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著名女作家冰心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曾为塞北张王氏(王云卿)写过传。对这素未谋面的女子,冰心热心地打听她的故事,毫不吝啬地赞美道:“她天真,她坦白,她任性,她没有沾染上半点矫揉忸怩之气。她像‘野地里的百合花’……不,她不是一朵花,就是本地风光,她像一根长在河套腴田里的麦穗。”
冰心盛赞她是“河套穆桂英”。
一
三十一军军长王英带着随从走过西脑包大照壁时,不远处,一位老人佝偻着身子正向他走来。王英见是自家宅院旁的邻里,赶连忙从马上滚落下来,上前招呼道:“三娃叔,身体还硬朗?”老者抬头端详了王英半天说:“啊呀,这不是王老财家的大小子吗?有几年不见,长出息了,瞧瞧这身军装多合身啊!这是从哪回来?”王英又问:“身体还行吧?”老人摇了摇头:“唉!人老了,身子骨大不如从前了,自从儿子被抓了壮丁,你婶子白天晚上地哭,两只眼睛也哭瞎了,丢下我们老两口日子没法过啊!”老人自顾不休地说着。
王英一挥手,随从富贵儿赶紧跑过来啪地一个立正:“军长!”
“拿五块大洋来,给老爷子!”富贵儿赶紧从口袋里摸出五个大洋恭恭敬敬递给王英。王英把几块银元塞进老者手里:“钱不多,给老婶子瞧个病吧。”老人接过钱,怔怔地站在那里,还想说什么,王英已经带着随从富贵儿离开了。
街区中人头攒动,吆喝声,叫卖声此起彼落。钉锅碗瓢盆的担子、牲畜皮毛贩子、绸缎布庄、天泰粮店、典当商行、摆摊算卦的。黄河大剧院的“八岁红、十三红、狮子黑、水上漂、名流旦角,三教九流无所不有。
王英府邸在北梁的开阔处,这里是老东河最繁华一隅。东依博托河,有四季流水潺潺的转龙藏;毗邻有禅音袅袅的妙法禅寺;北有青山为屏,西邻一街之隔便是衙署、街衢、坊巷和胡同;居家俯瞰,九曲十八弯的黄河,宛若一条玉带,缠绕在土默川和伊克昭台之间。
王英的父亲叫王同春,字浚川,清咸丰元年出生于直隶顺德邢台县石门村。是著名的农民水利家,对河套的水利开发治理有诸多成就;自修义和、沙河、丰济三大干渠,造福了一方百姓。王同春幼年家境贫寒,五岁害天花一目失明,人取绰号“瞎进财”。七岁入私塾读书,几个月后辍学。以后随亲戚谋生到河套,先随其叔父习做皮毛匠。十三岁起,分别在乌兰布磴口、临河受雇为人挖渠。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靠着天生的聪慧,修炼出一套通水利、善农田的绝活儿。加之民国初年,政府提倡民间人士开发河套地区,王同春凭着对水利的天分和经营方略,几年间发达起来,成为河套平原赫赫有名的“王土地”,便在包头修建了自己的府邸。
王家有钱,府邸自然比别人气派。大门四梁八柱,飞檐画梁。两边山墙高耸,戗檐上施以砖雕花饰,屋顶加高,墀头墙突出。上有数对门簪,下有精致的石鼓门枕,墙面的砖雕、木头上的彩画也无不考究。大门内外有影壁、屏门,设台阶,比地面高出五寸。大门两边的内墙上抹灰涂白,周边加线脚。铁棍做骨架,用水泥沙子堆塑出浮雕花样来。再用磨砖对缝、平整光洁“硬心”装饰。房屋设置是复式四合院,由多个四合院向纵深相连而成。院落星布,有前院、后院、东院、西院、正院、偏院、跨院、书房院、围房院、马号、一进、二进、三进……
院内均有抄手游廊连接各处,占地面积极大。四合院属砖木结构建筑,房架子檩、柱、梁、槛、椽以及门窗、隔崐扇等均为木制,梁柱门窗及檐口椽头油漆彩画,虽然没有苑囿那样金碧辉煌,但也是色彩缤纷甚为考究。墙用磨砖、碎砖垒砌,屋瓦大多用青桶瓦,正反互扣,前檐滴水装鸟兽图案,精美华贵。
随从富贵儿正准备把马縻在拴马石上,王英的脚刚要踏进大门的门槛,王英的二妹子王云卿从里面风风火火地从里面出来,看见王英的高头骏马正抖着鬃毛,打着鼻响,王云卿从富贵儿手中接过马缰,抚摸着马脊,见这匹马通体褐色,无一根杂毛,四蹄银白,两只眼睛像黑宝石一样闪亮,喜欢的不得了,嚷着要骑马出去兜风。王英虽是一军之长,战场上能号令千军万马,一句话能定人生死,但从来拿他这个小妹没一点办法。他了解他这个小妹有着天不怕地不怕的秉性:“一个姑娘家家的,不去做女红,成天疯疯癫癫的。”王英嘴里说着,还是把马鞭递给了二妹:“悠着点,别摔着啊。”话音未落,二妹子已经飞身上马,两腿一夹,那马四蹄生风,长鬃飞扬,卷起一遛黄尘。
老爷子王同春正坐在客厅金丝楠木椅子上嘶溜嘶溜地抽水烟,看见王英进来,把烟袋从嘴角挪开,示意王英坐在一边。王英赶紧给老爷子请了安,丫鬟红玉献上了茶,王同春把水烟袋在浅浮雕花梨木烟灰槽上一磕,说:“人老了,精力不济了。你现在混得有模有样了,最不省心的就是你这个二妹子,成天价戳东拐西的,你也看见了,看看那是个甚样子?唉!”
王英怕老爷子伤感,赶紧岔开话题:“今年河套的水利工程进展如何?”王同春用火镰又点上烟,吸了两口烟,放下烟袋,端起茶盏细细地呷了一口,水推云罢,才不紧不慢地说:“去年的渠系基本配套了,咱们的进水渠高,退水渠低,这样能排能灌,遇上旱涝灾害,进退自如了。”
王英看见老爷子又拿起了烟袋,赶紧上前点烟。王同春大大吸了一口,又接着说:“要是在三盛公修一座拦河大闸,把黄河水节制起来,黄水就不会泛滥了,河套地区就旱涝保收了。”
王英知道,老爷子一说起治水就滔滔不绝:“要是土默川上也能修一条横贯东西的大渠,可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大好事啊。”
王英有意揣摩老爷子的心思,探探口风。
王同春果然一下子提起了精神:“可不是嘛,前几天绥远省政府和北平的华洋义赈会、土默川二十四顷地天主教堂的比利时神父,要请我做治水渠道总监。从古城湾磴口黄河北岸筑口设闸,东到托克托县境内大黑河,全程测量一百九十公里的修渠线路。叫什么什么‘民生渠’。做法是‘以工代赈’,我看这倒是个好主意。一旦民生渠全线贯通,这可是惠及黄河两岸几百万百姓的生计啊!”
其实王英知道这码事,也并不关心管这码事,只是想找个对老爷子胃口的话题。
这时二妹子王云卿大踏小步地从院中走了进来:“哥,好马!跑起来,四只蹄子像不沾地似的,又稳又快——你是不知道,我骑马的技术不次于你,不行那天咱俩比试比试?”王同春抬起头来斥责道:“女孩子家,没点女女样子,就知道疯,疯,迟早疯出点事来。”
“红玉,红玉,饭做好了没?本小姐肚子饿了。”二妹子一甩手把马鞭丢给王英,转身回到了自己的闺房。
二
王英在府上小住了两日,因军务耽搁不起,准备返回伊克昭草原大营盘驻地。出门后,才发现随从富贵儿不见了,自己的那匹马被套上了“四脚绊”。王英四下一望,瞅见小妹正躲在照壁后面嬉皮笑脸地向他张望。王英知道又是他这个小妹搞得恶作剧。但在小妹面前想怒也怒不起来,只好招呼道:“又捣什么鬼,快把马绊解了,把随从叫出来。”二妹子背挢着手,一步三摇从照壁后面钻出来,站在王英面前故作趾高气扬地说:“行,我答应!可有一个条件,不知道你答应不答应?”王英没办法,只好说:“有事快说。”
“其实也啥事。”二妹子说着就撩起眼皮瞄着她哥,在那里卖关子。
王英急切地问,“行,我的小祖宗,到底是什么事?我都答应。”
二妹子嘻嘻一笑:“带本姑娘去伊克昭草原玩耍几天!”
“去你那个破军营干嘛,随便找个车马大店都行,人家就是去草原上玩几天嘛。”二妹子说着,亲昵地抱住王英的胳膊使劲摇了摇。
“这要是让老爹知道了,还不把我腿打折了?
“这你就不用管了,爹那边有我呢!”
王英想甩下这个难缠的妹妹,说道:“我们一人一骑,你一个女娃娃,咋走?”
“嗨,嗨,亏你还是个军长,你是不是缺钱?给我顾一辆骡驮轿子不就完事了?至于其它破事,我不管!”
“你不管,你不管,你也不为我考虑考虑?”王英摊着两手无可奈何地说。
“你到底答应不答应?二妹子说完,嘴噘的老高,满脸不高兴,一甩身子佯装要走。
王英打小就对这个小妹又亲又怕,一看真的不高兴了,赶紧拽住小妹的胳膊:“行,行,走吧,走吧,不过你的给我省点事。”
二妹子一蹦多高,“嘣”在王英脸上亲了一口。
一行四人,车夫驾着骡驮轿子,拐街串巷,从城南门出来,一袋烟功夫,过“二里半”,到了黄河渡口。
二妹子从小和父亲生活在河套,对乌加河太熟悉了,凫水捉鱼,流凌踏冰,见怪不怪。但乌加河的水温顺,平缓,像一个任人抚摸的小羔羊。而眼前这条河,河面宽阔,水流湍急,波涛汹涌,雄浑壮阔,仿佛一腔愤懑与屈辱,一路狂啸,向东逝去……二妹子一下子兴奋起来:“富贵儿,赶快租个船,搬上本小姐到河南。”随从富贵儿随即吆喝了一艘大木船,上了船的二小姐更是连蹦带跳,又喊又叫,一个趔趄,不是富贵儿手疾眼快,恐怕人早已跌落在滚滚的波涛之中。众人在祈祷中连轿子车带马一起渡过河对岸。
上岸后,没走多远,二妹子就嚷嚷着轿车内看不到景色,非要和王英换乘,王英执拗不过,只好钻进轿子里面。
五月的伊克昭草原,天空纯净明亮,一朵朵白云悬挂在碧空向天际漂移,绿荫如毡的草地辽阔绵延伸到天的尽头,清新的空气弥漫着嫩草的清香。马茹茹、蒲公英、野韭山菜争相绽放。沙峰平缓处,不时有牛、羊、骆驼在游走。东一亓西一片。把个二妹子乐呵得手舞足蹈,嗷嗷直叫。
四个人信马由缰晃晃悠悠,两个时辰到了响沙湾。
响沙湾位于库布其沙漠的最东端。“库布其”是蒙古语,意为“弓弦”,浩瀚沙海,蜿蜓数百里。响沙,蒙古语为布日芒哈,意为“带喇叭的沙丘”。
库布其沙漠曾有这样一段传说:相传唐朝武周年间,八仙之一张果老倒骑千里神驴,来到腾州城(伊克昭),在一棵木瓜树下乘凉,不知不觉睡着了。好奇的村童往驴背上的袋子捅了一下,里面流出沙子来,而且一发不可收拾。张果老被吵醒,眼前已是一片沙海,形成现在的库布其沙漠。他无比懊悔,用神指一划。在沙漠东端划出一个沙湾,形成响沙湾,又请来雷公在此守候,使沙粒响声不断。
二妹子第一次看到沙丘轮廓清晰,层次分明,丘脊线平滑流畅,迎风面沙坡以水,背风面流沙如泻。二小姐天性好玩,迫不及待地下了马,向大漠深处的沙山之巅奔去,富贵儿紧随其后,不住地叮嘱:“慢点,慢点。”二妹子哪里听得进去,一口气跑到高高的沙脊上。远眺大漠金色的沙丘静卧在蓝天白云下,宛若茫茫沙海入云天的瑰丽景象,又如一条金色卧龙盘蠕在大地上,好不波澜壮阔!
待稍喘口气,只见二妹子双腿并拢向下滑去,沙丘骤然有了声音,开始弱如蜂鸣,继而声音渐大。若经堂内喇嘛诵经,高低错落,随着人滑到沙梁脚下,声音戛然而止。二小姐更觉好奇,翻身站起来,再次冲向沙脊。看着小妹像小鸟一样飞来飞去,王英没有笑意的脸,不由自主地笑了。
日头偏向西南,二妹子还玩兴未尽没有归意,王英不得不喊小妹上路。富贵儿一听,生拉硬拽把二妹子扶在马上。
四人到达拉特王府所在地树林召镇时,一抹晚霞挂在西天边上,五彩缤纷的霞光辉映在天际,十分绚丽,二妹子禁不住又是一番大呼小叫。
王英到街的繁华地段,找到了“悦来客栈”。这是树林召街面上最好的客栈,前后套院整洁、干净。店家知是王英的妹子,哪敢待慢,赶紧吩咐小二收拾出两间上好的厢房来。王英安顿下小妹,让随从富贵儿和车夫留下来伺候,自己独自骑马回到了大营盘驻地。
晚饭后,夜幕悄然降落,店家过来掌了灯。草原的小镇在明朗静谧夜空下,间而一两声马的低嘶和鼻息声传来,继而在夜色中沉寂。一日鞍马劳顿,二妹子早已疲惫不堪,上下眼皮不住打架,和衣倒头,呼呼睡去。
约摸夜半时分,二妹子被隔壁一阵阵嘤嘤的泣声和男人粗重的喘息声惊醒。夜深人寂,这种声音显得特别刺耳。二妹子听得心烦,一骨碌翻身下炕,抓起马鞭出了门。
二妹子一脚踹开门时,见一个光着身子的男人正骑着一个女人在被窝里蠕动。二妹子少不更事,哪知道男欢女爱苟合之事,开口便骂将起来:“一个大老爷们,欺负一个女人家算什么本事,赶紧给本姑娘滚出去!”
男人在踹门声和谩骂声惊魂未定,回头一看,是一个黄毛丫头。男人又好气又好笑,裸着半个身子猥琐道:“没见过吧,爷们这是鸳鸯戏水呢,不行你也过来尝尝?”二妹子虽然不知道什么鸳鸯戏水,但感觉不是什么干净话。没等男人话音落下,早已抡圆了马鞭,柳腰一摆,手腕一抖,照着光脊背就是一鞭。
“啪”地一声脆响,宛如睛天里一声不小的响雷。男人“妈呀”一声,趴在炕上疼得嘶嘶的叫唤。
富贵儿在睡梦中被吵闹声惊醒,仔细一听,是二小姐的声音,知道二小姐不是个省油灯,忙不迭地跑过来。一看这阵势,早已明白了八九分,扯着二妹子的衣袖低声劝道:“二小姐,这事儿咱管不了,回房睡觉去。”
“还有本姑娘管不了的事?这事偏要管。”扭头看见富贵儿腰间的驳壳枪,一把抽出来,张开机头,顶住了那男人的脑门。
男人那见过这种阵势,早吓得魂飞魄散,七窍升天,趴在炕上磕头如鸡啄米一般,女人捂着被子惊得哭不出声来。店家、车夫也被惊扰过来,众人一看,要出人命,真是哭笑不得,又没法和二小姐解释,赶紧过来说合。
二小姐不依不饶,用枪点着男人的脑袋:“还不快滚!要不是众人说合,本姑娘今天就在你这颗西葫芦脑袋上钻个眼儿!”
男人和女人在慌乱中抽起裤子,连滚带爬消失在苍苍夜色中……
三
客栈店掌柜经昨晚一折腾,知道这位小祖奶奶惹不起。如若不用心伺候,说不定给自己惹出一屁眼儿骚来。因此,阳婆还没出宫,店掌柜就早早起来,吩咐灶上煮手把肉、炸圪瘩素、拿出乌审旗炒米、熬煮上好的黄油奶茶。一切准备停当,搬了条板凳,坐在房檐下,等候二小姐起床“用膳”。
日上三竿,二小姐才打着哈欠起了床。洗漱用完早餐,二小姐说要去王爱召游玩。富贵儿一听,哪敢说三道四,一边应诺,一边叫车夫去备车。
王爱召是伊克昭盟境内最大的喇嘛召庙,是黄河南岸藏传佛教的中心,在漠南藏传佛教的宗教地位中,有着举足轻重的位置。距达拉特、树林召不算远,坐轿车也就两三个时辰。一路上,二小姐不进轿车蓬子里,却坐在车辕上,两只脚随着车子的颠簸,不停地摇晃着。一路上一惊一乍的,侍从富贵儿小心翼翼地应和着,倒也相安无事。
转眼间已近晌午,翻过一道沙梁不远处,王爱召已是影影绰绰。高大的寺院在平缓的草原上耸立着,显得异常雄伟。正午的阳光洒在庙宇的顶部,鎏金反射的光芒不时地耀向人们的眼睛……
突然从路边的草丛里窜出一只野兔,那马一惊,双耳一竖,前蹄腾空,一声嘶叫,惊出车把式一身冷汗。好在车把式手疾眼快,双手死死地扯住缰绳,那马前蹄反复腾空几次,终于落地,鼻腔内粗粗的气息逐渐平缓,车子向前滑行了一段才算停下。两人惊魂未定,抬头看车辕上的二小姐,神情自若,正向远处瞭望。原来那只跑走的野兔,在沙梁上边蹦跶边向这边张望。二小姐从容地拔出随从富贵儿腰间的匣子枪,照着兔子抬手就是一枪,飞蹦的兔子翻了两个跟头,横躺在沙梁的灌木丛里。富贵儿跳下车,一溜小跑,捡回打死的兔子,忙不迭地递给二妹子。车夫伸手摸着兔子的皮毛,上下打量,只见子弹不偏不倚正好打在兔子眼睛上,两个人都不由得伸出了大拇指。二小姐大大咧咧地把兔子扔给富贵儿:“怎么样?这你们就不懂了吧,这叫‘上打毛梢下打蹄,要打跑得先打嘴,’一枪毙命。”
两个人不住地奉承二小姐枪法好。
“嗨,这算什么呀,本小姐十三岁从大后套来包头的路上,结识了西公旗王爷府的马官女,整天里和她们马上马下地撕哄在一起,不知不觉就学会了骑马打枪。有一次,我老爹在院子里转悠,本小姐隔着窗户,举枪打掉老爹瓜皮帽子上的桃圪瘩,老爹非但没有骂我,还一个劲地夸我枪法好呢。”
真的假的,无从深究。听了二小姐的一番话,两个人不再敢“抹油”了,生怕这“半吊子”再生出些其它事来。
进入王爱召地界,已近午时。
王爱召背负黄河,三面是海海漫漫的库布其沙漠,依仗水源优势,这里的植被异常茂盛。正是五月时分,沙棘,灌木丛生,各类野花争相竞放,绿草如茵,蓝天如洗,薰风如拂。宏伟高大的王爱召金碧辉煌,如同巨大的宝石镶嵌在广袤的草原上。
王爱召,全名为乌哈格尼巴达古拉圪奇庙。明朝廷赐名广慧寺,也称伊克召。因其属于鄂尔多斯济农及郡王(额林臣济农于清顺治六年被赐封为扎萨克多罗郡王的召),人们便习惯地称之为王爱召。王爱召是一座规模宏大极为壮观的庙宇,占地面积百十余亩。寺庙建筑面积约二十多亩,寺庙共有建筑物约三百多间,四周建有二百间喇嘛住房。建筑结构取藏汉两种传统样式,由于王爱召建筑宏伟,民间历来有“东藏”之称。王爱召东与白泥井为邻,南与耳字壕相连,西与树林召毗邻,北与德胜泰、榆林子接壤,与包头二里半隔河相望。
二小姐踏进王爱召时,眼睛瞪大四处乱看。那里见过规模这么宏大的建筑,这里要比东河镇上的“财神庙”、“吕祖庙”、巴氏家族的‘福徵寺’大得多,禁不住又是一番大呼小叫。早惊动了召内的小嘛嘛(小喇嘛)。小喇嘛看看二小姐的衣着打扮,引着贴身侍卫,哪敢待慢,赶紧上前问询:“施主远道而来,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二小姐噗呲笑出声来:“这小喇嘛还文绉绉的,有点意思。”
“敢问施主是烧香祈福,还是卜问前程?”
“卜问前程?本小姐前程好着呢!屁事没有,就是来耍耍。”
“施主请随我来。”小喇嘛谦恭地引着三人来到大殿一侧厢房的客厅。
小喇嘛手脚麻利地献上茶,然后又说:“几位施主请稍候,小僧去请主事出来。
功夫不大,从外面走进一位面皮白净,五官端正,二十出头的喇嘛来。
二小姐手里把玩着马鞭,一只脚踩在椅子上,看见喇嘛进来,劈脸问道:“你是这里的主事?岁数不大,架子还不小,是不是不去请你,你还不出来?嗯?”
主事喇嘛赶忙施礼:“施主错怪小僧了,才有一批香客造访,小僧应酬了一番。得知施主莅临,即刻赶来,那里敢慢待。”主事彬彬有礼,说话谨言慎语,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
二小姐从椅子把脚拿下来,背挢着手,围着管事打量起来。主事不仅口齿伶俐,还长着一副好身板。白净的脸上微微泛红,浓浓的眉毛下面,一双黑黢黢的眼睛。直挺挺的鼻梁下,微微上翘的嘴唇显得坚定有力。在二小姐的眼里,父亲是个男人,一只眼睛;哥哥是个男人,又黑又矮。她的眼睛从来是看天的,没有正视过哪个男人。盯着眼前这个男人,二小姐心里泛起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主事被二小姐看得不好意思,便把头低了下来。他知道这样骄横的女子,不是王公贵族,也是豪门权势,这样有背景的人,他见过不少,哪一个也得罪不起。主事还是忍不住问道:“不知施主家住哪里,仙居何处?令尊可是……”
随从富贵儿正要上前作答,被二小姐狠狠剜了一眼,吓得退到了一边。
“哪来的这么多啰嗦,本小姐就是来这里玩耍几天,前面带路,本小姐要看看你这召里有几尊菩萨,几路神仙?”话音未落,身子已经出了客厅。
主事紧追几步,抢在二小姐面前问:“不知小姐如何观览?”
“随便,随便。”
“好,好!请随小僧这边来。”主事一边走,一边讲了起来。
“王爱始建于明万历三十四年(1606年),又名伊克召(大庙),更是供奉一代天骄成吉思汗陵寝“八白室”的地方。她坐北朝南,依山而建,随地势高低形成阶梯式院落,花木掩映,景色优雅,整体布局庄严肃穆,气势超俗。南半部明朗开阔,北半部严整紧凑。由影壁、山门、正殿、东西配殿、后殿等组成。正殿采用故宫阁楼的建筑样式,分上下两层,飞檐斗拱,殿内矗立着二十二根大木柱,柱上雕有各种精美的图案。后殿为楼阁式平顶建筑,为贮存经卷的经库。两侧配殿为小喇嘛学经的教堂。”
几个人边走边看,主事在一旁滔滔不绝地讲着。
“这边是正殿和配殿作为称式,即以山门(天王殿)、正殿(大雄宝殿)、后殿(弥勒殿)为纵轴线,两侧有配殿陪衬,组合成几个封闭式的四合院。殿宇皆为青砖瓦木架结构,殿宇与殿宇间各具特色,屋脊形式各异,崇宏雄伟,匠心独具,相设奇丽,额枋与梁枋上下的彩绘栩栩如生。人物、游龙、飞凤、禽鸟、花卉等形态逼真,活灵活现。殿顶为布筒瓦顶,均有莲花或兽面三角形式滴水和圆勾头,正脊多为清水脊,两端设有龙吻。垂脊和戗脊的垂兽、戗兽及狮、马、形神兼备,充满了灵性。建筑物上的各式浮雕,技艺精湛,巧夺天工。”
二小姐看得眼花缭乱,偷眼打量了一下主事,没想到这个主事年纪轻轻的,竟有这般学识?!
“召内有大独殿、观音殿、舍利独宫、千佛殿、六臂护法殿、大常署、二常署、佛爷商、诺爷商、等十处。依然气势恢宏,震撼人心。另有白塔一处,黄绿琉璃瓦与白塔相互映衬,熠熠生辉。此外,院落分为三个部分,前部为喇嘛念经求法之所,也就是经堂。经堂装饰的金碧辉煌,有唐卡百余幅,均构图丰富,卡面法感好,设色亮丽,摄受力强。其中密宗最高佛爷,是掌管财宝富贵,护持佛法的。财天王身金黄色,一面二臂,头戴五佛宝冠,身穿黄金铠甲,佩诸种珍宝璎珞,右持宝幢,左手捧着口吐各种珍宝的宝鼠。以菩萨如意坐姿态,坐于伏地白狮子上,身上放射如旭日的光芒。”
堂内立柱均用上等挂毯包裹。活佛座、高僧座、大喇嘛座、讲经座、听经座井然有序,各司其位,庄严神圣。经堂的北墙处一字排列着十八尊菩萨护法像,使经堂更加神秘肃穆。舍利独宫,则主要安放准格尔召两位活佛的舍利,其中第十三世活佛洛藏久美丹朝加措的舍利塔用纯银、宝石百余颗镶嵌完成,堪称镇召之宝。观音殿和六臂护法殿内,分别供奉藏传佛教十八罗汉塑像,让人在咫尺之间便可领略到两种不同风格的佛教文化,当地老百姓曾经这样说过:“如果你不能去西藏,那么你就来王爱召吧。”白塔则是位于整个建筑群的中轴线后部,五米高的台基上,建有覆钵式喇嘛塔两座,小塔六座。象征佛家八宝,白塔于召庙建筑群相互辉映,融为一体,使王爱召显得更加威严宏伟。
几个人出了大殿,前面一排“转经筒”整齐排立在那里。二小姐看上面压制着银质花纹图案,甚是好看,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伸手就摸。主事赶忙上前解释说:“转经筒为顺时针方向旋转,口中须念‘吽、嘛、呢、叭、咪、哞’六字真言。持颂六字真言越多,表示对佛越虔诚,可脱轮回之苦。”几个人听了,纷纷效法。二小姐玩性更浓,口中念念有词,转了数圈方才罢手。
几个人边走边玩,边听主事继续讲解。
“除了气势恢宏的召庙建筑外,王爱召还保留着神秘而富有特色的民俗宗教活动。每年正月农历十四、十五、十六举办祈愿大法会,四月十三举办玛尼会;七月初七到十三举办雅尼会;集会期间鼓号齐鸣,诵经声从早到晚不绝于耳。法会的高潮便是古老的“查玛舞”。每到此时喇嘛们身着彩缎服饰,头戴各种形象的面具,伴随着浑厚威严的长号乐音,跳起了降妖除魔礼敬佛陀的舞蹈。烘托出更加浓郁的藏传佛教格鲁派的神秘氛围,掀起阵阵拜佛祈福的高潮。此时,众僧云集,香客燕聚,方圆几十里上百里的朝圣者络绎不绝,人们怀着虔诚的心顶礼膜拜,祈求阖家幸福,风调雨顺。”
主事细心地讲解着,说话间,太阳已经滑落在沙丘上,像一个巨大的火球从大地滚过,万道光芒从西边的沙漠漫过,洒向草原。寺院的殿宇笼罩在辉煌之中,红墙碧瓦熠熠生辉。晚课的诵经声向着无边的空阔蔓延,神圣着这一方水土。归巢鸟儿的唧唧声不时地从草丛中溢出,舒缓着人们一天的劳作之苦。
二小姐马鞭一指说道:“嗯,不赖,好地方。本姑娘想在这儿住上个三五日的,行不行啊?”
主事皱了皱眉头,解释道:“此乃佛门清静之地,从不留女眷,还望施主海涵。”
“不留女人?本姑娘今天在这里住定了!惹着了,放一把火,烧了你这巢卜子!”二小姐说话时,两眼瞪得铜铃一般。
主事一听这话,知道碰上了硬茬子了,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怔怔地站在那里。
富贵儿见状,赶忙趴在主事耳朵旁,耳语了几句,主事脸上便绽放出笑容来。
“失敬,失敬。小僧不知家父是大名鼎鼎的王老先生,千金莅临,多有冒昧,还望施主原宥。”
“别在这里酸溜溜的了,到底行不行?本姑娘到现在水米没打牙呢,饿得前胸贴在后背了。”
“只是蓬荜简陋,怕脏施主的身子。”
“少在这儿磨牙叉骨。”二小姐不耐烦地说。
主事一听,赶紧喊小喇嘛过来:“快去清扫两间上好的厢房来,供几位施主下榻。”
晚饭是素斋素饭。几盘小炒有木耳、蘑菇、沙葱、野韭菜,都是从野外采撷回来纯天然食材。二妹子平时吃惯大鱼大肉、山珍海味,偶尔吃一顿素饭,很对自己的胃口,觉得肠胃挺舒服。
约摸一个时辰,一位年长的伊贺嘛嘛(大喇嘛),到二妹子厢房问候:“不知王老先生的千金驾临,令尊与老僧交厚多年,常有走动。令尊为小刹解囊,惠泽不少,老僧一向感念至极。只是刹中清苦,若有不周之处,还望令侄担待。”
二小姐看老喇嘛和父亲年龄相仿,不好再说什么。送走伊贺嘛嘛,二小姐嘴里不由得嘟囔起来:“这里的人怎么一个德行,说话都他妈像孔老二的——屁股,文绉绉的。”说着捂起嘴来讪笑。
四
车夫和随从富贵儿躺在炕上,天外的半弦皎月透过窗户细细碎碎地洒落进来。沙漠里夜晚习习凉风十分惬意,两个人没了睡意,便攀谈了起来。车夫看富贵儿年龄不大,便问:“你是哪里人?小小年纪,咋就出来当兵呢?”
富贵儿掖了掖被子说:“我老家是河套蛮汇的(巴盟杭后永胜镇),爹妈死得早,是鳏居的姥姥把我拉扯大。十二岁就跟着王同春老爷子挖渠,汗流的比尿多,受的罪比吃的盐多,也就是刚混饱个肚子。十六岁那年,在王老爷子家伺候老爷子,军长看我实诚,就让我做了他的随从。”富贵儿年岁不大,显得挺老成。
“你叫啥名字?今年多大了?”车夫一边问着,一边翻身趴在炕上摸出旱烟袋。
“叫富贵儿,今年十八了。”富贵儿边回答,便从炕沿的另一边划着了火柴,给车夫点燃。
“你呢?”富贵儿摇了摇火柴梗,然后吹灭问。
“我老家是山西河曲的,给本村财东子弟做了几年私塾。东家的丫鬟见咱人品不错,又有学问,就和咱眉来眼去的。后来被黑心的财东发现了,说我勾引他家女眷,捆在树上不给吃喝,折磨了一天一夜。咱咽不下这口气,趁夜放了把火,烧了狗东家的园子,跑到了口外。”
富贵儿老成地叹了一口气说:“都活得不容易啊!”接着又问:“那我该咋称呼你哩?”
“我叫乔正,比你年长,叫我乔叔好了。”乔正把烟锅在炕沿上磕了磕:“这世道,本本分分活个好人是不容易啊!”
两个人说着扯到了王英身上:“你们军长这个人咋说?”乔正又点燃了一锅烟问。
“说不清楚,有时候吧,这个人挺和善挺倯的;有时候挺残忍的。江湖上人称‘矮脚虎王英’,说他两面三刀,反复无常,脑后天生长有反骨。反正我跟了他两年多了,摸不透他的性子。”
说着说着,富贵儿轻轻打起了鼾声,乔正望着窗外的流云,思前想后地睡不着……
王英独自回到军部,军营里已经炸了锅。
副官慌慌张张跑来向他禀报说,阎锡山欲派他的嫡系王靖国率十万大军到河套和伊克昭围剿咱们,手下的两个旅长也逃之夭夭了。王英一听,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原来,王英早年在北京读书,毕业后在阎锡山的部队服役,一直干到旅长。因和阎锡山不合,带着部队回到五原。又搜罗了当地的土匪、地痞、流氓、哥老会大小头目,赶走了阎锡山驻扎在五原的黑马队。蒋介石得知消息后,想趁机拉拢王英,让参谋贺耀祖秘密派人给王英送去委任状。以南京政府名义,委任王英为“西北抗日义勇军三十一军长兼骑兵第三师师长”,企图在阎锡山的管辖范围内培植自己的势力。王英由此在河套、伊克昭干起了挂羊头卖狗肉的勾当,既吃阎锡山的军饷,又和蒋介石勾肩搭背。阎老西儿老奸巨猾,心知肚明,想掂一掂王英的分量。于是虚张声势,耍了个“外摆手”。王英当然不知道底里,一听说阎老西要来围剿,吓得心肝直颤。一边召几个心腹商量对策,一边着人去王爱召,让二妹子赶紧回包头避一避风头。
派去的兵丁找到二妹子时,天已经擦黑,二妹子和富贵儿正在树林召附近畋猎”。二妹子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立刻杏眼睁圆:“阎老西算什么东西,哪来的十万大军?咱就不能想想办法,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二小姐是个急脾气,抢过来人的马缰,把匣子枪往腰间一插对富贵儿道:“这枪本小姐替你收着,你拿着也就是个烧火棍儿。你们两个慢慢来,我先去达拉特瞅瞅。”话音未落,翻身上马,鞭响之时,那马已经蹿出十几步开外。福贵儿一看这阵势,与来人乘二小姐的轿子车,策马追了过去。
二小姐闯进王英的军部时,王英正烟熏气打地和手下商量军务。众人七嘴八舌,鸡一嘴,鸭一嘴想不出个好主意来。王英看见二小姐吃了一惊:“你,你来干什么?赶紧回包头,我们这儿正商议军机大事呢,少掺乎,赶紧回去。”
二小姐双手抱在胸前,一撇嘴说:“还军机大事呢,看看你们一个个灰头土脸的,就知道没憋出什么好屁来。自古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阎老西吃错药了?下那么大的血本围剿你?值得吗?”
众人被二小姐一顿挖苦,你看我,我看你,不知所措。
二小姐见众人耷拉脑袋不吱声,又说:“他十万大军,从山西到咱这丘陵地带,耗时费事不说,咱的骑兵师是吃素的?马总比人快吧,再断了他粮草,骚扰上他三个月,这叫围而不打,不自动溃散才怪呢。”
在座的都是行伍出身,最低也是团级,听了二小姐一番“高论”,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从明天开始起,咱骑兵师也别闲着,熟悉地形,排兵布阵,演练阵法。别一个个像草包似的,当缩头乌龟,一个阎老西看把你们吓成这个样子?”
众人脸红一阵,白一股阵,恨不得地下有个缝,一头钻进去。王英更是羞愧难当,头杵在那里,一声不吭。
“打今个起,你们要是站着撒尿的,本姑娘和你们一起对付阎老西,我就不信他阎老西长着三头六臂。”
在座的军官被二小姐一通挖苦和激将,顿时血脉贲张,嗷嗷地叫起来:“我们听军长和二小姐的,打狗日的阎老西。”
月挂树梢,一竿子人从军部三三两两出来,纷纷交头接耳:“我看二小姐比咱们军长强,看看那个倯样,遇事连个女人也不如。”
“二小姐可是女中豪杰,巾帼不让须眉,我等自叹弗如啊。”
“看看人家二小姐脸盘,那身段,那双勾魂眼。”另一个人赶忙“嘘”道:“少说点吧,就你那点浓水水,能驾驭了那匹骒马?一尥蹶子把你裤裆里的蛋黄子踢出来。”那人捂着嘴赶紧走开……
第二年秋,阎锡山的晋军青年绥靖师两千余人,从河曲朱五美的防区渡过黄河,在准格尔公爷府小住数日,穿越库布其沙漠草地,渡过呼鲁斯太河,直抵达拉特大树湾渡口。王英部全是些乌合之众,哪里是晋军青年师的对手。听到晋军要来,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渡过黄河龟宿回包头城。晋军渡过黄河后,并没有进攻包头城,在达拉特城内杀猪宰羊,大宴两日,后向东而去。此事众说纷纭,一说绥东战事吃紧;一说部队带得醋坛子在行军时打烂了,部队喝不上醋,径直回杀虎口去了,此是后话。
五
富贵儿和军部派来的兵丁的两个轮子到底还是慢了些,紧追慢赶到了军部时,王英正被二小姐骂得灰头土脸。看到二妹子平安抵达,福贵儿悬着的心也落了地。两人就倚着墙边站下,在那里小声嘀咕着刚才发生的事,商量着如何向王英交差。
被自家妹妹抢白的王英,一肚子的不痛快,耷拉着脑袋在前面走着,二妹子满脸的火气,紧随其后。王英一出门看见福贵儿和自家兵丁,一股怨气发泄到他两身上:“两个不省事的东西,连这么点小事也办不成,还不赶快把二小姐送回客栈?”二人唯唯诺诺,好说歹说,央求着把二妹子扶上轿子车,送回客栈。
二小姐满脸怒气,一脚踢开房间门,把马鞭重重摔在桌子上:“妈的,真窝囊,堂堂一个七尺男儿,被一个喝醋的吓破了胆!”
富贵儿见二小姐余怒未消,赶紧端茶递水。店家听见二小姐又在惊惊咋咋,赶紧过来搭讪:“定是二小姐饿了,想吃点甚顺口的?小的这就给备办去。”
“上酒,上肉。本姑娘今个儿心烦,喝点小酒顺顺气儿!”
一袋烟功夫,掌柜的端上了几样凉菜,有沤苦菜,拌沙葱,腌地梨,酱驴肉。另有炖野兔、炸山鸡、羊头肉、猪肉炒地皮菜。一壶当地杨家湾产的土烧子和几个瓷酒盅。
“富贵儿,去把车夫叫来,咱们一块喝。”
“这,这恐怕不合适吧?”富贵儿迟疑地说。
“有什么不合适的,车夫就不是人吗?当年我老子还是从河北讨吃要饭过来的呢。”
富贵儿不再敢多嘴,跑去隔壁叫乔正。
乔正进门上炕盘腿,不卑不亢坐在二小姐下首:“既然二小姐瞧得起咱们受苦人,咱就跟二小姐喝两盅,说说话,解个闷。”
“好!”二小姐袖子一挽:“本小姐就喜欢你这样的爽快人。来,连干三杯!咋样?”
“行。”乔正说着,操起酒杯噌噌噌,也不吃菜,三杯酒倒在肚里。
二小姐也不含糊,三杯酒同样落肚。酒过三巡,二小姐话多了起来:“看看我这个哥哥,还当什么狗屁军长,被阎老西一诈唬,就尿了裤子,你说,活得窝囊不窝囊?”
“来,富贵儿,你也喝。”富贵儿说:“从来没喝过酒。”二小姐说:“没喝过学呗!”端起酒杯揪住富贵儿的耳朵,富贵儿脖子一仰,满满的一杯烈烈的土烧子被灌了下去。富贵儿被呛得不住咳嗽,满脸憋成个紫葫芦,二小姐哈哈大笑起来。
好半天,乔正才从二小姐的口中断断续续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咱应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乔正抿了一口酒说。二小姐没有听清楚问:“啥?旗人?汉人的?”
乔正解释说:“阎锡山如果派十万大军围剿咱,咱就来个釜底抽薪。”
“你说,咋抽?”二小姐焦急地问。
二妹子双眉一拧,头一扬,对乔正说道:“吆嗨,我发现你不像赶车的,倒像是一个师爷。这馊点子还出得不错嘛?”说话间二小姐的手枪顶在乔正的脑门上。
富贵儿被二妹子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身子差点瘫倒在地上。哆嗦的双手试图扳住二妹子握枪的手:“二、二小姐,快把枪放下,咋自家人打起自家人了呢?”
乔正从容地掏出烟袋点燃,轻轻拨开二妹子的枪管说:“我本来就是山西人,对山西的情况还略知一二。其次我原是个私塾先生,要不是生活所迫,也不会做车夫。”乔正看着眼前的酒杯,就像和酒杯在对话,话说得很淡定、很坦然。二妹子盯着乔正这张国字脸,浓发重眉,眉宇间开阔疏朗,全然没有一丝猥琐之气。突然,二妹子把枪一收别回腰间,顺手操起桌上的酒杯,一仰脖子,酒干杯净,把空酒杯抖了抖说道:“好,枪口顶在脑门,面不改色,是个真爷们。这几天本小姐坐你的车,就感觉你不像个赶车的,要不今天咱也不会请你喝酒。好,从今往后,你就是本姑娘的军师了!怎么样?至于薪水嘛……”
二妹子话还没说完,就被乔正打断了。
“钱多钱少无所谓,只要二小姐看得起乔某,乔某无话可说。”
二小姐以为乔正卖关子:“那你要咋样?”
“乔某以为,二小姐嫉恶如仇,行侠仗义。现下世道混乱,贫富悬殊,小姐倘能多为老百姓办点好事,救老百姓于水火,乔某愿鞍前马后,追随小姐。”此时的乔正满脸正色,端着杯中的酒,望着眼前的二妹子,杯至唇间,只一吸溜,杯中酒已见底。
“好!是条汉子,一言为定,干了!”二妹子一仰脖子,把手中的空酒杯放到桌上,筷子夹起一块野兔肉送到嘴边喊道:“福贵儿,倒酒。”
满上,干了,干了,满上,两个人越喝越来劲,话越说越投机,只唠得月儿像草原秋后的花落了。圈槽那边传来一声马的响鼻,轻轻地震动着夜色。看着二妹子警觉的眼神,乔正说:“没事,那是店里伙计后半夜给马添加草料呢。”福贵儿听不大明白他们的谈话,只是在一旁云山雾罩地干坐着,渐渐地双眼开始犯困。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看见二妹子和乔正两人身子已经歪歪斜斜了,说话也有一句没一句的。一盏洋油灯朦朦胧胧忽闪着,剪出二妹子脸部的轮廓。福贵儿不胜酒力,一盅酒下肚,有些迷糊,不由得两眼直勾勾地看着二妹子。此时二小姐两腮绯红,面若桃花。双眸一泓醉意,顾盼流离,秋水波长。发丝松散而落,浑身洋溢出女性的魅力与独立的气质。
福贵儿禁不住嘟囔道:“二小姐,真偞人(美丽)。”
二小姐含糊地问道:“是吗?”一头栽倒在毡子上睡着了。
二小姐醒来,日头已经偏西。三个人草草吃了口饭,就去了军营。
二小姐大大咧咧带乔正和富贵儿去了军部,站岗的一看是二小姐,“啪”一个立正,二小姐也不正视,推开门就进去了。
乔正第一次端详起王英来,五短身材,皮肤黝黑,两只三角眼骨碌骨碌地转得挺快。
王英看见二妹子领着车夫闯进了自己的军部,不由得皱了皱眉头,指了指乔正:“他,他怎么进来了?”
二妹子拉过一把椅子,一屁股蹾在上面:“他,他怎么了?他是本小姐的参谋长。往后啊,给你也好好参谋参谋。”
“啥?参谋长?你啥时候有了参谋长了?”王英瞪大眼睛问,接着仰起头来笑出了声。
“叫军师也行,反正差不了多少。”二妹子满不在乎地说。“你,你以为这是玩过家家呢?”王英一脸的不屑。
“你倒是玩真的呢,叫个阎老西一句话吓得差点尿了裤裆。”二妹子声音不高,却把个王英呛得半天喘不过气来。王英:“你……”王英实在是拿她这妹子没办法,不知该怎么对答才好。看着这个妹妹的眼睛时,气自馁了一半。
“嗳,嗳,我说王军长,少捯饬那些没用的,本小姐到你这有三件事:一,给本小姐弄四支盒子炮;二,福贵儿以后就跟着我了;三,谁不知道有枪便是草头王,本小姐也要招兵买马,弄个司令当当!眼下买枪买子弹缺钱,先从你这给我取一万大洋。就算本小姐借你的,行不行?”
“其它好说,可当下哪有那么多现洋啊!”王英眉头皱成个桃圪瘩,头左右摇晃着,一脸无奈的表情。
“谁不知道你王军长舍命不舍财。你克扣了多少军饷?捞了地方多少油水?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别人不知道,我还不清楚你的底细?”二妹子两眼盯着王英不放,目光犀利的像刀子一样,从头到脚把王英打量着。
王英知道这事得赶快处理,否则他这个妹子没完没了地纠缠。再者这个“半疯子”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更难听的话来,岂不自触霉头?王英挥挥手:“富贵儿,去后勤处和军需处支出来,赶紧把这位姑奶奶打发起身。”富贵儿“啪”一个敬礼:“是,军长!”二妹子摆摆手:“谢谢王军长,啥时候阎老西揍你,招呼一声。”
三个人出了军营,二妹子坐在车辕上,一边吹着口哨,一边把玩崭新的德国造,嘴里不停地念叨:“好枪,好枪!”乔正端详着手里的枪说:“这是德莱塞M1907半自动手枪,是典型的德国撸子。”二小姐疑惑的看了乔正一眼:“我看你车夫是假冒的,玩枪才是行家!”乔正听了,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快到客栈时,天完全黑了下来。突然,四五条黑影从巷子里蹿出来,阴森森的枪口对准了他们三个人。
乔正和福贵儿正要把枪张开机头,只见二妹子不慌不忙,嘿嘿一笑,从车辕上跳了下来,向那几个人说道:“你们先别忙,不就要钱吗?这钱嘛,有的就是。”说着提着一个钱袋子,在众人眼前乱晃。袋子里的银元发出嘀哩咣噹撞击声,几个人立刻露出了贪婪的神色。“不过嘛,你们先看清楚本姑娘是谁?”几个人向前移了几步,定睛一看,哎呀妈呀!这不是军长的妹子,绥远地区无人不知的“二老财”吗?风姿绰约,一身皮装,脚踏马靴,双手叉腰,腰间别着两把“德国造”,双目冷峻地立在那里。妈妈呀,这事要是让军长王英知道了,小命还要不要了。吓得几个喽啰不住地向三人赔不是,一面举枪立正,向二妹子行注目礼。二妹子“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吹着口哨上了轿车。
原来这是王英手下匪首杨猴小的几个部下,趁月黑风高出来“打秋风”。见一辆骡车轿子过来,以为遇上了大宗买卖,便一哄而上,谁知碰上了这个克星,只好自认晦气。
六
三个人回到悦来客栈,店家拌了几样凉菜,熬了一锅红豆粥,炸油饼。主仆三人也不讲究,围在一起,风卷残云吃了一顿饭。店掌柜收拾了碗筷,提着一铜茶壶热水,拿着一个铜脸盆,肩头搭一条白毛巾推门进来:“小姐,走了一天了,热热乎乎地烫个脚,解解乏。”说着把洗脚盆放在炕沿下添水。
二小姐边脱袜子边说:“你们这鬼地方,还有你这么个识眼色的货,本小姐正想洗洗这臭脚呢。”
二妹子把脚伸进盆里,水温正好。暖暖的热流从脚面向全身漫延,好不舒坦。忽然从外面传来一阵丝弦乐器的声响。二妹子侧耳听了听问:“是谁家在办肆筵吧?”
店掌柜摇了摇头回答道:“是前院的巴吉图台吉纳妾呢。”
二妹子“嗷”了一声,看见店掌柜还在不住地摇头,问:“人家娶老婆,你摇的哪门子头?”
店掌柜仍是摇头:“不说也罢,说了又怕大小姐生气,你那性子,我算看出来了,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说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人家纳个妾,你又是摇头,又是叹气?从古至今那个有钱有势的男人不是三妻四妾的。”
“小姐如果不嫌老汉啰嗦,听我慢慢给你道来。巴吉图台吉的这门‘亲家’,原本是山西红柳寨人氏,姓赵,早年间走西口来到这里。老两口四十来岁才生下一女叫‘秀娥’,长得如花似玉,就像草原上盛开的一朵山丹丹花。老两口晚年得子,呵护有加,舍不得让下地干活,只在家中做些女红。”
二小姐听着,呵呵一笑说:“我怎么全碰到了一帮酸罐子,说话咬文嚼字的。你就干脆说,秀娥长得如不如本小姐吧?”
“不可同日而语,小姐是大家闺秀,秀娥是小家碧玉。”店掌柜说完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什么‘闺’?什么‘秀’?酸得本小姐牙根都痒痒。好,继续说,继续说。”
店家把手伸进盆里,试了试水温,又加了些水才说:“那秀娥更是温婉贤淑,大门不迈,二门不出,一天到晚帮着家里缝新补旧,洗锅涮灶,摘菜剥葱。谁知这几年伊克昭草原连年干旱,老赵家租种巴吉图台吉家的地收入没有三成,刚好糊住个嘴。几年间,赵家短巴家的租金越垒越多。巴家几次到赵家催租,赵家身无分文,无力偿还。结果,巴吉图那老东西却相准了年方二八的秀娥。你说,一个快入土的糟老头子娶一个黄花大闺女,这不是造孽吗?”
“咣当”一声,二妹子杏眼睁圆,抬起一脚,把洗脚盆踢到一边。随即骂道:“这老狗是不是活腻歪了?一会儿本姑娘就去阉了他,看这条老狗再敢不敢发情!”说着趿拉起鞋,就去枕头下面摸枪。千层底布鞋上浸满洗脚水的店掌柜,早已经吓得脸都黄了,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乔正和富贵儿在隔壁听到动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提着枪赶紧过来,二小姐还在那里大骂不止。听店掌柜结结巴巴一番描述,两个人才听懂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乔正上前劝道:“二小姐消消气,我看这事好办,不就是几个钱吗?二小姐在江湖上是出了名的‘二老财’,咱们给他就是了。”
二小姐嘿嘿一笑:“本小姐差一点被那老狗气晕了。”店掌柜在一旁嘟囔地说:“就怕是要人不要钱,就麻烦咯。”二小姐一听,柳眉倒竖:“那他就是活得不耐烦了,本小姐一枪穿他两个眼儿。”
“这样,我和店家先去赵家打探一下,看看情况再做决断,二小姐意下如何?”乔正在一旁说。
二小姐摆了摆手:“快去快回,省的本小姐再这里等的不耐烦。”
两个人去了两三袋烟的功夫就回来了,还真被店家说中了。赵家老两口告诉他们,巴吉图原本就不是要钱,那双贼眼早就盯上了秀娥。
二小姐气得来回踱步,一时没了主意。乔正想了想:“二小姐稍安勿躁,我倒有个两全其美之策,不妨听听?”
“啊呀,有屁快放,别老在裤裆里兜着。”二小姐一急,没轻没重的话冒了出来。
乔正摆了摆手,让店家退出。富贵儿知趣地把门关上。乔正坐在炕沿边的桌子边,两个人头对头地商量起来。不一会,二小姐哈哈大笑起来,一巴掌打在乔正肩膀上:“好,不愧是本小姐的军师。”乔正没防备,脑袋差一点杵在炕桌的灯盏上,两个人都不由得笑了,富贵儿也莫名其妙地跟着笑了起来。
第二天一早,三个人收拾停当,准备出去,店家讨好地站在一旁问:“不知小姐今日去哪游玩?”二妹子明知店家在探口风,故意说:“你这土宅子憋闷得慌,出去走走。伊克昭草原上有‘七大召,八小召,七十二个喇嘛召’那里没有好风景?”
乔正听了说:“我们家二小姐越来越会说话了。”
店家看问不出什么,咧嘴向着三人笑了笑,躲在了一边。
三个人坐着轿子车出了镇,乔正扬鞭催马,两个时辰,到了王爱召。小喇嘛闻声出来迎接,二小姐嚷着:“赶快把你们那个主事叫来。”小喇嘛忙不迭地地一溜烟跑了。
主事进二小姐房间时,二小姐已经坐在椅子上,乔正和富贵儿坐在炕沿上。小喇嘛进来献了茶,转身出去了。主事作揖问道:“小姐把小僧唤来,有何吩咐?”乔正接过话头:“事情也不大,麻烦主事为我们借一副‘查玛舞’的面具,不知可否?”
主事迷茫道:“不知几位要它何用?……”
查玛舞是一种宗教寺庙舞蹈,起源于印度,大约公元前十七世纪左右传入西藏,后来由喇嘛僧侣传佛布教,土默特阿拉坦汗开始信奉“黄教”,使查玛在土默特和鄂尔多斯草原上大小寺庙中传播,并在有“东藏”之称的王爱召得到很大发展。
查玛舞者根据神的身份佩带各式面具,身穿盔甲蟒袍,手持斧叉、挠钩等各类兵器,表现驱除恶魔、普渡众生、人间吉祥等场景。它既蕴涵了藏族的古朴刚劲,又融入了蒙古族的粗犷豪放,不论内容和形式都有浓郁的地方特色。
二小姐早等得不耐烦了:“哪来这么多废话,借还是不借?”
主事低着头:“既然是小姐吩咐的事情,小僧照办就是了。”
主事出去不大一会儿,拿来一副十殿吉勒阎君的面具来。吉勒阎君铁面虬鬓,长眉小眼,蒜鼻阔嘴,相貌奇异。面具做得十分逼真,几个人围在一起看了半天,一起笑了起来。
七
召里的晚饭素斋素食,三个人没什么胃口,草草扒拉了几口。二小姐早就收拾干净利落,鸭舌帽、皮衣、皮裤、皮马靴,一副男装打扮。
三人赶着车碾着夜色,很快就到了离悦来客栈不远处的一片树林里。二小姐独自一人,手提面具,消失在霭霭的夜色中。
二小姐潜入巴吉图台吉的宅子墙外,仔细观察,发现这是一个四合院落庭式布局。进有大门、影壁、垂花门、大院、坐北朝南正房、后罩房,正房的东西两侧是厢房,正房和厢房有耳房。房屋用青砖青瓦的梁柱式木建筑,楼高院深,墙厚基宽。院墙约一人多高,二小姐轻轻一跃,跳在墙上。此时正好一片彤云彩适时飘来,把一轮皎月遮了个严严实实。二小姐趁黑一望,偌大个院子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正在吃卯宴。数十桌人猜拳行令、吆五喝六。马头琴、四胡、胡拔斯齐鸣,唱曲儿的、喝酒碰杯的吵作一团。二小姐一俯身子从墙上下来,沿着墙根窜到贴着大红“囍”字的屋檐下,侧耳一听,里面隐隐传来女人的抽泣声。二小姐轻手蹑脚推门进来,还是惊动了蒙着“红盖头”的新娘。
“你是……”那女人惊恐地问。
二小姐“嘘”了一声,问道:“秀娥?”
那女人依然心有余悸地问:“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二小姐嘿嘿一笑,低声说:“我是你的贵人,把你从火坑里拉出去,你愿意不愿意啊?”
“莫非是前天晚上去我家的那伙人?”秀娥把泪眼一擦问。
“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一会儿你把这身衣服脱下来,换上我的衣裳。我把你从墙上扶出去,西边树林里有我们的人在等你。我呢,随后就到。”
二小姐把秀娥扶出墙外时,秀娥带着哭腔说:“要走咱俩一块走吧。”
二小姐挥挥手:“走吧,走吧,没事的,本小姐想耍耍老狗儿呢。”
看着秀娥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二小姐返回新房,从容地穿起新娘的服饰来。这是一身色泽艳丽蒙古长袍,上面镶满了玛瑙、珊瑚、琥珀珍珠宝贝。二小姐穿起来一试,正合身。然后拿起头饰细细端详起来,整个头饰由银链、银铃、整花贴片相缀,与成排成串的红珊瑚镶嵌,造型华美,工艺精湛。希布阁下沿垂了很多金银制作的穗子,每个穗子下面各有一个小巧玲珑的金银小铃铛。二小姐轻轻将头饰戴上,身子轻轻一动,小铃铛便发出悦耳的声响,不由得对着镜子打量起来。二小姐虽然身家百万,富甲一方,但从不喜欢红妆。镜子里的她浓装淡抹,美丽的新娘衣装,俊俊的瓜籽脸,俏棱棱的鼻子,两腮散发着青春的红晕,水汪汪的两只眼睛在色彩斑斓的衣服映衬下,愈见妩媚端庄,仿佛和平时变了个人似的。端详了半天,感觉自己此刻才是个女人,二小姐不由得噗呲笑出声来。
一阵杂七杂八的脚步声和嘈杂声由远及近,二小姐回到炕沿上,戴上面具,蒙好盖头,学着秀娥的样子端坐在那里。
门,哗一下子被撞开了,巴吉图领着一帮喝的稀里糊涂的人闯了进来。嘴里囔囔着:“小心肝儿,小宝贝,让弟兄们开开眼,看看爷的‘肉团团’偞人不偞人?”众人喝得五迷三道,涎着嘴乜着眼,想看看打扮起来的“嫩蛋蛋”到底啥模样。巴吉图说着,一把扯下了二小姐的盖头。众人瞬时傻了眼,眼前那里是什么红粉佳人,分明是一个青面獠牙的索命判官。站在前面的巴吉图受这一唬,仰面朝天栽倒在地。众人转过神来,呼天喊地往外跑,你挤我搡,乱作一团。
院里一竿子人,喝得迷迷糊糊的,忽然见这几个闹洞房的惊慌失措地跑出来。还没回过神来,只见身穿新娘服的怪物,偧着双臂,像僵尸一样一跳一跳从新房里蹦了出来,嘴里发出不男不女的怪声:
“阳间世上明镜悬,
阎罗有幸到此间。
忽然闻酒香扑鼻,
吸入腹内蜜样甜。”
“哄”一声,偌大的院子顷刻炸了营。哭爹的,喊娘的,撞到桌子的,踩倒的,人挤人,人轧人,挣扎着四处逃散。一场婚庆筵席被冲得杯盘狼藉,七零八落……
二小姐出了大门,摘下面具,向西树林奔去。听的有人还在喊:“不好了,新娘成‘墓虎’(鬼)了,快跑吧。”
树林旁,乔正他们正焦急地等待着。二小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狂奔了过来,一不小心,踩在婚礼的长服上,一个跟头栽在那里。乔正和富贵儿赶紧上前搀扶,二小姐却抱着脚踝疼得嗷嗷直叫。
三个人手忙脚乱把二小姐扶在车上,挥鞭向王爱召奔去。
“嗵,嗵,嗵,”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小喇嘛从睡梦中惊醒。小喇嘛揉着惺忪的睡眼,极不情愿地出来嘟囔着:“自从这几个人来了,就没有安生过一天。”
大门刚刚打开个缝隙,乔正背着二小姐径直奔向二小姐厢房。
乔正和富贵儿忙把二小姐的新娘妆扒下来,秀娥好不容易才把靴、袜脱了。众人一看,二小姐的脚踝肿得像发面馒头。
秀娥一边让富贵儿去请主事,一边找热水,给二小姐敷脚。功夫不大,主事进门后,看见秀娥,不由得满脸惊诧。二妹子忙解释道:“这不到外面玩耍扭了脚,正好福贵的姑舅妹子住着离这不远,为照顾我方便,就接来了。主事狐疑着看了秀娥两眼,也没再多问。反复查看了二小姐的脚踝,说:“问题不大,没伤着骨头,没有血肿,只是韧带拉伤。“
原来主事从小进了王爱召就跟着伊贺嘛嘛(大喇嘛)学藏医,几年间,深得伊贺嘛嘛的真传。众人听说二小姐的脚问题不大,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主事告诉秀娥:“不可热敷,须冷敷才对。”顿了顿又说:“小僧有一民间偏方,待星宿全后,用狗毛蘸烈性酒慢慢揉,可以减缓疼痛。”
二小姐疼得呲牙:“磨叽什么,还不快去准备!”
主事出去,秀娥换了盆凉水,二小姐觉得凉水要比热水舒服些。
说话的功夫,主事端着半碗酒,里面不知从哪弄来的狗毛。
秀娥把被子、枕头垫在二小姐腰部,让二小姐舒舒服服半躺半睡在那里。
主事像打禅那样,盘膝端坐在二小姐对面,把那只脚轻轻地放在自己的腿上,蘸了点烧酒,再敷上狗毛,小心翼翼地揉搓起来。
乔正和富贵儿两个男人看看帮不上忙,嘱咐秀娥小心照看,和二小姐道过别,回到自己的厢房。
主事细细地侍弄着,发现二妹子的脚细皮嫩肉,柔软似无骨,皮肤光滑如绸缎,脚掌面白里透红。在一揉一搓轻轻地晃动中,禁不住旌动旗摇。只觉有一股热流在体内升腾,有些神不守舍,一团红晕飞上面颊。
二小姐正盯着眼前这个男人,虽然削发,但掩不住男人那种青春的时光。干净的脸部轮廓分明,直挺挺的鼻梁恰到好处,微微上翘的嘴唇有棱有角。二目微闭,如同唐玄奘入定一般,却难掩清秀的眉宇间透出一股勃勃英气。看着看着,二小姐心底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在蠕动,渐渐幻化成一种美妙的错觉。她感觉自己真的穿上了新娘子的嫁妆,被眼前这个男人揽入怀中,钻入温馨的绫罗被里,演绎出最幸福的感觉。想着想着,二小姐的脸不由得红到耳根,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接触到异性,第一次虚无缥缈而又真真实实地想。此刻,她的心像一只狂奔的小兔,在那里乱跳。
待稍微平静之后,二小姐扭头看了看秀娥,秀娥已经倒在炕上睡着了,经过一番悲喜之后的她,大概是太疲惫了。那张略带稚气的脸庞,白皙而水灵。浓浓的眉毛下,一双紧闭的眼睛,长长的睫毛浸着泪水,二小姐那颗女人的心,由不住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怜悯与同情。
主事那双手二小姐感觉美妙极了,如春风拂面,若沐浴淋身,使她既痒痒又舒服。她不由得和主事说起话来:“嗨,你别闷着个头,和本姑娘说说话,没一点意思。”
主事睁开微闭的眼睛,不紧不慢地说:“不知小姐有何教诲,小僧愿意聆听。”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问你叫什么名字?家是哪的?”
“小僧杨家湾人氏,俗名‘额林庆’。额娘和阿爸死的早,伯父从小就把小的送进王爱召里,是伊贺嘛嘛把小僧养育大。每日清心寡欲,诵经念佛,平日里学些蒙医藏药,通些药理。四里乡邻,若有患疾,上门问诊,早晚悉心,从不耽搁。”额林庆说话时不卑不亢的神情,更引起了二小姐好感,她不喜欢一个爷们儿,一副娘娘腔,一副谄媚的嘴脸。她更喜欢这种彬彬有礼,爽朗,健谈,又有男人味的异性。
困倦渐渐向她袭来,一双眼皮觉得很沉重,头一歪,睡着了。
额林庆见二小姐酣然入睡,轻轻地把脚放下,拉过新娘装给二小姐盖上。回头看了看二小姐那张面若桃花的脸庞,气若幽兰的鼻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把门掩上,悄悄地退了出去。
八
二小姐醒来时,秀娥已经给她打好了洗脸水,桌子上摆放好了早餐。有个女人在身边,总比两个笨手笨脚的男人强得多。秀娥伺候二小姐刚刚洗完脸,额林庆端着一盆子药推门进来,告诉秀娥里面是煮沸的“三七、藏红花、川芎、延胡索、郁金、姜黄、乳香、没药、五灵脂等配制的,主要是活血化瘀,舒筋止痛的,让秀娥慢慢地给小姐热敷。”说完,又查看了二小姐的脚踝,红肿消退了许多,疼痛也解轻了不少,额林庆告诉二小姐,大概一个礼拜就没事了,说完转身离去。二小姐看着额林庆挺拔的背影,眼睛痴痴地不肯离开。
富贵儿一个礼拜闲得无聊,和二小姐告了假,说回军营看看军长,回来的时候,却带回一个令人吃惊的消息。说日本人从热河沿路出发,已经占据了石家庄、保定。不久进入归绥、包头和鄂尔多斯。日本人已派遣以田中隆吉为首席代表,牟礼吉和松村利雄为组员的代表团要和王英军长来谈判。
二小姐一听,头发都偧起来了。
卢沟桥事变,已传的沸沸扬扬,她是知道的,她觉得那是很遥远的事情。咋这么几天,日本人就要来包头、鄂尔多斯?二小姐担心不是多余的,她们老王家家大业大,日本人来了,能对她们这块肥肉无动于衷?其次她这个哥哥,她太了解了,恃强凌弱,欺软怕硬,天生一副软骨头,日本人来了不当汉奸才怪。想到这,二小姐这个从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女汉子,额头上禁不住渗出细微的汗珠来。二小姐赶紧让秀娥把乔正请来,乔正一听,也有些头大,冷静下来,乔正说:“这事也急不得,这样吧,今天我和富贵儿回一趟包头,看看情况。老爷子是个机迷人,我想早有了应对时局的办法了。至于你哥吗,我回来和你一起去。现在国家危难,民族危亡,我们要千方百计阻止他当汉奸。”
二小姐一边听着,一边不住地点头:“行,就按你说的办。我现在腿脚还不利索,等你回来,也好得差不多了。”两人商定之后,乔正和富贵儿就去收拾,富贵儿脱去军装,换上便服,一人一把“德国造”别在腰间,套起轿车,星夜赶回包头。
第二天黄昏,乔正和富贵儿匆匆赶了回来说:老爷子深谋远虑,早把金银细软和贵重物品转移了,家眷和下人们,也撤到了河套。老爷子准备一两日也去五原,那里驻扎着傅作义将军的部队,傅作义是抗日名将,和日本人交过手,估计日本人很难进后套,暂时还是安全的。倒是老爷子挺担心他们兄妹俩。
翌日,二小姐早早起来,秀娥搀扶着一颠一颠地下了地,二小姐遛跶了两个弯子,虽然还觉有些疼痛,感觉轻松多了,便嚷着要去找她哥哥王英。乔正和富贵儿也觉得此事刻不容缓,一起把二小姐扶在车上,让秀娥留在召内,三个人快马加鞭向达拉特大营盘驶去。
三个人踏进王英军部时,王英正和参谋长头对头商量着什么,看见小妹进来,王英吃了一惊:“啊呀,我的姑奶奶,什么时候了,你咋还在这儿瞎转悠,赶快回包头和老爷子撤回后套。”
二小姐一瘸一拐地走到王英的办公桌前,脸沉得像块冰:“咋了?阎锡山要来,你倯了;这日本人来了,你又尿裤子了?你的膝盖是不是没长骨头?”二小姐一顿没头没脑的数落,王英脸红一股,白一股,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站在那里怯懦地说:“不是我怕日本人,是日本人太厉害了。部队训练有素,单兵作战能力强,再加上坦克火炮,我这区区万二八千把人,还不让小鬼子就了菜?况且我的家底我知道,全他妈是一帮乌合之众,一旦打起来,不遛号才怪呢?”
二妹子气得脸色铁青,一拳头捣在桌子上:“你还是不是个长蛋的?你把男人的脸都丢尽了!还没交手咋就知道打不过小鬼子?日本人不是爹操的、娘养的?”王英也脖子一梗瞪着眼说道:“你知道个甚?这是刀枪对阵了,你以为是女娃娃耍过家家了?”乔正和参谋长一看,赶紧上前插话:“这样也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还是坐下来好好商量才对。”
王英瞅了一眼乔正,耷拉着脸没好气地说;“商量,商量,我们早就商量过了,有什么法子能挡住小日本飞机火炮?”
二小姐捋起袖子还要发火,乔正扯了一下二小姐的衣袖,平静地说:“军长你看这样行不行?既然我们人数,武器装备和日本人比不占优势,我们何不联络傅作义部共同抗击日本人呢?”乔正缓了口气又说:“据我所知,目前傅作义部正屯兵红格尔图,那里虽然只是个千余人口的小镇,却是归绥、集宁交界的要冲之地,不但是绥东北的门户,也是商都通往百灵庙的必经之地。如果在此一役,有傅作义的三十五军王牌精锐,加上三十一军一万多人,必能挡住日本人进攻鄂尔多斯的铁蹄。”
王英抬起三角眼看了看乔正:“你是什么人?从里得来的消息?”
二小姐忿忿地说:“什么人?是我的军师,怎么样啊?”乔正接过话茬不卑不亢地说:“我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是外寇侵我家园,杀我同袍,辱我姐妹,掠我资源。作为国人,尤为军人,更应担当起守土抗倭之责。在这民族存亡之际,更需要我们团结一致,共御外族。“
乔正一席话慷慨激昂,掷地有声,说得王英和参谋长两人耷拉下了脑袋。二小姐在一旁乜斜着眼睛说:“我告诉你王英,你要是敢投靠日本人,操心妹子背后打你黑枪!”
听完二妹子的话,王英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脑门上渗出汗珠来。他太了解他这个妹子了,说到做到,甚事也能办得出来。
几个人从军营出来,走到悦来客栈时,二妹子叫乔正停车,吩咐福贵和乔正去把秀娥父母一并接走。福贵一听,直夸小姐心眼好,想的也周到,便活蹦乱跳和乔正去接秀娥父母。
一袋烟功夫,两个人背着简单的行李,掺扶着两位老人上了车。秀娥父母是地地道道的庄稼人,拙嘴笨舌的,不会说什么,一个劲地感谢二小姐。富贵儿在一旁听到说:“别说感谢的话了,等到了个地儿,好好给小姐磕几个响头。”乔正和二小姐听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回到王爱召,刚刚坐定,二小姐看秀娥抱着父母在那里哭泣。吩咐乔正和富贵儿:“这里不是久居之处,明天你俩把这娘三个送回包头。二里半有本小姐一处庄园,那里安全些。闲暇时,给园子里剪一剪花草,打扫打扫庭院。顺便告诉柜上,每月支给二老五个大洋做零用,有些富余攒起来将来给秀娥做嫁妆。”秀娥父母一听,趴下就给二小姐磕头,被乔正拉了起来。秀娥听说二小姐让她也去包头,嘴一下子噘了起来,嚷嚷道:俺不去,俺要留下来伺候小姐,小姐去哪俺去那。”秀娥的父母也说:小姐大恩大德,我们没法子报,就让秀娥陪着伺候小姐吧!”
富贵儿在一旁嘟囔着:“秀娥走了,丢下我们两个大男人碍手碍脚的,伺候不好小姐你可不要嗔怨我们啊。”二小姐和乔正听出富贵儿话外有音,忍不住笑了起来,把个富贵儿臊得满脸通红。
九
时光像手指间的流沙,转眼就到了九月间。
金秋时节的伊克昭草原上,漫山遍野的秋菊、沙棘、野蒜山菜散发出香味,随风飘荡。膘肥体壮的牛羊正安逸地在绿茵如织的草地上漫步。
一个风清日朗的午后,二小姐身着衣裙,一束乌黑的头发飘逸在脑后,两条修长的腿,匀称的腰线,更显得婀娜多姿、楚楚动人。二小姐也不管额林庆主事愿意不愿意,拉着他非要出去走走。
王爱召西是一个天然大草场,不远处是清澈见底的呼鲁斯太河。
二小姐举目望着这宽广无际的草原,划着优美弧线的呼鲁斯太河,心情一下子开阔了许多。她像一只小兔子,蹦蹦跳跳,一会儿摘野花,一会儿逮蝴蝶,快乐得又像一只飞来飞去的小鸟。把个额林庆抛在远处,一个人闷着头慢悠悠地晃动。
呼鲁斯太河静静地躺在大地的怀抱里。她平缓、潺潺、清澈、涟漪,就像一条熨平的金色飘带,没有一丝皱褶。清清的河水明澈见底,人影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河水之中。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点点鳞光。站在高处眺望,流趟的河水缓缓消失在山峦的转弯处。
两个人踱步河畔,人在岸上行走,鸟在山中飞行,倒影在清水之中游曳,构成一幅美丽的画图。额林庆禁不住吟出两句诗来:“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
二小姐听了不解其意,笑着说:“你又在那里念什么猫经。”
一句话,把额林庆笑得岔了气。
走累了,两人坐在河岸边沙滩上,夕阳的余晖洒落下来,如同金色的缎面,披在身上。二小姐一边往河里扔石子,一边把头轻轻地靠着额林庆的肩上,此刻的二小姐柔情似水,风情万种。额林庆半真半假地挪开几尺:“小僧每日青灯古佛,暮鼓晨钟,况且僧俗不同,小僧不敢有非分之想。”
二小姐一听噗呲笑出声了:“别在那给我装正经,喇嘛不是男人?我看你是六根不净。”说着捡起一颗小石子照着额林庆扔去,不偏不倚正好砸在额林庆的脑门上,额林庆“啊”了一声,捂着脑门蹲在地上。二小姐嘻嘻哈哈地过来,欲扳额林庆的头,手还未触到,额林庆噌一下站起来,容不得二妹子反应,双臂紧紧把二妹子揽入怀中。
二小姐第一体会到了男人的体温和粗旷的喘息,她感觉整个身子仿佛触电一般,浑身没有一丝丝力气,软塌塌的……
夜幕渐渐降临,笼罩着远处的山川、河流、树木、人影。
远处,秀娥在喊吃饭……
战争的阴云在人们不经意间飘来,时局在意想不到发生着变数。
日本人几次三番秘密找到王英,威胁恐吓,协逼利诱。放言,如果他不降日,一是杀他全家,彻底消灭他的军队;二是如若他归顺了大日本皇军,什么给养、武器大大地有,还攫升他为日伪军中将司令。
王英权衡再三,终究没能抵挡住日本人的压力和诱惑,投入了日本人的怀抱。
麻阴阴的天气,嘶噜噜的西北风,中日双方注定要在这里一战。
此刻,傅作义将军预料到对手必定要夺取红格尔图这个咽喉要冲。他提出的对策是一条黄瓜打中间--——全断。红格尔图就是黄瓜的中间,我们不但要扼守住这个战略要地,还要在这里狠狠地挫败敌人。
十一月十五日拂晓,田中隆吉、王英指挥两个骑兵旅一个步兵旅向红格尔图猛扑,先后冲锋七次之多,守军据垒抗击,战斗二个多小时,敌人死伤六七十名,被击退。
此战中,红格尔图村天主教堂的神父易世芳,组织了八十余名教友成立了地方保卫团,配合傅部坚守阵地。负责守卫红格尔图的骑兵第一师彭毓斌得到战讯后,立即派出了骑兵第六团增援。在接下来的两天中,天降大雪,漫天遍野皑皑一片,寒气陡增。田中隆吉、王英以为趁严寒之机,驱动机械部队猛攻,却始终没能得手,敌我双方战事处于绞着状态。
早在战斗打响前的当晚,傅作义和董其武将军亲临集宁前线指挥战斗。十八日凌晨,傅作义将军下令发起全线进攻。战至上午七时,王英的乌合之众大败。红格尔图一战,消灭了日军二百多人,王英部一千余人,傅作义部还俘获了王英军的电台台长日本人牟礼吉和雇员松村利雄。
两天之后,王英部的伪军彻底被打残了,王英单人独骑逃往达拉特扎萨克康达多尔济王爷的官府躲了起来。
红格尔图初战告捷的当晚,傅作义将军决定趁敌人一时难以再犯之机,先发制人,立即发起百灵庙战役,切断敌人西犯之路。
红格尔图大胜,消息传到二小姐那里时,二小姐正在包头二里半庄园内和乔正商量着筹建武装一事。乔正分析了当前的形势说,我们也得未雨绸缪,组建一支自己的武装,配合政府军队和八路军消灭日军,保卫自己的家园。二小姐很赞成乔正的主张,笑着说:“我怎么看你也像个卧底。”顿了顿又说:“好,你看怎么办,本小姐听你的。”乔正不慌不忙地道出了自己的想法:“一,需要大量资金,购买枪支弹药。二,扩充自己的人手,招兵买马。三,调集军事人才,培训新军。”乔正刚说完,二小姐皱了皱眉头头说:“这钱倒不是问题,从本小姐的粮行、布行、典当行、钱庄调集就是了。可这人手么?我手下这些伙计们能拉出来的也就三四十号人,要说这军事人才本小姐去哪寻找啊?”
两个人正说着,秀娥端着茶进来:“俺也算一个。”二小姐一听,一口茶喷了出来:“你?一个奶毛还没褪尽的黄毛丫头,也想玩枪杆子?”秀娥被二小姐一顿嘲笑,立刻涨红了脸,倔强地说:“小姐是穆桂英、花木兰,俺当个牵马拽蹬还不行吗?”二小姐一听更是笑得前仰后合:“好,好,只要有胆量,就跟在本小姐身边就是了。”秀娥一听,欢天喜地地出去了。
两个人被中间这段小插曲逗得轻松了许多。乔正说:“资金解决了,人手嘛,小姐有三四十号人,我的驮运社有五、六十人,个个身强力壮,都是玩力气的好手,我已经和他们联络好了。”二小姐又笑了:“别私下给我玩阴的,当心本小姐骟了你。”乔正笑了笑又说:“这军事人才是不是这样?我们可以收编一部分你哥哥王英的旧部,那些人中一部分是穷苦人出生,一部分人也有正义感,不愿当亡国奴,愿意跟我们抗日。二来我和大青山八路军游击队设法联系,让他们派些骨干,既当军事教官,又当连、排、班长,你看怎么样?”
二小姐一怔:“我早就知道你肚里憋不出好屁来,这不是‘赤化’本小姐吗?”
“大敌当前,还分什么红的、黄的,只要愿和我们一道抵御外寇,我们都要团结一切能够团结的力量,形成统一战线。”
“本小姐和你开玩笑呢,就按你说的办。每个人配备两把大肚匣子枪,一支德国冲锋枪,一个班一挺歪把子,子弹可以多买些,尽量充足,你看咋样?”
乔正高兴地点了点头:“行,我和富贵儿这就去办。”
十
战争的阴云依然萦绕在人们心头。除夕之夜,偌大的包头城内,偶尔响起几声稀稀拉拉的炮竹声,昏暗的灯笼在家家户户的屋檐下摇曳,祝福的对联人们也无心品评,相互拜年的更是街空巷稀,感觉这个年过得索然无味。
王同春老爷子这个年过的更不是滋味,不住地唉声叹气。自己修了一辈子的渠,也算造福了一方百姓;接济了一辈子的穷人,良心也没什么过不去。咋就没修下一点“德”?老也老了,出了个没有脊梁的儿子,投靠了日本人,硬生生地把一顶“汉奸老子”的帽子扣在自个儿头上。好在女儿云卿拉队伍打鬼子,让他那颗失落的心宽慰了少许。
乔正忙着操练新兵,哪顾得上过年。倒是秀娥和富贵儿两个人童趣未减,穿着崭新的年服,在大院里跑来跑去。秀娥原先瘦瘦的瓜籽脸,经过一冬的调养,脸蛋儿吃得圆乎乎的,丰满许多。富贵儿也长高长胖了不少,更像个男子汉了。两人正是及笄和弱冠年华,整日里耳鬓厮磨,日子久了,好感渐长,短不了在檐前月下,说点悄悄话,但始终没捅破那层窗户纸。
正月刚过,日本人要西进的消息像瘟疫一样传遍了包头城的大街小巷。二小姐和老爷子商量,带着队伍护送老爷子回河套,然后配合傅作义将军粉碎鬼子进攻河套的阴谋。
百灵庙一役,傅作义将军再次取得战绩,为了彻底粉碎日寇西进,傅作义将军做了战略性转移,把整个兵力放在五原县。
一九四零年三月下旬,五原县城打得难分难解,双方几易其城,终被傅作义将军的第八战区官兵拿下。北线负责打援的部队奉命战略性撤离。日本侵略者见机,大批援兵再次扑进五原,收拾起战死的士兵尸体,堆集后浇上汽油焚烧,然后将骨灰带上连夜撤退。
傅作义将军为彻底消灭来犯之敌,趁敌撤退之机,下令利用乌加河水淹日寇。
五原警备队接到第八战区长官部的命令后,组织几十个人上了乌加河畔,二小姐和乔正带领自卫军闻讯也加入其中。
初春的河套大地,寒风瑟瑟,冰雪渐融,阴沉沉的天气飘洒着稀稀拉拉的雪粒。乌加河在沉默中渐渐地发出屈辱和痛苦的呻吟,慢慢地把平镜般的冰面撕裂开来,爆裂出喧啸般的撞击声。
部队官兵选择一个水流最畅的河段,用镢头在河堤上拼命扒了起来。一面派人分头通知村民,连夜撤离到五原和安北佘太城内。
大地还没有完全解冻,掘堤的人苦干了两个多小时,扒开的几段口子,又被一丈多高的大冰块堰塞,形成冰坝,水势流向缓慢。可是冰堵水涨,就有溃堤的危险。一旦乌加河全面溃堤,河水泛滥,五原县城和佘太附近村庄包头西全部陷入黄灾之中。第八战区长官部立即派飞机轰炸冰坝,飞机反复俯冲几次投弹,因命准度不高,无功而返。无奈只好派识水性的士兵拎着炸药包涉水炸凌,结果半途被川流的冰凌击倒,淹没在冰冷的黄水之中。
正在无计可施,有人提议王同春老爷子懂水,让他来看看。
王同春和二小姐站在岸边观察了两袋烟的功夫,二小姐冷静地说:“还是我去吧。”二小姐主动请缨,踏凌炸河,着实把秀娥和乔正几个人吓了一跳,众人一起劝她不要蛮干。王同春面色凝重,不动声色地说:“让她去吧,小时候,每到汛凌期,她都要玩踏凌过河,她心里有底。”二小姐点了点头,只见她站在岸边,眯起眼睛,观察了一会儿,然后勒紧腰带,卷起裤腿,用布包脚,拎起炸药包,后退、猫腰、助跑,飞身跳上一块正在向前移动的冰块上,然后身手矫捷地又跳到另一块冰面上,那冰块在河面上漂移着,与其它冰凌碰撞着,忽左忽右地向前面浮动。人们看见二妹子一手抓着炸药包,一手来回晃动着保持着身体的平衡。岸上的人们心都提到嗓子眼上了,屏着呼吸盯着河面上的二妹子。
只有王同春老爷子闭着眼睛,似乎入定一般。
在与又一块冰凌接近的时候,只见二妹子一个敏捷的跳跃,如猿猴般轻盈地落在那块冰面上。几个跳跃过后,二妹子终于到了阻塞水的冰坝旁,她迅速地安置好炸药包,用洋火点燃引线,转身跃上临近的一块浮冰,看好归路,在涌动的浮冰间跳跃着,自如地穿梭在河面上,看得岸上的人们心惊肉跳。二妹子三蹦两蹦几个跳跃过后,平稳地回到了岸边,动作连贯,一气呵成。岸上的人,一看二妹子顺利地回到岸上,一阵欢呼雀跃。王同春拍了拍二妹子的胳膊说:“是我的闺女。”二妹子扮了个鬼脸,顽皮地笑了。
刚出城的日军慌了神,一个个如丧家之犬夺路而逃。五原通往大佘太的路已被水淹,一部分鬼子一边走一边在水里摸索着,企图淌水进入大佘太村。乔正和二小姐发现后,留乔正守防正面之敌,二小姐自己率富贵儿、秀娥和自卫队部分官兵进行围追堵截。一番猛烈的攻击,一部分鬼子倒在水泊中,一部分鬼子和伪军挣扎着爬上岸边,窜入大佘太村。二小姐把手一挥,带着富贵儿和秀娥和十几个战士紧追不舍。不料日本鬼子利用街巷进行疯狂反扑,密集的火力网压制的二小姐她们根本抬不起头来。二小姐四处观察了片刻,命战士们集中投掷手榴弹,趁爆炸硝烟未散,只见二小姐提着两把德国撸子,迅疾如狸猫,翻过一堵矮墙,三绕两转,不见了踪影。富贵儿怕二小姐出事,提着枪紧随其后,秀娥一看,也毫不犹豫追了上去。
二小姐绕道鬼子后方,立即爬上一处制高点,利用开阔的视野向敌人射击,一口气击毙五六个敌军。此刻二小姐举目见富贵儿一边躲闪腾挪,一边向鬼子射击。此时的富贵儿全然没有了平时的老实、腼腆、怯懦,像一头失去崽子的母狼,嗷嗷地冲了进去。连续击倒几个敌人后,富贵儿贴着墙根,刚进入一家农户院门,突然从门后窜出一个鬼子将富贵儿扑倒在地,富贵儿来不及反应,一条三八大盖长枪死死压在脖子上。富贵儿连踢带搡,无济于事。二小姐见此情景,几次举枪又怕伤着富贵儿。这时尾随追来的秀娥见状,顿时愣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是好。二小姐急忙大喊:“动手啊,秀娥!”秀娥一激灵,顿时回过神来,四下一瞅,提起门后一张铁锹,使出浑身力气,照着鬼子的头部砸去,“嘡”的一声,骑在富贵儿身上的鬼子应声倒下。富贵儿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照着鬼子的脑袋连发两枪,飞出来的脑浆溅了秀娥一裤腿,秀娥顿时脸色惨白,怔怔地站在那里。
二小姐从房上跳了下来,给秀娥竖了个大拇指,拍了拍富贵儿的肩膀领着几个战士打扫战场,发现窜进来的一伙日伪军全部被歼!
二小姐率富贵儿、秀娥和战士们回到主阵地时,乔正和阻击的敌军激战正酣,双方处于绞着状态。尽管乔正临危不乱,镇定自若,冷静指挥,但鬼子和伪军向潮水一般打退一拨又涌上一批。原来鬼子的一名中佐,在双方打的难分难解之时,狡猾的鬼子军官发现,三面的敌军都是正规军,不仅装备精良,还配有重武器,很难突围。唯有正面阻击他们的敌人,不仅人数少,武器也只有驳壳枪,冲锋枪和几挺歪把子。于是鬼子中佐,命令部队集中兵力,反复冲锋,企图撕开一道防线,从中突围。
二小姐领着人马赶到时,乔正正趴在土堆旁对敌射击,乔正对二小姐说:“看来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我们佯装兵败,把敌人引上岸来。退一公里后,便是大排干渠(俗称二黄河),大排干宽几十米,水深三米多,蓄水量很大。如果我们先在渠坝上阻击,打敌人个冷不防,再安放几处爆炸点,待敌人靠近时,来个二次水淹敌军如何?”二小姐哼了一声:“你这家伙,像牙膏袋子,一挤就出来鬼点子了!”随手一挥:“弟兄们,退到大排干!”乔正接着又喊:“敌人火力太猛了,我们挡不住了,撤吧!”敌军不知是计,上岸后的敌人更是气势汹汹,尾追而来。
撤退时,尽管乔正和二小姐安排的有条不紊,战士们边打边撤,但一名班长和几名战士还是在乔正身边应声倒下。富贵儿拉着秀娥的手,边跑边还击,身边的一名战士腿部不幸中弹,富贵儿手疾眼快架起那名战士的胳膊就跑,秀娥一看,抻起另一条胳膊,转眼间上了大排干。
退到大排干后乔正和二小姐,处惊不乱,一切安排妥当后,乔正一声令下,全线向逼上来的鬼子一起开火。机关枪、冲锋枪滴滴哒哒响彻旷野,前面的敌军如同秋后的草个子,大风一吹,栽倒在地上。鬼子军官举起战刀咆哮着,再次组织反扑。当二百多敌人嗷嗷地冲上来时,几乎同时,埋好的炸药包从不同点发出震天的怒吼。顷刻间,大排干决堤的水,如脱缰的野马,伴随着爆炸的硝烟,狂奔着,呼啸着,喷涌而下。鬼子做梦也没想到刚刚从水里爬出来,眼前又是铺天盖地的大水,想逃散已经来不及了。顷刻间,死亡的梦魇向他们袭来,漂浮的尸体随着游荡的灵魂再也找不到归宿。
其它零星未上岸的鬼子,想返回汽车和坦克停放的地方。但海海漫漫的浑水,一眼望不到边。走着走着,几个鬼子在浪里没了顶,其余人慌忙从洪水里退回来。有的鬼子把靴子陷入泥潭中,赤脚的鬼子被坚硬的红柳茬子扎得嗷嗷直叫。
一名日军指挥官彻底绝望了,双手握刀,捅进了自己的肚子里……
救援的敌机飞来,盘旋着搭下一副绳梯,几个鬼子顺着绳子爬了上去。又有几个鬼子刚吊在绳上,就被哒哒哒的机枪子弹将绳索打断,一半鬼子纷纷落水,敌机一看势头不妙,掉头往回飞,却一头撞到西山咀的山头上爆炸了。
岸上军民雀跃欢呼:“日落西山!日落西山!”
此役,大青山人民自卫军在乔正和二小姐率领下,歼灭日军三十余人,伪军四十多人,淹死敌军二百余名,仅二小姐一人击毙日军十一名。极大鼓舞了当地军民反抗日本帝国主义侵略者的勇气!
五原大捷,为中国军民抗战史上写了浓墨重彩的一页!
二小姐踏冰炸凌,水淹日军,手持双枪,击毙逃敌,简直是威风八面。一夜之间,在河套、包头、鄂尔多斯地区传的神乎其神。“穆桂英”、“花木兰、”“梁红玉”“奇女子”大街小巷争相传颂,成为家家户户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人们不断在演绎,越传越玄乎。乔正却和二小姐化整为零,一部分回驮运社蛰伏下来,另一部分由在二小姐带领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回包头二里半自己的庄园。
回到庄园的二小姐和乔正,来不及喘口气,两人商量着处理战斗中牺牲的官兵和受伤人员。受伤的暂时住在庄园医治,二小姐着人请来外科大夫和医护人员;战死的一名班长和两名战士,他们是烈士、是英雄,乔正犯了难。最后两人商定:派人将烈士遗体秘密运回大青山黄土尖八路军总部,埋葬在青山脚下。
在商量抚恤金的问题时,两人又产生了歧义。二小姐要给每人家属发放五百个大洋。乔正不同意,说,如果按照八路军的抚恤规定仅是600斤粮食。二小姐根本不买账:“什么?人都死了,还有那么多规矩?本小姐给钱,让家属买头牛,买上几十亩地,颐养天年,有什么不好?什么八路、九路的,本小姐是七路半!”
十一
战争的硝烟慢慢地散尽,人们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二小姐在园子里得到一个阶段的调养,然后把东河街上因战火关闭的字号,又重新开张起来,并吩咐乔正继续扩军和练兵。
二小姐眼皮也不撩:“开上十万的银票,下定金。本小姐要看整本折子戏《金沙滩》,听听丁果仙的《空城计》,河北梆子水上漂王宝山的《穆桂英挂帅》,我家老爷子可是老家水上漂的铁杆票友。多年没看水上漂的戏了,让老爷子好好过把戏瘾……至于钱嘛,九牛一毛,你信不信,本小姐一跺脚,能买下半个包头城?!”
两个月后,二小姐的眼前总是晃动着额林庆的影子,想挥都挥之不去。夜半时分,望着皎洁的月儿,姿态万千的浮云,二小姐心里痒痒得难受。她把秀娥唤在身边,诉说女人的私房话。可秀娥比她年龄小,接不上话茬,只是半懂不懂的,一头雾水。
二小姐决定不再折磨自己,她要去王爱召,会会她朝思暮想的人儿。
第二天吃罢早饭,二小姐让秀娥把乔正喊来,叮嘱了一番。乔正不知底里,心里直翻腾,二小姐怎么忽然又想起王爱召了呢?
二小姐带了秀娥和富贵儿骑了马,过了黄河,踏上达拉特的境地。此时正是阳春三月,风和景明,树发草萌,候鸟啾啾。此刻在二小姐的眼中,春天是那样透明纯净,那样火热沸腾,那样灵感流溢。那一棵棵青草的气息沁人心脾。二小姐不由得张大嘴巴深深地呼吸,那醉人的味道像甘露一般清爽。观赏着那荡漾的柳枝和千姿百态的花,她感觉到春天不仅是万物的梦醒,也是心灵的醒悟,其中不乏莫名其妙的感觉,一些无以名状的兴奋。如果生活总是如同这春天,那该有多好啊!想到这,忽然,二小姐想起小时候唱的一首民歌《森腾嘛嘛》:
右眼的泪珠右肩是洒
想起小时候骑着马儿耍
甜不过的蜂蜜不觉得爽
偷悄悄相会就咱两
咬嗬……热格吉德玛
左肩的泪珠左肩洒,
想起咱俩说过的悄悄话
香不过的酥油怎能比过他
心上的人儿你在哪。
哎嗬……热格吉德玛
如泣如诉的歌声充满了深情,在空旷的草原上飘荡。眼前袅娜荡漾的柳枝和千姿百态的花,如果生活像大自然般的美好,那该有多好啊!二妹子不由得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秀娥和富贵儿两人经过战火的洗礼,无形间,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只是两人脸皮薄,谁也没有提起这个话题。此刻两人有意无意拉在后面,沐浴着和煦的春风,蓝天白云,翠鸟悦声,听着二小姐百灵鸟般的歌声,富贵儿忍不住说;“听你银铃般的笑声,就知道你肯定有副好嗓子,能不能给人家也唱几声?”秀娥也不忸怩作态,问“想听甚?”富贵儿还没作答,秀娥接着说:“那我就用鄂尔多斯民歌,编几句词唱两声,行不?”富贵儿赶忙说:行,随你!
上房瞭一瞭
瞭见个王爱召
二妹子捎来小话话
要和喇嘛哥哥交
喇嘛哥哥好人才……
秀娥还要往下唱,富贵儿赶紧捂住秀娥的嘴,啊呀!唱点甚了?要是让二小姐听见……两人张目一望,二小姐正驻足听呢,唬得两人半晌缓不过气来!
三个人到达王爱召,已经时过正午。当小喇嘛打开召门时,三个人惊讶地发现,整个召内凌乱不堪,一片狼藉。二小姐是个急脾气,忙问:“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小喇嘛低头不语,两只手垂着,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
“到底怎么了?”二小姐一把抓住小喇嘛的衣领问。
小喇嘛嘟囔了半天,二小姐才问清楚。前天旁晚,王英突然带着部下陈春犀七八个残匪闯进王爱召,不问青红皂白,翻箱倒柜就抢。伊贺嘛嘛和额林庆拼命阻止,遭到一顿毒打。几个主要大殿经本,法器,古董,金银佛像,被洗劫一空,拉了满满一车。临走,王英命人绑了额林庆,放出狠话来:如若伊贺嘛嘛不说出地下暗室的宝藏,三日之内,让伊贺嘛嘛来达拉特收尸,小喇嘛说着便哭出声来。
二小姐气得脸色铁青,牙齿咬得圪嘣嘣响,骂道:“我们老王家不知道哪辈子损着了,咋出了这么个败类,扚人扚到庙里来了,真个成了‘吃庙贼咯’。二妹子一边叮嘱小喇嘛和秀娥照顾好伊贺嘛嘛,一边对富贵儿说:走,咱俩去清理清理这帮人渣子。”两个人翻身上马,朝达拉特方向飞奔而去。
人急马快,眨眼的功夫就到了达拉特。把马拴在村外,两个人提着枪,摸到了扎萨克康达多尔济的官邸附近。
康王官府青砖瓦舍,高大气派,两扇辅首衔环铜钉大门紧闭,两侧一对石狮子面目狰狞。二小姐原打算旁晚时分让富贵儿守住大门,打接应。自己摸进康王府,解决那几个残匪,救出额林庆。可谁知两个人刚观察了一会儿,只见大门吱吱扭扭地被人打开,一个人探出头来四处张望。紧接着七八个人牵着马,拉着车,车后面是五花大绑被押的额林庆。二小姐一看情况有变,举枪照着赶车的小匪就是一枪,那人应声倒下。王英抬头一看,是二妹子王云卿,吓得魂飞魄散,纫蹬扳鞍,飞身上马,两腿一夹,那马四蹄生风飞奔起来。二小姐一看王英要逃,举起枪,稍作迟疑,一枪把王英的帽子打得飞落下来。王英顾不得那么多,伏在马鞍上,转眼间跑得无影无踪。陈春犀等人知道二小姐的枪法了得,早四散开来,像受了惊的兔子,仓惶逃命去了。
二小姐扭头看了看怔怔地站在那里的富贵儿:“为什么不开枪?”富贵儿此刻满脸通红,小声说:“他们都是俺的长官,俺下不了手。”二小姐一听立刻抢白道:“王英还是我哥呢!”说这话时,二小姐免不了心有点心虚。
两个人赶忙过去为额林庆松绑,额林庆满脸是血,眼睛肿的像核桃,折磨得没点人样。见二小姐来救他,身子一下子瘫软在地上。二小姐和富贵儿好不容易把额林庆扶在车上,快马加鞭向王爱召奔去。
额林庆醒来时,已是第二日傍晚。秀娥告诉他,二小姐整整一晚上没眨一眼,一直守候在他身旁。他脸上的血痂,是二小姐蘸着水,一点一点擦洗干净的。额林庆听了眼睛红红的,不由得长叹一声。这时候,二小姐推门进来:“看你也是个爷们,长得身高马大的。干嘛唉声叹气的,本小姐最讨厌黏黏糊糊的男人了。”说完又把一张信笺递给额林庆:“这是你师傅给开的疗伤药方,你看看那味子药咱这里没有?没有,让富贵儿去达拉特买。”额林庆接过信笺看了半晌,上面写着无非就是,三七、血竭、红花、没药、当归之类的中草药。额林庆又让秀娥在处方下面添了杜仲30克、淫羊藿10克、威灵仙25克、牛膝20克几味药材。嘱咐秀娥待药买回研成沫子,煮沸热敷病灶。
秀娥拿着处方出去后,二小姐把额林庆的头轻轻揽在怀里:“师傅伊贺嘛嘛说了,只是些皮外伤,没伤着筋骨,擦点药,过几天就没事了。”一边说,一边抚摸着额林庆的脸。额林庆眼睛又红了:“多亏小姐精心照料,小姐大恩无以回报,小僧铭刻在心就是了。”说着紧紧拉住了二小姐的手,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二小姐抚摸着额林庆的手说:“说什么酸话呢,上一次本小姐崴了脚,要不是你伺候的好,也不会好的那么快。”两个人正卿卿我我,富贵儿嘎吱一声,推门进来,看见两人在一起腻歪,立刻涨红了脸,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痴痴地站在那里。
二小姐把额林庆的头放在枕头上:“有甚不好意思的,你和秀娥还不是迟早的事,你以为本小姐没看出来吗?”富贵儿听完,脸一下红到脖根,像个紫葫芦。说话间,秀娥端着药进来,招呼富贵儿张罗给额林庆热敷,富贵儿才从尴尬中解脱出来。
几天后,额林庆感觉好多了,二小姐搀扶着下了地,额林庆在屋里呆了好多天,偶尔出来,见天高云淡,风清日朗,顿时心情开朗了许多。额林庆托着二小姐的肩膀,一边走,一边说话。秀娥在不远处望着这对情侣,心中不免泛起一阵涟漪。
十二
额林庆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仍愁眉紧锁。二小姐看着这个满腹心事的男人,忍不住问:“一个男人家,愁眉苦脸的,有甚心事说出来,本小姐又不是外人。”在二小姐一再追问下,额林庆才把自己日夜担心的时说出来:“日本人的铁蹄已踏入伊克昭草原,觊觎王爱召昭然若揭,王英残匪谋图不轨,王爱召大劫是早晚的事。王爱召里的宝藏无论如何也不能落入外寇之手,国人有责任、有义务保护先祖流传下来的国粹。”
二小姐听完吃了一惊,她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对眼前这个男人她不得不刮目相看,肃然起敬。
“你有什么好法子?”二小姐问。额林庆摇了摇头说:“暂时没有个稳妥之策。”
两个人商量来,商量去,也没捋出个头绪来。二小姐忽然看见富贵儿在不远处转悠,一嗓子把富贵儿唤来:“你快去把乔正叫来,就说我有要紧的事商议。”
乔正来的时候,已经是月朗星稀。二小姐和额林庆盘膝坐在炕上正焦急地等待。见乔正和富贵儿风尘仆仆地进来,秀娥赶忙倒水递茶。
二小姐迫不及待把事情原委告诉了乔正。乔正把一碗水喝干,缓了口气说:“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隐瞒几位了。我的真名叫乔臻,受大青山八路军支队姚喆,李井泉委派到包头作地下工运的,驮运社是我们的秘密联络点。我来之时,总工委领导已经把情况和我详细谈了。总工委领导指出:日本人的魔爪可能伸向鄂尔多斯草原,一是把‘成吉思汗陵’的圣主陵园东迁归绥,以达到控制草原上的台吉,王公,扎萨克。二是掠夺王爱召的财宝,运回日本岛国。”
乔臻喝了口水又继续说道:“总工委领导认为,王爱召的主持和主事,能以民族大义为重,以保护国宝为己任的义举,理应受到国人的尊重和敬仰。但此事非同小可,要有组织、有计划,秘密转移王爱召的所有国宝,绝不能让国宝流入日寇之手。”
对于乔榛的身份,二妹子心里早有准备,倒是福贵儿和额林庆有点意外,但看到二妹子面色平静,二人互望一眼,也再没多言。
二小姐和额林庆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没吱声,乔臻的一番话说得既合情合理,又思维缜密,部署得当。二小姐思谋了半晌,还是忍不住问:“这么多东西,咋转移?怎么转移?”
乔臻看了看二小姐和额林庆才说:“总工委认为,二小姐无党无派,虽为民间女子,但行侠仗义,广受百姓尊重爱戴。因此决定所有国宝暂寄二小姐庄园。待时局稳定之后,再将国宝归还王爱召。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二小姐快人快语:“本小姐无话可说,一切听从你们这些‘赤党’安排。”乔臻和额林庆一听,不由得笑了起来。
额林庆顿了顿说:“珍宝之多,动静之大,须小心从事,万万不可走漏了风声。”
三个人又商量了一番,觉得计划周密,没什么差错了,众人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此时,东方已经泛出淡淡的鱼肚白,几个人也觉得困了,各自回厢房休息。
翌日,大家一起把住持伊贺嘛嘛请出来,商量转移文物一事。伊贺嘛嘛开明宗义:“老朽已是一身皮囊,无用之躯了,为防不测,护宝之事,老僧就拜托诸位了。”说完给众人深深作了一揖。乔臻赶忙上前扶住老人,一帮人也被住持深明大义所感动。
黄昏时分,在伊贺嘛嘛的引领下,十几个人潜入了这座神秘的藏宝库下面。这是建造者精心设计的一座地下密库,主体部分东西长五十多米,南北宽三十米,入口处有一条斜坡门道。十几个人举着火把进入地下密库时,里面干燥、通风。原来通风口巧妙地和城墙的垛口连接,外人根本发现不了。大部分的文物已装箱保存,也散放堆积的扁铜丝连缀的蒙古族铠甲,马缰索、青铜器构件、青铜锛、箭镞。还有许多珍贵的宗教乐器、萨满教面具、唐卡绘画以及蒙古国末代可汗从西藏带回的手抄版的《丹珠尔经》、《甘珠尔经》。其中千手观音、普贤、韦陀、文殊菩萨和十八罗汉镀金铜铸像等文物更是举世罕见。一群人看得目瞪口呆,一座喇嘛庙里竟藏有这么多奇珍异宝?乔臻吩咐众人打包装箱,谨慎行事,万不可粗心大意,对文物有一点损毁。
几十个人整整折腾了一夜,装了满满十八车。经过一番伪装,众人扮作客运贩子,黎明前夕,踏着晨雾,悄无声息地向包头进发。
车队安然无恙抵达二小姐庄园,藏匿于地库中。众人总算完成了一桩心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乔臻和二小姐商量,留下两名排长带几名战士扮作看家护院的,守护国宝。
一切安排停当,刚刚消停,北梁老宅有人送话过来,说老爷子病倒了。二小姐刚刚端起茶碗,听说老爷子病了,一下子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二话没说,抓起马鞭,喊上秀娥赶回北梁。
二小姐见到父亲时,七十四岁的“一代水神”已经瘦得不成样子。眼睛深陷,双颧凸起,两只手如同松树皮一样,和几个月前那位精神矍铄,神采奕奕的老人完全判若两人,二小姐忍不住眼圈红红的。
王同春看见二小姐进来,微微睁开眼睛,抚摸着二小姐的手颤颤巍巍地说:“我老了,这次恐怕闯不过这鬼门关了,这一辈子算有个交代了。但我觉得这一辈子没有白活,总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天地,对得起祖宗。可不知道哪件事触犯了神灵,养下你哥这个不肖子孙。”老爷子说着,两行老泪从眼眶里滚落下来。接着又重重叹了一口气说:“云卿啊,你哥那是走得一条不归路啊,早晚没有好下场。我最担心还是你,你从小任性,我行我素,独来独往惯了。可从今往后,咱可要走正道……”老爷子话还没说完,一口痰上来,不住地咳嗽起来。二小姐赶紧上前给老爷子捶背,待平缓下来,二小姐才说:“爹,你放心,别的咱不敢说,昧良心的事,女儿肯定不会做。”
“嗯,有你这句话,当老子的就放心了。”说完拍了拍二小姐的手。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日本人在河套,包头没占到便宜,又把魔爪伸向了伊克昭。日本田中隆吉机关长的一个联队包围了王爱召。消息传来,二妹子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令她日夜担忧的事终于发生了。
原本上次离开王爱召时,二小姐打劝额林庆还俗,加入自卫军投身抗战,可额林庆说什么也不肯离开。说,打小就在王爱召长大,这里就是他的家,就是他的根,如果他一个人离去,撇下养育他的伊贺嘛嘛,长生天会惩罚他的。至于二小姐对他的一片深情,小僧平生足矣,死而无憾了!任凭二小姐口吐莲花,百般劝说,甚至把枪都拔出来了,额林庆就是不为所动。他说生是王爱召的人,死是王爱召的鬼。二小姐一听额林庆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差一点气得背过气去。现在日本人已经占领了伊克昭草原,黑手伸进了王爱召,额林庆生死未卜,能不能逃过这一劫,全看他的造化了。二妹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心里七上八下的,一下子没了主见。
秀娥在一旁看在眼里,慢慢来到二小姐身旁小声说:“要不把乔臻叔叔请来商量商量,或许他有什么好法子?”二小姐一听赶紧说:“对,快打发富贵儿,请乔臻来。”
没一个时辰,乔臻就来了,二小姐火急火燎地要和乔臻过河打探额林庆的情况。乔臻眉头微微一皱说:“你走可不成。老爷子现在有恙,不见好转,需要你床前早晚尽孝。不如我和富贵儿先去打探情况,回来再做定夺,如何?”
二小姐进退维谷,也没什么法子,只好选了两匹快马,让两人连夜启程,过了黄河。
尾声
乔臻和富贵儿赶到王爱召时,大火已经燃烧了起来。
乔臻和富贵儿回来后说,他们过河后,找到了逃出来的小嘛嘛。据小喇嘛讲;日本侵略军先用飞机轰炸了王爱召四周的民房和喇嘛的住宅,派兵搜刮劫走召庙内剩余未能搬运的释迦牟尼头像,大小金银佛像、经卷、壁毯、坟塔等大少量文物。日本人便恼羞成怒,一把火把几百年的古刹点燃,烧成一片废墟。
日本人闯进王爱召时,几百喇嘛已经四处逃散。只有住持伊贺嘛嘛和主事额林庆说什么也不肯离开,他们说,王爱召是他们的根;是血脉;是灵魂。灵魂和肉体是不能分离的。日本人踏进大殿时,两个人纹丝不动坐在佛龛下诵经。田中隆吉大怒:“中国人良心大大地坏了!”命令手下人把住持伊贺嘛嘛和主事额林庆五花大绑捆起来,扔进了熊熊大火之中。两人瞬间变成了“火人”,额林庆挣扎着坐起身来,双膝盘腿,双手合十,任凭烈火炙烤着他,疼痛侵蚀着他的身体,没有发出一声痛苦的声唤,俨然一尊神像,在炎炎烈火中超然圆寂。
二小姐听完乔臻和富贵儿的叙述后,没喊,没闹,没流一滴眼泪,没说一句话,只是瓷瓷地坐在那里,如同老僧入定一般。王爱召的大火整整燃烧了三天三夜,二小姐坐了三天三宿。既不吃,也不喝,更不睡。吓得秀娥、富贵儿不知道怎样规劝才好。
这时候,偏偏老爷子身边的红玉匆匆跑来说:“昨天夜里老爷子突然发病,咳嗽得上气不接下气,看来是不行了。”秀娥想拉住红玉,已经晚了。二小姐听了,没有表情的脸,十分平静,没说一句话,示意秀娥扶着她,去了老爷子的厢房。
二小姐走到父亲身边,老爷子挣扎着睁开双眼,看见二小姐脸色惨白,没有一点血色,那双曾经水灵灵的大眼睛没了光泽。老爷子想拉二小姐的手,已经没有了力气,两行浊泪从眼角渗出,一口气没上来,闭上了眼睛,“一代水神”走完了他人生最后的旅程。
办完了老爷子的丧事,二小姐更是少言寡语,面如止水,冷得让人可怕。原来那个率真、烂漫、骄横、任性的二小姐完全变了个人似的,如同一尊泥塑。
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以广播“停战诏书”的形式,宣布无条件投降。整个包头城沸腾了!“日本投降了!”“我们胜利了!”的欢呼声此起彼伏,大街小巷贴满庆祝胜利的标语,商铺店号门前挂起吉祥喜庆的大红灯笼。口号声、欢呼声、锣鼓声、鞭炮声响成一片,震撼山谷,人们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与欢呼之中。
乔臻更是忙的不可开交,一面把包头公运移交给绥西工委,一面率部把“抗日民主自卫军”整编为大青山八路军姚喆部。乔臻也公开了自己共产党的身份,被姚喆司令部任命为作战参谋,富贵儿被任命为侦察排长。
两个月后,乔臻难得忙里偷闲,带着富贵儿前去看望二小姐王云卿。众人一见乔臻,如同捞着救命稻草一般,撺掇乔臻去规劝二小姐。众人知道乔臻在二小姐心中的分量,也许乔臻的话二小姐能听得进去。乔臻走进二小姐卧室时,二小姐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窗外。那双曾摄人魂魄的眼睛深陷在消瘦的面庞中;丰腴的身材,憔悴了许多。乔臻看了看二小姐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坐在二小姐床前的椅子上。半晌,二小姐叹了一口气才说:“什么都别说了,我已经累了,心也死了。人活着无非就那么一回事,滚滚红尘,荣华富贵,相亲相恋,生老病死,都是过眼烟云……”
乔臻默默地听着,没有接话茬,他不知道此时该说些什么好?也不理解二小姐的人生真谛?是对生命的觉悟?还是对人生的禅意,乔臻有几分茫然……
顿了顿,二小姐又说:“你来得正好,有些事情,我正想和你交代一下。”
乔臻没有吱声,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已决定金盆洗手,从今往后,江湖那些事也不想管了。至于我的那些钱庄、商铺、餐饮、粮号、驮运,都由你来接管吧。伙计们有愿意回家的,发给五十个大洋,算做安家费。不愿意离去的,可以分红入股。年终所获利润,拿出大部分捐给你们共产党吧,也算我们家对国家一点补偿。”
乔臻越听越觉得心酸,他怎么也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曾经和他风雨同舟,患难与共,洒脱任性,豪侠仗义的奇女子,在这个风雨如磐的乱世中,在生命的磨砺中,怎么一下子锐气全消,蜕变得连他也不认识了?
“另外,秀娥和富贵儿,岁数也老大不小了,也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了。你让人择个黄道吉日,把两个人的婚事办了。”二小姐语速缓慢,一字一顿地述说着。
“至于那些珍宝,你要用生命去守护,否则对不起那些死去的人们。待时局平稳,一定要把它归还给国家。”二小姐说完,如释负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摆了摆手,示意乔臻离开。
乔臻没说一句话,是啊,侠义之心,家国天下啊!他默默地点了点头,怅然离去。
位于老东河北梁的妙法禅寺(吕祖庙),始建于清咸丰三年(1853年)。占地面积41144.7平方米,建筑面积1万平方米,是内蒙古西部地区最大的汉佛寺。依中心线建有山门、天王殿、吕祖殿、大雄宝殿(配殿为观音殿、地藏殿、祖师殿),天王殿北侧为玉皇殿;南侧为城隍殿,南院为念佛堂;北院为五百罗汉堂。建筑宏伟,佛像雕塑精美,寺院的独特之处就是佛、道合一。
老爷子王同春的老宅与妙法禅寺(吕祖庙)一街之隔,二小姐对此并不陌生。童年时期二小姐是妙法禅寺的“常客”,套鸟摸蛋捉迷藏,学香客们参神拜佛。任香烟缭绕熏陶,仿禅音牙牙学语,犄角旮旯无所不熟。垂髫之年总在快乐的时光中长大。
妙法禅寺虽香火盛旺,信徒蜂聚,怎奈战火连年,兵扰匪掠,数年失修。寺院主持为“慧传千载,福佑万灵,”筹集善款重修庙宇,便派出僧、尼四出化缘。一日静庵师傅路过王家府邸,见豪门深宅,便扣响了门环。秀娥开门,见是一位年已六旬的尼姑,忙问道:“请问婆婆光临府舍有事吗?”
静庵稽首道“贫尼有事相烦你家院主,可否与你家主人一晤?”
秀娥赶紧把老尼让进门来:“请随我来。”
静庵师傅进入二小姐厢房时,二小姐正端坐在炕上胡思乱想。抬头见是一身道家打扮的老尼,不由得吃了一惊。心中暗自思忖;怎么刚刚有了出家的念头,就有尼姑寻上门来,莫非前世今生真与佛有缘?
静庵接着说“老身还有一事烦扰施主,因近年战事频繁,兵匪祸患,再加寺院年久失修,风剥雨蚀,早已破损不堪。施主可否募捐部分善款,倘重葺庙宇,再塑金身,施主可是功德无量啊!”静庵师傅话音才落,二小姐面若止水,平静地说:“小事,小事。手头上还有些积蓄,先奉上白银四十万两,算我一点小小的心意吧!”二小姐说的很轻松平淡,像吐了一口唾沫那样随便。二小姐的慷慨豪气,着实让静庵师傅也吃了一惊:“老身化缘了半生,施主是最大的主顾。菩提之心,当有福报。老身给施主稽首了!”二小姐没有再说,只是摆了摆手。
天道轮回,机缘契合,二小姐入寺皈依的这天,正是额林庆焚化涅槃的日子。也许历史往往在不经意间演绎出无数的误会和巧合。
春去秋至,雁回雁来。多少年后,人们常常看见一位衣冠整洁的老妇人,伫立在黄河北岸,静静地望眺着南岸,一动也不动,如同一尊任风雨剥蚀的雕塑。每逢这时,人们总会隐隐听见河对岸传来鄂尔多斯民歌《阿日汶塔汶太》:
瞭见王爱召
……
第三稿于2023年7月5日
作者简介:
吕金海,男,1957年生,汉族,中共党员,大学学历。土右旗文联副主席,作协主席、敕勒川研究会副会长,《敕勒新歌》杂志主编,《敕勒川文史》执行主编。
内蒙古自治区作家协会会员,包头市作家协会会员,剧协、民间艺术家协会、诗词学会会员。曾与他人合作创作电影剧本、话剧《乡村检察官》,荣获自治区“五个一”工程奖。个人诗集《辑艺之窗》,有大量的诗词、歌词,小说,散文在全国报刊、杂志发表。其中二人台小戏《小算盘告状》,获包头市宣传部、纪检委、监察局,文化局一等奖。《月到中秋》获包头市双拥办、农牧民汇演一等奖。《女婿上门》获自治区工商局汇演二等奖。电视专题《为了这片热土》、《走向绿色的通道》获内蒙古党委组织部党员电教一等奖。吕金海词、李鸿斌曲《麦达里勒》由总政歌舞团张海庆演唱,并收入个人专辑。《黄土地还数咱土默川》获包头市汇演创作一等奖。编辑出版500万字作品,其中有50万字由张俊华主编的《敕勒川情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