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岁末,新年即将在十几天后到来。亿万个体的生命活动定义了这一年,恰似人间草木,每一细微之物,都在映照着大千世界。
互联网金融大潮激荡,P2P平台不断“爆雷”,那些幸运逃出的,感叹经验无用,继续冒险;以金庸为代表的众多大师离开了,留下的精神追忆,悠远绵长;北京公布了第一批积分落户、拿到户口的人,他们不用每年再做留下或者离开的选择题。
这些人的生命轨迹复杂多变,就像坚韧的蒲草、无力的韭菜、漂泊的浮萍,浸透着时代的悲欢离合,2018年的图景也因此温润可感。
草木不凋,万物生长。
搜狐新闻即日起连续推出年终特刊“人间草木”,以下为第一篇。
原标题:杭州没有中华田园犬
文|王一然编辑|王珊
老瘸不见了
杭州城里仅仅从名字就能辨别出很多中华田园犬。和这座城市里33000只拥有“合法身份证”甚至英文名的宠物品种犬不同,绝大多数田园犬取名随意,杭行路附近工地有只大白,西湖区有只爱在楼道里躲雨的小白,文二路附近的小黑、大黑、黑子经常一起摇头晃脑过马路。田园犬的悲惨身世也经常定格在名字里:眼睛坏了的瞎瞎,一条腿瘫痪的老瘸,从杀狗厨师刀下救下来的刀疤,还有翘翘,5年前被车撞后遭主人遗弃,从此只能翘着腿走路。
城郊的一个中高档小区里,一只名叫“Minda”的田园犬似乎有些例外。这只钱塘江附近工地的遗弃犬,黑灰毛色,身材狭长,像只小狼狗。它得过犬瘟热、细小、冠状病毒等多种犬类“绝症”,最后,一个杭州本地女人把它领回家,取名“Minda”,杭州话谐音,命大。
相对于品种犬,田园犬模样各异,身量不一,没有统一的外观标识。但除了名字,在杭州,能迅速识别出一只中华田园犬的,还有城管的眼睛,居民的举报,以及一款名为“贴心城管”的APP。
在这个常住人口近一千万的新一线城市里,“文明养犬”几乎每年都被提及,但今年11月开始的整治行动被称作“最严限狗令”,34种限养犬种中,中华田园犬排在倒数第二,泛指不是品种狗的一切狗类,数量最为庞大。这意味着只要在杭州市管辖范围内,中华田园犬就无法办理狗证。没有狗证的宠物狗一旦被发现,要处以3000元到5000元的罚款,流浪狗则被送进杭州市犬类收容中心,实在无人领养的,会进行人道毁灭。
杭州城里似乎打起了一场战役。11月15日,严打的第一天,田园犬狗主吴茜凌晨五点多就遇到城管的车,车厢三面用铁皮包着,只有一面看得出是笼子。过了几天,吴茜在附近社区派出所门口又见到城管车,车厢里有把银色的长柄钳子,她后怕起来,决定再早起二十分钟遛狗。
一个星期多后,银色长柄钳子在余杭区小和山新苑附近出现,四五个城管模样的人戴着红色袖章,其中一个钳住一只黄色田园犬的脖子,拖着它走,整个街区回荡着惨烈的狗叫声。
“夏天有阵子不让用明火,就是赶我们这些底层商贩走嘛。冬天又赶狗。”附近小饭馆的厨师说,这次整治之后,老瘸和两只小黄狗就不见了。
不合规定的狗主们正想尽各种办法躲避审查。海港城附近小区的一只长毛秋田犬也在限养犬种中,主人把它的照片P瘦,想冒充柴犬,审核失败了;西湖区一只白色田园犬,主人用美图秀秀加了浅色滤镜,依然没能逃过“贴心城管”的眼睛。
西湖区一个狗主决定对他的田园犬黄黄实施“紧急减肥计划”。这是一只长得像柴犬的田园犬,除了有柴犬标志性的黄白毛发,也会像柴犬一样咧开嘴傻笑,就是身长超过了60厘米。现在,除了每天一顿140克的减肥狗粮外,它晚上还要去小区附近的小公园加跑一个小时,目标是一个星期之内减掉四斤肉,部位最好是屁股。
(限养犬种示意图,受访者供图)
“你就是最棒的狗!”
在杭州的8900个小区里,几万只宠物狗某种意义上担任了小区里的社交大使。一个小区的狗主群里,一些邻居甚至会交换自家的开门密码或者钥匙,一个拉布拉多狗主曾一口气遛过邻居家的几只大型犬,加起来有二百多斤,即使他们很多人不知道彼此的真实姓名和具体工作,只知道对方是“呆萌(狗名)爸爸”、“多多妈妈”。
比起宠物品种犬,田园犬在小区里并不多见,有人会在业主群里或是遛狗时问一句,“干嘛养土狗啊?”也有狗主在杭州著名的本地论坛“19楼”里发帖,认为田园犬就是农村的狗,不该到城市里来,贵宾、比熊这种狗才叫宠物。一位移民德国的杭州人或许会率先反驳,他在德国多年,很多人夸来自中国的土狗“coooool”,它们每只都拥有截然不同的外表和性格。
蛋黄是余杭区八方城小区的一只流浪田园犬,“整治行动”后,八方城的狗主们凑钱把蛋黄送到了小区附近的宠物店寄养,给它洗澡驱虫,拍照后把领养信息发到网上。一位在杭州打工的20岁小姑娘看中了蛋黄,照片里,蛋黄的眼睛瞪得溜圆,耷拉着黄色的大耳朵,像变色版美国老式画报里的拉布拉多。
见到蛋黄那天,小姑娘看起来失望了,蛋黄有许多流浪田园犬的特征:骨瘦如柴,一根根肋骨分明,毛干涩像枯草,鼻子上布满了黄色斑点,海螺壳似的小尾巴藏在屁股后的毛里。
第二天,蛋黄就被送了回来。领养它的姑娘一直站在路边哭:它到新家的那晚,听见关门声就叫,趁着送外卖时冲了出去,姑娘追下楼时,小区里一个老太太正在用扫帚打它。
蛋黄坐在宠物店里,迎着每个来洗澡的家养宠物犬,原地打转,看它们被主人爱抚带走,它扒着一个狗主的手,一直跟到宠物店门口,有新的狗主来,又故技重施。两天后,第二个领养人来看它,因为要“偷偷在租的房子养”,最终也没能带走它。
(小区业主发现蛋黄经常在一楼大厅徘徊。受访者供图)
一项调查显示,中国宠物狗的数量去年就达到了4990万只,相当于5个杭州市的常住人口。在中国人爱养的宠物狗里,贵宾和金毛名列前茅,五分之一的女性爱养泰迪,高知人群则偏好哈士奇和拉布拉多。处于狗鄙视链上游的,还有炒到七位数的藏獒,能卖到六位数的罗威纳和法国斗牛犬。“我真的有这种感觉,就是带着我家狗,出了我家院子就抬不起头了。”北京一只叫“纳豆”的田园犬主人说,但长久的陪伴之后,她觉得这辈子可能都会养土狗了。
杭州市拥有302家敬老院、福利院,如果杭州人都在街上散步,差不多每五个人就会有一个60岁以上的老年人,要是在重点限制养(犬)区的主城区行走,碰到老年人的几率会更高。田园犬更容易受到老年人的青睐,一位田园犬主说,他们年轻时中国都养土狗做伴儿,没什么宠物狗的概念,“90年代流行京巴,以前可都是老佛爷养的”。
喜欢品种犬的理由各不相同,不喜欢田园犬的理由大概只有一个。下城区的一个老小区里,一个女生养了只黑色的小型田园犬串儿,总被楼下的住户无缘无故投诉,有一次,住户发现了一泡没有清理的狗屎——很粗,明显是大狗干的,但她还是遭到了投诉,“非说是我们家狗拉的!”
王璟领养的田园犬叫土豆,因车祸而截肢,只有三条腿,遛它时,曾有个五六十岁的老头问:“干嘛养这么一只狗呀?又残疾,这狗都好吃了!”王璟一把拉过土豆,“它在我心里比任何名贵犬种都重要!”两年前的一天,王璟下班回家,土豆突然把她平时爱穿的拖鞋叼到门口,这个举动一直坚持到现在。
她家里还有另一只宠物狗小霸王“多多”,一只西施串狗,自小养在家里,喜欢吠叫,如果王璟回家先摸了土豆,多多还会骑在土豆身上阻止它和主人亲近,土豆自卑,经常躲着别的狗,多多更懂得“狗仗人势”,尤其是主人在身边,它敢朝一切狗叫。
田园犬不在乎什么血统论。西湖区留和路附近的一只田园犬看到心仪的贵宾犬会先把前半个身子压低,屁股翘得很高,主人说这表示:我看起来很小很无害吧,快来和我玩吧!而滨江附近一个小区,大多是年轻白领租户,一个泰迪狗主遛狗时,遇到田园犬会把自己的狗一把拉开,因为大多数田园犬“流浪过,怕它们身上脏,有细菌”。
田园犬主们只能互相打气,彼此称赞对方的狗:“你真漂亮,真好看,你就是最棒的狗!”
在田园犬主人看来,不文明养犬的才应该处于鄙视链下游。杭州市城管执法部门今年处理涉犬案件8066起,其中不文明养犬行为399起。文二西路附近有个公园是遛狗“胜地”,有只金毛拉屎从来不清理;洋湾路附近小区也有一只金毛,经常“夜半高歌”,有住户找上门去,狗主人毫不客气:“我的狗在我的房子里叫怎么了?”还有一只灰色的贵宾和棕色的八哥,总是没有牵引绳,在小区里追着人乱叫。
给人们留下坏印象的常常是狗,但主人比狗似乎更需要“规范”。今年至少有372起“人狗冲突”对簿公堂,约8成的狗主人都要担责,并且多数要担全责。其中,8起是藏獒咬伤人,还有一个老人受金毛惊吓后摔伤死亡。
(被收养的流浪田园犬小雨。受访者供图)
流浪汉与流浪狗
城郊钢材市场附近的阿黄是城管银色铁钳下仅存的幸存者之一,经常在关门后的五金店和垃圾堆附近转悠。阿黄生过几窝狗崽,有的被送人,有的被居民捡走,还有的在马路上被车压死了。
事实上,在杭州市将近200万的私人汽车拥有者中,许多人都与田园犬打过交道,一条花白田园犬时常坐在闲林隧道中央,至少有三个司机曾为躲避它差点出事故,其中一个司机向左猛打方向盘后,想查看狗是否受伤,但因“隧道无法停车”而作罢。在杭州19楼论坛上,还有人曝光了天目山路撞倒一只白狗的轿车车牌号,结果有人说,“晚上看到狗在马路上没人管我直接碾压。想想那时候晚上回家被五六条狗围了就来气。”
(钢材市场附近的阿黄。王一然摄)
这座自秦朝设县治以来已有2200多年历史的古城,从20年前就开始进行城中村改造。按照杭州市政府的“城中村改造攻坚战”计划,截至今年年底,246个城中村中应该有138个已经完成改造,其中包括大黑曾经主人的村子,他们在去年年底搬空,和大黑一样被遗弃的十几只田园犬们四散而去,成为全杭州市597个社区中新的流浪田园犬。
某种意义上,杭州人可能低估了田园犬对人和事物的记忆力,它们能认出分别几年的主人,也能记住最恐惧的瞬间。一条叫花花的流浪田园犬,曾住在老余杭一家饭店附近的水泥管道里,经常喂它的饭店老板娘说,它的第一窝狗崽被城管发现,当着它的面全部扔进了附近的河沟。被人领养后,花花一直躲在家里角落,第一次见到小区穿着制服、戴大盖帽的保安,它浑身发抖,至今如此。“应该是保安的行头太像城管了。”领养人张玲叹气。
杭州的一些地区还有“吃狗肉”的传统,在不足三万人口的杭州萧山楼塔镇,到了秋冬季节,曾满街都是卖狗肉的招牌,餐桌上食用的肉狗大多是田园犬,生狗肉28元一斤,烧好的狗肉每斤贵10元左右,但可能有一块狗肉里就掺了有毒非食品原料琥珀胆碱,6个毒狗者近日为此获刑,他们成为杭州市首例因贩卖毒狗肉获刑者,被警方查获时,出租房和冷库里还存有毒死的107条田园犬,总计2248斤重。
杭州的54家犬伤门诊对此更有发言权,其中6家犬伤处置定点医院之一红会医院的护士们,曾因狂犬疫苗注射患者过多打到“手都酸了”,在杭州的盛夏,红会医院曾一天接种了200例狂犬疫苗,其中大多是被自家宠物猫犬抓伤咬伤,50多岁的蒋师傅坐着轮椅被老婆推来打针,他在一户人家做泥工时,被主人家养的田园犬咬伤。
注射疫苗的患者中,很多人无法确认咬人狗的品种,都被归入“中华田园犬”或者“草狗”,上城区婺江路附近被一只大型犬咬伤的朱女士,在拨打市长热线后,由于狗的品种模糊,上城区城管在事发地带走了三条流浪田园犬。
人们对“咬人的狗”存在误区,比如腿短身形小的“柯基犬”最早用来牧牛,当人类对它进行惩罚式教育时,很容易有逆反心理而咬人;而大多正常的田园犬只是领地意识非常强,轻易不咬人,只是驱逐对象离开。“不能一出事,大家就盯着狗,应该盯着人。”杭州动物保护协会的胡小姐建议,宠物主人行为应该和个人信用挂钩,像交通罚款扣分一样。
(杭州拱墅区某片工地旁边刚出生不到一个月的流浪田园犬。王一然摄)
狗年狗事
在2018年这个狗年,中国的狗命途多舛,和人的关系也格外紧张。
温州市区一只流浪土狗咬伤了至少73名市民;南京一家鸭脖店的小泰迪犬咬伤了一名两岁的男孩,男孩父亲借着酒劲儿摔死了泰迪,年初在成都,一只走丢的柯基犬从六楼掉下摔死,摔狗者称“想用绳子把狗放下去,绳子断了”,网络暴力最终导致当事人离婚。澳门逸园赛狗场的600多只赛犬一夜之间因场馆搬迁而退役,等待领养,两个月前,在余下的500狗中,70%患病无人医治,42只情况高危。
许多人低估了狗对人的依赖。“狗的几个环节,捕猎、撕咬、肢解都被驯化掉了,有些狗只剩下‘吃光’这个本能。”训犬师小铁说,狗对人类的极度依赖一代代遗传下去,导致与人类关系的失衡。“任何一只小狗你拍拍手,它就会过来摇尾巴,与人类亲近变成它的一部分。”
今年,不只是杭州、西安、成都、沈阳、连云港、哈尔滨等或新一线城市,或省会城市,都出台了“最严限狗令”,都将中华田园犬列入禁养犬名单中。
人们普遍认为中华田园犬的历史最早能追溯到秦朝,丞相李斯曾在临刑哀叹“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而中科院院士张亚平带领的研究小组曾得出结论:包括吉娃娃、松狮、秘鲁无毛犬在内的全世界的家犬,都起源于中国南方等东亚南部地区,自灰狼进化而来。这意味着中国本土狗可能是一些品种狗的祖先或近亲长辈。
世界犬业联盟FCI并不认可“中华田园犬”是独立犬种,学术研究上也只称此类狗为中国的“本土狗”,但一位名为“惠风和畅”的作者还是把它写成是中国“濒临消失的物种”,发表在一本叫《Environment》的杂志上,并写道:中华田园犬是和中华民族共生的动物居民。
而昆明动物研究所副研究员王国栋表示,学术上并没有“中华田园犬”的说法,只有“中国本土狗”,那些狗的身上保留了遗传多样性,具有一定研究价值。
从前的杭州人似乎没有如此关心过中华田园犬。但有一位老杭州王盛,为了田园犬一路从杭州市江干区凯旋路搬到四五十公里外郊区边缘萧山区。
十年间,王盛共救助了43条流浪田园犬。王盛为他们在甲鱼塘里租房子建造狗舍,两三只一间屋子,大概有十五平米,每间都配备电热板、风扇、遮光帘,有统一的食盆,洗澡的地方有热水器和空调,65岁的王盛记性衰退得厉害,把每只狗的名字都写在房间的墙上。
股票亏损后,王盛无法再负担一些狗的日常生活起居,三个多月前,选择将“乐乐”与其他三只流浪狗和一只流浪猫一同施行安乐死。五个骨灰罐就躺在水泥楼梯下。“这里已经没有快乐了。”王盛的声音哽咽,大口吞咽几下,最终不得不起身离开,他蹲下来摩挲着白瓷骨灰罐子。整治行动开始后,领养者来的越来越少,“12月25日,还没人来领它们全都要安乐,到时候还把它们的骨灰都埋在一起。”
(王盛收养的流浪狗通通、顺顺、安安。王一然摄)
综合专家分析以及市民的呼吁建议,苏州、南京、无锡等城市已将“中华田园犬”从禁养犬目录中剔除。在此之后,中华田园犬的命运似乎在12月2日迎来了彻底改变,世界犬业联盟(FCI)中国地区的唯一正式成员CKU全犬种冠军展上,一只黄白毛、卷尾巴的“中华田园犬”在400余只名犬中脱颖而出,获得最后的冠军。田园犬狗主们开始狂欢,宣传夺冠的中华田园犬被命名为“中华唐犬”。
但狗主和CKU官方马上否认了这个观点,“我们保育的是唐狗,不是中华田园犬。”
“每个人的记忆里都有一只中华田园犬。”一位杭州宠物救助人士说。那或许是田园犬与人类骨血里共同的乡土记忆。杭州拱墅区的一片工棚旁边,清洁工们轮番喂养一窝刚出生的流浪田园犬,他们把一辆不常开出去的洒水车停在墙角,让小狗们生活在车下。“照顾它们就想起老家的孩子。”
至少在这个狗年,“狗”或许在杭州人心里留下更深刻的记忆,这座正在飞速发展的“中国电子商务之都”,除去丝绸、西湖和阿里巴巴,“中华田园犬”将成为另一个符号,与杭州城的历史一起尘封归档,成为杭州城变迁的日日夜夜里最生动的见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