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七的推荐LOFTER(乐乎)

船只抵达码头时夜色已深,雨还在下,雨势不算太大,但足够让夜间赶路成为太危险的选项。

码头附近只有一家陈设简陋的旅馆,单层,进门就能闻到扑面而来的、潮湿老旧的房屋特有的霉味。卡维习惯性地抬头,看到门厅房顶上漏水受潮的泛黄痕迹与粉刷用的墙漆像鱼鳞似的层叠着铺满视野。旅店主人的态度实在说不上好,哑着嗓子粗声粗气地问:“住不住?”

好吧,这里确实是唯一的选择,不怪店家有过剩的底气。卡维正想开口,海瑟姆教授已出示证件要了个标准间。店家见来人是教令院的官员,态度稍好了些,但也好得有限,从抽屉里取了把...

好吧,这里确实是唯一的选择,不怪店家有过剩的底气。卡维正想开口,海瑟姆教授已出示证件要了个标准间。店家见来人是教令院的官员,态度稍好了些,但也好得有限,从抽屉里取了把钥匙,说:“走吧,带你们去拿被子。”

房间中的一切也是发潮的,甚至于店家特意放在相对干燥的房间的被子也带着潮气。卡维皱皱眉,问:“这场雨了下多久?”

“今天是第十六天,”海瑟姆教授道,“将就一下吧。”

倒不是忍受不了住宿条件——更糟糕的环境他也没少待过——但是解释反而显得多余。

“这一带其实不适合用砖瓦结构的房子,太沉,对地基的要求更高;缝隙处容易积水汽,材质虽然结实,真的住起来却没有木屋和竹屋舒服。”建筑师再度发问,“那些需要加固的也是砖房吗?”

“都有,据说有几处老房子的地基沤坏了。”

“嘶……如果地基出了问题,最简单的办法就不是加固,而是重建。”卡维继续询问,“波及的人有多少?院里的意思是全力应急,还是做更长远的规划?”

“有一整个村子,不是每家都受影响,但三五百人总是有的。院里的决策取决于这次调查的结果,我会参考你的建议。”

卡维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又说:“如果是这个人数,雨一时半刻又停不下来,应急方案更重要些,但是后续的计划也很有必要——如果地面严重老化,翻修就会很困难,改建也难免受限制。类似的例子,我在自己的时代见过不少。要是当地人安土重迁,方案执行起来会有很多难处。”

海瑟姆教授放下自己的行李,从中拿出两条毛巾,递了一条给卡维,说:“这些是我该考虑的事。与其为了想象担心,不如养精蓄锐,明天早起几分钟。”他迅速整理好自己的床铺,似是想到了什么事,快步出门,临走回头对卡维说,“你先洗漱,不用等我。”

次日一早,向导带着两身便于在水天丛林行动的装备前来,说是海瑟姆教授昨晚让暝彩鸟送了信。卡维穿越前是在智慧宫读书,衬衫领口宽大,鞋履也并非适合涉水的类型。他没想麻烦别人,未料教授代他考虑到了。

卡维谢过向导,抱着衣物回房去换。海瑟姆教授已经起身,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两杯清热提神的药草茶,闻起来似乎不难喝。

教授看穿卡维的心思,说:“你穿成这样是没办法进山的,不用谢我,我只是不想处理你的麻烦。”

卡维不合时宜地笑了笑:“我以为这种事该论迹不论心。无论如何,帮大忙了。没有这些装备,我肯定会被雨林里的蚊虫叮一身的包。”

教授只是示意他喝掉药草茶,随后取走卡维拿来房间的另一身装备,自行去卫生间更换。

简单吃过早餐,二人跟随向导踏入丛林。

须弥是草木之国,雨林地区的气候极适合植物的生长,未经大规模开发的山林之中,林木高耸入云,枝干遮天蔽日。就算天气晴朗,阳光也会被过于茂密的植被遮挡大半,更不必说阴雨连绵的现在,虽是清晨时分,却像是走在夜里。平日让人心旷神怡的绿色积得太多,又被雨水浸得太沉,像是随时能和雨水一起流在蓑衣上似的,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古树的根系凸出地面,其上原本覆盖着的泥土被连日的雨水冲走大半,落在眼中便是字面意义上的“盘根错节”。丛林中都是土路,在雨天湿滑得很。苔藓极速生长,已经在树干上铺了厚厚一层,道路因此变得更加难行。

向导走在最前面,卡维原想断后,被海瑟姆教授拒绝了。教授给出的理由是“背工具的需要在中间”,而卡维显然不可能让教授负重。

三人在丛林中走了很久才抵达村落,几处老房子摇摇欲坠,人们宁可露宿也不敢靠近。

卡维立刻投入工作,先确认地面的情况,再检查房屋本身。山村中少见如此俊美优雅的年轻人,很快便有村民去问他需不需要帮忙,或是在他踏足危险区域时提醒他小心。

海瑟姆教授倒是一直游离在人群之外,偶尔向村中的老人打听些事情。近午时分,他向村民买了些食物,去找卡维时却见金发的建筑师被人围在中间,一手拿着食物,一手用树枝在地上画图,给人讲房子的问题出在哪里。教授看了一会儿,拿着双人份的午餐走开。至于建筑师本人,一直忙到天色将暮才主动寻来,说:“教授,我已经检查完所有的房子,也把临时加固的办法教给大家了。接下来需要写给院里的报告吗?”

“已经忙完了?”

“对。这里出现的状况都比较典型,我从前研究过应对方案。有几处房屋已经没办法维修,幸好村子里的人都沾亲带故,被波及的人可以先去亲戚家暂住。如果雨继续下,我的办法能撑一周左右;雨停的话更久些,但最长也不可能撑到七月底,必须想办法让院里拨款才行。”

“这些判断的依据你留档了吗?”

“我带了留影机,都拍下来了。”

“好,”海瑟姆教授看了看天色,问,“体力还够吗?现在走还能赶上最后一班船,我们今晚回须弥城?”

早回去意味着经费更早下拨,如果今晚熬夜把报告写出来,明早就有希望从应急通道批下经费。若等到明早再走,少说也要耽误半天。卡维二话不说,当即同意今晚返程。

向导送他们到旅店,海瑟姆教授多付了一晚住宿费,出于安全考虑,让向导明天再带着换下来的装备回去。之后二人赶到码头,在开船前十五分钟坐进包间。卡维抚着胸很是喘了一会儿,海瑟姆教授便笑,说:“大建筑师有些缺乏锻炼啊。”

毕竟一整个白天都没有休息过,又背着设备在雨天里走了两趟山路,卡维想,会累也是很正常的。然而不待他开口,教授已经从自己包里翻出一只吹风机,继续说道:“先把头发吹干,然后歇一会儿吧,我起份草稿,写完你再看。”

怎么可以自己休息却让前辈受累,卡维忙道:“呃,没关系的,我可以帮忙。”

海瑟姆教授气定神闲地看他一眼:“你觉得自己比书记官更擅长写报告?”

那当然不可能。卡维只能硬着头皮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那些照片是我拍的,我肯定更熟悉一些。”

“所以我会留出一部分让你填充内容。”海瑟姆教授道,“不打算今晚把报告赶出来吗?你现在这个样子,会让我担心效率。”

卡维只得服软。教授没有淋太多雨,略略烘干自己的发梢就把吹风机递给他。卡维的头发更长,因为一直在奔走调查的缘故,湿哒哒地贴在头上,忙的时候没意识到,此刻才觉得有些冷。

他吹干了头发,才发觉自己确实已经很累了,如果在原本的时空,是可以刚进家门就倒在沙发上睡着的程度。卡维挪到灯光暗些的角落里,靠着船舱闭上眼睛,再醒来时,船舱外已经是黑压压的一片。海瑟姆教授仍然保持着先前的姿势,在台灯的白光下撰写文档。

教授写字的速度很快,简直像是根本不需要推敲腹稿一样——这就是知论派的天才吗——卡维试图起身,才发觉身上盖着一件衬衫,该是教授带来的行李。

不是第一次了。

卡维立时想到在文教区的那个夜晚,篝火、枣椰糖……当时的皂香被洗涤液的雪松香气取代,从冬天到夏天,从沙漠到雨林,他再度被海瑟姆教授的气息包围。不需要原因的安全感让他眷恋,可是有个声音像藏在棉花里的针,不断提醒他说:你和他隔着一百多年。

冬夜如是,夏日如是。这道声音宛如一道保险丝,又像是他给自己的牢笼——

时光不会停驻,也无法倒流。

你们之间隔着一百多年。

卡维想要像在文教区那时一样,用深呼吸压下所有念头。然而他已然无法管束他的心——

怎么会不明白缘故呢?

早已不仅是景仰,不仅是崇敬,甚至不只是感激,不只是渴求温暖。

但教授对此一无所知。

他亦不愿让教授知道。

卡维重新闭上眼睛,以假寐作为掩护,为自己戴上一副遮掩伤心的面具。

而后他发出一点声音,睁眼、起身、佯作意外地收起身上盖着的衬衫,问海瑟姆教授:“我睡了多久,快到须弥城了吗?”

教授暂时停笔,将写好的文件并在一起,在桌面上磕齐了递给他,说:“是快到了,你看看这些有哪里要改。”

卡维上前接过那叠稿纸,向教授借了支笔,坐在旁边阅读起来。说实话,这不是他第一次读海瑟姆教授撰写的经费申请表——毕竟谁写申请表时不会找参考模板呢——不论行文的逻辑,还是重点的解释,教授向来做得无可挑剔。卡维很快读到关于“当地居民态度”的段落,才知道在他忙碌的时候,海瑟姆教授问了很多人对迁居的看法,并从他们给出的原因出发,简要框定了可选的后续处理方案。

尽管知道教授必定早就想到了这些,而非受他那句“当地人或许安土重迁”的启发,卡维仍不免因这个章节的存在而生出一种无法同外人道的快乐。读到后面,教授果然将“地面及房屋状况”的部分空出来留给他,卡维读过前后文,觉得自己与教授的思路不谋而合,撰写起来应当顺利。

渡船忽然颠簸了一下,铃声很快响起,提醒众人船只到港。

卡维将手稿还给教授,说:“没什么要改的,我尽快把我的部分写出来。”

“嗯,”教授收起手稿,提上行李,说,“很晚了,我不想去智慧宫和那群学生抢地方,回家里写吧。”

卡维跟上他的步子,同最初那次一样。

12访客

第三次穿越来得猝不及防,让卡维疑心“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否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之一。

桌上的资料不翼而飞,灯盏变成旧式样,穿着教令院学生服的女孩问他:“没事吧?”

卡维摆手说没事,看到女孩头顶知论派的黑帽徽,手里抱着一大摞书,随即意识到现在是教令院的考试月,她多半是来找座位复习。放眼望去,智慧宫中全是攒动的青绿色学院帽,于是...

卡维摆手说没事,看到女孩头顶知论派的黑帽徽,手里抱着一大摞书,随即意识到现在是教令院的考试月,她多半是来找座位复习。放眼望去,智慧宫中全是攒动的青绿色学院帽,于是卡维先让出了自己的座位:“同学,我想要找海瑟姆教授,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是我们知论派的那位海瑟姆前辈?”女孩把书放在桌上,甩了甩手臂,说,“他好难找的,不过今天周四,是他值班的日子,你可以去书记官办公室碰碰运气。”

卡维谢过女孩,祝她期末顺利,放轻脚步走向智慧宫深处的电梯。

在电梯爬升的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唐突——按照之前的经验,他会遇到更年轻的海瑟姆教授,而教授未必认得他。

那是位鬓发斑白的教令院官员,卡维从他胸口的铭牌读到他的名字:“不,不是……帕纳先生,我有其他事找海瑟姆教授,他现在方便吗?”

卡维踏入办公室时,海瑟姆教授正将签署完毕的文件放入档案夹,听到脚步声并未抬头。

“我要说的事情听起来可能很荒谬,”卡维走到教授的办公桌前,强压下悬在喉咙的心,努力维持恳切却平稳的语调,“但是请您尝试相信我,海瑟姆教授,我从前见过您两次。”

“叮——”海瑟姆教授一个不留神碰倒了手边的水杯,幸而水杯已空,那些文件逃过一劫。教授呼吸微顿,随后长长吐气,先扶起杯子,而后起身把档案夹收到旁边的书柜里,背着身问:“什么意思?”

和从前一样,卡维坦陈自己来自百余年后,又说在之前的穿越中曾经遇到海瑟姆教授。他隐去具体的年份,只说一次是在沙漠,一次是在须弥城。教授听他说完,平平问他:“你觉得自己的穿越和我有关?”

如果承认好像是在指责教授,卡维连忙否定:“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可能是我的路径依赖吧,发现自己再次穿越,就……想要见您一面。”

“有话对我说?”

“嗯,感谢您从前对我的照顾。”

“你所谓的‘照顾’发生在我的未来,现在的我好像当不起。”教授抬眼,见到卡维失落的模样,到底另起话题,问,“只为说这个吗?”

更年轻的海瑟姆教授俊朗如画室中的雕塑,发色、瞳色乃至衣着都低调至极,却仍是让人不可能忽略的存在。天气炎热,他衣服穿得薄,布料下隐现锻炼良好的肌肉线条,此刻单手撑着下巴,一副思考模样,指节抵住略薄的淡色嘴唇——

卡维仓促地转移视线:“抱歉,打扰您了。我……我这就离开。”

“等等,”海瑟姆教授叫住他,从一旁的柜子里取出几份表格,“时空穿梭的事虽然罕见,但你也不是个例。教令院有对应的章程,把这份表格填完,我带你去办手续。”

他说得公事公办,卡维心中原本百感交集,被这些表格一拦,情绪都突兀地中断了。他向教授道谢,如实填写登记表,并阅读最下面的条款:

穿越者须遵守须弥现行法规,不得利用信息差获利。

不可申请专利,不可参与任何形式的证券交易,违者记入“穿越者档案”,惩罚将于原本时空落实。

非特殊缘由,不可承接长期工作。

……

他指指“不可承接长期工作”那条,问:“‘长期’有具体定义吗?”

海瑟姆教授简短回答:“超过三十天。”

卡维点点头,浏览完全部条款,不禁叹了口气:“看来我只能去大巴扎支个画架,给人画像挣份口粮了。”

“你很擅长画画?”教授的目光落在他正填写的表格上,“哦?妙论派。”

海瑟姆教授认同地点点头,承认道:“这份规则确实有些苛刻。它的目的是维护当前时代的稳定,其他的多少为之让位。”

“我能理解。”

“你研究过建筑加固吗?”

海瑟姆教授指指条款的倒数第二条:如穿越者掌握能解决当下紧急需求的技能,可聘请为顾问,享受教令院津贴。事件解决后保留一个月的雇佣关系。

“地点是哪里?”

“水天丛林附近的村庄。”

“那么我或许帮得上忙。”说到自己的专业,卡维一改先前的局促不安,整个人都变得利落清爽起来,“我的毕业设计是‘环林及环谷地空间优化方法’,为此查阅过不少关于地质结构和建筑维护的资料。毕竟是几年前的事了,我不敢保证都记得,也无法承诺我给出的方案一定是最优,但我可以试试。”

话说得很有余地,但他表露出来的自信是鲜明的。海瑟姆教授垂眸一笑,说:“我需要出差确认具体情况,今晚的船。你要一起去吗?”

卡维将填好的表格交给海瑟姆教授,坦然说:“好。”

海瑟姆教授点头应了句“多谢”,瞥了卡维一眼,补充道:“他先跟着我行动,你这边不用分人手监管。”

“知道了,等事情解决再约你们打牌。”

“我拒绝。”教授干脆地丢下这句话,走得潇洒又果断。

卡维跟着海瑟姆教授回家,在门外等他取行李,而后去渡口坐船。船上配备简餐和饮料,因为明天还要工作,二人都没有要酒。海瑟姆教授吃饭比卡维快,早早掏出一本书,凑着包间中的台灯翻看。卡维的视线忍不住落在他身上,又在海瑟姆教授翻页时慌张避开,如是几次,教授终于问他:“在看我?”

卡维被抓包,窘得满脸通红,讷讷道:“教授,您很英俊,而人类总会忍不住看向他们认为美好的事物——我是说,您应该已经习惯被注视了,不是吗?”

教授拿书的手暂时下移,问:“这算经验之谈?”

他略感惊讶——教授先前从未夸赞过他的相貌。似是觉得他略带茫然的样子有趣,海瑟姆教授唇角明显上扬:“用你的话说,你应该已经习惯了,不是吗?”

卡维失笑:“您倒是很会打趣我。说起来,您对我们要去的地方了解多少?有什么可以参考的信息吗?”

也有道理,卡维想。

他不像海瑟姆教授一样有随身携带的书籍解闷,总归想和人说说话,因而在教授再度拿起书本之前开口:“谢谢您信任我——我是说,纵然我带了证件,但是穿越时空这种事,到底还是更像天方夜谭。您带我出差,其实相当于为我担保吧。”

*帕纳:你还是没忘了我(大雾)

09群星之下II

“艾尔卡萨扎莱宫,”海瑟姆教授略显玩味地笑了笑,“Al-cazár-zaray,真是个极尽豪奢的名字。看不出你喜欢这种风格。”

被揶揄的卡维本能地想要反驳,说只要你看到它,就知道这个名字恰如其分。可惜海瑟姆教授是百年前的人,卡维到底不可能凭空变出一栋建筑,于是他眨了眨眼睛,摊手承认道:“好吧,我承认这个名字有些繁复。谁让甲方有最终命名权呢?不过这个名字也不算太离谱。我是说,它确实豪华,但也真的很美,结构、功能性、观赏性都做到了我当时能力的极致。如果您感兴趣,我不介意在休息时...

被揶揄的卡维本能地想要反驳,说只要你看到它,就知道这个名字恰如其分。可惜海瑟姆教授是百年前的人,卡维到底不可能凭空变出一栋建筑,于是他眨了眨眼睛,摊手承认道:“好吧,我承认这个名字有些繁复。谁让甲方有最终命名权呢?不过这个名字也不算太离谱。我是说,它确实豪华,但也真的很美,结构、功能性、观赏性都做到了我当时能力的极致。如果您感兴趣,我不介意在休息时画张草图。”

“等回到教育区吧,沙地应该没办法表现细节。”海瑟姆教授如是说。

卡维拿不准这是“我不感兴趣”的另一种表达方式,还是单纯如同字面的意思。但不论是哪一种,继续这个话题都有些不合时宜。于是他不再谈论自己的事,而是问:“教授,您对我的时代完全不好奇吗?”

“怎么说?”

“您几乎没有问过我关于未来的事。关于学派、关于发展,或者关于后世之人对当下时代和人物的评价——当然,我觉得您可能不会在乎后人的议论。”

“哦,如果你知道关于月女城符文解读方式的新进展,我当然也乐意听。”

海瑟姆教授淡定地看着卡维的窘态,说:“我确实不那么在乎别人的看法。至于我所好奇的知识,就算在百年之后,应该也远未普及。询问的前提是知道对方答得上来,你不这样想吗?”

“呃,也有些问题并不需要答案吧……好吧,如果提问者想要的只是安慰,对被问问题的人确实可能构成打扰。但是这好像不是个原则类的问题,如果是在生活当中,只会跟亲近的人说那些话,也就……不完全算是打扰?”

“你的意思是,只会打扰亲近的人?”

“我的意思是只有关系不好的人才会计较。”

“那么你怎样看待我之前的问题?‘月女城符文解读’的那个。”

这有点微妙,如果卡维说“我不觉得被冒犯”,好像和海瑟姆教授关系很近一样;如果他说‘感觉被刁难了’,又不完全符合实际。卡维如实道:“呃,感觉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海瑟姆教授笑出声来。虽然遮住了大半张脸,仍可看到他眼尾堆叠起的笑纹。卡维不禁想到,老年的海瑟姆教授也喜欢开无伤大雅的玩笑。他有些无奈地大步前行,海瑟姆教授笑够了,反倒是认认真真地回答了他最初的问题:“我当然也想亲眼看到你所描述的艾尔卡萨扎莱宫,但我并没有从一张图纸想象出完整建筑的本事。这是必然的遗憾。”

“遗憾?”

“怎么?”

卡维摇了摇头,说:“没想到您会用这么严肃的词语。”

海瑟姆教授并未解释,用一句“是吗”轻轻带过。

在沙海中行进了近十小时后,二人抵达预定的扎营地点。

早晨的阳光还不算太强烈,山洞遮光,再略微调整拴驮兽的位置,便可以好好休息。卡维动手搭帐篷,海瑟姆教授确认洞中没有猛兽栖息的痕迹,然后在外面点了一丛能够驱赶蚊虫的药草。

“唔,确实。有想过,但是忙起来就忘了。”

海瑟姆教授没说什么,但卡维多少可以猜到,以教授的洞察力,完全可以据此推断出他的生活中没有会嘱咐他这些窍门的长辈,也没有关系亲近、能一起说琐事的同伴。

“你听说过生论派的提纳里吗?”教授问他。

卡维答“听说过”,海瑟姆教授便继续道:“他写过几本科普性质的小册子,不知道在你的时代有没有保存下来。如果找不到了,可以向认识的风纪官借一本行动条令。里面关于植物的部分都由他修订过,非常详细,而且很实用。估计再经历几次修订也不会被删掉。至于其他的,我在路上教你。”

海瑟姆教授释放的善意让卡维略感意外。虽然他不认为这位教授是冷漠的人,却也没想到他对后辈如此关照。之后的日子里,教授果然如他所言,指点卡维许多不起眼的实用技巧:比如怎样使用手杖更能保护膝盖,或是如何从遗迹中的符号推断附近的水源地。他们在第七天的清晨抵达文教区,海瑟姆教授找负责人出示了证件,说卡维是研究助手,签署过一系列文件之后,找了家旅店各自歇息。

教授要的是两个单人间。卡维冲洗掉连日的疲惫,倒在柔软的床上睡了个好觉。他醒来已是傍晚,想要找海瑟姆教授一起吃饭,却在出门时见教授正在门口,抬起手,一副要敲门的姿势。

“啊,我正准备去找您!”

“今晚镀金幼儿园的孩子要在广场唱歌,有篝火晚会。”海瑟姆教授邀请他,“一起去吗?”

卡维受宠若惊,欣然同意。

镀金幼儿园的孩子几乎都是深肤色的沙漠人,讲师中却不乏雨林来的学者。这个时代的文教区广场只是一片夯土的平地,周围有些刚种下不久的树苗,木制的巨大台阶在边缘兜了一圈,底下用石头压着固定,便是广场上的观众席。

海瑟姆教授和卡维先去打包了食物和酒才到广场去,抵达时前排的座位已经被占满了。他们倒不在乎这个,索性找了个边角的位置坐下。卡维拔下瓶口的塞子,将冷浸蛇酒倒在海瑟姆教授向店家借来的杯子里。

须弥不是盛产酒精的国度,冷浸蛇酒入口辛辣,还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药味,度数很高,原本的用途是在沙漠中驱寒。文教区刚刚起步,还未繁荣到可以引进各国酒水的程度,因而他们的选择十分有限。二人在回来的路上已经喝过不少低度的麦酒,便只有蛇酒可选。

卡维自知酒量不佳,喝得颇为克制。篝火燃起之时,他就着包在油纸里的烤肉卷抿了第一口酒,侧过头问:“教授,您接下来要回须弥城去吗?”

海瑟姆教授没回答,反问他:“你有什么打算?”

“我也还不打算回去。”海瑟姆教授取出装着枣椰糖的小瓶,“下午用剩下的糖磨了糖粉,配蛇酒别有一番风味。试试看?”

卡维将信将疑,海瑟姆教授便先晃了晃自己的酒杯,而后往左手掌心倒了些糖粉,右手捏起一撮,均匀地洒在杯壁内侧。他拍掉手上剩余的糖,将杯子递给卡维,说:“尝一口?”又补充道,“我还没碰过。”

“啊?”卡维略感意外,旋即笑道,“我没想过这个。”他接过杯子尝了尝,微苦的酒裹着颗粒状的枣椰糖流入口腔,糖粒在舌尖化开,酒中的苦涩便成了恰到好处的回味,让人品出些岁月悠长的意思。卡维将杯子还给教授,有样学样地给自己的酒也抹了糖,说:“果然不同。”

孩子们在篝火的光亮中站成几排,负责伴奏的老师弹起西塔琴,孩子们唱起沙漠的歌谣——

群星升起在荒原之上,

夜莺也厌倦了时日的无穷,

是时候摘下蔷薇的冠冕,

洗去俗世的尘土,用葡萄的酒浆。

卡维转转酒杯,小声说:“不太应景。有葡萄酒就好了。”

“现在的沙漠,葡萄酒可遇不可求,比金子还贵。”海瑟姆教授低笑,“不过须弥城有,我可以写信请人带几瓶来。”

“认真的?”

“为什么不呢?左右我的课题还没有做完,而且我也不怎么喜欢蛇酒。”

卡维嚼着香辛料加多了的烤肉卷,忽然想起海瑟姆教授一本正经地说“赤鹫肉不好吃”时那个有些率真的表情。于是他问:“不太麻烦的话,能不能帮我也带两瓶?我付摩拉给您。”

“唔,不是完全没道理。院里批准了吗?”

海瑟姆教授偏过头:“你说呢?”

卡维单手托腮,金发浸在夜色里,红瞳中跳跃着篝火的光。他有些醉了,两颊浮起淡淡的胭脂色,目光流转间明艳不可方物。精灵似的人气鼓鼓地看着海瑟姆教授,抱怨道:“肯定没有!如果批准了,我不信后来的学者会让这条规定被取消——我的时代可不能报销酒水。”

他这副模样单纯得可爱,海瑟姆教授略略一顿,到底没移开目光,只是找回他一贯的冷静语调:“用大贤者的说法,‘难道教令院的补贴不够他们买酒?这次是酒,下回是不是连咖啡豆也要院里出资?’呵,我倒觉得,驳回这条提案只是为了少给风纪官添麻烦。”

卡维便又点点头,说:“也对,我懂我懂,挪用课题基金嘛。这样的案子太多了。啊,不说这个了,好煞风景。”

维系篝火的木柴发出些毕剥声响,孩子们的歌声还在继续。卡维学着坐在前几排的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拍子。

“明天我要去工地上看一看,”建筑师说,“我可以帮忙画壁画。如果他们有能画图的纸就更好了,等晚上回来,我可以把之前考察遗迹的图纸重新整理一下。”

海瑟姆教授随口道:“你不用这么夜以继日。”

卡维指指篝火:“正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熄灭,才要好好燃烧啊。”

这话挟着风扑过来,海瑟姆教授始料未及,看向卡维的目光中好像多了些什么,被夜色和酒精一起涂抹成难辨的心绪。卡维略微睁大了眼睛试图深究,却没来得及发现端倪。

年轻的、踌躇满志的建筑师仰头喝下最后一口酒,目光略微迷离,显见是泛起困来。又咕哝了些什么,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瞌睡。

海瑟姆教授暗道这蛇酒绝不能再买了,脱下外套披在他身上,任由他靠着自己的肩膀。

他端起酒杯,转到糖粉被卡维喝掉的那面,低眉啜饮着。

歌谣唱完,篝火熄灭,人群渐渐散去。他等到月满中天,才拍了拍卡维的背,说:“醒一醒,该回去了。”

——————

无聊整活,提前九个月给艾尔海森做了本年度年度报告,原提瓦特设定上架空了点。

在过去的一年里,有些人步履匆匆,有些人驻足停留。这365天的汗水正缓缓在时针的跳动中结晶,新的一页即将在希冀的波涛中翻涌虚空用户:艾尔海森,感谢您这一年的陪伴,请查收专属于您的本年度虚空使用情况年度报告。

【取消查看】

【无法取消】

1.嗨,艾尔海森,生活如诗,劳动如歌,过去的一年里您在岗位上兢兢业业,须弥的今天离不开每一个你的努力。

2.过去的一年里,系统统计您常拒接来自“健身办卡”“多莉多利贷款”“旅行者(非急事号)”“须弥边境KK园区电诈陌生号码”等的通信请求:其中每月1日与16日您都会拒绝来自旅行者(急事号)前往深渊螺旋旅行的email邀请,想必你们曾经是很好的驴友吧,欲买桂花同载酒,只可惜故人何日再见呢?

3.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用户艾尔海森,很荣幸你也有那么一份不离不弃的陪伴。

4.志行万里者,不中道而辍足。

还记得这条路吗?从地点:教令院到地点:宝商界2号附近是您常走的路,这一年您的足迹覆盖了全须弥14%的地区,击败全国3%的用户,距离你666m外的兰巴德酒馆,这可能是你今年去过最远的地方。

5.还记得那一天吗?

去年的2月14日应该是一个难忘的日子,这一天直到凌晨您还在孜孜不倦地阅读《男性生理健康科普与同性措施》。即使在备考期间,也不要熬夜不顾休息,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6.点击参与#须弥经济#话题讨论,有机会抽中免息贷支付宝多莉借呗、购物车清空名额,先到先得!

尊敬的艾尔海森,您本年度支付宝最频繁交易人来自“卡维”,每月月底您有多笔发给他的汇款,系统检测你们的关系大致为为“老板与员工”。

7.去年2月15日早8:02您与“员工-卡维”建立了“亲密付”关系,那一天你们的关系已由系统自动更改为“儿子-卡维”

【取消操作】

【更改关系备注】

【操作频繁】

【关系已更改为“恋人-卡维”】

8.回忆是惊鸿一瞥落下的念念不忘。

在过去的一年中,系统相册“。”是您保存最多的相册,与联系人“A卡维”人脸匹配成功。

9.本年度娱乐成就斐然,还记得吗?您以打败全须弥98.65%的手速成功抢到《“建筑大师”美学鉴赏舞台剧须弥巡回站0709》门票2张。想必7月9日您度过了一个难忘的独属于美学的夜晚。

10.过去的一年里,您外卖快递最常用备注是:“家里有人,可代收,直接敲门”,成功给快递员们留下讯息,新的一年也请多多支持狛荷屋喵~

笑死欢迎补充

-原剧向少量现代AU

-大量私设补白上头产物

01.

邱庆之的生日在正月。

十八岁,在这个时代,意味着可以比出生在其他月份的同学更早实名认证,和防沉迷挥手告别。

可惜他不打这类游戏,于是这个生日就过得闷声不响。

从早到晚的上课,在各学科里排兵布阵。

正月十九,晚自习前,班主任陆老师让他去趟门卫室,并轻快地祝他生日快乐。

那天夕阳余晖浩大,霞光灿然,邱庆之的脚步踩开了黄金的行道。

袁伯坐在保安室里给卫门大叔看手相,定好的蛋糕摆在寄存柜顶,淋着厚厚的奶油,安放于辉煌的暮色里,...

袁伯坐在保安室里给卫门大叔看手相,定好的蛋糕摆在寄存柜顶,淋着厚厚的奶油,安放于辉煌的暮色里,像是方浓缩着权力的官印盒。

“几个月不见,你小子还在嗖嗖长个头。”袁不二把蛋糕往邱庆之手里送,“生日快乐小邱,恭喜你正式成年,可以谈恋爱了。”

卫门大叔起哄,邱庆之绷着脸对袁伯说:“是你算出我命格煞气重,主刑伤,谈什么恋爱。”

袁不二摆手,“变了变了,今年你红鸾星入主命宫,凶煞消好运来,往后都是喜事。”

在唯物主义学校前大谈算命,邱庆之有种强烈的错位感。

袁老的卦时准时不准,比如他经常算到自己会发大财,彩票买了百来张,最多中过五块,根本没见大财来。

但他有时又准得离奇。

邱庆之出生后,原本恩爱的双亲矛盾不断,拉锯的数月里经常在单位上受伤赔钱,矛盾叠加,最终解除了婚姻关系。

现在他父亲在洛阳做考古,母亲在北极做科考,袁不二是小邱的紧急联络人。

*

邱庆之智齿发炎吃不了甜,蛋糕被他给班上的同学分了,他很肉痛,也很烦牙疼。

这让他夜里睡不安生,经常在做梦。

火把、冷兵器、台阶上大开的门。

还有就是下雪、下雪、下雪……

绵长的不适从他产生炎症的牙齿渗入雪夜,舌根发麻,心脏在嘶吼,洞开的大门化身为深渊血口。

可他还是试图靠近。

门里有什么、门里有什么——

邱庆之惊坐,室友的呼噜声如山呼海啸,挤掉了逼仄的悲痛。

他无暇顾及这些光怪陆离的梦,倒回去用枕头捂住耳朵,反复告诉自己现在最重要的是考试。

邱庆之无往不利,精准地击中得分项,他想要的都要得到,傲气地有理有据。

孙小迎和陆云青老师来陪考,出考场时,邱庆之听到她们在商量暑假的旅游计划,没由来地感到一阵迷茫。

男生们勾肩搭背约去唱歌开黑,考点横幅上写青春不散场。

邱庆之回头,他感觉自己好像要背着行囊昂首出发,有人却留在身后凝望。

模糊的人潮里,穿马甲的志愿者见他怅然若失,塞了瓶矿泉水给他。

干巴巴地安慰说:“没事儿同学,还能再来,年轻有什么迈不过去的坎,享受你们的超长假期吧。”

其实超长的假期也没有那么精彩。

邱庆之的生物钟坚持了几天五点醒后,彻底罢工开摆。

他开始像所有从高三爬出来的学子一样,报复性熬夜,混混沌沌地补眠。

迈不过去的,始终是梦里的那道门槛。

顶着黑眼圈,邱庆之把这情况告诉了袁不二,老人家吓了一大跳。

重复的地点,引路的暗示,他说怕是小邱招上了阴桃花,有哪路鬼怪要来抓他做骈头。

袁伯坚持要给他起卦,连家传的法宝都祭出来了,邱庆之不好不给面子。

他按袁伯指示,洗完澡点了香薰,摇掷铜钱。老旧的铜板掉在大理石桌面,旋震的样子如垂死挣扎的蛾虫,拼尽全力地扑动,撕扯着命运的蛛网。

铜币停颤,袁不二仔细端详,掐指如电。

五分钟过去,十分钟过去。

真是一算一个不吱声。

邱庆之:“有话直说。”

袁不二:“活的活的。”

邱庆之:“那不就得了。”

袁不二:“只能保证是活的。”

邱庆之把铜钱拢到手上,往龟筮里一丢,冷笑说:“难不成还能是妖怪。”

子不语怪力乱神,高考的余波伴随暑气如约而至,返校报分的日子在六月下旬。

累成狗样的高三学子们自校服里蜕壳,穿着形形色色的夏装私服,招摇路过补课年级的窗前。

像是群斑斓的热带蝴蝶,振翅飞过,赋予了青春洋洋洒洒的轻盈。

十八岁的少年行里,对半开着傲然和羞赧,挺颈直背,紧张地接纳着无数羡煞的目光。

毕业生们扑簌簌地交头接耳,原来某某捯饬下那张臭脸、换上新衣,居然勉强能够欣赏,某某摘掉眼镜、穿上古服,有三分唐代的殊色。

丁零当啷的挂饰,叮叮咚咚的佩环。

擦肩而过,撞破了现代和古代的水膜。

至于不苟言笑的学生会邱会长,白T黑衫宽松款搭直筒裤,走简约风,脖上暗红绳丝挂琥珀,站在办公室门前等年级段长。

不佝背不抖腿,轩昂自若,挺拔得不像是经过百日负重的冲刺。

谁知没搭两个来回,话题就礼貌客气地躺死面前,谁也救不上来。

她们面面相觑,眼见和邱庆之同班的上官檎路过,纷纷挥手喊住她。

上官檎想填报的专业和家里定的方向不同,吵了小半月才谈妥,刚去谢过支持她的孙小迎老师。

心愿得偿,神情舒畅,上官大步走去,被拉着叽里呱啦地咬耳朵,听了几句就笑个不停,下巴扬向邱庆之。

“这家伙就这高冷样儿。”上官犀利点评,“爹系爱好、爹系作风,想当年本人同他争年段第一,夜里做梦都是他跪下给我磕头。”

古板如邱庆之,文喜下棋养花毛笔字,同不惑之年的教导主任志趣相投,常交流养护盆栽的心得。

“看不出邱同学还是个文艺派。”隔壁班的女孩子掩面轻笑,上官檎冷哼说:“可拉倒吧。”

邱会长武专射箭散打太极拳,童子功练家子,查风纪男生头发长,他能反手撂倒偷跑的,掏电剪给他推平了。

学校里抽烟喝酒的混子没不恨他,骂他是德育处手下一条好狗,放学堵过他的路。

他有全年级的紧急联系人的号码,拨通后言简意赅:阿姨,来派出所领人,叔叔,去医院领人,去骨科、牙科。

哎呀……这可真是……

女孩子们噤了声。邱庆之走过来,对上官说:“陆老师让你也等她,孙老师告诉你了吗?”

上官哦哦两下,再不情不愿地补追了句谢啦。

邱庆之转告到位,正要转身,有碎光在眼角滑过。

玉石坠地,如冰开裂。

他恍惚里听到了声猫叫。

侧目时,琥珀石已滚到上官脚下,她利索地抢先弯腰去捡。

刚才看到这挂件后她就来了好奇,邱庆之慢她一步,伸手先说了谢谢。

上官檎习惯性地鉴宝,看了几眼递还他,“琥珀不摔,你这个是家传的吧。”

上官家做珠宝生意,上官檎自小浸在琳琅玉石里,做了个下意识推镜架的动作,心想,不是装饰用的塑料制品,不是松香高仿,蜜蜡虫珀对不上。

她认不出这块有机物半宝石的品种,血珀则色泽不正,真是奇了怪,难道是老头子最近总是挂嘴上的,新考古出的记载,那能入药的琥珀?

怎么可能!上官当是自己异想天开了。

邱庆之将玉石揣进口袋,上官檎响亮地啧了声,故意调侃他,“你不会平时也戴,用校服袖子挡住吧,知法犯法啊。”

邱庆之回答,他和班主任报备过,不打扰各位。说完向众人稍稍点头,走开了。

上官心里想:拽什么拽,走高冷路子啊,以后容易找不着对象!

撞银铃似的女孩子的声音淹没在身后,走廊的这头到那头,要路过四五间准高三的教室。

尽头的一间,黑板上涂满写作技巧,年轻的老师朗读着一篇满分范文。

清朗的嗓音穿透玻璃,驱散沉闷的暑热。

课桌上厚重的历史压成薄册,上下五千年,他唯独亲切大唐圣功年前。

劝君更尽一杯酒,要译出白话,添上适当的煽情,请饮下这杯酒吧!此去西出阳关,哪里还有故人,只怕蓝桥春雪,是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邱庆之驻足,口袋里的琥珀石比玉还寒凉,无端会想到经年累月无法回暖的指节。

他的视线穿过走廊另一侧的窗,教学楼后新栽了两行槐树,昨夜狂风暴雨,打落出一地锈绿,惊雷阵阵,劈出半树焦黄。

教导主任捧着保温杯在窗边透气,随口说:“那棵树活不了吧,被劈得太厉害了,后勤部在考虑挪走。”

能活。邱庆之没由来地笃定。

他在梦里见过一株同样被劈过的树。

那白槐高大茁壮,枝桠上的花叶却是浅粉浓红,若蒸腾的烟霞。

02.

圣功二年秋,永安阁长生案发,大理寺少卿李饼奉圣人命统合三司会审。

同月末,李饼上折请扶左金吾卫将军灵柩归乡,不准。

邱将军无父无母无子无兄弟,长生案有功,欺上有罪,如今永安阁佞臣伏法,朝堂焕然,李少卿再上奏折有三,字字带血,长拜圣人前。

批答,不准。

三日后,圣人私诏大理寺少卿,请其阅亲审出的永安阁元老口供。

拂帘而动,陛下形如女童,笑语晏晏。

沉沉的女声、撒娇的语调,要摸大狸子,白狸花狸皆可,还要再重赏大理寺诸位饲猫有功,所查所知甚多。

李饼悚然,圣人击掌,玉盅匕首置于漆案,由女官奉于鎏金灯下。

烛火流丽,结于寒刃,李少卿观刃许久,女官退下后,他决断道:“臣明白了。”

“臣恳请陛下准臣在一日,大理寺无虞一日。”女帝大方道:“准。”

“一枝花由臣看管。”“由大理寺看管。”

“邱将军他……”“准啦准啦全准啦!”

女帝无所谓地摆手,扭身跳上御座,双手托住下巴,晃起裙下两条纤细的小腿。

她抛却了珠玉垂帘后瓷人似的庄重,轻轻歪头道:“李卿,我知道你会回来的,猫要回来的。”

当晚,明镜堂各位成群结队摸去后厨煮宵夜,途径正院,听到隐约有狸鸣悲呼,压抑滞涩。

陈拾率先叩开了少卿的门,再之后是王七崔倍孙豹阿里巴巴,围坐在少卿旁,眼里是不曾更改的同进同退的坚定。

李饼望着他们的面孔,哑声道:“再点几盏灯。”

三更天黑透了。大理寺明镜堂院点了近百支蜡烛,灯台下蓄满蜡泪。

所有人都哭了,陈拾哭得最凶,他难以置信地反复问:弄啥嘞,这是弄啥嘞!王七几度欲言又止,阿里巴巴大逆不道的成语不敢出口。

孙豹率先提出,不如我们都走,随陈拾回去种地,少卿,你跑吧,变成猫跑得越远越好。

崔倍是他们中最临危不乱的一个,然而从来行字如风的手此刻亦在轻轻颤抖,他蹙眉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李饼已镇静下来,和盘托出是权宜后的抉择。他要告知他们来日可能的危险和隐患,哪怕所要面对的是只手遮天的王道皇权,有准备也好过一无所知。

明灯照夜,李饼郑重对他们道:“有我在这里,总会有办法的。”

此起彼伏的啜泣里,少卿起身给众人取帕子洗脸,铜盆里清水如镜,映出他的眼睛。

李少卿猝不及防,在水面撞见了故人的神情,他迟来得读懂了邱将军那写在双眼里的,未曾说出的话。

撰写了成千上万遍,又付诸于状似不经意的一瞥。

他在说,有我在这里,总会有办法。

众人各有安排,上官檎要守丧三年,阿里巴巴回去想把与她的婚约给解了。

上官怒砸书房,拔剑追着王子砍,她踢翻了新栽的杜若盆,白花枕地,新香清苦。

不再穿官服的上官檎将剑扔开,咬牙切齿地问他:你就这么小瞧我?她死死忍着哽咽,“我以前也是大理寺的少卿,这样翻天的案子,你敢不带上我吗?”

阿里巴巴伸手将她拉近,拍她的背说了两个成语。矢志不渝、坚韧不拔。

王七的爹娘在南边,家大业大贩布料搞的热闹,真诛九族他诛得最全,写报平安的家书时,他抖得迟迟难以落墨。

崔倍替他代笔,王七口述:“儿在神都真的有大出息,你们二老保重身体,眼看临近年关,上司器重你们儿子,给派了大案,今年怕是不回去过年。”

“还有,别催儿子找媳妇了,儿在神有看对眼的娘子。”崔倍的笔顿住,问你哪有看对眼的?王七醉醺醺咕哝,这不是让他们二老别操心么,真写信来要画像,画你女装不就成啦。

虎子对于自己刚考上大理寺编制,便卷入与皇帝有关的波诡云谲只惊讶了小半日,毕竟是上过战场且诈死过的人,心理素质杠杠的。

当日下午他就花光了薪俸买肉沽酒,同孙豹喝了个伶仃大醉,次日该上班上班。

陈拾出不了神都,择了个山清水秀处葬了哥哥,黑罗刹尸骨无存,小土堆里是两盏他亲手做的竹编灯。

陈家村郊外的夏夜里,兄弟俩捉萤虫于竹灯,小拾抱着狸子去数天星,数着数着便沉沉睡去,陈九收好打猎用的短刀。

昼长夜短,蛰在草丛里的虫声,变成了纸钱窸窣的鸣风。

一枝花在大理寺地牢里暴躁地挠墙,指着李饼的鼻子恼羞成怒——你看看你啊李少卿,让你不肯吃解药,白瞎了邱庆之算得这么深。

“你要给死在永安阁手里的百姓申冤,和他要保奴兵一样愚蠢!这下好了,自己栽进去了吧,李饼啊李饼——”

花狸子徒然销声,剑尖抵在喉头点出殷红的血珠,这柄雪银长剑重刺过他的心脏,一枝花有点发怵。

李饼道,我也能割断你的脖子。又问:你被风生兽咬后第几年才始觉无法自控?

一枝花推开这三尺青锋,指甲沾着脖间的血,慢慢舔舐,眯眼打量着衣冠楚楚的李少卿,肆意玩味地笑。

头年便开始复食人血,没有要费心克制的时候,既要学邱庆之的忍功,可是百年真短啊……他道,人之寿数和我们比起来短得可笑,朋友都会死的……

这位自诩子墟的神明不知想到哪里,望着墙角浮落的尘埃颗粒出神。半晌,一枝花歪头对李饼竖起一根手指。

“听说女皇拿走了匕首和风生石,一百年,李饼,你也会发疯,你或我,谁要变成你们陛下的宠物呢?”

李饼得到了答案,心下松了口气。

陈拾站在暗处掌灯,不大懂少卿的用意。静默里,他顺着心声对一枝花道:“恁比俺哥幸运。”

一枝花安静了片刻,猝然暴起,如同彻底被激怒,用力撞击铁打的牢栏,咣咣巨响夹着他的咆哮——

你说谁可怜!这只是我的游戏,我的游戏!!

不久前在他面前瑟缩的青年这回没有被吓到,陈拾将灯笼提高了几寸,照亮方寸暗牢,花狸子像是被火燎到,表情狰狞恐怖,含着几分难言的委屈。

“恁的游戏是啥,不就是耍弄人的心肝儿。”陈拾看着他道,“恁赌人心多变,可赢嘞你难过,输嘞你难过,这游戏有啥玩的啊?”

变调的哭嚎在地牢回荡,李饼拾阶而上,神都的清晨天蓝云净,收在窄小的出口里。

百年对风生兽而言短如朝生暮死,但对他而言足够得长,少卿自幽暗的地牢走上地面,澄明染衣,官服上落有霜雪似的尘白。

陈拾追上来,灯焰暗了下去。

李饼对他说,自己要出趟远门。

饼爷,恁要去哪里啊?

在暂时安顿好大理寺后,春意浓深,官道上柳色青青。

李饼即日启程,踏上送邱庆之回家的路。

03.

金吾卫料理了邱庆之的身后事,停柩后便是报丧,即使是已知丧情的亲友,也会收到讣闻。

三响报丧炮后,思来想去,只能报给了大理寺,再无处可报。

于是直接招魂,盛敛合棺,金吾卫的兵士们哭得稀里哗啦。

邱将军生前治军严苛,但赏罚分明,金吾卫属下因公务身死,不必担忧身后孤儿寡母生计维艰,将军会贴补俸禄安顿其亲人。

谁家中有难,能助则助,曾有手下发妻难产将死,是邱将军亲自去请的名手医官。

故而金吾卫士兵出生入死,对其忠心耿耿,谁料帮了这个帮那个,邱将军年纪轻轻先行亡故了,年仅二十有四。

圣人对邱将军的死态度未明,同朝为官来吊唁的不多,铁甲和布衣占过了半。

李饼素服前来,大理寺众人紧随其后。

灵案旁负责敲铜磬的慢敲一下,陈拾老家习俗与神都有别,出灵堂后崔倍为他解释说,民间有说法,敲一下黄泉路便亮堂一下。

那该多敲敲,多亮堂亮堂,陈拾道。李饼就笑,心想那邱庆之要走得跌跌撞撞、踉踉跄跄。*

阿里巴巴说少卿你别吃苦耐劳,王七让他再好好准备官八,转而对李饼劝着:少卿,你要是难过就别忍着了,你哭一顿吧,哭出来好受。

邱将军孑然在世上活了二十四年,连个扶灵的子侄也无,更无祖坟可葬,眼见停灵了近小半月,出丧的日子却被一推再推,女皇那边扣着不肯放行。

直到春满神都,李饼才给他扶棺出城。

夹道杨柳依依,还是三年前的路,走过官道后便是蓬草郊野,平旷荒凉。

邱庆之生平只被李稷教养,李稷待他如亲子,但毕竟没有改姓,归葬到李氏祖坟实属无稽。

只是神都仅余的李家人没意见,天家准了,就没人再敢多加置喙。

送灵的队伍停下歇脚,李饼不累,靠在棺材边发呆。

女皇要逼他永生永世留在神都,便先有意放他走,欲擒故纵。她视他们为风生兽,强行关是关不住的,即使打碎全身的骨头、用绳子吊索,总有一天也要跑掉。

她要他心甘情愿回来,才算是死心塌地。

邱庆之查到最后,没一箭弑君,多半因为那枚解药的存在。而当李饼在大庭广众下要把解药给一枝花,女皇便不会轻易放过他。

陛下受制永安阁多年,服用风生兽骨髓,返老返童,她大仇得报,岂会无功等死。

比起行迹疯迷的一枝花,李饼显然更好控制,她需要延寿的兽血兽骨,匕首和解药握在手里,与大理寺计较轻重。

李饼断案聪颖近妖,不擅权谋,赤子之心又怀璧其罪,他算不过邱庆之,更算不过天家。

芒草花穗灰紫,冬日转白,他敲敲沉重的柏木棺,同行的宫侍惊悚地看过来。

李饼叼了根草杆在嘴里,浑然不顾他人,问棺材道:“你怎么学会的,教教我呗。”

“想这么多事情,没睡过几个好觉吧,如今知道要补眠,真是气死我了,回神都后这段日子你就紧赶着气我。”

芒草伏腰,如浪如潮,李饼掏干粮果腹,是胡饼,白面做胚抹油洒芝麻,烤得油光香脆,可惜放凉了口感欠佳。

邱庆之十几岁时有阵子痴迷吃饼,宁可不睡觉也要去排络腮胡人烤饼的队。

那时李饼体弱,克化不了太油腻的食物,馎饦都只放姜汁。

李稷清廉,光忌他的口,菜上给的不算精细,如百姓寻常家食,只偶尔会带廊下发的冰柿子,给孩子尝尝味儿。

伴读邱庆之来后,跟着李饼吃了半月,果断放弃与郎君同餐,在小厨房搞起私菜。

他逃出奴隶营后匿在过一家酒楼,被赶出去前也见识了蒸羊肉撒胡椒淋杏酱,猪肉捣碎抹蒜泥卷面饼,有样学样,香得李饼磨牙。

其实邱庆之并不常做,他太想尝尝这味道,吃过后就不挂念,专心琢磨李饼能吃的烹葵炒薤。

还有鱼,这是李饼唯能吃得了的肉菜,但性凉也不宜贪多,有鱼羹和鱼鲙便算是开荤。

邱庆之的刀功好得不像话,切的鱼片薄能透光,豆豉、橘丝、葱芥装在青白的小碟里,排于长窄的梨木托盘,美观可口。

自此后李饼吃东西开始挑嘴,邱庆之还要盯着他不乱吃,只给他择上好的尝。

这好的可不是只捡贵的道理,而是小店里出手艺,老店里出招牌,俨然惯出郎君挑三拣四的毛病。

李父发现后敲打了几句,没打算追究,心下想,这玩伴算是找对了。

李稷教得了李饼明黑白、断是非,却忘了孩子五岁也该撒娇,七岁也该赌气。

从小李饼便体贴懂事,至多是会溜出去两个时辰,一年才几回,很是让当父亲的省心,他打他戒尺,多为功课。

直到李稷拜访同僚府上,偶见与其子同龄的少年呼朋唤友打马球,与爷娘耍滑头讨银子。

李稷这才惊觉,他半生明察秋毫,竟没发现自家跟前的孩子懂事过了头。

直到李福来报,小郎君私拿官印去救朋友,李稷震惊之余,体会到陌生的酸涩。

那是李稷头一次在儿子眼里,看到对某物强烈的渴望,五十戒尺也掩不住那浓郁的期盼。

两位少年牵着手离开后,李稷枯坐案前,想起早逝的发妻。

那时李饼尚在襁褓,他没敢告诉青梅竹马的妻子,大夫诊出这孩子先天不足,恐难活到及冠,只瞒她是因早产体虚,哭声微弱。

他与妻子共栽下了那株白槐,而今因被雷劈过,不再生长。

黑罗刹闯入李宅行刺的那夜,李稷有所预料,他摆好棋子,将案上妻子常用的墨台与香囊收入前襟,再将官印盖上邱庆之的奴契,放于袖中,藏好火信。

出来时,他望着因没见到邱将军而失落不已的李饼,念及大夫最后一回上门诊脉,断定此子很难活过三年。

利剑刺入肺腑,杜子虚、永安阁、长生药种种,皆远离了李稷,他仅回想起妻子筠娘绿衣盈盈,自团扇后看过来的笑容。

他想,哪怕只有一刻,我也希望他活着,或许我们的孩子也能像是那株白槐般,置之死地而后生。

筠娘,我没能护好他,不是一位好父亲。

李饼的母亲酷爱吃汤饼蒸饼煎饼,新婚当夜李稷怕她饿着,买来各种饼摆在婚房。

可李饼有个小名叫馅馅,除了李稷和意外得知的邱庆之,没有第四人知晓。

邱庆之问此名何意,李稷说,因为饼没有馅,我与筠娘希望他能走出自己的道。

大理寺卿李稷在课业上待李饼极严,直到最后他仰看着哭泣不止的孩子,连句软话也来不及说。

官印滑坠,他想告诉李饼,一直以来你都做得很好,往后的这条路,未免太苦了些。

没有娘亲照料,喝药比吃饭勤的小郎君不好养活。

白日心绪大动,药也未按时服饮完,五十戒尺后,老毛病就发作起来,呕吐得厉害,倒空了胃只能吐酸水。

院里兵荒马乱,灯前人影憧憧,李福把要往屋里闯的邱庆之推出去,半大的小子手脚不知轻重,容易添乱。

邱庆之无处可去,知道不能挡在门前道,站在院里的白槐下踮脚向屋里望。

窗扉闭锁,烛火凌乱,李福在大声叫这个拧巾帕、喊那个取药丸,间或传来李饼自胸腔里逼出的喘息,细湿浮乱,听来长如河潮。

折腾了半宿才安静下来,眼见快四更,李福端着铜盆疲倦地关上房门,注意到院前的白槐下蹲着团黑影。

黑影猛地蹿起,居然是郎君新招进府的朋友,衣上露水痕深,真不知他在此闷不做声等了多久。

“你要是不困便同我去煎药吧。”李福心力憔悴,脚步沉重,走到后院抬起小间的门闩。

不大的伙房内浸透清苦,被人世的顽疾日夜喂养,填饱了每一口储药的壶罐。

李福轻车熟路地拣药煮水,邱庆之给他打下手。火苗澄亮,咕嘟咕嘟的翻滚声里李福打了个哈欠,不忘给邱庆之看药方。

但邱庆之不识字,李福就细数要几俩药几斗水,武火速煮后文火慢煎,再微火沸着等上几刻。

药材多而精,用的都是邱庆之没听过的方子,他仔细记下。

在奴隶营里不存在这样的治病,得病要么硬抗要么去死。

邱庆之自幼待在那里,眼里是梁上丝、耳边是虫啃木,生生死死,没有太慢的余地。

天不亮出役做工,午食是干硬的馒头和清浑不定的水。

水不能喝太多,频繁地出恭会挨鞭子,夏天出汗要好些,冬天则是最熬人的季节。

树硬而难砍,斧硬而生涩,漆味洗刷不去,日复一日被那红漆腌入五脏。

手上的冻疮反复,痛是其次,难耐的是痒,越挠痒得越凶,像是在被白蚁蛀食。

夜里,少年奴隶们挤在硬板大铺上此起彼伏地打鼾和哭泣,邱庆之幻听到放在耳边的手指里,传来咯吱咯吱的被啃咬的声音。

他忍耐着不去抓挠,枕着咬声入睡,梦到翌日醒来,双手就只剩下白骨。

他决定要跑,逃出这个地方。神都这样大,他不想永远被困在这暗无天日的奴隶营。

住在这里便是与死为邻,死对他而言能具体到每个细节:晃动的身体扑在黄泥地上,溅开尘沙土砾,裹于草席丢到乱葬岗,被野狗分食血肉、被鸟雀啄去眼珠。

这是比邱庆之大二十岁的奴隶的死,此人教给过小奴隶们在外谋生的路子,可以采药捞鱼、可以坑蒙拐骗。

邱庆之听完采药捞鱼就翻身要睡,那青年早听闻姓邱的固执,在他背后千回百转地叹:这种傲气可要不得。

此人被用草席子拖出去后,邱庆之给他合了目。夜里奴隶们大肆品评着死者,听说以前还是个富贵郎君呢。

但是贵如何、是贱如何,在奴隶营里,来处不再重要,去处才重要。

邱庆之不想再被人轻贱,他握住藏在旧衣缝成的枕下的刀柄,发誓这辈子绝不再被困于神都方寸。

天大地大他要替自己寻个好出处,做天下瞩目之人,纵然是死,他邱庆之也要死的不同凡响。

故而当李稷问他是否愿意留在李家时,邱庆之犹豫了。

奴隶营里多的是人情世故,他不去顺服并不意味着不懂。有李饼亮出的那方大理寺印,衙门必定详查,真被扭送至多是判个失手误伤,况且当罚则罚。

李稷是好人,但待他如亲人的话,邱庆之不会轻易相信。他不喜亏欠人情,讲究公平公正,想要闯出个顶天立地的坦荡。

李府有什么呢,只有个早慧但病病歪歪的小郎君,邱庆之告诉自己,这一步踏出就再难反悔。

可他不由向旁里看去,跪在身边的李饼正飞快地朝他点头,眼里盛满期盼的光彩。

像是奴隶营狭窄的窗外,那一枝葳蕤的白花。

驼云三月,莺飞草长。神都又一个冬天过去,邱庆之在这样的目光中,感到压在胃里冷硬的馒头被温水给泡软泡化,饱腹带来了无穷的困意。

他躺在这片烂漫的春光里,想着:李饼,真是的,看着你的眼睛,我只有说愿意。

陶锅柄烫,汤药盛在玉碗里散发着辛涩的苦气,光是闻着便舌苔惊惧。

邱庆之坚持要给李饼端去,黢黑的药汁里盛有他双手捧过的诸天星辰。

李福说先学着照料人也好,给小郎君做侍读还是做玩伴,都离不了要学这个,只是郎君不喜病色示人,需得问问他肯不肯放你进去。

邱庆之候在门外,夜阑风静,李福去而复返,对他说你进吧,但郎君精神不济,别和他聊太久。

迈过高槛转入内室,柚门在身后关闭,屋内炭火烧得足,行障隔风,帐幄留暖,烘着新换的软褥被盖。

床帐挂起半面,李饼倚在床头用勺子搅弄着汤药,转头对他说你来了,原本还想明日约你去曲江划船,但这下要被禁足到夏月,真惨。

除了唇色白些,邱庆之看不出李饼的病态,想起他说过自幼身体不好,不静养的话成年都难。

男子二十及冠成年,李饼今年刚满十五*。邱庆之径直坐在他床头,伸手用手背去贴玉碗,催促他快喝,不然凉了。

李饼道:“你帮我把床柜里的木匣拿出来。”端起碗一饮而尽,邱庆之见他一口口往下吞咽苦涩的药汁,自己嘴里也泛麻。

几息后药碗见空,李饼抿唇将苦味关在喉前,皱着眉指指那个木匣。

邱庆之打开来,居然是盒糯米包红豆的透花糍。

李饼压着反胃感用匣内的银筷夹了透花糍,刚高于木匣半寸,细致入微的李饼就发现邱庆之在盯着看。

捏筷子再向右侧挪了挪,邱庆之的目光也跟过去,左右来回,来回左右,邱庆之抬眼,注意到李饼在辛苦忍笑。

邱庆之劈手夺过他的筷子,把透花糍往这使坏的家伙嘴里塞,李饼被塞懵了,单侧的腮帮子鼓鼓的嚼来嚼去。

他含糊地道,你喜欢吃甜的啊,明日让伙房搞奶酪浇鲜樱桃,天再热就做酥山,就是化酥浇蜜,滴淋出山峦,配上时兴的花枝,置于冰窖几个时辰,解暑又美观。

邱庆之听得入神,粔籹蜜饵是不能常得的吃食,买渍糖人虽不贵,但算是不必要的享乐。

任何不能有助于生存的食物皆是额外的浪费,这是奴隶营里的存活准则。

说话间眼风扫过紧闭的格窗,白槐树的影子瘦挺纤长,眼里有点向往和歆羡。

邱庆之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吃下透花糍,和想象中一样甜。

没多久李饼果真昏昏欲睡,邱庆之默不作声退离,当夜仅睡了一个时辰,次日起了个大早。

奴隶营里不乏天南海北的杂学,邱庆之检查了那株白槐,万幸根并未损坏严重。

干燥的梗系要泡够水,修整余下的树冠好让阳光足照,树皮要修复,雷劈掉坏的枝条要伐去。

明日要去换刀,院里的砍刀太钝,像是怕伤到槐树,但若要活命,刀速要块,切口要齐,必经受痛楚。

邱庆之先料理根茎,忙到午后,李饼已抄了遍疏议,叫他来吃饼吃菜。邱庆之狼吞虎咽,吃的比昨日还多。

李饼看着他,知道他在忙什么,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脉。

神都里已慢慢传开李廷尉家的幺儿聪颖却短寿,父亲不乐意听到他讲自暴自弃的话,但到底是十几岁的孩子,还是会忍不住想问个明白。

李饼问,栽不好怎么办啊?

会好。邱从饭碗里抬头,肯定地告诉他,会好。

我教你写字吧。李饼突然说,从名字开始写,但心里想的是诗经里的鹿鸣之什伐木篇,伐木丁丁,字形简单,用来发蒙正合适。

岁暮天寒,李饼早起临窗,听到了邱庆之砍枝的响声,出自幽谷,迁于乔木。还有,他告诉他,庆之,是寓意很好的名字。

李福对邱庆之的印象,从裹挟我家郎君逃家的野小子,到这野小子还有点东西只用了短短五日。

五更三点报晓,鼓声唤醒神都,他已收拾得当地站在前院,按规矩要报行踪去向。

他说你们郎君早膳想吃阳春面,我去买,还要买新斧刀,要置办开春新气象。

另外,你们郎君的屋子凭几足跛会晃,我回来修,屏风该收便收,教屋子亮堂起来。

朝南的窗会飞柳絮就别开,三日后刮风,八百夜鼓前后炭要烧、水要热,巾帕茵褥勤换……

李福纠正他,什么你们郎君,是我们家郎君。

邱庆之将钱袋上抛,“啪”一下接住。

“对,我家郎君。”

李福啧啧称奇,这奴隶营出来的小子懂得多、学得快,放他出去一日日大有长进。

唯独这脸养不热,性子倔,嘴也闷,倒是在郎君面前会笑出个酒窝子,哪怕提起也会温着语气。

神都的行道多种槐榆,排沟坊墙,茶楼酒肆,冬阳正盛,邱庆之的目光在鞍辔和刀枪行前一滑而过,匆匆向着面铺赶去。

李稷会给李饼日常所用的银钱,禁足时便会对半砍削,邱庆之给李饼买的东西,是他想布置,还不足以往贵的买,但自掏腰包下来,头个月也没攒到钱。

时如流水,李饼仍常泡在书房读卷宗,邱庆之问过大夫,李饼的病要静养,但绝非完全不动,主要是要多睡觉、定膳食、解乏闷。

敲窗走窗的习惯在他正式入李府后也没全改,仿佛彼此的暗号。

李饼起身去开,推开这棂条花格窗后,春风拂来,驱散满室沉苦。

邱庆之得意的朝他晃在外探查到的线索,一手拎了包炸縋子,李饼接了过来,邱庆之便单手扶着李饼的胳膊入室。

邱庆之对李饼说,那老板的银笊篱果真失窃,你推断的没错,这案子到这里就能结了,还有,为了和老板套近乎我过午加食,真是撑死,你得陪我动动。

李福端了药来,听他们有来有往商讨着案情,片刻后,李饼噔噔噔跑出来问,蹴鞠放在哪里。

管家李福正往手炉里添炭,叫苦不迭,郎君你悠着点吧,又是爬树又是蹴鞠,这两日晴雨反复,受了风寒不好。

邱庆之就在帘幕后喊李饼:怎么,你投壶不敢同我比了?

李饼咬牙切齿想起昨日惨败,噔噔噔跑回去,硬气道:“比就比谁怕你!”

邱庆之坐在罗汉床上抬眼看他,论解乏闷,真不知是谁陪谁。自己这几日也过得舒心,夜里沾枕头便睡,不再讨厌下雪,奴隶营里朝不保夕的日子,竟是恍如前世。

这样的年纪,不论是放在贵府还是民间,正是痴迷跑马赛球下河上树,浑身有用不完的劲儿,哪里要计较个谁作主谁作陪,不过是少年挚友,结伴携行。

李饼睡浅眠薄,春末夏始的夜里不得安生,被蚊子叮得翻来覆去,常半夜起来读案卷。

邱庆之在白槐上抓知了,撞到里屋烛火擦亮,爬下木梯,秉烛去敲门,眼看着屋里暗了下去。

邱庆之听力极好,能想象到李饼在如何兵荒马乱地收拾卷宗,丢衣弃袍往床上钻。

他没好气地推门走进去,李饼已是欲盖弥彰地盖着毯子,闭眼假寐。

先前邱庆之抓到他三回夜里不睡,睡不够白日里便精神恹恹,前两次都被各种搪塞过去,这回好了,抓个现行。

邱庆之不同李饼客气,伸手去揉他的头,把那长发揉成个燕子窝,李饼被搓揉得直缩脖子,大喊你干嘛,蹬腿坐起来。

坐归坐,还顺手用软被裹住全身,邱庆之当他畏冷,刚要放下罗帐,被李饼拦住,“别,蚊子在里面,关上我能被咬死。”

李饼的体质有点吸蚊子,明明常年喝药身上气息清苦,同在屋里,这些蚊虫却专挑他叮咬,香囊帐子全不管用。

他撸高里衣的袖管给邱庆之看,七八个肿包,有的都快要被挠破皮。

邱庆之问他,你被咬就不睡觉啊。烛火澄明,照得李饼的眼里金光粼粼。昂啊,反正睡不着,不如看案子,李饼答得理直气壮。

邱庆之又气又好笑,搁下烛台,从窗台的盆栽上揪下两片薄荷,折返回床边,拉过李饼的胳膊,将薄荷叶揉碎了往肿包处擦。

凉丝丝的薄荷汁渗入皮肤,李饼说难怪你那么宝贝那两盆薄荷,我只在书里读到它有止痒的作用。

“怎么不种丁香,你牙疼时可以咬着。”

邱庆之说你闭嘴,扔了薄荷碎叶。边道知道你还不用,边让李饼往床里去。

先用棕拂子掸了帐子周围,再蹬掉鞋子小心地护着烛台上榻,将灯台放到床脚矮橱上。

邱庆之把李饼往里面挤,挑掉挂帐的银钩,周遭暗了下来,但烛火却显得更加地亮,将这四方帐染成橙子黄。

他双手两指间各夹了张老帕子,环顾四周,“啪”一声合拢双掌,摊开时手里的帕上已毙命一只飞蚊。

李饼刚做了个喔噢的口型,邱庆之又是啪一下,百发百中,李饼寻思他这射箭真没白练。

干脆侧躺下来,等着邱庆之扫荡蚊虫大军。

李饼半撑着头侧卧,靠内的墙壁上映出邱庆之的侧影,挺拔的鼻梁和冷硬的下颌。

……他长大了,李饼突然意识到,两年过去,邱庆之不再是那个脸圆圆的小少年,诗书淬炼了他的气度,武艺打磨了他的体魄。

闷热在牢牢盖实的帐内发酵,邱庆之确定没有飞蚊,吹熄了蜡烛,合衣往下躺。

他摸出支插在床隙里的羽毛扇子,给李饼一搭一搭扇着风。

驱蚊香囊里放了菖蒲香茅和艾叶,混着脉脉流淌的月下水纹波光,轻爽清凉。李饼就着微弱的银月光去看邱庆之,他的侧脸轮廓像是黑暗里的山峦,沉默而巍峨。

李饼油然生出无限的骄傲。这是我的,他想,我招他入府,我教他写字,以后要替他解除奴籍,眼睛晶亮亮地看过去,发现邱庆之正伸手过来。

李饼不解其意,邱庆之的指腹快要贴近他的耳垂,碰滑一缕鬓发,卷在耳下痒痒的,李饼抬手去拂,指节冰凉如玉石,磕在邱庆之的掌心。

看错了,邱庆之说,以为是蚊子。李饼点头,心满意足的合目。

李饼理想里的死亡正是这样一个春风骀荡的夜晚,不冷不热,听得到父亲整理卷宗的簌簌纸页声。邱庆之在修剪花枝,或是在天南地北的任何地方,但只要能共享这春风,便是与他共枕这一个漫长、寂灭的春夜。

那时的李饼还不知道,来日,他会送邱庆之从戎。在更远的以后,他还会扶父亲的灵柩离都,雪与纸钱纷纷而下,不见故人,然后,他就要死在那片冰天雪地的荒野中了。

04.

邱庆之拍去肩上的雪粒,站在行障后晾掉凉气,四折屏中画的是青黛的群山和高飞的北雁。

沉疴旧疾在冬日如同受惊的稚兔,胡乱地冲撞,邱庆之煞费苦心,在春夏将李饼的身体养得渐有起色,可秋冬后哪怕是场小风寒,也会被打回原形。

如此周而复始,李福都难免气馁,邱庆之倒是未有半分的不耐。

期间最凶险的一次,是李饼十七岁的冬天,大病一场,来势汹汹,宫里的大夫都叹气摇头。

李稷告假回府,院里的家仆均红了眼眶,束手无策地杵在树下,李稷来到卧房时,正看到邱庆之固执的在给李饼喂药。

昏迷的人牙关紧闭,邱庆之单臂托住李饼的后颈,使他支起上半身,用力捏住他下颌,往齿隙里慢慢地送去汤药。

这少年低垂着头,盯着一点点倒入的药汁,握瓷勺的手出奇的稳,没有洒出去半滴。

因浑身紧绷且低首,脖子后突出了截骨头,在李稷看来,这茬硬骨像是顶着他儿子的命数。

李稷大恸,疾步过去端起凭几上的药碗,邱庆之抬起头,眼里红丝弥漫,如同负隅顽抗的残兵。

少年沙哑道:“李管家已备好了灌汤药的软管,或者我来对口喂他,大夫嘱咐过,今晚不能吃不下去,也不能再这样烧了。”

李稷帮他扶着李饼的背,低低唤李饼又唤馅馅,问他,你要撇下父亲和你的最喜欢的玩伴吗,你不是想考大理寺吗,不是还要替某某申冤吗,话到后来几乎难以为继。

汤药喂尽,邱庆之身上出了层薄汗,屋里地龙烧得旺,炭炉里积着雪白的霜灰,埋着挣扎的火星余烬。

李饼在半夜醒来,额上覆着的凉浸浸的软巾滑到了枕旁,邱庆之猛地惊醒,着急忙慌地探他的体温。

李饼问他,你怎么在这,嗓子哑得不成样子。邱庆之定下心,下床去给他倒水,温热的水流入喉,好似才换回口活气。

邱庆之要再上来,李饼不让,邱庆之不和他商量,直接钻到被筒里,速度快到没放进半丝冷气。

当初从奴隶营跑出来,我身上都馊了酸了,也没见你嫌恶,邱庆之说着催他让出半个枕头。

李饼问睡几天了,想往里拱出点地方来,结果被筒裹得紧,根本挪不开。

两天多,邱庆之按住他不让他乱动。

前半夜李饼烧得失温,浑身滚烫还在喊要加盖被子,邱庆之知道不能再砸盖棉被了,否则有堵气的风险。

于是他索性脱了外袍,穿单衣钻到李饼身边,环住他充当起人形的汤婆子。没多久李饼体温骤降,邱庆之只觉怀中骨凉,仿佛拥着的是段严冬冰凌。

邱庆之感到了绝望,他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他空许了李饼的期待。望着帐外隐隐的明月,假如此刻神佛显灵,邱庆之愿意去拜去跪,去信一次从来不曾寄托的虚妄之谈。

神佛从来没有看到过奴隶营里的自己,但他求祂们来看看怀里气息微弱的郎君。

你吓到了?李饼问。

没有。邱庆之道。

砰砰的心跳撞着潮热的掌心,李饼想告诉邱庆之,没有什么好怕的,他在五岁时就意识到自己与别人的不同。

喝药比喝水还自然,他读到的第一份卷宗便是命案,他自幼与死朝夕相伴。

李饼惯于病痛慢慢地蚕食掉他,但躺在同个被筒里的邱庆之有点过份的暖和,撬动着他固若金汤的释然。

在外人眼里,李饼是聪颖有教养的贵府郎君,但此刻他委屈的像是被抢走了饴糖的小孩子。

他浮软的手足贴近热源,获得足够的勇气,轻声道:“我或许不能习武了。”

这场大病来前李饼的武学便跟不大上,他听到武学师父与父亲讲,李郎君练练防身拳脚就可以了,这样的体质苦练反倒有损害,邱庆之是根好苗子,但他是郎君的侍读,不学便两人都不学罢。

李饼迈出屏风,对师父和父亲抱礼道:“邱庆之要学,他不仅是我侍读还能做侍卫。”

李稷没有反对,偶尔还会亲自来教邱庆之武功,李饼则慢吞吞地在体力许可的范围内学剑。

然而这次病后,李饼有所预感,他怕是连剑也拿不得了。

李饼道:“你替我好好练,来日当个将军。”邱庆之说好,在暗里捉住李饼的手,比划了个挽剑花的动作。

不练不意味着彻底放弃,邱庆之道,你还是要学剑的劈砍格崩刺,要学近身拳脚的招架和反制,可以不上手但不能不懂,我们用笔、用短木刃、用慢速皆可,我要教你见招拆招。

这不纸上谈兵么,李饼笑道,邱庆之便道:“习武并非是为建功立业,而是要保护重要的人,在更厉害的护卫来前,最重要的是你自己。”

邱庆之给李饼指了条武学道路,自此后李饼学武真就专心去攻克拆解招式。邱庆之与他在桌前推手比试,李饼从次次被重重压掌在桌,到能借力打力地格挡。

他的剑术几乎是师从邱庆之,略去花哨的步骤,仅为挑开敌器或直取要害。

流亡的三年里,李饼捡起了这些武学,融入了猫的轻盈和威慑,八年后他再次握起剑,用的仍是狠厉的劈扫和下刺。

但彼时的李饼意料不到此后种种,他点着头伸出条胳膊,凭借月光看清手腕上系着的彩绳。

红绿白蓝黄,是五色长命缕,刚才被邱庆之碰到垂绳,要不然都不能被发现。

今年端阳节他和邱庆之去看赛龙舟,李稷未反对,神都的男女皆在五月初五盛装出行,人潮涌动,热闹非凡。

衣上涂满桐油的丁夫卖力地划动船桨,鼓点和号子震动大地,李饼和邱庆之在岸边的彩楼上观赛。

龙舟冲过驿楼牌坊时,少年们激动到乌梅浆碗都要扔掉,满头大汗地拍掌欢呼。

神都的赛龙舟阵仗再大,也比不过江南的地利,听闻那里才是千舟竞渡,李饼向往地说以后有机会定要去扬州看其盛景,邱庆之亦有些憧憬。

他们下了彩楼,两道多卖艾草榴花、雄黄酒和长命缕的摊贩,吆喝的话亦讨巧,邪佞不侵啦长命百岁啦,邱庆之卷走李饼的钱袋子去买,回头还要把兴奋过度走不动道的李饼背回去。

近李府时,李饼已在他背上睡得迷糊,被他捧在怀里的东西松散开,艾草深碧,榴花欲燃,簌簌垂在邱庆之的鬓边。

少年们立于黄昏前的影子紧紧贴合,若合而为一的树木主干长出新枝条,缀叶结花,生机盎然。

邱庆之突然奔跑起来,李饼被颠得半睁开眼,邱庆之喊道:“看!是猫!”

歇山顶上窜过只狸奴,是白身黄背的将军负印,这猫身手矫健,迎着晚霞奔跑,邱庆之便追着它去。

最终狸奴停在顶脊尽处,昂首挺胸,威风的像是脊兽。

李饼大笑说这好像你啊邱庆之,邱庆之哪里猜到李饼会有这种联想,当即顶回去道,像你吧馅馅,李饼猝不及防听到这两字,脸腾一下便红了。

他一手箍住邱庆之脖子一手按他的脑袋啊啊大叫,邱庆之笑得打嗝,背着李饼踩着暮鼓迈过李府门槛。

跑动的步子要大要快,仿佛世间诸多烦恼都追不上,云霞烂漫,属于他们快活的少年时光,像是才刚刚开始。

当时长命缕李饼戴了几日应个景便摘掉了,而今再度系于腕上,见微知著如他,如何不能窥得邱庆之在他重病时的绝望。

李饼的喉咙里像是堵了团湿棉絮,却只是晃手问邱庆之,这是干嘛啊你。

邱庆之把他的胳膊塞回去,静默半晌,将他合抱住,耳边的吐息规律悠长,他这才后怕般道:“李饼,你真是要吓死我了。”

旧忆翻涌,世事变迁。

夜里扶灵的队伍宿在几近废弃的驿站,二更天刮起大风,李少卿独自同柏木棺居于一室。

他将窗推开指宽,外面的天是香灰霜色,快要下雨了。

潮湿的空气让猫不想动弹,他有点想念软床和干燥的被褥。

前大理寺卿的郎君回神都后,吃穿用度安排周全,又有陈拾的照料,李饼以为他都快要忘却那草行露宿的三年。

不知是因邱庆之在此,还是年年春油如故,雨水来前,那段东躲西藏的日子仍会自骨骼里被唤醒。

他在外两年,前年现于籍贯地,前六百余日月,无时无刻不提心吊胆。

想当初自荒郊野岭复苏,身体轻盈得像是片芦草,手脚不再浮软乏力,李饼仓皇地起身去找父亲的棺车,仅寻到两道车辙和凌乱的血迹。

李饼在一块暗红的血渍前站住,捂住腹部蹲下去,彼时他太想看清来者面具下的脸,直到被重重地踢开前,都没有去管那柄尽数埋入血肉的利刃。

而今判断,那刃刺得至深,仿佛断在肚里,腹内凉意尚在。

濒死的恐惧摄住李饼的神智,他僵硬地抬头,高远的天空有孤雁徘徊,他死前所见亦是如此天白雁远。

死前、死前……李饼不知所措地向四周张望,白芒野凄清无际,东南有细细流水声。

他跌跌撞撞地向那里奔去,心里突撞着某种诡谲的预感,越跑这预感愈强。

直到靠近半冻不冻的小河川,李饼极力想要稳住急促的吐息,这并非是因劳累所致的气喘。

擅推断的他清楚地意识到,以往这副孱弱身体不可能跑这样快,他怎会听得到这么远的水声。

大理寺不信鬼神怪谈,此刻除了鬼神别无他解,李饼突然极度畏惧于面前这条能照见影形的的河流。

如若踏出这步,便会万劫不复。

冷月高悬在天,许久后李饼强自定下心神,父仇未报、真相未明,纵然化为厉鬼又有何妨。他来到河边向前探身,冰面被冲得半破,流水滞缓,清晰的如同镜鉴。

待看清其中倒影后,李饼没有自以为的那么镇静,他嘴唇颤动,喉头滚出声猫啼似得悲鸣,腿软地朝后跌坐。

他抖着手按住眼睛,指缝间金黄的竖瞳尖如银针,极度紧张下竟慢慢摸到满手柔软的毛发。他再手脚并用地爬回河头,冰川下有张狰狞毛绒的猫脸与他惊惧对视。

寒鸦自芒野高飞,李饼抱着头紧紧蜷缩下去,感知不到五指存在,两团猫爪里伸出锋利的指甲刺破麻衣,所发声息亦如野兽低浑。

这根本就是个妖怪。李饼几乎当这是死前的噩梦,不知生前犯下哪等滔天大罪,要受此家破人亡、沦为山妖野怪的惩罚。

难以载负的痛苦惊惧猝然抽走他的神志,李饼昏厥在了河岸边。

再度睁眼时,天地广阔,芒草高可参天,白羽的水鸟正试探着啄他尾巴上的毛。

睡醒后亲友俱在的幻想破碎成沫,他在水鸟漆黑的眼里,看到了只灰扑扑的长毛猫。

核明身份的公验和日志散落在蓬草间,朔风吹得纸页哗哗作响,白毛狸奴愣了良久,慢慢将其收拢凑齐。

指爪勾不住纸边,阻止不了它们四散乱飞,唯有趴着用肚腹压住,李饼蜷伏成团,毛绒脑袋埋在前爪间。

渐渐书页上晕开大滴水渍,稀开被刺时渗在日志上的重重血斑,水鸟薅去他几撮毛后振翅低飞,拍掉羽衣上的雪粒。

午后雪势转大,将其淹尽,直到暮色四合,李饼站起来抖了抖身体上的覆雪。

他垂头耷耳盯着那堆纸半晌,张嘴咬住两沓薄册,将其拖出了芒草荡。

大理寺卿遇刺案草草了结,神都皆传他丧父后须发皆白命不久矣,如此情形杀手仍要拦路来斩草除根,个中必牵扯甚广。

他尚不知是何人因何要灭李家的门,这仇该向谁报,暗潮汹涌下又藏着怎样的秘密。

李饼费力地叼着册子,沿河走在背向神都的方向,漫天大雪,孑然一身。

那时,他不知曾有人来过,守到他将要苏醒才匆匆离去。

而那些收敛起的剧痛和千言万语,那些少年绮梦,皆撒在了白猫深一脚浅一脚的足印里。

三十里一驿,路这样长,仿佛每走出一里,便是走过一生。

荒郊的庙宇是俗世的疮瘢,晴朗时结痂生硬,雨雪气候里重新被撕开,流出贫瘠的脓汁和无休止的咳喘。

这样的鬼天气,要找到间足够挡风避雪的空庙,算是艰难事。

李饼此时就躲在这样空空的庙宇里。

红泥的神胎剥落了衣彩,眼窝里结有薄薄的冰霜,他抱缩在香案下,脊背紧贴着墙壁,无法忍受高台上塑像的垂怜。

妖怪是要被禳灾的存在,暴露在其冷峻的注目下,会犹如被盐水鞭挞。

他惊吓走了庙宇里原本的留客,那里面,有想要来喂他碎饼块的小孩子。

四五岁的小姑娘的手冻得皲裂,鲜红的伤口里有腥香的血,他在她面前失控地变化,忍不住去闻那些红肿的裂口。

所有人都尖叫地逃出去了,唯有这孩子的母亲嘶吼着撞过来,力道之大,令人难以置信迸发自她干枯的身躯。

她扑在半人半妖的身上,压上所有的重量,但那也非常得轻,李饼只是想挣开她,却不曾想会把她掀得那么远。

妇人重重地摔在地上,大喊着小徊,你快跑,快跑啊!

她爬过来挡在吓呆了的小娘子跟前,见妖猫暂未扑食,似听得懂人言,当即跪倒在地磕起头。

分明已惧怕到浑身打颤,竟是能再膝行向前,卷起袖子露出淤青的手臂,伸着递到妖猫尖利的牙前,哀求道:“你吃我吧,求你放过我儿,求求你!”

妇人身有宿疾,惊惧交加下歪倒在地,那吓傻的小娘子倏然扑向阿娘,煞白的脸哭出团团嫣红,她大叫道,大狸子不要吃我娘亲,号啕起来听不进任何的话语。

李饼想要解释,话亦难言,他看着她们,咬住下唇向后退了几步,坐在地上,发出一声轻轻的:喵。

喵喵,他用爪子挠着耳朵,模仿着以前见过的狸奴的动作,喵喵,掐着嗓音让那叫声更软更轻。

这里的流民大多是居无定所的奴隶,邱庆之说过,对他们而言,人比野兽要可怖。

世人就是这样,在有限的选择里打转,而李饼知道,不像人、不像兽才最是怪诞,这张脸不是人,那便做兽吧。

小娘子盯着他,想起那只她原本养在院子里的黑狸子,竟是冷静下来,白着脸道:“狸、狸子,我们打个、打个商量,你偷偷吃掉我,再告诉我阿娘,我跑掉了行吗?”

半人半狸静默了片刻,凑了过来,她闭眼缩着脖子像是待死的野兔,却是没有等到獠牙的撕咬。

毛绒热气拂面,像是她抱过的货真价实的大胖狸奴。

小徊睁开眼,粉色的肉垫托着她的手,放在了大狸子自己的头顶,他歪着头喵喵两声,高于人的体温顺着簇拥的软毛传了过去。

这丫头鼻子上还挂着泪珠,红肿的手却不自主抚顺起那捧蓬松的毛发。好舒服,她摸了会儿,怔怔道:“大白猫,你也找不到家了吗?”

……喵喵。

小娘子的防备心重,但这只会直立走路的大白狸没有再给她带来恐惧。

大狸子还帮娘亲铺了草垫,给她塞了银子,也许是只好猫。这个年纪的小孩子体力有限,到时辰便困,李饼开始尝试主动变化。

试了几次,终于从大狸子变成小狸子,让她能枕在软乎乎的肚子上。

当夜,小姑娘梦到自己趴在巨大的白猫背上穿云而行,俯瞰整座神都,天地万物盈满胸膛。

翌日清晨,她在别处的道观里醒来,娘亲正在向救助她们的道长道谢,说起昨夜似梦非梦的经历。

李饼耗费九百日夜学做猫,亦煎熬九百日夜重新学做人。

他不再是大理寺卿的幺儿,神都闻名遐迩的妖饼,他是自生息尽绝的李宅游荡而出的亡魂。

他暴躁得抓着浑身的白毛,簌簌的银丝坠在雪里,被吹得四散飘零。

自神都发出的寻人告示如肆意生长的野蔓,张贴在各道州县。最初的两个月里,李饼惶惶不可终日,草木皆兵到有屋不敢住,有榻不敢躺的地步,听到铿刃声便要奓毛。

他做人时要东躲西藏以免暴露行踪,做猫时遭狗撵挨棍抡,哪怕留下银钱依然被店主当成畜生偷食,他有力气,但不敢反击,他怕杀人。

翻过菜堆、睡过屋顶,蜷遍了沿途的墙角桌下,逼仄的犄角旮旯才能给他带来安全。

但没有什么是不能习惯,哪怕是痛苦,强迫自己适应当妖后,李饼发觉他的身体远胜从前。

飞檐走壁,拳脚刀剑皆能练好,对形态的变换亦逐渐得心应手。

李饼正式开始查案,查他自家的灭门案。

根据记忆里在秘阁和父亲书房里读到的卷宗,探查灭门案背后的真相,网罗起所有可能有关联的官员。

指甲在沙地上划拉,李饼用尾巴扇走了只想同他亲近的大橘,将官员图越画越广。

写到武官行列的金吾卫时,他烦躁地用前爪刨花了那个名字。

两年后,李饼回到神都,他趁夜潜行过城头,夜幕下猫影飞掠。

突然,他蓦地停住,如有所感般抬头。

一道火光冲天而起,在漆黑的夜空,炸开了缤纷绚烂的花盏。

今夜,竟是除夕。

他的生辰在年前,已经忘记要去过了。李饼蹲在高高的屋脊上望着满城的火树银花,久久无法离去。

往年的除夕前,李宅内要洒扫清洁,剪纸挂灯,父亲自宫中带回赏赐的彩帛和吃食,居于室内整阅书阁,此期间不会考查他们的功课。

西市东市满是盛装华服的娘子郎君,琳琅满目的新年新物,李饼和邱庆之从早到晚不闲。

上香祭祖,写桃符,启封屠苏酒,还要掐着时辰出门看驱傩,各门院里的庭燎大火烧红半壁天。

有一年,李稷给两个孩子备了几件厚实的冬衣,有两条裘袄外覆羊毛,摸起来软软滑滑,上身显得有点圆润,只在家里穿着。

偶尔他在廊下会望到两个孩子穿着这新衣,蹲在地上扔竹节炮,玩累了就坐在廊前吃五辛盘,发散五脏郁气。

辛辣的五种菜品整齐地码在青碟里,看着神清气爽,但吃着表情狰狞。

邱庆之吃到蒜脸就皱成一团,不停往嘴里放饧糖,还边用筷子夹起翠绿的芫荽,李饼闭着眼睛闷吞。

他们挨得近,从背后看去,圆乎乎雪白的两团,你拱我我拱你,像是两只团成球的猫。

除夕夜里要吃饺子要守岁,李饼放过竹炮后便困得不行,靠着邱庆之顶着精神,后半夜索性躺在他腿上。

邱庆之往火堆里扔剩下的空竹,噼啪的金光在一刹划亮夜色。细数着明日年初一要早起挂祈福幡,要准备交默写的功课,晚上戌时要等舞狮的队伍,李饼说只想睡到四鼓。

神都的烟花绚丽到足以照彻天穹,放得很快,李饼看着开谢转眼的烟火,有点怅然。

邱庆之对他道:“我每年都听到烟花响,但第一次看见烟花是在奴隶营里。”

那年漆工人手不足,累的差点死在那了,下工躺在草垫子上时,听到砰的一声,天空被点亮,还以为是过年。

于是心里打定主意,好歹要挺到新岁。

李饼默默点头,听邱庆之继续道,后来才知道,那不是烟花,而是大理寺的火信。

“所以就算是开得很快,也照过我一生。”

他摸摸枕在膝上的李饼的额头,垂首贴在他耳边,低声道:“李饼,福庆初新,福禄延长。”

院子里,有个爱唠叨的李福正喝着花椒酒,两位教文修武的先生回家去团圆了,烧菜阿婆在煮夜宵,洒扫的女使好笑语,戴着新绢花抱着毯子,准备给他们送,李稷放下狼毫,握着筠娘的香囊推开窗。

后来他们都死了。

烟花开满神都上空,行道的槐枝间仿佛结出彩花,邱庆之与李饼分道扬镳,白猫在高高的屋顶上仰头,唯有这烟花如旧。

再而后,大理寺里烟火升腾,邱庆之未完的话里有句深恩负尽,李饼百年来,死生师友。

05.

神都的春天仿佛是场盛大的欺骗。在这样的季节里,悬而难判的案子屡见不鲜,采生折割案破,孟春时陛下祀谷于明堂,迷雾重重,百官必经朱雀门。

明镜堂在天降大锅里收拾起精神,驱车赶马地与巨大的阴谋撞了个满怀。

车辙撵过鲜嫩的虚妄春花,榨出浓稠的血样的汁液。

彼时,中原乡音的小伙惦记着雪白的大狸子,王子的杜若尚未冒苞,主簿的乌云和司直的命格无形中较着劲,昔日斥候在备着清明给战友烧的纸元宝,还有许多人尚在宿命的刀头下大喜大悲。

李饼设想过该如何与邱庆之重逢,真到了面前,却只能道声回避。

夜里宿于旧居,深埋在底的回忆如泥土中的种子,向下顽固地扎根、朝上奋力地生长。

在这卉木萋萋的春日,像是冰川解冻那样自然。

李饼曾给邱庆之去信,战场信件抵达不易,丢失是常事,但他以为抄上二十封总有能收到的一份。

战事紧急,驿站里和马匹上,失散着大把大把来自神都的思念。

二十封信,过阴山时余十四,渡黄水时余八,抵达边陲时余五,至子墟余二,到黄沙峪仅剩下了一封。

但那时骁字营的邱庆之已独自离军,他没有读到。

信里写着,等他回来,李家便给他解除奴籍。原是在出征前便要解,邱庆之说英雄不问出处,他要用原原本本属于他的身份拿到最高的军功,李饼没有坚持。

一者这是邱庆之的傲气,二来他听同样揭征兵子墟檄文的临户娘子说,征战沙场固然要有出生入死的勇气,但亦要给他们一个能回来的盼望。

那伴着临户娘子的青年憨头憨脑地许诺,回来便抬大轿娶她,她笑道,你若回不来我便嫁与某某阿兄了。

没有多少人知道这场征伐里另有隐情,春闺梦里,无数将士性命填出的是长生的骨血。

李饼继续写信,写等他回来要给他补办加冠礼,邱庆之的生辰在年头,出征和满岁仅差这两个月而已。

他写道,我父亲会给你主礼定字加冠,你要记得回来,当不成将军,好歹人囫囵回来也行。

后来大理寺给员外郎的妹妹办及笄礼,李饼为她别上银簪,他想告诉她,你是大姑娘了,但偏偏不忍诉说。

所谓的成长,更像在不断地散场。*

李饼自己亦未等到加冠礼,事后回想二十生辰那日,他正化猫私渡关津。

他不写身体上的病症,自去年霜降后便彻底不大好了,始于四年前奇迹般的回转终是要有个期限。

邱庆之出征前他便在咯血,李饼没告知旁人,私下里去请了大夫,太医院的医官诊脉后良久沉吟,道若是好生将养尚有几载春秋。

李饼坐在四溢的朝霞里发愣,并不觉得害怕,唯独想着,相处的时日怎么如此之短。

送邱庆之出征的前夜,酒辣心浓,李饼喝得有点醉,话在舌上打结。

他知邱庆之的抱负,金麟岂是池中物,于是只是道天大地大,别被困在李家。

翌日他目送邱庆之远行,视野漫漶,胸腔内涨满潮水。

回到空寂的书房,李饼看着那把镶有琥珀的匕首,暗想着先活过来年冬日罢,兴许还有机会与邱庆之看看烟花。

重回神都,陈拾坚持要帮小环找家人,背着竹篓的青年眼神清澈如雪山下的湖泊,他说女大十八变,如今家里人怕是认不出来小环了。

拨浪鼓犹在,尚不识字的陈拾不知,这句话亦叫做物是人非。

李饼想起他趁着精神好偷偷去看庆功宴上的邱庆之,少年将军俊朗挺拔,凛凛夺目。

可自班师回朝,他便在刻意与李家疏远,同朝中各路官员结交要好,其中不乏李稷的政敌。

李福听闻了些市井传言,气得想骂人,那时候李饼就想要个解释。

他不相信邱庆之会被权势迷住眼,但总是碰不上他,去到金吾卫和邱府均被门阍客气地请走,说来日将军得闲会亲自登门李府。

直到黑罗刹来的雪夜,他都在等这个登门。

大理寺的火信冲上漆黑的天际,他想,就算护卫皇都的金吾卫不来,邱庆之也会来。

可等到金吾卫赶到,已是满院横尸,李饼自迷沱沱的雪幕后将寒衣铁甲的邱将军来望,看不清他的神情。

铁衣铿锵,邱庆之没有留下半点言语,转身便走。

此后大理寺卿灭门案里,邱将军始终保持缄默,李饼一封封写信上折请求重查。

夜里呕血伏案,霜白的长发沾着斑斑殷色。

昔日与父亲私交甚好的杏林圣手为他开药,说再如此摧心伤肝,恐难续到开春,李饼听罢惨然而笑。

他翻出父亲的钱票从柜坊取银两,买来几位仆从协理丧事,用的是远高市面的价格,罕有人再敢来李府做活。

商谈数日,胆大要钱不要命的几人随他扶灵出城,其中一个索取重金,会在将来替李饼落棺填土,然而到底没能成全。

李饼亦未料到,他与邱庆之的关系,会变成满朝朱紫的一员,仅此而已。

陛下的圣寿宴席上观乐舞、听筚篥、赏傩戏,浓郁的彩绸下李饼始终看不清邱庆之的面目。

金吾卫处处与大理寺为难,李饼反复对自己说,没有谁是不会变的,正如人也可以变成猫。

邱庆之的箭术极好,百步穿杨,李饼从未想过,他的箭矢,有朝一日会对准自己。

在皮肉自愈的痛痒里李饼想,被镇纸打下房梁不要伤心,被连射两箭他不伤心,被捆着审他不伤心。

他还是不想相信。

嫌疑有三,永安阁,一枝花。

……邱、邱庆之。

他不想相信。

不是因为那熟悉到仅凭眼神便能通透的默契,不是因为邱庆之为救他重伤昏迷,李饼仅是拒绝承认,邱庆之不会是旁人口中的样子,他不会因利益而改变。

李饼真正的伤心时候,是在邱庆之带人马围困了李宅后。这里是他拥有的关于过往痕迹最后的所在了,不该被随意践踏。

否则要如何锚定李饼这个身份,该如何证明自己曾经以人的立场,活着与邱庆之相知相离。

院里的白槐养得再好,从没有开过花,偏偏是此地,邱庆之踏着料峭的寒气,闯了进来。

李饼对邱庆之道,朋友两个字以后不要提了。他难过到了极致,亦想要逼他和盘托出,即使到这样的地步,他还是想问个为何。

邱将军。李少卿。

多么生疏的称呼,官职背后,那些少年侠客行,那些交付真心的信任,那些难以言说的情愫,仿佛皆是妖猫卧于春草下的一场大梦。

被射翻下屋顶,被满街搜捕,被村民准备用网子罩时,李少卿都不后悔,都不想恨他。

仿佛恨了邱庆之,便是恨着那个爱他的,作为人的李饼。

李少卿在心里咬死邱庆之一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把柄在一枝花,或是品阶更高的权贵手里,他是要保护什么,而不是谋求什么。

奴隶营旧址前,邱庆之在城头挽弓搭箭,李饼质问他,就这么忌惮他的把柄吗。

可直到邱庆之死前,李饼才真正知晓了这个把柄的真相。

从始至终,都是自己,只有自己。

邱庆之找到风生石的刹那,竟无法自制地回顾了下此生,实在长得有些煎熬。

身体里呼啸着对鲜血的渴望,但随之他想起李稷亦未能送至的书信里,写来日若有不测,恳请你护我幺儿性命,再想到珠帘后女皇深不见底的棋局。

复又想起李饼跪坐雪庭中,白发披散,望着他的那一眼。

那是邱庆之不愈的旧伤,此后九百日夜,只有用泡过的盐水布匹将其裹藏,渍痛着伤口,掩盖着淤青,直到皮肉渐死。

可只要揭开裹布,发白的肌理皱成岁月,碰一碰,还是会流出汩汩猩红的血来。

探子来报,黑罗刹得到新的指令要斩草除根,大夫笃定李饼如今的身体挨不过开春。

邱庆之挥退了暗哨,北屋外风潇雨晦,不见半丝光。一枝花自竹卷帘后现身。

你要怎么办呐?他悠悠道:原来你找我是为了这个,我可以救他的,你见过我的本事,但你这样不信神,神如何帮你,这样吧,你求我,我虽不能保他不死,但能担保他活。要是你不——

求你。

一枝花眨了眨眼,他没有反应过来,呐呐道:甚么啊你方才说甚么?

邱庆之朝他正坐,双手自两侧平齐交叠,拜身而下。

分明是花狸子提的要求,真被求了,一枝花脑子又一片空白。

邱庆之的傲气一枝花见识过,这样的性子,怕是被抽骨挑经也不会服软,脊背能挺直到寸寸断裂才罢休。

可而今他大拜于一只妖怪。

邱庆之拜罢,直起身,双目冷肃道,信守你的承诺,我要李饼活着。

然而邱庆之没有算准,这个活着,不是人的活法。

当夜他自神都荒郊折回永安阁,寅时的天伸手不见五指,邱庆之执剑走进金碧辉映、灯火如昼的阁内,却终于认清了一个事实。

原来他从未逃出过奴隶营。

一枝花救了李饼,亦害了李饼。不对,邱庆之向永安阁诸位回报着消息,心里想的是:邱庆之,是你害了他,是你把他变成了那副样子,你自负自大,以为有万全把握能保全李饼,而今却是李饼尝到你傲慢的苦果。

兜兜转转,他回到了黑黢黢的方寸之地。李府五载,倒像是幼时将死前,望见的大理寺火信。

金红的火星子落满他的全身,即便烙烧到骨骼里,也要被紫服掩埋。

邱将军该是蝇营狗苟的武将,是双手肮脏的佞臣,此后行事,亦真的做到步步为营,李饼之外,邱庆之想要的没有得不到。

二十余年,他有过许多心愿,想要活下来,想要比李饼长得高,想要建功立业与他比肩,想要他活着,最想要他好好活着。

女皇原本看重这位朝中新贵,永安阁来探他的立场,奴隶出身、心高气傲,他坦荡地展露着狷狂的野心,永安阁几番周旋,决定朝他开扇边门。

他正式取得阁老信任,踏入这场阴谋是日黄昏,薄雾冥冥。指甲盖大的风生兽骨磨粉融于酒水,倾倒于华贵的玉盏。

所谓同谋,便是若有日东窗事发,谁也休想脱身。这是恩赐,亦是考验。

阁老道,若能抓捕一枝花,此后你与我等共享万载长春。

邱庆之摇晃着琼浆,一饮而尽,喝着这盏酒,就像是在吃李饼的骨血,此后一步踏出,他再没有回头路。

兽骨可永葆青春,是为药引,兽血可续命不死,饮之则不能断服人血。邱庆之大抵预感到,来日凶险,他很可能将完成万载长春的全部条件。

所以当一枝花用得意的神情告诉他,在李宅中暗箭昏迷后,是他用血来喂活他时,他不惊讶。

可连这所谓的子墟神明都怕他暴起伤人,边比划着边向窗边退。

花狸子不忘笑他昏头,李饼又不会死,你挡上去算是怎么个道理。

邱庆之知晓李饼不会死,但世上很多事情本没有那么多道理可言。

譬如惯来极度理智的邱庆之保护郎君几乎是种本能,譬如世上有个词,叫关心则乱。

所以哪怕是再来千万次,他也会冲上去将跌落的李饼接住。

邱庆之的平静超乎一枝花的意料,同时金吾卫下属来报,大理寺少卿被来仲书私自囚困。

邱将军披衣起身,抓过弓箭,命人自马厩牵出一匹千里驹。

一枝花跟着他暗中观察,看到邱将军误射李饼时,他几乎想要发笑,然而等邱庆之再搭箭上弦,花狸子笑不出来了。

“喂,你分明知道是他。”一枝花蹲在陶瓦上朝扑空的邱庆之喊,邱庆之看了他一眼,道:我想要的,不择手段也要得到。

谎话!一枝花嗷叫,那你怎么舍得放他走三年,妖怪要被关在笼子里啊!碧绿的双瞳里有自虐般的嘲弄。

邱庆之不再搭理他,放下长弓,从来拉弦稳如山岳的手在袖中攥出血珠,不被察觉的在抖。

他答应过李饼,当不成将军不回来,是他食言,邱庆之其实没能回得来。

他死于那夜的大雪,死于万载长春的兽骨,死在那枝冷箭下,唯独不算是死于克制风生兽的这柄匕首上。

长生,他无法忍受长生,那简直是在践踏李家上下包括李饼在内的三十六条性命。

更无法接受人血,他见过永安阁老寻血时的状态,形如失去五石散的疯子。他邱庆之一生没有怕过什么,但实在害怕李饼看到自己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已如此不被喜欢,便不要再更厌了。

大理寺明镜堂生死与共,邱庆之手里有李饼身边所有人的来路背景,那个被保护在李宅里的郎君,亦开始庇护旁人。

或者从小李饼对人世的疾苦便有着种不忍,他困顿在死生离别里,大理寺掌天下刑狱,他又有机会读到太多同样困顿其中的生命。

天赋和聪颖,以孤独和共鸣,令他难以完全袖手旁观。可越是接触得深,他越会被无瑕洁白的事物所吸引。

三年流亡,李饼见识了世间种种不堪与丑恶,依然会笃信但行好事。

他极力保护着大理寺明镜堂的众人,其中那个陈拾,邱庆之知道他们总是结伴而行。

明明连最简单的审讯也通不过,可这青年暴.露李饼所在的同时,那双眸中的焦急和关切,恰是如微风徐徐过清澈的湖面。

李饼有新朋友了,偶尔,邱庆之会有点羡慕。

他们可以爽快地叫少卿叫饼爷,含着不加掩饰的关心。他也想要,想去明镜堂任职,想照顾那只漂亮的白猫,给他做鲫鱼、黄鱼、鲈鱼,还想让李饼不再离开自己的视野。

邱庆之有那么多想法,到头来只是在火信升空后赶到,扼断可能靠近真相的线索,做个只想着升官发财的小人。

他厌弃黑夜和雪,他喜欢白天,尤其是起雾的白日,他能在别人看不清时望个分明,不必端着疏离和冰冷。

喜欢金吾卫巡街,喜欢上朝,喜欢见到那个故人。

李饼来还他奴隶契书时,邱庆之一点也不高兴,这张幼年时他确实渴望过的纸,如今丑恶地教人生厌。

它的归还仿佛代表着,他与李家所有的联系被斩断。

被架刀在颈时,邱庆之闻到了李饼身上的若有似无的气味,不同于以往药材的清苦,而是拜风生兽所赐的毛绒绒的腥香,唤醒着同源骨血的饥饿和干渴。

邱庆之有过瞬间的疯狂念头,不如就此死在他手里吧。新朋旧友,这被除名的旧友要如何被记住,被他杀死也许是个不错的办法。

按理到此境地,已该能平淡地接受一切结局,然而他高估了自己。

撤出李宅回到金吾卫府上,邱庆之有些晃神,他站了片刻,突然开始翻找什么东西。

他记得有个盒子,是那个妻子难产的手下送来,丘将军从不收下属的东西,但唯独留下了它,因为不贵重,因为里面……他推倒了左金吾卫将军的印盒,在一堆木头里找到了这不起眼的方盒。

手下发妻的娘家世代与蜜糖糕点打交道,他匆忙地打开食盒盖,里面是码得齐整的、玲珑的透花糍。

冷面无情的邱将军抓了几块往嘴里塞,糯米红豆,软而清香,但是不甜,一点也不甜。

或许是久置放坏,或许是行路自此,早已麻痹僵硬。

被一枝花用匕首刺中后,邱庆之看到李饼哭了。自小擅隐忍的郎君不常落泪,难受到眼眶通红也要死死忍着,但而今,他把他惹哭。

水珠滴在冷甲上,如流光烟花落了满身,好在今日,穿得像是个真正的将军啊。

邱庆之想说,你不要难过,我想做的都已做完,没有未了的心愿。你想听听一个无用之人的胡言乱语么,我有好多话想与你说。

就从初遇讲起,讲那日我饿得胃脘抽痛,那盘胡饼根本没有尝出味道。讲子墟文字图并不难搞,难的是敲窗后该如何自然地给你个笑容。

日复一日的劳役使奴隶们都快忘记,笑时该怎样露齿扬唇,但在你闪烁喜悦的眼眸里,我知道练得还算成功。

我也知道作为逃役之人,不该和贵府郎君打交道,但你说要记得来找你,我便心心念念。

要讲你按着我的双手洗去那无赖的血迹,那柄匕首亦沉进水里涤荡。后来永安阁的老臣听罢我与此物的机缘,唏嘘不已,说捡到这把匕首是我命运的伊始。并非如此,明明遇见你,才是邱庆之生命的开端。

要讲那些与你相伴共渡的朝夕四季,行侠仗义,潇洒快活,记得有年纵马踏春,雨后苍翠欲滴的竹叶拂过我们的衣袖,山音长啸,天高地阔,当可任君遨游。

还要讲离别,将士们戎装束发,铁马冰河,比书里写得要整肃悲怆。

子墟征战的三个月里,大漠孤烟、落日长河的风景,我看过了,胡笳声里、琵琶琤琮的奏歌,我听过了。

战场没有信能送出,但仰见天心明月,便知其共照着神州两地。

想讲我怎样破敌阵、居首功,挽弓搭箭,射杀子墟凶暴无道的君主。走出王庭时,大漠的夜里滴水成冰,唯有星辰明亮,那很像是你的眼睛。

要求得你的原谅,将你变成了妖怪,对你和你的新朋友们都不友善,可既然要演戏,为何不演的真实,我愚钝顽固,除了隐瞒别无他法。

想和你讲我无用透顶,没能做个顶天立地的真英雄,但好在最后保全了你,这样便也足够。

可惜这些话,都来不及说了。

那么李饼,我们还是朋友吗?

听到你说当然,这三年好像就只是不痛不痒。永安阁的老东西们有多毒辣的眼力,推杯换盏间劝后辈们要多考虑务实之物,对人事的执念只是场荒唐的幻梦。

邱庆之想着,如果我对他的爱是场荒唐不休的大梦,那也无妨,这梦太柔软,似抱白猫入怀,当可暖我至命终。

郎君,馅馅,李饼。

拿上解药,往前走吧。

06.

永安阁覆灭的十六年后,大理寺查到一桩案子,案情并不复杂,但案中涉事人姓来。

此人正是当年走来仲书关系的那位商贩亲戚,其三子杀人潜逃。陈拾将案宗承给李饼过目,李饼复核后指派追捕。

李饼不日将封大理寺卿,正三品的官职不再常外出办案,加之容颜如故,他要外出执行公务便需掩面乔装。

书房会成为李廷尉久待的居所,其次便是李宅。

陈拾告退,李饼坐在窗前,任由午后的暖阳洒满全身,猫式伸腰扭脖,放松着久坐导致的四肢僵硬。

待到重新坐定于书案前,光束移行半寸,照得尘埃烁烁,飘落在卷宗里的“来”字上,如青萍末下起长风,十六年前的种种纷至沓来。

李饼听到心脏里传来红锈的剥落声,如云掠山岚,鸟雀惊枝。

他决定外出逛逛,换上圆领襕袍戴好草帽,十数年来坐不惯轿,逢相熟者便会被夸保养得当。

再过数年怕是要放下罩纱,若是穿上女子罗裙,仿佛又将上演场惊心动魄的奔逃。

神都的景致大抵如故,东西市各有热闹,只是原本袁先生摆算命摊的地盘开了间酒肆,员外郎的破屋被推平新盖逆旅邸舍,秦纨的草房经修缮转卖于他人。

新的金吾卫将军日常巡查坊市治安,街边贩糖画的倒还在,就是老摊主换成了位浓眉大眼的青年。

有鲜衣少年们半弯着腰,在糖画摊前挑选花样,要鱼要兔要大老虎。

举着糖画自李饼身边跑过,像是着急忙慌要往家里赶。

李饼停下脚步回首如猫咪探头,他望着那些追逐打闹的背影,直到融入金红黄昏,收起视线接着沿街散步。

待回返居所,便见明镜堂诸位领着近来新考上大理寺的几位,齐整地站在前院等他。

红袍女官携口谕宣大理寺少卿面圣,李饼领旨后,当即收拾官服准备赴明宫,推门出时见陈拾等人,眼里皆是浓稠的担忧。

朝中暗潮涌动,听闻将要变天,大理寺掌刑狱断案,与刑部督察院合称三司,绝不可能独立朝堂之外,君道臣策,置身事外是虚谈。

李饼曾对他们交心坦言,力有不逮定会来寻得相助,然而论及权术,李饼尚是摸索新学,王七等更不知应对。

但他们相信少卿初衷未改,便发奋于各自本职,操心地给李饼加餐添衣,更替抓板软垫,于细微处让饼爷觉得有人照顾不孤单。

夜禁后大理寺封门闭户,阿里巴巴等人扒在门后听了半宿,唯有寒甲相碰,马蹄声踏破寂夜,神都兵变。

李饼申时应召入明宫,翌日卯时才回。

天蒙蒙亮时,他踏着霜露回返大理寺,形容略显憔悴,即便是猫,如此紧绷着熬大夜,体力亦有点吃不消,但神色上倒是很轻快。

陈拾心惊胆战地看着他脖子上一圈勒痕,红肿淤紫,身上显然有打斗过的痕迹。

李饼觉得不打紧,却被明镜堂的诸位好一通关怀,按在松软垫子间吃上压惊的热茶和炸黄鱼。

膏药被麻利地取来,他只能仰着颈,由着陈拾用热毛帕清洗伤处,清凉的药膏盖过火辣辣的痒痛。

李饼笑道这仅是看着凶险,你们少卿在宫变里没那么重要,尽职尽责地扮演着行走的长生秘药的作用。

有几个脑袋发热的要来抢,没抢过被他干掉了,神情里竟然有几分猫猫很会打架的骄傲。

另外个中经过李饼挑拣了几件他们会有兴趣的讲,譬如长公主于明宫剑杀侍郎子,显王于乱叶飘零时跪其姑母,道荷花开遍液池。*

再譬如礼部尚书和其余官员被关在南殿内,暴饮暴食了十二碗炙菌子,拉着工部尚书看小人跳舞。

还有宫门关闭前,李饼收编了几只禁军的拂林犬,指挥它们咬死了个永安阁余党,众人听得连连惊呼。

历史车轮滚碾,无外乎此类大小人生。

而他没讲在这场宫变里死伤几何,又是如何至此地步,自遣散明镜堂那次后,再重头来看,他已逐渐理解了邱庆之不言语的理由。

更未讲到后来民间流传甚广的怪谈,大乱当夜圣人秘库被烧,药坛子尽皆被打翻,竟在玉阶上流出了条腥甜的红河。

最后李饼对众人道,虽然咱们大理寺不会发不出俸禄,然若是某日想要休假或告老还乡,上折即可。

这几乎是明示圣人对大理寺的监视已撤,说话间,少卿的眼里有凌凌波光。

秋意浓深,王七提出既要庆祝便该喝烧酒,李饼欣然应允,谁知明镜堂诸位酒品甚烂,喝高后大哭的飙外语的打拳的虚空写字的,看得李饼哭笑不得。

挨个给他们搀回卧房,陈拾最乖仅是要睡觉。被放回榻上后,陈拾睡眼惺忪地拉着他,道饼爷恁回来就好,俺们明镜堂缺了谁都不成,又问饼爷恁说俺们往后能告老还乡,恁用啥换来的?

李饼低头笑道:“本就是要舍弃之物,所以是绝对不亏的买卖。”

陈拾似懂非懂,李饼吹灭了蜡烛,道:“放心,少卿总会陪你们到最后的,所以快睡吧。”

天心月正圆,他来到院中站了片刻,又去到书房翻找出把古琴来,弹起今日宫中刀剑交织时听到的曲目。

长相思长相守,淙淙琴音里,李饼终于敢回想起邱庆之临死前的样子。

惯来阴沉冷面的丘将军,仿佛直到那一刻,才做回了最想做的人,他始终是那个眼睛明亮的少年郎。

李饼不敢深念,夜里常觉亏欠。

大理寺少卿从不食言,他果真陪所有人到了终点。六十五载过后,他已官拜大理寺卿多年。

秋景萧瑟,李饼写好即将送陈家村的信,折入双鲤内,对身旁少卿交代着事务。

院里的猫们已早先讲好,要给云山坤道的妹妹们送去,这些都是自马戏班里带回来的猫的后代,许是祖上被花狸子养过,颇会拆家,我可照顾不来。

徊少卿休沐日穿湖蓝襦裙,眼皮红肿却亦是笑着道好,听闻孟坤道耳顺年生辰那日,还同弟子妹妹们玩捉迷藏,身体健朗,再来这些狸奴定是欢喜,环司直会送去。

李饼再道:神都近来又有妖猫传闻,用三回了倒也不腻,你可去取秘阁南起三柜居中的那些旧卷宗来阅。

另外问起一事,牢里的花狸还不肯吃药吗?徊娘无奈道仍是不肯,近来连跑也不跑出去了,宁愿牢底坐穿也不吃。

那明日亥时后牢门便别锁,李饼道,让他跑,他说过此生再不会被抓到,一枝花不想被杀,玩心重,但好在还算守诺。

徊娘子怔住,明白了延尉的用意。李饼道,徊少卿,我要考考你,假若你要私运死者出城焚化,该如何不被发觉?

徊少卿默默良久,几度哽咽,答道:大理寺停尸房内偷天换日,清明前后烟多雾重。

点到为止,李饼颔首道,长生案旧瓶偷换新酒,有死灰复燃的征兆,当年仅凭几段风生兽残骨便引发子墟战祸,可见此物本不该现于人前。

他冷静地安排:明日巳时去李宅,走密道可直通大理寺,怎样去怎样回,得手后将我尸身暗中烧掉,所有烧不化的骨头务必全部砸碎,不要收聚,在哪里烧便在哪里就地撒干净。

徊少卿泪如雨下,叠掌深深躬身道:是。

李饼见她绷着气息掉眼泪,仍像是荒废庙宇里问他可是无家可回的小姑娘,亦如后来在桩案子里自坊司将她救出,她说要学白狸少卿明黑白、持公正。

可她也已鬓染霜白,往事倥偬,当年与陈拾找回的小环考入大理寺,被孙豹与徐虎收做弟子之一,如今又再收徒五六。

王七家里考来了个旁支里的年轻从侄,选大理寺是因崇拜这位在神都的族中长辈。

谁知此人全然没继承到王家伶牙俐齿的血脉,沉静稳重,更喜秉笔书文,崔倍把他领回去倾囊相授,是如今青出于蓝的主簿。

阿里巴巴和上官檎的长子在母亲的严厉督促下,五岁便将官话讲得字正腔圆,七岁上舌灿莲花到能和王七唇枪舌战,才思敏捷,正是眼下无人不服的卷头发的录事。

女儿则像极母亲的果决,又于工程水利上颇有天资,任职于工部,以往不时会来告知兄长,年迈的母亲父亲在何处游历。

环是相连,徊是迂转。

李饼冥冥中觉得与所有人将再有机缘,他看着这位晚辈道:别哭啊,这次我有家可回。

将大理寺交到这些后辈手里,他尚算放心。当夜李饼留于秘阁,将多年来的卷宗整理分放,有疑点无法复核的逐一写下批注。

收拾得当后已是凌晨,李饼化猫回返李宅,他走在空空荡荡的街道上,仿佛此生所有风景人物,皆自时光的灰烬里化为蝴蝶,翩然落于他的鼻尖。

白猫跳起来扑闹了下,继续往前。

他翻墙跃进李宅庭院时,映入眼帘的竟是白槐花开,簌簌吹落如拉雪幕。

李饼重新双脚踏地,伸手接住细碎的花瓣,槐花落于他发间时,似雪落熟宣。

这头发在他六十二岁时再度全部转白,也唯有这头发与陈拾他们同步,洗尽铅华,孤独地印证老去和生离死别。

他取了盅酒倚靠槐木喝着壮胆,烈酒入喉,双目浮现琥珀猫瞳,李饼从袖子里取出柄匕首。

忽然瞳收成线,再慢慢变圆。

他微微仰头看着眼前之人,道:莫不是猫可通灵的传闻是真,邱将军,你可算来了。

邱庆之望着那柄匕首,几乎要把唇齿咬出血来,却无法开口也不能上前。他留在李饼身边六十五载,听到永安阁佞臣诬告他们两人勾结,看到大理寺为他放的满天的烟火。

他看过李饼如何断案如神,又如何沉默着保全大理寺众人,学着官场权术,跌跌撞撞、踟蹰而行。

时如流水,青丝覆雪,他看到李饼在友人们的灵堂前落泪告别,重新变成孤身一人,亦听到他毅然决然,要永绝外人长生贪念。

可他哪怕连告诉他自己在这里,也不能做到。

李饼握着匕首朝邱庆之晃晃,笑道:当年便没给圣上真的匕首和风生石,都塞你棺材里了,我半月前才取回,不好意思刨了你的墓,惊动你了吗?

邱庆之看他醉眼撩起鬓边短了一截的银丝,接着说:作为赔礼留了点东西在里头,算是仅你有的我李饼留在世间的独一份。

槐花铺天盖地,李饼横刃在心前,深呼口气,发狠劲往下按的同时,哑声道:邱庆之,我想回家,我们不仅仅是朋友啊。

景历五年,时任大理寺卿李饼突发急症,不治身亡,其宅内白槐一夜枯死,留满地残雪。

李饼生前无子无侄,由大理寺明镜堂代为主持丧事。其为官数十载年间,司掌天下刑狱,清正廉能,明断是非,清无数冤假错案,查万千奸邪恶徒。

大理寺素有登闻鼓不走空响的美名,是为百姓官。

发丧当日,神都哭送灵者众,棺木沉重,然除大理寺明镜堂外,无人知棺内敛有何物。

此后两月间,李氏祖坟有不明盗墓者八批,目标明确,可直到反复启其棺椁才知,其内并无尸骸,唯有些旧物旧衣,翻找后得日志一册,最末几篇分别是——

离都,雪,不见故人。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神都,烟花满天,新朋旧友,故人离合。

07.

炎天暑月,开学之期。

邱庆之九月去大学报道,袁伯拉上他兄弟老吴,打定主意要来护送。

美其名曰孩子初次出远门要人陪,邱庆之拧不过他们只得点头。

高铁上遇到上官檎,全家出动大包小包,她那自幼寄居上官家的表弟胡四拎了两杯奶茶和一大袋子的零食,姐姐要啥给啥。

就是在端奶茶倒温水的同时,他会暗搓搓说什么:姐啊,大学里能谈恋爱了但你可千万擦亮眼呐,别被混小子给骗了,要看行动不能只看脸好,别只听嘴上花言巧语,谁欺负了你千万告诉我啊,看我胡四不打飞的来揍他。

车厢里尽是报道的大学生,各色的行李箱里存放着浓缩的过往。邱庆之的生活用品已提前邮寄去了学校驿站,故而轻装上阵。

他假期里试着玩了点游戏,后来上线便被发语音说自古弓兵多挂.逼,玩得比较久的是Iwanna,他老同学跟着打了几回,暴躁地给他发信息说玩这个的多少有点受虐或虐人倾向,要么忍功和脾气好得可怕。

吴老吃着盒饭,见他短短半小时内连炫两盒,对袁伯说,你就由着他就这么造甜的吧,迟早把牙全造坏了,我有个亲戚,他家姑娘艺考前急性牙周炎,险些肿着脸去考试。

袁不二说但是那姑娘考得很好啊,记者不还采访了她,她跳胡旋舞转的太快可能看不清脸吧。

吴老让他去去去,你懂什么叫胡旋舞,还有你看他都吃第三盒了。袁伯点点腮帮子说:小邱以后就是学这个的,他自己能给自己看。

说到专业吴老就冒火,问他们为何填报前不提前找人商量,或者问问邱庆之的爸妈,那个分数啥专业读不得,人家大学提前批来抢人搞谈判,你们就这样稀里糊涂答应了。

袁伯说也不算稀里糊涂啊,他觉得喜欢就行啦,梦境也好,来首都也好,都是缘分。

邱庆之换了首歌听,有点像童谣,什么雪般毛绒翻波浪,白猫呼声响。他的座位靠窗,冷气将车玻璃吹凉,额头贴着非常舒服。

漫展场子里碰上个红发绿眼穿古装的男的,说他和猫有缘,邱庆之不知道这人在COS什么角色,但看竖瞳应该就是猫。

顺着他答可能要被拉走拍照,于是说:“我喜欢白的,你是花的吧,换个人行吗?”

这COSER怒目而视,这时候有三五个穿成西域风的女孩子在他们身后跑过,其中一个在喊:“我猫呢我猫呢,我用十根猫条才换来打工的猫猫大人呢?!”

你那猫大人没有猫德,女孩子的同伴边帮忙找边吐槽。走失猫咪的那个叹气:“花花可通人性了,但怎么就不相信装模作样五分钟,荣华富贵一辈子的道理呢!”

COSER朝邱庆之歪头冷笑,什么也没多说,扭脸往卫生间那边去了。

邱庆之不明所以,很快把这茬给忘了干净,等到下午时有舞台表演,一只花狸子身挂各色仿造宝石,极为高傲地踞在圆台子上,仰着头似乎分外享受,身边还有各种上供的猫粮冻干。

邱庆之看着那猫的神态,莫名联想起早上见过的奇怪的人,同时早间那几个女孩子围着花狸子的圆台表演什么剧情,朝它喊:圣火喵喵,圣光耀耀,凡我弟子,喵喵喵喵!*

……和猫有缘。邱庆之听着歌想起这句话,他依然在夜间做梦,那扇雪夜里走不进的门,也许门后有只白猫也说不定。

播音报站声里,邱庆之把这个奇形怪状的念头暂时搁置,到站下车招出租。

司机师傅等他打完,笑着调侃他的表白,转头问邱庆之谈朋友了吗,邱庆之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的琥珀,回答说没有。

到大学门口,袁伯交代他要照顾好身体之类,准备也学其他人一样在校门口拍照留念。

还没来得及举手机,有个一瞧就是新生的男孩跑过来,礼貌地问他:“老伯,能不能帮我和我哥合个影?”

袁伯爽快答应下来,那新生十分乖的同他说谢谢,跑回去拉着他哥入镜,袁不二哎呦声:“双胞胎啊。”

男生的哥哥有点僵硬地拒绝说:“你拍就行了,恁是我们村里这几年来唯一考上这首都的大学生,我算什么,一个地摊上卖胡辣汤的,成天里做贼似的躲着城管,这地方人多得我头晕。”

男生瞪大眼睛看他,急得方言都出来了:“胡辣汤咋啦俺就爱喝胡辣汤!木有胡辣汤就没有俺,哥啊恁不准瞧不起自个儿!”

一把挽住哥哥的胳膊朝袁不二喊:“大伯,拜托多拍几张谢谢!”再对兄长说:“哥啊恁看镜头!笑一个,茄子!胡辣汤!”

袁伯觉得这孩子怪有意思的,给他拍了好些,男生喜笑颜开地把手机给哥哥看,说哥啊恁看这张恁笑得多精神。

陈九抬手拍拍弟弟的肩,比刚才要放松了许多,他像是个大家长般叮嘱弟弟要好好学习,在学校别和人闹矛盾。

陈拾点头,陈九说那哥走了,陈拾突然眼泪汪汪,对哥哥说:“等我学成了,开个给小动物看病洗澡的店,过几年赚钱了,俺买个门面给你卖胡辣汤。”

陈九扇他的后脑勺,你出息的,有钱开店还卖这个,小伙子摸摸后脑壳笑道:“俺真就是喜欢喝嘛。”

袁伯站边上听了,心想这孩子憨老实又真可爱,对他们兄弟二人道:“我们有缘啊,来一卦吗?”

另一边,校门口有负责迎接新生的学长学姐,邱庆之给吴老取了瓶矿泉水,在凉棚下填报道信息。

在他对面的遮阳棚子里,有两个刚帮忙拉了行李去宿舍楼的学长,其中一人反手捶着肩,郁闷道:“我这老胳膊老腿啊,比不了孙豹和他哥们,他们体校能扛着水桶上五楼,真是吓死个人,崔倍快帮我看看,是不是脱臼了。”

没脱臼。名叫崔倍的给他捏了捏,“你是游戏打久了不动弹,想想这学期的体测怎么办吧。”

肩膀痛的那个呜呼一声:“我能怎么办,我直接死在一千米上!不对,你还说我,你跑一千也倒数!”

崔倍眨眨眼,淡定地说:“但我手劲好胳膊有力,引体向上能满分,你只能挂那啊。”

这话听着嘲讽,但王七知道对方绝对没有讽刺的意思,他说话就这样,再配上那大眼睛,真像是只怪力水手兔。

王七咆哮,从边上拉来刚赶回来的外国留学室友,一顿转移输出:“你怎么来的这么晚,是不是想把活儿都让我们先干了!饼哥呢他怎么没和你一起,我好想念他学校的凉粉!”

外国室友顶着头卷毛,用那独特的中文发音无辜说:“我在路上遇到了个女孩子,她行李箱轮子坏了,我给他搬去了对面的公大。”

“同学,这里再填一下手机号。同学?……啊同学你的这个挂饰,撞到哪里了吗,需要我给你找个瓶子装着吗?”

邱庆之看着猝然坠裂于信息填报表上的琥珀,那些碎屑散在邱庆之这个名字上,如洋洋洒洒的金灰。

对面那几个学长热得冒烟,咕噜咕噜地灌水,一瓶水下去,再接上话题。

提到公大王七就觉得好笑,对他们讲:“你们晓得吧,昨儿院里发消息说今年的联谊大学是对面,班上那些兄弟们都炸了。”

“都在发朋友圈阴阳呢,咱们学校男女比六比一,他们八比一,怎么的,内部消化不能满足了,还要去对面消化。”

戳着阿里巴巴的胳膊,“你小子怎么就先碰上了对面凤毛麟角的新生妹妹,坦白交代,是不是偷偷和孙豹一起去庙里求姻缘了?”

阿里巴巴摇头,脑海里却闪过那女孩的脸,他想说是机缘巧合,但出口却是:“是山盟海誓!”

“喂喂,是谁要山盟海誓我们学校的新生?”

邱庆之回首,一阵清风徐来,天地浩大,历史拂尘,刹那间,关于圣功年间的一切回到眼前。

“我靠饼哥!你总算来了!”王七咋呼道:“救星!我们都等着你的投喂呢!”

来者拎着三大袋凉粉和两袋烤饼往空桌上放,没见多么吃力,但天太热了额头还是有层薄汗,他利索的开了瓶水说起迟到的原因。

“是我爸非要给我寄土特产,我说这天气放不住啊,他还不乐意,和我掰扯,其实就是我妈买多了再不吃要坏。我爸他也不拦着,只找我来消化,干脆拿给你们分了。”

消化消化——对了,我们才说到,我校要和你们消化对象呢。

哦。李饼说,那我可要找个长嘴的。

他放下矿泉水瓶,阳光穿过透明的塑料和悬挂的水珠,在桌上画出无数条缤纷的光痕,如静止的烟火。

王七见李饼朝填信息的棚子走,问李饼要干嘛去啊,李饼声音传来:消化你们的新学弟。

他越走越快,最后忍不住跑了起来。李少卿大步向邱将军跑去,用力一跳,扑到他背上。

邱庆之下意识地给他托住了。

回头看去,便是一双红着的眼睛。

无数人在下面跟回复哀嚎,怎么可以这样,不能这样消化,这比鲨了我还难受!

哭完又发新帖:但两位这样还挺养眼的呜呜,有人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吗,好像很熟的样子?

千秋过后,故人终得重逢。

李饼说的什么,只有邱庆之知道。

他们说,好久不见,真是想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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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赠卫八处士》

*金开诚《丧葬文化》

*唐代男性多称呼郎君,女子称呼娘子。

*年龄操作,拟定李饼十五。

*化用清顾贞观的《金缕曲》

*原台词引用及剧歌词化用,次数较多后略。

*参考电视剧《大明宫词》

*《Iwanna》是一款虐心系列游戏。

*圣火喵喵句出自基三明教教义的改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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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是很长且可以不看的备注后记。

关于时代:延续原剧年号,圣功估摸是圣历和神功的结合,后文拟新年号同此方法,纯纯的唐代架空,文里各种细节经不住推敲的,千万不要纠结这里,都有猫猫人了要啥自行车啊(捧读)。

关于女皇:漫画看过,本人对漫画里的武明空感情复杂,文里有参照部分。但考虑完全采用武明空治下,大理寺会很惨(原作里正如此),与剧版基调不符,遂仅拟用部分性格。

剧里女皇返老还童伏笔没炸出来,女皇如同AI,发脾气的剧情多为表现受制。如果单纯要写个傀儡皇帝,不必搞这出,所以大概率是为还原原作而还原,要么就是有第二季,当然因是唐制又是女帝,指代太强,不好说会怎样。

关于权斗:剧版理想化了朝堂和皇权,永安阁写得像那啥组织,黑兜帽很刻板印象的哈哈。所谓为君之道为臣之策,皇帝受制实则臣子弄权。

个人权谋爱好者但很菜不会写,有构思邱死后李饼为保大理寺加入朝廷权斗,站边皇嗣从龙的剧情,一言以蔽就是摆脱永安阁掣肘长生后期的女皇与她的儿子女儿们,加上永安阁覆灭后派系朝堂分裂。

但碍于篇幅和原剧风格,果断略掉,写了反而讲不明白喧宾夺主。此处设想李饼最后拿到的不世功是从龙之功,这里和漫画都搭不上,要体现但行好事、莫问前程的寓意,把握好很难,漫画坑了咱这聊作脑补,文内可不在意,只要知道大理寺安全了即可。

关于年龄:以剧里口述台词为准,但其实有点矛盾,主要是李饼的年纪。剧里邱去年满十五,今年十六入李府,习武五载,打仗三月,分离三年,二十四没问题。李饼的追捕令上写他二十五,但他自述与邱认识在束发之年(15岁)而非舞象之年(15-20),虚岁又是只往大了说,15+8=23,这就对不上,只能猜想不排除这里可能有文献写束发之年是泛指,没精力查了。

好像有人说围脖上有推他俩年纪的帖子,算出李比邱大几个月,没找到原贴有点可惜。本文硬要圆追捕令上的问题,就要展开权斗当成设计,算了算了装不下,以及咱xp是喜欢右位小的竹马竹马,所以本文饼子取23岁!

关于及冠:因为上面年龄问题啦及冠就很难搞,为什么小邱从戎时应该21了但你还和以前发型一样!实在没空找支持的材料了,饼子抱爹时也没全戴冠,所以搞不明白啦(摊手)。

但因为员外郎妹妹的及笄礼很打动咱,那就当成他俩准备一起及冠搞个盛大的,但没成好了。这里其实有个很抠糖的细节,饼子能笃定邱满十五了说明他俩以前话题聊的好细啊,什么你生辰在几月啊真的是很小孩家家可可爱爱的聊天。

关于明宫:文里的宫变完全是东拉西扯,公主剑杀侍郎子和太液池荷花,琴曲长相思和长相守都是来自一部老电视剧《大明宫词》里的剧情。这部剧也不能当历史剧来看,但拍出了唐皇室斗争瑰丽的疯狂感,看漫画的时候就想到了它,里面太平公主和武后的母女关系刻画得非常绝绝子。

但本文未取大明宫词电视剧最后回归历史的结局,而是错乱了所有事件线,太平作为掌权公主,一边弹长相守一边夺权一边流泪,与安乐公主李裹儿,武后几个垃圾桶里捡的儿砸(不)夺位。而这样一位看遍沧桑的公主,她不会想要长生,所以本文里李饼的自由得以在皇权那边得到默许。

关于长生:私以为饼子不会选择长生,除非一枝花二咬他不作数他会自然老去,那么只要匕首在他手里他一定会自裁。一来贪念不止受觊觎太多,二来他该知道凡事要有代价,比如子墟战乱、一枝花喝血、邱的死(处理的很像逆天改命就要以命换命),三来以后身边人都走了,他也只是长生长漂泊。

当然不接受这点的那也没什么,毕竟长生与长眠这也很虐,是if的一种咱当然可接受,吃这类的粮也嗷嗷大口啦。另外本文里风生石一直在邱棺材里,他死前血染其上,就一直跟着有风生血的猫猫(不是一枝花因为可以飘走),邱将军一转世石头也飞来!

关于BGM:《少年行》算是听过的少有的以少年命题但是悲曲的歌了,像是这两人的一生,那句所谓的成长更像散场,真是怅然,另外《半生你我》是写文时听的,八方哭你,半生鲜活,半生消弭解脱,小破站有视频剪这个推荐推荐。

关于上班:没用上的梗,不写有点可惜,源于演员的采访,邱将军喜欢上班因为可以看见想见的人,很好,那如果在现代职场AU里,公司团建时朗诵《我爱上班》,社畜打工人们都又好笑又悲桑地朗诵,只有老邱声情并茂发自肺腑,推荐演出的时候大家都很躲,纷纷力挺老邱上,因为他真的爱上班,他超爱!

关于专业:上官和饼子和小崔在一个学校,分别读情报、刑事科学技术和犯罪心理,邱将军被高校抢人谈判前袁老其实打热线问某指导师一听父母离异说口腔医学赚钱呦。

虎子和豹哥在体大,王七读医科但最后回家搞医疗器材生意了,阿里巴巴留学交换生,陈拾生物健康医学专业,哥哥后来边卖着胡辣汤边专升本。

胡姬民族舞,蔻娘植物生态学,秦纨音乐主修古琴,胡四考到姐姐的学校,袁不二吴老李爹均快退休,孙小迎教语文,六儿也就是陆老师教化学。

希望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都好好活着。

关于后记:啊啊写太多了总之这是24年完整看的首部电视剧以及开年上头西皮!当时还没有那么多粮就想自割腿肉,但后来粮暴涨咱狂喜!只是寻思写都写了就搞完吧,偏偏赶上非常忙碌的时候就断断续续写了好久。最终成了这又长又啰嗦的补白产物,想说的都在文里啦,咱爱竹马组!!

在围脖看到的图,

真的超级超级超级好看,狂吹!

啊啊啊啊

海哥什么神仙臂力!卡维什么神仙“美女”!纳西妲什么神仙小可爱啊!

二编:求画师▄██●

我是俗人,我就喜欢这种

两篇一起放,顺便祝我今天生日快乐

画小丑鸟上瘾,后面慢慢更新

梗源于p2,梗不属于我,主要是太喜欢这个了,画之

关于“卡维要搬走了”的小剧情~

希望大家喜欢,彩蛋是全Q版,关于卡维与学弟妹们的补充交流

大孩子向小孩子学习撒娇!

知妙赴稻妻二三事。

全长大约1W8,本质上是个(含求婚的)甜饼,依然日常向。

内容涉及微量宵宫传说任务二、微量三界路飨祭、世界任务许伯利翁哀歌(阿倍良久),以及《白夜国馆藏·日月前事》。

01

三十岁生日的两个月前,卡维还清了所有贷款。

他走出卡萨扎莱宫,站在路口回...

他走出卡萨扎莱宫,站在路口回望这栋曾带给他种种情绪的建筑。过往的悲愤、自责、怨恨、遗憾、屈辱、不甘,在风中渐渐消散开去。卡维觉得自己找回了最初的心情,胸中充盈着单纯的满足和欣喜。

在这建筑刚刚落成的清晨,他有过相似的感受,只是非常短暂。

现在不同,阴霾散去,他苦尽甘来。

卡维返回须弥城。

他今天推掉了所有工作,计划与爱侣和挚友一同庆祝。

聚会地点选在大巴扎,因为前几天出门时遇见了妮露,纯善热情的舞蹈家送了他两张新剧目的首演门票。

妮露小姐真是周全,当年一起参与过拯救小吉祥草王的同伴都收到了她的赠礼,卡维甚至不需要自掏腰包购买额外的门票。

那就准备一份用心的回礼吧,卡维如是想着,回家后将上次出差时从沙漠带回的万相石雕成一只精致的睡莲摆件。

与艾尔海森交往的日子里,卡维仿佛是被迫选修了一门名叫“开源节流”的课程。

经过二人在晚餐桌上的正式讨论,出于尽快摆脱经济窘境的考虑,卡维把收取委托金的账户交给艾尔海森管理,每月的教令院津贴花完,就得找理由问他拿钱。

书记官当然不会克扣金额,但会在月底提供一份详尽的开支总结,并用几种醒目的荧光色标出其中不必要的部分。

小吉祥草王在上,那配色是真的辣眼睛。

“为什么给沙漠助学项目的捐款也被你列成了不必要开支啊?艾尔海森,同情心是很宝贵的!”第一次收到账单时,卡维忿忿不平。

“因为这个月有一场面向公众的慈善义卖。好巧不巧,有人捐了你之前随手做的木雕,拍出了一百七十万摩拉的价格。你有更合理的展现爱心的方式。”

一百……七十……万?卡维看着账单上自己破釜沉舟才捐出的二十万摩拉,瞬间觉得事情有点魔幻。

“哪个木雕?”

“你去年夏天做的两支须弥蔷薇。”

哦,那个,确实是一时兴起随手做的,用的是工地上剩下的边角料,做完扔在客厅的花瓶里,今年还换掉了。

等等——

“捐赠人是谁?”

艾尔海森用刚洗净的墩墩桃堵住他的嘴,言简意赅地说出卡维所想的答案:

“我。”

艾尔海森很擅长用最简单的方式或最低的成本来达成目的,慈善义卖只是个典型的案例。卡维不得不承认,有时候把事情委托给他是最高效的办法。

譬如当年处理萨齐因的财产,拿到贤者的使用规划之后,艾尔海森帮他修订了一份——将全部金额的百分之二十直接投入沙漠建设,余下的设立基金,雇佣专人管理,每年的盈利分别供给若干奖学金计划、助学金、项目基金、医疗补助、和养老服务,另有一部分灵活款项可由卡维本人指定捐助对象。甚至还有小笔余额作为日后学院争霸赛的奖金。

监管工作交给风纪官,相应补贴开支列得非常详细。

极其周全,当时在家养伤的卡维趴在床上研究了两天也没挑出毛病。

“艾尔海森,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你们知论派还教这些?”

“经验之谈而已。”下班的灰发青年在掌心捂热药膏,避开结痂的伤口,按摩爱人后腰处刺目的大片淤青,“还疼吗?”

“好多了——嘶——别突然下重手呀。你当书记官,天天就跟这种东西打交道?真无聊啊。”

“不完全是。这份规划也不算是帮你。”艾尔海森很快找到最合适的力度,“萨齐因的家产从前就由教令院打理,过了二十多年,早就不知道滋生出多少腐败。贤者之前给你的那份规划,和他们每年交给教令院的差不多。赛诺和我都觉得是时候整顿一下。”

“赛诺也有份?我怎么不知道。”

“他来的时候你睡着了。”

“你不觉得有必要先跟我交待吗?”

“哦,卡维,你以为我现在在做什么?”

“不一样,艾尔海森。就像开题报告和结题报告,在开题的时候你就应该告诉我。”

“但这次你是赞助方,课题没有你的署名。”

“……”

跟知论派玩比喻是他脑子不清醒。

“对了,下个月二十号晚上你有安排吗?”艾尔海森明显无意在之前的话题上浪费口舌。

“没……吧。有事?”

“教令院的年度颁奖礼。”

卡维白他一眼:“你堕落了,居然对这种东西感兴趣。”

“今天刚投完票,你得奖了。”艾尔海森顿了顿,“迦毗鸠师奖。”

书记官的内幕消息一向准确可靠。

“我当是什么了不得的——等等,你再说一遍,迦毗鸠师奖?!”卡维一个鲤鱼打挺就要坐起来,牵扯到伤处,疼得龇牙咧嘴。

“当心点,”艾尔海森把人按回去,“恭喜你,妙论派的第一位迦毗鸠师奖得主。你可以开始准备获奖感言了。”

于是他盛装出席了颁奖典礼,并准备了一份相当正式且得体的发言稿。

从领奖台上走下来,卡维对艾尔海森抛了个得意的眼色。而主持人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

“今年的迦毗鸠师奖出现了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平票。下面让我们恭喜另一位获奖者,知论派,艾尔海森先生。”

……书记官的内幕消息,准确可靠,但只说一半。

艾尔海森起身从他身边走过,讨要了一个礼节性的拥抱。

然后他在台上惊掉了众人的下巴——

艾尔海森脸上笑意鲜活,几乎不像本人。眼睛亮得像明澈夜空里闪烁的星星,就那么专注地与他对望。

后面的话卡维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天才的大脑炸出了漂亮的烟花。

卡维整个人都是宕机的。他唯一清醒的决定就是在颁奖礼后的晚宴上滴酒未沾,因此免于被拍到酒醉后被艾尔海森背回家的画面。

虽然……手牵手进家门也没好到哪里去。

局面的始作俑者还在强作镇定:“你知道,这样做之后,下次有人想骗你,得先掂量掂量我的手段。能省下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卡维腾出手捏起他的脸:“承认吧艾尔海森,你现在得意得发狂。”

“当然。”艾尔海森随手把两座奖杯放在玄关,展臂揽住卡维竹枝般劲韧的腰,“明天整个须弥都会知道,你是我的。”

他轻咬爱人的耳垂,声调中的笑意再无法遮掩。

“他们都会知道,教令院最明媚的太阳,是我的了。”

次日,须弥所有报纸的头版头条出奇一致——

《学术家庭还是欢喜冤家,迦毗鸠师奖惊现情侣得主》

《破镜重圆还是巧取豪夺,妙论派之光与大书记官关系考据》

《双子星?比翼鸟!传奇课题是否有望重启》

《见微知著,天才们从未遮掩的恩爱日常》

《知情人士独家爆料,两派联姻已成定局》

“艾尔海森,看看你干的好事!怎么连花边小报都有——别笑了!”

但是真的很难忍住,毕竟那个标题叫做“惊爆!代理贤者辣手摧花,倾国佳人名节难保”。而配图……是一朵被教令院绿色制服包裹的、花瓣纷乱的帕蒂沙兰,一看就知道是小报记者没拍到照片,退而求其次的脑洞之选。

巧合的是,艾尔海森确实曾说过,卡维漂亮得像一株纯白的帕蒂沙兰。

虽然不是昨晚。

幸好不是昨晚,不然卡维绝对能做一整个月被人听床底的噩梦。

“啧,‘倾国佳人’。如果是说工程爆破的话,你确实有‘倾国’的本事——噢,学长,你脸红了。”

“……我没有!”

“真可爱。”艾尔海森把脑袋凑过来,在他唇上轻轻一啄。

卡维气得瞪大了眼睛。

但所有的镇定都只是表象。事实证明,当艾尔海森不打算隐藏的时候,他的喜欢表现得过于明显了。

或许因为素来无意社交的性情让他的人际关系无比简单,书记官一直很明白自己的心意。他像不吝惜发表锋锐观点一样,从不吝惜表达爱意。

知论派的天才熟知所有语言的情诗,艾尔海森挑选并挥洒那些诗句,熟稔如卡维挑选并挥洒他的颜料,姿态肆意又张扬。只要他想,能轻易让寂静园凉亭下,那些把海誓山盟挂在嘴边的早恋少年都自叹弗如。

但卡维显然将他念诗的举动视为一种懒惰的敷衍。相较于别人的诗作,他更喜欢爱人的眼睛。

卡维曾开玩笑说,有时候艾尔海森看着他的样子,会让他怀疑自己是世上最后一本实体书。

无比专注,也无比赤诚。

那比一切能诉诸文字的诗句都好。

其实艾尔海森的五官并不算特别凌厉,尤其是眉眼舒展的时候,甚至有几分柔和。只是他发色瞳色都偏冷调,平素言辞又缺乏温度,便容易让人忽略眸中的温热光焰。

而卡维看到了。

这光焰如篝火,始终不远不近地在他身边。绘图的时候,弹琴的时候,做模型的时候,研究资料的时候……他转过头,或在坐榻上翻个身,就能轻松触及抵御严寒所需的全部暖意。

卡维没想遮掩这段关系,却也没打算如此高调。那可是迦毗鸠师奖的获奖致辞,一生仅有一次的重要场合。天知道艾尔海森那个平常存在感约等于零的家伙,脑子里哪根弦搭错了。

虽然……确实……有点开心。

但是被人指指点点评头论足怎么想都不算好事吧!

万一他们质疑艾尔海森在代理大贤者任上以权谋私怎么办?

“哦,你不用担心这些。”前来道喜的提纳里说,“还有人说,你能拿奖是因为捐出了萨齐因的家产,教令院想发补偿呢。”

“真是高估教令院的良心。”卡维习惯性吐槽,又惴惴地问,“所以,不是这个原因吧。”

提纳里的耳朵一下子竖起来,睁大眼睛看着他:“你开什么玩笑,不要质疑我导师的公正啊。这些留言很好平息,新任大贤者只说了两句话——

‘四十岁以内的学者,谁比他们两个更有资格拿奖?’以及,

‘这两个人的学术成就,拿奖只是迟早的事。今年出现了巧合而已。’”

“这等于什么都没澄清。”

卡维戴上手套,从烤箱端出点心,“我这两天是不敢出门了,你听到的议论里……没太多坏话吧?”

“那倒没有。”提纳里略作回忆,“目前最时兴的说法是,‘妙论派之光牺牲自己、融化冰山’。说真的,看到照片之前,我也不信艾尔海森脸上能有那种表情。”

“哦,是的。小人得志,全是炫耀。”

提纳里差点噎着,识趣地把“含情脉脉,温柔如水”的评价和脆饼一起咽了下去。

艾尔海森的高调确实带来了些许便利。譬如委托人不再敢仗着卡维脾气好拖欠尾款,譬如镀金旅团打劫时可能会绕开他的工程——虽然他也打得过就是了。

卡维的论文、设计,堂堂正正地摆在智慧宫,伫立在须弥广阔的土地上,迎接所有真心的评价。最初的流言过去之后,就算是最嫉妒他的竞争对手,也不得不认一句“这家伙早晚能拿奖,不是今年也是明年”。

而那两座被塞进书柜深处的奖杯从来不是他们生活的重点。

一餐一饭或观念交锋,都比冷冰冰的金属有趣多了。

时至今日,不说敏锐的提纳里和赛诺,就连卡维自己也能发觉身上的改变。

他像一张被生活揉皱的画纸,终于在漫长的挣扎和爱人长久的珍惜中舒展开来,开始能够承载世间的色彩。

他握住了笔,也将握住未来的每一天。

02

妮露的新剧目名为《王女执剑记》,原作剧本是旅行者从异国带来的,经由祖拜尔先生操刀改编,放大了原作诙谐的一面。

王女斗恶龙之舞是妮露亲自编排的得意之作。王女执剑的动作干脆利落,优雅而不失力度。扮演恶龙的演员亦颇为配合,战局悬念迭生,虽然看客们明知王女会取得胜利,仍会不自觉地攥紧拳头。

艾尔海森便陪着他一起鼓掌。

“你现在越来越有人味了。”赛诺揶揄道。

卡维还沉浸在剧目中,全然没有注意到身边的对话。于是艾尔海森利落回答:“不算坏事,毕竟我一直想做人类的伴侣。”

赛诺压低了声音:“所以,你今天准备求婚?”

卡维一直坚持还清债务前不结婚,并宣称这会影响多莉那儿的贷款利率。这件事对提纳里和赛诺来说不是秘密。

“今天有一位主角就够了。”

艾尔海森比任何人都明白,债务是个最简单的借口,正如婚姻也只是种形式。卡维从前会那么说,原因复杂,并非三言两语所能道尽。但无论如何,他们的感情早就不需要一张婚姻登记作为凭据。

何况他一向认为,求婚这种事情,环境越私密,越有足够的尊重。

妮露谢幕后,来桌边和四人打招呼。卡维递上礼物,万相石折射的朱红光晕衬着妮露的红发,有种协调的美感。

祖拜尔剧场的原则之一便是不收取观众的礼物。妮露刚想婉拒,卡维笑道:“这是朋友的回礼。而且你知道的,它对我来说可并不值钱。”

舞者这才欢快地接受,并邀请他们日后再来。

“不过下次我来做东!都不准带信件之外的礼物。”

妮露翩然离去,侍者端来他们点的酒水——六瓶啤酒,以及卡维的两听低度气泡果酒。

多年过去,卡维终于被迫接受自己的酒量惨烈得无法锻炼的事实。几经试验之后,他找到了“微醺”对应的酒精量,并在这个范围内挑出了口感最好的酒。于是聚会往往能宾主尽欢,结束时他也能清醒道别。

“接下来有什么计划?”提纳里问。

“先建一个正式的工作室吧。”卡维说,“这样不管是约见客户还是做模型都会方便些。最近我看了不少房子,但没有特别满意的。实在不行就买块地自己盖好了。”

“我说过后者更可行,”艾尔海森放下酒杯,“毕竟工作室也算建筑师的招牌。而且想找到一栋符合他对‘工作室’的期待的房子过于困难了。但卡维显然并不死心。”

“嗯,仔细「图」谋,谨慎选「址」。”

“赛诺闭嘴。”提纳里的耳朵瞬间耷拉下来。

“我的要求也没有很高。交通便利、环境开阔就好,再就是地方要大一点。景观之类是可以自己动手的。”

“听起来确实还行。”

“但是工作室的存在不能太过突兀;周围如果有其他建筑,最好美观一些,起码风格要统一;采光要好,方便晾晒材料;要能加装隔音层,以免吵到邻居;环境卫生也很重要……还要我接着说下去吗?”艾尔海森扬起有些挑衅意味的微笑。

“呃……”提纳里迟疑了一下,“我同意艾尔海森的意见。”

“好吧。其实这样成本更低,但是起码会慢半年。”

“我……”

“确实,一劳永逸不是挺好的吗?”提纳里附和。

“原谅他吧。他只是想尽快拥有一幢在自己名下的不动产。”

“艾尔海森!”

“顺便,我不觉得成本会更低。你对选材的要求一向严格。”

“我也很会控制预算好吗?”

“这话从蕈兽口中说出来都更加可信。”

“蕈兽不会说话!”

“我就是这个意思。”

“你!”

提纳里掷出一把骰子。

赛诺占据先手,利落地甩出一张手牌。

“前提是工作室的规模不会扩大,不需要重建。但以我对你的了解,你需要一个硕大的展览室来收纳各种模型,且显然有无休止扩张的趋势。”

“我必然会规划储物间的。”

“你必然舍不得它们在储物间吃灰,卡维。要我提醒你,你的模型已经挤占了多少书柜空间吗?”

提纳里使用了手牌护法之誓,成功摧毁一大波召唤物。

赛诺大喝一声,先吃下仙跳墙,再以胡堂主施放安神秘法,配合融化反应,成功带走提纳里手中的魔偶剑鬼。

“我回家就收拾行了吧!早晚会把它们搬出去的——咳咳——”

“你慢点喝。”

提纳里不慌不忙打出两张“本大爷还没有输”,装备赌徒的耳环,成功实现反杀拿下胜利。

呛了酒的卡维咳得惊天动地。艾尔海森一面拍着他的背,一面问提纳里和赛诺:“今天就到这里?”

二人都没什么意见。艾尔海森示意侍者买单,卡维仍然在咳,但固执地从腰间掏出摩拉袋。

“知道,本来就该你请客。”书记官顺手拿过,结清账单。

直到快走回家,卡维才终于把气喘顺。虽然二人日常小吵怡情,但总归是吵了,先开口的那个难免有点丢面子。

学长一向是很有风度的,在这种时候大人不记小人过。卡维盯着夜空准备没话找话,就听见艾尔海森说:“别太兴奋了,早点休息。明天早起,去给工作室选址。”

“你说选就选啊,须弥城周边那么多地方,我怎么知道哪一块土地可以交易。”

“我知道就行了。”

“嗯?”

“初步筛选了一下,有可能符合你要求的地方有五个,两个在城东,两个城南,一个城北。明天要赶不少路。”

“艾尔海森,你帮我调查过了?什么时候的事?”

“你猜。”

“不想说我就不问了。回去把地址写给我吧,我明早去看。”卡维侧过头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我陪你一起去——请过假了。”

“你甚至肯动用假期?我今天没喝多吧,你是哪位?”

“学长觉得我是哪位?先回家,有正事告诉你。”艾尔海森与他十指相扣。

“难道工作室选址还不算正事吗?”

艾尔海森食指轻抬,在卡维手背上敲出密文:小吉祥草王的委托。

卡维那为数不多的酒意瞬间散了个干净。

“神明的委托?你要去哪儿?有多危险?”刚关上家门,卡维连鞋都来不及换,就一股脑地问了出来。

艾尔海森脱下披风挂在门口的衣架上,依次回答:

“神明让我去送一封信。不过更重要的是当地的合作项目。

“不是我要去哪儿,是我们要去稻妻。

“不会比考察沙漠遗迹危险。但有可能接触到比较棘手的知识。小吉祥草王承诺会在我们的意识深处留下保护措施,所以应该还好——当然,如你所见,我并不喜欢这种限制。但考虑到有涉及禁忌知识的几率,还是尽量将魔麟病卷土重来的可能性完全扼杀更保险。”

卡维明显怔了怔:“我们?你甚至没问过我就答应了?”

“你不可能拒绝的。”艾尔海森含笑看着他,“那个项目,是考察现存最为古老的古代建筑群之一。”

漂亮的石榴色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神明的委托出奇简单:将一封信和两只兰那罗木刻带给稻妻鸣神岛上的烟花店主。

木刻平平无奇,手艺一般,有点呆板,倒是配色和市面上常见的不同,颇为热烈鲜艳。至于信件,隔着信封检查过了,普通得宛如学生们交的资料申请表,不带任何元素力。

照理说这东西找快递公司就好,虽然须弥的国际快递业务做得一般,但交给稻妻狛荷屋的分店是完全可行的方案。

“唔……”卡维想了一会儿,决定不猜测神明的用意,问,“什么建筑群?天守阁和珊瑚宫应该都称不上‘最为古老’。”

“具体的要等稻妻的合作方告诉我们。现有信息是,它非常恢弘,极具创造力,且核心部分保存完好。”

艾尔海森每说出一句形容,卡维眼中就多出一分向往。

“要不我们明天就出发吧!”

艾尔海森顿了顿,又说:“这次报酬还算不错,双倍项目津贴,另外还有一部分,足够买下明天那五块土地中的任意一处。

“换言之,等我们从稻妻回来,你多半已经把图纸画好,可以开始着手建工作室了。”

简直像为他量身打造的报酬,卡维想。

他对此并无意外,毕竟不论是小吉祥草王还是身边的书记官,都能轻易洞察他的需求,然后高悬钓饵等他上钩。

“相当诱人。”卡维摘下耳坠,“但是艾尔海森,先斩后奏总要受到惩罚的。我今天肩膀好疼。”

艾尔海森绕到他身后,握住他双肩向后掰了掰,垂头说:“去洗澡吧,洗完帮你按摩。”

卡维回过头,他们默契地接吻。

03

航船在海上漂了半个月。

主要是艾尔海森在研究——绝大部分资料是被称作“键纹”的符文及其排列组合。艾尔海森将其与海祇岛记录中的纹样进行比对,推演出一张可能的流变图。

而卡维待在甲板上写生,画海上的日出与日落,甚至有时趴在窗边记录闪电的形状。

缺乏灵感的时候,他也会教船上的小孩子画素描,或者用餐巾纸折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卡维乐在其中——他的快乐总是很简单。

一个黄昏,卡维从甲板回到客舱,兴致极好,整个人都像在发光。他挥舞着一张破烂烂皱巴巴的餐巾纸,对艾尔海森炫耀说:“我做出来了!便携式雨林沙漠两用折叠帐篷!”

艾尔海森识趣地让出书桌。卡维展开画纸,丁字尺旋舞如飞,照着那餐巾纸上看起来全无章法的折痕绘出图案。

他原样画了两张,一张卷起来保存好,另一张沿几道线裁开,再经几番折叠,迅速变成一顶稳固的纸帐篷。而后他再度展开纸张,又将它收纳成一叠整齐的方块。

“怎么样,考察的时候是不是会更方便?”天堂鸟得意地展示羽毛。

“你是打算加装一键开合功能吗?我不觉得所有人都能记住刚才那些步骤。”

“那个部分反倒简单。等回到须弥,我立刻把它做出来。下次出门就能用上了。”卡维收起绘图工具,把书桌还给艾尔海森。

“现在的帐篷也很方便。”

“有吗?我觉得叠帐篷好麻烦。”

“因为你总想把它叠得完全平整。帐篷上有褶痕是很正常的事情。”

“但是太难看了,我受不了。所以这个设计就很好,够整齐,不管是搭还是收,都很快捷。”卡维单手托腮,望着窗外说,“不耽误晚上看星星,也不耽误白天多睡一会儿。”

艾尔海森便放下了手边的资料,问:“想看星星吗?”

“当然。”

海风并不因夏天的来临而变得温暖。他们出门前加了披风,也没有拿酒。二人都读过些明论派的书,靠在船舷上,依次辨认着天上的星座。

艾尔海森一向认为明论派的想象力未免太好。很多星座的命名并无章法——几颗星星之间有太多种办法相连,能够被拓展为几十上百种图案,但他们最终总能选出一种,作为星座的官方名称。至于标准,多数时候只是学者的一时兴起。

他不知道,卡维那过于浪漫的想象力,除去母亲的馈赠,是否也有一部分来自明论派出身的父亲。艾尔海森看着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在几个星座之间来回跳跃。

他猜不出那颗漂亮的脑袋里在想什么,不过他会知道的,再等一等,卡维会亲口告诉他。

如果人的头脑能被看做精密的机械,艾尔海森想,那么他能清晰地复述自己的每一步推演,却无从得知卡维的算法。

就像他绝不会有闲情逸致摆弄餐巾纸,再把它变成一张精巧的设计图。

这个人有点石成金的能力,他的存在便是惊喜。

艾尔海森想起祖父写在一部作品后记中的告白:如果你想要永不乏味的生活,一定要选择妙论派的伴侣。

卡维就聒噪得多了。

浴缸内的恒温装置、自动调节的照明系统、复合型立体收纳书柜……每次外出超过三个月,他回家时都会看到些醒目的新作品。

而大建筑师如果刚好在家,便会得意地扬起头,说:“艾尔海森,我想吃腌笃鲜。”

拜他所赐,那张放大镜台有时会被用于寻找嵌入皮肤的木刺。

拜他所赐,这些年艾尔海森学会了提瓦特大陆上所有不加辣的热汤——

——包括无数须弥主厨闻之色变的文心豆腐。

卡维做了切豆腐丝的工具,其实不算太难。

船在离岛靠岸时天色已晚。负责协调此次合作事宜的社奉行方派来一位名叫托马的家政官,协助——或者说是确保他们完成登岛的一切手续。

社奉行真是周全,不过多虑了。艾尔海森这家伙甚至能熟练地在提瓦特官方用语中掺入稻妻口音。

“离岛是勘定奉行家的地盘,家主大人不方便随意到访,还望二位见谅。从这儿到鸣神岛大约半日路程,如果二位没有其他安排,明晚家主大人将亲自设宴。”

艾尔海森向托马打听那位烟花店主。

“长野原烟花店吗?就在去鸣神岛的必经之路上。宵宫小姐被稻妻人称作‘夏祭的女王’,她开朗又热情,在小孩子当中很有人气。过些天在甘金岛有祭典,所有的烟花都由她负责布置。”

听起来很好找。

次日一早,二人婉拒了社奉行方的出行安排,将行李交给托马,只带上留影机和装有信笺木刻的包裹出发。

从离岛去花见坂的路经过绀田村,在村口往东面看,影向山高耸入云,颇为瑰丽。

卡维拍了不少照片,顺手帮村中几位腿脚不便的老人挑满了水缸。老人留他们吃饭,做了当地特色的绀田煮。

稻妻的菌类远不如须弥的鲜美,但堇瓜口感独特,搭配鸡肉和金鱼草,颇有异国风情。老人口味重,加盐略多,艾尔海森不动声色地往卡维和自己的碗里倒了些茶水。

谨慎起见,他们向老人打听宵宫。

“你们说长野原家的宵宫吗?她是个很好的孩子,也经常来照顾我们这些老家伙。之前她出门去玩,还收集过孩子们的愿望,说看见流星雨的时候,要帮大家一起许愿呢。”

流星雨?许愿?

教令院出身的学者自然明白这说法本身有多荒诞。卡维拦下艾尔海森的质疑,笑着问:“那她后来看到流星雨了吗?”

学者?哪个不靠谱的学者?须弥近几年可没有过关于流星雨的记录。

“真是趟完满的旅程。”卡维转而确认路线。

“对,出了村子,沿着大路一直往前走,能看到一棵很高的樱花树,几人合抱那么粗。那就是花见坂了。长野原烟花店就在樱花树附近,你们到花见坂之后,提宵宫的名字。没有人不知道她。”

卡维悄悄留下些摩拉作为午餐的报偿,二人循着指引往花见坂去,艾尔海森没怎么讲话,卡维便问:“你是不是在想,小吉祥草王让你送信给这位宵宫小姐,不知道是什么用意?”

“前些年须弥能看到流星雨的地方,你觉得是哪儿?”

“梦里。如果她没说谎的话。”

“神明的权能,异国旅客的梦想,有些太巧合了。”

卡维不以为然:“也可能她认识那位旅行者——你知道,旅行者总能遇到各种巧合。”

“你在用一个bug解释另一个bug。”

“提供一种可能而已。送信什么的,只是因为我们要来做项目,顺手为之吧。我不觉得神明的每个举动都藏着一大堆用意。而且不管怎么说,这位收信人应该和须弥的大事没什么关系。”

他举着留影机拍风景,忽然放慢了脚步,在艾尔海森回头时按下快门。

宵宫确实好找——她身上的衣服和那只兰那罗木刻配色很像。

年轻女孩穿着红艳艳的衣裳,一边制作烟花,一边给身边围着的小孩子讲故事。有人喊她:“宵宫,有须弥来的学者找你!”她先是歪着头,有点疑惑的样子,随即起身用力向他们挥手。

长野原龙之介也出来招呼远道而来的客人,又提醒宵宫说:“快下雨了,先把孩子们送回去吧。”

卡维和艾尔海森不介意稍作停留。店中除了烟花,还有些别致的小东西。譬如旋转时能发出鸟鸣声的陀螺。

征得主人同意之后,卡维掏出随身带着的小螺丝刀,将样品陀螺拆开又复原,清理掉一处影响音质的木屑。

艾尔海森起了个话头,长野原龙之介便给他们讲起女儿去须弥的故事,又指着窗边的兰那罗木刻,说:“那些就是她从须弥带回来的,小孩子们都很喜欢呢。”

他有些耳背,回答和提问间往往有些偏差,倒也因此讲了不少稻妻的风土人情。

等卡维重新组装好陀螺,宵宫也告别了最后一个孩子,走回来的时候,背后的绳结随脚步跳跃,颇为鲜活。

雨水在宵宫到家后才落下,二人递交了信和木刻,宵宫一看到那木刻便惊喜道:“是艾文!你们也是她的朋友吗?”

“艾文是个很常见的名字。抱歉,我认识的那位应该不会做木刻。”艾尔海森说,“寄信人的朋友托我把它们带给你,我们大概两个月后回须弥,出发之前,我会再来问你是否要回信。”

宵宫眼中略过一星失落,但很快扬起笑容,说:“你们从须弥坐船来,一定辛苦了。我来煮茶,等雨停了再走吧。”

贸然进入陌生人的家中,即便有主人的邀请,对他们来说也有些唐突了。所以二人只是在屋檐下喝茶。风夹带着微凉的雨丝,吹动窗边挂着的铃铛,送来清新的草木香气。

卡维把自己的杯子交给艾尔海森,留心观察那只银色的香球,说:“好精巧的小香炉,你看,里面用了两个可以转动的同心圆环,这样不管风怎么吹,香料和燃料都不会洒出来。

“这东西我从前在璃月见过,做得镂金错彩的,是大商人才用的工艺品。能把成本压得这样低,很厉害呢。”

艾尔海森顺着他的目光,看到货架上盛在盒子里的香球,和三千摩拉一只的标价——确实物有所值。

“喜欢就买几个回去。”

“好啊,再来的时候,你记得提醒我。”

宵宫很快看完了信,见他们无意进门,便也走出来搭话。

“是很重要的信件呢,谢谢你们。”她金色的瞳仁中闪着喜悦的光,“你们须弥还有研究制造机关的学院啊,真有意思!”

“你是说妙论派?”卡维稍感诧异。

“是啊。我的朋友说,她去年通过了考试,要去做妙论派的学生。”

艾尔海森与卡维交换了个眼神,心想,原来神明的深意在这里。

“我就是妙论派的,”卡维笑了笑,说,“真巧。宵宫小姐做的东西很有意思,如果生在须弥,可能也会是妙论派的学生呢。”

宵宫为人开朗健谈,更难得的是说话极有分寸,多而不乱,没有透露太多艾文的信息,亦不曾过度打听卡维的私事。她的言辞亲切又妥帖,就算只是在一旁听着,也让人心情放松。

卡维显然没有想到能在异乡遇到如此聊得来的朋友。

他的开心是写在脸上的,眉眼弯弯,略微歪着头,说话时尾音轻快地上扬,连鬓边的羽毛笔都在愉悦地伸展。

那不是任何可以被解释的词语,不是音节,不是符号,不是字母的排列组合。它冲破文字所设的藩篱,将他所能读写的三十六种语言合而为一,重新熔铸为直抵心灵的真相。

如果语言的演进存在终点,艾尔海森想,那么这便是一切语言梦寐以求的尽头。

是公正而精准的叙述,是无损耗的传达。

那是爱人予他的慷慨馈赠。

此时此刻,每时每刻。

04

项目筹备阶段,稻妻方面提供的资料多有语焉不详之处,关于传说中的建筑群,更是只有寥寥几句描述。若非小吉祥草王亲自确认了它的存在,便是有带薪休假,艾尔海森也不会同卡维跑这一趟。

他们暂时住在稻妻城中的木漏茶室,一应饮食用度由社奉行方安排。海风吹拂,稻妻的夏天不似须弥湿热憋闷,林中幽草与山间温泉,皆让人心情愉悦。

若说美中不足之处,便是稻妻的梅酒虽甜,却也易醉人,无法与温泉同享。幸好卡维这些年早就深谙饮酒适度的道理,没有过多纠结,就选择了明月清风。

艾尔海森作为须弥方面的官方代表,同鸣神大社和海祇岛的两位巫女开了好几天的会,带回一大包杀生樱和便携式化海月。

卡维非常喜欢那只名叫化海月的小水母,连声说这东西如果能带去沙漠就好了。艾尔海森让他多做事少做梦。

“虽然我只是表达感慨,但这可是最珍贵的无尽水源啊!每一个善良的须弥人看到它,都会有和我一样的想法吧。”

“但是如果这东西真的出现在沙漠,你确定是一件好事?”

不用艾尔海森举例,卡维立刻想到萨齐因和他被封存的研究。

如果财富和机会可以诱发人性的暗面,那么这柔软的小精灵无疑是更危险的珍宝。它的存在本身,便是动荡之因。

“错的不是它,也不是沙漠人。”卡维把化海月放回水池中,“不能因为现在的时机不成熟,就放弃创造时机的努力。而且我们也没资格决定时机。”

“时机注定不会完全成熟,所以它将带来的一切都可以预料。最好的结果,也就是让它在足够温和、强大的首领——譬如阿如村那位坎蒂丝小姐——手中,作为只在必要时拿出来的工具。就像一时一刻的救济无法真正解决问题,你应该比我更有经验。在这个层面上,我倒觉得你们妙论派修的那些引水设施比它更好。”

“它们当然很好。”卡维与有荣焉地昂起头,“但这不代表我认同你的其他观点。”

艾尔海森学着卡维刚才的样子,伸出手指戳了戳那只小水母,而后偏过头说:“大建筑师,水利工程不是你的专长,还是想想晚上吃什么吧。”

卡维这些天没什么正事可做,在各处采风。有时遇到布置烟花的宵宫,他就停下来帮帮忙、聊聊天。长野原家传承了上百年,对稻妻传统图样了解很深。

若是提前完成了工作,宵宫会随手捡根树枝,一面在地上描画,一面对卡维讲图案的来历和象征意义。卡维记了很多纹样,笑说回须弥之后甚至可以写篇论文。

“哈哈,你们须弥人不是一提论文就头大吗?别说得这么轻松啊。”宵宫真的以为他在开玩笑。

卡维微怔——发论文对他来说确实不难,做工程的间隙,根据最新实践成果写写论文是妙论派的常态,真要算起来,一年两三篇总是有的。

提纳里和赛诺都有这个速度。艾尔海森也差不多,但每篇都很艰深,足够别人再发好几篇论文来解释。

“我最近在做的课题和图案演变有些关系,可能会用上。到时候我会把你列成共同作者的。”

“听上去很厉害嘛,不过还是算了。”宵宫摆摆手,“这些东西你随处都能打听到,我只不过是做了传声筒而已。再说我又不是须弥人,发论文干什么。你要真想谢我,就教我做几个须弥玩具吧。”

珐露珊前辈之前和妙论派合作,出过一本益智玩具图谱。卡维将记得的几种画成图纸给宵宫,宵宫便很满足,说孩子们一定会喜欢。

托宵宫的福,卡维结识了荒泷派的赤鬼和靠谱的副手,同天领奉行打过几次交道,也尝过不少稻妻的民间小吃。

相较于宴席上的刺身拼盘,他更喜欢有热汤的拉面。汤汤水水落入胃袋时,会有种冷食所不能企及的熨帖感,好像在风雨天里回到了家。

于是艾尔海森经常陪着他吃面。拉面、荞麦面、乌冬面,两个须弥人,倒把筷子用得纯熟。

“我今天借厨房做了须弥菜,”卡维说,“没有蔷薇,用樱花瓣做的鱼卷,还有萨布兹炖肉。好久没吃过了,有点想念家乡的味道。”

晚餐后他们出门散步。稻妻的夜市与大巴扎有异曲同工之妙,卡维一边喝团子牛奶,一边聊稻妻建筑的特征。

这样的才能就算在知论派也不算多见。

艾尔海森从腰包里掏出一只叶片形胸针,说:“回头你自己整理论文。”

卡维笑着接过来,把胸针别在披风的领口——这东西是他做的录音装置。

他分析稻妻建筑和雨林建筑的异同,防雨防潮的手段、气候差异的影响、建材的特性、空间的划分,深入浅出,颇有见地。虽然艾尔海森也认为教令院的职位不适合卡维,却一向承认他有做讲师的天赋。

两个人并肩走过街巷,从千手百眼神像处折返。卡维将录音转写成文字,再提笔校对修缮。艾尔海森比对他从宵宫处习得的花纹,各自忙到入夜,洗漱后相拥而眠。

烟花大会在三天之后。

托马为他们准备了全套浴衣。

卡维平日里惯于风风火火地赶路,被浴衣拘束得有些不自在:过长的衣摆、不听话的木屐都让他步履艰难。

“你知道,我们不需要特意换稻妻的服饰。”艾尔海森说。

卡维适应着木屐应有的走姿,坚持道:“这会影响氛围。”

“那你最好自求多福。要是受了伤,我不负责背你进遗迹。”艾尔海森在他摇摇欲坠的时刻,伸手扶住他的腰。

卡维悻悻然换回自己的软底皮鞋,低声埋怨了一句“不搭”。

艾尔海森几不可见地弯了弯眼睛。

稻妻的祭典比夜市更热闹。卡维学当地人的样子,戴面具、画绘马。他擅长速写,寥寥几笔便勾勒出家中的书房。没画人物,尽在不言中。

艾尔海森待他画完,于角落处写下一串极其生僻的文字。说是文字,因为其中两个符号有相同的笔画。

卡维看不懂——他习惯了,艾尔海森会的语言太多,平日想到什么要记录下来,用哪门语言是不可预料的。他一向选择所有词汇中最准确的那些,将不同的文字拼成只有自己能看懂的句子。

有时艾尔海森会像卡维忍不住要展示设计图一样,忍不住复述自己得意的论证。那时他会挑选卡维同样懂得的语言,如吟游诗人拨动不同的琴弦,将言辞编纂成集。卡维反驳时亦如法炮制,似奏和弦。

他今晚不打算求解。时光很长,完全可以在未来某个围着篝火的夜晚,用一个问题作为媒介,重温这段光阴。

随着第一朵烟花升入夜空,人群逐渐安静下来。

他们选择了极佳的观景位,并立在山崖边,看形形色色的图样各自承载记忆,灿烂绽放。

须弥从前是不太放烟花的。这东西同艺术太近,又与学术太远,在更多人眼中是种华而不实的浪费。而火灾的隐患终结了烟花在须弥流行的可能,因此直到今天,烟花燃放也只是节日时水边的小规模庆祝。

卡维第一次看到如此盛大的烟花会。他被深深感动,以至于烟花燃尽后仍不肯离开。

“宵宫对我说过,”他娓娓叙述,“这些烟花当中,有一多半是按照从前的‘纸条’制作的,其中有些已经做了几年,十几年。最古老的一个纹样,甚至是百余年前的设计。”

二人牵着手漫步在无人的海边,卡维脱了鞋,赤脚走在沙滩上,问:“艾尔海森,你说,传承百年的烟花,算不算天空中的建筑?”

“如果长野原家的烟花真能做到百年如一,那么我觉得不算。”

艾尔海森看着那双写着探寻的眼眸,反问道:“依你看,岁月的侵蚀本身,算不算建筑的一部分?”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卡维笑道,“确实,被岁月侵蚀是一切建筑的宿命。就连沙漠中那些可称伟大的遗迹也不能例外。

“从前做课题的时候第一次见到它们,我惊讶于它们明明已经残损凋敝,却仍然能让人想象昔日盛景。那种感觉,就像是看到有人摇着驼铃,从久远的时光中走出来。我看着它们,就仿佛在同当年的建造者对话。“

艾尔海森微微挑眉。

卡维想起了从前的事,横他一眼,气道:“你当然不能理解,你只催着我快点走,还用刀背拍我的驮兽。”

卡维却并不沮丧:“更迭也是建筑命运的一部分。更多的建筑和文明被埋葬在沙漠的深处,如你所言,无从考究。

“这是很自然的事。我也从未奢求我的建筑能屹立千年。”

艾尔海森略感意外。

卡维便笑了,歪着头问他:“你知道赤王陵一样的建筑要花多少摩拉吗?教令院可绝不肯批那么多经费。”

“可是卡维,我原以为……“

“以为它们是我生命的延续?”建筑师停下脚步,找了一处没被海浪打湿的礁石坐下,“确实如此,但我没有很贪婪。

“凡人的生命,在神明眼中,也如烟花一般短暂吧。艾尔海森,有形之物都会消散,人不能例外,建筑也不能。

“总有一天,奥摩斯港会再度翻修,我的灯塔与拱桥将被替代。沙漠中的那些工程也一样,势必会被修补、被重建,以适应新的需求。但只要它们为后来者提供过灵感,只要我解决问题的方案仍有可取之处,那就足够了。要说真有什么能接近永恒,你的文字比我的建筑长久得多。”

“便如齿与舌,”艾尔海森自然地接话,“牙齿坚硬而易磨损,舌头柔软却可长存。不过柔软之物易被扭曲,语言常被滥用,建筑则可靠得多。它诚实地记录岁月,而文字多有粉饰。”

“所以你要持之以恒地披沙拣金,而我要追寻瞬间的相知。”

“但他们也相辅相成。”

就如我们一样。

“那么这不变的烟花又是什么呢?”卡维设问,又自顾自地作答,“是舌尖上的甜味吗?”

艾尔海森低下头,在他唇角落下一个绯樱饼味道的吻。

“我有点紧张,”卡维并未选择加深那个吻,言语间带上几分认真,“去探访遗迹,如同去拜访前辈。”

“还有几天出发,你不妨去向那位宵宫小姐取经。比如,制作百年前的先辈所设计的烟花,是什么心情。”

“这倒是不需要。我们早就聊过了,而且我并非没有经验。”

海风吹来,卡维稍有颤栗。艾尔海森便拉着他起身返程。

卡维继续他的话题,问:“你考察遗迹符文的时候,会有这样的心情吗?”

“从前有过,”艾尔海森如实作答,“后来想明白了,我能做的只是记录和传承,把自己当做一张纸、一双眼睛。足够客观之时,才有机会触碰真相——不过这是知论派的特殊,你听听就好。”

“所以,我们互相提醒吧。”艾尔海森将他的手握得更紧,“我也不想辜负一生一次的机会。”

05

海祇岛是一片粉紫色的梦幻之地,珊瑚宫的建筑结构和装饰风格,放眼整片大陆也可称独一无二。艾尔海森同珊瑚宫心海讨论文字记载的时候,卡维带着留影机走遍这座岛屿,拍下了足量可供研究的照片,又考察了望泷村的吊桥和房屋结构,留下若干修缮模块的设计参考。

心海惊讶于访客的举动,盘算着该怎样从今年的结余中筹措一份报酬。艾尔海森看出她的为难,笑道:“收下吧。大建筑师已经得到他想要的快乐了。”

短暂的修整过后,他们进入渊下宫。

爬上硕大的、泛着荧光的龙骨花;展开风之翼,飞过龙蜥盘踞的水域。石门高耸,坍圮的砖块散落,又被不知名的力量悬在空中。

前人拓展缝隙,在巨石之间开凿出狭长的回廊。膏烛长明,将古老的装饰纹样映成暗金色。

渊下宫因无人而凋敝,以千年计数的光阴里,石柱倾塌,颜料剥脱。他们行走在古老的甬道中,不断探寻,不断记录。

四下寂静,只有脚步声、水流声,和徘徊的回音。目之所及处,连蛛网都已残损;荒草荧荧,如泣如诉。

卡维将呼吸放得很轻,生怕惊扰了时光的烟尘。

道路蜿蜒如蛇肠,行至尽头处,八座蛇身塑像身披珊瑚,相对侍立。卡维借着烛光,先用梅赫拉克记录下雕塑的数据,再盘膝坐在地上,展开速写本临摹——相对于使用留影机,亲手绘画更有助于全面观察,规避疏漏,是学生时代就养成的习惯。

“根据珊瑚宫的记载,”艾尔海森同样习惯这种等待,清点过补给之后,抱臂站在一旁,看着速写本上渐趋丰富的线条,“以前面这道石门为界,白夜国人与龙蜥各自占据这片空间的一隅。龙蜥畏光,所以白夜国人点起千灯驱散黑暗,以此规避龙蜥的袭扰。

“再后来,名为阿倍良久的先贤主持建造了‘大日御舆’——真是繁冗的命名法,转译过来应该叫做太阳的神车——其上有一轮人造的可控光源,能被视作此处的太阳。白夜国人以此更替昼夜,白夜之名也由此而生。“

“地底的千灯和太阳吗?”卡维想到高耸的祭坛,和赤王陵中的元能火种。他确认了图稿的细节,收起速写本,“保险起见,我们先蒙上眼睛,再打开机关。”

机扩运转,轰鸣声消逝后,巨门渐渐敞开。卡维说:“听起来是用水力驱动的机关。也只有这种结构,能保证运转千年。可惜隐藏在石壁之中,不太可能记录全貌了。”

光明从门后涌来,等到适应了光亮,他们睁开眼睛。

狭窄甬道的尽头豁然开朗,海渊雾气之上是巨大的遗迹空间,蓝白色的城池肃穆矗立,而在一切的中心,几乎不似人力所能建成的高塔之上,悬着耀目的晨星。

大约没有人初见此景时能不被震撼。

卡维过于长久地凝望那颗太阳,以至于艾尔海森不得不伸手拦住他的视线。

“是我走神了。”

“放心,我不会用刀背敲你。”艾尔海森忽略掉卡维“我才不是驮兽”的抗议,提醒道:“当心伤眼睛。”

他似是从卡维气鼓鼓的表情里获得了某种满足,唇角眉梢皆带笑意,说出来的话便也是温热的。

卡维最招架不来他这个样子,遂服了软,用留影机拍下眼前景象,阖目休息了一会儿,说:“走吧,前面还有很远的路。”

遗迹考察有固定的方式和流程。他们早已根据珊瑚宫给的地图规划好路线,眼下要做的只是执行。

渊下宫中没有明确的日夜。生物钟往往失灵。二人带了定时用的机械装置,尽量保证作息规律。

缺少黄昏的夜晚来得突兀,在睡袋中辗转良久也无困意。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从海祇岛的珍珠说到道成林的月莲,再从沙漠的圣金虫聊到八酝岛的鬼兜虫,最后编排赛诺与荒泷一斗的斗虫故事。二人都理所当然地护短,赌赛诺能赢。

“不行,咱俩得赌不一样的。我先赌的赛诺,你改。”

“你是学长,该让着我。”

“这种时候知道我是学长了?和赛诺打牌抽到后手才承认自己是弟弟有什么区别。”

“出去之后给你做仙跳墙。“

“……再叫一声学长。”

“困了。”

“我想听。”

“明天再说。”

身边传来窸窣响动,卡维睡眠轻,醒了过来却没睁眼,任由艾尔海森从睡袋中拉出他今日被丘丘人箭矢划伤的手臂,解开绷带查看伤口的恢复情况。

得益于化海月的疗愈功能,伤口早就止血,仅剩的一点疼被药粉压住了,其实不影响他安睡。艾尔海森给他换了药,重新包扎,再将手臂放回睡袋。握剑的手带着薄薄的茧,抚过他装睡的眉眼。落在眉心的吻收束夜间泛滥的温存。

他的爱意比说出来的深沉。

卡维想起从前,自己第一次试图确认艾尔海森的想法,对方说他未必承担得起答案。那时他处在人生低谷,整个人破碎成一盒刚开封的拼图。后来他把自己拼得像个人样,艾尔海森才承认心意。

起初他以为对方是重拾一份尘封的悸动。直到有一回,他赶工太久生了病,高烧数日不退,昼夜过得混乱无比。

那天晚上卡维醒过来,发现艾尔海森弓着身子侧卧,头靠在他胸口。这是个有些示弱的动作,就算是少年时的艾尔海森,如此脆弱的时刻也寥寥无几。

卡维没出声,艾尔海森又躺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地起身,背对着他在床边坐了很久,然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重新揽住他,坚定而珍重地恢复保护者的姿态,一如他每次醒来时见到的那样。

电光石火之间,卡维便什么都懂了。

于艾尔海森,有些涓流从未中断,只是沉淀积聚。

这才是真正的答案。

从前毫无规律可言的生活替卡维攒下很多琐碎的损耗。胃病、头疼,积年的旧伤,工作久了,肩颈便僵硬得厉害,严重时甚至会犯恶心;手腕酸痛更是家常便饭。年轻时受过伤的肋骨偶尔在阴雨天作痛。幸而年深日久,种种损耗皆成为日常的一部分,渐渐融为习惯。

他不介意忍受这些。但他不再是一个人了。

沉默安宁的夜晚之后,卡维下定了决心,一步一步戒掉所有损害健康的恶习。他用床头记录灵感的本子平息熬夜改图纸的冲动,用报时的座钟提醒自己按时吃饭,酒只作为偶尔的消遣,外出做工程时,放弃多带衣物的空间,装上足量的营养剂和保暖贴。

改变不总生效,通宵仍是生活的一部分,酒精在必要时提供麻醉,营养剂会被分给他遇到的穷苦人。

知论派擅长顾左右而言他。艾尔海森话不算多,且惯用浮夸的言辞遮掩更深挚的情愫,嘴里说着“你是我的”,却在万众瞩目之际捧出来一颗心,眼睛里写满“我是你的”。

卡维都是明白的。

口是心非的恋人呀,你不必装作是与我一同坠入爱河。

原谅我的迟钝吧。

我不为过去哀叹,我只奔向你。

不再隐瞒自己已醒的事实,卡维手脚并用,让睡袋靠向艾尔海森。

那人皱着眉,看他蛄蛹的姿态像看一只流沙鳗鳗。

“我让着你,”卡维心满意足地把头枕在他肩上,“这次我赌荒泷一斗赢。”

那人得了便宜,便低笑着乖乖喊了一声“学长”,然后侧过脸蹭一蹭他毛茸茸的脑袋,“睡吧。”

06

大日御舆是考察的最后一站。

他们将日月回轮转至常夜,寻到供奉之处的机关,化身流光,飞至大日御舆顶端。

至高之处,立着一道罪影。

珊瑚宫心海曾提到过,渊下宫特殊的地脉环境,能够保留逝者最后一刻的残念,将他们化为在常夜中现身的残魂。因他们的意念往往与过往的罪愆有关,所以又被称作罪影。

罪影拥有灵智,能对外来者做出反应,其中更有可以对话的特例。然而罪影一旦意识到自己是生前的投影,便会就此消散,鲜有例外。

正因如此,渊下宫中的罪影已经很少,且多数自称为负责祭祀仪式的地走官。

眼前的罪影主动开口:“远道而来的客人,请原谅吾姿态狼狈,无法以礼接待。”

他说话的语气同其他罪影不同。艾尔海森上前半步,试探道:“你也是地走官吗?”

“地走官?”罪影似是扬起了头,骄傲地宣告:“不,吾乃赫利俄斯之建造者,名曰:阿倍良久!”

“阿倍良久!”卡维惊呼,“大日御舆的建造者!”

“啊,是了。”那罪影说道,“赫利俄斯只是建造时吾私下的称谓。客人,吾该如何称呼你们?”

二人报上名姓,只自称为建筑设计师和文字学者。

“建筑……设计师?”阿倍良久重复着这个头衔,“客人,你是吾的同僚吗?”

卡维几乎立刻热泪盈眶。

“我……“卡维下意识地理了理衣裳,郑重回答,”是的,前辈。我是您的同僚。“

“你——”艾尔海森改口,“您为什么会在这里?”

阿倍良久答道:“吾……被判下谋逆大罪,终生监禁于此。此处为……吾殒命之处。”

殒命?

艾尔海森立刻惊觉,神色一凛:“您知道……”

“啊,吾知道自己是残魂。”阿倍良久的声音依旧清晰,“吾死之后,魂魄离散,衣、冠与骸骨被供奉与白夜国各处。异乡的旅者聚起吾的魂魄,供奉之力犹在,吾为不灭的魂灵。”

“所以,您……一直在这黑暗冰冷的地方吗?”卡维声音很轻,似有不忍。

“是啊。黯淡无光,冷若冰窟。”阿倍良久道,“年轻的同僚,高处本应是让人温暖舒畅的,是吗?”

白夜之国的馆藏中留存有关于阿倍良久的若干记录。

地下的太阳驱走了龙蜥,却投下新的暗影。阿倍良久的功劳与声望皆登峰造极,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乃是人世的常态。

他们是如此迫不及待。建成大日御舆的次年,阿倍良久即被初代“太阳之子”下令囚禁。卒年不详,只有十年后“故去已久”的记载。

相似的故事上演过太多次,沉甸甸地堆在因论派的书架上,然后被总结成轻飘飘的谚语,面目模糊地等待学者的钩沉。

卡维长于共情,但从未想过,古旧故事的当事人会出现在自己面前。

于是那黯淡无光、如坠冰窟的日与夜,第一次真切地出现在他的意识之中。他感到寒冷。绝望如蛛丝,长夜如牢笼。卡维隐约明白那种感受——置身于自己创造的阴影之下,不得超生。

“既然您经历过一切,”艾尔海森出言将卡维拉回现实,不动声色地扣住了他的手,转而向阿倍良久问道:“可以讲给我们吗?”

“残魂无法再转换日夜,”阿倍良久道,“作为回报,请你们在听完一切之后,让吾再看一眼白夜的光明。”

于是残魂讲述他所知的一切过往。

他讲述大日御舆落成之日,众人云集景从的光景;

他讲述贪婪之人推举“太阳之子”的愚行;

他讲述将人心寄托于死物的虚妄;

他讲述稚童的盲从和残忍的献祭。

“吾主持建造大日御舆,于常夜之中高悬明亮之镜,已自以为天纵之才。

“吾有如此才能,如此才能啊!

“吾本以为可用大日御舆涤荡黑暗,但谁曾想大日御舆之上,人心之欲壑难填贪婪无餍,才是足以覆过一切的阴晦永夜。

“如此才能……如此才能啊……”

“在大日御舆破土动工之时,您已然料定自己的结局了吧。”卡维沉默良久,向残魂求证。

“当然。吾从未妄想善终,只是不曾想到,吾离去之后的一切竟会失序至此。人性的罪孽与生俱来,那些孩子,这个国家,吾无法保护完全。”

“但这一切也不会归于虚无。”艾尔海森完成他的记录,冷静地叙述道,“您一定也看到了后来的事。太阳之子的王权最终破碎,而大日御舆留存至今。即便白夜国成为陈迹,仍有残卷和罪影铭刻它的存在。”

“罪影,”阿倍良久重复这个名词,“客人,在你们看来,吾也不过是罪影之一。可如果没有光明,谈何阴影。吾,从未将修建大日御舆视为吾的罪过。白夜国中自认有罪的故人,又有多少,真的身负罪孽呢?不过是作茧自缚罢了。”

“光明所投下的阴影,并非是……盗火者的错误吗?”

“客人啊,催生阴影的是高塔,而非光明。”

那是贪婪者的卑鄙,不是你的错误。

卡维深深呼吸。

艾尔海森抬手理了理他的头发,从腰包里摸出对讲机给他,说:“想必你还有建筑上的问题请教。我不打扰你们了,待会儿用这个联系。”

他展开风之翼,从大日御舆顶端跃下,如天隼盘旋。

卡维得以独自厘清这片遗迹于他的意义。

他与阿倍良久谈机关术。渊下宫的机关,赤王的机关,须弥与枫丹的机关。他听阿倍良久讲述渊下宫建筑的风格与设计思路。他和阿倍良久讨论何为建筑之美,古老的时代没有流派的概念,“美”回归为最直观的震撼与感受。

“以记录,以传承?”

艾尔海森收到卡维发来的讯号,启动机关,让白夜取代常夜。

阿倍良久的影子融化在光明里。卡维在心中同前辈告别。艾尔海森很快飞上平台,坐在他身边。

他什么都没有问。

“找到你的答案了吗?”

“找到了。”卡维在盛大的光芒中笑起来。

“我原以为答案是记录,是期待千百年后的共鸣。但还有另一种解法。”

他是那么美好灿烂,如至高的梦想。在这与世隔绝的国度,他比高塔之上的光源更像太阳。

明媚的太阳向他发出邀请——

艾尔海森定定地望住他。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灰发的青年垂眸一笑,从腰包里取出一只精致的方盒。

“学长,被你抢先了。”他说。

小吉祥草王为卡维选定的特殊津贴,是个人工作室的启动资金。为他选定的,则是无人打扰的求婚之地。

盒子里是只款式朴素的玛瑙戒指。赤色的玛瑙有些像爱人的眼睛。

艾尔海森牵过卡维的手,告诉他:“这是我祖母留下的订婚戒指。她和祖父一生恩爱,白头偕老。有人说这样的戒指含有祝福。我该以为这说法荒诞,不过现在,我宁信其有。

“记得我们之前发现的那本书吗?最后一页,在门外的盔甲声里,白夜国的书记官忠实地记录了阿倍良久的功过。

“卡维,”他给戒指找到新的主人,“你的书记官,也会忠实地记录你。”

他念出一句拗口而生僻的古文。

卡维问:“这是你之前写在绘马上的?”

艾尔海森点头称是,眉眼温柔:“它的意思是,‘我愿终生映鉴你的光芒’。”

太阳与月亮十指相扣,额头抵着额头,鼻尖碰着鼻尖。

“教我也念一遍吧。”

我的爱人,我也将,终生映鉴你的光芒。

-TheEnd-

注:

阿倍良久的部分对话来自任务台词。

白夜国书记官部分参考《日月前事》文本:

【日月之十年】

阿布拉克故去已久。日月之前的事情已经记录得足够。若无把一切按事实记写的胆量,哪里能成为常世大神的书记呢?我听到了门外盔甲的声音,我于此绝笔。

不过我觉得mhy塑造阿倍良久和书记官的时候,肯定没有对应知妙的意思,应该是个美好的巧合。

一大包杀生樱和便携式化海月。一个打激化,一个打绽放,安排得明明白白。

多语讨论/吵架,最后难免演变为竖琴vs.二胡(不是单弦很给学长面子了)。

之前那篇「如月之升」的结尾,学长的自白是“我要把我见过的那个锦绣世界找回来,一寸一寸地铺在你面前……我要带你看到我眼中所见的天地。我将以它们注释你,一如你注释我。”希望在这篇里有体现出来。我贪心地既想写学长被珍惜,也想写海森获得快乐。如果有那么一两个瞬间,让人感觉“海的生活里有个卡真是幸福啊”,我的目的就达到了。

知妙不拆不逆!

只是过生日让嫂子支楞三秒

无剧情无逻辑而且ooc

说不明白谁把艾海绑起来的

也说不明白家里为什么有这么一个衣帽间一样的衣柜

管他了

剧情需要他就出现了

希望不要挂掉

起码撑过今天

虽然好像也没画什么太颜色的东西

但还是有一点担心

老子迟早要搞一点正经的凰涩!

啊对了p4第一格艾海动作有参考

想了想觉得还是说一声的好

看到这动作觉得好合适

立刻加了一格

*小卡生日快乐,祝你永远幸福愉快!!!知妙999999!!!

*原作向2w6一发完

我是被丢入你火堆的木屑,

迅速地蜷缩成轻烟。

我见到你而变得虚无。

这虚无,比存在还美丽。

——《浮力》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十六、还是十七岁那年?卡维已经记不清了。

但可以肯定的是,以他的某一岁光阴为节点,生日成为了令他忧心忡忡的根源。

在那个节点之前,他也曾像大多数小孩那样,期盼着自己的生日,并且将之与爱、温暖、礼...

在那个节点之前,他也曾像大多数小孩那样,期盼着自己的生日,并且将之与爱、温暖、礼物等关键词联系在一起;然而,待他翻过那个节点,生日到来前的两个星期成为了他一年中最为煎熬的时光,他噩梦连连,耳边仿佛萦绕着阴森不详的旋律,它渐渐逼近,终于在生日当天达到顶峰。

卡维会尽量将合同签订、工程推进、人情交际等重要事务与生日错开,他惴惴不安、煞费苦心地想要避开这段黑暗时期,其别扭刻意的样子曾被他的室友艾尔海森形容为“如同准备大考的女生想方设法回避自己的生理期”。

虽然这个说法让卡维火冒三丈,但他却不得不感叹自己的室友作为语言学家的比喻水平,正如艾尔海森所说,每到六月底七月初,大建筑师就会拿出一本日历,坐在桌前,咬着笔冥思苦想,思索着怎么安排自己的日程,在他眼中,自六月底到七月九日是一段越来越险峻的漆黑胡同,等捱过七月九日,他又是一条好汉。

他在稀里糊涂的怪诞梦境里冷汗直冒,一会儿梦见天灾海啸、暗无天日,一会儿又是父亲离家、不再回来。他还梦见母亲站在天台上,背对着他,任卡维怎么喊也不肯回头。

卡维在梦里体会着肝肠寸断的痛苦,惊醒之时,一滴泪水无意识地从眼角漫出来,顺着太阳穴滚进枕头。

他醒来时浑身是汗,夏夜溽热,便干脆脱掉了上衣,但见效甚微。夜风抚不平失神乱跳的心脏,卡维整个人都还沉浸在方才的梦中,有些麻木地用拇指揩去眼泪,四顾皆是茫然。

头又开始疼了。

那大概是晚上凌晨三点半的事情,而自他从噩梦中醒来后,便再也没能入睡。

艾尔海森发现,智慧之神好像很少与人论辩。

在他以“成为贤者并不是我的志趣所在”这么一个模糊的理由拒绝了神明之后,本以为会遭到轮番提问——对此他早已习惯。毕竟为了让另一个人依照自己的命令行事,人什么荒唐的事都做得出来,更何况对方给出的,还是“你的才能与这个位置相匹,是合适的人选”这么一个让人难以推诿的理由。

很正当,但艾尔海森并不买账,哪怕对方是神也一样。

然而对于他的答复,神明几乎是立刻便采纳了,既没有什么怀疑,也没有一丝不快,她坐在明亮高洁的净善宫内,微微合上眼眸,语气里笑意不减。

“这样,那我明白了,”纳西妲说得平静温和,“不过,这并不能抹消你身为代理大贤者为须弥所做的奉献,作为智慧之神,我想代表须弥给你一份谢礼。”

艾尔海森闻言,并没有立刻回应。

他默了默,问道。

“能说得更清楚一些吗?”艾尔海森抬起眼,“我是说,我想知道这份礼物的‘范围’。”

“当然,这是我的承诺,”纳西妲将一只手放在胸口,“你可以将它理解为一个愿望、一份许可、一个问题,我会尽我所能,给你需要的东西。”

神明的诺言何其之重,就连最笨的傻瓜也会意识到落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多么千载难逢的机会,就好像无意打开了阿拉丁神灯,在拥有无上权能的神面前,人如同草芥,而此刻只要艾尔海森愿意,他可以让神的恩赐以他想要的任何方式降临在他身上。

会是什么?财富?声名?不对。纳西妲想。她知道对于她眼前的人而言,大概还是知识本身会占据上风。

她已经准备好回答艾尔海森的问题,刁钻也好尖刻也罢,对此她并不担心,身为智慧之神,她擅长以简明的方式给人启迪。

即使是神,也不可能真正将人心了解得透彻完整,纵使有读心的能耐,心灵真正的边界却是无垠广阔的,所以在艾尔海森顿了顿,随即又神色如常地询问纳西妲有关梦境的事情时,神明的惊讶也不过转瞬即逝。

这问题无关真理,更不触及宇宙的终极,它那么琐碎普通,艾尔海森问出这样的问题,如凡人的寻常求医。

他问:“接连的噩梦为什么会规律性地发生?比如,在每年的某个特定月份。”

“不论美梦还是噩梦,其本质都是变了样的回忆,”纳西妲答道,“梦境与现实不可分割,它们各有其意义,但一般来说,梦不会喧宾夺主,如果梦境影响到了现实,并且规律地出现,那只有一种可能。”

纳西妲说着,摊开双手,在她的手掌之间,青绿的光芒闪烁,慢慢编织为一个果实。

“你看,梦境如同果实,我们只在睡梦中撷取,但它是如此脆弱,过分的雨水、连绵的干旱,都会让它出现裂痕。”

她话音刚落,光芒织就的果实便砰然碎裂,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受到损伤的梦境会不断循环,每当回忆流经这个裂口,就会陷落下去。”

纳西妲说完,合拢手中的光亮,她看向艾尔海森,似乎在等待后者的反应。

艾尔海森食指曲起,放在下巴上,一副在思考什么的样子,他完全明白了纳西妲所说,但仅是这样,还无法解决他心中真正的疑问。

就在这时,他听见神明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响起。

“我明白了,你是想问有关卡维的事,对吗?”

纳西妲说着,笑了笑,她温柔地垂下眼眸,又说。

“他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六月二十八日,卡维因为最近休息得太差,给自己放了一天假。

不巧的是,他最近有一个重要的工程刚刚开工,一刻也离不开他,建筑安全大过天,性命攸关丝毫马虎不得。

他习惯熬夜,前两天还能勉强应付,但到了第三天,严重缺觉让他血压升高,早上醒来头晕目眩,迷迷糊糊起床穿衣,一看表来不及吃早餐,正打算就这样去工作的时候,却撞上了准备出门的室友。

“嗯?”卡维望着挡在自己面前的人,更觉头昏脑胀,不由带上了点不耐烦的语气说,“走不走?不走让开。”

艾尔海森不说话,只是静静盯着他,好像在他身上玩找不同游戏似的专注。

这认真的神情让卡维大惑不解,他感觉有些呼吸不畅,太阳穴附近的血管也胀痛得不行,更要命的是,在他想低头穿鞋的时候,忽然不受控制地往前一倒,整个胸腔被压紧了似的喘不过气,濒死感让他手脚发麻,幸好艾尔海森眼疾手快。

艾尔海森伸手捞起卡维,而后者有那么几秒钟完全掌控不了自己的身体,只能任由自己倒在艾尔海森的肩头,就好像每次喝醉了酒,艾尔海森抱他回去的姿势一样,一只手臂轻轻穿过卡维的下胁,将他整个人托起。

在和艾尔海森那双湖水般平静的眼眸对上时,卡维忽然觉得有些惭愧,他这么来了一下,也不敢继续执拗地要当他的工作狂,而是听从艾尔海森的意见,乖乖躺到床上补觉。

“哎,烦死了,”卡维被扔到床上的时候还在感叹,“这样我岂不是什么都干不了。”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一直说个不停,”艾尔海森的语气还是一贯的揶揄,手上动作倒是熟练,他伸手,从上往下,轻轻抚过卡维的眼睛,似乎是想用动作示意卡维闭眼。

“脸色差得像鬼,快闭目养神吧。”他用命令的语气说。

“什么鬼不鬼的,你别吓我,”卡维嘴上抱怨,但还是顺从地闭上了眼,“艾尔海森,我不会真的被什么东西缠上了吧?”

“不好说,”艾尔海森评价道,“但比起神秘主义课题,你现在更应该做的是睡觉。”

“你是对的。”枕头柔软,让卡维昏昏沉沉的脑子得了歇息,他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一些,“学弟,你怎么总是那么对呢。”

“别逞嘴上功夫,”艾尔海森说着起身,“能睡就赶紧睡吧。”

卡维察觉到艾尔海森要离开,他下意识伸出手,一把拉住艾尔海森的手腕。

“等等,”卡维抓着艾尔海森,依然闭着双眼,看起来放松了不少,“晚上回来,给我买点好吃的吧。”

人难受时免不了矫情些,更何况是一个被惯坏了的人。

艾尔海森察觉到这是撒娇,他低头望着卡维牵着他的手,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想吃什么?”

“兰巴德的奶油浓汤……特浓,然后,我想吃草莓……”

卡维喃喃说着,像在梦呓一般,他说着,声音渐渐小下去,似乎是困极了,正在酝酿着睡梦。

“草莓季已经过了。”艾尔海森放低了音量,他轻轻拿开卡维的手,给他放进了被子里。

看见在床褥里睡得昏昏沉沉的人,艾尔海森眼里突然划过些许担忧,但这神情一闪而逝,难以察觉。

他随手关上房门。

屋外虽然炎热,卧室里却是温度合宜,十分舒适,卡维暂时收起紧张的心情,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

梦境依然在他身后紧追慢赶,像连绵不绝的阴雨,快要将卡维睡眠淹没。

但这一次的梦却有所不同,在一阵使人眩晕的缤纷迷乱后,梦境变得散碎,随后又如树木新生般重组,尔后天地茫茫,一片空白,卡维正坐其中,有些摸不着头脑。

随后,一个声音在卡维的脑海中响起,那声音明慧温柔,教人想起世间种种至福,虽然素未谋面,但卡维却非常坚信。

他知道那是小吉祥草王大人的声音。

临别前,纳西妲突然叫住艾尔海森。

“卡维的事,不需要算进我给你的承诺里。”

神明此言,颇有安抚之意。

“没关系,”艾尔海森顿住脚步,他微微侧身,看起来有些固执,“我的问题已经问完了。”

“敏感的心更易留下深痕,但有时,柔软的胜过刚强的,帮助卡维,是兰那罗们的主意。”纳西妲说,“不过,既然你选择将我的答案视为‘礼物’,那我相信它一定对你有特别的意义。”

神明与艾尔海森四目相对,翠绿的眼瞳明亮如星。

她说:“但那一定是只有你自己才知道的事情。”

艾尔海森闻罢,片刻无言,他不再回答,只是微微点头向神明致意,便转身离开了宫殿。

草之神拥有梦境的权能,能进入人的梦中。

由此,不少须弥人都说过自己曾在梦中与神明邂逅。在他们的口中,梦中的神启有如圣灵感应,是一种神迹;还有学者声称,有一次他梦见了草神,醒来之后便醍醐灌顶,忽然破开了长达数月的瓶颈期,成功交上了学位论文。

当然,后者就比较玄乎了。

但可以肯定的是,若将现实比作白日,是太阳的智慧;那梦境便如同幽夜,月光般临照心灵。

在梦中与神对谈并不是信口雌黄之事,至少在须弥是如此,人们大可以相信梦中神明的真实,悉心聆听她的来意。

卡维也不例外,虽说在他小时候,须弥人是不做梦的,但随着神明的归来,“我昨晚做了一个怎么怎么样的梦”,又成为了大家津津乐道的事情。

他曾在书中了解过有关梦的事情,书里是这么写的:

“梦是不曾抵达的真实,也是真实度过的回忆;梦记录下黯淡的心绪,也绽开炫目的光明。”

这些诗句就藏在卡维家里那些压箱底的纸质书里,供他随意翻阅。所以在他很小的时候,他就相信,在日复一日的现实之中,一定有一个更加瑰丽、自由的世界。

哪怕它并非真实。

他在梦里知道自己在做梦,在那个雪白的空间里,他缓缓起身,还穿着旧日的衣装,他抬头四顾,没有见到人影,于是他便自言自语般向虚空发问。

“是小草神大人吗?”卡维在梦中询问,纵使他知道现实中的自己一定正在沉睡。

“卡维,你在做梦。”那声音仿佛来自很遥远的地方,她答非所问,“这是你梦境本来的模样。”

卡维闻言,四下望去,只看见一片空无一物的纯白,不免有些疑惑地说。

“唔……是这样的吗?”

“洁白不染,柔然无声,”神明笑道,“有什么不好吗?”

“啊……不是的,”卡维说着,挠了挠耳后的碎发,“只是,怎么说呢,有点意外。”

“暴雨和暴雪、焦躁与不安、未知和恐怖……”那声音细数着卡维近日的噩梦,“而你的内心本该如此干净安宁,卡维,这是一件很好的事。”

卡维被说得一愣,他最近实在梦见了太多不好的事情,噩梦的情节离谱又激烈,像在颠簸的石子路上极速狂飙的列车,一不仔细就把他摔倒地上,撞得头破血流,从梦中醒来,却一点没有休息的感觉,反而像刚刚跑完数个百米,使人精疲力竭。

但现在他却处在一块静谧的白色里,有人告诉他,平静纯粹,这才是你的本貌,这才是你应当拥有的东西,这话语对卡维而言无疑是一种宽慰,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说。

“如果平时也这样就好了,哎,我真的很想休息,”卡维用累极了的口吻说,“我不奢求什么美梦,就这样什么也不梦见,安安静静的。”

他似乎在反思自己的话,话才说完,又补道。

“当然,顺境逆境,好运厄运,这些东西都和喜怒哀乐一样自然,噩梦也是,偶尔做个噩梦根本不算什么,但一直这样,可真让人吃不消,”卡维说到这里,用手扶了扶额头,“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啊,抱歉,我擅自抱怨起来……”

“没关系,”神明的声音轻轻落下,如湖面上的鸿羽,“你的梦境受损了,实际上,这也是我来见你的理由,但仅有我的力量是不够的,还需要你的配合,卡维,你愿意做出改变吗?”

改变……

卡维听到这,抬起头来。

“如果能摆脱这样的情况,不管什么我都愿意做,”他的神情忽然变得很坚定,“休息不好也会影响到别的事情,我不想因此给别人造成太多麻烦。”

“别对自己那么苛刻,”神明答道,“你已经遭受了痛苦,不需要再给自己更多的负担。”

“谢谢……但我说的是真的,”卡维垂下眼眸,他不经意间皱起了眉,“已经很多次了,每年都这样,快到生日的时候我就开始做噩梦,根本没法休息,不管再怎么勉强自己也只会弄巧成拙,反而把身边的人弄得很辛苦。”

他在梦中也保有着完整而清晰的意识,这让他得以像醒着那样思考,而他说这话时,不知为何想起了艾尔海森。

他想起今早他差点在玄关晕倒的事情,忍不住唉声叹气。

“梦是现实的反面,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现实本身,有关生日的现实中留下的悲伤和遗憾,也会伤损到有关生日的梦境,”神明说到这里,顿了顿,又接道,“它就像一道伤口,而一切回忆穿过这道伤口,都会变成噩梦。”

“您的意思是,我每次快到生日就做噩梦,是因为我现实里的生日出了问题?”卡维有些惊讶地说,“可,我并不记得我生日发生过什么特别不好的事?好像都只是很普通地……”

卡维话说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而在他沉默的间歇,神明的声音再次响起。

“卡维,”神明轻声呼唤他的名字,“你说,面对一道伤口,我们应该怎么做?”

“……伤口,”卡维重复了这个字眼,他还不太理解神明话中深意,“上药……嗯,包扎?”

“是的,我们要让它愈合,”神明说着,卡维看见,在梦的雪白空间中,忽然出现了一颗红色的宝石,它悬在空中,兀自转动着,散发着绮丽的光亮,“但在此之前,要先看见这道伤口,换句话说,我们要承认自己受伤这个事实。”

“主观不干预之时,我们称其为回忆,可凭心意干预改变的,我们便叫它梦境。”

“这或许会让你觉得痛苦,甚至是绝望,因为要面对自己,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她说话时,那枚宝石也轻轻地、慢慢落入卡维的手心。

在燠热的午后,四下阒寂无声,只在窗外传来几声单调的虫鸣。

卡维醒来,他猛地睁开眼,望着熟悉的天花板,这才相信自己回到了现实。

他缓缓起身,感觉自己手里好像攥着什么东西,他心跳如雷,将信将疑地张开手指,果真看见自己的掌心中躺着那枚鲜红的宝石。

而他脑海中,还回响着在梦醒之前,神明徐徐道来的话语。

“如果有一个机会将噩梦变成美梦,卡维,你会如何选择呢?”

艾尔海森手里提着奶油浓汤,刚走到家门口,门却忽然自己开了。

“你回来啦!”映入眼帘的是同居室友那张虽有疲倦,却带着笑意的脸。

卡维伸手扶了扶艾尔海森的肩膀,让他赶紧进屋,然后神神秘秘地关上房门。

“艾尔海森,你一定不相信我遇见了什么,”卡维说着,朝厨房走去,开始热早就准备好的菜,“上午的时候,哦哦,你不是在嘛,你走了之后,我梦见了小草神大人。”

“是吗。”艾尔海森一边漫不经心答道,一边把浓汤放到餐桌上,低垂着眸子,认真地将包装拆开。

“对啊!我一开始还有点不相信,但你看这个,”卡维将一盘黄油煎鱼摆到餐桌上,从口袋里掏出那枚红宝石,递到艾尔海森面前,“是她在梦里给我的,我一醒来,居然发现它真的就在我的手心里!这太神奇了!”

“梦境本来就是草神的权能之一,”艾尔海森一副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语气,“所以呢?她没有告诉你要怎么才能不深夜惊醒,然后大呼小叫?”

“我哪里大呼小叫?”卡维故作嗔怪,瞪了艾尔海森一眼,顺手帮他铺上餐巾,“算了,懒得理你。反正她的意思是,我因为在现实的生日里经历了太多不好的事情,所以影响到了我这段时期的梦,是不是还挺玄乎的?但也不是不能解决,她说我只需要再回到当时的梦境……或者说,回忆中?如果我能直面自己,就可以修复这个损伤,大概是这个意思。”

“说了半天,毫无要点,”艾尔海森怀抱双臂,抬眸望着卡维,“具体要怎么做,有没有可行性?”

“每个须弥人都听说过这个童话故事,”艾尔海森用餐刀切开煎鱼,他喜欢从尾巴开始吃起,“但就我所知,大部分成人是看不见兰那罗的,这就是为什么它也只是童话。”

“你说到关键点了!”卡维给自己倒了一杯果汁,仰头喝了一大口,相当畅快地叹了口气,“回溯过去总归是一件危险的事,这就是为什么我还需要一个陪护者,我也问了,如果另外一个人看不见兰那罗怎么办?草神大人说,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人进入梦境世界,那也是兰那罗的世界,我们只需要找到那个地方,将信物交给兰那罗们。”

“另一个人?”艾尔海森反问道。

他直直地望着卡维,又重复了一次,“我们?”

“是草元素持有者就行!我本来就能看见兰那罗的所以没事!”卡维说到这也有些紧张,似乎也不太确信艾尔海森愿意陪他,“提纳里要巡林,柯莱要念书,不、不就只有你最闲!”

“哦?有意思,”艾尔海森丝毫不掩饰语气里的嘲弄,他说着,突然放下手里的刀叉,“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话果然是有道理的。”

“诶……别啊!”卡维见他作势要罢工,急忙好言相劝,“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好意思麻烦别人!”

艾尔海森挑挑眉梢,“我确实不知道原来我不算别人?”

卡维知道跟艾尔海森玩文字游戏他永远会输,而后者的反问玩味又暧昧,他一时涨红了脸,憋了半天不知道说什么,都怪艾尔海森又把天聊死了!

就在卡维支支吾吾的时候,他却话锋一转,用一种听起来颇为正经的口吻问道:

“所以,你需要我做什么?”

似乎是准备答应?卡维虽然被搞得有点尴尬,但毕竟有求于人,见了台阶也就下了。

他表面上还摆着一副“既然你这么想知道那就告诉你吧”的架子,微微皱起眉头,故意没好气地说:“反正……到时候我的意识应该会回到记忆中的我身上,而你可以在我脑中和我的意识对话,必要的时候,你还可以控制我回忆中的人物对我进行干预,总而言之,你可以造梦,怎么样,是不是还挺有意思的?”

“就好像防止你暴走而安装的应急机关对吗?”艾尔海森敏锐地提炼出要点,“不过,你确实需要。”

“哼!随你怎么说!”卡维闭上眼,气鼓鼓地说,“我只想这件事能赶快结束,我已经快被折腾死了!”

“你怎么敢保证接下来的不是另一种折腾?”

“怎么,你怕了?也是,毕竟有些人一生也不会有这么神秘的体验呢!”

艾尔海森对此不以为然,“鉴于你今年二十五岁还能看见兰那罗,也不是什么出人意料的事情。”

“之前跟你说你还不信,现在总信了吧!”卡维说完,一扬眉毛,看起来神气极了,“你不是总嫌我吵吗?我睡得好,对你也有好处。”

“我是不是还应该对你说一句,多谢?”艾尔海森说,“别误会,我不是那种乐于助人的人,所以你可以把你能出的报酬说得更详细一点吗?也不是不能考虑。”

卡维听完,露出一副很震惊的神情。

“你这人……!我可是你学长!你不能这么冷酷无情!”

“你也不能因为你是学长就对学弟道德绑架,”艾尔海森说得不紧不慢,他与卡维四目相对,天青色的碧眼望得卡维心里一跳,“不如就试试之前说的那个?”

卡维听完,似乎想起了什么,他虽不确定艾尔海森话中所指,但依然没忍住红了满脸。

“你、你不是认真的吧……”

“怎么会呢?”艾尔海森挑挑眉梢,戏谑道。

“我这个人说话,向来都很认真。”

或许是因为神明不能直言关窍,只能将见到兰那罗的方法以委婉的方式传达。

纳西妲给卡维留下了一道谜题,内容是这样的:

“紫而白而紫,甘辛自芬芳。

遍寻层叠处,常使泪纷纷。”

而那天下午,卡维起床,穿戴整齐,想起正好要去一趟教令院,给珐露珊前辈送东西。

踏入室罗婆耽的大门,望着那些用相框装裱,放在墙上当作装饰的各色文字段落,卡维又想起神明在梦中给他的谜题。

如果说须弥有一类成天与文字谜语打交道的人,那非知论派莫属。

他算是误打误撞来对了地方,心想,既然走到这里,何不顺便向前辈讨教这个谜题的谜底?

然而,等他到了办公室,却发现珐露珊恰好不在,只有她的几位知论派学生在那里,似乎是在帮珐露珊整理材料。

见他进屋,其中一个女生抬起头来,主动解释道。

“妙论派的阿尔罕教授突然病倒,教令院临时拜托了珐露珊老师去代课,您是卡维先生吧?有什么事吗?”

“啊……这样,”卡维摆摆手表示不碍事,“我来给前辈送一些零件,既然她不在,就麻烦你们转交吧。”

“当然可以,”另外一个男学生也笑着抬头,他一边说一边迎过来,“放这里就好……咦?这是什么?”

男学生接过卡维手里的东西,发现里面夹着一张纸片,在他动作的时候掉了下来。

“啊?哦哦哦,没事没事……”

卡维便也坦陈,说自己本想请珐露珊帮忙看看这道谜题,便将它写到了纸上,顺手塞进袋里,刚刚只是忘了拿出来。

“诶,是谜语吗?”不愧是知论派的学生,见了文字就走不动道,“不好意思,能给我们看看吗?”

“什么?谜语?”那边的女学生看起来也很感兴趣,“是什么类型的?”

“嗯……可以倒是可以,不如说真是麻烦你们……”

与艾尔海森认识这么多年,卡维也算摸透了知论派人的怪脾气,那就是一个知论派人是哑巴,但一群知论派人聚在一起就是喇叭,为了一个字的解释争吵不休,吵架的时候还夹着生字儿外语,想当初他第一次在智慧宫见到艾尔海森,不也就是这么个情景?

眼下,剩下几个知论派的学生也都聚了过去,围着那张谜题争论不停。

有人说:“遍寻层叠、甘辛芬芳……难道是某个紫花与白花相间的山坡?”

另一个人说:“怎么断章取义,若是山坡,怎会让人下泪呢?”

又一个人说:“紫白相交……我为什么会想起紫薯卷……”

学生们争执不下时,珐露珊回来了,她手上还拿着讲义,见办公室乱作一团,有些疑惑地望向站在一旁的卡维。

卡维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简单跟珐露珊说了一下是怎么回事。

珐露珊听完,揉了揉太阳穴,叹了口气说。

“我还以为是怎么了,这不是小菜一碟吗,后辈?”她说着抬眼,望向卡维,故意拉长了声调,一字一句地公布了她的谜底。

“不就是洋葱嘛——”

卡维备下预案,收拾行李,艾尔海森请了公休,交接工作。

七月六日,两人从须弥城北出发,启程前往森林。

他们的目的地是位于须弥城西北部的梦之树,而这个答案,可谓是来之不易。

卡维从珐露珊那里得到谜底后,晚上回到家中,和艾尔海森吃过晚饭,又将这个谜题告诉了艾尔海森,而艾尔海森的答案和珐露珊一样:

洋葱。

“真的是洋葱?你确定?”

“非常初级的谜题,应该是神明考量的结果,”艾尔海森说话时,眼睛还盯着书本,“以防你会在解密这一步就失败。”

“你这家伙,就不会说点好听的吗?”实际上那天他回来的路上路过蔬果摊,就顺手买了一只洋葱,他一边说话,一边将洋葱握在手里把玩,“但洋葱是什么意思?兰那罗总不会住在蔬菜摊?”

他想来想去,不得其解,到了晚上,卡维都还在拿着洋葱冥思苦想。

他侧躺着,见月光落在洋葱上,此时忽然顿悟,他睁大了眼睛。

不是卖洋葱的,那就是长得像洋葱的地方?

说起有关森林的事情,还是得问提纳里,第二天,他便动身去了一趟化城郭,正巧碰上赛诺在那里,约提纳里玩牌。

“长得像洋葱的地方?”提纳里手里抓着牌,转头看了眼卡维,“唔,我想想……”

“先打完这盘再说,提纳里,”赛诺用手指点了点桌子,“打七圣召唤要专心。”

“嗯,等等,柯莱,帮我看一下牌。”提纳里一边说一边站起来,柯莱闻声从屋外进来。

“诶?是卡维先生,”柯莱见状会意,立马点头,“那我来吧,师父你们先聊。”

赛诺见柯莱在对面坐下,恨铁不成钢似的叹了口气。

柯莱手里握着牌,好心问道:“怎么了,赛诺先生?”

赛诺放下手里的牌,摇摇头说。

“没什么,我们重开一盘吧。”

提纳里听卡维说完前因后果,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

“我知道了,要找兰那罗的话……我虽然看不见,但我知道桓那兰那,那儿据说是兰那罗的家园,对,我想起来了,在桓那兰那的东北方向,有一棵名为‘梦之树’的植物,非要说的话,确实长得很像洋葱……”

提纳里说完,还找来图册,它指着图册上的植物,说:“喏,就是这个。”

卡维看完,顿时豁然开朗。

“啊,真的很像!”他笑着说,“应该就是它了!”

两人从须弥城雇了趟车,一路上,卡维和车夫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艾尔海森则一半是看书,一半是睡觉。

“也不是……妙论派学的挺杂的,或许还是得看孩子自己的爱好……”

卡维配合着车夫说着他家孩子的入学问题,说话时,不经意垂下眼眸,看了眼艾尔海森。

后者靠在护栏上,用书遮着日光,似乎正在小憩。

“哎,我家那孩子,成天画来画去,书也不好好念,这样入学考试怎么办啊……”

与其说是在跟卡维说话,倒不如说是车夫的自言自语,但即使如此,卡维依然安慰道。

“兴趣是最重要的……”

艾尔海森全程没有任何反应,卡维怀疑他打开了耳机的隔音。

就这样一路颠簸着,等到日头西沉,马车也终于来到了森林边上。

车夫将他们送到森林入口,嘱咐他们一定要在入夜前生起篝火。

“桓那兰那出过不少奇怪的事,还是小心为好。”

卡维付给车夫车马并小费,这时艾尔海森也醒了。

“感谢您提醒,辛苦了,趁天还没全黑,您赶紧启程回去吧。”

“嗯,你们也是,留神小心呀!”

车夫与两人告别,便扬鞭驱驰而去。

这里距离须弥城算不上特别遥远,估算下来也就三天行程,因此两人并未带过多辎重,轻装简行,卡维背上自己的包,而艾尔海森也弯腰去拿车夫卸下来的行李。

“某人也太悠闲了。”卡维故意大声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比我都缺觉。”

“既然这么累,就没必要接人的闲话,”艾尔海森对这讽刺不为所动,从容回敬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很想说话呢。”

“哼,就你这个态度,等会儿不会把我丢在梦境里吧?”卡维走在前面,他拨开小道旁的杂草,侧过身让艾尔海森走过去,“亏我临走前还帮你收拾了书架!”

“如果要拿出来说嘴,不如一开始就不做,”艾尔海森说,“要是这么不相信我,现在后悔也还来得及。”

卡维被艾尔海森说得一愣。

“……随口一说你还来劲了是吧?”

“我只是想提醒你,这件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艾尔海森单边挎着包,他说完,手边幻化出一把长剑,三两下斩开前方的灌木,又挽了个好看的刀花,将剑收了回去。

这下换成艾尔海森走在前边,卡维顺着他开好的路前进,闷声闷气地说。

“我当然知道,但,哎,你非得把事情说得那么沉重吗?”

“卡维,”艾尔海森忽然顿住脚步,他直呼对方大名,弄得后者一愣,“你上次睡着是什么时候?”

“呃……”卡维不明白艾尔海森为什么突然说这个,“昨晚……嗯,凌晨四点。”

“听说有人曾264个小时没有睡觉,后来他变得反应迟钝,几乎和无意识没什么区别。”

“唔,你什么意思?”

这下没等艾尔海森说完,卡维突然打断了他。

“也就是说,这是一个生死攸关的问题!”卡维忽然提高音量,情绪激动地说,“那还用你说?但凡我能自己解决,我都不会让你知道。”

卡维话一出口,隐隐约约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但细想又没有头绪。

艾尔海森听完,忽然闭了嘴,他不再说话,而是转过头去,一言不发地继续往前走了。

他脚步轻快,身轻如燕,卡维险些跟不上他的脚程,不明白学弟为何突然沉默。

卡维只能将此理解为艾尔海森脾气不好,在闹别扭,至于别的理由。

他不敢想。

卡维上次见到兰那罗,是去森林调研的时候。

他蹲在溪水边洗墩墩桃,发现有什么小东西蹦跶着靠过来,帮他往水果上浇水。

卡维望着小家伙,不由得睁大了眼,对方抬头望着它,简笔画般的五官呆呆的,看不出心情。

它似乎有话要对卡维讲,但正好同行的队员过来喊他,兰那罗被惊吓到,立马躲回了林中。

一般来说,只有未成年的孩子能看见兰那罗,卡维显然是那个例外,他晚上跟队员们说起兰那罗的事,大家对此毫无记忆,只能零零碎碎地讲出那本风行须弥的童书里的一些广为人知的情节。

与众不同。很难说这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卡维知道别的人看不见兰那罗后,便也不再多提,他虽然没有和兰那罗交谈,却下意识觉得,不应该把它们的事情说给无关的人听。

而这次他专程前来,心里没底,尤其日子临近他的生日,总有种希望会落空的隐忧。

艾尔海森又突然不说话了,开路机器似的,只顾着寻路认路,他顺着地图上的标记,一步步带卡维平安走到森林深处,等月亮升起,他们也走到一片沼泽。

“这里就是桓那兰那,”艾尔海森停住脚步,“不会有错,你看见什么了吗?”

学弟终于愿意再开金口,卡维却来不及开心。

他体力比不上艾尔海森,这么赶了一天的路,走到这里已经气喘吁吁。

“没有啊……”卡维环顾四周,只见到满池莲荷,还有那一个个石头形状的空阔小屋。

“应该是有什么机关,”艾尔海森在仔细地观察环境,“今天先在这里休息吧,卡维,你在干什么?”

“这里好闷,好热,”卡维说着解下自己的披风,“受不了了,让我透口气。”

“这里是沼泽,很多毒虫,我劝你不要把肌肤露在外面,”艾尔海森说着,涉水过来,“转过去。”

又是命令一样的语气,但卡维懒得吐槽,他累得不行,便依言乖乖转身,背对着艾尔海森。

他怀里还抱着自己的披风,而借着一点月色,有人的手指忽然抚上他的背。

指尖温热,肌肤相贴的触感格外亲切,和学弟平日里那副冷酷犀利的样子全不搭调,甚至让人产生一种,这家伙其实很会照顾人的错觉。

艾尔海森一声不发地、安静地给卡维抹上防虫的药膏,他戴着手套的尾指有些粗糙,沙沙地磨过卡维的背,弄得卡维身上心上都发痒,他下意识想躲,又被艾尔海森按着肩膀,将颈后也抹了一遍。

若要卡维评价,他一定会说,艾尔海森是那种对在意的事无端固执、死磕到底,而对不在意的事又怎样都行、完全没所谓的人,考虑到其黑白分明、界限清楚这点,若是图省事省心,他其实是最好打交道、最好说话的人。

然而,只有卡维知道,任何标签都无法准确地概括出艾尔海森给他的感觉,他虽然坚守原则,但也随机应变,就好像鹰隼闭目休息,看似毫无威胁,也不关心外界,然而他洞察时机、又快又狠,在莫名的地方会忽然强硬,就好像之前,又比如现在,他不过一双手,也没做什么多余的事,却偏偏让卡维动弹不得。

理由应该是很充分的,不让人心生邪念,触碰也干净利索,没有瓜田李下的嫌疑,他一只手轻轻压着卡维的左肩,另一只手从衬衣背后的缝隙探进去,目的也很单纯,上药而已。

只留得卡维暗自庆幸背对艾尔海森,他低着头,不自觉咬了咬下唇,心跳得快从他喉咙里钻出来。

他们此前也曾如此亲热,或许应该说,比这亲热尤甚,但大家现在都很默契,默契过头,小心不提往事,这样最好。

这样就好。

艾尔海森给他涂完药,也随便摸了一点在自己的颈侧,他低头查看行李,轻车熟路地升起一小簇火焰。

卡维去溪水边洗了把脸回来,他借着火光晕晕乎乎坐下,望着怀中那把诗琴。

那是空听说他要去找兰那罗,特意给他送来的。

他将披风垫在身下,借着火光,随手拨弄几下琴弦。

音符流水般颤动,而艾尔海森靠在树上,轻闭着双眼,一副睡着的样子,看着十分安静。

卡维望着这一幕,心中微动,他顺着方才的旋律演奏下去,断断续续地轻声哼唱着那首古老的谣曲,它最初是一首诗歌。

“你是花岗岩,

我是空荡荡的酒杯,

你知道我俩相撞的下场……”

夜风柔和、清凉,褪去些许暑热,在荷花之间,萤火虫上下翻飞,火堆发出哔哔剥剥的声音。

睡着了的人胸口轻轻起伏,一只草晶蝶伴着卡维的弹唱,飞过他的指间,然后轻轻停在艾尔海森的肩膀上。

卡维注视着艾尔海森,似乎在想什么,但又好像只是在出神。

他又弹了几个曲调,那首曲子是这样唱的:

“爱情揭开了我的胸口,

思想重新被禁锢起来。

耐心和理性的思惟都已远离,

只有热情留下,低咽又狂热。”

弹到这里,卡维放下诗琴,他抬头望着平静的水面,还有那些在夜里发光的植物。

他想起自己为何来此,又看着身旁的艾尔海森,不觉想道,若是此刻只有他孤身一人,该是多么寂寞。

想到这里,他低下头,轻声叹息。

卡维随便理了理垫在身下的衣物,就着艾尔海森铺下的巨大芭蕉叶,侧身躺下,枕着手腕睡了。

他闭着眼,因为联想起寂寞二字,便一边酝酿睡意,一边在心里悠闲地背诵着诗歌的后面几句。

那诗人说:

“爱情是真实,诗句是急鼓,

呼唤我们。

别喋喋抱怨寂寞。”

卡维睡下后,又过了一会儿,在一片静谧中,艾尔海森慢慢地睁开眼睛。

天青色的眼瞳中,砂红的火光轻轻跳动,他望向卡维的背影。

而那只草晶蝶似有所感,忽地、从艾尔海森的肩头飞走。

没用。

第二天,他们一大早就动身前往梦之树,晨光从头顶的洞窟上洒下来,一束晶莹的辉光落在梦之树的叶脉上,更显得鲜绿娇艳。

卡维拿出那枚红宝石,但没有任何异常出现,四下依然静悄悄的。

“怎么回事?”卡维将宝石握在手中转了一圈,“不是这里吗?”

艾尔海森站在一旁,抬头望着那株巨大的植物。

“看起来确实有些像洋葱,但它不是紫色的,这么说来,更像水仙、蒜头。”

艾尔海森说得一本正经,像真的在做观察研究,而卡维在一旁却有些失了耐心。

实际上,他昨晚几乎没怎么睡,全顾着和噩梦大战三百回合,最要命的是,他昨天梦见了卡萨扎莱宫,确切来说,是爬满死域的卡萨扎莱宫。

控制住自己不要大叫出声已经是卡维能做到的全部了,他实在是不愿再回想当时的画面,一想就混乱无比,都是各种人声——指责声、求告声、质询声,一齐涌上来,潮水翻天似的把他脑子搅成一团糨糊。

这反常的噩梦不断地消耗着他,等到了今天,七月七日的早晨,他的精力已经所剩无多,不祥的预感也压满心头。

“你说得对,这显而易见,”卡维用手指揉了揉自己酸胀的太阳穴,不耐烦地说,“一点反应也没有。”

艾尔海森余光瞥见卡维这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故意挑拨他似的说:“已经要放弃了吗,大建筑师?”

“别激我了,”卡维感觉自己的脑子好像在嗡嗡叫,“我该不会真的因为这种说出去别人都不信的理由死了吧?”

“我建议你再坚持一会儿,”艾尔海森的声音沉了下去,听起来有些严肃。“琴呢?”

“弹过了,没反应,”卡维叹了口气说,“是不是因为你在,兰那罗都不敢出现?”

“如果不是因为我要和你一起进入梦境,那倒确实有这个可能。”

艾尔海森说完,又抬头看了眼梦之树,似乎想起了什么。

“你还记得,空给你诗琴时说的话吗?”

“嗯……?记得啊,”卡维做出一副回忆的样子,他想了想,说,“兰那罗喜欢音乐,在桓那兰那,有一块像洋葱的……”

说到这里,卡维猛地一惊,他忍不住拍了下脑袋。

“啊!是石头!”

艾尔海森闻言,仿佛是确认了内心的猜想。

“‘修梨薛那’,”艾尔海森分毫不差地说出石头的名字,“有关桓那兰那的书籍里提到过这个地方。”

事情既然有所进展,卡维看起来又恢复了一些劲头。

“应该是!哎呀!你知道怎么不早说?”

“因为某些人信誓旦旦地说,已经找到了谜底所指示的位置。”

“那你得提醒我啊!”卡维说着将宝石收回包里,“天呐,当时我满脑子的梦之树梦之树,竟然忘了空对我说的话!”

“修梨薛那就在沼泽的东边。”艾尔海森又说。

“那我们岂不是绕了远路?”卡维说着转身,“哎算了,没关系,走吧走吧,先回昨晚休息的地方。”

事不宜迟,他们即刻便动身,卡维走在前面,一边走一边说。

“有点东西的啊,艾尔海森,这你都能想起来,我还以为你那时候在书房看书呢……”

卡维本还想说一句“多亏了你”,但话到了嗓子眼又死活出不来,正不上不下着,只听见艾尔海森的声音从身后悠悠传来。

依然沉着冷静,游刃有余,他做事踏实可靠,纵使有时故作傲慢,不屑一顾,却也让人又气又喜欢。

“少说以为,多想事实,”艾尔海森说。

说完走到他身旁,又补了句。

“这样你才不会一直这么笨下去。”

红宝石在白天化为静夜,兰那罗们纷纷现身之后,忽然变成了一枚种子。

它在卡维的手心里散发着温暖的荧光,卡维认出那是名为苦舍恒的种子,神明曾在梦中对他说,这种子可以让他借用兰那罗们的力量,以进入梦中。

“那菈卡维,”一只兰那罗跑到他的脚边,“噩梦的气味,不好的。”

卡维和艾尔海森回到桓那兰那,找到了那块像洋葱一样的修梨那薛,然后他对着石头弹奏了空所说的那几个音符。

现在看来果然奏效,卡维望着兰那罗,内心泛起一阵奇异的感动,他抬头看向艾尔海森。

“好像成功了,”他压低声音对艾尔海森说,“你看得见吗?”

艾尔海森望着那些围在卡维脚边的兰那罗,他们越聚越多,将卡维周遭围成一个半圆。

“嗯,和书上描写的差别不大。”

“你就这点感想吗?”卡维听完皱起眉头,“怪不得他们不接近你。”

“无所谓,我也不是今天的主角。”艾尔海森嘴上虽这么说,但他求知欲旺盛,显然对自己没见过的东西有些好奇,他蹲了下去,吓得一只兰那罗匆匆躲到卡维脚后跟。

“喂,你别吓他们!”卡维急忙伸出一只手,想挡住艾尔海森打量的直白视线。

剩下的兰那罗们叽叽喳喳,好像说着什么,随后他们达成了一致,又全部安静下来。

卡维发现自己的手心在发光,他摊开手掌,看见那枚苦舍恒变成一团光晕,而围在他身旁的兰那罗,身体也开始散发出或绿或黄的光亮。

兰那罗们引导着梦境回流,卡维身处其中,感到有些不安,他下意识回头去看,想确认艾尔海森的所在,他很担心艾尔海森会在这个过程中跟他走散,便伸手胡乱去抓。

什么在飞速流逝,四周的景象开始扭曲、融化,而在这混乱中,卡维感觉到一只手有力地回握过来。

是艾尔海森。

意识到这一点,让卡维微妙地心安。

而等他再睁开眼,发现自己回到了十八年前。

他七岁生日那年。

四周灯光昏暗,桌上放着一具精美的银烛台,火光跳动,影子落在桌面,显得很温馨。

木桌是砖红色,水波般流畅的纹理看起来赏心悦目,良木质地温和、散发着好闻的酸香气息。

卡维记得这方红酸枝木桌,据说是外婆为了母亲结婚特意置办的。

他在这张木桌上吃饭、写字、胡乱画些画,后来父亲借给他颜料,是浓郁的琉璃蓝配上素雅的鼠尾草紫,他模仿过母亲的设计稿,也照着父亲的星图涂抹过一片色彩浓烈的星空。

他那些幼稚的习作被母亲细心收好,为他整理成册。而这张桌子既是他的助手,也是知音。

他喜欢用食指勾勒那些木纹,将它们幻想为住着奇异生物的城池,这张桌子承载了如此多的童年回忆,乃至于卡维再次见到它身上的那些刻痕和沟壑时,依然能回想起在这里发生过的幕幕往事。

那时他的金发比现在稍短,刘海被母亲温柔地别起来,防止遮到眼睛,一双幼小而稚嫩的手,在家的荫蔽下,还不知苦难为何物。

卡维回到了七岁生日的记忆中,突然的变换让他有些眩晕。

这时,一个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

——感觉怎么样?

卡维听出是艾尔海森的声音,看来兰那罗的能力成功让他的意识回到了过去的自己身上,而陪护者的意识则可以在他的脑中直接与他交流。

——还好……你在哪里?

这时,母亲从门外走进来,卡维有关旧居的记忆慢慢浮现,他知道母亲出来的那个方向是厨房。

——我似乎只有意识存在。

卡维抬起头,看见母亲穿着一条豆沙色连衣裙,眉宇间难掩忧郁和哀愁。

她轻轻揉了揉眉心,睁眼看见卡维,脸上露出了疲惫的笑容。

卡维想起来了,他七岁生日那年,和母亲大闹了一场,因他不理解母亲最近为何对他总是心不在焉,跟她说什么总没反应,只是时不时望向门外。

但现在卡维知道了,那是因为父亲没有按期回到家里,不过当时教令院那边的人说,可能是联络的问题,让母亲不用太过担忧。

母亲没有将这件事告诉年幼的卡维,现在想来,应该是不想让他担心。

但幼子无知,面对母亲突然的冷落,被宠坏了的孩子难免要哭闹任性。

“妈妈,爸爸不回来陪我过生日吗?”

卡维听见自己、听见那个孩子说。

他的意识虽然回到了过去,可以身临其境地重新体验回忆,但他却无法控制当时的自己,换言来说,他无法改变自己的过去。

而他想起神明的话:

“陪护者不干预则是回忆,陪护者干预则是梦境,我们不能改变过去,但在他人的帮助下,我们至少可以弥补一些遗憾。”

——艾尔海森?

卡维的意识虽然在自己身上,却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言行,他像个寄居在过去自己体内的旁观者,这种明知结局却无法做出任何改变的失控感让他忍不住在心中大声呼喊艾尔海森的名字。

而在十八年前的旧居中,生日的情景重新上演,虽然确实发生过,但因时隔太久,给人一种恍惚虚幻的既视感,他望着幼小的自己,像看着一部以自己为主角的虚构电影。

更何况,这电影中的种种情状,如今已物是人非。

他已经长大了,也离开了家。

他看见母亲拉开椅子,在他对面坐下,她又无视了儿子的问话,魂不守舍地看向窗外。

——我在。

生日的烛火依然温柔地燃烧着,七岁的卡维坐在母亲对面,内心突然涌现出巨大的孤独,他的敏感与生俱来,加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见走神的母亲,忍不住变得难过又失望。

有些事虽然平时不会想起,但它埋得如此之深,以至于拽住一丝线头,就会从深海中拖动那座巨大的冰山,过往细细密密、事无巨细地浮上回忆,卡维想起来了之后发生的事情。

他知道,蛋糕会在厨房被烤焦,而他会忍不住落泪,他不想被妈妈看见自己在哭,便赌气地下了桌。

他还记得桌子的震颤,还有流到木桌上的蜡泪。

他会把自己关进房间,而母亲站在屋外,虚弱地、小声地哄他。

她是如此疲惫不堪、精疲力竭,以至于即使她能猜到一门之隔的墙后,刚满七岁的儿子会哭得不像样,也还是无能为力。

他很想不哭,他想着,等他哭好,他就出去见妈妈,但他想起这些天来母亲的异常,总担心是发生了什么坏事,未知的恐惧填满稚嫩的心,眼泪无法停止,反而越擦越多。

小小的卡维抱着膝盖,哭得瓮声瓮气,而在他这个生日后不过三天,便传来了父亲的死讯。

可是,至少别对妈妈那么残忍。

别闹脾气了,出去看看她吧。

——艾尔海森,你能让我出去看看我母亲吗?

他还记得那天,等他终于不哭,抽泣着打开房门时,却发现家里的灯全关了,母亲的房门也紧闭着,一副都已入睡就寝、安静冷清的模样。

后来母亲曾在信中对他道歉,她说对不起,不是要把你丢在一旁,只是妈妈当时实在是说不出话来了。

年幼的卡维望着黑暗、寂静的家,产生了被抛弃的感觉。

——做不到。我只能控制除你之外的人。

——你能操控我母亲的意识?

——可以,但我不想这么做。

卡维的意识直接与过去的自己相连,他再次切身地感觉到那种孤寂、恐惧。

还有无助。

——你……算了。

艾尔海森是陪护者,也是干预者,他照护着卡维的意识,有权选择是否给卡维一个梦境,让他的母亲从卧室中走出,拥抱年幼的卡维,告诉他,妈妈没事,没有生气。

但显然,艾尔海森的答案是否定的,他不打算干预卡维的回忆。

因为那是假的,事实是母亲没有安慰他,也没有人陪,他一个人躺在床上,被懊悔和心碎所折磨,很久才入睡。

这才是事实,他七岁那年的生日糟透了。

如果没有闹脾气就好了。

如果好好安慰她就好了。

如果那晚去敲了她的门就好了……

他沉浸在铺天盖地的后悔中,就好像真的回到了七岁那年,那感觉太过真实,他有一瞬间甚至忘了自己身在梦中。

这时,他又听见艾尔海森的声音。

——都已经过去了。卡维。

——我……很不舒服。好想吐。

神明说得对,要面对自己,承认自己犯过错,受过伤,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就好像人总爱逞强,非得装得自己光洁如新、强大无比,才能觉得安全。

卡维将脸贴在凉凉的床单上,把被褥抓得皱皱的。

他蜷缩起来,想用这个动作来缓解内心的痛苦,小小一团缩在床上,像只落了水的蚂蚁。

然后再次睁眼。

依然是躺在床上,但这一次,他感觉自己长大了一些。

滴答、滴答。

屋内摆着一台造型精美的古典座钟,是母亲从枫丹寄回来的生日礼物。

卡维从床上起身,夏热让他头脑发沉。

那是九年前,他十六岁。

他已经入学,身上穿着教令院的袍子。

——似乎……是下一个回忆了。

——看出来了。

卡维十六岁那年,母亲离开须弥,前往枫丹散心。

——那年她没回来,因为她在枫丹找到了工作。

——那你呢?今年的生日是怎么过的。

卡维在床上坐了很久,好像在发呆,他望着窗外。

——七月天气热得要命,我那时候身体不好,容易中暑,应该是在家里休息。

就这么发了会儿神,卡维感觉到肌肤和衣物相贴的地方都热烘烘的,于是他解开领口,慢慢踱步到书桌前。

——你学习还挺认真的。

——哼,不然呢?知识又不会自己跑到你的脑子里。

——那些说你是天才的人,应该听到你这句话。

——天才?我不喜欢这个词儿。

卡维拿起桌上的一片白面包,塞了一点在嘴里,又用食指和拇指碾下来点碎屑,轻轻擦了擦他的设计稿。

——不错的小习惯,大建筑师。

——是吧?我看欧亨利学的。

他画了没一会儿,似乎还是觉得头晕,就去厨房倒了一些冰水。

厨房的菜板上还有一些切碎的紫甘蓝,应该是早上做沙拉的时候剩的。

——哦,原来是这样。

——嗯?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很会废物利用。

——啊?哦……对啊,不然你以为我那时候为什么要给你带午饭?

——不意外。

——哼。

——感觉我这个生日还好啊?

——确实很平静。

——对啊,好奇怪,为什么这个梦境也是受损的梦境?

——或许你该问问自己。

——难道说……

——太安静了,问题就在这里。

他扱拉着拖鞋,慢悠悠地去厨房准备晚饭。

房间里,那台座钟还在不知疲倦地“滴答”“滴答”。

因为只需要准备一人份的晚饭,所以照顾自己的心情就好,恰好他那天没有什么胃口,就打算随便做个炒饭应付。

他打开橱柜,习惯使然地拿出了两只碗。

然后他就这样,左手捧着一只碗,右手捧着一只碗,蓦地愣在原地。

碗的花纹成套,橱柜里还有一只很久没用过的。

一组三个,一家三口。

而少年品味着孤独的滋味,怔了好一会儿,才把右手那只碗放回橱柜。

卡维想起来了。

——呃,你说得对,安静才是问题所在。

他想起来了,深海般四下无人的静谧是多么岑寂萧条,他不喜欢一个人待着,而当时他还没有能在这种时候联系的朋友。

——这个生日之所以出现在回忆里,是因为它让你觉得特别寂寞。

——不知道,我当时没有这么觉得,实际上,我什么也没想。

——你看起来可不是这样的。

——哎,没事儿。

卡维手里还捧着那只碗,他用拇指漫无目的地摩挲着碗边。

他感觉得到自打母亲离家之后,在他心中留下的巨大空缺和虚无,但当时的卡维已经学会逞强,所以在他心中,并没有特别痛苦的情绪在涌动,取而代之的,是一份如蚕蛹般将他包裹的迟钝与茫然。

卡维再次目睹这一幕,看见当时的自己,他实在不知该作何感想。

十六岁的卡维还抱着一只空碗出神,而他在意识里叹息道,没事。

——我很快不就遇见你了嘛。

确实很快就遇见了。

卡维的意识一黑,忽然觉得浑身发热。

他的脸贴着床单,整个人陷在褥子里。

散发着好闻的洗涤剂香气,和卡维家里常用的不是一个味道。

有人摁着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按在他腰窝的位置。

画面一转来到六年前,卡维十九岁生日,他那晚没有躺在自己的床上。

而那个把他压在身下,时不时俯身轻吻他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小他两岁的学弟,艾尔海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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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直接凹三搜索标题同名)

下一个梦境是五年前,卡维二十岁那年。

卡维还沉浸在方才的混乱中,有些恍惚,而等来到第四个梦境,他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不知道是因为巧合还是什么,他居然真的在生日这天经历过如此多让他印象深刻,又心情复杂的事情。

那天的事情很杂乱,卡维感觉自己一直在写、在走、在动。

哦对了,他还要解释、说明、感谢、道歉。

那时他刚毕业不久,被当作廉价劳动力,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

所以二十岁那年,他完全忘记了自己的生日。

等到想起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了。

他好不容易改完第六版稿件,又刚帮学长处理完杂务,他现在又累又倦,没那个心情更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过生日了。

等他潦草地冲了个澡,把自己丢上床的时候,不知为何又有点难过。

他侧躺着,望着昏暗、空荡的房间,感觉整个人沉在床铺里。

那种感觉又来了,仿佛被压在深海下,没有人听得见自己的声音。

至少,我还有母亲。他想着,安慰自己并非举目无亲。

但事实是母亲改嫁枫丹,已经有了新的家庭。

而他不论多么乐观,也不得不承认。

生日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就好像失去的不会再回来。

卡维望着这一幕,有些无话可说。

面对有些灰暗的过去,人们能做的,好像无非都是如此。

只能一声叹息罢了。

二十一岁那年,他画出卡萨扎莱宫的雏形,这让他在同年冬天变卖了父母的房产。

他还记得那年冬季格外寒冷,死域攀爬上墙面,留下永远的创痕。

他的心亦是蛛网缚结,直到卡萨扎莱宫落成,才稍微能透一口气。

而此时画面一转,来到了两年前,他二十三岁生日那天。

——第五个了。

艾尔海森在意识里对卡维说。

——是啊。

卡维答得无奈。

——你的生日还真是多灾多难。

——你……哎,好吧,好像确实是这样。

这段回忆不算久远,至于那天发生了什么,卡维也不可能忘记。

他坐在兰巴德的二楼,自从破产后,他时常入不敷出,剩下的存款很快花光,临近生日,竟只能在酒馆度日。

为了报答老板给他留一个座位的情分,他主动提出要帮兰巴德重新设计二楼的雅座。

生日那天,他还坐在座位上,行尸走肉般画着那些直线、那些圆,他感觉不到任何创作的快乐,但这种程度的工作,他三心二用也做得出来。

——我记得这里。

——是吗。

卡维记得,那天的所有细节他都记得很清楚。

他一个劲儿地给自己灌着酒精和咖啡因,由于精神不佳,他脸色苍白,下眼睑上浮着一层薄红。

他还记得,兰巴德的二楼一开始色彩凌乱、搭配不当,空间有限却安放着过大的家具,这些都是必须调整的,他大刀阔斧地修改了二楼的布局,手边还放着那封拆开的,母亲的来信。

当时阿扎尔还掌握实权,须弥乱了一阵,游轮的班次大大减少,母亲在信里表达了不能来陪他过生日的歉意,随信寄来的,还有数额不小的摩拉。

卡维知道,那钱是祝他生日快乐,同时也是母亲的愧疚。

是他的沉疴积弊,寂寥零落、耿耿于怀。

而这时,有人推开了兰巴德的门,跟头上长了眼睛似的,不偏不倚,径直走上来二楼。

——你说,那天你是不是早就预谋好了?

——有意思的说法,我不过是正巧去买酒。

那人直接拉开椅子,大摇大摆地坐到卡维面前。

这段回忆之所以让卡维印象深刻、记忆犹新,大概还是因为抬起头那一瞬间和艾尔海森的目光对上,实在让他心都停跳一拍。

与他的落魄潦倒不同,他那学弟看起来依然是那么清冷俊俏、洒脱自如,比之当年,更添了几分成熟和从容,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气度。

而那双眼依然和卡维记忆中一样,深邃、沉着,美丽的天青。

一些人面对这双眼默然退却,而卡维再见到这双眼,却心中动容。

借着几分酒意,他把和学弟分别后的经历和盘托出,而学弟默默听完他的话,只牛头不对马嘴地问了一句。

“你的理想实现得如何?”

这话听来没头没尾,让卡维一愣,随后他低下头,突然笑出声来。

——其实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你那时候为什么要笑。

——嗯……我也说不清楚,大概是因为,当时的人都在跟我说钱,你却在跟我说理想?

——哼,有什么问题?

那袋摩拉到底派上了用场,艾尔海森顺手将它收走,说正好,这就当第一个月的房租吧。

看到这里,卡维不知为何,忽然很想在宝商街的那个家。

——不管怎么说,至少这件事,我得感谢你。

——什么事?

——喂……你明明知道我在说什么……

艾尔海森没有回答,直接转移了话题。

——这个生日也记为“事故”之一?某人是否有些好坏不分、不知好歹。

——就不能是因为我当时心神不宁吗?

——我还以为大部分人在无家可归了半个月之后,都会将找到住处理解为一件好事。

二十三岁的卡维还有点摸不着头脑,他晕乎乎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艾尔海森帮他拿走搭在椅背上的衣服。

那时艾尔海森说的话,卡维也记得很清楚。

艾尔海森说:“走吧,家离这不远,你知道是哪里。”

——是好事……但可能当时我还是觉得,自己二十三岁了还寄人篱下,总归是件不光彩的事。

——寄人篱下?我可没看出来你有多不自在。

——还不是因为你太烦人!

——对了,这个月的房租该交了,你没忘吧。

——知道了!我能欠你的?

卡维跟着艾尔海森回家,还断断续续说着之前在酒馆没说完的话,他时而长吁短叹、时而牢骚抱怨,对此,艾尔海森都只是静静听着。

开门的时候,卡维忽然觉得天旋地转,控制不住地扶着门框吐了出来。

但还没等他万分尴尬语无伦次地表达歉疚,艾尔海森就面不改色地用手里那件卡维的披风,帮他擦了擦嘴角。

“无所谓。”

艾尔海森是这么说的。

“明天你醒了,自己清理。”

等到进入第六个梦境的时候,卡维忍不住感慨自己过生日的运气简直差得称得上是悲惨。

——还有啊……呃,是去年的。

——恭喜,这应该是最后一个了。

——这还用你说!再来就是今年了!

因为卡萨扎莱宫的事故,卡维认识了提纳里,又因为提纳里结识了赛诺和柯莱,之后他便时常去化城郭跟他们吃饭聊天,慢慢成为了十分要好的朋友。

去年,提纳里吃饭的时候偶然得知卡维的生日,便默默记在心里,等到生日那天,他叫上了一些两人共同的朋友,为卡维举办了生日会。

当时气氛很好,有花有酒,蛋糕也是必不可少的,临了,赛诺带着他压箱底的冷笑话登场,惹得众人纷纷叫冷,冷过后又被提纳里的吐槽逗得放声大笑。

按理说是一个非常不错、非常热闹的生日,更加之为他庆生的人有心,也真心,本不该有什么值得失意的地方。

——这次又是为什么?你不就喜欢这种氛围。

艾尔海森如此评价。

卡维听他这么说,有些心虚。

实际上,他知道自己闷闷不乐的缘由。

——你还好意思说,那天你怎么没来?

卡维故作不快,而等他说出这话,竟真觉得有点不高兴了。

为什么去年的生日我会觉得不愉快?

他其实知道答案,但他不敢看。

因为觉得有点荒唐,又有点不可思议。

再加上他本来就是个脸皮薄的人,他不好意思。

——你生气了吗?

艾尔海森难得没有就事论事,而是问他的心情。

——算、算不上,就是好奇。

——我被外派了,我记得我跟你说过。

是的,卡维知道在他生日前两天,艾尔海森就被教令院调走了。

但他问艾尔海森“为什么不来”,问的可不是这个。

——那我的礼物呢?

——临走前放门口了,我记得这个我也说过。

——这么敷衍,你就不能亲手给我吗?我们又不是住在天南海北?

没忍住用了埋怨的语气,他确实介意,感觉自己矛盾得很,一边心里清楚自己没有无理取闹的立场,一边又理直气壮,觉得自己正该兴师问罪。

——因为有人说过,不要随意进他房间,我认同这一点,我们都该保留个人空间,尊重彼此隐私。

卡维听艾尔海森这么说,更觉火大。

——哎!你这人怎么突然这么死板?重要的是心意,心意!

而在回忆中,二十四岁的卡维回到家里,打开门,望着空荡无人的客厅。

——看来你的例外有点多啊。

艾尔海森说得不以为意,但却显得心情很好。

——反正你就是在这种地方不、不懂变通!礼物本身不重要,送礼物的人……的心意才是最重要的!现在你知道了吧?

那天卡维很久没睡,他突兀地想起很多年前,母亲是不是也这样在夜里睁着双眼,等待着晚归的父亲?

这个联想让卡维不禁觉得有些难为情,还有点羞耻,他多么希望这个感觉能够消失。

他多希望自己能有点出息,他多希望艾尔海森可以不要这样牵动他的心情。

艾尔海森的确很晚才回来,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卡维确实在听到艾尔海森回来的声音时,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他听着“咔哒”的声音,知道艾尔海森在开门,听见“咚咚”的声音,知道艾尔海森在换鞋,然后是“沙沙”的,艾尔海森脱下衣服的声音。

卡维惊讶于自己对对方的熟悉,又在听着那些熟悉的声音时,既感到眷恋又紧张,他还在心里期盼着,虽然生日已经过了,但如果那家伙能进来跟我说句生日快乐,那就太好了。

然而在洗澡的“唰唰”声后,艾尔海森果然径直回到了他自己的房间,关门睡觉了。

这让卡维觉得又气又恼,他气艾尔海森不来,又气自己任性,他恼艾尔海森看起来的不经意,又恼对此过分上心的自己。

幸好,即使是意识里的艾尔海森也无法窥探到他的感受,艾尔海森只能看见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不好好睡觉的样子。

但见此情状,艾尔海森却说。

——早知道你这么晚还没睡,我就进来看看了。

啊?

啊啊啊?

卡维还沉浸在艾尔海森方才的发言中,然而梦境已经结束,他睁开眼,发现一群小东西把他团团围住。

“那菈卡维,感觉,怎么样。”

一只兰那罗跳上他的肩膀,非常小心地检查他的情况。

“唔……还好,谢谢。”

卡维慢慢起身,他揉了揉太阳穴,感觉好像睡了很久。

而他下意识四处去看,想找艾尔海森在哪里。

兰那罗们立马察觉到他的意图,回答道。

“灰色头发的那菈,还在做梦。”

卡维应声侧过脸去,果然在身旁不远处,看见了躺在草地上的艾尔海森。

后者侧躺着,轻闭双眼,还未醒来。

而卡维很喜欢看他睡着,那不设防的模样。

这让他心里蓦地一柔。

又微不可察地、隐秘地疼痛起来。

艾尔海森知道自己还在梦里,而那个停留在记忆里的卡维,也在不知不觉中安然睡去。

作为陪护者,他被留下片刻,负责清理卡维噩梦的残余。

就好像将那些伤口一一抚平,上药,然后说一句。

没事了。

会没事的。

他与卡维不同,对待人际也好、感情也好,他从来都拿得清楚,泾渭分明。

对待旁人,他从不爱多管闲事,但对待在意的人,他也没法无动于衷。

可他愿意等待,他有信心,也有耐心,纵使这个等待的过程并不一帆风顺。

但他依然等待。

从兰那罗那里得知,哪怕进入过梦境也无法避免噩梦的再次产生时,卡维相当震惊。

“什么!那……那我们之前做的那些……”

而艾尔海森对此倒是一副早就料到的样子。

“不意外,”艾尔海森轻描淡写地说,“过去已经发生,不可能改变,梦也不能被另一个梦解决。”

“但这不合理啊!”卡维疑惑道,“小吉祥草王大人说了,只要我能‘直面自己’,就可以弥补梦境的裂痕,让它真正痊愈……”

“对,”艾尔海森答道,问得毫不客气,“所以呢?你面对自己了吗?”

这话把卡维问懵了,他们方才在兰那罗的帮助下,回看了那一个个不愉快的生日,有的让他感到悔恨悲伤,有的让他觉得孤独寂寞,还有的,让他心生不甘,如隔靴搔痒,却又不知这不甘从何而来。

“我、我怎么没面对,”卡维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有点没底,“除了……那次,你不都没管我,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卡维说起所谓“那次”,忍不住脸上发烫,他忽然移开目光,不再去看艾尔海森的眼睛。

“是吗,那很好,”艾尔海森并没有反驳他的话,“恭喜你,看来问题解决了。”

“你……!”卡维又气又急,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回想着纳西妲的话,沉思默想片刻,忽然茅塞顿开,又说,“我知道了,草神大人的意思是,承认自己的过去只是一个开始,要想跨过去,还得靠我自己,是不是!?”

“哼,”艾尔海森听完,语气带上了点笑意,“很高兴看到你没有真的蠢到那种地步。”

“唔……!艾尔海森,我说你,你可别高兴太早了!”卡维心想,既然话说到这步,也没必要再遮遮掩掩,干脆破罐破摔似的说,“那好啊!先从你开始,艾尔海森,之前说的那个,我答应你!”

“嗯?之前说的那个?”艾尔海森故意装作听不懂卡维在说什么,“是哪个?你每天都说那么多话,我怎么记得住。”

“……你,你这家伙!”

卡维一言既出,便觉再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于是他大声抗议道:“不是你临走前说的,要的那什么破报酬?”

“哦,”艾尔海森故作正经地说,“你是说,涨两千摩拉房租的事情吗?”

“啊?”卡维一副你在开什么鬼玩笑的表情。

“可以,感谢惠顾。”

艾尔海森说完转身,兰那罗们纷纷让道。

卡维这才反应过来,原来那天他们说的不是“那个”,是“那个”,都怪当时艾尔海森把气氛弄得很“那个”,导致现在卡维也分不清他们到底是在说“哪个”了!

但看艾尔海森这样子,是打定主意不会再买“暗示”也不买“你懂的”这种模棱两可没有凭证的糊涂账了。

卡维意识到这一点,突然被艾尔海森激起了好胜心,他心想这家伙小看我,以为我不敢说是吧?

卡维忽然喊住对方。

对方也不紧不慢、悠悠侧过脸来。

然而等到四目相对,卡维又跟嘴里塞了个大榴莲似的,愣是一句话都挤不出来。

而艾尔海森见状,好像并没觉得很意外,他只是笑了笑,又继续往前走了。

卡维接过兰那罗们递过来的包,匆忙道谢几句,急急忙忙地跟上艾尔海森。

可恶!

他心跳得厉害,感觉被对方给耍了,但又莫名雀跃,就好像瓶颈期快过去之前所显露出的,那么一丁点雨过天晴的征兆。

“等一下!哎,你慢点!”

卡维望着艾尔海森的背影,三两步跑到对方身边。

梦境已然退去,周遭又变回了亮丽的白日。

他想,正好,正好可以用这一个下午来做心理建设。

明天就是他二十五岁的生日了,他希望至少这一次,运气可以站在他这一边。

因为他已经决定了,等回到须弥城,回到家里,等到十二点一过,他就要大摇大摆地爬上艾尔海森的床。

然后我就告白。他想。等到那时。

等到那时,我一定好好告白。

END.

关于卡维告白的一点段落放到彩蛋里了(《告白之夜》)!2k3左右!推荐配合玉竹茶老师的彩蛋食用!!!真的非常非常可爱!

以及特别鸣谢玉竹茶老师对我的鞭策和帮助!!!!!(擦泪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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