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9日,现年62岁的汪兆敏说:“那年,我和我幺叔bā上女儿寨去割牛草。一路上,我们两个bà子连天的,fēidǎdǎer的......”
汪兆敏说的那年,是1976年。确切地说,是1976年农历4月26(公历5月24日)上午。他说的“我幺叔”,就是汪彦华。那年,汪彦华16岁,汪兆敏15岁。
仅从bā、bà子、fēidǎdǎer等土家方言、口语来分析,史书上记载的巴人有语言、无文字之说,是完全靠谱的。武陵山中代代相传、口口相承、流传至今的土家方言、口语中,bā的意思是爬,比如bā树、bā坎;带bà子,意思是说脏话;fēidǎdǎer中的dǎdǎer,意思是头发、辫子,fēidǎdǎer的意思是头发、辫子已经飞起来了,形容跑得飞快。谁若把这些调门儿当成汉语中的字、词、句,哪怕把《汉语字典》《汉语词典》《辞海》翻烂了,也是翻不出答案的。其他民族的人,即便是想破脑壳,也是想不出这些调门儿的真实用意的。
潘光旦(资料图片)。
清朝及清朝以前,历代封建统治者从秦始皇到爱新觉罗·溥仪,都把整个大西南地区的少数民族蔑称为“南蛮”“蛮子”,意思是整个大西南地区的少数民族都是未经教化的横蛮不讲道理的。如今回想起来,真是没得半句好话“赏他”(批评他)。武陵山中的古代巴人及其子孙能够成为一个单一的民族——土家族,必须万分感激社会学家、优生学家、民族学家潘光旦。潘光旦是清华大学百年历史上四大哲人之一(另外三位是叶企孙、陈寅恪、梅贻琦),著有《优生学》《人文生物学论丛》《中国之家庭问题》等传世巨著。新中国成立后,潘光旦数次深入武陵山区调查研究,并引经据典,上报中共中央、国务院,提出土家族是一个单一的少数民族的论断。1956年10月,中央政府同意确认“土家”为单一的少数民族。自此,土家族才在中华民族大家庭上了“户口”。
言归正传,写汪彦华和汪兆敏两爷子bà子连天去割草。此处必须科普一下:土家方言两爷子,既可以指父子俩,也可以指叔侄俩,意在表明相互之间的直系血亲关系或旁系血亲关系。对于父子、叔侄,说他们是两爷子,不叫骂人,叫顺便搭白,随意打招呼。但是,若把张三、李四和王五等一群毫无血亲关系的人统称为几爷子,便是骂人了,意思是一群乌合之众,一群王八蛋。足以见得,土家方言并不土,堪称意味十足。
狗X的,莫烫我
汪彦华和汪兆敏各自背着背篓,一前一后,爬上女儿寨山头去割牛草。当时,位于上方的汪兆敏见一堆乱七八糟的风化岩碎石间,摆着一些黄颜色的东西,便喊汪彦华追倒(马上)上来看。
论年纪,汪彦华比汪兆敏大1岁;论辈分,汪彦华是叔叔,汪兆敏是侄子。汪兆敏看见不明之物,立马喊汪彦华来看,相当于及时向领导报告。
位于下方的汪彦华仰起头来,说:“狗X的,莫烫我。”
虽说“少年叔侄当弟兄”,但汪彦华可以骂汪兆敏“狗X的”,汪兆敏却不能骂汪彦华“狗X的”,否则,便叫大逆不道,要遭雷打。
汪兆敏见汪彦华不相信,就立马赌咒:“哪个‘狗X的’烫你。”土家方言中,烫的意思就是欺骗。没烫你,就是没有欺骗你。
汪彦华bā上来一看,也不知道是么子(啥子),便叫汪兆敏莫搞忘事场(别搞无关紧要的闲事),追倒割牛草。
也是哦,如果还不追倒割牛草,挨到天黑了,牛要吃的,吃个锤子(吃啥?啥也没有)。于是,他们两爷子便像“张二娘拍簸箕——起股就起股”,开始割牛草。他俩比起劲法,抵到大蔸大蔸的嫩丝茅草割。
嫩丝茅草,牛吃牛知道:味道好极了!若是照牛娃儿献爱心,撒泡尿在嫩草上,嗯,有了点儿盐,风味更佳。土家人用“就像黄牛见尿桶”来形容好吃喝,其知识点便是尿液中所含的盐分。
噫......哇......鬼来哒!
割起草来,汪彦华和汪兆敏恰似“两爷子下水——各刨各”。正当他们两爷子割得起劲时,突然,密林里传出“鬼麂子”叫:
噫......!
哇......!
......
“鬼麂子”的嗓门儿异耳哇怪——特别异常,特别刺耳,特别揪心,声嘶力竭,无比凄厉,令人汗毛打倒立,毛骨悚然。
拐哒(糟糕),鬼来哒!
顿时,他们两爷子魂飞魄散,连牛草也不要了,各自提起空背篓,fēidǎdǎer跑。
跑拢那堆垮塌下来的风化岩边边儿时,他俩不约而同,闪电般地一弯腰,各自豪(捡)起一件黄颜色的玩意儿,拼命朝着家里跑。
汪彦华的哥哥汪彦桃见汪彦华提着个空背篓跑回家,便问:“你割的牛草呢?”
汪彦华惊魂未定,喘着粗气,回道:“lipī,luán草!”
lipī,是土家方言口艺儿之一,无实意,属语气助词。
汪彦桃:“么子?”
汪彦华:“女儿寨皮头(上面)有鬼。”
汪彦桃:“阳天白日的,哪来的鬼?”
汪彦华:“不相信?你各去问兆老敏。”
汪彦桃转身去问兆老敏。汪兆敏因受极度惊吓,显得目瞪口呆。他狂眉狂眼地说:“吓死luán人!女儿寨皮头真的有鬼。”他还补了一句“哪个‘狗X的’扯谎”。
汪彦桃看看汪彦华,又看看汪兆敏,一时竟无言以对。
过了好一阵子,汪彦华和汪兆敏两爷子总算回过神来,便把逃命时顺手“豪”来的两个黄颜色的东西拿给汪彦桃看。
“吔,这是么子?”汪彦桃一边看,一边自言自语。
汪兆敏说:“是垮岩垮出来的。女儿寨‘皮头’还有一大窑(一大堆)。”
汪彦桃是个成年人,心想,即便是破铜烂铁,捡回来拿到大路坝公社供销社收购门市部去卖废品,也可捡得点儿钱。那时,举国上下以抓阶级斗争为纲,一大二公,大割资本主义尾巴,物资奇缺,钱很值钱。那时,凭票(供应票证)到公社食品所去买猪肉,每斤才0.5元;去农户家买鸡蛋,每个才0.05元。那时,供销社收购门市部收购废铜的价格是每斤1.5元,简直是“斑鸠X老娃(乌鸦)——吓天”。
当天下午,汪彦桃对汪彦华和汪兆敏说,你们两个追倒去把那些东西全部捡回来。
汪彦华和汪兆敏你看我我看你,就是不动。
“一个二个的,都把我的话当成耳边风?立起咬luán?(为什么站着不动?)”汪彦桃吼道。
汪彦华当即顶嘴:“lipī,打死我,我也不去。”
汪兆敏立马帮腔:“我也是。”
汪彦桃问:“那皮头真的有鬼?”
汪彦华和汪兆敏再也不接他的腔。
汪彦桃说:“走,你们两个带路,我去拿。”
因汪兆敏先前说过还有一大窑,出门时,汪彦桃专门拿了滤豆浆用的包袱,以便一包提回来。
见有大人(成年人)压邪,汪彦华和汪兆敏这才神起胆子(壮着胆),勉强答应带路去。
这就是那些黄颜色的东西。曹征服摄
到了现场,汪彦桃一时眼花缭乱:在那堆垮塌下来的风化岩碎石间,果然摆着一大窑黄颜色的东西,从形状上看,有的是圈圈儿,有的是链链儿,有的是吊吊儿,有的是纠纠儿,有的是半圆,还有一个像帽圈儿。大大小小的,一共10多样。捡进包袱一提,感觉有两、三斤重。
回家时,汪彦华和汪兆敏还在怕那“鬼麂子”,都要争着走前头。汪彦桃看他们两个的脚杆还在打闪闪(不停地颤抖),挨不住好笑,逗他俩说:“就个‘鬼麂子’,怕luán(啥也别怕)。要是逮到哒,炒来逮,也好逮;炖来逮,也好逮。”
汪兆敏惊讶地问汪彦桃:“二叔,你真的敢逮‘鬼麂子’?”
土家人口头的逮,用途广泛:抓人,叫逮人;抓住,叫逮住;打猎,叫逮野物;吃饭、喝酒、夹菜、吸烟,叫逮饭、逮酒、逮菜、逮烟;搞恶作剧,叫逮实人......生产生活中,万事万物,要么逮,要么不逮;要么这回逮,要么下回逮;要么微和点儿,轻轻儿逮,要么死起良心,朝死里逮。
汪兆敏问汪彦桃是否逮过“鬼麂子”,汪彦桃回答逮过。
汪兆敏觉得二叔真“二”,竟然敢逮“鬼麂子”。
二仙岩上曾有“扁担花”
柳城盖生产队的“搞老三”听说汪彦华和汪兆敏在女儿寨上闯了鬼,一盘问,才知道是他俩听到了“鬼麂子”叫,硬是挨不住好笑。“搞老三”鄙夷不屑地说,“鬼麂子”算老几?女儿寨皮头的二仙岩上,曾经还有“扁担花”。
“搞老三”说的算老几,意思是少见多怪,大惊小怪,不值一提。在“搞老三”眼里,“鬼麂子”简直就是小儿科,压根儿算不上是猫家伙。猫家伙的意思是厉害角色。“搞老三”认为,在“扁担花”面前,“鬼麂子”仅仅就是下饭菜。
1964年前,咸丰二仙岩、坪坝营、天上坪等亚高山密林有华南虎、金钱豹出没,但现已绝迹。全县现有210多种野生动物中,有香獐、黑麂等国家一级保护动物5种,有大鲵(娃娃鱼)、穿山甲、大灵猫、猕猴、果子狸等国家二级保护动物近20种。
风起云涌二仙岩。江书摄
华南虎(资料图片)。
1964年春季的一天,二仙岩上时年66岁的江禄庭独自钻进深山老林,往一个龙古石(喀斯特地貌石灰石)山头攀登,去寻找黄杨木。江禄庭打算砍些镰刀把一般粗细的黄杨木杆,以便秋天晾晒叶子烟(旱烟)时,拿来做晾烟杆,岂料却误入虎穴,与成年华南虎撞了个对着。危急时刻,居高临下的江禄庭先是双手举起沙刀(比镰刀粗实的一种刀具)与虎对峙,随即飞快搬起一个洗脸盆大的龙古石,狠狠地砸在华南虎的背脊上。遭此重击,华南虎旋即转身,潜入密林。林中有虎,江禄庭不敢下山,便爬上山顶,朝国营药材场场部方向,高呼救命。
山头与山下药材场场部的空中直线距离,也就几百米。药材场卫生室青年医生杨胜兵听出是江老汉的口音,立马抓了一把子弹,提起一支步枪,飞快跑上山去,把江老汉接回了家。那时,我们国家既要防美帝国主义,又要防苏修帝国主义,大江南北的民兵都配有枪弹。
当晚,江禄庭的儿子江柏顺和杨胜兵等人一起分析情况。江柏顺说,听老般子讲(古人云)“人有三分怕虎,虎有七分怕人”,那“扁担花”见了人还不跑,肯定是守在窝边护崽儿。土家人所说的“扁担花”,就是虎皮杠形斑纹,专指老虎;“铜钱花”就是豹皮铜钱状斑纹,专指豹子。江柏顺和杨胜兵约定,明天一起上山去,探个究竟。
华南虎幼崽(资料图片)。
第二天上午,江柏顺提着一把“猫子”(斧头),杨胜兵扛起一支步枪,结伴上山,再闯老虎窝。他俩在一个大岩嵌里,活捉了两只猫咪那么大的老虎儿,后来上交给了武汉动物园。
据原国营二仙岩药材场职工骆桃洪生前介绍,1964年冬,上级政府从东北请来打虎英雄,通过枪支、炸弹、陷阱、兽夹、毒饵等手段,决战华南虎。那个冬季,二仙岩上有两只成年华南虎被干掉,一只于秧坪上面的岩线子被打虎英雄用步枪击毙,另一只误食了毒饵,又被猎人猎狗追击,步履踉跄,跌下了悬崖。同在这一期间,咸丰坪坝营和黔江八面山相继传出射杀老虎的消息。从此以后,咸丰、黔江一带便再也没有华南虎的踪迹。
二仙岩湿地风光。江书摄
虎是陆地动物中的“国王”,自古就有“山君”“大虫”“百兽之王”等称呼,处于大自然食物链金字塔的顶端。上世纪50年代末的大肆砍伐森林大办钢铁和1959年至1961年“三年自然灾害”后的大规模毁林开荒,是野生华南虎绝迹的主要原因。人进虎退,它们的家园被毁,没了觅食地,没了栖身处。同时,人们为了生存安全而有组织地灭杀猛兽,少数人为谋取出售虎皮、虎骨、虎爪的暴利而大肆偷猎,也是野生华南虎的厄运。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即便四脚兽再厉害,终究还是搞不赢两只脚的人。毕竟,人会动家伙,会用劳动工具和制式武器。
“搞老三”评价指出,二仙岩上那年66岁的江禄庭单打独斗,赶跑华南虎,才叫硬角色。江柏顺和杨胜兵活捉两个老虎儿,也算传奇。lipī,汪彦华和汪兆敏却被女儿寨上的“鬼麂子”吓得luán子米米上颗儿下颗儿的,摆起就好笑。不过,话说回来,那年,汪彦华才16岁,汪兆敏才15岁,都还是没开叫口儿的童子鸡,胆子都还没长大。
分明是麂子在叫春
“搞老三”说“鬼麂子”根本就算不上老几。他还说:“哪有鬼哟?分明是麂子在叫春。”但偏偏就是那算不上老几的“鬼麂子”,吓得汪彦华和汪兆敏则当死一回。
汪兆林(前)、李维君(后)为啥不怕女儿寨的“鬼麂子”?因为,曹征服在后面压邪。曹征服摄
看他俩的神情,没有遇到“鬼麂子”。曹征服摄
土家族世代聚居于湘、鄂、渝、黔四省交界的武陵山中,先祖是廪君。据《后汉书·南蛮列传》记载:“廪君死,魂魄化为白虎,巴人因虎饮人血,遂以祠焉。”廪君死后化身为白虎,当然是传说。土家先民崇尚万物有灵,崇拜敬奉祖先,故武陵山中流传着“人无神灵,寸步难行”“举头三尺有神灵”等谚语。在悠远的历史长河中,土家人的图腾崇拜已与祖先崇拜合为一体,把白虎奉为神灵。
除了供奉白虎,有人还迷信天上有玉皇大帝、王母娘娘、七仙女、嫦娥、雷神爷,地上有财神爷、土地神、灶神、吸血鬼,水里有水鬼,地下有阎王和无常。无形之中,民间巫鬼文化颇为盛行。成年人若是遇着小孩不听话,信口搬出这神那鬼,吓得顽皮小儿大气都不敢出。
同样都是柳城盖生产队的人,“搞老三”为啥不怕“鬼麂子”?
“搞老三”是尖山三中毕业的,学过唯物主义,是个无神论者。无神论者,当然不怕鬼。那时,在整个柳城盖生产队,高中毕业生只有两个,一个是汪兆权,一个是“搞老三”。那时,农村青年中,高中文化是最高学历,肚子里的墨水至少相当于如今的全日制三本大学生。
汪彦华和汪兆敏为啥都怕“鬼麂子”?
汪彦华的学历是小学四年级,汪兆敏的学历是初中毕业。如果他俩少bā几回桐子树(意为少贪玩),哪怕还多读8天书,也不至于被“鬼麂子”吓得luán子米米上颗儿下颗儿的。
你看“搞老三”,一口逮出“叫春”来,就是典型的文化超过pī话。
去掉“鬼”字,喊它麂子。
黑麂(资料图片)。
赤麂(资料图片)。
小麂(资料图片)。
麂子为鹿科麂属动物的统称,成体体重不超过35公斤,体长75至115厘米;腿细而有力,善于跳跃;皮很软,可以制革。武陵山中,常年栖息着黑麂、赤麂和小麂,其中黑麂数量最少,分布区域狭窄,已被列入国际濒危动物保护名录。麂子雄性有角,雌性无角,主要为夜行性,常单独活动,喜在林间、坡地啃食鲜枝嫩叶和青草,并不危害人类。
汪彦华和汪兆敏请记好,当大地回春、春暖花开、草木萌发时,若是再听到麂子叫,要这样理解和欣赏:
公麂子:噫......(宝贝儿,你在哪儿?)
母麂子:哇......(帅哥,我在这儿!)
公麂子:噫......(lipī,躲在哪个kākā的?)
母麂子:哇......(你个砍脑壳的,为别你那眼睛珠珠儿各是桐子壳儿hàn的?)
这时,还割啥子牛草?这时,你还舍得跑啊?赶紧悄悄咪咪蹲下来,目不转睛看现场直播,那干柴遇烈火的场面,绝对超过CCTV《动物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