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我说,二狗这几天眼里生了个偷针〈意指生yi翳〉,肯定又是偷看女人白屁股多了几次的缘故。
在当地,老一辈都流传着这么一句话:哪个要是偷看了白屁股,眼里肯定要生偷针。这句话的关健之处就一个字:偷。不偷就不会生。眼里生偷针,对平常人来说,的确很不光彩,不说眼睛红肿难受那种被人耻笑的滋味,让人躲在房里不敢出外招摇,就算非得有事外出,也得带个黑眼镜还得遮遮掩掩的。可是二狗不同,他生偷针的次数多了,皮也早就厚了,那种羞耻感早没有了,何况,他还有一个很好的生偷针的先决条件,那条件说起来可以让人无可厚非,在这个方圆不过五里人口不过二千的小镇上,也只有二狗才可配得上生偷针,其他人要是生了就是无耻,而二狗要是生了那就是一种光荣,那就说明二狗还没有失去男人的雄性激素,还能够说明二狗就算过了半百之年还有男人的那种雄起。
说起二狗配得上生偷针的先决条件其实很简单,那就是他家祖祖辈辈住的房子里有一个公共的温泉汤池。汤池就在偏房,与二狗住的房间仅一墙之隔。可以说,二狗偷看女人白屁股天时、地利、人和都占全了。汤池不大,也就五十平米左右,四方长条型的,南北向,四周堆砌着古朴的长条麻石。汤池的年岁恐怕比二狗爷爷的爷爷的年岁还大,其中的传说可以说数都数不清,据说,这汤池流传最全的一条传说是二狗的亲爷爷曾经亲手在这汤池里结果了两个日本鬼子性命的故事。
小镇的太阳每天都出得很晚,原因是小镇四面环山,坐落在幕阜大山的深处。虽说不大,可是小镇却很有历史,小镇北面远处的山顶上据说建于春秋战国时期的一座雄关依然挺立,名叫吴楚雄关。小镇也有个很有意思的名字----歇铺,古时以来,歇铺就是赣鄂两省通关之衢的必由之路,也是一直以来的战略要地,经历过无数次战火的洗礼之所以还有小镇的存在,说明歇铺有太多的生存要素,包括歇铺小镇上的人也都如此。
天还是麻麻的黑,公鸡已经打鸣,母鸡开始唱歌,远处的山顶上有颗启明星在眨着眼,东方的天际起了鱼肚白,鱼肚白里泛着一点点的红,看来,是一个早春的好晴天。我躺在二狗汤池长条凳上一乍猛地醒来,有一件事搅得我一夜没睡实。坐起身,从怀里掏出一件物事细细地嗅,嗅出了一股甜甜的女人的味道。其实,我不好色,也不想女人。跟你说,我特别的喜欢那种散发着荷花清香的女人的味道,那种味道能让我痴迷、让我入魔。
在歇铺,要真的问我喜欢什么,我想,除了打鼓歌谣我最喜欢的还是夏荷。
我喜欢夏荷,就象禾苗喜欢雨露、蜜蜂喜欢花儿、鸟儿喜欢蓝天。夏荷既是盛夏那荷塘里婷婷玉立的荷花,又是一个不经意间出现在歇铺的女人。
说起来,二狗的温泉汤池在歇铺真的是个宝,让居住在歇铺的男女老少个个走出来没有那种难闻的汗臭味。就算偶尔的有个汗臭味或是散发其他味道的外地人来了歇铺,到二狗的汤池里一泡,不出两天,便跟居住在歇铺的人成了一个味儿。可是夏荷不同,夏荷来歇铺住了这么多天,泡了那么多个温泉澡,但在她经过的地方,那种勾魂摄魄的荷花清香却越发地浓了。我越来越奇怪,同一样都是女人,散发的香味怎如此异样呢?
住在汤池隔房里的二狗蟋蟋蟀蟀地起了床。随后便听二狗大声地吆呼着我:“春生、春生。”现在这个时候,我可不爱理他。二狗见我不理,讨了个无趣,便自顾自地哼起了歌谣:“天大光,起来梳洗送情郎,手拿银瓶劝郎酒,劝郎三杯早还乡……”
我知道二狗很快就要过来汤池里洗漱。今天的这个时候,我特别的不爱看他那双因偷看过女人的身子而害了偷针的红眼,便收了胸兜,顺脚出了古老的汤池门。
出得门来,我便又觉得什么都没有意思。摸摸怀里揣着的胸兜,心里竟甜甜的。这是我心底里的秘密,对谁我都不会说出来。
经过一夜的积蓄,从二狗汤池里溢流出来的温泉水在门外的出水沟里“咕咕”地冒着热水泡,那热气在冷冷的街面上飘。支书学尧就在这个时候照例一步一步地开始丈量起脚下的老街来,就连迈出的步子都中规中矩,看不出丝毫的错乱。大慨从前年起吧,他便养成了这个习惯,一早起了床来,总是先到老街上走步,走完步,然后来到老祠堂大门前细细地观望。这是支书学尧每天一早的必修课。
一碰到支书学尧在老街上走步,想要躲避已经来不及了。学尧拿眼从我的头顶剐到脚,清冷冷地问:“你个蠢子,哪又睡在汤池里哩?狗骨头又不怕冻死。”说老实话,打懂事时起,我就怕看到他古板清冷的眼光,那眼光看着能让人冷入骨髓。我飞一样地逃离学尧的视线,回到我的破房子里,一边拿耳逮听屋外的动静,一边取出针线自怀里掏出夏荷的胸兜缝进我家仅有的那床破棉絮里。隔壁二狗哼唱歌谣的声音越发地清亮起来:
出门三步〈呃〉就唱〈呵〉歌〈哎〉,别人〈哎〉〈呵〉说我〈咯〉快活〈呃〉多〈呃〉。日里唱歌〈呃〉当茶饭〈咯〉,夜里〈呃〉唱歌〈哎〉当被窝〈咯〉,〈呵〉半夜〈哟〉唱歌〈咯〉当老〈哟〉婆〈呃〉。
……
2.
早春的阳光照在人身上还不很暖,冬意还没有完全退却。歇铺小镇上的自然让人分不清时令节气。一条自北山上流下来的小河把小镇一分为二,小河左岸已是桃花灿然,右岸小草却还枯黄。听小镇上的人说,这情景全赖二狗家那口温泉汤池所致,出温泉的地方,地气也就会暖,春天也就会来得早。
二狗施施然眯着红眼走在春日的阳光里,身后紧跟着黑狗来福。来福被二狗养了快二十年,狗牙都换了几茬。来福是只老掉牙的公狗,二狗与来福是一起慢慢变老的。
“来福,来福,又偷看女人屁股哩?”镇上的人都管二狗叫来福,二狗也乐意听。来福的狗名是二狗取的,二狗的名字是他爸取的,在这里,人名取得贱狗名才取得金贵。
“是哩,偷看女人屁股哪哩?你小子还没那眼福哩!”
二狗背着双手穿过小河上的木桥,来福则从桥下的小河里走,趟过小河,来福已是一身湿透,一身狗毛水淋淋地一路滴嗒着水珠来到小镇上的诊所门前。
谷回春戴着老花镜坐在诊所堂屋正中柜台后的一把雕花的老椅子上翻着一本发黄的手写书。二狗施施然走进诊所堂屋,老远眯着红眼嚷道:“回春,回春,你他娘的又在哪偷来一本破书看哩?”谷回春一听声响,忙把旧黄手写书往柜台下的抽屉里塞,抬起头摘下老花镜,“二狗,你狗日的才偷哩!赶快坦白,昨晚又偷看到了几个女人的白屁股了?小心眼长偷针变瞎了”。二狗咧出满口黄牙靠近柜台前,“回春,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你小子见黑就搂住你老婆的白屁股不放,就不准我爬爬墙头偷看女人洗澡哩!再说,你个做郎中的,这远远近近的女人的屁股你哪个没见过哩?你不但见还要摸。你卖B的才真是好福气!早晓得你哩样好福气,当初我赖着你爸也教我学做郎中好了。”
“你卖B的二狗才真的是好福气哩!你爷把那么大的房屋留给你,房子里还能出热水,你就靠那口热水供人洗澡卖钱,不但赚了钱,还能见天看女人脱下衣光溜溜的数毛多毛少哩。”
二狗的红眼笑得更加眯了起来,“回春,你小子先莫挤兑我,快把那环丙什么星的眼药水拿一瓶来给我点上。他娘的,这次眼痛得比上次更厉害了。”
谷回春望着二狗的红眼笑出声来,转身从药架上翻出一瓶眼药水打开瓶盖,二狗忙把头伸过柜台,让回春给他点眼药水。“二狗,你老小子跟我说实话,这次,你到底是狠狠地看了哪样一个女人的白屁股了?”
“最近乡文化站调来的那个女站长你看过没有,三十岁左右年纪,听说还没结过婚哩。唱戏的出身,啧啧,那身段那长相!你看了,保管眼珠子都要凸出来哩。那女人特爱干净,每晚都要到我那汤池里来洗,每次来都是夜深人静了。说实在的,都说我们这里的女人泡温泉泡的美得远近闻名,我看比起那女站长呀,还要差几分哩。”“你小子真是好眼福哩!不过也是,我们这里的人最不讲究了,见天男男女女共挤在一个汤池里洗澡,人都没点儿羞耻心了哩。也非怪那女站长不跟我们一样,人家是城里人,当然每晚都要那么晚去洗,只是好了你这卖B的养了大眼了!”俩人相对着猥亵地笑出声来,躺在门外晒太阳的黑狗来福抬起狗头也对着门内吠了两声。
“说起我那汤池里男女挤在一起洗澡的事,不看你是个郎中先生,你还真的是落后了哩,头天晚上那个女站长来洗澡时进门前告诉我,现在山外时兴什么男女共浴,过段日子,要邀请拍电影的来我那汤池里拍,说要宣传一下什么古老的文化,她说的我也不懂,不过,到时肯定有好戏看了哩。”
“真有这事?二狗,到时你小子莫忘了告诉我一声哩,让我也见识一下大场面。”“当然第一个要告诉你哩,你说什哩也是我们这最有文化的文化人哩。对了,回春,我刚进门时见你捧着本破书在看,是什哩书,让我看看。”二狗说着要走进柜台去拿回春刚看的那本破黄手抄书。
谷回春忙用手挡着二狗,看看四周,压低声音,问:“听说过《梅花三百六》没有?我猜你这老歌手肯定也唱不全吧。”
二狗的红眼这时突然睁大开来,眼里布满血丝,眼角一似针非针的肉笋突出了眼皮外,“《梅花三百六》?没搞错吧?我做梦都在想哩!老辈说:梅花三百六,唱瘦一身肉。不要说我唱不出,就是你爷也唱不全哩。你小子在哪弄来的这么个好宝贝?”
“头几天我不是过湖北去给人看病来么,临了我要走时,一眼瞥见那户人家的床头桌上放了这本宝贝,我顺手就把它放进药箱里带回来了哩。”
“说破天原来是你个老小子给偷来的哩!”二狗黠黠地笑出声来,“偷得好,偷得妙。你狗日的我算是大大地佩服你一次哩!”
谷回春得意地呵呵笑着,“二狗,你千万莫给传出去说我偷到了这本宝贝哩。不然,我可就不能安生了,顺福、诗贵那几个老小子还不把我家的门都要挤破哩!来,来来,我也不瞒你哩,给你饱饱红眼福了!”
那本发黄的破手抄书的封页面上用黑毛笔隶书着两句话:歌曲原是笑谈经,后人莫笑作歌人。翻开封页,有前人作序:农人插禾,联邻里为伍,最相狎昵,午饮田间,或品其工拙疾徐而戏嗒之,以为欢笑,每击鼓发歌,递相唱和,声彻四野,悠扬欢笑可听······其后是:此歌谣为四番,一番上工,鼓点变化多,由缓慢的4/5拍起,一阵后,转3/4拍,鼓点需短促有力,形如双马过桥;二番鼓需较为和缓,鼓点转为4/4拍,俗称冷二番;三番鼓催得紧,鼓点要打急,用2/4拍,称之紧三番,又称“鸡婆叫仔”;四番鼓速度更快,鼓点不要加花,一拍一击,称之刹四番。歌谣旋律多以LaDoMi或SoLaRe为骨架而形成羽或微调式,歌中必出四,五度甚至六,七度大跳,多由调式属音或下属音下滑到主音。凡演唱此歌者,按此而行,必出天籁之音耳。
谷回春和二狗俩人对序和扉面术语也看不懂,顺着黄书页看下去是《梅花三百六》歌谣的上部:
新兴一本赛娇娥,
几句闲情说得多。
一唱梅家梅小姐,
二唱韩家韩大哥,
白扇为记经耐磨。
全书共分为上中下三部,每部120首歌谣。俩人看得正起劲时,突然听门外传来一声大笑,“哈哈,俩个老小子原来猫在这里看黄书。二狗,你个老家伙让我一阵好找!老远看到来福趴在回春的门外,我就知道你肯定会在回春家哩。”
谷回春忙把《梅花三百六》藏到柜台下的抽屉里,二狗转过身来,脸对门外,红眼越发看不清来人,不过,听声音,也知道是谁到了,“顺福,你个老家伙找我有什哩好事哩?”
顺福是个爽快人,嗓门也大,三言两语就说清来意,“明福家明日里起准备锄山,要请鼓匠打鼓催工,我一个人打鼓肯定吃不消,思量着回春要在诊所给人看病,只有你二狗闲猪闲狗有空,所以我就四处寻你哩。咦!二狗,又生偷针啦?你老小子眼珠子长到你头上算是吃透苦头了哩!”
“田地分到各家都有几年了,各有各事做哩,哪个有那闲工夫去帮明福家锄山咯,我家那块自留地还在一直荒着,眼看开春了,总要翻开种点什哩。”听说有人要请打鼓唱歌,二狗其实内心里满是欢喜,可他跟明福素来有隙,明福托人来请他,他总得要假意端端架子。田地分到户也快5年多了,几年来,过去大集体各生产小队几十人一起劳动的场面已很久没有经历了,每个壮劳力都是蹩得心里痒痒的,特别是小镇上的几个鼓匠,好久没有打鼓唱歌,喉咙都痒得难受了。每年到了劳动时节,小镇上空总是传来四面山上东面一句西面一段的劳动歌谣,可没有鼓声相和,那种感觉就象隔靴抓痒,落不到实处。
“二狗你老小子就莫装了,哪个不晓得你偷了明福老婆哩?明福没找你麻烦,你算是烧了高香了。再说,这样唱歌打鼓的好机会你到哪里去寻哩?明福还说给鼓匠要开高工价,一天开20块哩!”
“20块?天呀!这么多。能当我收费洗澡1角1角地收要收5、6天哩!”
“你小子是看人收费洗澡的哩,碰着姑娘小媳妇不但不收费还倒贴茶水。一天你能收到4、5块就很不错了。”
“顺福,二狗这老家伙对男人呀就是抠,有次我到现在还对他有气!那天我去洗澡,一摸身上没带钱,硬是把我推出汤池门不让我洗哩。狗日的二狗到我这里来点眼药水每回都是一毛不拔的,你说他抠门抠到哪种地步了?”
“老不死的二狗就是把收来的洗澡钱都塞进女人下身的洞眼里了哩,平时你看二狗哪吃过一餐鱼肉了的。头几日里我亲眼看他从前街头朱屠户那买了两斤肉,原以为他要给自己加餐,可一转身,就朝明福家走去,看看明福不在家,便把肉交给了明福家二小子金庚了哩。”
“嘻嘻!这你俩个就不懂了。”二狗吃吃地笑着,红眼眯成了一条缝,“你不送肉汤给女人喝,哪个女人舍得给你喝女人汤哩!”
“二狗,那你明天去明福家帮着打鼓唱歌,工钱肯定是不要的咯?”“哪能不要哩,明里来暗里去才好哩,你不懂!到时我去给打鼓唱歌起大劲就是,一鼓催三工哩,就算付了我工钱,我包明福也划算。”“还是狗日的二狗有办法,偷女人经验十足哩!”“二狗,你的昂颈歌有几年没唱了还唱得出来么?要不,今儿个先来炼炼喉。”“没带山鼓来哩!”“回春,你不是有面好鼓么,赶紧拿来让二狗试试。”
回春起身进房,一会,取出一面形如腰鼓的小牛皮鼓,鼓身中空,鼓腰粗,两端略小,用红檀木做成,鼓腰系有一根红带,一根小竹连其节削制而成的鼓槌系在鼓身红带上。二狗接过鼓,取下鼓槌,把红带斜挎右肩,背好鼓后,右手拿着鼓槌以竹节击鼓,左手扶鼓体一端,以四指齐按鼓面,以便音色明暗相间。试试鼓音,冬的,冬的,清脆明亮,二狗忍不住赞了句:好鼓。随之开唱:
冬,的冬的冬,的冬的冬的冬冬
山歌不唱(哎)使人呆(耶),泉水(耶嘿呵)不挑(喂)起青(呵)苔(耶),撇开(耶)青苔(耶呵我就)挑担(勒)水(耶),(呵)撇开撇开又拢(哎呵勒)来(耶呵),少年(奴呵呵)情姐(耶)辞不(哩)开(耶)
冬的冬的冬的冬的的冬的冬冬
“老不死的二狗,你功夫还没拉下哩!”回春和顺福一齐称赞起来。也确实,二狗唱歌的声音很特别,音质高亢明亮,配以清脆明亮的鼓音,那种韵味让人回味无穷。
3.
“蠢生,蠢生,把你的鸭公嗓跟二狗一样给我们亮亮哩。”把他娘的!我叫春生,谁都硬把我叫蠢生,都不把我当人。其实,我佩服二狗另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是:二狗叫我的名字时是叫春生而不叫蠢生,凭这一点,我对二狗从来是很感激的!可是现在这个时候,他们把我和二狗相提并论,我大怒了,原因是:为了夏荷!
自二狗进回春家的门来点眼药水,我就悄悄地跟着了他来到了门外。这几天二狗眼里生偷针,我就很怀疑是偷看了夏荷,刚才二狗对回春说偷看了夏荷的身子我就忍不住要冲进屋去揍他个狗日的,可后来看见回春把那本宝贝拿出来,让我爱歌谣胜过爱女人就硬生生地忍住了,我知道我要是明着进去看《梅花三百六》他俩个肯定不愿,冲进去那就会打草惊蛇,那以后我要是到回春家偷《梅花三百六》的话,就会难上加难了。
“蠢生又发蠢劲了哩。”身后传来谷回春的声音。
太阳已升起老高,小镇的土街上尘土飞扬,土街两旁各家各户的瓦屋顶上炊烟袅袅。我漫无目的地一边踢着一只土街上不知是谁留下的破鞋一边往前走,路过谷诗贵老狗家门前,我把鼻血狠狠地捺在他家门上,他不是风水先生吗,我偏要把我的污血破了他家的风水。
我一路混混噩噩,脑袋里一片空白,不知目标何处。我要虚脱了,脚步象踩在棉花上。在我的潜意识里,我想要变成一只白虎,成为歇铺的王中之王,再也没人敢欺负我笑话我。我没有回身走过木桥回清冷冷的家,我径直走过街口,歇铺右前面的南山上好象有个灵魂在召唤我,我想唱支歌谣以泄胸口闷气,可再怎样张口,还是发不出音,满世界好象就只有一种声音在缠绕着我:冬的,冬的……
我仰卧地上,天空中有一种梵音在飘过:
节烈坡头一捧土,长留碧血埋千古。
过者悼之惨以哀,乡人不忍道其苦。
时当明末兵气流,贼群横惊声如虎。
叶氏举家匿山中,老姑幼子俱被掳。
孝妇贞心动天地,贼渠肆虐诚凄楚。
老姑幼子生死时,乞贼骂贼心无主。
姑得生还岂计身,可怜刀下见呼母。
此时恩义两难全,睁眼看溅见血处。
烈性淋漓赤刃头,骨碎魂飘满山树。
山树磷飞百余年,日月照之光常注。
我的灵魂跟着梵音飞到了半空,俯视歇铺芸芸众生,生旦净末丑尽入眼帘。
“春生,春生,你醒来!”朦胧中,母亲在呼唤着我,我已泪眼婆娑。眼前一张极美的脸上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在温柔地看着我。是夏荷!
我一愣,翻身坐起,看看四周,原来我已在爸妈的坟前睡了几个小时。仰头看天,太阳已经西斜。
“你是古春生吧?”笑靥如花、荷香扑鼻,我点点头。“我到处找你,原来你在这里哩。”
我满脸狐疑,我一个常人看起来蠢得无以复加的傻瓜夏荷干吗要来理我哩!
“你别害怕。你应该知道我是做什么事的。最近,县文化馆正组织我们附近几个乡的文化员对流传在我们歇铺周围等地方的打鼓歌谣进行收集整理,我听镇上的人说你爸在世时是远近闻名的鼓匠,想必你也知道很多歌谣哩?”
我的脸上污血肮脏,血枷混着尘土,就象一个无常鬼一般,只剩两只眼珠骨嘟嘟乱转。望着夏荷,我痴了,说不出话。夏荷被我吓住了,站起身来,一步一退,然后返身就跑。我回过神来,冲着夏荷的背影,脱口喊出一句:我一定去把《梅花三百六》偷来送你!
4.
现在,你应该知道谁是夏荷了吧。
我无常鬼一般远远地跟着夏荷回到了歇铺的土街上,有几个小孩被我的丑样吓得四散奔逃。我故意向小孩挤眉弄眼,丑陋肮脏的脸上出现着各种吓人的表情。远远地望见夏荷进了乡政府大院,我便再也不敢跟进。土街上寂静无声,我百无聊赖,只好孤魂野鬼般在土街上游荡,我不想回小河左岸古姓那个冷清清的家,我只想呆在小河右岸谷姓的地盘上,原因是:一方面,我怕回去看到古学尧,他会骂我丢了古姓家族的人;另一个更重要的方面,我只想离夏荷近一点,那怕看不到她的人影,心里也有一种温馨甜蜜的感觉。
歇铺是一个四面环山的地方,北山上流下来的小河,把小镇一分为二后毕直流向南面两山的交口处然后流向更远的南方。小河上乱石林立,平时水量不大,只是一到雨季,山洪说来便来。小河出口处的两山左面一形似青龙的山叫青龙山,右面一形似白虎的山叫白虎山。因之这两座山便有了歇铺迷人的风景和美丽的传说。古老相传,曾经因为歇铺周围特殊的地理气势,是一个能出封建帝王的地方,只是有一个从湖北过来的游方老道因为没有被歇铺人招待好泄了天机才始终出不了一个帝王。上天为了惩罚生存在歇铺上的人,便在歇铺投下一股热水以便洗净歇铺人污晦的身子和肮脏的灵魂。
乡政府大院位于歇铺的左上角,一直以来都在谷姓的地盘上。大院里的房屋都是五六十年代建造的,泥土墙上用白石灰抹面,屋顶盖着瓦片,整栋楼房两层成‘凹’字形结构,房前用青砖做围墙圈了一个大大的院落,围墙正中留了一个圆圆的大大的门洞,门洞正上方抹的白石灰底上用黑笔写着五个大字:为人民服务。站在歇铺谷姓街口,乡政府大院一切都能尽收眼底。
我站在街口,时不时向乡政府大院张望。我希望夏荷再来找我打听打鼓歌谣,那我便英雄有了用武之地。说句实在话,我心中记得的歌谣三天三夜都唱不完,长歌、短歌、散歌、情歌应有尽有,可以从盘古开天地唱到现在。可以唱传奇、可以唱演义、可以唱儿女私情、可以唱仁义道德、也可以唱鸟虫花卉……无所不唱。可是,所有的歌谣只有在劳动中配上欢快的鼓点才有了无穷无尽的韵味。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土街两旁已不时传来打麻将打扑克牌的声音。我站在街口,百无聊赖,人也已饿得有气无力。夜幕中,一个男人肩抗着锄头进了街口,我俩同时被对方吓了一跳,那人定定神才看清楚是我,“春生,你个伢崽,吓了我一跳。你站这做什哩?”原来是谷明福去山上劳作回家来。跟你说,明福在我们这里是出了名的老实厚道人,从不与人相争,只知道整天到田地里劳作,在谷姓这边,我跟明福最说得来话。“咦?你这崽哩,跟哪个打架了是吧。看你这一身脏的。走,跟我进屋。”“叔哩,我饿!”明福叔拉住我的手进了他家在街口的屋门。
明福叔家里热气腾腾,老婆胡月娥在灶上蒸用糯米和红薯渣磨成粉做的粑,我知道这是他家明天请人锄山的早餐。月娥婶白白胖胖的,是个半老徐娘,人生得麻利手脚也麻利,娘家是北山山上人,小时候我听说月娥本是要做二狗老婆的,可后来却嫁给了老实巴交的明福,个中原因,我到现在一直都没弄得太清楚。不过,我知道二狗跟月娥婶一直以来都是明铺暗盖,这在歇铺,早就不是什么秘密,就连明福叔的小儿子金庚,长得活脱脱一个小二狗坯子。明福叔拖着我洗干净手脸,月娥婶端过一盆粑来,“春生,放量吃,灶下多着哩。”我一气吃了十多个粑,接连打了几个饱嗝,才缓过劲来。
“明福叔,听说你明天要锄山哩?”“是哩,这几年我家那茶籽山已荒得不成样了。茶油已卖得越来越贵,老话说:歇铺油,随水流。可你看看,几年来,歇铺四周山上的油茶树哪家不是荒得一塌糊涂了哩”。那我明天来给你帮工锄山哩。”“那可用不着哩,你身子骨还没长成,吃不了那苦的哩。”“那我明天来帮鼓匠拉歌,给锄山的人鼓劲,我不要工钱哩。”“那可好哩,锄山你不行,拉拉歌送送茶你肯定行哩”。吃过粑,我蹴在堂屋角磨刀的明福叔身旁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他说着话。
明福叔有两个儿子,大儿子狗蛋是月娥婶从前夫处带来的,现在整天跟着猫狸他们几个到处游手好闲,不务正事,成天不着家。小儿子金庚刚才说了应该是二狗的种,不过现在还小,不满十岁。听说月娥婶的前夫是个大城市下放的知青,后来政策一来,前夫拍拍手丢下妻儿回了大城市去。月娥婶没法,只得带着儿子狗蛋改嫁到了歇铺的谷明福家来。
在我的心里,我是很同情也很佩服明福叔的,人活得老实本份勤劳苦干从不害人,爸妈也死得早,凭明福叔一个人,硬是撑出了一个家,虽说家不太象家,可很有一种家的温暖。月娥婶虽说作风有点问题,可这婆娘是个很顾家的女人,平时把家操持得井井有条,干净清爽。
我想,我不能在明福叔家呆得太久了,我要去会一会夏荷。
告辞明福叔,我一路向乡政府大院走去。乡政府大院这时寂静无声,我不知夏荷住在哪个房间,只知道乡文化站刚刚成立,隶属乡政府管理,所以也在乡政府里一起办公。办公楼里其他办公室都暗暗的没有灯光,只从二楼乡书记学禹的办公室里透出明晃晃的光亮。我知道,学禹书记早在前两年就把家迁到了县城的书记乡长楼里居住,一个人在家乡做着走读干部,上班的日子里就住在乡政府大院内,我去过书记办公室一次,室内的摆设跟乡政府的破办公楼全不相称。
我不敢过份靠近办公楼,我怕看到学禹书记那严厉的眼神,那眼神能够一眼看穿我的心思。在我的印象里,书记本就有一种不怒自威的官威气势。我躲在大院门洞旁的一个阴暗角落里,大院里的一切可尽收眼底,我想等夏荷出来,即便她不跟我说话,我也会感到温暖。
从亮着灯的书记办公室窗户望进去,屋内有两个人影在晃动,隐约能听到有一男一女在说话,但听不清内容。我蹑手蹑脚地靠近二楼窗下,终于能听得到话音,说着话的男女是书记学禹跟夏荷!可话音很小,还是不能听出语句内容,我猜想,肯定是书记跟文化站长在谈工作上的事。我竖起耳朵,希望能听到有关我古春生和打鼓歌谣的工作内容,可再怎样努力,还是无法听清。我只好等,等夏荷出来,我要向她表达我的心声。
也不知等了多久,终于,书记办公室的灯关了。学禹书记跟夏荷相伴着走下楼来,我想上前跟夏荷说话,可看到学禹书记走在夏荷身边,我便再也不敢靠近。
夏荷一手提着换洗衣服,一手竟拉着书记的手,我大气也不敢出,看着俩人出了大院圆形门洞,夏荷才松开了手,原来是书记要陪着夏荷去二狗的温泉汤池里泡澡。我远远地跟着俩人一路出了上街口,走过木桥,看着俩人进了二狗家的温泉汤池。我原以为书记跟夏荷是要一起共浴的,可看到夏荷一个人进了汤池后,书记则转身去了二狗住的房间。
“我也要协助哩。”听到俩人谈起打鼓唱歌,站在二狗房门外的我再也忍不住冲进了二狗房里,房内的俩个人被我吓了一跳。可一看到学禹书记威严的眼神,我就呐呐地说不出话了。
“原来是春生哩,你这伢崽,进来也不打句招呼,吓了我一跳。”二狗回过神来,生偷针的眼还有点血红,转过脸对着书记,“要说打鼓唱歌的歌谣,春生知道好多哩,这伢崽别的学不会,歌谣倒是记了一肚子的哩。让他也协助协助,肯定能行。”“行嘛,春生,你放机灵点,协助时不能犯傻。”我呐呐地说不出声,只是一味子地点头,其实我内心里欢喜的不得了,巴不得在二狗叔的红眼上亲那么几下,我觉得他的红眼都有点可爱了。这时,夏荷洗好澡进了房来,刚泡过温泉澡的夏荷越发的美极了,美得让我不敢正视。二狗学舜叔的红眼里竟显出了一点尴尬。还是书记学禹说话了,“夏站长,我给你找了俩个帮手,一个我哥,一个我侄子,工作上有需要你就找他俩个。”“好呀!书记二哥,以后少不了要打扰你们哟。”夏荷脸露迷人的微笑,大方地伸出雪白的小手想跟二狗握,可二狗学舜叔竟把手背到身后哆唆着不敢伸出手来,而我却痴了,只在一旁呆着既笑不出声也说不出来话。
书记和站长见我俩痴痴地说不出话,便告辞着出了房门。我突然想到了什么,追到房门外脱口喊出一句“明天谷明福家请人在北山上锄茶山,要打鼓唱歌,你去吧。”“春生,还是你比我机灵哩。”二狗第一次向我竖起了大姆子。
这一夜,我躺在汤池的长条凳上没有睡实,几次脱光衣跳进汤池里泡,可总是不能够与地心对话。缠绕着我的,只是夏荷牵着书记的手在我眼前走过的影像,我知道,在我的心里,肯定有一种深深的喜悦和妒忌让我从此无法静心了。
5.
一大早,古雨坐着乡里的吉普车从县城回来了,看得出,脸上溢满着欢喜,人长得帅气,只是才满17岁,显得有点单薄。最近县里要从各乡学校招收一个采茶戏班的学生,听说进了那个采茶戏班的学生在班里学习两年毕业后能拿到中专文凭,直接进入县采茶剧团工作。这对于一个高中没毕业学习成绩不好而又爱好文艺的学生来说有很大的吸引力。本来按说古雨是没有资格参加考试的,因为年龄不满十八岁。可前天,书记学禹派了乡里的吉普车直接把古雨送去县里参加考试,这不,一大早,古雨就回来了。从脸上的喜气来看,肯定是已经考上了。
古雨满脸喜色蹦蹦跳跳地走过小河上的木桥,正赶上明福家请去北山锄山的人群。“二叔,二叔,做什去哩?”“去给明福家锄山打鼓唱歌哩。咦,古雨回来了,考上了吧?”“考上了哩。”“行啊,你给咱家争气了哩。你二叔我就好看戏这一口,等你学成了,回来唱给我看哩。”“好哩。可我爸肯定不同意我去,说唱戏的没有出息,前天三叔送我去考试我爸都没同意哩。”“别听那老封建的哩,就只晓得成日里板着个脸,好象谁欠他的一样。”“古雨,你还是不能跟你二哥古明比哩,古明考上了音乐学院,以后说不定要成个歌唱家哩。”谷顺福驮着一面山鼓走在二狗身前转脸对着古雨,“哪能比哩,我二哥读书可比我强多了。”“呵呵,你小子也还行。听说戏班是个风流窝,你小子可有艳福了哩。”“你个老小子,古雨一个伢崽你都要开玩笑呀。”“顺福叔。”古雨脸红了起来,加快了脚步,“二叔,我先回家了哩。等会要没什事,我去山上听你们打鼓唱歌啊。”
古学尧一早就起了床,在老街上走过一圈步后回到家里,堂前灶下转了几个圈,心里越发空落落的,不知做什才好。在灶下剁猪草的老婆胡月桂见学尧六神无主的样子便骂了一句“一大早,你寻魂哩?”“赶快做点吃的,今日里我要去县城一趟哩。”“等我剁完猪草哩。对了,你去县城做什?”“找古雨哩,不争气的蠢货,书不好好读,偏要去做个戏子,丢人哩。”“亏你是个村里支书,当戏子哪不好哩?我就爱看戏,何况听说出来能有个正式工作哩。”“你个蠢婆娘晓得个什,我姓古的哪一辈出过做戏子的哩,就算在家犁田种地,名也比戏子强哩。”
在歇铺,古姓居住的地方也就是小河左岸古姓的地盘上,一直以来,都是通往鄂地的交通要道,这里的房子都很古老,典型的江南古建筑风格,几十栋青砖瓦房错落有致地分列在一条长约150米宽约3米的铺着青石板的街道两旁,石板路一直向北面大山上的吴楚雄关延伸,是一条古官驿道。相传很久以前,古谷两姓本就同姓同宗,同一个先人,那先人是个喜欢游历山水的隐士,游遍大江南北后来到这里,被歇铺优美的风景和独特的地理气势给迷住了,于是决定定居下来,并且娶妻生子,后来人口繁衍越来越多,便按那先人生的两个儿子分成古谷两姓,古姓是大儿子,在小河左岸居住,谷姓是小儿子,在小河右岸居住。大儿子一族延袭了先人严谨的家风,居住的地盘上,从不接纳其他任何杂姓居住,而小儿子一族在小河右岸定居后,陆陆续续地有外姓的人搬来定居,不过,姓谷的一直都是占绝对优势,逐渐地,谷姓居住的地方成了歇铺的政治文化中心,也便成了这个乡的中心所在地。
古雨满脸喜气地穿过石板路到达中街自家屋门前的时候,古学尧正坐在堂屋里的一把旧太师椅子上抽旱烟,一见古雨,古学尧便站起身丢下烟管嚎了起来,“你个不争气的货,哪晓得回来了哩?书不好生读,偏要想去做那丢人的戏子,看我不把你的腿给打断了,看你还去做不?”说完走到门后摸了一个锄头柄在手,“你要去做戏子,我就不要你跨进这大门哩。”古雨一见父亲生气的阵势便愣在了大门外进退不得,正在灶下剁猪草的月桂听到古学尧的嚎声便丢下猪草到了堂屋,见了丈夫的气势,忙拦在了古学尧的身前,“你个老古板,哪这样哩?你不要古雨进门,那把我也赶走好哩。”就势抢下丈夫手里的锄头柄,把古学尧推搡着进了厨房。古雨这才敢进大门躲进了自己住的房间。
古学尧心里被月桂叫得慌慌的,灶里的火越急越难烧旺,正心慌火急之时,谷回春的小儿子谷春根慌慌地跑进门来,“亲家,亲家,我姐哩?我阿爷快不行了,我爸叫姐快回家去哩。”“你姐在生孩子哩,阿爷哪样哩?”“快要死了!”春根带着哭腔,“古雨、古雨,你快来烧水,我看看去。”古学尧大声吆呼着,丢下手里的柴火跟着春根跑出了家门,屋里一片狼籍,烟雾弥漫。
我是被古学尧家嘈杂的声音给吵醒的。昨晚我躺在温泉汤池的长条凳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本来想好一大早要起来去帮明福叔家锄山拉歌的。我正在做着一个梦,梦到歇铺小河右岸的谷姓人哭哭啼啼小河左岸的古姓人却在欢天喜地不知何因,正紧要关头,就听到古学尧家的嘈杂声,因为我正是贪睡的年龄,脑子一时没反应过来,以为是古学尧在喊我,我爬起身来就着汤池里的热水洗了把脸转身就往古学尧家跑。刚出汤池门,就看到古学尧跟在谷春根的身后跑过来,古学尧看到我便喊:“蠢生,蠢生,你快去帮帮古雨。”“出什事哩?”“竹香在家生孩子,轩文爷要过世哩。”我一时不知往哪边跑才好,愣在当地没有动步。“你个蠢货,快去帮古雨呀。”古学尧喘吁吁走过我身旁狠狠瞪了我一眼。你家生伢崽关我屁事哩,我才不去帮忙。看着古学尧和谷春根远去的身影,我在心里狠狠想着,但也只好慢慢吞吞地往古学尧家走,走到学尧家门口,便望见古雨满脸汗水地在灶前添柴烧水,我索性门都不进,转身就往小河右岸的回春诊所跑。
我差不多是跟着古学尧和谷春根前后脚到达回春诊所门前的。刚到门口,便听到屋里回春老婆张至英“娘耶,爷耶。”的哭喊声。我知道,肯定是轩文爷咽气了。听到哭喊声,我的脚根发软,腿肚子打抖。进到堂屋,便见回春在问春根,“你姐哪没过来哩?”“在生伢崽哩。”回春把儿子拉到一旁低声吩咐:“快去告诉你姐,莫要把胞衣〈指胎盘〉埋哩,叫她给我留起来以后好做药引。”春根就转身又往古学尧家跑。把他娘的!谷回春真够精明,屋里死了人都不忘弄药!
谷姓家族最后一位慈祥的长者就这样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春早晨安祥地去世了,老人去世的同时,古姓家族却降生下了一个粉嘟嘟胖呼呼的男孩。天意真巧,一生一死,真象是人世的一个轮回。轩文爷在歇铺周围方圆几十公里是个让人尊敬的长者,活了八十三岁无疾而终,在世时医术很是高超,经他医治好的病人不计其数,我清楚地记得三岁时患了天花,一脚已踏进了鬼门关,老人家硬是用一根细针把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差不多是我的再生爷娘。轩文爷的死我是万分悲痛的。
在歇铺,轩文爷可说是个德高望重的人物,一生充满了传奇色彩。老人一生里最美好的时光都是在社会动荡的年代里度过,可是在动荡的年代里老人家能学到悬壶济世的高尚本领,并且,一直以来,流传在歇铺周围的打鼓歌谣在他手里都被发扬光大。老人的本领除了医术谷回春学了个一知半解外,打鼓歌谣让我们这里的人受益菲浅,无时无刻都充满着欢乐,拿轩文爷的话来说是:能者医心,庸者医人!
我进到轩文爷逝去的房间里,看到轩文爷安静地怀抱着双手躺在床上,床边地上一破锅里盛着火纸正在熊熊燃烧,说是烧给死去的人的引路钱。回春老婆在高一句低一句地哭喊着,回春则跪在地上往破锅里添火纸,房里烟火缭绕,人影潼潼。我见房里人多无法立足,便反身出了房门。
回春诊所的堂屋里,古学尧大声指点着几个前来帮忙的人在腾地方,柜台被抬到了堂屋的右边靠墙处,我记起了我的使命:我要偷《梅花三百六》给夏荷!我偷偷地钻到柜台下面,可四处翻弄都没见书的影子,扭头看看回春住的房门,却是铁锁高挂,我知道,肯定是回春把书给藏起来了。谷春根满脸汗水地跑回来告诉古学尧,谷竹香给他古家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小子,古学尧古板的脸上少见地乐得眉开眼笑,声音越发洪亮起来。
我没偷到《梅花三百六》,正要从柜台下站起身来,便被古学尧看个正着,“不是叫你去给古雨做帮手哩?你个蠢货,哪在柜台下呆着哩。”“古雨说不用我帮哩。”我只好撒了个谎。“咦,学舜哩,哪没见他人影?”“二狗帮明福家锄山打鼓去了。”有人帮我回答。“歇铺老人过世了,明福哪俚样不懂事哩,蠢生,你快去,叫锄山的人快回来帮忙。”“明福叔家今天请人要出工钱哩。”我呐呐回答。古学尧的脸立马拉了下来,“你个蠢货,千事万事,老人入土为安是大事,明福是抬棺的八仙头,八仙都要他去召集哩,你赶快去告诉明福,让他家过几天再锄山。”我只好钻出柜台,起身往北山跑。
6.
老实说,世上有很多事情真的是很神奇的,冥冥中自有巧合。这天,歇铺的一个最平常的早春早晨,就在谷轩文爷去世古学尧家生子的同时,北山上帮明福家锄山打鼓的二狗唱歌打鼓的声音也同时在歇铺的上空响起,歌鼓音仿佛是专为接引轩文爷进入天堂而响起的。歌鼓音时而高亢明亮时而轻松恢谐。锄山众人“哟呵,哟呵”的伴唱让人回肠荡气,歌者和者及穿透云宵的鼓音在这一刻让天地为之震颤。二狗曾认轩文爷做过亲爷,俩人的关系不是父子胜过父子,有一种父子间的默契。在歇铺,轩文爷的确是个百八十年不遇的人物,老人一生的本领除了医术谷回春学了个一知半解外,打鼓唱歌的本领在歇铺及周围教出了一大堆徒子徒孙,有的徒弟比如我爸,二狗等都有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当然,我爸已经作古,可是二狗唱歌打鼓的本领却日见纯青,作为徒孙,我唱歌打鼓的本领却难登大雅之堂,原因是:一方面我傻,只会唱歌不会打鼓;二方面我痴,只能在人后暗唱,不敢在人前发声。即便这样,在我心里,我还是要把轩文爷当打鼓唱歌的祖师爷看待的。
我一路小跑地过了小河上的木桥,远远地,古姓石板小街的尽头一个熟悉的漂亮身影映入眼帘,是夏荷!我莫名地紧张起来。夏荷肯定是去北山上收集打鼓歌谣的。我不敢加快脚步追上夏荷,我想见又怕见到夏荷那漂亮温柔的双眼,只好不远不近地跟在夏荷身后,一路嗅着夏荷散发的荷花清香。离北山上锄山的人群越来越近了,听着二狗的歌鼓音,我的脚步竟轻松了起来。也许是在锄山众人面前打鼓唱歌的二狗望见了到来的夏荷,歌鼓音换成了一种轻松恢谐的语调:
冬,的冬的冬,冬的冬的,冬冬……
远看娇莲过田垄,
头发好比乌云涌,
牙齿好比高山雪,
嘴唇好比映山红,
眉毛弯弯两条龙。
“哟呵呵勒,嗬哟呵勒……”锄山的男人们发出了雄浑粗旷的呼和声。
远看娇莲白漂漂,
赛过田中嫩禾苗,
哥是林中麻雀鸟,
一翅飞来拢姐腰,
好比河风摆柳条。
漫山遍野的歌鼓音伴着锄山男人雄浑粗旷“哟呵、哟呵”的雄性伴唱声响彻云宵,锄山的男人们出现了前所未有的高涨热潮,二狗踩着劲急的鼓点在锄山的众人面前来回穿梭,黑狗来福跟在二狗的脚后“汪汪”地叫着跑着。我的破喉也痒痒起来,在夏荷身后,我丢下人前唱歌的羞怯,伴着二狗“冬的,的冬”的鼓音,忍不住和了一曲:
远看娇莲一枝梅,
八幅罗裙一崭齐,
堂前装香神也爱,
园中栽花鸟雀啼,
河下洗衣鱼也飞。
“哟嗬哟呵嘿呐,哟呵嘿呐。”“蠢生,你个傻货还蛮风流的哩!”众人边唱着和声边取笑着我。眼望面前夏荷温柔漂亮的双眼,嗅着让人如痴如醉的荷花清香,我竟又痴了,脸红红的说不出话。还是夏荷提了提手中拿着的一个话匣子微笑着开了口:“真美呀,你们刚才的声音我都录下来了,真正的自然原生态美妙歌声。”
我可不懂得什么自然原生态歌声的意思,我只知道夏荷高兴我便快乐。这一刻,我只希望变成夏荷手里提的那个话匣子,能够让她时刻提溜着我。夏荷伸出一根粉嫩的手指轻掠一下沾在额上的一缕秀发,叹道:“想不到啊,世上竟有如此美妙的乡间野曲!古春生同志,谢谢你的赞美了。”夏荷俏皮地向我鞠了一躬。那一刻,荷花香气儿钻进了我的魂灵,我的灵魂儿飘了,飘得我站在山茶树的顶枝梢头,一颤一颤地抖,抖得满眼里都是一种无以言说的美景。
“春生,你哪才相跟夏站长一起过来哩?”二狗停了歌鼓音来到我和夏荷跟前问我。我一愣,这才回过神来,记起我来山上的使命,“轩文爷过世了哩,学尧叔让你赶紧回去。”“天爷哩,哪老得俚样快啊?”二狗一听,丢下山鼓就往山下跑。锄山的众人不知出了什么事,抬起头来拿眼望着我,“明福叔,轩文爷过世了哩,学尧支书让我来喊你回去召八仙,过几天再锄山哩。”“哪俚样巧啊,我刚花钱请人锄山,哪样办哩?”“回吧,回吧,歇铺老人都过世了,还锄个鸟山哩,帮忙去。”顺福大着嗓门走过来拿起二狗丢下的鼓,“明福,过几天我俚再来帮你锄山哩,今日里工钱都不要了。”看着众人都停了工,明福也只好收起锄头相跟着往山下走。我本不想一时就回去的,我想留下来跟夏荷一起说说话,就算呆着一起不说话,嗅着那香气儿都美。明福叔走过我身旁拉了拉我的衣袖,“春生,回吧。”于是,我便对明福叔有点恼了,恼他多管闲事,乖人不知蠢人的心思。
村主任谷进明领着几个愣皮小子在回春诊所门前象猴子样爬上爬下地搭灵堂,诊所门前的土街被占去了半边。灵堂按歇铺一惯以来的最高规格搭建,一进五堂,在歇铺周围送灵文化中也称五进所:盥洗所、更衣所、祭祀所、斟设所、灵柩所。在歇铺,只有最有威望的长者过世后才能享受这个规格的待遇,轩文爷过世后无疑是最有这个享受权利的。
顺福的儿子谷进财开着一辆手扶拖拉机装了一车的桌椅板凳飞快地到了诊所门前,诊所门前的土街上扬起漫天灰尘,“进财,赶屁哩。”谷进明拍拍眼眉上的灰尘骂道。进财跳下手扶拖拉机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烟见人分发,“主任哥,哪要你亲自忙的哩,我来,我来。”拉了进明的手到一旁,把剩下的半包纸烟往进明的手里塞,“主任哥,你得帮我个忙。我家那小饭馆实在太小了,都容不了三桌客,你帮忙把南街头明福家旁边的那快荒地批给我建个大点的饭馆哩。”“那我可作不了主哩,那快荒地人都眼红着,何况,乡里土管都管得紧着哩。”“主任哥,你一边去歇着,我来做。地的事不急哩,过几天我让我老婆炒几个拿手菜,请你去喝两杯。我爷年轻时在院里埋了几罐好谷酒,都快七十年了,我去取出来,包你喝得爽哩。”进明摸摸眼眉“呵呵”笑着,既不回绝也不答应。
7.
歇铺谷姓不长的土街上,出现了一种很久以来少见的热闹,人们在为轩文爷的离去做着各种送灵前的准备工作,回春家也准备大办酒席,招待前来帮忙的街邻乡亲,当然,各家各户敬送的丧礼钱都是要准备的,送多是人情送少是本份。在我,我可不想凑那份热闹,莫说我身上无钱,就算有钱,我也不会掏出来送给活着的谷回春,除非回春能把《梅花三百六》回赠给我。我已准备好用一种独特的方式祭祀轩文爷,表现出对逝者一种最好的敬重。
我找了根草绳捆在腰上,到回春家拿了段白布系在一根竹片上,在白布上用火炭写了‘亡者归来’四个字做成招魂幡。我手持招魂幡爬上歇铺南面两山交口处水口岸上的一株古樟树上,古樟树据说有二千多年树龄,很有灵性。二千多年来,古樟树见证了歇铺芸芸众生的生老病死以及歇铺的辉煌与寥落,据说歇铺多年来出现的能者逝去后的灵性都能附在树上,佑护着歇铺一切生存的生灵及运脉。我爬到古樟树的大树杈上,树杈很大,人在上面都能站着或躺着。站在树杈上,歇铺土街上的一切能尽收眼底,回春诊所门前的灵棚已经搭建好,在土街上占了足有二十米长。灵棚前头悬挂着的一个高音呐叭已在高声地播放着哀乐,那声音凄凄切切催人泪下。
轩文爷的棺木要出柩了,回春诊所的门前人忽然多了起来。我知道明福叔他们是要把安放着轩文爷的棺木从屋里抬到门外的灵棚里祭典。在鞭炮声和哀乐声里,我举起招魂幡开始摇摆,嘴里哼着我自编的招魂曲,哼着哼着,竟哼出了打鼓歌谣的韵味,我索性脱下破鞋一边在树干上敲打一边哼唱,树干中空,发出的声音有如山鼓之音:
冬,的冬的,的冬……
人到八十古来稀,
灯盏无油不需吹,
十月草木霜来打,
八月稻谷该收回,
阎王勾簿不需提。
人到八十古来贤,
生死不知谁向前,
今日轩爷作了古,
英灵早应升上天,
功德圆满总周全。
我唱了一曲又一曲,唱得口干舌躁,神情仿佛,便索性在树杈上躺了身子。朦胧中,我看到了附在古樟树上一干歇铺的前辈英灵,个个慈眉善目,轩文爷也在其中,他细细地叮嘱着我:春生,记住我的话,能者医心,庸者医人。打鼓唱歌,盛传他乡,传承下去,功德无量。
开始放鸟铳了,一声一声的,足足有二十四响。我从朦胧中惊醒过来,日已西沉,夜幕已经降临。我知道,回春诊所门外祭祀轩文爷的大典就要开始了。我爬下古樟树,来到了歇铺的土街上。回春诊所门前一支从山外请来的送灵乐队开始敲锣打鼓奏着哀乐,哀乐毕,乐队里一位哭灵的六十来岁的老男人带着哭音开始主持祭祀大典。回春领着一群头戴白布的直系亲属在灵棚前排开打躬作揖,二狗竟也头戴白布红眼含泪站在回春旁边充当孝子。一群孝眷在乐队主持老男人的指挥下在灵棚前开始了五堂拜祭。五堂依次拜祭完毕,老男人开始半跪在灵棚前哭读祭文,回春等一干孝眷跪拜于地发出一片呜咽哭诉之声。祭文遍述了轩文爷一生经历的风风雨雨,哀叹老人一生所历的艰难和所积的功德,听起来确实能让逝者安息生者哀怜。凄切之音让围观在灵棚前的男女老幼个个眼含泪花脸现悲戚。
回春家从晚饭就开始了置办流水酒席,以便前来帮忙的、吊孝的随时到来都能吃上热乎乎的酒席饭菜,酒席上的主食是歇铺一带有名的什锦汤、水煮豆腐和大锅炒肉以及米饭。主厨是谷进财的老婆张芸菊。一直听说芸菊没跟进财结婚前曾去城里学过厨艺,嫁了进财后便要求进财办个餐馆,这也是芸菊跟进财结婚的一个条件。据说芸菊的厨艺在歇铺周围来说是一绝,平时,我既无钱也无福享受芸菊的手艺,今天,我终于瞅准机会大饱口福了。
明福叔的大儿子狗蛋领着弟弟金庚和几个与我差不多年岁的小子占了一桌席在大块吃肉大口喝汤。说实在话,虽然田地分到户几年了,各家各户的生活还没有大的起色。原因是田地里只能多种出点庄稼,肚子是能吃饱了,可油水只能用钱才能满足,庄稼地里种出的粮食除了填饱肚子外,能出售的并不多,所以很多家都不怎么多买肉吃,除了逢年过节或是有客人到来才买上点加餐。今天好不容易回春家大办酒席,好机会大家都不想错过。“蠢生,过来过来,我俩来赌吃肉。”狗蛋满嘴流油地喊着我。“赌就赌,我才不尿你哩。”我肚里空空的,还怕个吃得满嘴流油的馋猫。有人端了两盆大锅炒肉过来,我跟狗蛋一人一盆放在面前开始比赛,我三下五除二就消灭了一盆肉和二大碗米饭,狗蛋的一盆肉却留下一小半,坐在板凳上撑得直翻白眼,一桌的几个小子乐得前俯后仰。说实话,我一天都粒米未进,这个时候莫说是一盆肉就算是三盆肉我也能吃得下去,而狗蛋坐着吃了半天,当然赌不过我。
回春家的流水酒席一直要吃到第二天把轩文爷送上山下葬后才能停止,满歇铺古谷两姓人家几乎全在这一天内不开火。当然,来吃酒席的每户人家都或多或少随了丧礼钱,所有人中,只有我古春生没随礼,白吃白喝。当时吃的时候,我或多或少有点不好意思,丧事过后,回春算了满盘帐目,大家随的礼除去各项开销,竟剩了几百元给回春赚,所以我就没有丁点儿的不好意思了。
轩文爷的祭祀大典一直持续到了后半夜。祭祀大典完毕后,丧事管理的几个人开了一个简短的小会,商量第二天轩文爷的出殡仪式,追悼会上谁主持谁讲话安排得妥妥贴贴。最后丧事主管古学尧支书用了一句简短的话做了总结:歇铺从此老辈退出,新人登场。
我回到二狗汤池里要睡觉的时候已过了后半夜,也许是吃肉吃得太多的缘故,不争气的肚子竟猛拉稀,折腾着我一晚睡不了,第二天上午我四肢无力瘫软在汤池的长条凳上竟起来不了,我暗怨自己福薄,无能享用精美的饭菜。等我有了点力气赶到回春诊所的时候,轩文爷的灵柩竟已被送到了歇铺南面青龙山的山腰下葬。墓穴是二狗领着诗贵寻看好的,远远望去,那地方也算不错,只是有点背阳,但能俯览歇铺一切。在我心里有一种深深的愧咎,我觉得对不起轩文爷,对不起祖师爷对我的殷切期望,老人最后的路途我竟没能送他一程。
8.
我骂骂咧咧地出了村部大门,土街旁的一株老杨树上一只麻雀鸟正从鸟窝里飞出,一坨鸟屎恰恰落在我的鼻尖上,把他娘的,人要背时,鸟都欺负。我大怒了,找了一根竹杆,爬到老杨树上,我要把鸟窝给捅下来。树上的鸟窝被我捅得一塌糊涂,几个鸟蛋“啪啪”地往树下掉落。也是真巧,鸟蛋落下的时候正砸在一辆急驰而来的吉普车车棚顶上“噗噗”几声,蛋清蛋黄四溅。车子停了下来,扬起的尘土弥散开来让我看不清树下的情况。好一阵子,尘土散开,吉普车上下来三个人,乡书记学禹、夏荷,还有一个不认识的五十多岁穿着时髦的老女人。看到夏荷,我一阵莫明的紧张,差点从树杈上掉下,我赶紧爬下树,站在三人面前。“你个崽俚,哪这样不学好哩,没事上树掏鸟打窝作甚?”学禹书记神态威严地盯着我问。我呐呐着说不出话来。夏荷望着我的脸“咯咯”大乐,那个老女人也是掩嘴而笑,我不明白她俩为什而乐,凑近车窗前的玻璃一看,原来刚才的那坨鸟屎还停留在我的鼻尖上。我大窘,狠不得地上裂了个地缝钻进土里,便反身就跑。“书记,你吓着春生了。”风声里传来夏荷轻柔的笑声。
天上响起了惊蛰以来的第一声春雷。怕是要下一场春雨了,谷诗贵站在自家街门前仰头看天喃喃自语,“蠢生,赶屁哩?”“我赶路关你鸟事。”我把鼻尖上的鸟屎往诗贵面前摔去,诗贵以为我拿东西要打他,往后一仰,差点被门槛绊了个四脚朝天。我哈哈大笑,总算出了口恶气。“秀珍哩,我寻她看戏去。”“你屁大的孩想的屁事。也不撒泡尿照照,我家秀珍是你寻得的么?”“你家秀珍是‘赛红梅’哩,我寻不得?”“呸、呸。晦气、晦气。一早起来碰个蠢子,时运肯定不济。”诗贵再不理我,转身进屋关上街门。我得意极了,总算在诗贵面前报了一箭之仇。
第一场春雨已开始淅淅沥沥地细细下了起来。古姓老祠堂里热热闹闹,众人在清理打扫祠堂,祠堂已年久失修,到处破烂不堪,之所以如此破烂,可以说有一半拜我爸所赐。破四旧时,工作积极的我爸首先便从古姓祠堂破起,祠堂里的雕梁画栋被劈开了做柴火烧,堂屋正中上方的一块档板上依稀有“鹤鸣家声”四个字样,算是仅存最好的古迹。祠堂里的戏台还算稳固。本来,以二狗的想法是,古家唱戏就在街门前搭一戏台唱得了,那样远远近近都能有个热闹可凑,可古学尧不同意,说我古家添子本就是赖祖宗荫德,到祠堂里唱,可以让祖宗也跟着乐呵乐呵。所以,我还是很同意古学尧的决定的,他有先见之明,因为下雨天街上露天可演不了戏。
二狗领着哑巴三诘在贴戏台两边台柱上的对联,对联是回春写的,两人为了上联该贴戏台左边还是右边依依呀呀的比划了老半天。别看三诘是个哑巴,可他能无师自通,三诘爸在世时曾教过私塾,在歇铺算是个老教书匠。三诘见比划不过能说话的二狗,便不理二狗,拿了上联涂上浆糊往戏台左边的台柱上贴,贴完上联再贴下联。二狗见拗不过三诘,只得一旁看三诘边贴边念:看我非我我看我我亦非我装谁象谁谁装谁谁就象谁。呵呵,回春老小子咬文嚼字个什哩,写的什意思我可看不明白。三诘憨笑着向二狗竖起了小手指。二人贴完了戏台上的对联,便又来到祠堂外贴大门对联,三诘再也不理会二狗的指点,拿起对联就往门上贴。二狗看三诘边贴就边念:学前人伺后辈祖德荫护永在尧舜禹承先贤宗功伟业长春。二狗呵呵笑着,回春老小子这对联才说到点上。写的好,写的妙哩。
书记学禹领了夏荷跟那个老女人也来到祠堂前,老远见二狗在呵呵笑着便问:“二哥,乐什哩?”“回春写的好对,把你我和大哥名字最后的一个字都写进去了,了不起哩。”学禹等三人过来也看过了对联,都点了点头。几人看过对联,书记想起了什么,转身对着二狗,“对了,二哥,给你介绍一下,这是请来的县剧团团长吴艳,其他演员随后就到。”二狗一愣,盯紧了那老女人好一会,猛地丢下手里的浆糊盆,双手往身上乱揩几下,伸出鸡爪般黑瘦的手就抓住了老女人的手,“你是赛红梅?”老女人笑着点了点头,“天爷啊,你可老多哩。今日里你可得再演一出《红梅》,我做梦都想看你演那戏本里的‘红梅装疯’哩。”老女人的笑容一时呆在了脸上,丢下二狗的手转身就走,“老了、老了,不演了、不演了。”祠堂门外的几个人一时都愣住了,还是夏荷追上了老女人,“吴老师,你别生气,书记二哥是无心之说”“真的是老哩,演不动了。”“二哥,你哪这样不会说话哩。”书记丢下一句话给二狗也追了上去,和夏荷俩人跟老女人好劝歹劝,老女人才松了口,“我不再演了,只负责带团演出。”
事后我知道啦,老女人原来就是二狗嘴里常提的演《红梅》里的“赛红梅”吴艳。吴艳是演红梅演出名的,为了一睹红梅演戏时的风采,年轻时,二狗一辈的几个老小子都能趁黑赶上二十多里山路去看吴艳演“红梅装疯”那一出戏。“赛红梅”简直成了二狗的梦中情人,二狗之所以没讨老婆,好像跟“赛红梅”有莫大的干系。
古雨是跟着剧团里其他的演员一起回来的。十多天前,古雨最终缠着支书学尧答应让他去县剧团学习。进入剧团才十多天,古雨当然什么都还没学会,只能吊吊嗓子打打杂。这次要不是自己家里要演戏,可是没资格跟着老演员下乡的。回到家,古雨帮着把演员们安顿下来,便转身四处去寻秀珍。
诗贵的女儿秀珍其实要我说确实是歇铺上的一个小美人儿,白白的皮肤配一双灵动的眼睛,让人疼人爱。秀珍跟古雨同岁,同在一起读书,从小学直到高中。在我的心里,我是很喜欢秀珍的,要不是我爸过世得早,没有了可依势的人,我早就去跟秀珍勾搭了。平时看到古雨跟秀珍在一起,我就把古雨狠得牙痒,狠不得天上打雷把俩人劈开。这次古雨考上城里的戏班子,秀珍还在本地念书,我想机会来了,我得乘虚而入。不成想,古雨一回到家便去寻秀珍,叫我怎能不急。
天上蒙了一层厚厚的云,雨也在淅淅沥沥地下,小河上荡起了一层轻雾。灰蒙蒙一片的轻雾里,我约略看到了一幅凄美的图画,图画里的歇铺让我既熟悉却又很陌生,歇铺的事物不但有一种空前的变化而且歇铺的好多人让我几乎陌生得认不出来。跟你说,我有一种超前的预感,很多时候,对于歇铺还没发生的事情我都能先有感应,但我不说出来,因为我一说出来,一方面会泄了天机,另一方面别人就会笑我傻,说我无中生有。轻雾里出现的图画中的景致在走马灯地换个不停,我看到了古雨与秀珍披了红嫁衣拜了天地,拜过天地后的古雨却化成一只云雀飞到了远方,而秀珍却抱着红嫁衣终日以泪洗面无依无靠,成了一个无人理会的怨妇。我虽然说对秀珍他爸诗贵没有一点好感,但我对秀珍却真的自小就有一份爱慕之心。图画里,秀珍的未来让我有一种揪心的痛,我想,我得趁现在还早,赶紧把俩人拆散。
小河的木桥上,古雨拉了秀珍的手有说有笑地向我走来,我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拦在了走过来的俩人跟前,“古雨,你得离开秀珍,别把秀珍给害了哩。”我突然地从轻雾里钻出来倒把说笑中的俩个人吓住了,还是古雨先明白过来,“春生,你个蠢子,吓我一跳,你要做什哩?”“你得离开秀珍,别把秀珍给害了哩。”“你个蠢子,我跟秀珍好碍你什事哩?你的那份心思我晓得,趁早莫蠢想了,秀珍是我的。”说完拉了秀珍的手就走,秀珍则“咯咯”地一路笑个不停。说真的,我很有把秀珍弄到手的心思,真的害怕我预感到的未来成为现实。然而,现在的我真的无能也无力改变得了现实,更没有实力去跟古雨竟争秀珍。看来,很多事都只能是听天由命了,何况,在秀珍的眼里,我只是个可有可无的蠢人。
一直以来,对于歇铺上的人和事,我都是很上心的。东家的猪下了几个崽西家的猫要叫春我都烂熟于心。现在古学尧家大儿生了子小儿要谈妻我更是瞎子吃汤圆心里有数。古家大儿子古清为古姓添了个男丁对于同样姓古的我当然是一样的有自豪感,可是,古家小儿子古雨要谈妻对我来说就大大地有点莫名的惆怅。我想了一路:世上有那么多的好女人,古雨你为什偏要跟我抢秀珍哩,你要是未来能让秀珍快乐甜蜜我肯定无话可说,但我看到了秀珍跟你后过的是清苦日子,守的是活寡,成了个怨妇,叫我于心何忍啊。也罢,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古雨日后要是丢下秀珍不管了,我来管。
9.
支书古学尧家的满月酒办的也是流水酒席,东家婆姨西家姑奶所有的亲朋戚友差不多全到齐了。歇铺上的谷古两姓人家除了帮忙的每家都有一名户主前来送礼,送过礼后便坐下吃酒席,个个吃得酒足饭饱,满面红光。酒席开始前,先举行了一场满月庆典。庆典在古姓老祠堂的神龛前举行。破旧的案桌上摆满了敬献果肴,古清和竹香俩人抱了满月的儿子先敬过天地再敬过祖宗,然后,学尧和回春俩对夫妻一左一右的坐在案桌前接受满月儿的拜礼,三拜过后,俩对夫妻各自掏出红包塞进小孙子的红围毯里。二狗在一旁乐得眉花眼笑,也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红包塞了进去。主持庆典的谷进明就作了个简短的发言,大意是我们赶上了个好时代,新生代的生活会比我们更幸福更美好。接下来,就请各位喝酒吃肉,看戏听曲。
冬,的冬,的冬的,冬冬的的
今日来班好年兄,
初相逢。
年兄不是别一个,
都是八仙会上人。
台下众人中有会和歌的便接唱:
唱歌还要俩三人,
单人独马不能行,
一只巴掌拍不响,
一棵孤树不成林,
还要众人助你声。
鼓声在破旧的老祠堂里云绕,歌声和着鼓韵弥散在众人耳里极其让人受用。二狗是鼓匠头,众人歌落,他便打鼓引歌。
今日来班好歌郎,
到祠堂。
歌郎不是别一个,
都是歌中楚霸王。
台上二狗的独特歌音和着台下众人雄浑的和歌起了高潮。二狗这一次过足了歌瘾,直唱得口干舌躁,汗水横流。这一天的下午,在雨声中的古姓老祠堂里,歇铺的谷古两姓人既看了夏荷唱的好戏又自娱自乐地过足了歌瘾,只是请来的县剧团在这里没有了用武之地,戏没唱几句便打道回府,临要走时,赛红梅吴艳向夏荷深深地感叹了一句,“人心不古,人心不古。看来,无论什么艺术,只有扎根在群众心里才有出路。古老的采茶戏应该有所变化,我们已经很落伍了。”
10.
两人默然相对许久,一瓶药水儿眼见挂完了,二狗人也清爽了许多,便打趣道:“回春,你狗日的我看也没什本事,张三病了、李四病了,都是挂瓶药水完事。”“药水瓶里乾坤大着哩,跟你说你也不懂。”回春站起身来,一边帮二狗拔插在手臂血管里的针头,一边冷不丁的说了一句:“一早乡里干事小刘来我药铺买药,跟我说文化站的夏荷站长明天要带了拍电影的人来你的汤池里拍,也不晓得是真是假。”二狗一听,乍猛的坐起身来道:“肯定是真的,夏站长都跟我说过几回了,难怪这几天没见着她人影哩!原来是去寻拍电影的去了。”站起身来,手臂上的流液管儿还在挂着,就一边穿衣一边大声喊我:“春生、春生。”见我没回音,便自顾言语:“这伢崽,一到关健时刻,就不晓得跑哪去了。”回春忙给剐下挂在二狗手臂上的输液管,笑道:“你恁猴急,真个是色性不改,被那美女站长懵晕头了哩?”
这个时候,我正待在古姓老祠堂门口的荷塘边欣赏荷花。每年的这个时候,荷花盛开的时节,我可以呆在荷塘边一待一个整天。跟你说,看着荷花,我就能够入定,静静儿的享受那种天地静寂无声的感觉。待在荷塘边赏着荷花入定的时候,我就能听到荷花的花蕾儿在阳光下缓缓开苞的声音,那种声音如琴音之曼妙、歌声之动听;能看到满池的荷花传递着迷人的清香,那清香弥散在歇铺的上空,醉了一天的云彩,羞了一地的月光。特别是在歇铺清凉的月夜,月辉洒满荷塘,一枝枝婷婷玉立的荷花,宛如风姿绰约的女人向我招手。那情、那景,能让我痴狂如醉。
我得到夏荷要领人来温泉汤池里拍电影的消息已经到了当天的早上。我一面大声埋怨二狗哪不早点告诉我一面暗怨自己太痴太傻,只为赏荷,差点错过了正事。二狗也大声地嚷嚷:“昨日里,我寻了你一整天,前街后铺吹呐叭样的向人递说了夏站长今日里要寻人来拍电影的事,就只有你个蠢货,魂都没有寻看到你一个,到哪去给你说哩!”我无言以对,只好央求了二狗到时跟夏荷说说,看看拍电影的时候,我能不能上前去帮忙。
日头已经晃过了头顶,我跟二狗一上午都坐在汤池门前望穿了秋水,仍然没望见夏荷等丁点儿的身影。一个上午,二狗差了我到谷姓那边土街上的尽头望了三次,去乡政府找刘干事打听了四回,得到的确切消息是:今天夏荷一定会带了人来二狗的汤池里拍电影。俩个人坐在汤池门前喝寡了三壶茶、吃净了二锅粥、嚼烂了一肚话,心气神儿跟打足气却又漏点气的皮球一般慢慢的瘪了。
正是酉时时分,日头搁到了西山山边,鸡都快要打盹进笼了,二狗突然扯开喉咙嚷道:“来了、来了!”顺着二狗手指的方向看去,小河的木桥上,一群男女依次地向古姓老街这边走来。夏荷走在最前面,老远就喊道:“书记二哥,又要来麻烦你了!”“理应的哩、理应的哩!”二狗乐呵呵地应声着,跟我一起快步迎向即将到来的人群。
人群依次走过小桥。书记学禹紧傍在夏荷身旁,一路跟夏荷有说有笑的,夏荷不时回转了头来跟走在身后的一个五十多岁戴着金边眼镜的男人解说着什么,那男人点头不迭应答连声。人群到得老街街头,戴眼镜的男人便指挥一年轻点的男人架起了机器开始工作。此时的古姓老街,一片的庄严静寂,袅袅炊烟在落日的余辉里泛着五颜六色的美景。老街上,偶尔的有手拿毛巾衣裳的男女进二狗的汤池里泡澡。因是天热的日子,来汤池里泡澡的男女就很稀,只有三三俩俩几个上点年岁一年四季离不开泡澡嗜好的男人、女人进到二狗的汤池里。围观的人群鸦雀无声,只有摄影的机器在“沙沙”地转个不停。众人随着机器一步一步的逼近温泉汤池,围看着机器把汤池门外摄了个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