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年近四十,漂泊异乡,手头没有积蓄,父母已老,孩子还小,他们都在千里之外。你的公司陷入困境,创业两年半,看不见“钱景”,钱已经烧完,融不到资,员工走了一半。这样的情况下,你愿不愿意个人背负一大笔外债,只为了在自己认定的这条路上走下去?
那天晚上,他凌晨两三点才迷迷糊糊睡着,五点多又醒来。
“睡不着,睡着了也睡不踏实。夜深人静的时候,突然心里‘咣’地一块石头砸下来。起来后发现没地方说,说了也没用。想睡,又怕睡着后还是要面对这些。”火狼说。
这样的状态延续了大半年。去年年底,“有趣点”的钱烧光了,正逢资本寒冬,融资无门,火狼东拼西凑借了一笔数目不小的钱,勉强维持。
如今,公司已经两个多月没发工资,原先的二十多名员工走了一半。
火狼不想就这样给自己的游戏媒体人的身份画上句号,从《电脑游戏攻略》到“有趣点”,这条路走了十多年,他以为自己能一直走下去。
刚刚度过38周岁生日的他想再搏一搏,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这两年正火的网络直播上,他觉得这可能是传统媒体人的一条出路。
“狼叔爱你哦,mua~~”火狼撕下四张便签纸,贴在自己脸上,努起嘴,闭上眼,冲着镜头做了个害羞亲嘴的表情。
这是他最近做的一档直播节目《狼叔说游戏》,他正在戏仿《守望先锋》中的女英雄“D.Va”。
火狼第一次萌生做直播的念头,是三年前看了美剧《新闻编辑室》之后。那时的网络直播尚未流行,“直播”这个词在人们眼中是一个高大上的东西,集编辑团队的内容生产力、主播的个人魅力和阅历于一身。
《新闻编辑室》讲述了美国有线电视台新闻直播节目《晚间新闻》台前幕后的故事,剧中,主播威尔·麦卡沃伊和他的编辑团队被塑造为新闻理想主义的代表。
“这部美剧对我影响很大,每当心灰意冷的时候,我就会把第一季找出来看看,重温那种热血的感觉。”火狼说。
他觉得,这才是媒体人的终极目标,没有八卦,没有偷窥,没有作秀,没有铜臭味。他的梦想是有朝一日能够像威尔·麦卡沃伊那样,坐在宽敞的直播间里,面对电视摄像机,慷慨陈词,将事实与真相公诸于众。
现在的他,坐在狭窄的办公室里,面对摄像头,讲解游戏的周边文化,时而卖个萌,时而吐个槽,时而说个段子。
虽然与理想有些差距,但至少迈出了第一步。
如果不是走投无路,火狼可能不会想到做直播。
以前的他对国内的游戏直播圈没什么好感,时常吐槽这个圈子的混乱无序。去年年底,《炉石传说》主播熊大因超速和闯红灯出车祸后,火狼发了条微博:
“一帮没文化的屌丝,靠着灵性和拼劲,抓住了直播平台的机遇赚了钱,到此为止都是逆袭的好故事。不过看看某些人接下来的膨胀吧,无视契约频繁跳槽被挂上黑名单,无视法制深夜飙车被送进公安局,他们身体力行的证明了不是有钱人可恶,而是可恶自己没钱,一旦翻身,他们会比自己曾经鄙视的人更加被人鄙视。”
这条微博引来不少骂声。
“有些骂得很难听,我心理素质其实一般,在微博上和别人互喷两句,都会觉得心里不舒服。”火狼说。
而现在,他自己也做起了直播,做了两个多月。最近四期的主题是“你并不知道的守望先锋”,挖掘游戏《守望先锋》背后的历史和文化。
这还是十多年前纸媒的选题思路。在《电脑游戏攻略》做编辑时,火狼写过一篇介绍《魔兽世界》历史背景和人物生平的专题——《昔日英雄今何在》,三期连载。那是他纸媒时代的得意之作。
依旧是暴雪的游戏,依旧是相似的选题,只不过这次从幕后走到了前台,专题的呈现方式也由图文并茂变成了图声并茂。
火狼经常调侃自己是“过气网红”,但心底里,他不太喜欢被称作“网红”。在他看来,“网红”这个词和“直播”一样,已经被污名化。
火狼最“红”的时候是十多年前,在上海《电脑游戏攻略》杂志社做编辑时。那是他的第一份工作,做了八年,定了他的人生轨迹,“可能一辈子就做游戏媒体了”。
2010年从上海回沈阳后,火狼开了家桌游吧,“一方面是想把自己的爱好和谋生手段结合起来,另一方面也希望在家附近找到一群志同道合的同好。”
投资七八万,做了大半年,桌游吧撑不下去,被迫关闭。之后他转做网媒,在当地的一家游戏网站做了两年多主编,待遇不错,但没什么成就感,而且,他发现自己越来越讨厌沈阳这座城市。
“那会儿想过就这样呆在沈阳,因为女儿大了,父母身体也不太好。但我觉得自己和这座城市格格不入,沈阳是一个人情社会,没人情什么都做不了。开桌游吧的时候就明显感觉到了,没有契约精神,做着做着,突然有人说这不行那不行,让你孝敬点东西,你想讲理也没地方讲。”火狼说。
他是个直截了当的人,看不惯歪门邪道,八年平媒生涯,只写过半篇软文,这是他引以为豪的事。
2013年年底,朋友找他合伙创业做手游媒体。地点是在上海,做的是他喜欢而且熟悉的事,他一听就答应了,于是就有了“有趣点”。
“当时觉得,手游媒体,有什么搞不定的。我做游戏媒体这么多年,不是碾压那帮菜鸟么。没想到被现实狠狠地扇了耳光。”火狼说。
“我们不会唯流量是问,更不会把毫无道理的KPI强加于你,踏踏实实做个首先让自己接受和喜爱的媒体……或许迫于压力,我们有时不说话;但是无论何时,我们绝不说假话。”这是火狼为这次创业设定的理想。
“有趣点”最初的定位是面向手游玩家而非厂商,做了一年多,他发现,可能选错了方向。纸媒时代读者的两大需求——找游戏、找攻略,在手游玩家身上不复存在。
阅读习惯也发生了巨大变化。“有趣点”以往的文风,保持着纸媒时代的特点,字多图少,文字和标点使用规范,段落和章节划分合理。选题也力求新颖,紧跟热点。
“有趣点”遇到了与当年纸媒衰亡相似的问题:老读者流失,新读者进不来。
玩家的数量快速增长,正儿八经的游戏媒体在他们面前却失去了号召力。
这在以年轻人为受众的游戏领域表现得尤为明显。“其它领域,能够做成的自媒体,很多都是传统媒体出身,有一定的文字功底,内容为王。游戏领域不太一样,要想纯粹靠码字成为‘网红’,不太可能。”火狼说。
“所以我觉得必须转到直播。”火狼说。一是因为直播已成为90后、00后获取资讯的重要渠道;二是因为直播的门槛相对较低,离钱也更近些。
就这样,“过气网红”被推上了前台。
火狼大学读的是英语专业,18年前,他去新东方参加培训,发现那里位置偏远,周围没什么餐馆。他认为这是个难得的商机。第二天开学,他推着自行车,带着四个灌满热水的暖瓶,一大袋馒头,两个装满包子、小菜、方便面、盒饭的大泡沫箱,去学校门口叫卖。一到学校,他就傻眼了,昨天还冷冷清清的校门口已经挤满卖煎饼、卖炒饭的摊点。
“露得起这个脸,也要丢得起这个人。”加入直播大军前,火狼记下了这件让他觉得很没面子的往事,给自己打气。
第一次直播是在今年5月初,火狼实在想不出应该直播些什么,正好有读者给他寄来了网上流传的“五大黑暗饮料”——东方树叶、格瓦斯、黑松沙士、红色尖叫、崂山白花蛇草水。
“我想那好,就跟个热点,直播喝这个吧。喝完之后觉得特别尴尬,我干嘛要喝这个。然后和大家聊天,聊着聊着聊到游戏,发现这个东西我擅长。原来直播也可以讲游戏,不一定非得去做那些哗众取宠的事。”火狼说。
一个月后,电影《魔兽》在中国大陆热映。身为魔兽老玩家,火狼去电影院刷了三遍,用录音笔作了全程录音,然后写了一篇八千多字、一百多张图的观后感,把电影对游戏的诸多改编和还原之处仔细梳理了一遍。
之后的四期直播,主题是“你并不知道的守望先锋”,介绍《守望先锋》的21位英雄和他们背后的故事。
第一期,火狼明显有些紧张,不知道该怎样面对镜头,表情紧绷,眼神游离,说话也有些磕磕绊绊,经常词不达意。介绍游戏时,他不像是主播,而更像是老师,一本正经地给大家讲课。
第二期有了一些小玩笑,气氛轻松,还设计了若干游戏以外的环节,例如采访他的爱猫“山山”。
第三期,火狼已经完全适应直播的氛围,表情放松,就像面对一群老朋友聊游戏,时不时蹦出“我靠”之类的口头禅,开些玩笑,讲些荤段子,还增加了cos环节。他戴上死神的面具,挥舞两瓶矿泉水,对着镜头高喊“死吧死吧”。
观众不算多,但弹幕的活跃度让火狼觉得挺欣慰,“说明确实有活人在看”。
弹幕比较集中的地方,一是在他自黑或讲段子时,二是介绍游戏中一些不为人知的彩蛋时,三是当他说到动情处时。
最近一期直播,火狼提及韩国一位17岁女选手被人怀疑开挂,不得不通过直播验证自身的清白,由此引申到日本大胃王木下佑香直播吃美食时所穿的T恤被误认为印有南京大屠杀的图片。
“我今天为什么说这些事情呢?虽然我的这档节目最近说的都是《守望先锋》,但我的野心绝对不止于此。在纷繁复杂的互联网时代,我们希望以我们专业的素质、职业的素养,尽可能为你们提供一些相对靠谱、相对真实、相对负责的消息。如果能够做到这一点,甚至未来如果这档节目可以像之前提到的韩国电竞节目那样,为这些无法发出声音的人发出声音,无论是我之前十五年的游戏媒体生涯,还是我一辈子的游戏媒体追求,以及我们这个团队所有人的游戏媒体理念,我敢说,我可以为我们感到骄傲。”说着说着,镜头前的火狼情绪有些激动。
“当时的感觉特别好,觉得自己就是《新闻编辑室》的那个主播,这个摄像头就是真正的摄像机。”火狼说。
火狼的办公室里放着一盒“清喉利咽颗粒”,他本身有咽炎,直播两个多小时,嗓音都变了。
这让他相信,眼下对于内容创作者来说的确是一个好机遇,无论个人还是团队,只要踏踏实实做好内容,就可以赢得读者,可以养活自己。
他对直播的态度也有了改变。过去他觉得,直播这种表达方式过于肤浅,无非是“男的直播玩游戏,女的直播聊天”。做了这几期节目后,他发现,直播也可以像当年做杂志那样,将游戏产品和游戏文化向的内容传达给读者,还可以在镜头前把自己的情绪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与观众实时互动。
8月初,熊大出狱后首次出现在直播间。那场直播,火狼也看了,他还读了熊大发在微博上的那篇悔过书。他觉得对方成熟了很多,他希望,直播圈也能像这样慢慢成熟起来。
对于直播,火狼的想法很多,播报、评测、推荐、解读、吐槽、专访、短剧,还可以做一些有深度的新闻调查,采访杨永信电击疗法的受害者,直播与网络诈骗犯打交道的过程。电视上的新闻和综艺类节目所能做的,他都打算与游戏结合起来,试一试。
创业至今两年半,这是火狼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在做一件真正有前途的事。
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理解他,就像他以前无法理解其他人为什么做直播。
“有些朋友觉得,火狼你好歹是个平媒人,不应该做这个,你就应该写激昂的文字,不应该在镜头前去耍宝、去卖萌。有时候我发朋友圈给自己打气,说直播取得了什么成果,他们会觉得(别扭)。但我没觉得降低了自己的身份,没有违和的感觉,不像上次喝黑暗饮料。我说的都是和游戏有关的,大家都笑了,我也放松下来了,内容也传达出去了。我相信如果朋友们看过我的直播,应该会发现,我的很多东西没有变,还是按照自己的追求去做媒体,只是平台变了。我只能适应这种变化,这个平台如果我不抓住,让给了别人,那是我的愚蠢。”火狼说。
有趣、有爱、有料的大叔,这是《狼叔说游戏》的定位,也是火狼个人的追求。
他开始理解,为什么在自媒体时代,你得先成为“网红”,然后才有人愿意听你的声音。
“读者会被你的真诚、你的俏皮话、你的情绪打动,这些都是你人格的一部分。直播是把人格展现出来的最好方式。”火狼说。
下午,这位“过气网红”还得在外面东奔西跑,找投资、见客户、谈合作,做一些没法靠“刷脸”完成的事。
他的要求不高,100万,让公司再撑七八个月。
今年以来,上海房价暴涨。媒体报道,部分学区房的房价一年内就涨了100万。
“投资人不是没钱,是不敢投新项目,因为大环境太差。很多投资人说,你要的钱不多,我也认可你的团队和方向,但我还是选择在下一轮等你。”火狼说。
火狼觉得憋屈,可又没地方说:“很多创业者的故事,不能和家人说,不能和员工说,再苦再难,自己忍着。所以在公开的场合,大家看到的永远都是我逗逼的一面。”
8月2日是火狼38周岁的生日,晚上10点半,他发了一篇《苦涩,失落,以及生日快乐》,一改往日的逗逼形象:
做完第四期《狼叔说游戏》,火狼在弹幕中发现了女儿“叮当”的ID,她给他发了条“666666”。
叮当从小接触游戏,三岁时就会在《植物大战僵尸》里拿着鼠标浇花,握着鼓槌玩《太鼓达人》。火狼很少限制女儿玩游戏,还尝试过用《魔兽世界》的DKP系统对女儿玩游戏的行为加以管理。
去年7月,上海漕河泾开发区组织了一场TEDx活动,主题是“游戏让生活更美好”,火狼受邀演讲,他的演讲标题是《为女儿推荐游戏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火狼演讲时,叮当就坐在台下,离他不到5米。演讲结束后,他看见叮当冲他起劲地挥舞着双手。
叮当是在上海出生的,那时火狼还在杂志社工作,工资三千多,一家人在上海租房住。
2009年,火狼离开上海,叮当也跟着回到沈阳。但她喜欢上海,因为玩的地方多,总有新鲜东西。
火狼选择来上海创业,原因之一也是为了女儿。
“我不希望女儿在沈阳长大,我希望她以后能够生活在上海这个相对公平的环境里,或者至少让她有这个选择权。我们这样的普通家庭,创业是向上跃升一个阶层的唯一通道。”火狼说。
2013年年底,回上海创业时,火狼考虑过把女儿接过来,但就学问题不好解决,而且创业有风险,只能先把她留在家里。
“那时候想得很好,等自己稳定下来后,就把她接过来。看现在这情况,也没法接过来了。”火狼说。
每年叮当放暑假,妻子就会带着她来上海,一家人团聚一个月。去年暑假,他和叮当在自己租住的屋子里通关了三款游戏——《雷曼:传奇》《小小大星球3》和《风之旅人》。
“后天你就回沈阳了,我却还在上海。答应我,即便我不在身边,你也要开开心心的。爸爸等你。以后,我们还要一起双打。”火狼一边和女儿玩游戏,一边在脑海里转过这些话,但没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