的可以就这样杀了他。但我们的体力太悬殊了,万一他醒了呢,他反而会杀了我的吧?想到这里我不免开始下意识战栗。有没有更稳妥的方法,也许用刀捅会更保险点,或者买点老鼠药掺在午饭里,还有洗澡的时候拿榔头从后面袭击……

我想了整夜,可最终还是什么也没做,很彻底的把窝囊进行到底。靠着墙壁,试图挣扎的依赖那点来自隔壁的微弱动静为支撑,却发现什么也听不到,留给我的只是一片空荡荡的沉默。

白天过后,我完全没把握朱志鑫还会不会来,犹豫要不要去隔壁找他时敲门声再度响起了,感谢老天没有放弃我!我从那枚孔中看到他的瞬间真的有种无比强烈的安心感,朱志鑫的脸,朱志鑫的笑,朱志鑫的声音,朱志鑫的体温,所有关于他的一切就是我的镇定剂,我是如此的需要着他。今晚要做什么?根本不知道,但没关系。和他在一起的每个夜里就是微缩胶囊般的逃婚现场,我坚信我们是肥皂剧中的男女主角,他会带我逃开被世俗绑架的全部。

后来貌似是睡着了,朱志鑫把我照顾的太好,还给我这几年来最安稳的一次觉。他安安静静走时没有吵到我,男友醉醺醺回来时也没有吵到我,但我被捞起来做的时候真的好难受。我醒了,男友的脸和插入的感觉让我又死了一回。

当我翻起来的时候已经完全丧失了对身体的支配权,腰腹痉挛的太疼痛,淤青从小腿一路爬到脖颈,糟糕透顶。我的自尊心已经被悉数折断了,剩下的还有什么?我形容不出来,可能是该死的恨意。我趴回床上,没有哭,神经质的笑了好久。数着挂钟的腾挪,在热到呼吸困难的房间里几乎快眩晕过去。朱志鑫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在潮湿的床上,他叫我的名字,摁亮灯,打开空调,播放电视,几乎所有的电器都为我而敞。他就在这种万物复苏中,整个房间都活过来的时刻眨着眼望向我,一滴眼泪从他孔状的目光中落下,小小的闪烁着。

朱志鑫的脸上是湿乎乎的,表情是脆弱的。他对我讲:害怕你就这样死掉了。我摇头,说不会的,他这才朝我抿唇笑着,那感觉真好。我握住朱志鑫的手,以相当大的一种决心,无比坚定的态度咬出那句话:

“明天晚上,我会杀了他”

房间里翕动着微弱的呼吸音,然后是朱志鑫的笑,他回握我的手,指腹触摸到戒指。随后开始舔唇,目光有种难以抑制的兴奋,紧接着他含住我的无名指。在湿热的口腔中,用牙齿衔着戒指的边缘取下了它。

只要你想的话,一定能做到,不要怕。

朱志鑫喘息着对我说,他的吻好烫,我简直快要融化,这是他做的最凶最疯的一次,也是我们间最痛快的一次。

我走到隔壁,把东西装进双肩背包藏在过道的角落,惴惴不安的透过猫眼的孔看了许久才敲了门。接踵而至的是拖沓的脚步声,像挂钟的慢放,看到朱志鑫的瞬间我才终于放下心来。他穿着我没见过的棉质睡衣,半困倦的眯着眼,抿着唇说找我有什么事吗?我有些错愕的盯着他,半晌后不可置信的问道:

“你难道忘记了吗”

我瘫倒在隔壁,他家门口,朱志鑫不得不捞起我,他的动作还是那么轻飘飘的,但跟之前不一样了,一点都不一样了。他的手在这支撑我的过程中触碰到无名指的戒指,平静的,沉默的那枚孔。什么都没有发生,我却感觉自己好像死了,真的死了。我在他棉质睡衣的怀里打了个哆嗦,他的体温跟夏天似的,烫的我好痛啊。我歪歪扭扭的迈着双腿挣扎了出来,祈祷自己千万不要哭,直到从朱志鑫疑惑的目光中离开,退入他看不到的地方。

那扇门还是敞着,我吃力的摘下戒指,举高。

透过那枚孔,闭上眼睛,好希望睁开时看到的还是那个朱志鑫。他会抱着我,亲吻我的泪水,对我说出那句:不要怕。

*关于一个口不对心的故事

“我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蜷缩在树上,我看见自己用一种很陌生的姿势躲在一个阴暗寂寞的角落里,我哭了。”

小志说他今天还是有点疼。

我感到心烦,索性不去理睬,他眼睛像是溺水一样淋过来,我难受,不适,蒙在枕头套子里拒绝看他,呼吸间剜出黏糊糊的老人味,一针一线的霉。听到他在叫我的小名,像把肋骨献出来让我摸摸那有多瘦似的。我头也好痛,猛的把点滴拔掉说自己要走。

他隔着病床看我,目光可怜,脆弱的似消耗品。你这是算给我道歉吗,我不想接受,真讨厌。我捏死他的视线,瞪回去,把推拉门挤的如同抗议。坐到盥洗室隔间里吐了一阵,清空胃囊的瑟缩感还在,止痛泵过了有效期,身体......

他隔着病床看我,目光可怜,脆弱的似消耗品。你这是算给我道歉吗,我不想接受,真讨厌。我捏死他的视线,瞪回去,把推拉门挤的如同抗议。坐到盥洗室隔间里吐了一阵,清空胃囊的瑟缩感还在,止痛泵过了有效期,身体软的像块棉花,摊平在墙面上,淅淅沥沥的。呕吐物弄脏了病号服,看上去有些难堪,我在洗手池擦了很久,直到结成干掉的褐斑,跟枕头套上的如出一辙,真恶心。

我在走廊待了很久,护士来做夜间检查才回去,推门进去的时候小志乖乖的把手递给她。志鑫,今天情况还可以,再坚持一阵没准就可以出院了。我没讲话,躺回床上任她摆弄,然后听她重复每日相同的话语。小志注视着我的侧脸,视线里含着一种柔软,他问我怎么出去这么久,我不回答,当然是不想看见你。咬着下唇,他应该也知道,自觉不再讲。两个人都默契噤声是种善良美德,话语间不再有可以剥削对方的权利,袒露出的可以被伤害的部分也消失了,这令我安心,很快便缩在床内睡着。灯泡流在眼皮上,焦糊那层薄薄的脂肪,半梦半醒的困意稀释掉我,只剩下他悄悄走过来的影子,一整条镶在露出的被单缝隙间,为我轻轻拢上。

那瞬间突然发现小志好长,好长,棱起的骨架和过于宽大的病号服抬高时像一只鸟,正絮絮的,毛绒绒的飞翔。

睡梦很混浊,其实最好就是睡着睡着死掉了。那是相当幸福的死法,相比之下几乎没有多痛苦,也并不清醒,浑浑噩噩的结束了这样狼狈的生命。我曾经跟小志说让他试着在我睡觉时杀了我,用床单勒,拿水果刀砍,或者干脆的灌几瓶药喂都可以。他盯着我的目光很冷,第一次觉得他眼神很吓人,像是在用视线窒息我。我虚张声势的吼他,恼怒的骂他:朱志鑫,你好懦弱,你是个胆小鬼。他面色依旧惨白,很久没修葺的刘海揉开他的脸,揉出墙皮般漏潮又塌陷的灰白,很不健康的,营养悉数流失光的,阴沉沉的颜色。我其实很害怕他做什么,但是没有,他一句话也不说,坐在床边抬头看窗。我松一口气,看着病号服削他的背,吮吸他的脊梁骨,裹他永永远远的直线条,那具身体浮在窗外的靛蓝色中,歪歪扭扭的电缆线间,然后猛的起身翻跃下去。嘭——

悚然,惊愕,堂皇,无尽的懊悔……

我跌跌撞撞的扒着窗沿往下望,万幸,他垂在我们三楼衔接的低处小露台那,绵绵的被接住。心跳的好痛,浑身都稀烂,漏在窗边像滩差点被掏出来的眼泪,那种该死的如释重负感钻了出来取而代之。已经有医生和护士火急火燎的赶到捞回他,被搀扶着推上担架。我看到他平展的躺着被晃来荡去,身体几乎扭曲的快要散架,眼睛却始终直直的盯着我,然后溅出很轻的微笑,目光里溢开来的满是报复成功的快感。

你做不到的事,我能做到。

记不得小志后来被推回来是什么时候了,我躲在被子里假装自己正熟睡,他问我是不是在偷偷哭。我大叫一声说真恶心,我才不想为你哭。他歪着头,看不出什么表情,然后抿起细细的括弧讲那就好。

我故意不用那些创口贴,将它们黏在共用的床头柜上,他从来没表情,好像并不知情的人一样。如果你能说些什么,让我知道呢,我隐隐的渴望,但小志不做,目的似乎只是送出而非使用,仅仅是这样而已。赌气好幼稚,根本不为什么,完全是无理取闹,我怏怏的想着,揭掉了它们。病房内掀起不合时宜的撕拉声,他没有抬头,抿着唇,侧写的面孔也直挺挺的被我拧成团丢掉。垃圾桶里的ok绷很可怜,他跟我们的下场一样,朱志鑫,你也很可怜,我们都一样。

那天过后我们很久也没再说过话,竟开始讨厌起病房里这样刻意为之的安静,只有心电仪和点滴输液悬浮在空气里的声音,啊…还有他窸窸窣窣的呼吸声,像只鸟那样攒着的微弱动静,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太畸形了。护士照例来做定期检查,拿了两个玻璃罐放在床头柜,摆了很多乱七八糟药的桌上有些无处下脚,她看上去像要叹气的意思,但还是没有,当着病人的面这样做并不合适,也许是因为同情心,可那种东西更佝偻更难看。我问护士这是用来做什么的?她换了一种笑脸,讲是给你们折纸鸟的,只要折满九百九十九只就可以出院了。为什么不是一千,明明差一只就能圆满。我没有说,这种问题显得太蠢,更聪明的做法是冷哼一声,那是骗儿童住院部的把戏。

她讪讪的笑了,转而把玻璃罐递给小志,他没什么反应的接过,拓一个湿掉的掌印在上面,怔怔的,反倒比不会流泪的眼睛笃出的有温度。但他还是执拗的用目光往里头填塞空气,或许在想象那是自己干瘪瘦削的身体一下子充盈了起来。傻子,我别过头去不再看,胸口闷的隐隐作痛。

后来小志终于同我说话了,又是记不清是哪一天的时候,病房里的每天都一个样。他还是背朝着我,正面反面分不清似的,用后脑勺向我交流。伏在窗边被光模糊掉轮廓,手肘和胳膊的分界线都不太清晰,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转过身来的,我却还在低头扣着床单的一角思考怎么回他。然后发现他已经正对着我,整张脸都晕开,像大块的泡沫纸板包裹过来,五官飘在空气里,只有小痣还在滚动着。小志、小痣,我想起最开始叫他这个名字,就是因为他侧给我的脸边嵌了几粒小痣。他用那些象征的喻体注视着我,显得很是柔情,喜欢的意思就是它们在代你微笑,我很希望你能朝向我,高高兴兴的笑。

“我想去天台看看,一起去吧”

我躲他的视线,说你别想又从那里跳下去。他走过来,突然离的我好近,脑子乱乱的,心脏密密麻麻的凹陷了一下,我听到他讲不会的。那三个字被咬的很坚定,小志的嘴唇是创口的颜色,肉粉的,崭新的,搅在他流白的脸上怦怦的弹动着,怎么没有ok绷吻住你的脸,缝合那样破开的柔软。可是我讲不出来啊,我任他牵着我的手上天台,撬开那把禁锢我们的锁,他拉着我跑的好快,好快,像是要飞起来。他胳膊张成大字型,在阳光下飞絮的鸟,纷扬柔软的羽毛,我又看到他那样的笑,轻轻松松的绽在空中,一吹就散。小志抱着我倒下去,躺在天台晾晒的被单和病号服间,烘的又脆又薄的云啊,就这么降下来。他把脸再度侧向我,说:真好啊。

我没回答,却在心里说是啊。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怎么看到他的眼睛抖了一下,像沿着缝合线精准裁出的目光砸在地上,是被我剔出的。他又抬头,刘海被风卷起来,蓬乱的上下翻飞着,蜷在他额角,挂在他鼻尖。那场景如切片,砍的是他垂死的目光,一瞬一息都被风吞吃掉,渐暗渐消,落地的时候他的刘海终于似倦鸟归巢,拱在眉眼之上,不再做声,很安静,很无力。小志看着那片飘走的创可贴废料,眨了眨眼说,忘记就好。

回去的夜里,小志很久没有动静,似乎是睡着了,我不太确定。地板好凉,为了不吵醒小志,我光着脚小心翼翼走到他床边,看到那个隆起如小山丘般的背影浸泡在窗下,绵绵的淋在我的身上。我用力闭起眼睛,喘气,不去看他,反反复复的吞咽出早已含化的那句:对不起。

第二天,小志死了。

护士把病房收拾干净后,在掩上的窗帘边发现了那个玻璃罐,明明是小志的,上面却用ok绷贴了我的名字,黏的很牢,撕不掉。我倒出来数了数里面的纸鸟,正好是九百九十九只。它们在窗边振翅欲飞,洁白的像絮,好漂亮。

我趴在窗边,这里的风好大,当时我骂你胆小鬼,然后你跳下去的那会又是怎么想的呢。朱志鑫,其实我还没有告诉你——

在天台的时候我的眼睛也溺水了,

是不是它也想要流泪了呢?

*七夕节短篇

*很简单的小甜饼

*一发完6k字

“夏天恋爱,秋天私奔,

如果有空,冬天陪我过冬。”

进入夏季的第二个月连续下了很久的暴雨。

我趴在阳台的栏杆上往外眺望,对面的铁栅栏缺了一角,被铁锈侵蚀的部分化作洗漱台一般的容器盛放那些无处可去的雨水,身后是乒铃乓啷作响的碎裂声,弹珠子一般撒在地板上欢快的唱着跑了调的歌谣,女人的尖叫和男人的闷声不吭夹杂在这首跑了调的歌间却并没有显得格格不入,只是衬的这一切更像一场闹剧了。

我打开铁门往外跑去,感觉自己像一只溜出包围圈缝隙的羊羔,迈开蹄子跑的飞快,雨声一路顺着屋檐角翻......

我打开铁门往外跑去,感觉自己像一只溜出包围圈缝隙的羊羔,迈开蹄子跑的飞快,雨声一路顺着屋檐角翻滚,像是珠串的组合部分跟在我身后,而我则是那中间长长的丝线,将它们贯穿。

跑到一家漆着蓝色的便利店门口停下。

便利店的霓虹招牌在灰蒙蒙的雨中湿漉漉到溃涨,像是海上的灯塔般指引着水手的方向。一片雾霭沉沉的雨中,我所能辨认的只有那些霓虹灯牌,和一切闪着光的物体,唯有他们像近视眼中的世界般模糊的跃动着失焦的光斑。

我进了便利店。

那里的门铃清脆的欢呼起来,随着大门的拢合朝我张开怀抱。我走向那一排排浓缩着的陈列货架,便利店的凸面镜和冰柜的反光玻璃齐刷刷的照向我狼狈不堪的身影,雨水化作发丝间的粘合剂,连身上的衣物都裹挟成了小一号的尺码。

目光在货架与货架的空隙间钻了一圈,随后步行到柜台。店员背对着我在整理身后的关东煮料理台,他的手指在那密密匝匝的签子间来回穿梭跳跃,像是收割麦田的农忙人一般,我只能窥见他薄薄的一片身子和蓬松的茂密发量。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打着旋般颤抖,仿佛很久未开口发声过的哑巴,忘却了如何读那些字音的要领,只有徒劳的声带振动共鸣。

“那个……这里的烟怎么卖”

店员弓着背的身子调转了方向,他身上折叠起来的蓝白条纹衬衫一下子变得直挺挺的,仿佛在无形中被熨帖过了似的。他站起身看我,头发毛茸茸而蓬乱的堆在发顶,刘海细碎的压在眉梢,看上去有些挡着他观瞻的视线了,便晃着脑袋将碍事的刘海甩到一旁,好看的眉眼这才显山露水。他把手里的货物放在柜台上,突然凑近我咦了一声。

“你成年了嘛”

我下意识攥紧衣角,用余光瞟了眼一旁玻璃反射的倒影,我看上去有这么像未成年吗。顿然间便有些泄气,本来打定主意要做些破格的事,以期证明自己并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人,但没想到却在便利店的店员跟前率先败下阵来了。于是我只是轻轻点头吐出个嗯便缄默着不再做声了,我仍然忧虑着他人的异样目光。

手心里的是一条红色彩绘包装的苹果味软糖。

“抽烟对身体不好,

心情糟糕的话吃点糖会不会让你开心一点”

我小心翼翼的收紧掌心,那一小条苹果软糖躺在那里,四角的纸包装支棱在我的指缝内,本该是有些硌手的触感却无端软化了我的身心。来自陌生人的关怀令我前所未有的想要流泪,明明是该被亲近的人施予的情感慰藉却以不甚熟悉的人来回馈,这样的善意令我有些受宠若惊。

向他道谢后我问起软糖的价格,他用食指竖在唇边做了个嘘的手势,压着低分贝的音量说不要被店里的监控听到,这个是我偷偷送你的。

他亮晶晶的眸子在白炽灯的照射下徜徉着湿漉漉的水波,连睫毛都垂着雨夜的湿气似的,滴滴答答的坠落到我的心脏里,化作血液循环的一部分供给给它的振动频率,一道闪电将我的天空啃咬的歪歪扭扭,像啮齿类小动物的杰作一般。

我捏着软糖的手有些酥酥麻麻,再次道谢了一声就慌张的逃出便利店,同样的欢快音效在我身后奏响,像是调皮的小孩在起哄着吹口哨,一声长两声短在雨滴中慢慢渐弱。我并没有走远,绕到便利店的侧后方,隔着拖曳着雨渍的磨毛玻璃悄悄观察了一会那个店员,他还在柜台忙碌,像灵活的猫科动物一般弓着身子游走于那些货架间,只留给我一个水汽蒸腾的侧脸,工笔画般的轮廓线条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面孔。

赶在这场热带雨结束前,我透过玻璃壁,可以明悉的感受到自己的呼吸哈气在那块厚厚的毛玻璃上,温热的化为凝结成水滴的助燃剂,手指的暖意像是原始人钻木取火那般藉由摩擦力的作用开始变得滚烫,指纹拓印在光洁的玻璃表层,留下了这位店员姓名牌上的三个字——朱志鑫。

回家后雨声渐止,父母歇斯底里的吵架声也不再上演,满地狼藉亦被清理干净,仿佛未曾存在过一般。我回到自己的房间,那里的全家福被我压在抽屉内部,我向来是顺着父母意愿的孩子,可他们每每的争吵都令我感觉自己是被忽略的那个,自卑的阴霾如积雨云般难以挥之不去。连日来我都不太愿意待在家中,因为这除了对着手机荧光屏和听着父母无止境的争吵不休外毫无任何可取之处。

仰躺在床上,天花板的吊顶灯蓄满了灰尘,压的房间内本该炽烈的光线都显得昏昏沉沉。外头的雨虽然消停了,但垂落在屋檐窗台的滴水声却未能噤声,仍旧不知疲倦的奏鸣着意图裹挟我的听觉。我将那条苹果软糖的包装剥离开来,印着卡通彩绘的那面像是削了皮的苹果一般旋转着掉落,只留下九颗码放整齐的糖果,每一颗外部还带着一层碎银般的锡纸,我将剥了皮的软糖高举到半空中,在灯光的照射下呈现出半透明的形态来,馥郁的红色如心脏瓣似的丝丝缕缕缠绕着。

我将软糖含进嘴里,口中泛起一股水果类软糖兼有的酸甜味,黏在我的龋齿上壁难以挣脱开,将上牙下齿都交织在一块,像是胶水加固后的产物一般。费劲的咀嚼了许久也未感受到它成为适合吞咽的形态,只好囫囵的将糖送进了食道内。

第二日我去便利店,白班的店员不是朱志鑫。

朱志鑫边将那些汽水放进对应的标价牌后方,边自言自语着什么,全神贯注于眼前的工作。我突发奇想的想试探下他会不会被我无声无息的靠近吓到,便拐到他身后的视野盲区,然后轻声叫了一遍他的名字。可惜朱志鑫的反应像是尽在掌握中一般毫不意外,甚至连我能如此熟稔的开口唤出他的名字都未曾诧异,只是将货物篮中的最后一瓶汽水卡进冰柜内才堪堪转过身对我说道:

“恶作剧失败了嘛”

我正欲反驳他却发现一旁的凸面镜正对着门口,想来他也是从这里观察到了我进门的身影,便收回了那些话咽进胃囊里。随后佯装无事般将脸别过去,用手在那些汽水里挑挑拣拣着,玻璃瓶在我的做乱下微微晃动着鸣响。

“谢谢你昨天的糖!好吃是好吃……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嚼不动”

朱志鑫本来正歪着头听我说话,当说到这时他却禁不住轻笑出声来,用手撑着柜门勉强维持平衡,许久后才缓过劲来。将同样包装的软糖举到我面前,指着上面的一行攒动的小字示意给我看。我这才尴尬的发觉那糖居然是泡泡糖而不是软糖,怪不得我说昨天怎么能咀嚼了如此之久,愈想愈感到尴尬,如果能遁地而逃,这似乎是唯一令我解脱窘境的方式了。

朱志鑫收了笑意,面上凝滞着些许焦虑,抿唇问我吃了几颗,我垂着头伸出一根手指示意,随后又弱弱的收回。他蹲下身来,仰着面孔看陷入尴尬困顿境界的我,眼睛像带钩的爪子一般隐匿在肉垫之下,不解释的直勾勾望着我,连目光中游丝般飘落的光点都更显得强烈。我被他盯的有些露怯,将视线闪躲开望向别处,却兀的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朱志鑫剥开手中的糖纸包装,塞了一颗进嘴里,咀嚼了片刻后吞了下去。我有些诧异的望着他,目光里是难掩的不可思议。

“这下一颗换一颗,心里有好受点吗”

其实我并没有怪罪他的意思,这本是我自己没看清包装介绍的问题,他这么做反倒让我有些愧疚了,只是小声嘟囔着说自己也不是这个意思。他看我表情黯淡下去便迅速转移了话题逗我,说小时候妈妈骗他只要把泡泡糖吞下去就会把肠胃黏在一起,以后就消化不了东西了。他说这话时眉眼弯弯的笑着,然后比了个夸张的手势说后来他为了测试妈妈说的是不是真的,一次性吞了好几颗泡泡糖,结果肚子痛了一晚上,不过好在第二天吃东西还是可以正常消化,于是这个耸人听闻的传说才不攻自破了。

我们都开始难以抑制的捧腹大笑起来,像是把所有的情绪全都畅快的宣泄出来,盛放在呼之欲出的泡泡中成几何倍数开始膨胀直到它变成圆滚滚的氢气球飞升上天空,将我们的烦恼和不开心都吹的远远的。

大门兀自响了一声,顾客开始陆陆续续鱼贯涌入便利店,朱志鑫便只能先去完成他的本职工作。

我在店内四处张望了一阵,蹲在生活文具栏处寻寻觅觅着我的目标,许久后才发现了那隐匿在内处的便利贴,各色各样的都有。我挑了苹果形状的便利贴,捏在手心垒成一小叠,隔着透明塑料包装的摩挲也能感到不小的分量,随后又拿了一支水性笔去结账。

朱志鑫正用扫码枪按在前一个人的货物条码上挪动,结束后便轮到我。将那两样物品推向他的面前,结完账后我拆了那包便利贴,揭下最上面一张红色的,用笔写了一句话:

“一颗糖换一颗糖,一个名字换一个名字

公平起见我也告诉你我的名字喔”

然后将那张便利贴粘在柜台上扣了扣示意给朱志鑫,他的笑有些无声无息,像是为了躲避监控一般的捉迷藏游戏,但是眼睛却被擦拭的锃亮而熠熠生辉。他接过那张便利贴用按在胸口的笔唰唰的写下一行字:

“那我先提前期待明天的交换游戏哦”

朱志鑫把便利贴放进我手心,像那天掉落在我掌纹里,弯弯绕绕的迷宫中俏皮的苹果糖一样,以叶片似的郁郁葱葱姿态再次溜进我的纹理和体温间,柔和的舒展开来,像是即将到来的秋季会有的场景,成千上万的叶片蜷缩起来脆生生的掉进城市平坦或凹陷的缝隙间。

连着许久的日子,我们都默契的维持着这样的交换游戏,在便利贴的传递中交换着属于彼此的更多信息。在监控探头照不到的死角悄悄摸鱼偷懒,或者挑挑拣拣出一批即将临期的产品大快朵颐,这些质朴而雀跃的日子像是我生活中惊起的一丝波澜,浆洗着安抚我过往的种种烦恼。

甚至仅仅是听着朱志鑫讲话都有种令我安心的意味。他歪着脑袋吞吐出那些话语,像是阳光里扑棱的细絮,洒落在一条名为我的毯子上跃动着波光,裹在他的声音里就像和着暖融融的毯子,即使是夏季也不会觉得过于厚重闷热,是体温传递的温暖。

晨间路过便利店时,本不打算张望,但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前一晚的思虑令我不由自主的驻足停留了片刻。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居然瞥见了朱志鑫忙碌的身影。

我迈着步子跑进便利店,撞进朱志鑫的视线中。

他的眼睛沉淀着晨光的色彩,堆砌出夏日的残卷来,目光也仿佛还滞留着此前的露水似的淅淅沥沥。我隔着阳光透析的脉络眨着眼望向他,他的微笑是简笔画构筑成的,连传导给我的快乐也是一个嘴角上扬的弯钩就能轻松描绘的。

我走近他询问起今天怎么上班这么早,他只是抿唇笑着说今天可是七夕诶,随后将手伸向我的后方取出一瓶波子汽水,似乎在苦恼该放在哪个位置似的犹豫了片刻才收回手。我感觉他像是有所隐瞒着什么,此前不安的想法这才落地生根,迅速发芽蔓延,自卑感再度蹿上心间,想来也是,像他这样的人怎么会在七夕无所事事呢。只能怏怏的回他说:你忙,就先不打扰你了。体内挤压着一种无奈的叹息,从鼻腔一路钻到咽喉,最后只能化作失落匆忙掉转头离去。

苦闷之际便打算去近郊的公园散散心。

往地铁站赶时身后有人突然拍了拍我,笑着对我说你真可爱,我有些慌张的回头摆手,从人群中穿梭过去逃向另一边。我不知道该用什么字句去概述我现在极其惶恐而受宠若惊的心情,一路上遇到了不少人夸我可爱,这算七夕节的新型恶作剧吗,实在是过于忐忑而无法继续前往公园的行程,便招手拦了辆车回家。

坐在摇摆的车身内,仍是止不住回想之前的种种状况,又对着车前镜打量了自己许久,确认了只是与平时无异的装扮,只好宽慰自己可能只是七夕流行的恶作剧罢了。但无可否认的是,我从这些夸赞中的的确确感触到了一丝发自内心的欣喜,那曾经流失的自信心仿佛重新溯洄进了心田,甜蜜的跌在由陌生人善意铸就的糖罐里流淌。

回家后简单吃了顿饭,即使是七夕父母间的氛围仍旧充斥着一股说不上来的尴尬意味,连空气都凝重着,只有碗筷碰撞的摩擦音响。我站起身夹菜,坐在身旁的母亲像是注意到什么似的伸手攀上了我的脊背,随着手肘的略微动作拂过我的衣物表层。我有些不明所以的问她怎么了,却看到她手中攥着一张红色便利贴。

下意识便联想到了我与朱志鑫进行的交换游戏,慌忙夺回她手中的便利贴一看,那被我捏的卷挟着皱缩起来的纸张底端还微微上翘着,我把便利贴捋平了展开一看,上面是用黑色记号笔写的一段话——

『To好心人

如果你看到了便利贴上的话请告诉这位女孩你很可爱,她需要一点肯定和鼓励。

谢谢哦,祝大家七夕节快乐!』

母亲颔首叹气着说我怪不得最近总不着家,原来是在外头偷偷谈了恋爱。我当下自然是有些羞耻的慌乱,只得求助般的望向父亲,他看上去倒是自得,给我比了个大拇指示意他很看好我,随后两人心照不宣的相视一笑。此刻我即使是百口也莫辩了,只好红着面孔留下一句说不过你们就仓皇般的逃也似的逃出家门。

外头又开始水汽蒸腾起来,夏天呼出的一口长叹直到现在还留有余温,即使已然临近立秋,但空气中饱满的汁水仍然无止境的滴落,每一片积雨云都在浇灌属于它所精心栽培的花园,直到它应季后硕果累累。我淋着雨在城市的霓虹间穿梭,又是同样巧合的没有带伞,脚下衔接不稳的地砖飞溅起水花,使得我通往便利店的每一步都像在玩节奏通关游戏般跌宕起伏。

推开厚重的便利店大门,掌纹在push的字样下拖曳出一条无比清晰的水痕,被我捻在手中混着未干的汗渍一同湿漉漉的将要蒸发,像是在身体里也降下一场特大暴雨。

朱志鑫在糖果区的货架处整理商品,地上的篮子堆满了五彩斑斓的糖果,各种跳跃在视网膜表层的饱和度鲜明色彩轮番滚动着,像是跌进了热带雨林般眼花缭乱。他数完那些临期的糖果后转身看着我,仍旧是并不意外的样子。他好像永远这样,仿佛是属于我游戏世界中的npc,在固定岗位扮演着便利店员的职位,我与他的交谈和心动都像是只有我兵荒马乱的方程式和解码。

我问他关于便利贴的事,说到一半想起他可能是恶作剧心态引发的动机使然忍不住有些委屈,又感到难言的羞耻和尴尬,回想起那些路人夸赞我时的神情,再联系到始作俑者便利贴身上来,面上的温度又漆上一层,一路从耳根攀升到脸颊,说到后面连抱怨的语气都细若蚊呐。

朱志鑫只是耐心的倾听着我今天的经历,直到我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时他才有所反应,他拉了拉我的衣角示意我到货架边缘的监控死角。我跟他过去,在那站定后察觉到他在口袋中窸窸窣窣的摸索着什么,随后掏出一张苹果形状的便利贴。

他用别在领口的红色水性笔在便利贴上簌簌的描画了一阵,紧接着将便利贴调整角度按在胸口的位置,苹果的形状看上去像极了圆瓣的心脏雀跃在那里,便利贴正中间的位置用幼稚的笔触画了一支尾部带着小爱心的丘比特之箭。

他的嗓音像苹果糖一样又酸又涩,狭小的空间内我们两人拥挤在货柜架的身后,在这方寸之地躲避着监控,墙壁的缝隙被我们所填满,我的发丝因为静电吸附在朱志鑫的工作服上难舍难分。他说话的时候眼睛还是跳跃着顶光灯的亮晶晶,嘴唇弯出爱心的形状来,化开他不笑时的疏离,我迟钝的发现与我在一起时,几乎没看到过他冷生着面孔,他永远会把笑意留给我。

“因为觉得一个人可爱是完蛋的表现”

*九十年代香港背景設定

*配合陳勛奇《傷心短篇》食用更佳

“如果有多一張船票,你會唔會同我一齐走”

一九九一年,我来到了香港。

那一年香港的九龙城开始了首次清拆工程,尽管未能顺利进行,但一切已出具端倪。同年,王家卫导演的《阿飞正传》上映,开启了独属于他电影的人物宇宙。

而也是在那一年,我遇到了朱志鑫。

我是跟随父母来的香港。

家乡发展不好,很多有志之士都想去经济发达的地区闯荡,但那个年代想要从大陆去到香港是极为困难的事。在没有任何人脉和资源可以互通的情况下,我的父母选...

家乡发展不好,很多有志之士都想去经济发达的地区闯荡,但那个年代想要从大陆去到香港是极为困难的事。在没有任何人脉和资源可以互通的情况下,我的父母选择了最铤而走险的方式——偷渡。

我们挤在货轮的最底层,在颠簸的海上航行。

我们原以为到了香港便是希望的源头,

但这条路远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步履维艰。

抵达香港的第三日,父亲便被巡逻的海警给追捕,一路逃至维多利亚港,在四面环海的港口无路可退,等待他的只有两条路,而他选择了跳海。

我经由同船偷渡来的几个大陆人介绍,

最终定居在九龙城。

这并不是个好地方。

一切我可以用作联想的贬义词都能恰如其分的适配于这块地方——肮脏,混乱,拥挤,乌烟瘴气。密密匝匝的房屋堆砌着一路上嵌,因得这上万民住户的存在,它狭窄而逼仄的占地面积完全不足以供这些人生存,只能纵向的一路上长。

九龙城就仿佛是这座城市用乐色和污水作养料为生的食腐性植物,这些被城市的繁华所拒之门外的疮痍反倒另这块罪恶之地愈发蓬勃了。这里的居民无法享受到香港的荣光,他们与城市的腐烂溃败一同共生着,亦如这些事物一般被剥夺了在其它地方作为普通公民生存的权利。

九龙城因他们而生,他们也因九龙城得生。

朱志鑫比我还要早来到香港。

我至今仍未能知晓他从事的是什么工作。是要债人,杀手,地下黑拳手,九龙城众多帮派的一员子弟,抑或是他什么都做,来者不拒,所以替他定义一个具体身份反而成了禁锢他的枷锁,是毫无意义的事。

但我所见的他总是伤痕累累的,仿佛他的血液是天生反骨一般,不甘于屈居在体内遍布全身的血管中,而是恣意的奔流在体外以彰显他的自由。

我初见他时便是如此,那会我用从父母那里学到的一点医术皮毛在九龙城开了家无证经营的诊所。这样的小作坊是不被香港允许的,但在九龙城内却是畅通无阻的,这里的人们并不在乎那些繁文缛节的一封封证书,他们需要的是绝对的性价比,一切只要够用就都不成问题。

我还清晰的记得那天的朱志鑫——他的衣物已经和血渍黏合在一块不分彼此了,浑身皆是淌的湿漉漉的血水,从肋骨左下侧的位置一路延伸,藉由他的指缝中汩汩流出。虽然九龙城不乏亡命之徒,但轮到我来处理此种情况还是有些慌神,只能用蹩脚的粤语问他是什么情况。受伤的是朱志鑫,可他却远比我镇静,三言两语就交待清该如何处理创口。我替他缝合包装完后,他只是问了我一句话:

“你是大陆人吗”

我迟疑着回覆他是。在简陋的手术室内,白炽大排灯吞吐着他的面孔,渗透进他因失血脱力后显得像是被福尔马林浸泡过的皮肤表层,令他仿佛石膏塑像一般不真切。朱志鑫的眼皮扇动了片刻,眼下覆着的睫毛从雾霭中浮现出来,露出那被包裹着的眼,像是两颗在海水中洇湿的光裸鹅卵石。

他笑了下,告诉我他也是。

朱志鑫从未跟我说过他是怎么来的香港,又是为什么而来的香港,所有关于他的一切于我而言都是一个未知数,是我耗尽了无数方程式也解不开的谜底。

他只是常常提起他的故乡——重庆。

在重庆发生的所有事无巨细的生活片段都化成支撑他前进的动力。他总说不管在香港待了多久,但海的对岸才是他的家,是他的归宿,等有朝一日攒够了钱他就能回重庆。

我往往会附和他,拼命从脑海中挖掘出过往对重庆的印象与他交谈,但实际上我只在重庆待过一段时日,也并不是重庆人。可我却用着最拙劣的谎言去填塞,告诉他我也是从重庆过来的,试图借往昔的记忆来弥补这个莫大的空缺。积年累月中,我习惯了自己编造的谎言,在重庆与香港这两座城市的印象中折返着徘徊,甚至迷失了对自己真正故乡的回忆。

我和朱志鑫在一起的时候,一般只做三件事。

第一件是我们最常做的:即是窝在群居房的屋邨内看录像带电影。我们对王家卫的片子都很热衷,《旺角卡门》和《阿飞正传》被我们俩翻来覆去的观看,就连其中的台词都可以倒背如流。他总期待着王家卫有朝一日能拍一部关于重庆的片子,我说总有一天他能看到的。

第二件则是去尖沙咀和中环的冰室吃饭。

刚来香港那会我并不知晓那些冰室的暗语,只是照着菜单上的餐品一板一眼的念给服务员,然后窘迫的等待着回音。后来朱志鑫告诉我那些话的真正意思,香港的茶餐厅为了便捷通常会简化一些餐品改用代称,而这些是大陆人不甚了解的。朱志鑫会耐心的给我做示范,潇洒的将菜单一甩,喊来服务员利落的说出一句:

“来一份常餐——沙爹牛面转出前一丁,

方包走油飞边。火腿炒双蛋,反蛋,茶走”

港菜大多是偏甜偏淡口的,朱志鑫作为重庆人起初是吃不惯的,但久而久之他也学会了适应,但如果餐厅里有辣椒他是一定要放的,每次挽起袖口倒辣椒粉的模样都透着一股仪式感,仿佛这是替食物加冕一般。除此之外他还是挑食,每次碰到盘子里的蔬菜和白煮蛋时便露出一副如临大敌的神情,蹙着眉头碎碎念着开始挑挑拣拣。

我往往笑他幼稚,觉得他太孩子气。

但街头还是不能常去的。

时不时便会有巡警要求查看身份证件,我们便只能警惕着,一旦遇到了便会头也不回的夺路狂奔,开启永无止境的逃跑之旅。我们两人飞驰在人流如织的街道上,穿梭在形形色色的衣物箱包中,跨过鸣喇不歇的柏油马路,在一声声扑街仔和痴线的骂声中奔逃,仿佛上演了港片里的追逐战一般。

第三件事便是去九龙城的楼顶天台。

只有在那里我们能享受到城寨内不多见的阳光,对这里的居民而言,阳光是一种奢侈品。因得房屋建筑的特殊构造,层层叠叠的楼房和巷道是错综复杂的,它们彼此交迭着遮天蔽日,一片房屋自觉形成了另一片房屋的屋檐。混杂着里头肆无忌惮排放的污水管道和每家每户生产的废弃混合液体,滴落在潮湿发霉的环境内演化成了永远也拧不干水的旧抹布。

天台是唯一能见光的地方。在那里仍然有密织的电线横亘着缠绕,还有歪歪扭扭的电线塔盘踞,不少居民花花绿绿的衣物都晾晒在顶楼,不论是儿童的纸尿布,女人的内衣,男人的汗衫,通通紧密相连的高悬在晾衣架子上飘荡,像是栖息在树顶的鸟儿般衔窝筑巢。时不时有孩童攀登上天台玩闹,做些跳皮筋或是捉迷藏的游戏,在附近启德机场偶有飞旋而过机翼的时候卷挟起一阵风浪,惹得这些孩童咯咯大笑起来。

我和朱志鑫一般会并排躺在高低起伏而粗糙的砖墙上,头枕着不知谁家晾晒的泛黄枕头猜测现在掠过头顶的飞机是去往哪里的。朱志鑫总是很笃定的跟我说早晚有一天他能看到一架飞往重庆的飞机,如果有他一定能认出来。我会应声说是啊,然后将手高举到半空中,透过指缝的阳光淅淅沥沥的洒进我的瞳孔中,直到视线被一片眩晕的色块给覆着,呼吸都充斥着阳光的暖意。

这似乎是我们唯一能触碰到天空的途径。

云层也近在咫尺,一切皆在目光所及之处被无限放大,感觉世界离我们很近,再也不是遥远到触不可及的高楼大厦,钢筋水泥,镶嵌着昂贵奢侈品的橱窗,朗朗读书声不绝于耳的学校,人们鄙夷的目光和几千公里外的故乡。我们只要轻松的挥一挥手,就能把这世界攥在掌心里,近的如此轻易而可得,却又像梦一般飘渺无际。

那日的午后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感觉眼睛被飞机过境席卷起的风沙迷蒙了视线,陡然的酸涩麻木起来,从堵塞的泪腺根源处开始松动,仿佛土坡在暴雨中堤溃那般,揉碎了我的眼睑,在那里降下一场人工雨,哗啦啦的倾泻着涌出。

我知道我们永远无法像正常人那般坐飞机回大陆,即使那些飞机会一架接一架从我们的头顶顺风而走,但我们也无法抓住它。

一九九三年的二月初时。

那会已然临近冬季的尾声,春季要到了。一切还是照旧,我们依然在城市的疮痍中生活,朱志鑫还是间歇性的找我处理伤口,新伤叠着旧伤往复,我劝过他几次,让他换个不要卖命的活计,可他每次都只是笑着说没事,马上就能攒够钱回家了。我们也还是会去做那老三样的事,生活没有停滞也没有前进。

因得那日的阳光,往昔九龙城内弥散不去的阴暗腐湿都仿佛消退了几分,即便香港不下雪,但我却平白无故的有了种冰雪消融过后的暖意错觉。我不愿错过这样的好天气,便提前在诊所收拾器材,准备同朱志鑫一道去外面逛逛,做什么都好,只要能享受下这难得的阳光就行。

这时铁闸门兀自传来断断续续的敲门声,金属的栅栏发出刮蹭碰撞的动静,但却不像是普通的敲门声,沉重而发闷的短促声响间歇性的被放大。我朝着门外回绝了几次,但那声响还是微弱的坚持传导在屋内,我踌躇了片刻还是选择去开门。

铁栅门刚一拉开,一个身影便跌跌撞撞的倒在我身上,我趔趄着险些没站稳,勉力扶住了门框才保持平衡。那人身上的皮质厚外套带着一丝凝滞的凉意,硌的我皮肤表层泛起一阵生冷的不适触感。他整个人垂落在我的身上,像是脱力了一般软绵绵的,仿佛一只体内被掏空了棉花芯子的玩偶,只徒留着柔软的表皮,连骨架都曲折。

我捧起那人的脸,惶然的意识到他居然是朱志鑫。慌不择路的想拉起他到手术床上看看具体伤情,但他却只是抵着我的身体没有动弹。我伸手去够他,在冷浸浸的皮衣下摸到滑腻而黏稠的血液,混淆在黑色的衣领下如暗潮般汹涌着,那些血渍争先恐后的舔舐着廉价皮质布料制作粗劣的斑驳缝合处,在那里浸染遍朱志鑫的身体。

我坚持着战栗着手去扶朱志鑫,希望能用自己微薄的力气承托住他,可他只是倒在我的身上全无了力气。我尝试着抱了他好几次,每次都是以膝盖重重的磕碰到瓷砖地板上为结果告终。但朱志鑫并不重,他反而很瘦削,四肢都是细细长长的延伸着,骨也是起起伏伏的凸显出来。他像是要同我传达什么讯息似的,一直固执着不肯罢休。

他的目光仿佛水管上缠绕的锈迹,是生红而脆裂的,轻轻一掰就难以再拼凑回去。那样的眼神就这么跌落着簌簌滑落进下水道,在泥泞和腐朽的潮糜中寂寥的被淹没。

我在这浑身的颤抖中迟钝的察觉到朱志鑫的力气竟都集中在手上,他用尽全力的在攥着些什么。我靠近他的手,他才缓缓的将掌心里的东西递给我,指尖几次使不上力,因得此前过度用劲的麻木,手指都是弯曲而无法伸展摊平的。

我的手中放着两张沾满了血的船票。

朱志鑫很吃力的笑了一下,

对我说:“我们可以回家了”

朱志鑫没有熬过这个漫长的冬季,他就像所有即将破土而出的幼苗那般在生活这抔沉重的土壤下挣扎,但却永远只差一点,他怀揣着对未来的期望和渴求回到故土的执念,但终是未能实现。

在朱志鑫离开后,我开始给他写信。断断续续的记录了很多繁琐的日常小事,又觉得不合时宜,于是把这些全都整合成了一封,在一九九四年冬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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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志:

见字如面。

有很多话想对你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我发现自己并不了解你,我所认知的你似乎只有一个名字,以及你口中的重庆。

我想你是知道的,我不是重庆人,

很抱歉骗了你。

你很聪明,所以没有拆穿我。起初我不知道为什么,但后来我隐隐想通了,这也许是源于一种归属和依靠感,我们都是被困在香港这座繁华都市的异乡人,这座城市从来都不属于我们,这里的一切也从来都不属于我们。

阿志,你知道吗?在你走后不久,九龙城正式被清拆了。自认识你的那一年起,这个被都市所遗弃的地方便在不断的闹清拆,我总以为那会不了了之的,就像我以为你的伤口会顽强的愈合,但生活中没有那么多的我以为,它最后还是被拆了,你的伤口也没再恢复。这座城市的疮痍还是湮灭在了历史和变迁的洪流中再也不复返。

清拆的那天好多居民都不情愿,对他们来说这是庇佑所,是在这座熙熙攘攘的城市抛下他们之后唯一能安身立命之地,只有九龙城愿意为他们停留。邻居的阿妹抱着床垫哭了好久,陈姨和阿婆还试图阻挡那些负责拆房的工人,可大家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座昔日的容身之所化为灰烬。

我当时呆呆的看了好久,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好遗憾,关于你的一切以后也只能存在于我的记忆中了。就像活在你口中的重庆一般,那段属于我们的经历也将只活在我的口中。

阿志,你离开后的第一年,一九九四年的时候,王家卫的《重庆森林》在香港上映。我去看了那部片子,讲的是在重庆大厦的故事。那个地方我去过,里头鱼龙混杂,并不美好,不是你心中的重庆。你曾经很期待王家卫能拍一部关于重庆的电影,虽然重庆森林不在重庆,而是在香港,但这算不算某种程度上完成了你的心愿呢。

阿志,写给你的信我没有寄到邮局,我把它们折成了纸船。因为你曾经说过你是一只向北的船,那个时候我问你为什么,你告诉我因为重庆在香港的北面,所以如果你是一只船,只有往北一直航行才能从香港回到重庆。

所以我想了很久,还是把这封信放进大海。

阿志,就让这只向北的船载着你安心的回家吧。

我说,鑫鑫这三张照片真的绝了好嘛,到底谁还不知道朱志鑫有这三组照片的!

我和阿心停伫在拉了一片塑料布做隔挡的水果摊前,蓝白底的麻布下衬着花花绿绿的水果,五彩斑斓的铺陈开来。

立柱上镶嵌着一方多面镜照出我们两人的身影。阿心穿的很清凉,牛仔短裤搭在膝盖以上的位置,露出瓷器似的两截小腿和光润的脚踝,平底鞋是镂空的设计,显得她脚背更纤细了。

我盯着镜中的阿心看得有些出神,她却无声的来到我身后揽住我的脖颈,将我带到坠着无数西瓜的摊前。阿心屈着手指骨节轻轻敲了敲那西瓜,又附耳过去听了那声响,然后抿唇笑了对我说:

“这个是熟的”

我好奇,便也循着她的动作一样去敲响了西瓜。凑近听了半天也没听出...

我好奇,便也循着她的动作一样去敲响了西瓜。凑近听了半天也没听出个所以然,便扫兴的将西瓜放回原位。阿心看了我的举动大概又觉着我孩子气了,便拉了我的手耐心的教我该如何判断:如果是“当当”的清脆响声,可能是生瓜,倘若发出“嘭嘭”的沉重响声应该是熟瓜。

我恍然大悟。

回去后我们并排躺在床上,用铁勺子舀着西瓜送进嘴里,忽而想起来此前阿心教我的方法。便将那捧着的西瓜往床头柜一放,然后将头枕在阿心的胸口不安分的动弹。也许是我茸茸的发挠的阿心皮肤痒丝丝的,她便咯咯笑着意图要推开我,但我却仍维持着这个姿势不肯腾挪。

“你在干嘛呀”

“听你熟了没”

阿心的脸陡然泛红了,从面颊一路蒸腾到耳廓。但是手却不再推拒了,只是任由我这么枕靠在她的胸口,听着她的心脏有力而沉重的鸣响在这狭小的筒子楼隔间里。阿心的手抚上我的头,摸到我扎着的马尾辫上紧实的发绳,然后暗自嘟囔了一句,便将手伸向床头柜的抽屉里翻找了一阵。

“这个发绳光秃秃的太单调”

她拿出一个嵌着荷兰风车图案的小铁盒,挑出几根缀着卡通图案的发绳塞进我掌心。我捏起其中一根细细看了看,上面的小熊图案是没表情的,只有一个棕褐色的轮廓,失去了生命活力般静悄悄的。

“可是它们没表情诶”

阿心说别急,随后又翻出一只记号笔给小熊歪歪扭扭的画上两颗绿豆眼和一张笑脸,看上去顿时有了种幼稚的可爱感。她松了我原本扎着马尾辫的发,重新给我绑了头发。阿心的手柔软而又灵活的穿插在我的发丝间,将那披散而无序的发规整的束上小熊发绳,扎了个漂亮的麻花辫。

我抬手摸了摸那凹凸不平的小熊发绳,兀的想到了些什么,随即便怏怏的吐出一句话:

“我怕在学校被人笑”

阿心敛了笑,难得严肃的绷紧了面孔,她脸上的棱角和线条一下子冷了起来。从前她与我相处时多是笑,我甚至忘却了她原本不笑的时候看上去更像是锐利且具有攻击性的玻璃碎片。

“别怕,不要在意他人的眼光多过在意自己”

隔日我戴着阿心送我的发绳去到学校。

晨间第一节课是数学课,我向来不擅长的科目。

于是我便心不在焉的坐在位置上走神,想着水果摊,成熟的西瓜,阿心的笑脸,小熊发绳。

兀的感到后脑勺一阵撕裂的疼痛,随即听到了微不可闻的东西崩断声,脆生生的撞击在课桌上,轱辘轱辘弹了两圈后坠落在瓷砖地板上。

我捂住后脑勺朝位置后方望去,看到意料之中的一张长满青春痘的讥笑面孔。他的手里还攥着那半截发绳,嵌着的小熊图案躺在地板上四分五裂着。那男生咧着嘴毫不顾忌的笑着,压着变调的怪声说了句:

“你们女生都几岁了还戴这种幼稚的玩意”

我咬着唇缄默,胸口闷闷的上下起伏着浊气。

他的笑声仍断断续续的传入耳膜甬道,像是黑板上的无限符号一般没有止境。在耳鸣的嗡响中我打开笔盒,抽出一支灌满墨的红笔转身扎进那男生的手背中。在他撕心裂肺的叫声中按断了那支鲜血如注的红笔芯。

被叫到办公室后还没来得及辩解就等来数学老师一顿劈头盖脸的斥骂,唾沫星子飚溅到我的眼前,黏着在办公室的各个角落。她说我一天到晚不干正事,每次上课除了写写画画还会做什么,像我这样的学生以后出了社会也是毫无作用的。

我深知数学老师向来看不惯我,也瞧不起我。

因为我对数学确实一窍不通,常年在她的课上挂科。所以我只有沉默以对,接受着这场言语的暴行和对我人格的抹杀。

这件事最后以让我滚出办公室和留校检讨画上句号。

结束后我仍是胸口发闷的疼痛,一口气堵在那里如何也无法疏通,像是淤塞了许久的河道被烂泥填满一般。我一刻不停的奔到理发店,坐在充盈着海绵的廉价皮质旋转椅上告诉理发师我要剪掉这头长发。对着镜子看到理发师手起刀落,剪刀穿梭在我的发间飞舞。每动一下刀子,发尾便短一截,直到我的颈间再没有足够长的头发可以裁剪。

走在街上,眼睛发涩的酸胀,就连风也无法再卷挟起我的发,只有短短的拂过我的后颈在那里麻木的穿凿着我的皮肤。我在街头的转角处遇见了阿心,她提着一个沉甸甸的红色塑料袋,吊在她细细的手腕处勒上一道刺目的印子。她远远的便看见了我,怔愣了约摸一分钟后跑了过来,塑料袋晃动着拖拽她的手臂,使得那道红印越发清晰醒目。

阿心停在我跟前,只是轻轻的问我发生什么了。

我没吭声,但眼里却透出一种责备的意味,可我知道这件事怪不得她。少年人的恶意不会因为你扎了更朴素的发绳而终止,你身上的每一处地方,都是会挑起他人讨伐你的讯号,无非是哪一条被用作更合理罢了。

我转身就要走,阿心却拉着我,用那只吊着塑料袋的手。我这才恍惚的感受到那重量是有多么沉重,几乎快要折断腕骨和桡骨一般积压在一个女生身上,随时要她喘不过来气。

阿心紧紧拽着我的手,用她的五指包裹我的掌心,将她温暖的体温一点一点过渡给我。

我们再度进了一家理发店,阿心指着她的头发对理发师说,要剪掉自己的头发接到我的头发上。

我说不。

阿心很固执,倔强到不可思议。

她拿起放在造型台上的剪刀,抬手轻飘飘的剪断一半长度的头发,像是掐死生长期的花株一般利落狠心。她的手攥着那把头发,用劲到几乎颤抖,她极其小心而谨慎的握着它们,不希望那些发零落分毫。

“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

我们是不分彼此的,知道吗”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

阿心领我坐到那把破了洞的皮椅上,她就立在一旁牵着我的手。她的手很暖,连指纹都是化水一般的柔和,但却有种难以言喻的力量。那是种所有形容词都失色的力量,但却无端的贯穿于我们之间,就像我和她中被一条无形的线给牵引着似的,那条线是如何也斩不断的。

在镜中,我看到阿心的发一点一点接在我的发上。以另一种形式在我的身体里延续着此前的生命力量。即使那些发与阿心分离了,但却从未断联过。它们只是从另一个地方开始,重生了。

*angrysex

“我们做过最亲密的事不是脱掉上衣接吻,

是在对方面前安静地掉眼泪”

在九龙城这块罪恶土壤居住的风险性自然是不言而喻的。类似黑帮火拼,强龙与地头蛇相争的情景已是见惯不怪了。连隔着木板墙中的群居屋老妪都习惯于在冚家铲交替的骂声中神色自若的搓自家小儿的脏泥衫。我也从起初的见到菜刀剁手指的场面都冷颤到走不动道,再到现在的碰到什么大场面都学会拉上铁栅门忙自家事。

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道...

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道理。

在九龙城住了一阵子后我便也碰到过几回咸湿佬的骚扰。还记得那时诊所刚要关门,铁栅门拉到快见底,一双指缝里卡着黑黢黢污渍的手板便伸了进来,硬生生将那铁栅门给推了上去。

我力气抵不过那人,便索性退回几步摸了防身的器具揣在兜里,抱着手打量欲进门的人。还没过半刻,门内便闪身进来一个染着黄毛的衰仔,头顶那块的黑发已刺刺的生根出来,黑一半黄一半的。露出的手臂和脖颈上纹着大片青龙衔白虎,一幅古惑仔做派。

进门后他便自来熟的躺到那张狭窄的手术床上,撩起衣角露出腹部让我察看伤情。我沉了声只嗯了一句,便去准备医疗器械处理。拿了探灯细细照了一番,腹部右下侧有一道裂口,但还好伤的不深,仅仅是见了皮肉,便替他简单的包扎好。

本以为这就结束了,未曾想那黄毛却把五指搭在我手背,俯在我耳边用下流意味的话语说道:

“妹妹仔,我下面也唔太舒服,帮我睇睇吧”

我猛的抽回手,咬着后槽牙忍住没骂出声。

只是冷了面孔让他请回吧。那黄毛还欲与我多纠缠,言语上也是愈发肆无忌惮,什么荤话都往外蹦。这时卷闸门外透了点声响,似乎有人在扣门。黄毛皱着眉冲门外喊,呢度闩铺,行开啊!

但门外的人并没有就此离去,而是索性将那卷闸门哗啦啦推上去。随着铁门的一阵剧烈晃动我才勉强辨清了那个身影,心下悬着的巨石也随之松动——是朱志鑫。

黄毛看上去似乎也认识朱志鑫,收了手去同朱志鑫打招呼,一面称他为志哥一面从上衣兜里掏出一根南洋红双喜递给朱志鑫。

朱志鑫的刘海近日又长了,他的发总是长得很快。就像那山野间遍地的植株,没日没夜的疯长,野火燎不尽,春风吹又生。此刻那些蓄着的发掩在他眉眼处完全遮蔽了目光成了垂帘般的阴翳,使我总是看不清他的神情。

“志哥,这个灿女你识得啊,老相好?”

朱志鑫没接那烟,但终是开了口。声音没什么起伏,可听了却感觉骨子里冒冷气。像冬天被关在冷库卖鱼的伙计,比别人还无端感到一丝凉意。

“阿开,有些事与你无关就唔该管。

你今天离开呢度就别再进一次了”

即便是同我这般对粤语一知半解的情况,也大抵猜出了朱志鑫话里的意思。还算是给人留了面子,没把那几分情面彻底掐死。黄毛的面色不太好看,黝黑的皮肤下泛着气闷的红,只是甩了衣角将那烟在脚下碾过后快步离去。

黄毛走后我才回过神来,思量朱志鑫竟还能在九龙城这处鱼龙混杂之地争得几分话语权,也许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也算是个人物。看解了围后便放松了神色,问起朱志鑫怎么今天有空找我来了。

朱志鑫只是伫在一旁看我麻利的收拾器械,在出神的想些什么也不知。我有意逗他,便凑到他跟前去打了个响指。朱志鑫这才回过神来,但表情仍有些结了霜未化开的冷感。我不太喜欢看他这幅模样,便去抚平他蹙起的眉,让他笑一笑。

朱志鑫顺我意,露了乖抿唇笑了下。只说他刚才是担忧我,怕那黄毛咽不下这口气会报复回来。九龙城这地太乱,是非纠葛很容易牵扯到平头百姓身上,这种事你我能少沾染就是最好的了。

我点头说自己知晓。随后朱志鑫便掏出口袋中的两张代金券,说出自己此行的目的:我们常去的那家中环冰室近日打折扣,三眼仔煎蛋叉烧饭和深井烧鹅只要一半的钱。平日吃的少,这回自然要趁着折扣吃回本钱。

我笑着接过那张代金券随后坐着朱志鑫那辆租来的雅马哈摩托一路驶向繁华的中环街头。在飞驰的风声鹤唳中搂紧朱志鑫夹克衫外套包裹的身形。他的头盔嵌在飞扬的发丝中,只有风能蒙住他的视线。天色沉沉的压在我们上头,随时一副将欲坍塌的模样。我捻了一把伸出的手指,喃喃自语了一句:

“要下雨了……”

那日的风波过后没多久,我原以为自己能过上一段消停的安宁日子,却没想那黄毛再一次找上门。我料定他又是来挑事的,便冷睨着他问这回又是有何贵干。他一副急匆匆的摸样,扶着墙喘气,又解了领口两颗扣子散热,随后才抬起头拧眉对我说了一句:

“唔好了妹妹仔——志哥他宜屋企人被困喺深水涉嘅红灯街,跟人火拼受了重伤,他特地揾我传口信,只有你能救他呀”

我面上还维持着一贯的神色,在心中辨着黄毛的话语,疑心他是否是是设计给我下套。于是只是先按兵不动,说自己先用bp机与朱志鑫传讯询问情况再说。黄毛叹了口气说我不信他,便一蹬腿坐到手术床上抽着烟等我动作。

那头的呼机许久没有音讯,我心下隐隐攒了点不安的意味,于是不动声色的开始询问黄毛更多信息以来辨明真假。黄毛干瘦的面孔上浮现出一点严肃,说的每条都听上去仿佛确有其事。

收音机适时的开始播报港岛即将迎来的最新台风讯息,女主持人甜美的声线穿插在收音机嘈杂的电流音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乘着关收音机的空档我转身背向黄毛,极快的从抽屉中抽出防身的电击棒揣进衣服内袋,让他领我去深水涉那块一探究竟。

外头的天色晦暗的有些许渗人,隔壁的阿婆对着孙子喊着行雷了,落雨收衫,声音从纵向生长的楼顶一路往下坠。乌云裹挟着密布整片天空,风声亦草木皆兵,恨不得将路上每个行人都卷跑只留下空荡荡的香港好令它恣意妄为。

各种暧昧的花体字和露骨的招牌漆了整整一条街。酒吧,夜总会,卡拉OK,按摩馆交相接壤。即使是暴雨将至也没有影响丝毫这里的氛围。街道两侧时有喝到醉醺醺的中年上班族男人和戴金链镶金表的土大款,唯一的共同点都是身边或多或少跟了几个扭着腰肢胯骨的女人,或丰盈或纤长的招摇过市着,每个人的眼里都涌动着不矫饰的欲望。

我一声不吭闷着头跟在黄毛后面走,却还是招来偶偶的打量眼神。仿佛要将我曝露在x光机器下照个底朝天,连皮肉带骨头翻出来瞧我卖到市场上究竟值几斤几两。我尽量不去与那些探寻的目光对视,左转右拐的总算晃进一栋建筑。

黄毛转身便上楼,我迟疑了片刻没有跟上去。

他的脸匿在黑暗中忽明忽暗,我心中的警惕猛然攀升至高峰,果不其然下一秒楼道里就陡然冒出几个同他差不多身量的古惑仔。到了这他索性也懒于再伪装,几个人飞身跨下楼梯就要来拦我。我一刻也不敢犹豫,狂奔着冲向外头的街道。

他们几人追来的极快,几乎是踩着我的影子向前。我退无可退,掏出藏着的电击棒挥舞着欲喝退他们。没想到这几个人压根不怕,毕竟是行走在刀尖上浴血啖肉的亡命之徒。被这种程度的电击棒就算触及了也只是不致命的电流,还不及砍刀剁在身上的口子来得威力大。

我一人不敌他们,在搏斗的过程中还是被制服,被他们带到二楼去。里头人流如织,嘈杂的大分贝迪斯科音量在我的鼓膜边嗡嗡作响。黄毛把我拉到一把高脚椅上坐下,我挣开他的手问他到底什么意思。

他讪笑,只说想找我赔罪,说上次是他有眼无珠。我当他仍是在诓骗我,只是缄默着听他有一搭没一搭的扯着。直到而后酒保端上来一杯辨不出色彩的酒,我才彻底沉了面孔。这酒一看就掺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傻佬才会去喝这杯酒。

黄毛看我这幅敬酒不吃吃罚酒的模样也不跟我客气了。话里威胁的意味很明了,今天这酒你不喝也得喝。我深知这类人都是吃软不吃硬,又转了主意同他打商量。说没必要闹这么难堪,你拿阿志来诱我做幌子,无非是想解上次积的不快,但这事若是被他知晓你们之间就算彻底撕破脸了。

黄毛眼睛轱辘一转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后他还是笑,一副算计的嘴脸,说妹妹仔你还是先喝了吧,只要你喝了这杯我就放你走,以后就恩怨两消。我沉默,随后端起酒杯直到玻璃杯见底。没想到那黄毛也有够阴险狡诈,让我开口说句话以证是咽下喉咙了。我本想将酒藏在舌根底下吐掉的,这会自然说不了一句话。

黄毛大骂一句叼你个死捞妹啊,便掰着我的下颌硬生生要逼我将这酒吞进胃囊里。我眼疾手快抄起柜台上一瓶未开封的玉冰烧砸向他的头顶,玻璃碎片和着血水淅淅沥沥的淌下来。乘他猝不及防之际径直逃下楼。黄毛反应过来后立刻招呼着刚才的几人去追回我。

我下楼后眼看四下无路,索性躲进边上一家公共厕所。将门反锁后我扶着墙角欲扣出滑进喉咙里的那点酒,尝试了许久却只是舌根下泛起一阵酸水。在心里暗暗的懊悔白日里只吃了几块嘉顿牌的饼干充饥,否则也不会只有空空的干呕了。

我将兜里的bp机拿出后再度向朱志鑫发了简讯,此前的讯息都没有回音。我开始真的惶恐是否黄毛这次是真的捏准了时机,乘着朱志鑫出事之际来找我麻烦。我心下仍在担忧朱志鑫安危,却不想自己已是自身难保。

那杯酒里确实有东西,但我没想到它发作的如此之快。随着我俯下身的猛烈咳嗽后,那酒里黏连着挥之不去的药物便无声的作用着化学反应,从血液里一路无声径流着,漫过四肢百骸。眼睛辛辣的开始发涩,泪腺无以抑制的开了闸,撕裂般的疼痛起来,如果面前有镜子一定能照出我此刻猩红的双目。

我蹲低身子喘着气,大脑一阵又一阵的缺氧。

胃囊里翻滚着叫嚣扭曲,将我体内的器官都紧紧绞成一团乱麻。口袋中的bp机终于开始再次振响起来,我慌张的摸索着想要握紧它,却几次三番的从指缝中滑出,手哆嗦的厉害,连攥着那黑色包边的外壳都成了困难。

bp机上显示着朱志鑫向我传来的讯息,问我所在的具体位置。我吃力的在生锈的大脑里翻找着记忆,于仅能发出八个字的讯息栏中打下公共厕所的方位。五指再度战栗起来,bp机被我抖落在滑腻的地板上,我靠着门板想起身去捡拾,视网膜处却深陷进一阵又一阵的雪花屏中,连视觉神经的传导都出现了障碍。

我蜷缩在那隅角落尽量减少着自己可供消耗的体力,只是断断续续的颤抖着,上牙和下齿都在不间断的打磕巴。脑海里走马灯一般的闪光碎片式的回忆和画面:有倒在船舱里妈妈咽气前垂泪的双眼,爸爸跳海前对我说的乖囡以后多保重,还有我那遥远而近在咫尺的故乡。

感觉自己的大脑像煲了一锅过了火候的汤,被人不停搅和着试图翻找出还没有成浆糊的东西。

不知过去了多久,外头传来朱志鑫的声音,像是浮在水位线一般不甚真切,隔着淅淅沥沥的浪花淌进我的鼓膜甬道。我还处在迷惘的意识囚笼中,朱志鑫在一间一间敲门喊我的名字,我挣扎着想要出声。喉咙里却只有混浊的单音节,像是在啜泣一般喑哑。我费力的抬手去够那门栓,用大拇指和食指并行着勾住把手处,凭借自身的重力拽开了门锁。

朱志鑫奔到我身旁,轻轻拨开我的发,用手摩挲着我的额角问我怎么样了。我鼻腔里尽是酸楚,眼睛仍是模糊的一片。看不清朱志鑫的面孔,只有他的体温和声息是真真切切的,贴在我的耳畔和脸颊旁暖融融的,在夜里的刺骨凉风照拂下给我那一丝来之不易的温热。

“阿志,阿志,阿志……”

我哑着嗓子唤他的名字,这是我唯一能紧握住的了。断断续续的隔着肺腔空气的断联,像是要把那绵延的音节呛死在肺泡和肺叶中一般。我喘气,喉咙刺刺的发疼,仿佛吞了一只还灼着火星的烟,在我的气管里蛰伏着欲要烧灭整具躯壳。

朱志鑫搭起我的手揽住他的脖颈,将我背在他的身上。他的肩背很宽敞,但却只有薄薄一片,连脊柱和肩胛骨都是分明的凸起,将他整个人衬得极其削瘦。朱志鑫的手掌是有力的,指腹间的薄茧摩挲在我的衣物表层,托着我的腿防止我掉落下来。即使是这种情况下,他仍然能够给予我如此安心的力量,是我随时都可以依靠的存在。

“我在”

朱志鑫回应着我。声音递进在霓虹灯颠簸的街道上,男人女人的笑声和嬉闹声中,还有那悠扬而婉转的歌声顺着卡啦OK的包间流泻在外,抛却了隔音棉的保护如同浮动的波涛般缠绕在耳中。

“原谅今宵我告别了,活泼的心像下沉掉,

梦里有他又极微妙,情怎可料,

怀念当初你太重要,让这颗心静静逃掉”

朱志鑫身上萦绕着淡若无物的皂角气息,混淆在他用作的洗衣粉身上,像是一株汁水丰沛而充盈的植物,叶片还挂着露水的沉醉在我的呼吸间涌入鼻息。从我的视角见不到他的正脸,只有一头乱了的发,黑的仿佛被人工降雨打湿了一般,但却依旧蓬软。我的手箍在他颈间,在他的脊背上安心到昏昏欲睡。连原本大脑的混沌都栖息着不再紊乱,仿佛在朱志鑫这里找到了解药,只是口中仍谵妄着些什么也不知。

“阿志,我想听故事”

我的五指缠绕在他手感极好的发间,用无名指打着旋。朱志鑫伸手拦车,等车到后开了门将我小心翼翼的接下来放进车内。我靠在他的肩头,将他当做自己床上的布偶熊一般倚靠着,一面还嘟囔着让他讲故事,一副小孩般撒泼无赖的情景。

“从前有一个小男孩住在大陆的西南面,家里条件不好,父母节俭着吃穿用度供他长大,期望他能成为一个又作为的人。他随着经商的舅舅来到沿海做生意,后来出了事,舅舅不在了。小男孩一个人在陌生的城市摸爬滚打,从十岁一直到十九岁,全靠他自己一个人。”

朱志鑫顿了顿,垂下眼来望向窗外转瞬即逝的繁华街景不再说话。无数耀眼的霓虹灯牌在他周身穿行而过,如旋转木马的彩灯一般交替着渗透在他轮廓分明的面部线条上。那些蓄着锐意的棱角无端变柔软了。在这个人来人往的大都市里,他未曾褪下过笼罩他的坚硬外壳,只是用所有的冷和淡堆砌出另一个与内心深处陌生的形象来。

我望向朱志鑫,感觉他那鹅卵石般浸泡着湿气和润泽的眼掩了一层浓厚的雾气,酝酿着我看不透的情绪。我去摸索他的手,那卷起的袖口下裸露的手臂上是陈年的旧疤和新添的伤痕,淤青与裂纹斑驳着为他的皮囊烙下印迹。朱志鑫见我盯着他的疤,便笑着宽慰我说现在市面上去疤的药膏已经很先进了,这点小伤回头抹个把月就好了。

我缄默了一下,大脑沉重的像吊着一把铁质的秤,秤的两端是不公的现实与理想的乌托邦。积压在我的神经和血液汇流处,令我只是凭空的想落泪。我将面孔埋在朱志鑫胸口,抽噎着嘶哑的哭起来。眼泪像是即将迎来台风季的香港,从每一处港口码头席卷而上,将大大小小的货运仓和轮船汹涌的淹没,只留下满地的残骸和废墟。

玻璃车窗开始变得不再明晰,司机将雨刮器开了起来。在雨刮器的运作声中,大雨瓢泼的降在港岛的每一个区域,渗进每一处缝隙。在这大雨中,红白相间的的士车像是要赶赴一场喜宴而不是匆忙的撤离。外头依旧喧闹着人声鼎沸,将玻璃车窗内外划分割据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而我和朱志鑫夹在两个世界的中间,无法前进,也没有退路。

暴风雨过境的时候带走了所有的水,

却唯独没有带走我的眼泪。

*民国背景军阀设定

*有背德向情节

*配合姚莉《恭喜恭喜》食用更佳

*一发完1w+字

“但凡未得到,但凡已失去,总是最登对”

01.春

十九号那日一大早便传得沸沸扬扬,说是朱家的小儿子,也就是如今川系军阀里已混出不小地位的朱九爷——朱志鑫预备在今朝回沪。来探望朱三爷,顺道处理上海的部分遗留事物。

朱家本是在重庆壮大的家族,随着民国成立后也被削弱了不少势力。但该有的根基还稳固,不过大多掌握在朱三爷和老爷手里。二爷是个败家的破落户,手里的祖产已被拿去花天酒地的差不多了。预计约摸再过个把年岁,老爷的家产......

朱家本是在重庆壮大的家族,随着民国成立后也被削弱了不少势力。但该有的根基还稳固,不过大多掌握在朱三爷和老爷手里。二爷是个败家的破落户,手里的祖产已被拿去花天酒地的差不多了。预计约摸再过个把年岁,老爷的家产也要传到三爷手中了。

我作为朱三爷新纳的一房姨太太,自然也要随着三爷一道出入的。包括这次在梨园宴请朱九爷,除了几个小辈,还有就是三爷的女眷。包车去梨园的一路上,二太太嘴里便没闲着,路过不夜天歌厅时抹了红艳艳豆蔻的指甲捂着唇笑,说现在谁还听戏曲,不都兴跑到歌厅里去听那黄鹂似的歌女唱上几首疯狂世界嘛。三太太接话,说是啦,不过说到底也没什么不同,戏子和歌女有何区别,都是供人赏玩的鸟儿罢了。

我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坐着,只是偶偶看向窗外。作为新纳的九太太,自是比不过几位在朱家大宅子里待了已有些年头的夫人们。对于她们谈天的内容我是没什么插嘴的话语权,需要我的时候附和两句便是了。究其本质,我们和那些唱戏唱曲的也只是一类人罢了。

一众人都到了梨园后,客家朱九爷却还未至。

做东的三爷便也不好让戏率先开幕,便吩咐小厮沏了一壶茶,边喝边等九爷到来。几位太太又再度坐不住了,开始讥讽起九爷来。说这人好大的官威,年纪不大,翅膀倒是长硬了。毕竟儿时在朱家也是靠的三爷照拂长大,难得从重庆回来一趟竟如此不给三爷面子。几人中尤属二太太讽刺最为激烈,但三爷只是闷声喝茶无反应。

我倒对那朱九爷何时到来不甚关心,在宅子里坐也是坐,在梨园坐也是坐。不过是惦念着此前在梨园的院落里被树枝勾了手臂的衣裳,腕上系的红绳结掉落到不知何处去了,想着得空去找一找。

眼看着朱九爷仍不见踪迹,我便同朱三爷说起想出去一会。二太太有些不满的蹙眉,嘴上又不留情起来,说我是小门小户出身倒还挺娇贵,坐这一会都嫌不住。还是大太太出面劝了和,问我是不是身体不适。我告知她们实情,说是母亲留下的遗物红绳结落在院落不知某处,想去寻一寻。朱三爷知道原委后便挥手让我快去快回,不要失了迎接九爷的体面。

梨园的院落很大,被几个拱门割据成几块区域,栽种着不知几何的树和芬芳的花株。我俯低身子在地上摸索了半天,来时的位置勘探了好几次,但就是找不到那红绳。心下失望透顶之际,却兀的瞧见一只手伸到面前。手掌上正静静躺了那一条细小的红绳结,如同衔着尾的胭红小蛇般乖顺的卧在掌纹的起伏处。

我面上一喜,边道着谢边抬头去循着手掌望向那人的面孔,却对上一双墨漆成的眼。单边别了金丝的眼镜,是西洋人传来的玩意,我听几位太太提起过。身上挺拔的黑色西装缀了铆钉,黑亮似锻锦般水滑油亮的皮带束在腰间,衬出他颀长的身形来。

我仍处在怔愣中,那人只是对我笑了一下,抿出唇边两个小括弧来。原本锐角堆砌的锋利面孔显得柔和了不少,随后他便径直往梨园内走,步履生风。

跟在后头甫一跨入正门,便听到三爷的笑声,迎着此前穿西服的男子拍了拍他的肩,称他一声志鑫。我这才恍惚意识到,原来拾到我红绳结的人便是朱九爷,朱志鑫。

唱完一出戏罢,迎接朱志鑫的接风洗尘也算完了。一众人再次乘车欲回去,刚出梨园走到街上,便遇到一个乞丐扑来,跪在这群衣着阔绰不菲的太太先生面前,嘴里恳切道:先生太太们,行行好,施舍我几个铜钱吧。朱三爷面上浮出笑意来,脚下却狠着一股劲,踹开那乞丐便领着众人扬长而去。

几位太太面上没什么波澜,仿佛见惯不怪似的。倒是看到街边一位抱着贵宾犬的美妇人时,引得五太太从鼻腔里闷哼了一声,鄙夷的说了句:“真是稀奇,洋人占了中国地不说,

连洋狗也满街乱窜。”

五太太是个倔女子。

自从大批洋人进了中国后,每每偏说那洋人的东西不好,硬是不肯用一分洋人的东西。什么先进的金丝边眼镜,万花筒,再到那小的发条青蛙,若是送进她屋里准被丢掉。完了还要发一通疯,指着下人们的鼻子骂崇洋媚外。可没人告诉她就这身上的旗袍,还是洋人那铺子的伙计织的。别人都说她这性子怪,可奈何三爷还算喜欢,便也只有背地议论的份了。

回去后便见到离我不远处的西厢房有仆人和管家进进出出着搬运东西。从他们的话中听出那是朱志鑫要在这常居一段时日了,所以得好生将房间打扫整顿一番,不能怠慢朱九爷了。

晚饭时分三爷也没有归来,说是与九爷去浦江饭店聚餐了。吩咐仆人们按着各位太太的胃口自行准备晚饭,或是出去下馆子。我便让王妈备了几个小菜,吃完见无事便睡下了。

夜半时分,床榻上灯影摇曳。

一双手摸着黑过来攀上我的脸庞,我在黑暗中睁开眼,没看清人影只嗅到空气中浓烈的酒气。我按亮了灯看见那是三爷,他显然是喝醉了,整个人面色涨红,手臂青筋迭起。我有些惶恐,退到墙壁边缘问他有什么事。他没答话,兀自扫开桌上的碗筷,瓷制的器皿碎了一地,晃得我眼睛疼痛。他反身箍住我的手将我压到餐桌上,撕开我的睡袍下摆便要欺压上来,我反抗着,挣扎着,却感到一种油然而生的绝望和悲哀。

自从父亲将我卖给朱三爷抵债后,我就知道曾经向往的那种生活便不会再有了。他本也是个上海有头有脸的大户,却沉湎于洋人带来的毒物无法自拔。那些人抽鸦篇抽的心肺皆是黑的,全身都冒黑气,活着与死了有什么两样。为了能过一口致命的瘾,什么情感人伦都可以舍弃。所以我父亲卖掉我,因为鸦篇比我更能救赎他的生命。

世人都谈论公平,那这算不算一笔公平的交易。

我把头埋在桌布上哀哀的想,门外却诧然传来了敲门声,很有节律的震响三下后是朱志鑫的声音。他隔着门只简短说了句找三哥有事商议,便再没了动静。三爷有些扫兴,拂开袖子扔下我朝门外走去,过了半晌便急急驱车离开宅子,不知是去忙什么事了。

听着那汽车发动机的声响,我才安心了片刻。

纸窗棂那块晃动着一个模糊的身影,在澄澈的月光下显得格外明晰,我勉强从中辨出了那应该是朱志鑫。我将泪水用指腹拭干,重新整理好衣装便推开门去。朱志鑫果然伫立在那,离我几尺的位置是宽敞的旷地,他背着手仰头正望向那一轮明月。

“朱九爷怎么深更半夜还未睡去”

朱志鑫面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却在月光的笼罩下显得愈发浅淡缥缈,不真切的很。他只说自己失眠惯了,心事太多便睡不着,反而是白天太疲惫时才有睡意袭来。我进了屋内取出一盒仙女牌香烟,从中抽出一根递给朱志鑫。他顿了顿,但还是伸手接过烟。我用铜铸的雕花打火器为他点燃了烟,袅袅的雾气随着火花蒸腾而上,氤氲了朱志鑫的面孔。

那支烟被朱志鑫夹在两指中,用轻松的力度捻着边缘。但却始终只是在手里,没有放到过嘴上一刻。在这熏燎中月光显得愈发轻薄,泛着一种潮冷的意味浸染在朱志鑫身上。月色过于柔情缱绻,连宅子里的一片暗色都衬出点春光融融的意味来,我这才恍惚的意识到此刻时节是在春天。

可除了气温,其他一切都未能传达给我春的意味,是朱志鑫令我迟钝的了解到春的到来。

火星一路蹿升而上,直到整支烟都被燃烧殆尽,只余留了残骸般的烟蒂坠落在地上,冒着滚滚的气。像未扑灭的火苗般挣扎了两下,陨星似的没了动静。朱志鑫侧身再度望向我,眼里映出如洗的月色,细腻而匀净的徜徉在黑亮的瞳孔中。

“夜色太深了,九嫂晚安”

02.夏

临近夏季那会,南方照例是下了许久的雷雨。

电闪雷鸣闹的人心惶惶,但比起这自然的肆虐天气,倒不如多担心时局的变动。毕竟至少不会有雷平白无故的劈到我们身上,但人为操控的雷电是不可预估的。谁晓得今天又是哪家落了雷,人命随着雷声轰隆呜呼倒是轻轻松松的。

又是一个雷雨夜。宅子年岁已老,电线腐化接头不稳,便会带来偶偶的停电。我举着蜡烛往堂屋里走,菱格的墙纸毕剥毕剥的跃动,令我有些头晕目眩,在摇曳的烛光中眼睛也飘忽忽的。

我不免思绪飘摇,想起过往的经历。以往父亲脾性不好时便会殴打我以发泄,我只能躲到黑黢黢的壁橱和衣柜角落里。在那里胆颤心惊的等待着父亲是否会突然打开柜门发现我的身影,将我揪出来后又少不了一顿皮肉之苦。

正想到出神,忽的生出一只手握住我的腕骨。

心惊了一刹那,蜡油下意识摇坠着滴落。那只手反应极快的覆住我的手背,蜡油大朵的迸出艳红的花团簇放在他虎口处。

“当心——”

火光晃进一双黑绸缎织成的眼里,是朱志鑫。

我不知道为何心慌陡然的被一种异样的情绪压制住了。于是放下擎着的蜡烛到桌上,关切起他被蜡油滴落的手要不要紧。朱志鑫笑着拂开那斑驳的蜡痕说无关紧要,随后他问我是怕黑吗。

我佯装无事,说自己平日胆子很大,又怎么会怕黑。朱志鑫面上波澜不惊,还是那副淡淡的模样,除了眼底仍有笑意未止。他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小截通体漆黑的物件,我感到新奇,便顺势问他这是什么。朱志鑫卖了个关子没有明说,只是将那两头厚薄大小一致的物件在手里轻巧的转了一圈,说是能驱散黑暗的东西。

我垂下头硬生生转移了话题,同朱志鑫谈起这个小物件的用法。朱志鑫还是神色如常,轻捺着眼梢告诉我这是手电筒,并教我该如何在黑暗中使用。他离得我极近,手指凉凉的滑在手电筒的后盖处。我攥着手电筒略略颤抖,光线晃在他的侧脸,几颗星点般的小痣分布着嵌在他的面孔上。有几颗倒与我脸上的痣长在一处位置,令我在脑海里又不自觉胡思乱想起来。

近日上海新进了一批大不列颠和法兰西新来的香水,用精巧的小玻璃瓶装了远渡重洋来到沪上。惹得都市里的太太小姐们好生新奇,争先抢购着这批最新款的香水,不甘于落了谁家的面子。

宅子里的几位太太也拖了人脉去重金购置那批香水,不过也只是偶偶得了两瓶。六位太太分都分不均,于是辗转之下便只给了大太太和二太太。

匆匆去开门,朱志鑫不一会便赶到。今日穿了条扎进裤腰里的白衬衫,下身配一条黑西裤,倒显出几分学生气来。他手里攥了个包装漂亮的小盒子,随后神秘兮兮的拆了蝴蝶结丝带展开给我看,里头赫然装着一瓶香水。我认出是那洋人新制的一批,感到分外惊喜,但想着自己到现在都没用过这新鲜玩意。平日里涂抹点百货公司的茉莉香膏已是莫大的奢侈了,便自行愧怍起来,称自己不会用这些高档物品。

朱志鑫听了也不耻笑我,只是珍重的取出那瓶裹在绒布里头的香水,然后将香水轻轻搽在我的手腕内侧,用冰凉似瓷器的指腹晕开。一缕扑鼻的山茶花馨香袭卷而来,洋洋洒洒的浇筑在空气中,鼻腔里尽数盈满恬淡的山茶花清香。朱志鑫指了指耳后,说也可以搽在这里,随后问我介意吗。我对上他汪了一泓清泉的眼,垂着眸点头。

朱志鑫起身沾了那香水棒搽在我耳后,他绵长的呼吸掠过我的发间,在脖颈那涌上一点微不可闻的热意。我心头开始突突跳个不停,绞作一团的思量这么做会不会太过出格,想起那些约束成婚女性的三从四德,礼义廉耻。如同一座大山般压在每个女子身上,迫使她们屈服在忠孝节义之下。而我如此做,是不是某种程度上背离了社会对女性的要求。

想起前些日子在街头看到的,穿着改良制服的女学生举着大旗挥舞,抗议着宣扬男女平权。而我却封闭在大宅大院里思量自己是否做了背叛丈夫的行径,可我的丈夫却有着六位姨太太,除了永无止境的争风吃醋外,又有谁在乎我们的感触。

这宅子虽大,可住的人多了,也就小了。

就像这世界虽大,可是我接触到的永远只是片面,未能开阔的眼界。即使再大,也只有朱家大宅四四方方的一隅罢了。

夏季尾声将至,三爷愈发忙碌着外头的生意。时局的变动使得硬通货膨胀的也愈加厉害,黑市也在逐步壮大起来。而沪上仍旧维持着表面一派繁荣的光景,只是不知这昌盛还能延续多久。

这些时日三爷一直在与掌管码头的郑老板行生意来往。我探听到几次他与郑老板下司的对话:说郑老板信佛,不喜杀生,若要促成这桩生意送他尊漂亮的玛利亚像便是再好不过了。三爷心疑,既是信佛,怎么送洋人像?他这里有上好的玉观音和金弥勒,让郑老板挑一尊喜欢的便是了。但谁料得此佛非彼佛,郑老板背后的势力是法租界的洋人老板,那名为兰柯夫的胖法国人看上了三爷的五太太,若是给了,这桩生意便成了。

三爷听后自然感觉难堪,气得切齿着骂那郑老板和洋人。但他气急败坏不是因为他有多爱五太太,只是因为他觉得面上过不去,恐被人耻笑。堂堂三爷要沦落到把自己女人送给洋人以供玩乐,真是世风日下,虎落平阳被犬欺。但这事还是以三爷的一纸休书和离,明面上却还污蔑五太太是有了洋人做新欢。可大家都门门清,知道五太太向来是最恨洋人和那与西洋沾边的一切事物,这一来五太太的倔性子怎么受得住。

于是在把五太太送给洋人的当晚,她便挣扎着拒死不从,抗争之下从车上纵身一跃,被迎面而来的运货车撞倒,当场死亡了。众人皆唏嘘,说五太太倔这性子给谁看,去洋人那没准过得比三爷这还好,偏偏想不开寻死。而在太太们七嘴八舌的议论中,我什么话也没说。是说不出来?还是太多话没法说?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自己无法揣测五太太的生平,她的心路历程。而我所能做的只有保持沉默,不在她的身后再添一口无意义的唾沫令她蒙羞。

03.秋

五太太的事过后,三爷对身边的姨太太愈发不近人情起来。他总觉得是这些女人不安分,偏生在大街上招摇过市引得别的男人注意,所以才会被那法国人看上。于是少不了对几位姨太太一顿恶毒的羞辱和怒骂,可我们能做的也就只有默默受着,没有人去反抗一次。

等到好不容易得了几趟出门的机会,几位姨太太便叽叽喳喳的共商着说要去看电影。我自然也是很欣喜的,毕竟电影对我来说一直以来都有着莫大的吸引力。可到了本来约定的那日傍晚,其他几人却一声不响的先行一步,独独留我一人在宅中毫不知情。直到她们回来后,几人在客厅里有说有笑,声音时不时传到我屋内来。

“嗳,你们尝过霞飞路那家饭店新出的菜式嘛”

“喔?三姐说的是脱骨凤爪那道菜喽”

“是啦,明明是鸡,却起了个凤的名讳。是想飞上枝头做凤凰,却还不是砧板上的一斤二两肉”

我听出她们话里意有所指,心下也有些不适,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便出了门去街上,拦了辆黄包车便前往电影院。门前人流如织,男男女女都喜气洋洋,在挂了大幅海报的门口每个人都显得自如极了,只有我陡然生起几分卑怯之情,想到自己从未看过电影,更不知看电影的步骤是如何,在门口踌躇徘徊之际不想却遇见了朱志鑫。

初秋的时节南方的天气渐冷,在这萧条的秋意中朱志鑫裹了件长款的西式风衣,铜制的两排旋扣镶嵌在风衣对襟的两边。他立在人群中顾盼间光彩熠熠,惹得不少男男女女驻足回望。朱志鑫还是笑吟吟的,对我说了句好巧。我颔首轻轻回了句,他便走上前来问我想看什么电影。我其实并不知道时下正上映什么好片子,只是看门口《雪中孤雏》的海报很是引人入胜,便指给朱志鑫。他便小跑到窗口,要了两张电影票,递给我一张,他自己一张,领我进了放映厅。

在黑白的默片中我很是沉浸,看的眼里抑抑淌出泪水来,很为片中女主人公的遭遇而共情。许是再度联想到了自己,为黑白世界里的另一个我而垂泪。朱志鑫在一旁默不作声,但却递给我一块帕子。我接过拭去眼泪,然后对他道谢,朱志鑫抿了唇对我说:

“你可以永远不用向我道谢的”

电影结束后走在街头,我仍未完全从电影的氛围中走出,仿佛打开了新世界似的。我走在朱志鑫前头小步的跃着转圈,旗袍的下摆小幅度的打着旋,像是绽开了一朵花苞。朱志鑫告诉我以后想看电影该怎么做,他这次教会了我以后喜欢便可以常来。我应他了一声好,两人面上都不约而同的露出笑容来。

刚回到宅子中,我便察觉到气氛不对,上上下下都笼罩着一种压抑的氛围。三爷正坐在我屋里的桌前,他面上蒙着一层阴鸷,开口问我做什么去了。我答他看电影,而后他冷哼了一声,可怖的神情再度浮上来,那是他发怒的前兆。三爷立眉嗔目,将手里的茶具一摔,怒喝了一声:

“还看电影,我看你这个小狐媚子是意欲另攀高枝勾引别人去了吧——”

说着便拎起身旁的红木凳子朝我砸来,见我躲开后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几乎是取了各种屋里的物件纷纷扬扬的掷向我,又抓起我的头发砸向桌角逼迫我认错。我咬着牙忍痛,哑着嗓子说自己何错之有。几个姨太太抱着臂在一旁看着,偶有一个扮作红脸,一个唱白脸的明劝暗讽。

“九太太,你生是三爷的人死是三爷的鬼,想着从朱家的宅子里走,等下辈子投胎了再说吧”

“是啊,虽说现在社会新潮盛行,但我们老底子的东西可不能忘。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你想离开三爷是行不通的,我劝小妹还是别想了”

我拼命挣脱开三爷拽着我头发的手,摸索着桌上一切可供我反抗的器具。终于摸到一把金丝剪子,我大口喘着气,有些神经质的发笑起来。将那金丝剪子反绞在手中,刺的掌心里都是血粒子和模糊的疼痛。视野中皆是晃动的模糊人影,各种色彩像被刺绣上了我的眼,色彩毫无章法的盖上来,涩而麻的烧灼起来。

朱志鑫突兀的出现在门框那,身形瘦长的顶住门的最高处。我有些恍惚,以为自己出了错觉。他一声不吭的望着我,在一个松懈的时机疾步过来捏住我的手腕,将那剪子拔出我的掌心扔到一旁。刃的一段握的他血淋淋的,但他没瞥一眼,只是把我搂在怀里,去察看我手上的伤情。

两只血色的手交织在一块,天然的画布般涂抹上了浓墨重彩的艳色,潋滟的令人叫绝,也令人心惊胆颤。几个仆从和姨太太都瑟缩在旁,无人敢上前阻拦,一切静悄悄。只有三爷回过神来,愠怒的指着我们两人的鼻子怒斥着反了天了你们。但只是气得浑身哆嗦,却梗着脖子没有进一步动作,手在空中颤了半晌后啐了一口,扔下一句之后再来收拾你便大跨着步子出了门槛。

待所有人走后,朱志鑫便关上门,替我将伤口上药。他的动作很轻缓,只是蹙着眉始终维系着阴郁的神情。朱志鑫抬眼望我,嘴角微垂有些怅然。他长吁了一口气似乎是想说点什么,但临到口中只有一句是我对不住你。

我别过头去不再看他。朱志鑫知我气恼,但眼下他确实无法弥补我所受的一切,他只是忽的牵起我的手,神情很是郑重的对我说:

我没回话,料想他多半是空头承诺,若是全盘相信怕不是要错付于人。朱志鑫只是哑然失笑,问我想知道他以前的事吗,随后同我娓娓道来他从前的过往:说他原是朱家的养子,做人做事处处皆要被朱家亲生的儿子压一头,还要被朱父殴打,常年过着看人眼色的日子。于是半大时便出了朱家去外界闯荡,全靠自己一人摸爬滚打才在重庆立住脚跟混出了名堂。

我有些许动容,但还是维持着理智问他为何要淌这趟浑水,朱三爷如今在沪上也算有头有脸,与他对立今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朱志鑫只是竖着指头在唇边比了个手势,他只对我说一句话:

“因为你跟我很像,在你身上我看到了曾经的自己。所以若是你相信我,我便一定带你离开这”

我望向朱志鑫深如潭水的眼,却直觉其间有着一股难以察觉的力量。便点头回他一句:我信你。

自那之后三爷对我愈发狠厉,虽换着法子折磨我,但就是不肯与我和离。我知他是将朱志鑫欺到他头上来的气尽数发泄到我身上。旁人劝我向三爷解释清楚,早日与九爷断了关系,莫要闹得兄弟阋墙。我往往冷笑着回一句:我在三爷这里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玩物,怎么有本事影响他的决断。

宅子里的人乃至外头都有风言风语传我与九爷有染,可我却心知皆是世人戴着有色眼镜想看笑话罢了。亦是如此我亦倔强的不肯低头,即使身上伤痕累累也要挺直腰杆做人。

我知道自己必须全然的相信朱志鑫,因为这是我自己做的选择,没有后退的余地。但身体上的折磨能愈合,心上无形的压力却是与日俱增的。每次三爷把我钉在床板上,我的后脑勺磕在木头雕花的床沿,像磕头一样发出比擂鼓还沉重的响声。我还必须喘息呻吟求饶,让他满意。我不知道自己该想些什么转移注意力,想朱志鑫吗,还是想那近在咫尺却远在天边的未来。

我感到一阵悲戚:因为留给我的亲情是要我卖身替父还债,却还要年年探望时都称一声父亲安好。留给我的爱情是饱受折磨以痛苦为乐,却要求我遵从三从四德不予再嫁他人。

我的房中每日会多出一束新鲜的洋桔梗,我知道那是朱志鑫传达给我的消息,很快一切便能结束了。直至那日传来三爷破产的消息,我这才得知一切的原委:这次朱志鑫来沪明面上是办事,实际上是想扳倒朱家势力。他之所以成了虚与委蛇的养子是因为此前朱家吞并了大量他本家的产业,所以才一路壮大,他此行也是复仇之行。

这段时期朱志鑫暗中运营好一切,将朱三爷的所有实权过渡到自己手中,而他也摇身一变成了沪上举足轻重的人物。

得知消息的当天朱志鑫便接我出了朱三爷的宅子,去了他在虹口区安置的一处洋房。那天朱志鑫不知为何有些半醉,夜里归来时带来一条白色的绸缎旗袍,是用上好的料子织成的。朱志鑫将旗袍递给我,说他挑了衬我的白色,让我换上试试。我攥着旗袍问他是喜欢我穿白色吗?

朱志鑫摇头失笑,对我说:

“是我嘴笨,不会说话。

但你穿什么颜色都好看,不止白色”

我换好旗袍后出来,问他怎么样。朱志鑫目光中透出赞许,脸上挂着捧场的笑,但眼底却有种烧穿的雾色漫上来,黑压压的难以窥破。他把我一把捞到他膝盖上,我倚着他的身子坐下,感到他的裤子泛着生冷的硬皮质感,有些不太舒服,便下意识的打了个哆嗦。他见状没犹豫,扯了桌布垫在我身下,桌上的物件叮里哐啷碎了一地。

我盯着朱志鑫许久后说了句:“你醉了”。

他说你可以试试我醉了没有。我便伸手去碰他的唇,在两片干燥的唇瓣上游弋了一会,即将触碰到齿背的那刻,朱志鑫不轻不重的衔着我的指尖咬了下去。我抽回手,这才蘸到他口腔中荔枝酒的气息,馥郁而温润的逗留在我修剪齐整的指尖上,略微凹陷的齿印吻在那流连着不肯离去。

我推开他,兀然冷了脸色。

告诉他我不想做情妇,也不想再做谁的几太太。你若是只想寻个乐,就不用再继续了。

朱志鑫勾着唇角笑了下,看上去颇为无奈。只是目光亮晶晶的望着我,去牵过我的手,说道:

“我也不喜欢人多,吵的耳朵疼。

倒不如就两个人清净,只要你和我就够了”

04.冬

我从原先的朱三爷宅中搬出时没带任何东西。毕竟是从前不甚美好的过往,那里的东西也没有什么值得回忆的,通通丢弃不做数了也不打紧。但朱志鑫却说有一样得带出来,过了几日匆匆去了趟宅子,回来时带来一件裹在黄布包里的东西。

我去掀开布的一角,瞧见里头藏着一镶金边的相框,夹着一张被裁切过得合照。我就着衣服认出是那日拍的全家福。自那之后我一直未去瞧过,没想竟在今日目睹了原貌。照片上现如今只余留了我和朱志鑫两人,他在前,我在后。是他一只手搭在我肩上的那幕,两人都笑得很灿烂。

我笑着打趣朱志鑫,说没想到他那日的举动还挺有先见之明。朱志鑫狡黠的笑了笑,眯起眼眸说也是多亏了三爷,才有了我和他的故事。虽然红绳是别人牵的,但之后的每一步皆是他自己争取来的,也算没有辜负三爷主动牵的这段姻缘。

我们打定了十九号这个良辰吉日,决定在那天办喜宴完婚。日历一页页翻得很快,但却在十八号那日横生了枝节。沈阳被占领的那日全国还是生了不小的风波,朱志鑫不得不先一步延期婚礼,赶赴军中商议现状。

朱志鑫点头称好,临走之前抱了我一下。

他身上笔挺的军装衬的他愈发英姿飒爽,但此刻却只是将头埋在我的肩窝,闷闷的蹭了蹭。随后抬起眼,将我垂落的一绺鬓发绕到耳后,用墨石漆成的眉眼定定的望了我片刻,然后挥手道别。

之后朱志鑫每隔一段时日便会来信,大多是说自己平安,令我勿要太牵挂。也关切我近况如何,有没有缺少什么物件,他都会在回来的时候带给我。我往往说不用,一切安好,只是惦念着他能早日归来。

次年的一月,街头的报童纷纷背着一沓最新战事的报纸,战火逐渐在全国各地蔓延开来。直到一月二十八爆发了淞沪抗战,上海的境遇不算特别糟糕,但也不算多好。百姓们所面对的亦是一路蹿升的物价和短缺的物资,但歌厅舞厅仍然夜夜笙歌,灯红酒绿,霓虹灯牌永远不歇不止。可我却更生了一份忧虑和哀思,连那放了方糖的咖啡也是愈喝愈苦涩。

朱志鑫来信的字数随着积年累月也少了起来。

从洋洋洒洒铺满信纸的几千字,叙述他近期的生活,再到缩减为几百字的大致囊括,一年过去只剩下几十字到寥寥几行的内容,问一问我的近况如何,再加上一句安好勿念。我开始愈发忧愁他的状况,听人说给爱人自己的一缕发能保佑他平平安安。便每每随信寄去自己剪下的一小截发,系上红绳结,希望能令朱志鑫毫发无损,无灾无病的度过这段时期,平安与我见面。

这样令人提心吊胆的日子竟整整持续了四年。

虽然朱志鑫一直与我有着书信往来,但见不到人依旧是难以放下悬在心中的巨石。我独身在沪上并未认识什么熟悉的可靠人脉,否则一早便托人打探朱志鑫的消息。一直挨到第四年,我终是决定自己必须有所行动。着手查了朱志鑫每次寄来的信后,发现近三年来信的地址一致,都是在北平的某处。我心生疑虑,便冒着风险买了去往北平的车票。

乘了三日三夜蓝钢车到北平,循着人问了数回才七拐八弯的找到了那处胡同的位置。穿到胡同最里头,是一间不算太大的屋宅,我扣了许久的门栓才有人应声。两扇门间抖落出一道缝隙,露出一张十五六岁的少年面孔,警惕的望着我问我有什么事。我心下思量片刻,说自己找朱志鑫。那少年只答复我一句朱九爷不在,便欲阖上门。

我慌忙用手抵住门,他不忍再关下去。我便顺势推开门,不顾少年的阻拦往里头走。心下又气又闷,想着朱志鑫究竟是在这里做什么名堂。扫了一圈屋内,院子很干净,里头只有三间房。我先后打开两间房都无人,里头甚至没什么陈设。便径直去到正中间那房里头。主屋亦是没有人,墙纸上贴着皎洁的洋桔梗,此外只有一些简单的摆设,书桌上一沓信纸却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颤抖着手去翻看那信纸,每封都署好了日期,一个月两封,是此前朱志鑫与我通信的频率。我感到后槽牙陡然生出一种牙根腐坏的疼痛来,只能紧紧咬着无血色的唇,勉力支撑着自己问那少年这是你写的吗。他垂着头迟疑了许久没回话,只是绷直身子试探着瞟我几眼,最后还是松了口说了一句:您是阿志哥哥的爱人吧。我说是的,他叹了口气索性在床榻上坐下,缓缓道出原委。

原来这三年与我来的信皆是他所写的。朱志鑫在三年前的战火中收留了这个少年,将他带到北平购置的一处房产中,给了他安身之所。但朱志鑫不能久留,临走之前只交代他一件事,便是模仿自己的笔迹与我通信,一直持续三年。如果三年后我还回信,那他便需要一直与我通信,如果没有再来信,就可以停止了。

我掩着面孔,心下只是一阵轰然。酸涩从鼻腔里满溢着盈出,仿佛陡然钻入一只毛虫却在那长成了蝴蝶,翅翼蹁跹着欲飞出那里,但却只是徒劳无功的被汹涌的情绪闷死。我问他为什么,朱志鑫有说过原因吗。

少年嗯了一声,说他是为了给我一个能坚持下去的希望。随后起身拉开抽屉,说这是朱志鑫走时未能带离的物品,特意再三交代他一定要好生保管。我靠近那抽屉一看,里头是他离开那年承诺给我的冠生园月饼。包装在玻璃锦盒中,翻看盒底一行模糊的标注,已是过了期的变质产品。

躺在月饼盒旁边的还有那一缕缕红绳束发,被捆成一个漂亮的结状。头衔尾,像极了我初见朱志鑫时他拾到我的那条红绳结模样。只不过当时是静静的躺在朱志鑫手中,而今则躺在四四方方的柜中一角。

可惜这红绳结头尾都太短,只够穿上一人的腕,容不下两人的长命百岁。

*onenightsex

*一发完8k字

“遇见你而后有悬崖,而后有夜晚与夜晚之分别有烛火惺忪和万物生长,又凋零”

早晨的时候切了一个西红柿当早餐。

刀尖与果肉兵刃相接,汁水丰盈的吻了我一手。

我用舌尖去吮吸汁液,嵌着西红柿内籽的部分在龋齿间打滑,咯吱咯吱的跳着圆舞曲。

躲进房间后画...

躲进房间后画了幅精致的妆,想起夜里的相亲。

该死的相亲,简直像在菜市场挑挑拣拣蔬果鲜生的家庭主妇和煮夫们,企图给自己匹配一样契合做未来这顿晚餐的蔬菜,即使他们在那之前都没试过这样的饭菜做出来是否会好吃。

可是没人在乎,都到这份上了也就图一个将就。

约定的餐厅是驾车三公里就能到达的法式餐厅。

之前逛街的时候路过几回,很有格调,装潢上流。唯有一点不好:就是不适合我。

我与任何高大上的场合都有种难以兼容的矛盾感,自然也没法在这种场合熟能生巧的与人侃天侃地。只能拘束的端起红酒杯轻抿一口,涂抹均匀的口红艳灼灼的在杯壁上烙下一吻,还得神色慌张的擦拭掉,太不随心所欲了。

但回顾自己的人生,虽然一直信奉这个宗旨,但却从未真正放开顾虑潇洒一回。

去餐厅的路上,开始理所当然的胡思乱想。

天哪,简直是一场灾难。

对面备注着朱志鑫(相亲)的蜡笔小新头像过了半晌才有了动静,白色气泡框吞吐出一句

『没事,你先忙(∩▽∩)』。

看到这句话我总算安心了些许,不至于令我内心的愧怍感发作。安慰着自己后心安理得的右转又左拐,进了西餐厅附近一家科技感十足的酒吧,在门口搂着约定好等候已久的朋友相视一笑晃进了里头。

对于酒量欠佳的我来说酒过三巡便开始放飞自我了,离开卡座跃进舞池里忘我的蹦了一通毫无章法的迪。头必须跟上隔壁酒桌摇骰子的频率,在高分贝放克音乐中摇出自我,摇出风范。毕竟四肢不协调这点已然让我缺失了蹦迪的韵律感,只能靠甩头弥补下了。

眼看着朋友勾着一个看着就像刚从健身房出来的健硕墨镜男亲昵,我才在大脑的一团浆糊中勉强找回了一点清醒,有些担忧的望着她。但她随即便展颜对我粲然一笑,我就知道今晚对她来说又是一个不眠夜。没了朋友作伴,有些难安。正欲从舞池撤退,跌跌撞撞的在红男绿女组成的围墙中突出重围时,摸到一双手臂。

好似热带雨林的植物,不是全然的细弱,而是生命力蓬勃的,紧实且富有线条感的。裹在宽松的白衬衫里头,在霓虹灯璀璨的酒吧里显得格格不入。我正心想这怕不是个偷溜出来的高中生时,却被身后人的胯骨猛的一撞,猝不及防的倒向面前的男生臂弯里。

尴尬的面上一红,两手挣扎着胡乱扑腾,但只会让我疑似性骚扰未成年男高中生的行径罪加一等。随后他终是一把捉住了我作乱的手,不算太大的力度。只是不轻不重的捏着我的腕骨,大拇指有些暧昧的在我凸起的骨节处摩挲了片刻。

他的白衬衫上束着一条领带,被我拽的松松垮垮的下坠。领结滑落到胸口的位置,衬衫扣子也敞开落了上端的几颗。我慌忙跟他道歉,说小弟弟啊,自己无心的,纯属意外。

面前的小男高倒是不气恼,只是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委屈巴巴的望着我。眉眼匿在氛围灯里织成暧昧的紫,流光浮动在直挺挺的鼻骨处,锋利的可以割喉饮血。脑海里莫名闪现出早晨切西红柿的画面,想起那糜烂的果肉和流泻的汁液,黏连在刀背上的组织细胞。重口片和涩情片的通用镜头,用不用的好就考验导演的功底了。

但我不是导演,所以我只负责将脑海中这个画面与他组合在一块。不断叠加糅合,迷离的配合着音效与灯光天旋地转。

“那姐姐,你该怎么赔我”

我嗳唷了一声,随后便在全身上下摸索了一通翻找起皮夹包,总算在下裙的内袋里掏出来那已被体温捂热的小物件。在昏暗的环境内,辨析不出这些钞票的面额,只得胡乱抽了几张递给他。

但他却没伸手接,我以为他是嫌不够。

便面露难色,心想现在的小朋友还挺不好糊弄。于是又翻开皮夹包欲再找出几张给他,没想到他却忽的按住我的手。此前跳舞兴头正盛,体温也一路攀升至高峰。他的温度却凉的像威士忌里的冰块,蛇信子般钻到我指缝中,五指交迭,暧昧横生。

为了显示自己并不露怯,我迎着他的视线而上,企图在他眼下覆着的阴翳和独特的下三白瞳孔的沉郁中顽强挣扎。

“小朋友,你这就不厚道了,现在市场不好

连那些牛郎一晚上都要不了千把块钱

太贪心可不好哦”

他凑近我,没有被挑衅的愠怒,只是笑着顶了顶腮。鼻尖刮在我的颧骨处,唇峰堪堪擦过我侧脸。吐息含着薄荷叶缥缈的凉意,又似雾霭沉沉的吸烟室,浓到化不开,直直呛进我的嗓子眼里,咳嗽不止。我心下一惊,避无可避,被他圈入直属领地里堵死出路。

“我说的可不是这个,鸽子小姐”

好吧,如果再给我一次重来的机会,我一定会乘着时光机来到三个小时前的餐厅门口,对着过去的自己狠狠打上两耳光。然后潇洒的走进西餐厅跟我疑似高中生的青春相亲对象完成一场其乐融融的约会。而不是转头跟朋友进了一个街区都不到的酒吧放飞自我,还被放鸽子的当事人撞见。

我干巴巴的应了声,面上堆砌出一个无辜的讪笑。手指头不安的绞紧起来,比天津街头小摊的麻花还拧巴。只是尽力垂着头避免自己对上朱志鑫的视线,暴露自己无比心虚的事实。大脑引擎飞速运转,搜索框里弹出如何在一秒钟内编造一个合理且能蒙混过关的谎言,但却发现自己仅有三寸之地的脑细胞尽数枯萎。

我只好坦诚告诉朱志鑫缘由,自觉的指出自己是言而无信的人,是天字第一号罪臣,千不该万不该放他鸽子。

朱志鑫弯着眉眼笑,似乎没打算怎么跟我计较。

我庆幸的松了口气,但朱志鑫这种时候心里不怨我是不可能的。我咬着后槽牙心上滴血,月老给我牵的如此大好姻缘就这么泡汤了。我现在就该跪在月老庙前赎罪,实在不行问问国内有没有丘比特庙也成。信女一定荤素搭配祈求各路神仙能再度给我的爱情指点一二。

“既然姐姐都把我与牛郎相比了,

我也不介意做一回陪,就看你愿不愿意了”

我还处在怔愣中,眼看着朱志鑫已匿在前方,我便随着朱志鑫一同挤出了喧闹的人群中。迈出酒吧大门的一瞬,世界也恢复了原先的寂静。我们往人影寥寥无几的马路上前行,朱志鑫略快我几步走在前面。我仍垂着头,目光盯死在脚下三厘米的闪片高跟鞋上。后脚跟已被磨到不适,走一步便得顿一顿。

我与朱志鑫的距离逐渐拉开时,他便察觉到我的异样和别扭的走路姿势,心中了然。弯下腰来问我还好吗,我答他没事,说着便要继续走。朱志鑫从口袋中抽出一小包清风牌的纸巾递给我,说塞在鞋后跟那可能会好点。我谢过他照做,随即问他怎么过去。朱志鑫定在马路边,斜靠在栏杆那指了指一旁的共享单车。

我一时语塞,谁家一夜情约会还骑自行车啊。

但想想似乎自中学后就没再接触过自行车了,不过回忆那时飞驰在街道的时光还是很美好的。我思绪放空这会朱志鑫已然跨上自行车,白衬衫和发丝在夜风中纷飞。我陡然有种错觉,这一幕应该发生在我的学生时代,而不是前往酒店的路上;朱志鑫也应当是我逝去青春里没有褪色的人物,而不是阴差阳错相识的相亲对象。

我跨上自行车,朱志鑫便踩着脚踏板迅速驰骋起来。猝不及防间我只能搂紧朱志鑫的腰,以免自己不慎跌落。他的白衬衫被我的双臂环住,宽宽松松的覆着在腰际,跟他本人一样轻飘飘的荡漾在风中。晚星很温柔,路灯也如琥珀一般化开糖似的蜜意。感性细胞被一同抿开了碎在这漆黑的夜里,我捻着朱志鑫白衬衫的纯棉面料,仿佛在两指的揉搓间雪松与香榭的气息也随着动作流进了我的鼻腔内。

“我觉得……你很像那种校园青春电影里的人”

朱志鑫偏头,但我还是没能瞧见他的正脸。

只有直挺挺如刀刃般锋利的鼻骨斜斜的刺了出来,割开夜风的空隙。他笑了一声,沉在风里呼啸过我耳畔。

“哪种类型的?青春疼痛片吗,

还是与试卷奋斗二百六十天的”

我说不好,但朱志鑫看上去就像校园电影的男主。情书堆满一课桌,永远坐在黄金靠窗位置,午间去个食堂都能引起一窝蜂女生围观的风云人物。所以我便直说了心中所想,但没想到朱志鑫却轻声否认了,他说自己的校园生活很平淡,甚至在此期间没有谈过恋爱。

我仍然觉得觉得他还是在说笑。像他这样的男生都没恋爱可谈,叫一众普通男生情何以堪。朱志鑫在前头骑的飞快,以至于在红绿灯刹车停伫时我差点从后座跌落,便直挺挺的撞到他背上,面颊与朱志鑫的脊梁骨来了个亲密接触。

“那你呢”

我捂着撞红的脸颊腹诽了一阵,干笑着佯装无谓。在这个关键时刻自然不能屈居下风,便开始夸夸其谈虚构的丰富恋爱经历。非要把自己一个手指头就能囊括的恋爱史添色成数不尽的罗曼蒂克史。朱志鑫听我头头是道的说着,只是偶偶点头,像是在若有所思着什么。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的侃到一家酒店门口,朱志鑫才停了车。

我给自己壮胆,先一步进了酒店,在前台登记信息。朱志鑫随后跟上来,把身份证从桌的一头滑到我手里。我还处在忐忑中,被他这动作整得有些神经过敏。手颤抖了一下没握住身份证硌人的边角,那张身份证便顺理成章的一骨碌坠落在雾灰色的细绒地毯上。我正欲蹲下去捡,朱志鑫却也俯下身,手背在碰到我手心的那一刻,先一步拾起身份证递给前台服务生。

朱志鑫歪头托腮,虽然什么话也没说,可眉梢眼角却含了一丝捉摸不透的笑意。我在心里宽慰自己这种时候谁先露怯谁就输了,都走到这一步了索性就迈开步子,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捏着前台给的房卡乘电梯上了三楼,走到十九号的一个套间刷了房卡入内。我站在黑黢黢的甬道里回头,朱志鑫伫在走廊的灯光下。身形更显纤长,像是与影子融为一体了似的,但却暖的烫人。他的五官都模糊不清,但笑容却格外分明,像是卡通人物那般仅用寥寥几笔线条组成,雕琢在面孔上,却有种伏击的危险意味。

“现在可以教我了吗”

“教你什么”

朱志鑫抿着唇,从走廊那块一步步靠近我,利索的带上一关即自动落锁的房门。随着呯的一声响,大门沉沉的阖上,屋内一片漆黑。

“未来像盛夏的大雨,

在我们还不及撑开伞时就扑面而来。”

九二年春那会,我在诊所的生意逐渐稳定起来。在九龙城开始接待各类鱼龙混杂的病人,当然也不乏与我们一样的大陆人。

我来港后识得的第一个大陆人是朱志鑫,

第二个人则是一名香港妓女,她叫阿红。

阿红是潮汕人,虽然潮州话是闽方言,但她会粤语却是无师自通的。她在九龙城吃的很开,平时主要在湾仔区的骆克道当一楼一凤,熟悉的人也多。我替她看过数回病,一回生,二回熟,来往也多起来...

阿红是潮汕人,虽然潮州话是闽方言,但她会粤语却是无师自通的。她在九龙城吃的很开,平时主要在湾仔区的骆克道当一楼一凤,熟悉的人也多。我替她看过数回病,一回生,二回熟,来往也多起来。

无他,只是因为我们都是大陆偷渡来的人罢了。

阿红待人热切,对我像亲姊妹一般,给我介绍过许多病人上门治疗。可我却没能给她带来过什么便利之处,因得我在香港人生地不熟,混了大半年也只与朱志鑫相交甚密。所以当开春时节阿红找到我,说恳求我帮她一个忙时,我自然是没有理由拒绝的。

阿红只是要我替她一日班,兼一个包间送酒的工作。她对我信誓旦旦的保证那个场所不会有人对我进行性骚扰,有上头的帮会严格管控,一般人进不去的。阿红看我有些踌躇,扑通一声膝盖磕在瓷砖上,扯了领口让我看她身上的伤。说她昨夜被美利坚来的几个鬼佬虐待,腿脚疼的实在走不动道,问了几个姐妹也都另有安排,只好来求助于我。

我看她身上的伤不假,鞭痕带着淤青沥在上头一路蜿蜒而下,斑驳到她胸口的英文纹身都模糊不清起来。我起了恻隐之心,知道她作为独身女子在异地混口饭吃的艰难之处,若不是实在没法也不会找到我。阿红握着我的手泪眼朦胧,我点了点头说好。她便紧紧抱住我,将我的身体嵌入她怀里,双妹嚜牌雪花膏的气味揉进我的鼻息间,混淆着她的眼泪一块让我有些久违的恍惚,像是回到了阿妈的怀抱。

阿红的送酒工作在砵兰街,我没怎么去过那块。按着地址找到那家会所,装潢的倒是很有格调,却衬的内里糜烂的意味愈发浓厚。这里的工作人员显然都经过了专业培训,言谈举止间并不像普通声色场所的工作者一般。

这家会所是二十四小时营业制的,我只需要替阿红两个小时的班就够了。穿上统一制服后穿过狭长的走廊,去到各个包间送酒。我循着前头的人正欲进入左边甬道的包间,却陡然被一个蓄着小胡子的男人拉住。他问我是不是替阿红顶班的,我应声后他便让我径直去最里头的包厢,说我只用送这趟酒就够了。

我心有疑虑,小胡子男人指着胸口别着的经理牌子带了些不耐的语气,说这就是阿红负责的区域,让你送就是了。我进包间后便察觉到气氛不对。里头只懒懒散散坐了三四个男人,手边各搂着几个混血面孔的女人。酒瓶垒满一整桌,酒杯搭成塔。烟雾氤氲着盘踞在包间内挥散不去,即使我看不清这些人的面孔,但心下还是没来由的一沉。

我将酒盘放置在桌上后正欲出门,却被歪歪斜斜躺在正中间的男人喊住。他的面孔被尼古丁燃烧的烟雾吞咽,只留下一个刺着青的寸头和一双阴鸷的眼。

“女仔,带打火器了冇”

我摇头回他说没有。寸头男笑了一下,从玻璃茶几的那头将登喜路牌的菱格纹打火机甩给我,让我替他点烟。我缄默了片刻,拾起打火机攥在手中,捻出薄薄一层汗在掌纹里。包间里原本斜倚着的几个男人也将视线转移过来。

我拨开盖顶,按下波轮,金属外壳的凉意逐渐被手心的温度含化。紧接着窜起一簇烈烈的火苗,我将打火机凑近寸头男嘴里衔着的良友牌香烟,一阵撕裂的烟草灼烧音冉冉升起。

雾气迅速在包间扩散开来,寸头男向后仰着躺下。支起手臂抬眼看了腕上的表,随后让我在包间坐下。我看出这个包间的人是有来头的,便尽量委婉的告知他自己还需去别的包间送酒,企图搪塞过去。边上一个穿黑衬衫的男人嗤笑了声,对我道:

“女仔,湾仔A哥你唔认得嘛

A哥叫你留下你就留下,咪咁多废话”

我有些骑虎难下,又不好当面让他们难堪,这一来便一定不好收场。于是我只得忍下来顺着皮质沙发坐下,以期他们不要再过多纠缠。寸头男向我推来一瓶啤酒,示意我喝了。我抿着唇视线钉在那瓶未启盖的酒上,伸手接过。手指下意识收紧,嵌在水汽浮涌的瓶身上,任由那湿气一点一点渗透进掌心。

我咬咬牙,把酒瓶往茶几上一磕,瓶盖应声坠落。啤酒溢出浮沫来,融化在我攥紧的指缝间。我几乎是一口气将那苦到发涩的啤酒咽下喉管,胃囊里泛出生理性的酸水昭示着它所受的刺激。但我顾不得那么多了,眼下只有早日解决才能离开包间。

寸头男带头鼓起掌来,食指上的银戒在旖旎的霓虹下反射出流线型的弧光。他吹了个口哨笑了,身旁的人纷纷应和他,也形色夸张的笑起来。

“我也唔为难你,

只要再吹完这一塔你就可以走咗”

多好听的一句不为难,怕是等我喝完这些早就不省人事了。在两难之际包间兀的被推开,随着镶绒面的大门晃了两下,迎着重重雾霭迈进来一个人。我勉强忍着呛入鼻腔和咽喉的烟味,在视线的模糊中辨认出那竟是朱志鑫。

在他身后挤进来一个女人,发丝散乱的倒在包间光亮的地板上。眼睛洇湿成墨浸的烟熏,两簇睫毛连带着眼线一同簌簌的化开,变作两道凝滞的黑泪。他朝面前的寸头男磕头,穿着单薄包臀裙的身体战栗着哆嗦。

“A哥,你饶了我吧,我真个尽力了

你应承唔追我嘅债了,叫佢哋放过我吧”

那求饶的女人赫然是阿红。

这出戏演到此刻才算天光大亮,深深帷幕被揭开一角。原来阿红想要我顶班是假,实则是放长线钓大鱼,真正目的则是在朱志鑫身上。

寸头男皱眉,让一旁的男人拖阿红下去。

阿红挣扎着欲逃离,拽着茶几的一角死死不肯松手。那些男人没有留情,拎着阿红的发和衣领用那种拖曳乐色袋的手法将阿红拖离。阿红嘶哑的哭喊着,最后将那双湿漉漉的,绝望的眼望向我,她对我道了一句颤抖的:对不起。

寸头男眯眼笑着让朱志鑫也坐,推了当中的一瓶啤酒给他。啤酒瓶轱辘着转到朱志鑫面前,在即将滑落桌角的那一刻被朱志鑫接住。他拿起酒瓶什么也没说,面色沉郁,阴雨天一般凝滞着拍岸而上的汹涌浪潮。我知那是他极力忍耐的表情,但他的愠怒被很好的匿在心中,只是神色有种冻化的深不见底。

“阿志,你知道规矩嘅。

既然你出面替你嘅女人拦酒,就替佢饮完吧”

朱志鑫将那酒瓶微斜了一点溢洒在地,随后一饮而尽,多余的酒水顺着他吞咽的动作延展而下,在衣襟那洇成深色的酒渍。随后他又开了一瓶,二话不说迅速饮完,只留有喉结上下滚动的弧度。最后他举起那瓶啤酒,抿起唇角笑了。眼底墨渍未干,浓厚如生剥的鸦羽似的黑而潮湿,蘸着血气。

“第一杯,敬兴平帮

第二杯,敬A哥

收屘一杯,敬我自己”

他将那瓶酒猛的高举,狠厉的砸在头上。

玻璃碴顺着赭色的酒水一同淅淅沥沥的流下。从发顶开始无止境的淌,一路掠过眉梢,眼角,鼻峰,唇边。浇筑在他的脖颈和衣领里,汹涌而澎湃的湿冷倾泻而来,决堤般的涨溃他整个身形。

所有人都怔在原地没有进一步动作。

朱志鑫身上馥郁到饱和度过高的鹤顶红如捣碎的花,尽数支离破碎但依旧不可思议的盛放着,仿佛一场诡谲到癫狂的幻想。他走上前来将我的手握在他手心里,临走前不忘留下最后的一句话。

“兴平帮二把手呢个位置,冇咁好当”

离开会所后我们一同走到街外,在附近找了个洗手间简单清理了下伤口。我没多揣测什么,但身在九龙城多少也听过一些风言风语:湾仔目前的最大社团兴平帮近日频传二把手要易主的消息。寸头男大抵就是那个忧心地位不保的二把手,而易主之人也不言而喻。这出好戏想必是精心策划已久的,暗地里的矛盾一旦拿到明面上挑破就没这么简单了。我只是感到一种可悲,为牵扯到这场利益斗争中的无辜牺牲品,为我,为阿红,为朱志鑫。

朱志鑫扶着膝盖弯下身来任我耐心的擦拭着他额角未干的血迹,我摸了摸他的发叹息着说还好伤口不深,要是留疤就得不偿失了。朱志鑫看我一脸惆怅却想不出话来让我安心,只说他不该把我搅进这趟浑水,却嘴笨到不知该如何道歉。

最后他像是兀然想到了什么,牵着我的手说带我去一个地方。

我们往跑马地的方向去,一路走向窄地到了一处筒子楼。每层楼的平台都设有垃圾房,里头裹着不知几何的黑色塑料袋,让我不免想起港媒常常夸大标题为夺人眼球说的塑料袋藏尸案件。我们一路往上走,隔着每家每户晾晒的翻飞衣物看到各类形形色色的人。最后一路上到顶,但没有去天台。

朱志鑫在十八楼停下,对我说起他从前住在这里过。来香港以后他换过几次住所,第一次便是筒子楼,第二次是火车桥洞下的临时租屋,每天都有火车哐当而过的昼夜不眠声响,现在到了九龙城。全都是被香港的繁华所遗弃之地,但对像他这样的人来说也没什么不好。

朱志鑫背靠着筒子楼锈红的栏杆,半个身子仰到防护栏以外,鼻尖朝着上方的楼顶,却依旧面色如常。他对我描述起那个房间,说那是个贴满动作片海报的屋子,密密麻麻一墙的史泰龙和施瓦辛格比他还早就入驻在这里。隔壁住了个穿白汗衫的中年男人,欠债还钱的红字漆满整个楼道。

我想起之前在大陆,我的家乡,我也住筒子楼。

没什么太大的分别,这倒成了香港和大陆为数不多在我记忆中的共通点了。那会儿常有从筒子楼坠落的事件。有什么人想不开了,中年人负债累累了,女子高中生为情所困了,便通通往下干脆的一跃。自杀变成一个简化到只有身体参与组成的杂技动作。可能跳下去的那一刻有过后悔吧,但无人能得知了。

“你觉得这筒子楼四四方方的像不像棺材

死了也方便,直接跳下去就铺底收尸了”

我这么对朱志鑫说,但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朱志鑫眯着眼比划了个手势,漂亮的眉眼抿成一道直勾勾的线。细密的眼睫垂敛,面上有点似笑非笑的意味。

“不过是差一点,如果给筒子楼安个顶

彻底合上就变作棺材了”

回去的路上我们路过附近的女校。卷着校服裙摆的女高中生三三两两的从我们身边路过。轻巧的笑声荡漾开来,麻花辫与齐肩短发齐飞,青春的气息洋溢。女高边上是公交站台,已熙熙攘攘伫了一波人:阿公阿婆买菜回家,年青情侣浓情蜜意,慈爱母亲牵着一儿一女。芸芸众生皆刻画在这一刻,静止在一座都市的繁华与热闹中定格。

“这样平淡的生活真的很好”

朱志鑫笑着,他的额发有些蜷曲,还未被风完全沥干。笑眼是新月,嘴角是圆润括弧。无需刻意维系狠厉的表情,没有新伤叠旧创的伤疤,连那些械斗火拼都离他远去。他可以乘公交车在敞开的窗边由风翻飞他的发,可以牵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子行走在街上约会,可以有一对漂亮的儿女,过任何一个普通人都能做到的平凡生活。

可是我们坐在公交站台的铁椅上等了三班车,

没有一班是通往九龙城的。

我意识到那普通人有权享有的平凡生活是不属于我们的,它乘着公交从我们身边离开,没有回过一次头。

我们只能按原路返回,继续前进,走在漫无边际的路上。朱志鑫走在前,我在后,但仍是并肩而行的。远处矗立着一家小有名气的海鲜酒楼。

我想起自己原先的故乡靠海,海边最不缺的便是海鲜,而到了香港后我却极少吃了。香港也靠海,但这里的海更奢侈。富人可以乘坐渡轮环海一游,而像我们这样的人只有走投无路之际纵身一跃。也许我们能依着这海的沉浮,回到故乡,就像我父亲所做的选择一样。

朱志鑫说他从未吃过海鲜,以后发达了一定去吃一回。我调侃他说到时可得有我一份,朱志鑫笑着说好。他牵起我的小拇指,拉钩上吊,按下指纹。手的温度暖融融的交叠在一起,他的掌心比我大,勾着我的手时可以完整的包裹住我,连那薄茧都是温和而柔软的。

朱志鑫总有一种力量,让我可以相信,

我们会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四月,春的末尾。

我和朱志鑫再也没能实现去那吃海鲜的愿望了。

我迟钝的了解到,有些事一旦错过,便无法再重来。

而我之所以如此清晰的记得那天,记得那一切。是因为那日朱志鑫再次带了一身伤归来,他疲惫至极,伏倒在我身旁沉沉睡去。

在他的衣物里,裹着一支被血水浸泡透彻的手枪,上面携着一串独立的警制编号。

*残酷青春物语

*非轻松向较沉重

“他亲手撕裂我的裙子,

我却要为此下跪、求饶、道歉。”

01.放血

三月的艳阳天,午后暖融,

光线通透的洒在医务室内。

窗明几净,一切剔透亮堂。我躺在铺着靛蓝塑料布的铁架床上,目光滞留在窗户的方向:那里的防护网有些松脱,铁锈斑驳。红色的锈迹舔舐着窗沿,摇晃着抖动起来。断裂的接口处也在晃动,摇摇欲坠,不堪一击。

阳光落在我被掀起的校服裙上,是淡淡的绀蓝色。上衣是棉白的衬衫,扣子大喇喇的敞开,......

阳光落在我被掀起的校服裙上,是淡淡的绀蓝色。上衣是棉白的衬衫,扣子大喇喇的敞开,像一只被剖腹的珍珠鸟。撕裂它光洁的羽翼,曝露出猩红而纤细的肠。我没有去看身上的男人,尽管他的动作令我不得不紧绷着,喘气和呼吸是微弱而困难的,有种哮喘发作的堵塞感。

我在等待,极尽耐心的等待。

等待结束的讯号是男人的闷哼。他会长叹着喘气,随后从我身上起来,听到金属皮带碰触的声响,我便知道一切结束了。

下课铃适时的响起,短促而尖锐,但却令所有学生都如释重负。我默默的从铁架床上颤抖着起身,肩背很酸很痛,但我可以忍受的。我小心翼翼的系扣子,放下原本被卷起边的校服裙,用脚尖试探着点地,以防那一瞬间的抽筋和发麻。

门被重重阖上,他什么话也没说便离开。

而我早已习惯这一切,突然的发生,毫无征兆的结束,贯穿在我还未渡过三分之一的高中生涯。

很庆幸的是我赶在上课铃打响之前进了教室。

太好了,他还没到班级。我感到一种深深的轻快,像是放掉了氢气球里所有充盈着它的气体,我可以自如的泄气,放松,喘息。

翻开绯红封皮的日记本,上面印着『告白』两个人黑体字。拿起一支我最心爱的水性笔,郑重的在最新的那页开始记叙今天发生的一切。我写的很快,字迹潦草,时不时还要抬头警惕着是否有人在看着我,会不会观察到我写了什么内容。但好在并没有,只是我敏感的多疑。

写日记对我来说不是记叙,而是喘气,是令我不要麻木的存在。只有写到一个名字时会令我心中久违的情感涌动起来,像是集中所有的神经和细胞在竭力共鸣,那个名字叫朱志鑫。

他的名字笔画有点多,但对我来说并不复杂。

一撇一捺都很有力,遒劲,意义非凡。

我在日记本里写到朱志鑫,心头就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甜蜜,这是名为暗恋的情愫在生根发芽。

我用连笔字快速的写到在第几节课,朱志鑫收历史作业的时候停留在我的课桌前。他没有催促我,只是很耐心的等待。他偶尔跟别人谈笑,嘴角的小括弧上扬,把他的笑容囊括在当中,标上着重符号。所有人都应该看到这种笑容,但我又只愿让自己一个人目睹,好矛盾。

我又另起一段,写到我无数次期望中的话语。

我有时会在日记里叫他小乖,那是我从前养猫的时候给小猫取的名字。朱志鑫很像猫科动物,而我也愿意用这样亲昵的代称来唤他。将这个名称缠绵而缱绻的写在日记中,让我的眼角眉梢都带上笑意。为这特别的称呼,也为朱志鑫。

但写到这里我不得不突兀的结束,因为我看到老师进门了。那个我最恨,最怕,最抗拒,最情感复杂的男人。他戴着银边的方框眼镜,薄薄的镜片覆盖着深不见底的眼。他的目光落在每个人的身上,像在审视,在猜疑,在不屑。我恐惧这种目光,因为它无数次落在我赤裸的身上,将我摆在砧板上,任人宰割。

他开始慢条斯理的翻开课本,在黑板上用三角板作图,讲题,一气呵成。我没有抬过一次头,我几乎快要喘不过气,耳边嗡嗡作响。即使我不是第一次出现这种状况,但我仍然无法控制身体的下意识反应。让我感觉自己是柔弱而无力的,连自己都无法掌控。命运是一把削尖了的锋利刀刃,它时刻悬在我的头顶,令我整日惶惶不安。

我必须调动全部意识来驱散这一切,我翻开日记本,写下朱志鑫的名字,写下小乖两个字,写无数次我的期望,希望朱志鑫能够拯救我。把一个人的英雄主义幻想寄托在另一个人的身上,英雄主义便不再是个人的,而是集体的了。

02.去皮

十几岁,一个人的黄金年华。

兼具少女的多愁善感和少年的无所畏惧。

青春期,集嫌恶与美好一体的阶段。你可以恣意享受无忧无虑的生长,同时期带来的繁重学业与即将成年的压力,那是一段只有你回过头来才会无限怀念的岁月。

都说少女怀春,体现这一点的是什么:喜欢的少年路过座位的面红心跳,窥伺他在篮球场潇洒的身姿,还是在日记本里用拼贴画和五颜六色的荧光笔撰写的暗恋史,和独特的亲昵代称。

而对我来说,这些美好的甜蜜是具有双重意义的。它是一把毋庸置疑的双刃剑,一端插在蜂蜜酿造的罐头中,一端插在我的心脏里,联结血肉横飞的疼痛。

我暗恋的人是朱志鑫。

也是老师的儿子

他们有着相似却不径相同的五官,

一个物体的两面性,极与极的正负相反。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我要在每次被揪着头发弓起身子匍匐在书桌上时,无可抑制的想到那是朱志鑫曾经写作的地方,他的掌印带着打篮球过后出的汗渍黏合在我褪尽衣物的地方。意味着我在老师家的沙发上仰躺着哭叫的时候,朱志鑫随时可能在晚自修放学后回到家中目睹这一幕。

他会对我露出什么表情?是鄙夷,恶心,还是不可思议。

我发现自己无法去想象。

因为每每在脑海里构筑这画面,将朱志鑫的身影与老师对我做出的事重叠在一起时,我都会感到发自内心的恶心。胃囊拧成一团,像是越缠越紧的蛇正在进行最后的绞杀,窒息到想要呕吐。

但没有什么可值得我从身体里掏空的,舌根底下会泛出酸水,石楠花的味道没有消弭,在口腔里汹涌弥漫上来,用手指去扣嗓子眼也无济于事。

脸部的肌肉是酸楚的,无知觉的。

我应该流泪,应该愤怒,应该叫喊,发泄,拳打脚踢。而不是静静的收拾好身上的衣物,拘谨着离开老师的家。然后重复以上的步骤再继续,周而复始,像是开启在我身体里的一个死循环。

我记得最危险的一次经历。

但是那日出了小插曲,老师的妻子因为单位调休提早回了家。在钥匙拧动门把手的那一刻,老师几乎是面色铁青的命令我赶紧找地方躲起来,如果被发现了后果我是知道的。

我躲在衣柜壁橱的缝隙里,末药味的香水扼住我的咽喉几乎令我窒息而亡。男士的西装衬衫与女士连衣裙密密麻麻的扎在我头顶,热带雨林匍匐的蝮蛇般缠绕着我。我死死的咬住自己的手指不敢吭声,喘息溺毙在声带里。

老师的妻子伫立在我的视野正前方,她的碎花围裙像野餐布那样温柔的摊在草坪上。她开始流泪,一张被泪濡湿的侧脸倾斜过来。声音里插了一根铁管,仿佛是从喉咙处捅进来那样冒着咕嘟咕嘟的血泡,伤口和声带一齐振动着战栗。

她拾起我的那条白色棉麻内裤,用食指和中指完成的提拉动作,她问老师这是谁的。

我看不到老师的表情。他背对着我,但我能猜测那是一张阴郁的脸庞,布满恼羞成怒的愁云。他嗓子里积蓄着一股嘶哑的喉音,连说话的语气也显得如此不耐,他说跟你有关系吗?

老师的妻子开始掩面哭泣。甚至没有质问,没有喧哗,只是人类最简单的情感——流泪。

她的眼睛很漂亮,我想朱志鑫那双多情的眼是遗传了她,但时有的晦涩却还是源自于老师。

她捧着那双杏子一样红润的,水粉画一般抽象的眼睛抽泣起来。多么无助可怜的羔羊,从不责备他的丈夫,不怪罪于他人。

他人的冷言冷语是矛,而她自己做盾。兵戈相见的时刻只有抵挡没有反抗,弱势者的眼泪让她的无助显得可悲又可恨。

她还在哭,像水袋烟那般过滤着泪水的横流。

老师如屠宰场的刽子手一样麻木,他拧着眉,嘴唇一张一合的冒出一句你到底有什么好哭的,你难道是第一次发现我找女人吗?

哦,原来我可怜的师母一直都知道。

她只是习惯了漠视,习惯了纵容,以为这样可以挽回丈夫的真心,追回那逝去的婚姻。

可是她不了解老师,即使他们同床共枕了二十年,即使她为他诞下一个优秀的儿子,即使她尽心尽力的操持着家中的一切。可她无疑是个失败者,不是因为丈夫,是因为她自己。她把所有的权利让渡给他人,她自愿做嫁衣,她毁灭自己飞蛾扑火换来自我的感动。

哦,多么伟大的女人。

师母走后老师拉开衣柜门让我出来。

我小心的提起裙角从逼仄的衣柜里钻出来,像是小时候玩过无数次的躲猫猫游戏那样。老师点了根烟夹在手里抽着,像起了雾的海边,只能看见模糊的轮廓。我怯生生的问起老师之前的内裤踪迹。他转头望向我,用一种奇怪的,复杂的目光。随后他抬手抖落烟灰,把那些牺牲了为尼古丁的燃烧做嫁衣的灰烬烫在地板的夹缝中,轻飘飘的说了一句:

“那种东西你还需要吗”

03.解剖

母亲说我是发高烧了,梦里还在迷糊的呓语,就是不肯去医院。我知道自己是为什么得病的,因为那段时日天气转凉,而我每每褪尽衣服躺在冰凉的书桌上时都会感到刺穿心底的凉意,但这对老师来说不算什么。而我却病态的期待自己生病,发烧,因为这样能令我不用去学校,不用面对可怖的那一切。

躺在床上时我浑身发烫,额头是滚的,身子也是滚的,就连眼睛都是烧穿了的红。第三天的时候母亲说学校来了个男同学看望我,说是给我带来落下的课程。母亲得去上班,便歉意的对男孩叮嘱了几句便离开了。

我的意识依旧很朦胧,一团混浊。

恍惚间自己好像成了那只被燃尽的烟蒂,一点一点被老师抖落在地板上。烫的吓人,又支离破碎。我的身体随着他手指骨节的动作而颤抖,切割,解剖。我清晰的感觉到身体的不复存在,但我的眼睛却从始至终都在旁观着,注视着这一切的发生,无能为力。

随着门的开合一串脚步声接踵而至。

忽的一只手抚上我的额头,像搅在锡箔纸里的颜料,很冰,很凉。我是一张乍然颤抖的画布,这只手在我的面孔上作画,涂抹,却很温柔。

我很想去握一握他的手,可是握不住。

他的手是颜料,一握就碎了,染在我的掌心晕成绮丽的色彩。我不想破坏一副画作,可是我的痛苦是真切的,我只能用声音去对抗一切,我在恳求不属于现实的奇迹发生。曾经在老师的书房里,办公桌下,医务室的硬床板上,盥洗室中发生所有事的时候,我都在一遍又一遍的祈祷。

殷勤的,虔诚的,不留有私心的。

可那西方或东方的神明,都未曾降临神迹给我

留给我的只有遵从,训导,匍匐,承受和忍耐。

一个声音问我为什么要哭泣。

他用指腹抹去我的泪水,手指很轻盈的揩拭我的眼尾。眼泪是无用的雨水,可他却让这一切变得有意义起来。

他掬起我的面孔,用那种环抱新生儿的手法,从下颌骨的位置托起我。我浸湿的发渗透他的皮肤,让他也有了一种化水的湿气蓬勃。我的眼泪泡发了眼眶,它们争先恐后的逃窜而出。我像呓语般的叹息,问这个不知是做梦还是真实存在的他:“你可以陪陪我吗……”

那个声音很清晰,很坚定。

他说:我会一直都在。

那大概是高中生涯的最后一节体育课了吧。

在拉伸完后体育老师吹了哨,望着我们良久。

说了一句:同学们,自由活动吧。

我坐在体育馆的台子上,幕布后没什么人,只堆放着无用的器材和活动用具。但我却很喜欢这里,因为有一面朝阳的窗子,几乎在一年四季的晴天里都可以见到光。冬季的太阳不多,往往都覆盖在灰蒙蒙的天之下,笼的所见之处都充斥着沉沉的雾色。

朱志鑫从幕布的一头走进来,他被出口的一个哑铃绊了一跤,趔趄着即将摔倒。我忧心忡忡的望着他,身体比我先一步反应,焦急的站起身来。朱志鑫敏捷的扶住墙,笑着对我说没事。他系了一条红围巾,衬得他五官的血色愈发浓烈。像浮世绘那种喷薄而出的色彩,明艳,攻击性很强,但他的表情却很柔和。

看见他的笑,我总是很安心。

他对我说起一些琐事,我耐心的听着。

他随后问我女生们在打羽毛球,我要不要参加。我垂下头说不用啦,自己打的不好,会拖大家后腿的。朱志鑫想鼓励我几句,但他总是不知该如何表达才能令我疏解。最后只是摸了摸我的发,轻轻的说了句你很好,要自信啊。

耳廓热热的,连颊边也滚着一阵热流。

我要把这一幕写到日记中,我在心里默默想着,甚至构思好了用怎样的笔触去描摹这个画面。

朱志鑫在我身边找了个位置坐下,手摩挲着哈气。我笑了一下,他问我冷不冷,然后又做了一遍那个动作,说他冷的时候就这样,身体便会暖和一点。看我笑着不答话,他以为是我不相信。便用他的手覆着我的手,拢在我的手背处像是钻木取火那般摩挲了一下,然后朝着掌心的交叠处哈了一口热气。

他口腔里溢着一种薄荷糖的味道,新鲜的像刚从薄荷树上采撷下来的。青涩的翠色弥漫,颤抖着裹挟我的躯体。我抬头,对上他的眼睛,瞳孔在玻璃窗的折射下化成琥珀的色泽,温润而净透。

他刘海下有阴影垂敛,横斜逸出。在这一刻,我很想伸手去够他的面孔,或者只用一根单薄的手指触碰,那是一个完完整整能盛放我的角落。

小乖,我真的很希望我能足够勇敢,

勇敢的去触碰,去拥抱你。

朱志鑫终于还是眨了下眼,他眼尾泛起红来。

随后他对我说学生们都在传,这几日重庆有可能下雪,很难得。我的视线飘向窗外,天还是那样灰,阴翳盖在那,像蒙在殡仪馆尸体上的布,棉麻般厚重。我深呼吸了一口气,在心里默默道:

如果真的能下雪就好了……

04.宰杀

十二月的末尾,没到一月份那会。

我们还没等来降雪,却等到了换新校区的消息。

一部分学子会留在上新街的旧校区,而另一部分则迁往新建的校区,在南坪那块。

我在新校区的宣传手册上见到了那里的环境。

宽敞,明亮,偌大的校园设施全面,比历经年岁已久的旧校区好上数百倍。但是我没机会去感受新校区了,因为迁往新校区的学生名单里没有我。作为被分割的那一部分,我和其他少数学生留在旧校区。

而更糟糕的是什么,老师也留在旧校区。

可朱志鑫,他却被分到了去往新校区的名单。

我想这不是一场迁移,而是新旧时代的变革。

而我被留在了旧时代,希望的云梯坍塌了。

但因为那是朱志鑫,所以我愿意这么做。

随着天气愈发寒冷,空气里也逐渐迸发出一股燃烧的柴火味。冬的隆重仿佛能洗刷身上罪孽似的,连风都是尖锐的圆舞曲。像滑冰运动员那般行走在利刃上翱翔,我每次都惊异于那脆弱的冰面竟有如此力量。

我从公交站下车,一路上都能遇到戴着围巾耳套抑或是起球手套的学生。他们的脸上泛着高原的孩子才有的红晕,但并非氧气的施压,而是温度冻化所致。带网洞的深蓝色校服裤里裹着厚厚的棉秋裤,这对成年人来说的臃肿在青春的躯体上却显得格外轻盈。

那天夜里结束完后,他照例又抽一根烟。

掏出打火机点燃后自然的塞回口袋,一样东西抖落出来,他并没有察觉。只是用指尖捻掉沾染的烟灰,继续扣着皮带。我揩拭了唇边的液体,从凳子上起身,目光穿过他的身体,凝在地板上。他注意到我的目光,唇边的香烟忽明忽灭,眼镜片被火星子吞没,一丝微弱到不可察觉的笑意。

“你在看这个吗”

那是很自得的神情,像是在阐明一件值得夸耀功绩:看啊,你们是如此易得而好掌握,即使被我玩弄于股掌之间也没人敢于反抗。沉默是多么好多么值得去歌颂的品质,无数弱者的沉默令一切的不公失声而失色,屠宰她们是如此唾手可得。

我意识到自己长久以来维系的缄默从来不是一件值得去做的事。即便我费了很多功夫,把心脏搅碎成一片又一片,是血沫堵塞了喉咙才让我失声的。可是对施暴者而言这是良药,世间最好的珍馐,让一切暴行冠以正当的名号。

于是在当晚,我拨开美工刀,用锋利的刀片将日记划拉的鲜血淋漓。那馥郁的红色封皮,牡蛎白的纸面都支离破碎的垂落在桌上,像是我在残忍的宰杀一只珍珠鸟。

十二月三十一号,风很冷,天色一路阴沉。

我的笔迹很好辨认,我知道他会应约前来的。

夜里十点,我等在上新街。

几乎没有行人经过,今日是一年的最后一天,人们都忙着庆贺即将到来的新年元旦。再加上这是一块废弃的片区,离居民区很远,就算是屠宰场设立在这里也不用担忧有扰民的风险。

我一直耐心的等候着,这是我在跟老师的相处过程中,唯一学会的事。

看到那眉眼的一角,我终于算是笃定了。

我快步冲到他跟前,一只手揽住他比我高一截的身子,五指匍匐着攀附到他的脖颈上,摸到格外瘦削突出的肩胛骨。另一只手来到他的腹部,隔着衣物布料的柔软处狠狠的刺进去,用那把拆解日记的美工刀,锋利的刀刃捅了不知多少下。直到一次比一次深刻的穿凿进去,就像老师穿凿在我身体里一样。我结束这一个用力过度的拥抱,手背被某种液体浸湿,夜色中我辨不清颜色,但我心里明悉。

风还是很冷,一点微弱的凉意落在鼻尖,在风的吹拂下簌簌滑落。那湿气开始不断积蓄,半空中无端的漫起碎屑般的羽,轻柔的落下,覆着在我的身体上。比雨要有形,像春日的柳絮一样纷飞着,带着沁人的寒意无止境的飘洒下来。

我松开那具身体,他无声的垂落。

从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甚至连喘息和闷哼也没有,心里莫名的升腾起一阵不可思议和隐隐的不安来。雪愈发大了,即使是夜,但视野尽头也隐约浮现了白茫茫的一片。

远处高耸的建筑开始升起倒计时的投影,红的像火焰一般灼灼燃烧。一处接一处建筑开始亮起庆贺新年的篇章,整个重庆都被灯光笼罩着,在日历的崭新一页开启中沉浸于喜悦的氛围里。

那光线太刺目,我不得不眯起眼睛去看。

直到光柱远远的晃过来,映在废墟上。

一片破败的建筑中,终于等到了远处喧嚣的微弱光亮。我可以清晰的窥见倒在地上的身影,他腹部汩汩淌出的血液,在雪色中弥散开来。色彩糅合在他的身体与逐渐铺满地面的雪交界处,漂亮的交融着一种怪异的美感来。

他没有戴眼镜,他不是老师。

他是朱志鑫。

我跪倒在雪地里,像一片轻飘飘的羽毛,没有一丝声息。朱志鑫还躺在那,静静的,平和的,缄默的。他的眼睛没有拢合,只是微微垂着,黑鸦鸦的睫覆盖在他的瞳孔上。

倒计时结束,新年的钟声响起。

在一片轰然的躁动中,即使是远离市中心的地方也无可避免的传来微弱声音,人群的鼓噪和欢乐近在咫尺,亦远在天涯海角。我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了,一切是静止的,只有朱志鑫的呼吸,比雪还要单薄的落下来,渐渐弱了。我靠近他的身边,眼泪是无用雨水,凝固成雪水在这新旧交替之际仁慈的降临给我们。

我听到朱志鑫在我颤抖的身体边呼了一口气,竭力说出一句话来。这很像他曾经做过的取暖动作,可是他的身体不会再随着哈气而暖和了。

THE END
1.这些潦草猫包,全身都在秀手艺,一只上千块...像个乖乖蹲坐的猫咪造型 ▼ 稍微大号一点 底部改成圆底 提手也稍有变化 ▼ 单肩托特包 简直不敢想背这样的 包上班有多快乐 ▼ 单肩大托特包 感觉装个手提电脑都可以 ▼ 后续还增加了四脚款 简直可爱炸了 ▼ 还是歪头杀 ▼ 猫猫头迷你手拎包 http://www.360doc.com/content/24/1118/12/30209673_1139660559.shtml
2.小朋友给猫咪设计发型!太有才了猫咪:哎呀妈呀~夺我命来了。那句“好可爱,好想一屁股坐死”具像化了! 一周茶室 333跟贴 南方除了人养不大什么都大 娱乐王语嫣 29跟贴 用玩具蛇吓唬小猫,猫咪反应太搞笑,演技堪比明星! 小凳子搞笑 2跟贴 猫:好险,差点就饿死在路上了! 陈辉爱搞笑 111跟贴 猫咪被陷阱困住,猫咪痛苦的挣扎,看着太心痛了...https://m.163.com/v/video/VSFQDUHR0.html
3.猫修剪可爱造型猫修剪可爱造型,需要提前做好相应的准备工作,帮助猫咪梳理毛发,清洗干净,之后帮猫咪修剪,在给猫咪修剪毛发的时候,需要有耐心。 猫修剪可爱造型 定期为爱猫修剪被毛,可以减少猫咪换毛、掉毛所带来的恼人问题。不仅如此,长毛猫若是夏天没有为它修剪,可能会导致中暑,而且看起来也会让人觉得烦杂。 https://mip.xiaokeai.com/cat/feed/71341.html
4.短毛猫,小时候尴尬期显得瘦,等它长大就胖...来自Kitty塞尔凯克...短毛猫,小时候尴尬期显得瘦,等它长大就胖啦(有血统的品种猫)?长毛猫,担心长毛屁股粘,修剪屁股尾巴附近毛就可以啦?卷毛猫,不是每一只的卷度都一模一样!个人家庭或宠物店洗不成专业赛护!繁育人带去比赛的都是繁育级赛级本身卷度都是很好的/或是洗护造型的!不要把塞凯想象的有多卷,这个品种就是自然卷...https://weibo.com/3030813201/LmZxTDdOv
5.法治日报08版:法治文化前一版 2023年05月14日 2023/05/14 法治文化 目录 期次http://h5epaper.legaldaily.com.cn/content/20230514/Page08SC.htm
1.下面的毛毛怎么修剪长度女性长毛猫怎么修剪造型长毛猫怎么修剪造型 怎么给猫剃毛?毛很软? 是因为猫咪太热吗?还是因为猫咪有皮肤病,要涂药呢? 其实你用给人理发的推子就可以。如果没有的话,你就准备一个剪子,和一个锋利一点的手术刀一类的。 如果是长毛猫先用剪子把毛贴着皮肤剪了,然后在你剪完的毛的地方占些水,但是不要太湿,然后把刀片侧过来轻轻的刮...http://m.boqii.com/article/404692.html
2.不知道给泰迪修剪什么造型?看这些图就够了!美容造型泰迪以其毛绒绒酷似玩具的外表深受人们喜爱,不过也只有养了泰迪才知道,这货造型前后简直是不同的物种! 为了不让自家狗看起来和流浪汉一样,主人常常会带着泰迪去做造型,不过有时候因为不清楚造型专业术语导致泰迪修剪完毛发后和想象中萌萌哒小狗有严重偏差。一https://m.mcbbbk.com/newsview577476.html
3.菊花朵朵开中班美术课教案(通用13篇)幼儿操作,教师指导要点:1、线条的变化:鼓励幼儿变化线条表现不同造型的菊花,并及时展示有创意的作品2、主动换色:鼓励幼儿种不同颜色的菊花3、渲染的方法:引导幼儿正确用毛笔蘸水渲染四、展示与交流:1、菊花展要开始了,拿着你的菊花到老师这里来,奖励你一个宝贴,表示你可以把菊花送过去展览了,还没完成的快点哦...https://www.360wenmi.com/f/filew9iz815l.html
4.《只想修炼化形的蛇蛇有什么错》城玉^第11章^最新更新:2023许念正缠在木簪上摆造型呢,猝不及防被那柔软的指腹从上到下摸了个遍,从柔软的后颈,到令她心生警惕的七寸,再到撑的圆鼓鼓的小肚子……她从一开始的不适应逐渐到浑身酥麻只消一会儿,身上撑着的力气散了,摆了半天的造型也乱了,只没骨头似的软软瘫在那木簪上,这会子已经翘起尾巴来主动给姬月白摸了。 细细密密...https://m.jjwxc.net/book2/4204753/11
5.讨论宠物店洗猫的常规步骤有哪些?168元的长毛猫洗护套餐,富美内特是英文,克里斯汀森又是中文,各种步骤各种高级词,整理下来就是梳洗眼鼻耳脚,没有屁股,去油多加一百多 我自己家洗过两次,第一次店应该开业没多久,挺好的,大概隔了半年去洗了第二次,店里多了好多卖货的架子和各种在售的猫猫,开始有点味道了。然后说我家猫比较油,加一个去油步骤的话...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168364780/
6.某宠物养殖中心繁育了长毛猫和短毛猫各若干只,毛色可分为黑色和...【判断题】短毛猫相对比长毛猫掉毛少很多。 A. 正确 B. 错误 查看完整题目与答案 【单选题】患者,女,27岁,长期饲养猫为宠物,无其他不良嗜好。刨宫产下一重2.7KG的男婴,见尾骶部开放性脊柱裂,家属放弃治疗,于生后第8天死亡。尸解在开放性脊柱裂处及闹、肺等组织切片中见到新月形,一端尖细,一端...https://www.shuashuati.com/ti/82cac6b5090940839e1a049bddf56108.html?fm=bdbf0f2cd639af55d359d817eae6343721
7.猫咪的毛游戏下载猫咪的毛安卓版下载2.小猫隔一段时间就会长出很多猫毛,需要玩家来帮助修剪,还给小猫一个干净清爽的造型。 3.和猫咪培养出一定情感值时,游戏内还会触发剧情,快来看看你和小猫都发生了什么好玩有趣的事情吧。 猫咪的毛的游戏特色 1.可爱的猫咪形象,现实中猫毛过敏、或是家里不给养猫的小伙伴的福音,只要在手机上下载这个游戏,就可...https://m.maiyadi.com/game/656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