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岁修平易水

四周帘影重重,幔帐轻薄如纱,隐约的香粉味道扑面而来,竹灯莹莹亮起,人声鼎沸琴声也叮叮当当,醉客正大声嚷嚷,身姿曼妙的姑娘们笑语盈盈,与他擦肩而过时水袖掩唇而笑。他用照庭撑了下身体起身环顾四周,顿觉一阵头疼。

很好,这是一家青楼。

自己尚在人间的时候都没踏进过青楼一步,这下好了,要是被自己那年迈的父母知道,不得被唠叨到猴年马月去!

支修五年前被司命大长老带上玄隐山。司命大长老章珏向来对他管得宽松,见他养好病之后便放任他自己修炼,平日里每逢年节他也能下山看望父母亲朋。只是这次下山时入了传送法阵,不知怎的,这法阵没将他送到玄隐山下,反而把他送到了这里。

支修伸手试图掐算,他的算命是章珏在第二年教的,自己这师父教算命教得没头没尾,支修也学得没头没尾,每次都得花上一会才能算出东西来,且目前只能掐算人物生平天气物价今天栖凤阁的烤鸭是否降价,其余完全一窍不通。

这一掐算,他发现自己不能再使灵气了。

这里是什么地方?幻境还是别的地方?除了蝉蜕,还有什么人能让大宛禁灵?

他心生警惕,只是还没等支将军掐算出个所以然,楼里先有人嚷嚷起来:“你是什么人!怎的带剑入了这里!”

支修不明所以,只是看了眼自己身上衣着后很快反应过来。自己下山前正在练剑,出于习惯他穿的仍是银甲戎装,袖口紧紧束起,在这柔软纱幔歌舞升平里显得杀气极重,看上去不是来寻仇闹事就是来砍人,的确不怎么像好人。

他迅速拱手道歉后撤,谁料那管事老鸨一把揪住他,支修长到现在还只被自己老爹这么揪过,一时愣了下,竟是忘了挣脱。

“余甘先生!”那老鸨朝着楼上喊了一嗓子,“这有个人带剑入青楼!你来管管!快把他弄出去!”

这是什么外号?

周围客人好奇地看过来,有姑娘窃窃私语。支修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照庭是他的本命剑,他不能真丢了照庭,而周围这些人都是凡人,他也不能对手无寸铁的凡人动手。说话间那余甘先生已下了楼。

“哎,”一个极朗的青年声音道,“来了!”

他转过头去。那声音的主人的确年轻,看上去年纪甚至不超过二十。对方生了双多情桃花眼,眉目间带着笑,那五官却锋利如刀。青年扶着楼梯笑盈盈看过来,只是那笑意在看到支修时忽然凝固,如同冰凉皮肉被划开,露出下面热气腾腾的血肉。

这错觉也只持续一瞬间。下一刻那青年分开人群走过来。

“劳烦,都让一让,让一让啊……这是我朋友,我忘了与你们说他今日要来了。”

老鸨半信半疑松开手。支修看了这青年一眼,青年仍然维持着那明朗笑容,拉着他穿过人群一路上楼。支修一手提着重剑,另一手被青年拉住,穿过形形色色人群与脂粉轻纱,直到来到顶楼的门前。

“我在这弹琴。”青年解释道,尽管支修不明白他为何对自己解释这些。

他拉着支修进门,贴在支修身边的呼吸逐渐开始变得急促。进门后青年转身咔哒将门掩上落了锁。他急切地,像是确认什么似的凑近支修抓住他的手,翻来覆去看支修手背上的伤痕,又半跪下去,仔细看着被支修提在手中的照庭。

支修不明白这是为何,他近乎无措地站在原地。

他从未被人用这样的神情注视过。

如同久别重逢、又即将失去、痛苦到几乎要哭泣的神情。

照庭是饮血而鸣的凶器,凶器只会伤人。支修正想出声阻止,青年已经伸出手。

青年像是害怕惊扰什么似的,只用指腹轻轻碰了碰那柄极沉的重剑。照庭毕竟是剑,还是杀过人饮过血的凶器,这么轻轻一划,青年的手指立刻被割破了,血珠顺着剑柄流下,他却像浑然不觉一般,只是怔怔盯着那剑铭,接着用手指缓慢覆上剑身,紧紧,紧紧地握住。

“不是梦啊。”青年轻声自言自语。

这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长剑忽然嗡鸣震颤不休,支修几乎觉得这剑想要脱离自己扑到青年手里,他不得不死死握住照庭剑柄,接着撑着剑跪下去,将青年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按着他手腕。血顺着指缝流下来,划过指根,掌心,最后将支修衣袖染红。

“你流血了。”支修说。

青年不甚在意地笑了笑。他站起身,脱力似的靠在门上。

“师父,”青年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支修因为这称呼一愣,他仔仔细细打量面前青年的面孔。

桃花眼,薄嘴唇,天生薄情相,他虽然平日里并不会刻意去记旁人面孔,但这该是他见过一次就不该忘记的长相。

“抱歉,”支修道,“阁下是何人?”

这句话落下后有一瞬落针可闻的寂静。

青年靠着门无声息地滑下去,像一直支撑他身体的脊柱被忽然抽走,而他无力再支撑自己。

“没什么,”青年望着他艰难笑笑,“不小心认错人了。”

2

青年姓奚名平,字士庸,外号余甘先生,目前正在这家青楼当琴师。支修问青年今夕是何年,青年说今年是灵山倒塌百周年纪念日。

他好不容易弄明白现在是三百年后,灵山没了所有筑基及以上的修士也快没了,连灵气都用不了了,自己下山前什么都没带只带了照庭,目前身上身无分文,所以暂时哪都去不了,只能先在这留着。

奚平随手取过一边的琴拨弄。琴声叮叮当当,这人显然心不在焉,随手弹出来的曲子荒腔走板,连曲调都算不上。支修抱着重剑坐在窗台上静静听,边打量面前这人。

自称奚平的青年看上去除了外貌平平无奇,手里那把琴窄而长,像是许久以前的古琴。琴身上刻着古体琴铭,琴铭边点缀了片雪白树叶。支修凝神望去,很快辨认出那两字写的是什么。

“太岁。”

太岁,一瞬羽化登仙,一瞬祸满人间,这东西不论在什么传说里都是邪神的存在,很少有人往自己的琴上刻这么不吉利的字。支修欲言又止片刻,面前这人的琴声已经跑到了凄凉的调子,那声音节节拔高,支修并不懂琴,只觉那琴声古怪又尖利,音调滑到边缘时这琴声已绷紧到极致,隐约有走火入魔的趋势。

他心里一紧,正要出言打断时,外面的声音大骂起来:“谁在这弹奔丧曲儿!扫兴不扫兴!”

奚平一压琴弦,琴声戛然而止。

他重新戴上那笑嘻嘻的面具,对着外面喊道:“红白都是喜事,我这弹得如何?”

外面人骂了句什么,声音很快渐渐远去了。

支修看着他。

“士庸,”他道,“这是什么曲子?”

奚平有点出神地看着坐在窗台上的支修。他不笑的时候并不像个青年人,那皮囊下的魂灵像是疲惫到极点,下一刻就要睡去。

他将那古琴一放,琴声与梨花木桌面相撞时发出铮然声响,就好像那把琴是他的骨与魂。支修沉默地想。

“还魂调,”奚平道,“哎,不是故意的,刚刚走神走着走着就弹出来了……要不我给您弹点私奔的喜庆曲子?”

支修沉默一瞬:“你真的是这里的琴师?”

奚平肯定地点头:“真的,我还是花魁。”

3

奚平拉着误入三百年后的支将军在金平城里逛了圈。

说来神奇,金平街道走向变了,人如同麦子似的换了一茬又一茬,只有醉流华合音楼栖凤阁依旧还在,现在已经算是百年老店。支修边走边绞尽脑汁仔细回忆自己离开玄隐山前那传送阵法有何稀奇之处,想了半天仍旧没有头绪。

好在金平城风气开放,大街上倒也没人对支修这身打扮指指点点,顶多在路过他时好奇地多看一眼。

“支将军,”奚平抱着他手臂道,“去合音楼喝顿酒呗。”

支修:“不必,我……”

青年身上衣衫柔软,长发如同流水滑落,而自己还未卸下身上甲胄,支修唯恐锋利铁甲边缘割伤这人手臂,只是话没说完,他已经被这年轻人拖进合音楼了。

合音楼以酒出名。支修说自己没带银子,奚平说将军啊,这次我请客,你喝了便是。他趴在小桌对面肆无忌惮打量支修面孔,语气轻浮得如同青楼女子调戏古板意中人,要是换个面皮薄的人来早就红了脸,可惜支修何许人也,这从战场血海中拼杀出来的年轻将军只是略带疑惑且坦荡地回视,直到最后反倒是奚平缓缓移开目光。

店小二很快将金平桂花糕和盛在青花瓷里的酒端上来,一道端上来的还有两碗酒酿圆子。支修平时并不怎么注重口腹之欲,平日里也只有过节回家时爹娘会做这酒酿小圆子,此时见到难免觉得稀奇。

“我的师父很爱吃这个,好不容易我能找到人一起吃,”奚平用手撑着下颌道,“他最爱吃放了桂花的,有时候也会试试放别的花瓣。哎,不过现在桂花刚落,我手头也没材料,支将军将就一下。”

他将一碗推到支修面前。正在苦思冥想传送法阵哪里出了错的支修迟疑一下,舀出一勺子来咬下去。

软糯香甜,是红豆的味道。

“令师不在此处么,”他咽下一口清甜味道的酒酿圆子,“你不与他一道?”

“不在此处,不知生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醒来,”奚平望他一眼,又平淡地望着楼下的人流,“我做琴师也做累了,本打算过段时日便离开这里,去北方看看他。”

这话怎么听怎么像负心郎和歌伶求而不得的故事独白,而且奚平看上去明显是江南人,怎么会和冻人骨头覆满冰雪的北方扯上关系?

支修默默腹诽,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不知何年何月醒来?”他重复奚平的话,“令师生了重病?”

“算是吧。”奚平道。

想起刚见面时这人喊自己的那声“师父”,支修还想再问,奚平却怎么都不肯再说了,只是坐正身体,出神地看着支修。

4

来到这里后他想过如果回不去该如何,想过该去哪过活,就是没想过自己会大晚上带着一个醉鬼回青楼。

没错,回青楼。

打着哈欠的老鸨哈欠打到一半愣生生停住了,她眼角挂着泪花,惊奇看着他:“哟,有点本事啊,你把余甘先生灌醉了?”

支修试图解释:“我没……”

老鸨看上去也懒得听他解释,只是一挥手:“余甘先生住在顶楼左手边的屋子,你带他上去,记得按天付钱,租用他的价钱和菱阳河这边的花魁一个价。”

和花魁一个价?所以奚士庸这小子居然没骗他?!

除了照庭身无分文的支修觉得额头青筋乱跳,何况照庭也不能拿来当钱。

好在奚平喝完酒并不自己乱走,他顺利地推开门将奚平放下来,就听那醉鬼坐在地上含混抱怨道:“支将军,你就非得背着那剑吗?那剑硌得人慌。”

支修:“……”

他找来毛巾打湿冷水糊在奚平额头上。奚平嘶了声,看上去清醒了些。

支修好脾气地同醉鬼打商量:“别坐地上,地上冷。要睡去榻上躺着?”

醉鬼没动,只是看着他幽幽叹了口气:“师父,你终于对我说别的话了。原来那些我都背下来了。”

醉话。

支修没有听明白,伸手试图拉他起来,可这人只是死死抓着他袖口。他摸了摸奚平额头,觉得触手一片滚烫。

“醒醒,士庸,”支修叹了口气,“我不是你师父。”

“我知道,”奚平不太在意地看他一眼,很快又低下头去,下颌一点一点像是极其困倦,“师父,我每次梦到你都知道你是假的。”

那一眼看得支修心脏几乎跟着皱缩。支修错觉那是看着什么自知无望、已成死灰又路途遥远的梦,那神情并不见多少苦痛,只有极深的疲惫,如同半截魂灵已入了黄土,活在这里的是具行尸走肉。

胸腔里的心脏忽然开始剧烈撞击骨骼。支修低头望着他,接着跟着奚平在地上坐下。不同于东倒西歪的奚平,他坐得板正且规矩,照庭被他放在二人中间。

“为什么说师父是假的?”他温声问。

面前的琴师看上去比他小不了多少,自己这年纪冒充人家师父难免有占便宜的嫌疑,支修家里向来教导他要作风清正,但这应该不违背武将家风,年轻的支将军心想。

奚平用同样年轻的面孔看着他。支修不知道他这时候在看着谁,可惜这时候不能掐算不能一眼看透这人的过往,原本支修能轻易看透的东西在这时候变得混沌不清。下一刻奚平死死抓住他的手,不同于自己布满伤疤的手,这双手手指比自己稍细一些,骨节修长漂亮,比白玉还要白上两分,分明是养尊处优的人才会有的手。

“师父,”奚平低声说,“一百年前你说你会回来,你食言了。”

一百年前?

现在全面禁灵,有凡人能活那么久吗?

说完这句话这人就松开他,接着奚平身子一歪,靠在小桌边上就睡着了。

支修一把回握住那只落下去的手,他跪坐在地无言望着这琴师的面容。暖炉里香料正蒸腾烟雾呈直线升起融化,滴答滴答的自鸣钟一格格走过,他的心跳得很快。奚平眉浓骨利,睫毛却长而柔软,衣衫覆着的身体温热,鲜活,但这时他不觉得旖旎,只觉得庞大的悲意将他淹没。

年轻的将军俯身低头。他鬼迷心窍似的,近乎怜惜地吻了奚平额头。

5

坐在小案前的支修正在提笔写东西。他平时就不怎么记事,有了章珏教的掐算后更不记得自己手中都有什么做过些什么,干脆便一条条列举排除。

窸窸窣窣的响动,是奚平从身后凑过来看他。他只披了件外衫,边打哈欠边靠过来,支修问他你平时都睡到这个点吗,奚平说以前不是,但是昨晚好像做了很好的梦。

练剑,去星辰海看望师父,喝酒,煮松子,这就是支修的日常。

“有没有可能是不小心碰了什么东西?”奚平提出疑问。

这么一说,支修倒是想起来了。

金平之战时自己与当时的天机阁统领闻斐交情不错,闻斐此人可谓是个奇才,不曾入道前是位探花郎,入道后便不再开口说话,如今他也上了玄隐山,最近不知道在忙活什么丹药,听说他还把同门师兄给毒得一个月没能起身。好不容易研制出解药后闻斐跑到星辰海边看望他,还给他带了一件东西。

“黄粱”。

“那是镀月峰峰主林炽以前做的,”闻斐扇子上刷刷刷往外蹦字儿,“他原本是扔在仓库里了,听说最近有剑修上了玄隐山就托我带过来。”

“他自己不用了么。”支修将那东西托在手心仔细观察,这是一个小巧,近似罗盘的金色圆盘物体,上面精致的指针正晃悠悠地颤抖。

“他说这东西原本是为了救人而仿造出来的,但等到终于做出来时,他的一生最重早已没了。不如托付给别人。”闻斐道。

支修研究一会没研究出个所以然,于是将这长得像指路罗盘的东西收进芥子,等到他想起来还有这东西时,已是几年后。

“可能就是这东西,”支修说,“我以前没拿出来过,不曾想这次一拿出来就出了事。”

奚平捂脸长叹:“林娇羞真不是浪得虚名啊。”

支修重复:“林娇羞?”

奚平:“没什么,支将军你听错了。”

灵山早没了,现在也没有了新的炼器师。

支修并没有去翻看现在的史书。来自过往的人并不能随意窥视未来,他无意中来到这里已是违背世间法则,要是再随意乱动些什么,难保不会出什么事。

奚平看上去轻浮恣意,对这些东西倒是了如指掌。

支修道:“为何?”

奚平没有细说,只道:“你以前救过我的命。”

支修:“我那时候没认出你么。”

奚平懒洋洋向后躺倒,又道:“支将军一向记性不好,那时怕是早把我忘了。”

6

“这个不是。”支修说。

“这个也不是。”奚平长叹一声,用那线装本盖住脸躺下去。

他们找到金平最大的书库,并混进去开始查找资料。奚平自认不是炼器道也不太清楚炼器道是否真能做出那种逆天的法器,干脆来这开始翻阅古籍。

“支将军,”奚平道,“要不你先找着,我困了。”

支修身边规规矩矩堆了一摞书本。他闻言转过头去,奚平已经用书盖住脸,看上去不想再面对庞杂书本。他叹口气,认命地开始一个人翻找。

望川,破法,化外炉,仿金术,导灵线。支修从几千年前的炼器道记录翻到最近十年,从晨光乍起翻到太阳戚戚落下,没有任何一本书记录能够直接把人送到三百多年后的神器。

支修起身将书本抱回去放好,又蹲下身将奚平盖在脸上那本书拎起来,伸手拍了拍他脸颊。

“士庸,”他道,“别睡了,起来了。”

夜晚正是青楼最繁华的时候。这烟花之地如同昼伏夜出的诡异巨兽,白昼里荒凉寂寞,只有在夜晚方才露出暗香盈袖灯火憧憧的真实模样。

支修不太好和姑娘们一道在楼里闲逛,便只好待在奚平身边。

奚平对自己屋里多了个人见怪不怪。他打了热水又当着支修面将发绳解下,接着转到屏风后洗漱去了,留下支修一人在屏风对面。

咔哒咔哒的声音。支修转过头去,一个机械人偶端着茶走进门来,那人偶做得惟妙惟肖且关节灵活,若是不看面孔,活脱脱便是个活人少年。

人偶端着茶放到桌上,又将奚平榻上衣物收拾齐整。在来到支修面前时人偶忽然顿住,那机械关节一寸寸扭动转向他,支修听到咔啦一声脆响,不禁开始疑心这人偶到底是多久之前的古董,关节会不会就此断裂。

“峰主?”人偶一字一顿问道,“你回来了?少爷他……”

属于金属的冰冷声音咔啦咔啦,是齿轮转动又嵌合的声音。支修平和地与那人偶对视。这人偶面容清秀,眉眼修长沉静,看上去该是十几岁的少年。

“你认错人了。”他道。

奚平擦着头发从屏风后转出来,长发还在湿漉漉往下滴水,苦涩、温暖的水汽扑面而来。

“悦宝儿,”他道,“你糊涂啦。”

人偶没有生命,也会糊涂吗。

那人偶少年笑而不语。他机械地将洗手盆里的水换了一遍,接着直愣愣站在一旁。

支修翻找了一遍自己的芥子。钱是真的分文没有,衣物鞋袜倒是一应俱全,他甚至在里面找到了自家娘亲给塞进去的宁安绣。他挑了一件青衫将身上原本的银甲换下来,转过身去时奚平正愣愣盯着他看。

“怎么了?”支修奇道。

他用布条将自己的袖口一圈圈缠好收紧。长衫的确舒适,但到底不方便练剑和平日活动。

“没什么,”他道,“晚上时辰到了,我该去给姑娘们弹琴了。”

闲着也是闲着。找不到回去的线索,支修打算到自己出现的大堂看一看。

他换了青衫,又将剑别在腰间后,整个人看上去不再那么惹眼。鼓声铿锵笛声悠扬,台上的姑娘水袖盈盈腰身纤细,随着乐声蝴蝶般翩翩而舞。支修看都没看一眼,只仔细在大堂里走动,试图摸清这里有什么古怪,为何自己出现的地点会是在这里。

要真说古怪也不是没有,到现在为止最古怪的就是奚士庸。这人看着他的神情不像是与他素不相识,可问题是这人什么都不肯说。支修探查一番依旧无果,只得随意找了个角落抱剑靠在那思索。

“今晚有你那朋友的琴,”苍老的女声道,“你这个做朋友的不去替他捧个场么。”

支修抬起眼。那第一天揪过他的管事老鸨正站在他身边,出神盯着台上,支修顺着她目光望过去。女人的眼珠浑浊,神情却极亮。

“你知道余甘先生的来历么?”那苍老的女人问他。

支修摇了摇头,他方才来到这里第二天,对一切都一无所知,更不知这与自己同寝两天的琴师是何来历。

他目光落到台上,远远注视着暗处那长发流泻的修长身影。一场歌舞中琴师永远隐在暗处,除了琴声永远没有声息。

“我小时候也在这家青楼,”女人握着烟杆道,“别看老娘现在老了,那时候可是个当花魁的底子……只是我们这一行到底干的是见不得人的营生,来到这的姑娘大多都走投无路,才签了卖身契来到此处。”

7

老鸨原本姓陆,名叫陆棠。只是到了青楼后她便没有名字,管事人见了她名字后随手勾掉后她的姓,说你以后就叫棠花。

她五岁的时候被自己父母卖到此处,从小打杂,到了十六岁,那时的管事人见她姿容出众,便想要将她捧成花魁,再卖出个好价钱。

十六岁的姑娘夜里一个人大哭一场。她鼓起勇气收拾好这些年的积蓄准备逃走,楼里大她几岁的花魁姐姐心软,夜里迎面碰上她逃跑还是偷偷放走了她。陆棠在夜晚奔到街上时被重新抓了回来,她拼命挣扎,身上,手臂,小腹被打了很多拳,就在她以为自己会被活生生打死在这的时候,一个懒洋洋的,像是刚睡醒的声音响了起来。

“欺负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姑娘,你们要脸不要?”

她护着头小心翼翼抬眼。打她的人惨叫一声就跑了,街道边软塌塌的转生木上坐着个男人。血糊了眼睛,看什么都带着血色,她仰头望着这男人,却不禁呆了。

男人五官如同从画里走出的一般,长发缎子似的一直流到膝盖。他看上去该是个青年,眉目间神情却像垂暮老人。

“都说了别在棺材木边上行凶,有太岁看着呢,”男人恹恹道,“哎,小姑娘,还能走吗。”

“那男人来了这里后,便将不愿留在这里的姑娘们尽数接到崔记做工,愿意留下来的只弹琴唱歌作画下棋再不卖身。这年头谁逼迫姑娘们卖身,那是要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的,”头发花白的陆棠颤巍巍道,“我就是在那时候成了醉流华的管事人,那位余甘先生也从此住了下来,做了我们这里的琴师,平时只要他想,就可以戴着灵相面具上场。只要我和我的朋友们还在这里一天,他就能在这里留一天。反正这里那么多脸,再加上那面具,不会有人记得他本来的面貌。记不住他,想要寻他仇便也难。”

“几十年过去了,我老了,而他的容貌一直不变,也从没有朋友来找过他,你是第一个。我以前问过他是不是什么精怪,他道自己也不知。我又问他你没有家人吗,他道他的家人都在很远的北方,没有办法来看他。”

北方。又是北方。

“我至今不知道他的真名是什么,”陆棠远远望着台上琴师依旧年轻的侧脸,“他有时候会睡上好几天,我那时候不放心破门进去叫他,他脉搏呼吸还在,但人怎么也叫不醒。等到我急着喊人去找医师时他醒了,说道自己只是在做梦,死不了。”

陆棠拍了拍支修肩膀叹气。

“你是他朋友的话,就多管管他吧。人不能一直断绝亲朋,要是这样下去,迟早是会疯癫的。”

8

“醉流华的管事人说你是树精。”支修说。

“噢,阿棠说的啊,”奚平将毛巾和衣物抱在怀里,又将自己外衫脱下,“当时正大晚上躺在树上睡觉,被误会也正常。”

他大大方方在支修面前褪下装束,只剩下最里的轻薄衣衫。支修缓缓将身体转了个角度,让自己的目光盯着屋子角落里的盆栽看。

“支将军,”奚平道,“别纠结我是不是树精了,你找到回去的方法了么。”

支修摇摇头。

“醉流华里没有异常,问题应该还是出在林峰主给的黄粱上。”支修道。

奚平转到屏风后沐浴,哗啦的水声响起来。

“哦,那肯定是林炽的问题。”奚平说。他的声音在水汽蒸腾里显得不太真实。

接下去有一会,他们谁都没说话。

支修拿着昨日从街铺上寻来的磨刀石挽起袖子一遍遍打磨剑身,冰凉清水从剑身滚落而下,映出他修长的凤眼。

屋子角落摆着一盆棺材木,人偶安安静静立在角落,黑色眼珠转也不转,要是换个地方再灭了灯那就是活脱脱的鬼故事。支修看了那棵盆栽一会,将照庭放下,随意地走了几步。

棺材木。烟云柳。转生木。照庭。奚平。树精。

支修强行将最后一个词从脑海里甩出去。照庭只在第一天忽然嗡鸣过,到现在为止不管是靠近奚平还是用它做什么它都没了反应。

支修来回踱步两圈,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有一会没再听见屏风后的水声。

“士庸?”支修试探着喊了声。没有回应。

我那时候不放心破门进去叫他,脉搏呼吸还在,但人怎么也叫不醒……

下一刻支修想也没想地闯到了屏风另一边。

奚平还泡在水里,那水已经快冷了,月白衣衫顺着水流轻轻荡漾。他枕在浴桶边沿,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整个人正在慢慢沉下去,身上衣衫都已湿透,水面没过他口鼻,而奚平毫无所觉,仍旧紧紧闭着眼。

如同陆棠所说一般,“像是在做梦”。

哗啦一声。支修俯下身去抓住他肩膀将这人从水里捞出来,水溅出来打湿他衣衫,支修浑不在意,手穿过奚平膝弯下将他抱起来,奚平脑袋沉甸甸而温暖地枕在他臂弯,支修错觉自己正抱着被淋湿的小狗,残余的温热水汽贴着皮肤递过来,又飞快变冷。

他将无知无觉的奚平放到榻上,扯了一旁的被褥将这人盖好。

“士庸,”他拍打奚平脸颊,“听得见吗,醒醒。”

没有回应。

支修在战场上替自己也替别人包扎过伤口,对各种外伤极为熟悉,然而他迅速按过奚平身上各处要害,发觉这人并没任何外伤。他伸手扣住对方手腕又去试探他鼻息,这人看上去毫无知觉,要不是他脉搏还在跳动身躯仍然鲜活温暖,支修会以为不小心捞上来一具被自己亲手杀死的尸体。

死死扣着奚平手腕的时候这人有了动静。他倒吸口气,诈尸一般睁开眼,一息过后目光缓缓聚焦到支修脸上。

“天,师……支将军,我没事,就是做了个梦,”奚平声音微弱地道,“居然又是您捞我。”

“你受伤了?”支修问,“方才怎么会醒不过来?”

他摇摇头。支修仍然握着他手腕没松开。

“士庸,”他突兀地道,“我和你的那位师父,看上去很像么?”

9

奚平只是望着他。

那种怪异感又在支修心头冒出来。这人天生风流样貌,那双桃花眼里有碎光一闪过去,等支修仔细去看时,那点光已经消失。透过一绺绺额前碎发,他盯着支修看了一会,嘴唇轻微哆嗦一下。一般来说旁人只会道这人触景生了情,但支修本能觉得对方现在什么也没想。

“很像。”奚平点点头。

“他走了多久?”

“一百多年,”奚平迟疑一下说道,“记不清了。”

“你们在一起多久?”

“不足四十年。”奚平说。

几十年,大约是凡人夫妻从相识到相伴的一辈子。支修探究地看他眼睛,并没在里面找到任何属于苦痛的东西。

忘却未必算是坏事,相伴也未必是幸事。支修不知道自己该松口气还是不安,百年仍旧不够奚平忘却,他口中的“师父”对他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或者只是一段刻骨的孽缘?

他寻来干净衣物让奚平换上。奚平坐起身,一手挽起长发束起。支修抱着剑倚在一边远远看他,琴师露出的一截腰身如那张窄而长的琴,琴弦不似丝线,倒似他血肉骨头,绷紧太久以至疲惫得连叹息都无能为力。

不知为何他不忍再看,提着剑转过身去在另一边坐下。

照庭似是发出一声叹息。

石炭烧得噼啪作响。支修盘膝而坐,用火钳拨弄烧得通红的石炭,鲜红的颜色如心脏一样跳动,直到渐渐熄灭下去。

黑暗里他们背对背同榻而卧。身后奚平的呼吸声轻得他几乎听不见,他错觉这人是块石头或者老树,无声无息得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死去。自鸣钟滴滴答答,身后传来轻微的窸窣声。

“士庸,”支修轻声问,“太岁是什么?”

“那是一朵大蘑菇,”奚平的声音闷闷传来,“还有,将军。您压到我头发了。”

“支将军,”奚平在身后轻声说,“林子晟是一代炼器大师,他断不会做害人的东西。他既然做出了那个叫做黄粱的东西,就说明那是有用处的,只是我们现在还不知道。如果他还在玄隐山,那么直接找他问问便是。”

支修道:“你认识他。”

奚平不回答,只道:“我明天便动身。”

“我要出门游历一趟,”奚平在大堂跟陆棠打商量,“得去到玄隐山,可能有点久。”

陆棠叉腰道:“不行!你走了谁来赶后院野猫?”

奚平怒道:“叫那些女孩子来啊!她们不比我这猫嫌狗厌的讨猫喜欢么?”

支修实在看不下去,上前用照庭隔开二人。

“我同他一道去。”支修道。

陆棠看了支修一眼,这才冷哼一声让了道。

“房间给你留着,”她道,“在外面快饿死了就赶紧回来,醉流华不至于供不起一个闲人。”

奚平挥挥手:“我不会饿死的!姑奶奶放心!”

话没说完,他就被陆棠一烟杆给打出了大门。

陆棠的骂声遥遥传来:“谁是你姑奶奶!叫姐!”

奚平大笑起来,伸手一拽支修,支修猝不及防被拽得踉跄下。奚平笑得东倒西歪,走路也东倒西歪。他反手抓住奚平手腕,这下变成他拽着奚平。抓住奚平手腕的同时支修觉得自己像抓了一把琴弦,琴弦发出铮然一声响。

“你的本命法器就是琴。”支修道。

奚平好不容易站直了。他难得将长发用发冠束起,手中展开一把折扇,一瞬间支修看见了与这副皮囊相符的神情。鲜衣怒马,衣衫轻亮,某种仿佛消失许久的不驯神情。

青年玩心大起似的啪一声收起折扇。他用折扇抵住支修下颌,语气轻佻,且调笑。

“这位将军,”奚平弯起眼睛道,“要同我一道私奔吗。”

支修不动声色看他。他本命法器是剑,支修本身也如同剑,站在那里的时候如同淬过冰水,杀伐征战的泠泠剑锋,轻易从不出鞘。这双凤眼生得冷,眼尾向下一扫,尽头收束成一线,看什么都霜雪般洞彻清明。奚平被这双眼一看,顿觉讪讪。

“不是,将军,我……”他咳嗽一声。

支修抬手握住他手腕将他扇子寸寸压下。冰凉,锋利的兵器似是忽然回温,剑穗柔软垂下来,轻柔羽毛般拂过人身。

“好啊。”支修道。

10

因为支将军一句“好啊”,奚平一路上都忘了说话。当人这么多年,他头一次“哑”了。

他恍惚地跟着支修走过金平街道。开窍修士尚不能辟谷,一路上盘缠不够支修便写字换盘缠,照庭被他背在身后。

他们走得极慢。原因之一是现在不能用灵气没法御剑,原因之二是支将军实在太能吃,路过馄饨铺都会停下来看一看。

这个时代多了许多东西。灵气不能用了,新鲜玩意儿倒是层出不穷。留影机,升格仙器,导灵金。

“回神,”支修叹了口气将奚平提回来,“这是今天第五次撞到我了。”

“对不住。”奚平恍惚地说。

支修惊奇地看他:“……士庸,你吃错东西了?”

奚平:“不,我觉得是您吃错药了。”

支修不轻不重弹了下他脑门。

他们一路朝着玄隐山的方向走。

几百年过去,除却菱阳河,金平城的格局已经大变样。支修和奚平两个人谁都不认识路,他们一路走一路问,最后在路边小摊花三两碧章买了个指路罗盘。

支修在一边写字换盘缠时奚平坐在旁边抱着太岁琴百无聊赖地弹。至今支修仍然怀疑来买字的客人们只是看上奚平那张脸,原因无他,他弹的曲子实在扰民,半点没有清心安抚的作用。天际边缘暮色沉沉坠下来,支修起身收拾纸笔。

“士庸,”支修道,“前面是丹桂坊了,在附近留宿一晚吧。”

奚平的琴声忽然一停。

11

丹桂坊在许久前还是曾经某位永宁侯爷的府邸。这位侯爷天生体弱,唯一的一个孩子也不知所踪且再没后人,于是这处府邸便被封了起来,只供人参观用。

支修走了两步,发觉身后奚平并没立刻跟上来。他站在大门外,难得露出犹豫神情,最后还是支修将他拉了进来。

院子里并没多少人,只有两个年轻的蓝衣人。他们见到二人也不见诧异,只是对待寻常游客一般指引他们往里走。

“我等是开明司陆吾,这里是永宁侯的旧宅,”其中生着圆脸的年轻人道,“永宁侯过世后,他那世子便也不知所踪,到现在也没回来过。”

奚平悄声道:“开明司是以前的庄王殿下建立的组织,收的都是开窍修士。天机阁是官方组织,他们算是民间铲除不平的组织。”

院子里横七竖八长着转生木,四角里有三个角落都种着支修不认识的雪白树木,看上去像是桦树。这种树生得笔挺,就连叶子都闪烁银光。他走到树下仰头望着枝叶,又伸手轻轻碰了下树身。

“这叫明月霜。”陆吾道。

奚平低声在他耳边道:“这不是明月霜,它叫雪里爬。”

他刚刚没听清,奚平说了什么爬?

“大堂寝屋里面不能进去,您两位在院子里和大堂内看看便是,”他又道,“屋子里封着的都是一些旧物,几十年前交代陆吾看守此处的那位白令大人曾经说道除了永宁侯世子本人,谁也不能进。”

“永宁侯世子?”支修问,“他姓甚名谁?”

“我等不知,”那年轻陆吾道,“这人在一百余年前,同支将军一道推翻灵山。我等只知他名号太岁,并不知晓他具体姓甚名谁。”

“为何?”

那陆吾道:“相传这位世子是支将军的亲传大弟子。一百余年前,那位年纪轻轻蝉蜕的支将军去往北境前,亲自下了一道禁制,抹去了他那弟子流传出来的一切名姓,非亲故不能知晓。只要支将军活着一天,这道禁制就存在一天,除非这位世子自己愿意,才能破了这禁制。

“百余年过去,他的名姓早就丢啦。”

身后奚平无声无息,像与阴影融为一体,又化作墓园里腐朽的木头。支修想起陆棠的话,那么多年没有人找过奚平,更没人知晓奚平原本名姓。

他重复道:“支将军?”

支修话里的疑问意味太明显,那陆吾颇为奇怪地看他一眼:“你这小哥是从何处来,竟不知支将军是谁么?便是那位用伴生木制住不死骨的剑修支静斋。

“他自一去北境后再没回来。灵山日渐消弭,几十年后他那徒弟也不知所踪,大约灵山倒塌,仙人也已随之尽数归隐了。”

雪山。剑修。照庭。明月霜。太岁琴上的护身符。四十年又百余年,驹中隙石中火梦中身。奚平望着他如见梦中泡影,一瞬无法抑制的苦痛神情。

“为何对自己徒弟这么做?”支修问。

若是担忧自己这徒弟孤单,不该多催促身边人记住他名姓么。这道禁制未免下得毫无道理且多余,并不像自己会做的事。

“我等凡人怎知仙人是何心思,”年轻陆吾起身上前将香案上那三根快要燃尽的香换下来,重新点了新的,“支将军在星辰海边练成了绝代剑修,那可是九霄云上人。仙人总比我等看得通透。”

被点了名的支修看着奚平一会。奚平抱着琴望着大堂香案后边的两幅画像,没有要解释也没有要揭穿自己身份的意思,那张眉浓骨利的面孔上神情极浅淡,如即将消散的火焰轻烟一般,既看不出怀念,也看不出悲喜。

那两幅画像分别是奚正德与崔锦锦,摹的是二人年轻时候的样貌。父母含笑的面孔自内而外注视奚平,死去与活着的人在这一刻隔着一张宣纸遥遥对望,蜡烛摇摇地晃,香案上烟雾袅袅腾起,模糊了奚平侧脸。一滴红得像血的烛泪从边缘落下来。轻微啪嗒一声。

他忽然抓住支修衣袖,接着头也不回往外去。狼狈,近乎落荒地逃走。

“你师父……不是,我当时为何下那道禁制?”支修问他。

“问得好,师父,”奚平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

“我从不做违背人意愿的事情,”支修道,“若是你不愿,我不会那样做。只要你想,就能破了我下的禁制。”

他们寻了附近的客栈落脚,奚平这时候正擦拭头发上的水珠,闻言幽幽看他一眼,想也不想就反驳:“您骗人。”

两百多年后的支静斋,你到底对你弟子做了什么!总不能是睡完就跑了吧!

奚平站在他身前,长发湿漉漉往下滴水。他照着支修的模样盘膝而坐,随手披在肩上的衣衫扣子系得潦草,看上去破罐破摔一般。

“我知道您最后还是会走。如果您现在不回去,我十九岁的时候就不会遇见您。”奚平说。

支修心里突兀一跳。

得与失,爱与恨,功与过,欲望与克制。失去固然痛苦,得到再失去便是加倍的痛苦。

支修不像奚平这般有一副玲珑心肺,自入道来以来,修的便是冷心冷情绝不回头的剑修一道,闻凤函见到他时戏谑他道看着比清净道还清净。剑修一道无心无意也能走,过往红尘皆如云烟,真正挂心的事并不怎么多,其余尽皆被他忘却。然而面前这人频繁触动他思绪,学过的清心诀也仿佛都喂了山头仙兽,怎么念都没用。

“士庸……”支修道,“遇见我或许不是好事。”

他伸手去握奚平手腕。奚平没躲开,那截手腕被自己圈在手心,沐浴过后残余的水汽扑在支修身上。奚平神情如常,支修却觉这人如天地间无人在意,即将消弭,抓不住,也求不得的风,下一刻就要散去。

“师父。”奚平略微仰头用那略微潮湿的神情望他,或者说望着许久,许久以后的那位雪山剑修。支修注意到他几天前被照庭割伤的伤口不知何时再次开裂。照庭在这时不安地嗡鸣起来。

他维持着那神情,平静地问:“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

12

活了几百岁的奚平不知道为什么,支修也不知道为什么。奚平仿佛也只是随口一提,看上去并不真的指望尚且年轻的支将军给出回答。之后的路途他再也没说过这话。

他们一路向着玄隐山走。支修那天摘了一截雪里爬的枝叶带在路上反复研究,他试着用针扎破指尖将血珠滴上去,那枝叶从不曾做出反应。

走着走着天气渐渐转凉,他们渐渐走到山峰连绵处。最后一茬桂花也落了,绵绵秋雨开始下起来,山路泥泞且湿滑。山上找不到村庄,只有一个破庙。庙里的僧人大多为老人,见他们不曾带伞行李也单薄,便好心收留了他们。支修提出每隔一日晚上替他们守灯作为交换,那老僧人只是见怪不怪看他一眼,说你们随意。

只是他在路过二人时看了奚平一会,又道施主,贫僧斗胆请教一事,何为放下?

一句话将奚平问愣了。支修做人向来秉持着说不过就打的原则,他无心与对面打机锋也无心殴打对面老人,只闪身到二人中间拦住奚平视线,说道大师,你问我便是,何必为难他。

老僧看支修一眼,摇摇头叹了口气。

你也放不下,他指了指支修。

住到寺庙的第二天早上雨短暂地停了。奚平拿着扫帚出去扫落叶,一把扫帚被他舞得唰唰唰像是耍剑,落叶倒是没扫走多少。支修叹口气,接过他手里扫帚一级一级台阶扫起来。台阶是青石做的,许多青石砖已经开裂,零碎,青绿的杂草从石头缝间隙生长出来。奚平随意靠在台阶边上的树上打瞌睡,等到支修扫完走近一看,这人已经坐在树干上睡着了。

他颇为头疼地将人推醒,说道士庸,要睡回屋里睡。

这座山的位置荒凉偏僻,寺庙里的条件自然也算不得好。支修上过战场领过兵,战场上的条件比这还差上许多,能填饱肚子留住性命便是奢侈。只是让支修觉得轻微诧异的是看着养尊处优的奚平适应良好,倒在硬邦邦的卧榻上就能睡着,吃白馒头配咸菜也面不改色。

这场雨淅淅沥沥下了许久。

晚上他和奚平守在佛像前,准确来说是支修守着,奚平歪在他身上打瞌睡。

观音塑像上最外层的镀金早就剥落,露出其下斑驳,黑褐的内里,黯淡金箔摇摇欲坠粘在观音金身上,如同破碎,一触即醒的梦。白色烟雾垂直升起,观音垂首拈柳含笑低眉俯视他们,耳垂上缀着一点红,一眼望过来勘破世间嗔痴喜怒,端的是一副慈悲模样。

雨丝飘零,窗口卷进的风吹得庙里一片风灯凌乱。支修看一眼奚平,他睡梦中眉头也无意识蹙起,像做了什么挣脱不得的噩梦。

第七日的时候庙里的老僧人又问了一遍先前的问题。支修叹道,能放便放,放不下便不放,想如此做而已,又何必强求?

破败观音像似是叹息一声。山下离金平城很远,红尘遥远得恍如隔世。

一个月后,他们下了山,跨过了最后一道隔着玄隐的山脉。

13

玄隐山原本有三十六峰,百年前此处祥瑞环绕,好不热闹。随着百年过去,灵气渐渐还于人间,祥瑞们渐渐散了。

他们来到镀月峰。从前镀月峰上都是打铁做器具的仙门弟子,如今这里只是一座空留着遗迹的山峰而已。奚平在山脚下看见一间小木屋,于是上前敲了敲门。

一会的寂静后门吱呀一声打开。开门的是个清瘦老人,老人动作慢吞吞,腰背倒是挺直的。他端着眼镜慢吞吞看了二人一会,目光落到支修面孔上时,他忽而露出惊讶神情。

“支将军?”老人道,“你终于从北境回来了?”

奚平退后一步对支修道:“这位是林炽,就是那时候送了师父黄粱的那位坑人炼器师。”

老去的林炽没计较奚平的无礼。他只是慢吞吞打量支修一会,接着侧过身。

“先进来吧。”他说。

屋里摆了许多材料与精巧玩意,有慢慢转动的小型风车,有不断来回转圈奔跑的小人,角落摆了棵转生木。林炽拎着水壶给他们倒水,边倒水边问奚平:“你要来怎么不说一声?”

奚平:“林大师,我这是真忘了,而且这不是不确定您还在不在吗。”

林炽慢吞吞点头。

“支将军来得正好,”林炽道,“一百年过去,我这里的告状信已经摞了十打,支将军走的时候记得带走。”

支修:“什么告状信?”

林炽奇怪地看他一眼:“支将军真是贵人多忘事。您百年前临走告知我们若是奚士庸惹事就给您告状,这就忘了么。”

“这样啊,”林炽不太意外地道,“那或许是因为我做的东西吧。当时做出护心莲和黄粱时,我想的只是再见惠湘君一面,但终于做好时惠湘君已经不在,她用不到了。所以那时我随手将做的东西都送给了刚上山的剑修。原来当时是送了你啊。”

奚平:“林大师,您还记得这黄粱怎么用吗。现在我师父被您坑到了几百年后,他应该怎么回去?”

林炽抬眼看了支修一眼。

“黄粱,虚幻也,憾恨也。它只能由本人驱动,指引着这人往最想念之地而去,”他道,“人生遗憾无非几种,所求也就那么几种,或是求钱财,或是求名利,或是求再见一面某人。它求的是心中遗憾,黄粱一梦,自然是等到遗憾圆满后,梦才能醒。支将军,是你自己驱动的黄粱吗?”

支修摇摇头:“没有。我那时没有动过黄粱,只是不小心走错了阵法。”

“那就是现在那个支静斋无意中做的,”林炽道,“你……他当年一去北境再没回来,我以为他早已死了。士庸,你知道现在的支将军在哪吗。”

奚平摇了摇头。他手指在轻微颤抖。

“我以前每年都去北境找,后来渐渐变成十年一去。最近几十年,我没再去过那里,不知道我师父在哪里。”

“那就没办法了,从几百年前的你入手吧,”林炽叹道,他抬手敲了敲桌面,一只木质仙鹤撞破角落的门叼着一个炉子滑出门来,“支将军,劳烦你进化外炉看一看,现在的你到底是为了什么驱动黄粱。”

“我还不是他。”支修道。

林炽不甚在意地看他一眼:“不需要。黄粱既然能带你来到此处,就说明它上面有现在那个你的愿望。支将军,你还带着它吧?”

支修点点头,从芥子里取出那精巧细致的罗盘递过去。林炽凝神望它,似乎叹息一声。

下一刻林炽毫不犹豫将那罗盘扔了进去,化外炉火腾腾燃起。

“支将军,”林炽叹息道,“请吧。”

化外炉解构一切,包括铭文,包括道心,包括器物,包括附在黄粱上残留的愿望。

支修将神识探入那炉子。

跳动,鲜艳的火立刻将他神识包裹,下一刻他的神识落在冰凉的雪里。

这是一座雪山。他,或者说是两百年后的自己正匆匆走在雪里。说是走或许不妥当,这个自己在迅速与伴生木交换的方式向前,周围景色飞速后退,变换,又拉远。只一晃,自己已到了山脚下木屋前,碎琼纷纷落,不曾沾湿自己分毫衣衫。

已经到了门前,自己却又不动了。犹豫一会后,支修看着“自己”终于伸手推了门。

小木屋里没什么稀奇。榻上铺着雪白毯子,窗台上摆着被涂得乱七八糟的因果兽雕像。一个年轻人盘膝坐在火炉前拨弄栗子。栗子香气铺开,风雪从门外冲进又打转,下一刻自己推上门,将风雪隔绝在外。

“士庸,”两百年后的支修道,“怎么一个人在这?”

年轻人用手一撑地转身面向支修。是奚平。二十多岁的支修从没见过的,狼狈到极点的奚平。他眉心和四肢都带着暗红血迹,衣服也破了洞。

然而并不见奚平因此出现什么行动异常,他站起身给支修让出位置,就好像自己的身体从不曾被长针穿过。

“师父,”他笑嘻嘻道,“您从西楚回来啦。”

“自己”沉默地在奚平身边坐下。支修不喜与人交际,但也并不是不擅长接话。然而这时他完全抛却了礼数,只是沉默着,什么都没有说。

“禁灵就是不方便,”奚平叹道,“没法用灵气修东西,也感觉不到有人来了。”

火苗噼啪作响。温暖的木头逐渐灼烧卷曲成为焦黑。

“士庸,”支修道,“你怨我吗。”

奚平诧异地看自己一眼:“师父,您说什么呢?那时候您要不捞我,我人早没了,别说苟到现在。”

支修看着两百年后的自己抬起手。他的视野晃了晃,是自己抬起手去碰了碰奚平眉心。一天前长长的金针从奚平眉心穿过,扎透了他的灵台。如今隐骨逃逸,他再不能快速修复伤口,只能如同常人一般等待伤口慢慢愈合。偏生他又死不了,受再重的伤他也与破法同在,他必须永远地活着。

然而不会死,从不代表这人不会痛。

奚平一仰身躲了下。

“别,师父,太痒了……我以为您已经去北境了,怎么又突然回来?”

换作平常支修就该轻轻放过这话题。然而这时支修不依不饶,他探身过去,修长手指追随着奚平动作点上他眉心伤口。

看破不说破,这是他们以前的默契。有些事情一旦说破,就再也回不了头。

“士庸,”自己道,“我明日便要去往禁灵线外了。”

奚平只是望着他,连眉梢都不曾动一下。支修不禁疑心自己是否说了句废话,以奚平的聪慧,他不会不知道,又哪里需要自己的提点。只是这句话落下后,支修觉得他眼里有什么在迅速崩塌,消失。

“啊,师父,我知道,”奚平维持着那神情道,“您昨日就教过我了,人生无不散的宴席,我明白。”

支修叹了口气:“你的确明白。”

他又道:“你是我亲手带进玄门的。”

奚平这次接得迅速:“如果不是那样,我早因为隐骨死了。”

支修道:“隐骨一步一破碎,求生不得求死也不能。士庸,你走的是条歧路。”

奚平道:“师父您走的也是歪路,同我一样。”

支修道:“不一样。道心之途为所谓正道,魔神之途为所谓邪路。歪路并非歧路,歧路乃是业火加身万劫不复的路。如今太岁星君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么奚士庸在哪里?你自己又在哪里?”

奚平像被隔壁峰头闻凤函毒哑了一般忽而无声无息,仿佛连呼吸都被冻结又消弭。

明白并非洞彻,随心并非顺心。炉膛里柴木在尽职尽责燃烧。火苗蜷缩在木头上吞吃木头,被吞吃的木条迅速坍塌,萎缩下去。

刺痛自胸口传来,蚂蚁密密麻麻啃噬心脏一般。

尚且年轻的支修冷眼旁观看着这一切,看着这场荒唐,打机锋一般的过去。他还不曾有那两百年的记忆,也不曾拥有与奚平几十年的记忆。不受外物干扰,他因此能更明晰地辨别“自己”心中的情绪。那是看着奚平的时候,凭空生出的冰凉,浅薄悲意。

支静斋自星辰海边练成剑修。星辰海观人命数,知晓过去也洞彻未来,唯独不可碰触自己的命运。他学算命学得一塌糊涂,只在机缘巧合间窥见过一眼奚平的命数。但从没人说过那是结局。

支修起了身。他翻转手腕抓住这年轻升灵的肩膀,低头俯视奚平。从前他就知道自己这弟子向来生得好看,也曾经长久地用一缕神识感知奚平的喜与怒,哀与乐。

现在连接他们的照庭碎片彻底没有了,支修无从得知奚平在想什么,又或者奚平其实什么都没有想,只是用一副空白神情看着自己而已。他只能用力握着奚平肩膀,他垂眼看见奚平背上一对凸起的骨头,如同停在观音像上,翅膀被打湿的一对蝴蝶。

奚平枯坐在那里,像是化作不能看,不能听,也不能言的木雕神像。

他俯身去亲吻自己这弟子。奚平浑身颤抖,那平日总让人恨不能堵上的两片薄唇没多少血色,但他没推开支修。夕阳金红的光逐渐变成酒发酵醇熟的深红,支修俯身吻他眉心伤口又去亲吻他眼皮,奚平颤抖得更剧烈,支修用手轻轻摸了摸他颊侧。

“别怕。”支修说。

他们谁都没再提明日支修离开的事情。剑修手指掐过奚平腰侧,这具身体本就养尊处优,如同白玉一般的身体上更显得分明。支修亲吻的动作近乎珍惜,撞进去的时候却没留情。奚平死死抓着支修肩膀望着他,忽然断续笑起来,边笑边断续抽气,直到笑得眼角滚下泪珠。

“笑什么。”支修问他。

奚平道:“我是在想,没想到真和传说中的支将军……这辈子真是死也值了。”

支修接下来没再让他说这种话。

他们在断续的风雪声中缠绵。火苗的噼啪声弱下去,几天没人添过柴火的火炉这时终于灭了。夕阳彻底落下去,拉长的光渐渐融进阴影,他们身体紧紧相连,奚平混乱地喊他师父,喊他支将军,喊他静斋,最后又换回师父。他不知所措的时候还是本能地向支修求助,支修只觉心脏一片酸软。他最后将奚平翻过来,拨开他湿透长发,亲吻那对凸起,胡蝶一般的骨头。

油灯无声无息燃烧。支修坐在边上定定凝视奚平,直到窗外藏蓝色的光泼进来。他起身上前,如同当初在潜修寺一般替他掖了掖被子。接着支修转身推门离去。屋里只剩奚平匀净的呼吸。他闭着眼睛,十多年来第一次睡着了。

两百年前的支修猛然睁眼。

他从化外炉火中骤然脱离,奚平正盯着他瞧,林炽警惕地抓着奚平领子。

“奚士庸,”林炽道,“你别乱来,万一这东西只有支将军能看怎么办?”

见他睁眼奚平立刻直起身。

“师父,”他向前探身,“看到什么了?你是怎么过来的?”

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和情感带来的波动还未曾完全平息,支修缓缓按住自己眉心。

他说:“我知道他为什么对你这么做了。”

奚平困惑地看着他。他很少在支修面前露出这样不解的神情。

“什么?”奚平问。

“你为什么被下了禁制。”支修说。

记忆里奚平的面孔和现实重合。原来在那段记忆里,奚平的这种疲惫神情已经初现端倪。

“不只是为了保护你。”支修道。

奚平脸色轻微变了。

年轻的支将军回想在化外炉里窥见的一切。这一刻他与两百年后的自己思绪重合,终于能回答奚平的问题。

他慢慢地,一字一顿说道:“自我引你入门,你逐渐不再是奚士庸。凡事有始有终,既是因我而起,那也该由我来找回。

“我……他是希望你……如果你愿意,就可以作为奚士庸重新开始。”

14

风从没关好的门里倒灌进来。奚平神情空白地盯着他。

“那不是什么雪山仙尊的禁制,”支修说,“这只是他作为一个凡人,基于七情六欲而起的愿望。”

“什么?”奚平问。可能是没听清,也可能是单纯无法理解这些字句的意思。

炉子上烧着的水沸腾冷却,水汽冲撞又组合。老去的林炽轻轻叹息声,他松开奚平领子,起身拎上水壶走出门去,这时候是深秋,满地都是草木枯死的尸体。林炽离开的时候顺手带上门,于是小屋里再次沉寂下去。

几百年过去,哪怕面容不变,他们到底还是老了。有些事情甚至不需阐明,就已能用那双眼看得通透分明。

“……师父,”奚平说道,“您想过不曾,这是在强我所难。”

“我知道,”支修说,“可是你……”

支修第一次在他的面孔上看到了如此明确的疲惫,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奚平第一次这么平缓地对旁人讲述自己,就如同垂垂迟暮的老人。临终老人没有多少路要走,而奚平还有漫长的岁月需要他独自渡过。

这芝兰玉树的青年盯着化外炉。化外炉火烧得热烈又明亮,奚平带着几分怀念看它一会,仿佛他在讲述的不是曾经热腾腾的新鲜血肉,而是自己荒唐,已经烧尽死去变成灰烬的念想。

他眼里倒映鲜红,跳动的火。

“师父,您说您想让我重新开始,”奚平转向支修,“那么我该怎么开始?我的亲朋故友马上都不在了,我又该从何处回去?”

他的语气里逐渐生长出刺,那画里描摹出来一般的五官也逐渐活过来带上戾气,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两百年后的雪山剑修,奚平不曾露出过这样的神情。只是很快奚平就愣住,接着自嘲似的笑了。

“对不住,不该说这些的,”奚平道,“师父,我魔怔了。”

“你想去北边看看吗。”支修问他。

奚平摇摇头:“我不知道。”

他推开门走出去。林炽正坐在一棵低矮的转生木上发呆,闻声他转过头来,惊奇地看着奚平和从他身后追上来的支修。

“支将军,这是怎么了?”林炽诧异地说,“从来都是奚士庸惹你生气才对。”

奚平走了几步又猛然刹住。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对支修道:“师父,我去别处散散心,几天后回来。”

话音落下,奚平身形一闪便不见了。留在原地的只有一棵烟云柳。

林炽忧心忡忡地看了奚平消失的方向一眼。

“支将军,”林炽道,“我等还是没看住奚士庸。这些年他越来越不像个人了。”

支修疑心了一瞬林炽在暗中骂对方。他走上前去拨了下那棵转生木,那棵树木软塌塌没有骨头,被支修拨弄一下后用枝条亲昵缠住他手指。

“奚士庸去哪了?”

“不知道,”林炽摇摇头,他深深看了支修一眼,“破法境内他能与任何转生木交换位置,如今破法禁灵,你又只有开窍修为,还不曾和伴生木建立联系。

“你是追不上他的,支将军。”

就像一百多年前,没有任何人能陪着奚平走上那歧路。

追不追得上不知道,支修在附近寻了几日无果,几日后奚平自己倒是血淋淋地回来了。

最先发现他的是林炽。他以为屋外有野猫,夜里打着灯出去检查小屋外情况,不曾想没发现野猫,倒是照到一个大活人。他举起壁灯照去,看见了一身是血的奚平。

“不会死了吧?”林炽忧心忡忡道,“现在闻凤函出门行医去了,这可没大夫。奚士庸这是做什么去了?”

说完后林炽又想起来:“哦,他现在死不了。”

深秋的风凛冽如刀割。支修用外袍将人裹住,俯身抱他的时候奚平死死抓住他领口。他垂首去听,就听见奚平说好冷,痛,接着又喃喃说师父,对不起。

“没有别的办法么?他说他很痛。”支修问。

林炽为难地摇头:“这里只有常备的伤药,我不会用麻沸散,现在没有灵气,也不能再用丹药。方才已用书信喊了闻凤函。希望他早点看到吧。”

“他为何烧得这么厉害?”支修伸手摸了摸青年额头,“方才还好好的。”

“没有办法,”林炽耷拉着眉眼道,“道心消解后修士以前受过的伤都会反作用在身体上,受过的伤越重反扑得也越厉害。可能奚士庸以前太能折腾,所以现在才这样吧。”

支修问:“他以前受过什么伤?”

林炽见怪不怪看了奚平一眼。

“他受过什么伤么?”林炽平淡地重复支修的问题,“粉身碎骨,又挫骨扬灰。”

林炽鼓捣人偶机关一会,驱使了那人偶将客房收拾出来给他们住。

夜凉如水,奚平额头倒是烧得滚烫。支修取了他发冠放到木桌上,又坐在旁边听他昏睡中的呓语,他一会说“师父您忘了关炉子火烧着我了”,一会说“冷”,一会又道“栗子该烤焦了”,偶尔还喊“三哥”。

支修叹了口气。炉子和栗子就算了,自己上哪给奚士庸变出个三哥来?

他握住这青年的手,这双手如白玉一般,指腹只有薄薄一层琴茧,平日里弹琴剥荔枝灵巧又细致,分明该是养尊处优的一双手。金红烛光盈盈跳动流淌,给人镀上层金,也照出奚平如画的眉眼。这俊朗眉眼此刻痛苦地拧在一起,奚平额头上冒出细密冷汗,颊侧长发被打湿。支修起身想去打冷水,不曾想这人死死抓着他手。支修也不好强行挣脱病患,只好又坐下来。他不确定奚平这时候能不能听到,于是俯下身去。

“士庸,怎么了。”他温声问。

“痛。”奚平无意识地说。支修一愣,这人无论在回忆里还是现在从来没表现出不耐痛的模样,现在昏睡倒是频繁呼痛。

“哪里?”支修问。

“哪里都痛。”奚平侧过身像孩童一般蜷缩起来。

烛火噼啪响,夹杂青年压抑痛苦的呼吸。

“我师父呢。”

“师父在。”

“三哥和爹娘呢。”

“不在此处。”

“我想回家。”

长久的静默。他望着奚士庸昏睡中那浓烈,薄情的眉眼,用另一只手轻轻摸了摸奚平脸颊。

“对不起。”支修说。

15

北边的气候寒冷,只是这百年来温度逐渐升高,他们也就不用日日顶着寒风行进。

阿穆裹着厚外套走过村庄。他们村庄与世隔绝似的,自出生以来自己便不曾见过村外的人,也走不出这个村庄。村庄建在山下,山上生满雪白树木,乍看去像白了头。

他只听大人们说起过百年前的日子。这个村子自千百年前起就存在此处,没有出处也没有名字,他们不知岁月不知何朝何代,只知道当初救下这个村子的剑修来自昆仑。

“那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传说啦,”年轻的母亲抱着孩子坐在门前柔声讲述,“传说千年前来了一场风雪天灾,风雪过处尽皆雪白,没有人能在那样的风雪里活下来。在风雪即将卷过这个村子时,路过的昆仑剑修出手相救,这个村子才得以保全。”

“后来呢?”孩子脆生生问。

“后来啊,”母亲轻轻摇晃摇篮,“昆仑剑修事了拂衣去,无人记住他名姓也无人知晓他面目。但先祖感念他恩情,就为他立了一座庙,庙里没有石像也没有画像。如今若是有愿望,大家都会去那里求个好兆头。

“百年前天灾又来了。传闻补天剑似乎在那时出现过,那之后大风雪又停了,没人看见补天剑长什么模样,只是村口山上多了许多雪白的树。老祖宗说那是补天剑留下来保护村子的,便又将那庙修了一遍。”

“那这座庙没有名字吗?”孩子说。

“有呀,”母亲轻轻理了理孩子的头发,“当然有名字。”

“我们都叫它补天剑。”

少年阿穆听着这传说,脚步并不停。他灵活地走过积了雪的小路又跳上石头跨过溪涧,鸟雀被他惊起,路过村口那面镜子时阿穆略停了停。

镜子有个只有他能看见的仙人。仙人见他路过时微微一点头,这人白衣胜雪,长得好看得紧,只是说的话不甚客气,阿穆初次听到他说话时目瞪口呆,仿佛看见一只雪白仙鹤振翅轻点水面,而后优雅地口吐脏字。

“又来了?”仙人道,“劳烦帮我给庙里那位带句话,就说没死的话就赶紧出来,别装死了。”

阿穆敷衍地点头应是,心想这位仙人长得是好看,可惜脑子不太正常。村口山上那座庙的确存在了千年,但里面除了按时打扫的人之外没任何活物,又哪里来的大活人?

山路都被冻硬了,阿穆倒是走得得心应手,并没滑倒也没停留。雪白桦树在这种气候下生长得极好,银白叶子轻轻晃,如同有意识一般,一路生长到庙门前。阿穆站在门前仰头望了这高大的树木一会,才推门进去。

无论是百年前还是千年前他都没出生,并不曾见过补天剑。只是他的太祖母一直坚持自己年轻时曾被年轻的补天剑救过命,每年都要去庙里祭拜。年岁渐渐过去,她年纪大了腿脚不便,不能再上山,阿穆从此便代她上山。

那个故事太祖母讲过许多遍,阿穆并不信,但也已经能倒背如流。在他看来这也像是传说,怎么会有人从外面进来,又消失在山中?

“世上真的有仙人,”祖母那时候摸着他头顶说,“看着更像是位将军,手里提着把重剑,上面刻着的字我并不认识……百年前来了场大风雪呀,雪压塌了房子,风刮得太大,树枝断裂便能伤人,所有人可是险些被冻死或是砸死,我和我娘亲差一点被埋在房梁下……那位将军救下我们之前看着便已受了伤,全身是血,看着可吓人。

“他救完人一声也不吭,似乎原本是立刻要走,只是像是累极,这才在我身边短暂歇息了会。我问他你怎么受伤了,他只是回头看着我笑笑,说小姑娘,这只是一点代价。如果以后有人来找我,就告诉他补天剑在此处。”

“我问什么代价,是为了什么。

“他说是为了一个人。那个人受过极刑,还将长久地承受痛苦,所以他将自己的一部分与那个人融了进去。”

“我没听懂,又问他说的是谁。那将军只是说那是他最重要的人。”

“然后他向着山上行去。随着他走过,雪白的树一路生长出来。那人最后走进山中庙里,便消失了。从此没人再寻见过他,也没寻见那把重剑。”

扯淡,阿穆心想。他这辈子就没见过什么仙人,也没见过有谁来寻补天剑。镜子里的那个除外,不过那个与其说是仙人更像是精怪,那精怪听他转述完太祖母的传说后神情难得诡异,像是被迫吃了毒蘑菇,脸色看上去有点绿。镜子里的精怪最后刻薄评价说,强行切下一部分神识再和别人本命法器相融,活该。

阿穆同样没懂,不过他也不是那么在乎。

他用力提起水桶,将里面的水倒在地上开始洒扫。洒扫中他擦了把汗水,抬眼看着雪白桦树。

树叶寂寂无声,只在风卷过时发出一声叹息。

16

他顶风走在雪里,白玉似的皮肤皲裂,血来不及流出就冻成冰。

百年过去,北境风雪终于不再冻人真元,冰霜却仍旧在。昔日需要心剑开道方能走过此处到达无间镜,如今凭借人力终于勉强可以抵达。

“南剑那糟柴禾徒弟又来了啊,”武凌霄掀起眼皮看他一眼,“好久不见……上次见你什么时候来着,十年前?二十年前?”

北历如今由武凌霄掌权。昆仑几位剑修陨落,这个怪物一样的女人用导灵金将自己全身改造后,硬是凭借一把晚霜剑掌握了北历的话语权。

“是,”奚平与她都是世上现存为数不多的老古董,再不合也多少生出那么半分惺惺相惜,倒也不再拘泥那些虚礼,“我想去无间镜看看。”

“你来做什么?”武凌霄稀奇打量他一会,“你应该知道那什么庄王还是庄稼殿下只剩下神识和尸身,哪怕救出来也只能借尸还魂吧?”

奚平道:“我知道,我这次不是……”

武凌霄:“不是找他?那你这架势是找谁,找你男人?”

奚平:“……”

“可别,无间镜如今不在破法境内,”武凌霄眯起眼睛打量他一会冷笑道,“南剑百年前一去化外再没回来,你是他唯一还活着的弟子,若是你死了,我就再找不到人比剑了。”

奚平:“我这水平,活着死了没差。前辈您都能一剑劈了我不是。”

武凌霄用那张能夜止小儿啼哭的骇人面孔死死盯着他,半晌不耐烦地挥了挥那只导灵金制成的胳膊。

“滚,”她道,“要看镜子就自己去,那玩意如今只是个摆设,横竖你也搬不走。真死了下去别对南剑告状说是我砍的,我不背这锅。”

风雪冻人神魂也冻人思绪。一路走过来天荒地也凉,这种地方居然生长着大片枝叶雪白的桦树林。草木无声风雪寂寥长空寂寂,唯有枝叶簌簌而响,风雪卷过其间凄厉长哭。

天地与草木一同繁荣又枯朽,而无间镜不变,镜子里的人如雪容颜也不变,唯有眼神变了。以往这人神情虽是平和却如潜藏巨大猛兽,谁也看不明白那里面烧了什么幽暗的火。而如今周楹面容不变,奚平却从未见他的神情如此坦且荡,如同三千烦扰尽去,拨云见日终于再见朗朗青天。

“小宝,”那人负手而立笑道,奚平听不见他声音,却能辨认出他口型。

周楹道:“好久不见,终于来了。”

奚平全身浸在风雪里,不觉痛更不觉冷。他全身都冰凉,指尖也冰凉,眼眶却忽而烧得滚烫。他连呼吸都不敢,唯恐这又是一场会被惊散的梦。

“三哥。”他说。

无间镜维持尸身千百年不变,自然也能维持住神魂。面前这人只是筑基修为的神识,竟也在这镜中撑过百年。

“玄隐灵山快没有了。”奚平道。

“嗯。”周楹道。

“升灵道心已尽数消解,蝉蜕道心大约也快了。”奚平道。

周楹点头。

他们隔着一道镜子。周楹用指尖在镜面上反着写字,第一句话却不是叙旧。

北历无间镜外便为化外,向来是无人之境,又哪里会有人烟?又哪里会有剑气?

仿佛一瞬间又回到从前。他如同蝼蚁在波涛中一般无力,弱小,被卷走漂流直到不知今夕何夕。

奚平回手,却没有召出太岁琴,而是死死护住自己眉心。那里是他本命琴所在的地方,也是那个人最后留给他的东西所在。

他当机立断,立时与距离自己最近的转生木交换,那被留在原地的转生木立时碎了。落地一瞬间他当即吐出口血,那是几千年前快要过期的剑气不错,但到底也是昆仑先圣所留,轻轻一扫也足够让人重伤了。他拖着被冻木的身体一路后撤,直到自己落在玄隐山小屋前。他分不清现在是什么时辰,只知道玄隐山此刻山风寂寂,鸟雀哑然无声,小屋里烛光此刻还亮着。

奚平跌落在地。接着门吱呀响了声,他听见林炽的惊叫。

“支将军,”林炽喊道,“这有个人……不是,你徒弟在这!”

17

春寒料峭,一老一少正走在田埂上。这片田里种的不是庄稼,而是大片大片鲜花。

“今儿余甘先生弹琴么?”其中的老人边走边颤巍巍问。

阿穆搀扶着老人,闻言撇了撇嘴。

“他男人说道今日太冷,不开张也不弹琴,”阿穆说,“我说奶奶,他不就嘴甜能说话能哄人么,您也忒惦记着他们,到底我是您孙子还是他是您孙子!”

满头白发的老人闻言笑得眼睛边上都堆起褶皱。

“只是觉得那位照庭和故人生得有几分相似罢了。”老人笑眯眯道。

村子里最近来了两个人。严格来说也不是最近,已经是半年前。

此处与世隔绝,村中忽然来了人,大家自然都好奇地前去围观。只是不看还好一看吓一跳,那两个青年狼狈至极,其中的负剑青衫人身上尽是血,另一个看着更年轻的被保护得极好,身上没什么伤,只是已经不知昏迷高烧多久,全靠同伴支撑着自己身体。

千百年前村里便流传外面是要人性命的风雪,稍微沾上一点就难活命。村里都没人出去过,更没人知道青衫人是如何带着同伴闯进此处的。

阿穆见这两人可怜,便暂时收留下他们。他的太祖母闲来无事时经常去照顾这两人,青衣人受的是些外伤,很快便能起身,另一个青年昏迷了十天,村里的医师看了直摇头。

青衫人似乎并不熟悉北历语,碰上稍复杂的字句就听得费劲。医师连比划带讲解,终于勉强让青衫剑客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他被什么很厉害的东西伤了神识,”医师比划道,“能不能好全看命。”

青衫人能起身后便长久地抱着那重剑守在同伴身边。

七日过去。十四日过去。那昏迷的年轻人并没醒来。

第十五日青衫人拜托了阿穆的太祖母照看自己同伴。他清早上了山,在即将点灯时回来,还折了一枝雪白桦树枝条。

那截枝条如同活物一般始终不曾枯萎。又过七日,奇迹般的,那青年醒了。

谁都不知这两人从何处来又要往何处去,大家只纷纷议论说生得这般好看,来历又成谜,难道是天上来的仙人。

村民问起时两人只道他们是在风雪中误入此处,之后在阿穆家隔壁空地盖了小木屋住下来。生着双凤眼的那位青衫人随身带剑,眉目虽平和却隐约带杀伐气,自称为照庭。另一位虽病病殃殃,瞧眉眼倒像个世家矜贵公子,也不知为何愿意跟着那人来到这寒冷的穷乡僻壤过活。

两个人在小屋后种了花田,又开了个小酒铺维持生计。花开得都极好,可惜那位照庭用花酿的酒实在不怎么样,总是一坛好再连上两坛坏。好在那位自称余甘的公子弹一手好琴,若是买酒的人挑到的酒不怎么样,便能听上一曲作为赔罪。村民们见过酒但不怎么见到这种古琴,是以半年来买酒的人里,抱怨自己运气太好挑到好酒不能听琴的倒是占了半数。

只是这两位在每月都有那么几天闭门谢客,连小屋里都找不见人。有人看见过他们朝着山上去,山上是那位补天剑的寺庙,村里人没事都会去看看。那人也不觉奇怪,只嘱咐他们几句后便随二人去了。

“我说师父,您就不急着回去么,”青年道,“因为我来了此处,您的家人怎么办?”

这两人正是半年前来到此处的支修和奚平。

奚平抱着暖炉歪在榻边地上打瞌睡,刚被支修推门进来的动静惊醒。支修正将窗户拉上挡住冷风,闻言摇摇头。

“半年前你被伤了神识,昆仑剑意造成的神识伤在禁灵线内始终无法自己修复,我这才病急乱投医带着你来到这里看看。侥幸入了此处,那便是机缘,时机到了我自会离开。黄粱一梦终究是梦,梦中百年,回首只是一瞬,”年轻的支修道,“梦醒后我不会记得梦中事,我的爹娘兄姐也只会以为我消失了一两个时辰。”

他拎着一篮梅子放在桌上,又拎起一旁的酒坛,用滚水将梅子浸渍过酒,寻了粗瓷碗放进去。

“隔壁阿穆祖母送的,”支修道,“最近梅子熟了,她听说你爱吃,就送了我们这么多。来,尝尝这坛酒是好是坏。”

奚平一骨碌翻身坐起。

“我猜是坏的,”奚平道,“师父,还是赌输的洗碗?”

支修将剩下的酒倒在瓷碗里喝了口摇头。

“看来还是我运气好一点,”支修笑道,“你赌输了。”

奚平魂不守舍地拈起颗梅子咬住。

滚水哗啦啦响,梅子糜烂的味道溢满小屋。屋外的明月霜枝叶茂盛,落下细碎阴影。支修远远向着山上的方向望了眼,那目光像是能穿透山上那片雪白似的,半晌轻轻叹息声。

大道三千,终究天留一线。千年前补天剑晚霜救下这个村庄,千年后新的补天剑重伤之际来到化外这片桃花源,再次救下它,也为它所救。

“还能因为什么百年不醒,”周楹坐在镜子里看着镜子外二十多岁的支修摇头,“这位……以前的支将军啊,你后来可是切了自己部分神识又强行摁下不死骨,来到这里的时候没咽气就是奇迹了,不愧是奚士庸师父,作死程度比他有过之无不及。”

支修并不知道两百年后的自己到底哪里得罪过这位庄王殿下,周楹对自己总是没好脸色,被周楹阴阳怪气的时候他简直莫名其妙。

“那我死了吗?”支修没兴趣计较这些,直奔主题问道。

“放心,没死,”周楹不冷不热说道,“顶级灵感通晓过去未来,你要就这么死了,我能这么放奚士庸一个人在那过千余年么?”

“他何时归来?”支修道。

周楹冷冷看他一眼:“支将军,去即是留,来便是走,终点也是起点。你归去那日,便是归来之时。”

终即是始,始即是终。

支修默默在镜子外坐了会。他大概能猜到自己与这位庄王殿下是因何相看不顺眼几百年,也能大约猜到这位顶级灵感为何留在此处。

化外。

这趟出来见周楹本就是瞒着奚平,他也不打算待多久。支修静静坐了会后,起身打算离开,离开前忽然又想起一事。

“庄王殿下,”他道,“你之前曾道我将自己部分神识融进别人的本命法器,这是如何做的?”

周楹沉默一瞬,用一种堪称看仇人的神情剜他一眼:“双修。”

他知道为什么周楹看自己时总是脸色发绿了。

18

两年后,阿穆的太祖母去世了。

去世前阿穆一家人与亲近的邻里守在她床前。老人神情安详,只是看见支修时忽然微笑起来。

“……是补天剑啊,”老人喃喃道,“您回来啦。”

支修站在她床前,安静地注视百年前那女孩布满沟壑的苍老面孔。

补天剑?

阿穆没空去想为什么老人忽然又提起这个故事,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也不明白老人在说什么,只道老人临终前神志不清说了胡话。他泪眼朦胧看了那位照庭一眼。

不知从何时起支修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人还是那个人,剑也还是那把重剑,只是剑似乎薄了一分,人的气质也轻微变了,如同几尺青锋沉甸甸收剑入鞘,锋芒再不外显,轻易再不出鞘。

人有可能在短短两年里发生这样的变化吗?

三十多年后无间镜碎去,这村子也从与世隔绝的芥子中脱离,那一琴一剑便随之离去了,像是天上仙短暂停留又离去。

他们临走前阿穆两鬓已生了白发,而那两人容貌没有丝毫变化。他去送那两人,看上去如同父亲送别孩子。阿穆没有问什么,他天生直觉异于常人,从小便能察觉镜子里的神仙,也能隐约察觉这二人的不寻常。

“仙尊,”他最后只道,“保重。”

奚平拉住支修衣袖,遥遥对他挥了挥手。

“后来呢?”女孩脆生生问。

“后来啊,”阿穆抱着幼小的孙女,放柔语气道,“他们一直在一起,没有消息就说明过得很好。”

“将军为什么叫做照庭?琴师为什么叫做太岁?他们为何要离开?”

阿穆道:“可能是因为……他们原本就不是仙尊,而是人。”

女孩问:“那他们去哪了呀?”

阿穆想了想道:“他们没有去哪。他们只是回人间啦。”

19

年轻,二十多岁,只有开窍修为的支修落到玄隐山前。

这次走对法阵了,他想。

说起来,刚刚自己走错法阵是到了哪?又看见了什么?

脚步声急急传来。是闻斐。闻斐在距离他两步的地方猛然刹住,探头嗅了嗅他身上,接着一展扇子。

“支静斋,”他写道,“你做什么好吃的了,怎么身上一股梅子味道?”

支修疑惑地抬起衣袖。的确有一股带着酒香的梅子气味。

“不记得了,”他摇摇头,“可能在哪沾到的吧。”

健忘的支将军很快将这件事忘到脑后。

两百多年后他接到星辰海预示,下了山处理金平龙脉。昏暗,闹鬼似的小树林里他看见一个年轻人,年轻人生了副张扬好相貌,正躲在树林里探头探脑,眼看着就要被大怪物发现。

支修伸出手去拎住他后领将他提起来:“……霍,好大一根人形驱魂香啊。”

又几年后,支修在无渡海上接住昏迷不醒的奚平。

他将手放在奚平额头上时忽然瞥见无数画面,如同被冰封的记忆忽而倾泻出一角。支修心道自己算命学得向来不到家,那么自己看见的是什么?是奚平未来的命运吗?还是只是黄粱一梦的妄想?

“师父在。”他低声说。

奚平无知无觉靠在他怀里。他深吸一口气,手下飞快结印打下禁制,方才提剑面向无渡海魔物。

20

几百年后,北境的风雪停息了,北绝山长出了第一棵嫩芽。

南方一座小城里的热闹小巷里,无声无息多了两个在此处落脚的年轻人,其中一个是青衫剑客另一个是琴师。琴师总笑嘻嘻背一把窄而长的古琴,青衫剑修抱着重剑走在他身边,看他的目光柔和。

他们住在一座小院里,替人写字也替人谱曲。写字是剑客写的,编曲是那位琴师谱的,城里的姑娘都爱他的曲子。

剑客样貌温和,但或许是因为那把带血气的剑,他看着多少有些生人勿进,琴师看着倒是好相与,于是经常会有姑娘给那琴师送手帕。青年琴师总是摇摇手笑道,我有家室啦,不能收,说完再接过姑娘手帕随手画个惨绝人寰的长尾巴孔雀或是山鸡之类的上去,总之什么都像,就是不像仙鸟仙兽。

每当这时候青衫剑客就默默移开目光,像是不忍直视那惨烈的手帕。

城里人碰见他们经常是在各类馄饨铺,米粉摊子,粮食铺,果脯摊子,甚至还有胭脂铺。胭脂铺里的姑娘问他们买胭脂做什么,琴师笑嘻嘻道,当然是买了回去替小果儿化妆。说完也不管旁边姑娘们各异的神情,挥手喊道,师父,我们走了。

两个人的背影渐渐走远。姑娘们终于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

“小果儿是哪个姑娘?”

“可余甘先生有家室了呀!怎么又去给小果儿化妆?他师父不管管么?”

“什么师父,我赌两盒水粉胭脂,那是他男人。你想想,你在他身边见过其他姑娘么?”

“别说姑娘了,除了他那师父,他身边哪里有旁人。”

“也是,哪有这么年轻的师父。”

一旁酒楼里的歌声这时候响起来,婉转如翠珠叮当落玉盘。

“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

青衫剑客回过身去牵住身边人的手。

雪这时候落下。他漆黑,平湖似的眼里映出冰凉的雪,和沿路暖灯莹莹的光。

THE END
1.第六章词趣人们常把那些一毛不拔的人叫做吝啬鬼。 关于吝啬一词的由来,还有一段故事呢。 相传吝和啬是两个人。 一次,吝先生出去办事,半路上遇到啬先生。 两人一路上说说笑笑挺投机,便结交为友。 分手时,两人相约,中秋节到乌有山子虚亭饮酒赏月。 约定好吝先生携酒,啬先生备菜,但两人却非常小气,都不愿意花钱。 中秋节...http://www.360doc.com/content/12/0129/17/592280_182544602.shtml
2.比熊犬应该如何饲养?(3)每天梳理宝宝的毛毛是必须的功课,建议洗澡时间,冬天2星期一次,夏天一星期一次。宝宝修毛是关键的。因为修剪漂亮咯才会更加可爱,头要修成圆形,把眼睛露出来。脚趾长咯也应该剪掉,背上的毛要修平哦。还有就是比比眼睛的问题,比比泪腺发达,需要小心护理,每日要以沾上眼药水的棉花抹拭眼分泌物。 http://www.dogmr.com/xiaoyuankuaixun/xiaoyuankuaixun-8412.html
3.2018年特困供养人员发放名单146 419001201500007 葛毛才 男 1955.01 7644 集中 五龙口王寨村 147 419001201600002 卢一智 男 1953.09 7644 集中 思礼镇思礼村 148 419001201600003 李小福 男 1944.01 7644 集中 五龙口镇五龙头村 149 419001201600020 尚银贵 男 1964.12 7644 集中 五龙口休昌村 150 419001201600040 李道成 男 1955.08 7644 集中...http://mzj.jiyuan.gov.cn/14191/14294/20847/20853/20876/t696513.html
4.乡野小春医最新章节青椒糊涂乡野小春医小说全文阅读第2401章 毛长齐了吗 第2402章 断子绝孙 第2403章 杀人诛心 第2404章 搞慈善 第2405章 插翅难飞 第2406章 如果你能救我 第2407章 屠尽两千万! 第2408章 最可怜的人 第2409章 天下无处不可进 第2410章 试一试同归于尽 第2411章 誓不为人 第2412章 不觉得恶心吗 第2413章 这是一个局 第2414章 ...http://www.zmccx.com/46_46382/
1.怎么选腊肠狗怎么选腊肠狗?腊肠狗体型为体长腿短,胸宽而低位,白色毛色和胸前有小白斑为次品;腊肠狗要选择背部平直不拱曲下坠,行动轻快敏捷的;挑选腊肠狗要选择头圆嘴长、鼻端修长,前肢微短且坚实的。 腊肠犬一般是体长腿短,胸宽而低位的身材。毛色是白色或者前胸有小白斑的为次品。 https://www.chongwu365.cn/zhinan/1946.html?bamp-skip-redirect=1
2.罗秦犬流行宠物狗品种罗秦犬起源于法国,是真正的欧洲种,它们的祖先遍布南欧各国。高耶是画过这种可爱小狗的画家之一。乱蓬蓬的被毛使它们看起来虚弱、有失尊贵,但事实并非如此,劳臣犬是一种稳健的犬,意志坚强而傲慢。公犬为了争夺在家族中的统治地位常常向其他犬发出挑战。对于长卷毛,只是为了突出某种用途时需要修剪。 https://www.maigoo.com/citiao/119998.html
3.《在恋综遇到豪门前夫了》柿弋^第19章^最新更新:202403【两公司不和好久了,没想到真能到同一个节目上来】 【江城渊到底为啥凑这个热闹?】 江城渊在盛修平面前方方面面都没怎么赢过,但今天不一样。 他朝盛修平示意简琛方向,眼神带着隐晦的挑衅。 简琛就像小羊羔一样,白白嫩嫩,还在一无所知地看风景,微风扬起微卷的头发,露出明艳的眉目。 https://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8495660&chapterid=19
4.我的小制作作文(精选42篇)它的瓶身用的是易拉罐型的菠萝啤,先用卡纸包一下,再用轻泥填补没用卡纸包住的部分。然后,把瓶口剪开。剪开之后,需要修一下边哦! 随后,再用卡纸卷几个小棍儿。把头和尾稍微剪一下。再拿出一点轻泥。切成差不多大小的块儿,搓成一个个小球,在按扁。放在卡纸卷的棍上,做成一朵美丽的花。再按照上面的方法多...https://www.fwsir.com/fanwen/html/fanwen_20221108091059_2058171.html
5.2018年狗宝宝几月出生好2018年狗宝宝命运2018年出生的狗宝宝命运怎么样? 2018年狗宝宝几月出生最好?这个问题可能会是即将孕育狗宝宝的家长朋友想要知道的,可是究竟狗宝宝2018年几月出生最好呢?往下看—— 一、2018年狗宝宝几月出生最好之——1月 原因: 一月出生的狗宝宝,为人老实,一生衣禄丰富。能得父母的关怀与匡助,一生无忧无虑地过日子,一生无大...https://www.snsnb.com/post-13130-1.html
6.伊藤彩沙早上起来会给小狗撸毛。[21] 2022年4月1日被任命为株式会社Bushiroad Music的宣传部长。[28] 意外的能接受爬宠,曾经让哥伦比亚彩虹蟒[29]和绿鬣蜥[30]爬到自己身上而不害怕。大概是经常去摸爱美养的玉米蛇ani酱,已经潜移默化的能接受了[31] 有过有机会转生的话想成为长毛猫或者波斯猫,想在宽广的天地自由的...https://zh.moegirl.org/%E4%BC%8A%E8%97%A4%E5%BD%A9%E6%B2%99
7.小学生周记(集锦15篇)这时我才发现,怎么马戏没有马,净是人在表演呢?我正要说出我的困惑,只见一群可爱的小狗排着整齐的队伍出来了···它们各尽所能,尽情展示,引来阵阵喝彩! 马戏结束了,我意犹未尽,这时我才跟妈妈说出了我的困惑,妈妈和外婆听了哈哈大笑,妈妈说:“孩子,马戏是一种由动物参加的杂技表演,不一定非有马参军。”...https://www.yuwenmi.com/fanwen/zhouji/4376785.html
8.乡野小春医最新章节乡野小春医无弹窗全文阅读第2276章 狗咬狗一嘴毛 第2277章 还不过瘾 第2278章 学生永远都是炮灰 第2279章 必须加上的条款 第2281章 萧晋的野心 第2282章 不要长大 第2284章 小丑 第2285章 看破不是勘破 第2286章 终于低头的江湖 第2287章 地狱好进不好出 第2288章 尊严气势不能丢 第2289章 主随客便 第2290章 惩罚 第2291...https://www.x81zw.co/book/14/14917/
9.凤凰山景色的作文(精选36篇)飞快转动的拉胚机上,一一团一泥巴在师傅的手中好神奇啊,一会儿拉得圆圆的,一会儿又被拉得高高的,再一会儿一只漂亮的碗就做好了!旁边还有师傅在做削片,削片就是指把泥罐一毛一胚修平,那位师傅一只脚踩在一个机器上,一只手握着泥罐,还有一只手拿着刀把一个又一个泥罐修好。https://mip.oh100.com/a/202011/2365676.html
10.神医混乡村(青椒糊涂)免费全文阅读第2389章 能者多担 第2390章 任务失败? 第2391章 不省心 第2392章 计划中的计划 第2393章 只爱美人膝 第2394章 及时行乐 第2395章 公私不分 第2396章 人是你杀的 第2397章 把权贵变屌丝 第2398章 常安的勇气 第2399章 心思歹毒 第2400章 仁至义尽 第2401章 毛长齐了吗 第2402章 断子绝孙 第...https://www.luocs.cc/23/23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