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人素来有雅集的传统,文研院也自成立之初便推出“静园雅集”系列学术活动,邀请海内外学者畅叙诗词书画、图像与音乐、戏剧与电影等等,不仅丰富了我们对于学术的理解与认识,也为文研院的学术活动增添了别样的意趣。在疫情防控的特殊时期里,宅居在家,“雅兴”依然。虽暂时无法相聚于静园,文研院特开设“线上雅集”栏目,借助文化与艺术的渗透力量,带领大家一起“云游”于古今中西,追寻故事背后的故事,品味学术以外的学术,收获欣然自足的乐趣。
写在前面
很多年以前,在我还在北大读书时,曾经憧憬过以后安定下来,养一只叫“塔缪”的猫。那时候我学的专业是埃及学,“塔缪”是一个古埃及的猫的名字,因为觉得很可爱,所以暗暗地把这只名存实无的猫安排进了自己未来里。
后来阴差阳错,转读了亚述艺术的博士。亚述与埃及,虽说地缘上“一衣带水”,但文化气质差异之大,却如苹果之于橘子,狗子之于猫子,唐人之于宋人。尽管心里对埃及仍存着初恋一样的心情,但多年以后再回来,感觉离“塔缪”的理想还是越来越远了。
于是就有了这篇随意而为的小文,来聊聊古埃及艺术中的猫,给足不出户的宅居生活添点儿“云吸猫”的调剂。古埃及人认为猫是一种集灵性、神性于一体的动物,可以助人“洞穿黑暗,点亮光明,回归宁静”(见后文图“双猫碑”上的“大猫赞歌”),差不多就是时下语言中“超级治愈”的高级说法吧。整理这些材料的时候,我感到这几个月来前所未有的放松,因现实状况而焦虑的心受到了抚慰,仿佛多年前“塔缪”的理想终于得以实现。
具体的抽象:一个经典范式的诞生
如果把古今中外形象辨识度最高的喵星人做一个排名,英国伦敦大英博物馆的一件明星藏品,“盖尔·安德森猫”(Gayer-AndersonCat,图1)大抵会拔得头筹。这件来自法老时代后期(公元前664-前332年)的青铜小像[1],以简洁的轮廓,高超的技法,塑造了一个端庄典雅又惹人喜爱的猫的形象,是古埃及艺术的一件经典杰作。作为大英的镇馆之宝,“盖尔·安德森猫”在观众票选最喜爱的展品中长年高居前列,在博物馆的宣传册子和周边产品中每每可见,她的形象成为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对“埃及猫”的第一印象。
展开来说,埃及艺术是一个建立在高度概念化、深度程式化基础之上,集“图像再现”与“符号表征”于一体的视觉语言系统,既是“符号化的图像”,也是“图像式的符号”。[4]一方面它极其强调语义在图像符号之上相对固定的附着与延续,这种对信息传达稳定性的要求,保证了图像本身在形式与风格上的高度稳定性;另一方面,与所有的符号图像系统一样,在信息传达传统形成的漫长过程中,符号中凝结的信息经过不断的聚合与压缩,常常会形成一个“沉积岩”般的“堆叠型意义空间”,甚或于“密码式意义体系”。这也是为什么法老时代的埃及艺术延续三千年,一直给人一种看似一成不变,却又神秘莫名的视觉及心理体验。对待埃及艺术,想看清楚似不难,要读明白却不易,需要有处理“洋葱”一样的耐心,要由内到外,尝试“一层一层地剥开”它的意义内核,因为每一件埃及艺术品,都像歌里唱的那般,有一个隐藏在“最深处的秘密”,会在不经意处给人惊喜,让人着迷。
埃及艺术这种“具体的抽象”的特质,在很大程度上与古埃及独特的象形文字书写系统是一脉相承,互为表里的;而“图”与“文”在古埃及文明史里,向来就是“一体两面”的关系。这些特点在“盖尔·安德森猫”身上得到了集中的体现。
不过,进一步对照猫身上的银牌与悉尼的这件金牌,会发现两者尽管看似形式相似,却有着重大的区别——两面饰牌上眼睛的方向是相反的。在古埃及如同钟表一样精密而复杂的符号象征体系中,方向的颠倒往往会带来符号信息指向的南辕北辙,这在“乌加特眼”这一“意义密集型”符号上体现得尤为明显。要做到对符号意义的深度辨析,从而了解青铜猫本身的信仰属性,还需要稍微扯远一点,从这个符号的起源谈起。
事实上,“乌加特眼”还有一个相对通俗的名字,叫做“荷鲁斯之眼”。荷鲁斯(Horus)是古埃及文明中最古老、最受尊崇的神祇之一,他以猎鹰为本体,守护天空与大地,是“人间之神”,也是法老的保护神。传说中荷鲁斯左眼为月,右眼为日,目光所至,法力无边。然而在为父亲奥西里斯(Osiris)复仇的过程中,荷鲁斯左眼(月眼)为恶神塞特(Seth)所伤,后经治愈复原,从而有了月亮的阴晴圆缺,也使得左眼的符号被当作“治愈”的象征。渐渐的,荷鲁斯的右眼(日眼)因为与太阳的关系,也被称为“拉神(日神)之眼”;而左眼(月眼)则有成为“荷鲁斯之眼”专门所指的趋势。[13]
“盖尔·安德森猫”身上佩戴的“乌加特眼”护身符,刻画的正是右眼(日眼),也即“拉神之眼”。这与青铜猫前胸和额头同样标示日神信仰的“圣甲虫”(scarab)是相互呼应的。接下来,我们再来看看这两处“圣甲虫”装饰。
首先,在猫颈前所悬的“乌加特眼”护身银牌之下,是一只硕大的带翼“圣甲虫”(scarab)胸饰。“圣甲虫”的身体以及两侧张开的双翼以线刻的方式勾勒成形,循埃及传统展示为正顶视图;“圣甲虫”造型与象形文字中对应的符号“”并无二致,再次展示了埃及艺术“图文一体”的属性。[14]在“圣甲虫”身体上方,它以前足托起的,是一圈晶亮而滚圆的日轮;日轮以埃及独有的“沉浮雕”(sunk-relief)方式塑形,轮廓线以内营造球状突起效果并鎏以银粉,视觉效果极为亮眼。
在接下来的“驯养与信仰”这部分内容中,我将就自然界中的猫逐步走进埃及人世俗生活与精神世界的过程稍作梳理,并对之前遗留的一个小问题,也即猫神信仰与日神崇拜之间的具体关联专做论述。
注释:
[1]本文中涉及到的埃及历史分期与年代表,均以IanShaw所编《牛津古代埃及史》为准,参见:IanShawed,TheOxfordHistoryofAncientEgypt(Oxford:OxfordUniversityPress,2000).
[2]详见大英博物馆官方关于这件明星展品的介绍专册:NealSpencer,TheGayer-AndersonCat(London:BritishMuseum,2007).
[3]关于收藏家盖尔·安德森的生平,以及包括这件青铜猫在内的私人藏品入藏大英博物馆的过程,可参考:LouiseFoxcroft,Gayer-Anderson:TheLifeandAfterlifeoftheIrishPasha(Cairo:TheAmericanUniversityinCairoPress,2016).
[4]关于埃及艺术的“符号性”解读,可参考:RichardH.Wilkinson,ReadingEgyptianArt:AHieroglyphicGuidetoAncientEgyptianPaintingandSculpture(London:ThamesandHudson,1992).
[5](瑞士)费尔迪南·德·索绪尔著《普通语言学教程》,高名凯译,岑麒祥、叶蜚声校注(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102页》.
[6]DorotheaArnold,"Wildcat,"TheMetropolitanMuseumofArtBulletin52:AnEgyptianBestiary,no.4(1995)。
[7]例如大英博物馆涅伽达I期(约公元前4000年-前3500年)的随葬骨人小像(馆藏号EA32141),眼部就有青金石镶嵌,是这类“点睛”传统在埃及已知的最早案例之一(此处感谢英国伦敦大学学院考古学系田天博士提示)。
[8]关于古代近东以“黄金”与“青金”相搭配传达“神性”意义的物质文化传统的探究,可参考作者之前的一篇小文:《神采幽深:青金石在古代美索不达米亚使用的历史及文化探源》,载《器服物配好无疆:东西文明交汇的阿富汗国家宝藏》,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编,上海书画出版社2019年5月版,第217-234页。
[9]MiekeBal,"StickyImages:TheForeshorteningofTimeinanArtofDuration,"inTimeandtheImage,ed.CarolynBaileyGill(Manchester,England;NewYork:ManchesterUniversityPress;St.Martin'sPress,2000).
[10]EdwardBrovarski,"OldKingdomBeadedCollars,"inAncientEgypt,theAegean,andthenearEast:StudiesinHonourofMarthaRhoadsBell,ed.JackePhillips(SanAntonio:VanSiclenBooks,1997).
[11]有学者认为,耳环与鼻环可能并不是青铜猫雕塑原来有的,而是收藏者盖尔·安德森自己添加加上去的,具体为何,现已难于考证;不过,类似的猫的耳鼻装饰在埃及出土的青铜猫上并不罕见,在古埃及描绘家养猫的壁画中也有出现(见后图#),因此可以视为埃及猫的形象范式的一部分。
[12]开罗埃及博物馆收藏的一套托勒密时期的纯金项饰,上面包含了两枚以类似方式打造的“乌加特眼”饰牌。详见:AlessandroBongioanniandMariaSolecroce,TheIllustratedGuidetotheEgyptianMuseuminCairo,CulturalTravelGuides(Vercelli:WhiteStar,2003),308.
[13]Wilkinson,43.
[14]Ibid.,113.
[15]RichardH.Wilkinson,TheCompleteGodsandGoddessesofAncientEgypt(NewYork:Thames&Hudson,2003),230-33.
[16](古希腊)希罗多德:《历史》,王以铸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上册,第136-13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