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半钟,王红燕下班回家。酒店离家四里路,王红燕骑一辆半新不旧的脚踏车,一路“叮叮哐哐”地不断响。一年四季天,王红燕都要戴手套,戴帽子,戴墨镜,戴口罩,一双手捂一个严严实实的,一张脸捂一个严严实实的。要是热夏天,王红燕身上穿一件短袖衫或连衣裙,就会多出一条薄纱披肩,罩住脖子,捂住胳膊。这样一副装扮,不是怕别人认出她,是怕野风吹、烈日晒,是怕自个儿变黑、变糙、变老、变丑。
脚踏车前面的车篮里放一只包,包里自然少不了一些女人的必备用品,更主要的是少不了一只塑料饭盒。饭盒里,有半块客人剩下的鱼肉,有整个客人剩下的鱼头。或许你已经猜出来,饭盒里装的是猫食。王红燕家确实喂养了一只猫,两岁半大,去年生过头一窝猫崽,算是一只少妇猫。王红燕就叫她家的猫,少妇猫。要是家里没别人,王红燕就会腻腻歪歪地喊,小少妇,你在哪里,快过来吃饭。要是喊两声不见猫,王红燕就会转换腔调,恶狠狠地骂,你这个浪骚货,莫不是找野男人去了吧?少妇猫是猫,亦不是猫。
王红燕家住龙泉小区16栋3单元5楼东户。二楼楼梯口的花墙上,拴着一根钢丝绳和一把大铁锁。王红燕“吭吭哧哧”把脚踏车搬上去,从包里掏出一把锁匙,“咔嚓”一声打开大铁锁,手拿钢丝绳缠绕住脚踏车的大梁,再“咔嚓”一声锁上大铁锁。这样一来,脚踏车与花墙就坚固地锁在一起,小偷就不可能轻易地搬走脚踏车。
紧接着,王红燕摘下手套、帽子、口罩、墨镜,复原一个中年女人的本来面貌。她一边伸手去拿车篮里的包,一边习惯性地跺一跺脚。响声一震一颤地往楼上传递过去。要是搁往日,不要一秒钟,楼上就会有少妇猫的欢叫声“喵呜喵呜”地呼应传下来。再有一秒钟,少妇猫就会一蹦一跳兴高采烈地迎接下来。速度快如闪电,就好像它一直躲避在三楼的某个拐角处。今日不同常日,王红燕跺一跺脚,又跺一跺脚,听不见少妇猫的呼应,见不着少妇猫的身影。
王红燕自个儿问自个儿,小少妇难道睡觉啦?
王红燕自个儿否定自个儿,小少妇就算睡觉,都会一秒钟惊醒,一秒钟箭一般地射过来。王红燕的跺脚声,是美味的召唤,是鱼腥的诱惑,容不得少妇猫有丝毫的瞌睡,容不得少妇猫有丝毫的怠慢。
王红燕自个儿怀疑自个儿,难道我把猫洞堵上了吗?就算我把猫洞堵上,小少妇出不了家门,也应该有“喵呜喵呜”的叫声传下来呀!难道小少妇生气不再搭理我了?王红燕越来越觉得少妇猫变成了猫精,不再是一只普通的狸花猫。
王红燕赶紧“咚咚咚”地爬上五楼。门前,猫窝空着。门旁,猫洞堵着。门里,没有猫叫声传出来。王红燕打开门,气哼哼地喊,小少妇,你躲藏在哪里?屋里依旧寂静如初,听不见猫的答应,看不见猫的影子。王红燕放下手里的包,去找少妇猫。这个时候,王红燕心里依旧想,小少妇只是跟她捉迷藏,不是躲在床上的被窝里,就是藏在床下的拐角里。床上,平平整整,不见猫。床下,空空荡荡,不见猫。
少妇猫去了哪里?
王红燕脱口说出一句不吉利的话,就算你死了,总能见着一只死猫吧?
里里外外找一遍不见死猫,说明猫活着。猫活着,不在客厅,不在卧室,不在厨房,不在卫生间,只剩下阳台一处地方没有找。王红燕赶紧去阳台。阳台封闭上,有半扇窗户开着。看来少妇猫是从这里跳窗户跑掉的。一楼是院子,光溜溜的一片水泥地。少妇猫从五楼阳台跳下去,摔在水泥地上会怎么样?王红燕伸头往一楼瞅一瞅,有些恐高眩晕,有些胆怯害怕,害怕看见少妇猫的尸体,害怕看见少妇猫的血迹。水泥地上空空荡荡的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看样子,少妇猫跳下去还活着。王红燕长长地松下一口气。猫不是人。人不如猫。要是人从五楼跳下去,十有八九会脑浆迸溅,命丧九泉。
昨天夜里,少妇猫狂躁不安,叫春叫了半夜。今天早上,王红燕堵住猫洞,不让少妇猫出家门,不让少妇猫找野男人。王红燕疏忽大意,忘记关闭阳台窗户,就有了这样一个意外的结局。
王红燕自个儿跟自个儿说,这样子也好,省得我天天操心往家带猫食。
王红燕伸手从包里掏出塑料饭盒,连同猫食一起扔垃圾桶里。王红燕知道少妇猫发情出逃,一时半时不会回来。而后,王红燕伸手从客厅沙发后面摸出一只矿泉水瓶子。瓶子里装了一半黑乎乎的液体。是半瓶柴油。王红燕说少妇猫,我限你三天内清清白白地回来,要是三天内不清清白白地回来,这半瓶柴油就是你的最后一顿猫食。
2
宗平不在家,王红燕说话确实嗓门大不少,也放肆不少。
王红燕与苏亚的关系,介乎于邻居与闺蜜之间。苏亚是一个嘴紧的女人,好像从来就没有什么要紧事,非要急赶急地找王红燕说一说。王红燕跟苏亚不一样,大多的时候,有了一件什么要紧事,心里就想着见一见苏亚,就想着找苏亚说一说,看一看苏亚的态度,听一听苏亚的建议。总而言之一句话,苏亚向王红燕展示出来的多是幸福的一面,而王红燕向苏亚展示出来的多是不幸福的一面。从外表上看起来,苏亚是一个幸福的女人,王红燕就是一个不幸福的女人。幸福的女人需要不幸福的女人来衬托,不幸福的女人需要有闲的女人来倾诉。王红燕与苏亚的关系大抵就是这样子。
王红燕说,今天上午我去了一趟豆豆奶奶家。
豆豆是王红燕儿子的小名。
苏亚问,上班怎么会有空?
王红燕说,我专门请了半天假。
苏亚问,有什么大事,要专门请假?
王红燕说,协商豆豆定亲的事。
苏亚说,这是一件大事,老六去了?
老六是王红燕男人的小名。
王红燕说,他不去怎么协商。
苏亚问,还有谁?
王红燕说,豆豆的大孃和小孃。
这里人家喊姑姑,就是喊孃孃。大孃是大姑,小孃是小姑。
苏亚问,女方家要多少彩礼钱?
王红燕说,一万一。
苏亚问,一万一有什么说头?
王红燕说,万里挑一,说明人家闺女金贵。
苏亚说,不算多。我知道十万是十全十美,八万八千八百是发发发。
王红燕说,女方家知道我家手头紧,多要拿不出来。
苏亚说,再加上买六金,还得要不少钱。
王红燕说,一副耳环,一个戒指,一只手镯,一条项链,一条脚链,这六金买下来差不多还得三万多块钱。
苏亚说,女方家境好,陪嫁多一点就有了。
王红燕说,女方家说陪一辆车。
苏亚问,定亲酒席安排在哪家酒店?
王红燕说,老六嫌我们酒店小,偏要安排在信宜酒家。
苏亚说,定亲就一桌客,贵能贵到哪里去。
王红燕说,我们酒店人头熟,花钱少,还能吃得好。
苏亚说,说的倒也是。
王红燕说,我整天腰酸背疼,一天比一天难受。
苏亚说,那你回家睡一觉吧。
王红燕说,到豆豆结婚那一天,我就算熬到头了。
苏亚问,豆豆一结婚,你就不打算在酒店干了?
王红燕说,跟老六离婚。
苏亚说,你舍得放开手?
王红燕说,名存实亡三年,我心早死了。
三年来,王红燕与老六一直分居过日子。
苏亚说,跟儿子媳妇一起过好日子。
王红燕说,那是换一种方法过苦日子。
苏亚问,将来有孙子带孙子怎么会是苦日子?
王红燕说,跟儿子媳妇过日子就是这么好过的?将来带孙子就是这么好带的?
王红燕站起身往门外走,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回头跟苏亚说少妇猫的事。
王红燕说,我家狸花猫今天跑掉了。
苏亚听不明白话问,你家狸花猫跑哪里去了?
王红燕说,找野男人去了!
苏亚依旧不明白地问,去哪里找野男人去了?
王红燕说,这个我哪里知道,你问我家狸花猫去!
王红燕“咚咚咚”地走下楼,留下一团糊涂的苏亚。此后,王红燕变化很大,跟过去的王红燕不像同一个人。此后,苏亚回想起这一天,觉得这应该算作分水岭。
第二章
龙泉小区是一处住宅老区,野树多,野草多,野猫多。少妇猫就是王红燕捡拾的一只小野猫。
王红燕问,你这个小可怜,妈妈呢?
王红燕四下一番打量,不见猫妈妈的踪影。
王红燕说,你这个小可怜,妈妈不要你,我要你!
不是王红燕天生地喜欢猫,是王红燕一个人在家孤独,需要一只猫做伴。王红燕有儿子,儿子参军不在身边;王红燕有男人,男人与她分居半年了。
王红燕朝男人摇一摇手机问,杜新明,你有野女人了?
杜新明是男人的大名,老六是男人的小名。王红燕平时喊老六,生气不高兴时喊杜新明。
杜新明看见王红燕的一副异常举动,愣一愣神问,野女人在哪里?什么野女人不野女人?
王红燕说,你跟我装混蛋是不是?我告诉你野女人在哪里,就在你的手机里。
杜新明冷静地笑一笑说,你越说越邪乎,手机里能藏野女人?
王红燕说,我现在就找出来给你看。
女人“喂”一声,直接问,你是谁?
王红燕冷静地说,我是王红燕。
女人说,我不认识谁是王红燕。
王红燕说,我是杜新明老婆,你该知道我是谁了吧?
王红燕面对手机大声地骂,你个骚婊子,我不会饶恕你!
女人挂断手机。
王红燕依旧大声地骂,你个骚婊子,惹到老娘头上,我让你不得好死!
王红燕高高地举起杜新明的手机,猛一下摔到地上,像是要把这个躲藏在手机里的野女人摔一个死无全尸,摔一个稀巴烂。“啪”的一声响,手机四分五裂。王红燕再也控制不住自个儿的情绪,撕心裂肺地大声哭起来。杜新明直戳戳地站一边,一副冷漠的样子,像是在看一个街头的泼妇。王红燕哭一哭,想一想,想清楚了站在自个儿面前的男人才是拈花惹草的元凶,才是苟且之事的祸首。
王红燕站起身来,快速地朝阳台跑过去,“哗啦”一声,拉开一扇窗户,就要往上爬,就要往下跳。眼看就要出人命,杜新明不能再无动于衷。杜新明跑过去,张开两只胳膊,死死地抱住王红燕。
王红燕说,你不要拦我,你让我往下跳,你让我去死。
杜新明声音不清,“唔唔哝哝”地说,我错了!我向你认错不行吗?
杜新明说出一句表态话,是这一事件的转折点。王红燕瞬间停止哭,松开扒窗户的两只手,顺势落入杜新明的怀里。王红燕从来没想过,杜新明会有一天找野女人。王红燕更是没想过,杜新明会有一天像丢掉一块破抹布似的抛弃她。存在多年的安全感瞬间消失了,营造多年的幸福感瞬间瓦解了。王红燕心有不甘,不想放弃。王红燕重新坐在客厅沙发上,喝上两口水,压一压心里的火气,心平气和地问杜新明。
王红燕问,你跟我说实话,你跟这个女人什么时候好上的?
杜新明说,我没跟哪一个女人好上。
王红燕问,那你跟我说一说,手机里的这个女人是谁?
杜新明说,我不知道。
王红燕“扑腾”站起来,咽下一口吐沫,又坐下。王红燕说,杜新明呀杜新明,都到这种时候了,你还不跟我说实话?
杜新明不说话。
王红燕问,我再问你一遍,你跟这个女人什么时候好上的?
杜新明依旧不说话。
王红燕接着问,你不愿说姓名就不说,我问你这个女人是做什么的,这你该知道吧?
杜新明吞吞吐吐地说,开服装店的。
王红燕说,是那个少妇猫!
杜新明问,什么少妇猫?
王红燕说,就是少妇猫服装店的那个女人。
杜新明迟疑一番,点点头。
两个月前,王红燕跟杜新明一块去过那家服装店。服装店的店名叫少妇猫。招牌上画了一只黑白猫,一半黑一半白。黑的一半长白眼,白的一半长黑眼。猛一眼看上去,黑白猫不是猫,像一个人,一个身穿少妇猫服装的妖娆女人。王红燕站在店面外不远处,好奇地瞅一瞅店面招牌,抬脚就想走进去。杜新明伸手一把拉住王红燕说,这么小的一家服装店有什么好看的?王红燕说,小店才能淘到向心的衣服,大店面,大牌子,大价钱,里边的衣服我还不一定能看上眼呢!
店主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认识杜新明,亲热地喊一声“杜队长”,说你今天有空闲,带嫂子逛街呀?杜新明做城管,每天在街上转来转去的,各家店主不敢不认识他。
王红燕没去注意女店主跟老六说话时的那份亲热神态,王红燕注意的是店面里的服装款式和价格。少妇猫这个品牌主打黑白色系的裙子。黑色裙子上面,绣一只大红色的猫,猫头上长一对白色的眼睛。白色裙子上面,绣一只大红色的猫,猫头上长一对黑色的眼睛。看似单纯的色系,看似简约的款式,却给人一种变化无穷、妖冶梦幻般的感觉。杜新明站在店面门外一动不动。女店主亦步亦趋地跟在王红燕后面。
女店主问,大嫂看上了哪一款?要不要拿下来试一试?
王红燕恍恍惚惚地“嗯”一声,好似没听清女店主说话。女店主身上穿一件白色的少妇猫连衣裙,头上戴一副猫耳朵的头饰,再加上那对长长的假睫毛,真的像是一只人精猫。其实,王红燕可能有所不知,女店主的这身装扮,是少妇猫连锁服装店的统一装束,参照了西洋歌剧《猫王》里面的人物造型。
女店主继续问,要不大嫂你试一下这款黑色的连衣裙?
这一次,王红燕听清楚了女店主问话。王红燕不喜欢黑色的连衣裙。
王红燕问,是不是我年纪大穿黑色,你年纪轻穿白色?
女店主连忙解释说,不是,不是,大嫂你的皮肤白,适合穿黑色的连衣裙。
王红燕每天骑车上下班,风里来雨里去,就算遮盖得再严实,就算保养得再细致,也是皮黑肤糙的了。女店主显然是大睁两眼说瞎话。你说瞎话不要钱,我掏钱买衣服要钱。
王红燕果断地说,你拿这件白色的连衣裙,我试一下。
王红燕从心里厌恶女店主,却偏要试一下白色的连衣裙。这一刻,王红燕试衣服不再是为了买衣服,是为了麻烦女店主,是为了折腾女店主。
最终,王红燕鬼使神差地买下了这件白色的连衣裙。不是王红燕真的看上这件连衣裙,更不是王红燕穿身上多合适,而是女店主踮脚挑衣服的一瞬间,王红燕发现女店主的一只脚脖子跟另一只脚脖子不一样。女店主小心走路,刻意掩饰,一只残疾脚才没有轻易地暴露出来。那一刻,王红燕有了一种隐痛的感觉,有了一种对不起女店主的感觉。那一刻,王红燕果断地决定买下这件白色的少妇猫连衣裙。王红燕至今依旧清晰地记得,她打开钱包付钱的时候,杜新明和女店主一样,脸上露出惊讶和不解的表情。
两个月过去,杜新明交代他与女店主有勾连。这是真的吗?王红燕不相信,又不得不相信。一个屠夫般的城管小队长,一个猫精般的残疾女店主,怎么看都不可能呀!“噗嗤”一下子,王红燕不由自主地笑出声。王红燕一边笑一边说,老六我问你,就你这样的,少妇猫能看上你?老六我问你,你就这眼光,看上了残疾的少妇猫?王红燕语无伦次,杜新明不用回答。
“噗嗤噗嗤”笑上一阵子,再“呼哧呼哧”喘上几口气,王红燕不再生气了。她觉得自己遇见了天底下最不值得生气的一件事。
王红燕跟杜新明说,老六你要是真跟少妇猫好上了,我让位!
王红燕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杜新明头脑糊涂了,呆呆愣愣地站一边,像是面对一个头脑不清醒的疯女人。
王红燕说,老六你放心,我说话要是不算数,就不是亲妈生的。
3
天底下,男人和女人这件事就这样。你觉得不可能的,就是可能了。你觉得不可能发生的,就是发生了。从王红燕觉察杜新明与少妇猫有勾连的第二天起,杜新明就不想回家住了,他明目张胆地跟少妇猫同居了。杜新明回家拿洗漱用具和换洗衣服。
王红燕问,老六你要去哪里出差?
杜新明说,我不出差。
王红燕问,你不出差,你拿这些东西干什么?
杜新明说,你知道我要干什么!
王红燕愣一愣说,我知道什么呀?
杜新明说,我去跟童欣一块住。
王红燕问,谁是童欣?
杜新明说,你知道!
王红燕大吃一惊地问,你真跟她好上了?
杜新明点点头说,你说过我跟她好上了,你让位!
王红燕惊慌失措地说,我不许你跟她好上,我不许你丢下我和这个家!
杜新明冷冷地一笑,拿上包就往门口去。王红燕上前一把死死地拽住杜新明手上的包说,我不让你丢下我,我不让你走出这个家。杜新明扔下手里的包,空手走出家门。
王红燕停下哭,瞅一瞅开着的门,瞅一瞅开着的窗,自然而然地就想到死。一死了之。一死百了。王红燕想到死,接着就想办法去实施。第一招,上吊。王红燕拐拐角角仔细地勘察一番,最后把上吊的地方选择在客厅里。客厅天花板的正中央有一顶枝形吊灯,绳子搭上去,脖子套上去,是一处不错的上吊场所。定下上吊地点,王红燕去找上吊的绳子。居家过日子不能说找不出一根绳子。王红燕这里扒一扒,扒出一根绳子,粗了;那里扒一扒,扒出一根绳子,细了。王红燕最后扒出那条少妇猫的白色连衣裙。这条连衣裙买回家,王红燕一次没穿过。一条白色的、带有大红猫的连衣裙,确实不适合王红燕。现在王红燕把连衣裙从大柜子里扒出来,一下子就派上了大用场。王红燕买这条连衣裙,冥冥之中好像就是为了今天上吊用的。既然冥冥之中早已经安排好,还犹豫不决什么呢?王红燕自个儿给自个儿打气鼓劲说,我去死!一个被男人丢弃的女人还活在人世上干什么?
王红燕先把餐桌拖到枝形吊灯的下方,再搬一把椅子摞在餐桌上。每年春节前,王红燕擦拭枝形吊灯上的灰尘,就是这么一番折腾爬上去的。只不过这一次不是为了擦拭灰尘,而是要结结实实地把自个儿吊上去。王红燕爬上餐桌,爬上椅子,绾上连衣裙,留出一个大小适中的圈套。王红燕伸进头试一试,圈套的高度正好,大小正好,现在只要蹬掉脚下的椅子,自个儿就会悬空吊在上面,而后就会朝着死亡的方向快速奔去。不偏不倚地,那只大红色的少妇猫就在眼前,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她,“喵呜喵呜”地好像跟她说,你快一点把脖子伸进来吧,你快一点蹬掉脚下的椅子吧。少妇猫的模样,就是女店主的模样。少妇猫的声音,就是女店主的声音。少妇猫催王红燕快点死,就是女店主催王红燕快点死。王红燕没有听从少妇猫的话,爬下椅子,爬下桌子,自个儿找理由说,我就算死,也不会死在这条连衣裙的下面;我就算死,也不会死在少妇猫的眼里。
王红燕从窗台上爬下来,自然而然地走向三部曲的第三部。我凭什么去死,留下他们逍遥快活?我不能让他们逍遥快活。我要跟他们拼一个鱼死网破!
王红燕实施第三部曲,一共分两步。第一步,放火烧少妇猫店面;第二步,找杜新明单位领导。王红燕一手提半桶油,一手拿打火机。没有什么好说的。王红燕不声不响地走进店面,打开油桶的盖子,就往衣服上泼油;打开打火机,就往衣服上点火。女店主在店里,看见王红燕不敢去阻拦,大惊失色地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喊,有人放火了,快打110报警!女店主在逃跑中就顾不上一只残疾的脚,一瘸一拐,一颠一簸,眼前的整个世界都摇晃不止。杜新明与两位同事正好在附近值班。杜新明不过来,支派两位同事上前看一看。王红燕手上提的是半桶菜籽油,菜籽油泼在衣服上,像是泼上自来水,王红燕手持打火机,“啪啪啪”不断地打火,不断地点火,竟然一件衣服也没点着。
王红燕说,我这样不能去做,那样不能去做,我只能去死!王红燕说,我现在就回家上吊跳楼。王红燕说完这句话,感觉自个儿的头脑有些乱,是自个儿把三部曲实施颠倒了。别的女人是一哭二闹三上吊,她是一哭二上吊三闹。一个人在家哭没人知道,一个人在家上吊跳楼没人知道,你说我下一步去做什么呢?王红燕仿佛虚弱至极,浑身瘫软起不来。王红燕无声无息地流着眼泪说,我哭够了,我死够了,我闹够了,我现在只想回家好好地睡一觉。
杜新明大姐打车把王红燕送回家。
第三章
少妇猫一夜没归家,王红燕一夜没睡安。不知不觉地,少妇猫变成家里的一分子,变成王红燕的生活陪伴与精神依赖。隔天一大早,王红燕从垃圾桶里捡拾起塑料饭盒,手里端上猫食去楼下寻找少妇猫。少妇猫出逃,不会跑远,肯定躲藏在小区里的某一处地方,就算远距离闻不见饭盒里的鱼腥味,也会听见王红燕的呼唤声。王红燕走下楼,往小区的背静处走,一边走一边喊,小少妇,你在哪里,快点过来吃饭;小少妇,你在哪里,快点跟我回家。王红燕一副焦急的神态,一副渴求的眼神,好像丢失的不是一只猫,而是一个淘气的孩子。
——小少妇,你快点过来吃饭!
——小少妇,你快点跟我回家!
听见王红燕的呼喊声,闻见鱼头鱼肉的鱼腥味,有几只不是少妇猫的野猫慢慢地围拢过来。没见过世面的小野猫“喵呜喵呜”地冲着王红燕喊叫,像是乞求王红燕快点给吃的。饱经风霜的老野猫警觉地看着王红燕,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似乎随时随刻都能一下扑上来,大显身手,抢夺猫食。王红燕不去搭理围拢过来的野猫,四下搜寻少妇猫的踪迹。少妇猫就躲藏在附近,有意不想见她,有意跟她作对。不远处的一片杂草丛慌乱地摇曳一番,王红燕断定那就是少妇猫藏身的地方。王红燕嘴角上扬笑一笑说,你不饿,你不想吃,有猫饿,有猫想吃。王红燕打开手里的塑料饭盒,扒拉一部分猫食洒落地上。瞬间,几只野猫疯狂地争抢上来,“啊呜啊呜”一边相互厮打一边快速抢食。不一会儿,地面上的猫食一干二净了。只是那一片杂草丛不动了不摇了,好似少妇猫有了极强的自制力。“咚、咚、咚。”王红燕愤怒地敲一敲饭盒说,我再问一遍,你吃不吃?你不吃我全部倒地上喂别的野猫。杂草丛依旧不动不摇。王红燕失去耐心,“哐当”一声扔下手里的塑料饭盒,自个儿反倒像一只抢食的饿猫,朝着那一片杂草丛扑过去。一片杂草,只是一片杂草,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少妇猫真要藏身在里边,也是再一次出逃了。
——小少妇,你躲藏到哪里去了?
——小少妇,你真的躲藏不见我?
经过这么一番寻找,王红燕知道轻易是见不着少妇猫了。
去年这个时候,少妇猫就出逃过一次。
王红燕一轱辘从沙发上爬起来,一边双目急速地搜寻小猫的行踪,一边大声地问,小猫呢?小猫去了哪里?
王红燕大声问话的语气,像是问天问地,就不像是问猫。小猫去了哪里?显然钻过猫洞溜了出去。王红燕再一留神,猫食碗空了,鱼头不见了。王红燕赶紧朝阳台跑过去,打开窗户,伸头张望楼房的拐角处。那里有一条路,是进出这栋楼的唯一通道。果真,小猫衔鱼头从楼房的拐角处快速地跑过来。迎接小猫的有一群猫,最显眼的是一只黑猫一只白猫。一黑一白两只猫,一左一右紧紧地挨着小猫,膘肥体壮,像是两位贴身保镖。“嚓啦”一下,王红燕明白过来,一黑一白两只猫哪里是保镖?分明是小猫的两位情人呀!这下子,在王红燕的眼里,小猫不再是小猫,是女店主,是少妇猫,是浪荡货。王红燕内心的嫉妒“噌”地就冒出火苗。王红燕冲着楼下大声喊,小少妇,你放下我的鱼头!
这是王红燕第一次喊小猫小少妇。王红燕喊小猫小少妇,或许想跟女店主关联起来,或许想跟女店主区分开来。小猫听不懂王红燕的话意,却能分辨王红燕的话音。小猫抬头朝楼上看一眼王红燕,呆愣那么一秒钟,塌下腰身,往前一蹿,一群猫随从着,“哧溜”一下跑进杂草丛里。阳台上有一根晾衣服的叉子,王红燕一把抓手里就想往楼下冲。小区里到处是杂草丛,就算撵下楼,去哪里找小猫。王红燕迟疑一下,停下来。
王红燕生猫的气,在家一分钟也待不住,早早地去酒店上班。临上班,王红燕习惯性地去拿刷洗干净的塑料饭盒,想一想又扔下来。一连三天,王红燕不再提供猫食喂小猫。小猫回家围绕在王红燕身边要吃的,“喵呜喵呜”叫过来,“喵呜喵呜”叫过去。王红燕跟小猫说,你不是有一群狐朋狗友吗?你去找它们要吃的。王红燕跟小猫说,你不是有一黑一白两个情人吗?它俩不会不养活你。小猫像是知道做错事似的,前前后后地跟在王红燕身边,不停地摇动尾巴讨好主人,请求主人原谅与同情。王红燕坐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落地的一只脚穿拖鞋,跷起的一只脚裸露出来。小猫轻轻地紧贴上去,伸出舌头,“刺啦刺啦”地舔着脚面。王红燕整个身子一惊一凉,像是一条蛇爬在脚面上。王红燕抬脚一踢,就把小猫踢飞半空里。“啪”的一声响,小猫重重地摔在地上。王红燕怒不可遏地说,我问你,你跟情人亲嘴的舌头脏不脏?我问你,你舔我的脚面恶心不恶心?
王红燕不提供猫食,小猫饿了吃什么呢?去楼下逮老鼠,或去楼下扒垃圾箱。小猫衣食无忧地长大,逮老鼠的可能性不大,剩下来只有一条活路,去扒垃圾箱,捡拾丢弃的残羹冷饭。第四天,王红燕上班走在小区半路上,就看见小猫伙同一群野猫在一处垃圾箱里忙碌着。垃圾箱敞口露天,一群野猫自由自在地在里边翻捡吃的,就像一群无人经管的流浪汉。小猫灰头土脸,毛色脏乱,已经面目全非了。王红燕认出小猫,心里“咯噔”一揪一疼一软。小猫没有认出王红燕,或许小猫一心一意地只顾找吃的,根本顾不上来人是不是王红燕。就是这一天,王红燕从酒店下班,带回一盒猫食。塑料饭盒扔在了家里,王红燕从酒店找了一只纸饭盒,鱼头鱼肉装了满满当当的。王红燕不再跟小猫生气,不再嫉妒小猫有一黑一白两个情人。
就是这一天,王红燕回家左等右等再没见到小猫的面。小猫为什么不再回家,王红燕不知道。王红燕手上端着猫食,小区里里外外找了一遍依旧不见小猫。一只野猫最终回归野外,或许是一种再自然不过的选择。
王红燕找出奶瓶奶嘴。冰箱里有鲜奶,王红燕拿一盒倒进奶瓶里,放进热水里焐一焐。王红燕喂小猫,小猫不张嘴,两只猫眼里有惊恐,有疑惑,有冷漠。猫有记性?王红燕不相信。猫能记仇?王红燕更是不相信。面对小猫的这么一双眼睛,王红燕的眼神躲闪开来,觉得愧对小猫,不敢去对视。王红燕喂小猫仔,两只小猫仔争抢着喝。一只小猫仔抢着奶瓶,另只小猫仔就细声细语“喵呜喵呜”地叫。猛然地,王红燕想到这么一个问题,要是哪一天杜新明抱回一个孩子,一个少妇猫生下来的孩子,她又该怎么处置呢?这一刻,王红燕明白这么一件事,置她于这种境地的,不是小猫和两只小猫仔,不是女店主或少妇猫,是拈花惹草的杜新明。杜新明才是整个事件的罪归祸首!王红燕放下奶瓶,“哇啦”一声不能自已地哭起来。王红燕一边哭一边说,杜新明呀杜新明,我跟你结婚三十年,我替你生孩子,我替你操持家,你说我哪一点对不起你,你说你凭什么说扔下我就扔下我!
大姑姐说,你去点火烧人家的服装店,你犯法蹲班房,就不牵扯豆豆啦?大姑姐说,你去老六单位闹一场,赶明儿豆豆退伍安插工作,你大姐夫怎么好找领导说这件事?大姑姐说,你这么一副不顾天不顾地的样子,不顾自个儿的颜面,不顾老六的颜面,不顾我和你大姐夫的颜面,你总要多少顾一下豆豆的颜面吧?
豆豆是王红燕身上的唯一一根软肋,大姑姐紧紧地抓住不松手,王红燕就泄气软下来。王红燕说,我不再去点火烧服装店,不再去老六单位找领导,我忍辱受屈为了我儿子。一个女人家,男人离开,儿子再离开,怎么活下去呢?王红燕妥协下来。大姑姐说,你撒开手让老六跟那个女人过,过十天半个月,顶多过一两个月,老六还不乖乖地往家回。王红燕心里明白,老六就像一只关进笼子里的野兔子,撒开手儿哪还有往家回的道理呀!王红燕跟大姑姐说,你跟老六说清楚,就算我俩离婚,最起码得等豆豆结婚吧。
豆豆工作的事,大姐夫已经跟单位领导协调好。正式工作难,暂时就安插临时的,再慢慢地瞅机会转正式。当年老六下岗,工作没着落,就是大姐夫一手安插的。王红燕问,豆豆是转业,安插正式工作都这么难心?大姑姐说,不像老六那个时候了,托各种关系要去城管大队干协管员的挤破头。王红燕点头说,那就先干临时的吧。豆豆工作的大事落地,王红燕安下心来。总算没白来大姑姐家一趟,知道了豆豆将来干的工作叫协管员,更知道了大姑姐说她喂两只小猫仔是骗人。
王红燕临出门,很想问一下两只小猫仔去了哪里,想一想忍住没有问。
王红燕先找豆豆谈了一回话。王红燕找豆豆谈话的主题,是要豆豆跟田苗趁早分手。王红燕跟豆豆说出他俩之间的三个方面差距:第一,家庭经济,我们家不如人家;第二,社会地位,我们家不如人家;第三,田苗是大学老师,你只是个临时工。老话说,长痛不如短痛。一件不可能的事,就不要强求了。王红燕这样说豆豆,豆豆前后一连说两遍:“妈妈,我跟你说,有些事你不知道。”具体什么事王红燕不知道。王红燕问豆豆话,豆豆耷拉脑袋不回答。
王红燕后找田苗谈了一回话。王红燕直白地跟田苗说,我看你俩不般配,不是你配不上豆豆,是豆豆配不上你。你跟豆豆这样一直往下拖,耽误你,也耽误豆豆。王红燕着急拆散他们俩,是心疼豆豆,是怕豆豆越陷越深,越陷越痛苦。被杜新明抛弃的那份痛苦,王红燕体验最深。最痛苦的那段日子,可以说生不如死。万一豆豆走到生不如死的这一步,万一豆豆想不开有个闪失,你说王红燕怎么活?王红燕果断地找豆豆和田苗谈话,果断地掐断豆豆和田苗的情感纠结。田苗先是低头不说话,后来同样说了一句王红燕听不懂的话。田苗说:“我奶奶是基督徒,信奉上帝,上帝说每一个孩子都是上帝赐予的,看来我要违背上帝的意愿了。”
田苗与豆豆分手了。分手后,豆豆躲在房间里,“呜呜”地一个劲儿地哭。王红燕揪心、疼痛、无助。王红燕敲门,豆豆不开门。王红燕怒言怒语地说,跟一个女孩子分手,哭成这样子,不像一个男子汉。豆豆蔫头耷脑地打开门,说妈妈,我跟你说过,有些事你不知道。王红燕问,你说我不知道什么呀?豆豆说,田苗的肚子里有了孩子。王红燕呆愣了那么几秒钟说,你带我去找田苗。豆豆说,晚了。王红燕说,不晚!豆豆说,田苗去医院打掉了孩子。
第四章
经过豆豆恋爱这件事,王红燕决定更改之前与杜新明的离婚约定,现在就去跟杜新明离婚。
田苗与豆豆分手,豆豆回爷爷奶奶家住。豆豆小时候就跟爷爷奶奶一块住,是爷爷奶奶一手带大的。爷爷是煤矿工人,奶奶是家庭妇女。奶奶年轻时一连生了五个丫头,生到第六个孩子,生出一个男孩。奶奶接着往下生,生下第七个孩子,扒开腿一看是丫头,才斩断再接着往下生的想法。杜新明是豆豆爷爷奶奶的心肝宝贝。豆豆更是爷爷奶奶的心肝宝贝。豆豆跟王红燕说,这个家我待够了,我去爷爷奶奶家住。王红燕说,这个家我也待够了,现在我就要去跟你爸离婚。
王红燕跟杜新明离婚,不去找杜新明,先去找大姑姐。当初王红燕跟杜新明的离婚约定,就是通过大姑姐说定的,当时王红燕跟大姑姐说,你跟老六说清楚,就算我俩离婚,最起码得等豆豆结婚吧。当时老六满口答应下:一天豆豆不结婚,一天我俩不离婚。
大姑姐那副表情,像是不认识王红燕一样。大姑姐一下子翻脸说,王红燕呀王红燕,你急着跟老六离婚,该不是要跟哪个男人结婚吧?王红燕说,我行得正,坐得正,不怕你说闲话。大姑姐说,老六找上别的女人,都不急着离婚,你说你没找别的男人,这么急着要离婚,谁信呀?
王红燕找大姑姐碰了一鼻子灰,转头去找杜新明。杜新明说,不是说好的等豆豆结过婚吗?王红燕说,这种名存实亡的婚姻,我不想再往下拖了。杜新明说,你还是为豆豆想一想吧!王红燕说,我为豆豆想,谁为我想?每天我一个人守在坟墓一般的家里,过的是一种什么日子呀?杜新明说,要不你找一个男人回家跟你一起过。王红燕说,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不是那种两腿夹不住的女人。杜新明说,我允许你找男人你不找,我就没办法了。王红燕说,你没办法,我有办法!
王红燕去了一趟区法院。接访人员跟王红燕说,像你这种情况离婚,最起码要具备两个方面的证据?王红燕急忙问,你说哪两个方面的证据。接访人员说,一个方面你要有杜新明与你长期分居的证据。王红燕接茬说,我跟杜新明已经分居快两年。
——关键是你要有分居两年的证据。
——我家楼上邻居苏亚可以给我做证明。
接访人员摇头说,邻居不能证明。
王红燕问,邻居怎么不能证明?
——邻居不可能随时随地在你家门口看守两年吧。
——那你说怎么去证明?
接访人员说,杜新明愿意承认跟你分居两年,或是你能拿到杜新明亲手写出来的文字材料。王红燕蛮有把握地说,我回去叫杜新明写一份我俩分居两年的材料。
接访人员说,另一个方面你要有杜新明与其他女人长期同居的证据。王红燕说,这个我叫杜新明一块儿写出来。接访人员说,这个杜新明恐怕不愿意写。王红燕说,杜新明跟女店主同居两年,他自个儿做的事,凭什么不愿意写。接访人员说,不信你去找杜新明试一试。
王红燕找到杜新明,杜新明一样都不写。杜新明大吃一惊地问,王红燕你头脑出毛病了吧?你要我写材料,你去法院告我,头脑稍微正常一点的女人都不会这样做。王红燕说,你跟我分居快两年是事实吧?杜新明说,你现在叫我回去跟你睡在同一张床上,我还睡不着觉呢!王红燕说,你跟少妇猫同居快两年是事实吧?杜新明说,王红燕你可不要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跟童欣同居过?王红燕问,你说你现在没跟少妇猫住一块,我问你,你每天晚上都睡在哪里?
杜新明理直气壮地说,我回家!
王红燕问,哪一个家?
杜新明说,豆豆的爷爷奶奶家。
大姑姐找上王红燕家门。大姑姐说王红燕,你现在能耐越来越大了,都想把老六告到法院去了。王红燕说,我想快一点跟杜新明离婚。大姑姐说,你想快一点离婚就血口喷人,说老六跟别的女人同居呀?王红燕说,杜新明跟女店主好上是事实。大姑姐说,好上归好上,同居归同居,这是两码子事。王红燕争辩说,好上就要睡一块,睡一块就是同居。大姑姐说,你真是一个法盲,你去法院告老六跟别的女人同居,那就是告老六犯法,你知道结果会怎么样吗?王红燕说,法院判我俩离婚。大姑姐说,说得倒轻巧,老六是国家干部,那是要受处分的,老六身上有了污点,能不影响豆豆找对象成家,能不影响豆豆将来的前程?
大姑姐的最终结论是,你真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女人。
王红燕问,我怎么自私自利了?
大姑姐说,你只顾你自个儿,从来就不顾男人孩子,难怪男人孩子都丢下你不要你!
王红燕去法院要求离婚的事只能暂时放下来。王红燕不怕杜新明受处分,却怕豆豆受影响。杜新明受处分,那是咎由自取,那是自作自受,那是自食恶果。豆豆受影响,王红燕不得不考虑,不得不顾及,不得不罢手。
最初王红燕跟杜新明约定离婚时限,心里抱有一线杜新明回头的希望。毕竟杜新明跟她是合法夫妻,跟女店主只能算露水夫妻。所谓露水夫妻,太阳一出,露水一干,就很难维持下去了。王红燕不再一哭二闹三上吊,不再去找少妇猫,不再去找城管大队领导,忍气吞声,忍辱负重,守家、上班、熬日子。最初杜新明隔三差五地回来家一趟,那是杜新明不高兴少妇猫,或是少妇猫不高兴杜新明二人闹矛盾的时候。杜新明从少妇猫那里回来家,王红燕一如既往地好吃好喝地伺候着。王红燕从来不问杜新明跟少妇猫之间的事,好像杜新明只是出了一趟差。晚上,杜新明依旧跟王红燕睡在同一张床上,依旧有夫妻之间的那种事。家依旧是家,男人依旧是男人,老婆依旧是老婆。好像一池春水,微风一吹,波浪泛起,风止浪静,复归如初。
王红燕喜欢看宫廷剧,喜欢看古装剧,每晚都要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两集电视剧。皇上有三宫六院就不用去说了,就算过去的大门大户人家,也都是三妻四妾的。男人就像一只喜欢沾腥的馋猫,他想沾腥你就让他沾一沾。男人就像一条喜欢吃野食的公狗,他想吃野食你就让他吃一吃。王红燕心里想,杜新明沾腥沾够了,吃野食吃撑了,总该回家了吧。杜新明手上有家里的房门钥匙,想什么时候回家就什么时候回家,王红燕一次没有阻拦过。不过杜新明的前后变化还是不小的,其中变化最大的,是沉默寡言,不爱说话了。就算晚上在床上跟王红燕睡一觉都变得像完成一项任务,不得不干的一件事。杜新明趴在王红燕身上忙活一阵子,干完活倒头就睡下,前后说不出三句话。过去杜新明不这样,“喵呜喵呜”地像一只发情的公猫,能在王红燕耳朵边上说半天话;“叽叽喳喳”像一只配种的麻雀,说起话来不歇闲。王红燕喜欢过去那个说话不停歇的杜新明。王红燕怀念过去他俩在床上的缠绵时光。现在杜新明埋头干活不说话,干完活“呼呼”地睡过去。王红燕躺在床上睡不着,大睁两眼煎熬着,忍受着失眠的痛苦,忍受着幸福流失的痛苦。
有一天,王红燕去公公婆婆家。公公婆婆八十多岁了,身子骨依旧健朗,他俩相互照料,不要儿女多问事。这是一对淳朴的老人,知道儿子丢下媳妇找别的女人,觉得对不起王红燕。婆婆说,就算你不做我家的儿媳妇,我也认你做闺女。公公说婆婆,你这说的是什么混账话,红燕在我家一天,就是我家唯一的儿媳妇。老人不只是嘴上说好听话,行动上也骂得杜新明不敢回那个家。这一趟王红燕一进门,就闻见杜新明的体味,知道杜新明回过家。一个女人跟一个男人一起生活三十年,女人的体味男人熟悉,男人的体味女人一样熟悉,想消除都消除不了,想掩饰都掩饰不了。
王红燕问,老六这两天回家里睡的?
婆婆说,老六说你晚上不让他进门?
公公说,昨天晚上我拿棍子往回打,老六没回去?
王红燕撒谎说,老六回去了。
婆婆说,你这样做就对了,自家男人哪儿能随便不让进门呢?
公公说,老六晚上要是不回家,你跑来跟我讲,看我不打断他的狗腿!
王红燕眼含热泪离开公公婆婆家。
豆豆转业回来,田苗跟着进家门,杜新明不得不回家。杜新明回家是为了保全一个家的颜面,是为了展示一个家的完整假象。每到周末,田苗从学校回来,豆豆都要提前跟杜新明通气。豆豆说,田苗明天来我家。杜新明说,我明天上午回家烧饭。田苗不回来,杜新明不回家。杜新明回家买菜洗菜切菜烧菜摆上满满一桌子。晌午酒店忙,王红燕回不来家,杜新明陪两个孩子吃饭。吃罢饭,两个孩子回房间,杜新明接着把锅碗瓢盆洗刷干净。一般情况下,杜新明不跟王红燕照面,赶在下午三点半钟王红燕下班前,杜新明就离开家。杜新明跟两个孩子说,下午我要去单位值班。两个孩子说,那你就走吧。杜新明跟王红燕分居,豆豆隐瞒着田苗。杜新明回家完成任务就匆匆忙忙地离开,田苗哪里会疑心?下午三点半钟,王红燕下班回家,闻着杜新明残留下来的体味,里里外外地忙着干家务。王红燕恍恍惚惚地觉得杜新明就在这个家里,就在他们的卧室里,只要她不去卧室惊扰他,他就不会离开家。王红燕累了,乏了,困了,不去卧室里休息,就势和衣躺在沙发上。田苗不明真相地问,阿姨怎么不回卧室睡觉呀?王红燕说,过一会儿我就要去上班,值不得换衣服,值不得拉被子。
有一天中午,王红燕提前下班回家。王红燕提前下班回家,就是想看一下一家人在一块吃饭的样子,就是要享受一下一家人在一块的幸福气氛。在王红燕的心里,田苗现在是豆豆的女朋友,迟早有一天就是他们家的儿媳妇。王红燕忍辱负重地支撑这个家为了什么呀?还不是为了有一天豆豆娶妻生子,成一户人家;还不是为了将来有一天就算杜新明真的不回家,她照样能守着儿子孙子过日子。酒店上午十点半钟就吃晌午饭,王红燕十二点半钟回家,坐在客厅沙发上,一边看杜新明和两个孩子吃饭,一边享受其乐融融的家庭生活。嚼饭的吧唧声,碗筷的碰撞声,椅子的挪动声,王红燕听起来是那么亲切入耳,是那么激动人心。王红燕现在就开始向往下一个周末。下一个周末,王红燕决定请假不去上班,留在家跟杜新明一起洗菜做菜,跟杜新明一起陪两个孩子吃饭。这样的一幅画面,这样的一种时刻,王红燕稍微想一想就热泪盈眶了。
王红燕说,我知道你值班是幌子。
杜新明说,你知道是幌子,还拦着不让我走?
王红燕问,我现在是不是你的合法妻子?
杜新明不说话,不知道接下来王红燕要说什么话。王红燕不往下说,上前一把抱住杜新明。
杜新明使劲地扒开王红燕的两只胳膊。
杜新明不耐烦地说,你要干什么呀?
王红燕说,我凭什么要为你守活寡?
王红燕松开杜新明。
这之后,杜新明周末就不再回家来买菜洗菜切菜烧菜了。杜新明周末不再回来,是为了远远地躲开王红燕。
小时候,王红燕和杜新明两家同住在煤矿的矿南村。矿南村大,两家住一南一北,大人认识,孩子不认识。王红燕跟杜新明在同一所中学上学,不在同一个年级,更不在同一个班级。那个年代,女孩子跟男孩子不串门不说话,就算在同一所学校,同一个班级,女孩子和男孩子都是各自为营不搭腔。王红燕比杜新明大两岁,早两年上初中,早两年初中毕业,早两年回家待业。那个时候,煤矿上正式工稀少,要上班多是临时工,叫三产工,后改叫大集体。王红燕在家待业两年,去了煤矿木器社。这一年,杜新明初中毕业正赶上木器社招工,就跟王红燕做了同事。所谓木器社,就是利用煤矿上的废弃坑木,制作学校里的课桌凳子,卖给煤矿学校,也卖给市里学校。前后有十几年,木器社不断招工,不断扩产,产品销售一直很红火。王红燕和杜新明分在同一个刨木工班组,工作就是按照固定的尺寸,把一根根木料刨出来。刨木工每天有一定的工作量,活不重,却吵,却脏。电刨开动,锯末飞扬,不戴口罩,呛人得受不了,不喊破嗓子说话,听不见。
王红燕大声地问,今个儿早上吃饭啦?
杜新明大声地回答说,吃啦!
王红燕问,吃的什么饭?
杜新明说,空屁啦!
“空屁啦”就是没有吃。上午七点半钟上班,七点钟就得出家门,杜新明不睡到钟点不起床,每天早上都是空肚子上班。
王红燕说,那你就饿着肚子慢慢地等班中餐吧。
杜新明说,不等班中餐,我吃锯末?
王红燕说,今天该是白面馍红烧菜。
杜新明说,昨天是菜包子白米稀饭。
王红燕问,你喜欢吃菜包子白米稀饭,还是喜欢吃白面馍红烧菜?
杜新明说,我喜欢吃红烧菜里的肥肉。
十点钟发班中餐,休息半个小时。上班时,每人带一只铝制饭盒,“叮叮当当”地去领班中餐。杜新明领到班中餐,“稀里哗啦”吃下肚子。王红燕吃一半留一半,一般情况下都是晌午带回家。今天王红燕把剩下来的一个白面馍和半份红烧菜,一下推在杜新明面前。杜新明慌忙说,我吃饱了,我吃不下去了。王红燕把饭盒缩回来又推出去。王红燕说,你不是说喜欢吃肥肉吗?那你吃两块肥肉!王红燕是真心实意地让杜新明吃。杜新明红脸不好意思就吃下两块肥肉。杜新明吃下两块肥肉以为完事了,哪知道只是刚开头。晌午下班,杜新明走前面,王红燕跟后面,两人一前一后从北头走进矿南村。王红燕家住矿南村北头,杜新明家住矿南村南头。王红燕走到家门口,杜新明还得走上一段路。王红燕站在家门口,喊住杜新明,再一次把饭盒推给杜新明。
杜新明警惕地问,你这是干什么?
王红燕说,你带回家吃。
杜新明说,我不带!
王红燕说,你把筷子伸进我的饭盒里,沾上了你的口水,我还怎么吃?
杜新明说,我从你的饭盒里吃了两块肉,不是一样沾了你的口水吗?
王红燕说,你是男孩子,我是女孩子。
杜新明说,什么男孩子女孩子,不是一样吗?
王红燕说,不一样。
杜新明就心慌意乱地接过王红燕手上的饭盒。
王红燕交代说,下午上班你来我家一趟,先把饭盒还给我。
杜新明问,你的饭盒我刷不刷?
王红燕问,你说呢?
就这样,杜新明下午上班前去王红燕家送饭盒。说好的王红燕下楼拿饭盒,王红燕却在楼上窗口招手叫杜新明上去。王红燕敢招手,是因为家里没有人。就这样,杜新明稀里糊涂地走上楼,稀里糊涂地就跟王红燕好上了。就这样,杜新明隔三差五地去王红燕家送饭盒,隔三差五地跟王红燕好一好。
半年后,王红燕的肚子一天一天大起来。杜新明和王红燕的父母都是旧社会从山东一路逃荒要饭来淮南煤矿的。山东人喜欢大媳妇。女大三,抱金砖。女大五,赛老母。王红燕比杜新明大两岁不算大,可杜新明心里一直有一种上当受骗的委屈感。大姑姐更是直言不讳地跟王红燕说,我家老六这么小懂个什么呀,还不是你这个骚狐狸勾引的。奉子成婚这一年,王红燕二十岁,杜新明十八岁。
不管怎么说,王红燕跟杜新明结婚了。不管怎么说,王红燕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王红燕比杜新明大两岁。结婚前她把他当成弟弟看,结婚后她把他当成儿子看。不知情的人得知王红燕这么小就有孩子不相信,问王红燕,你真有孩子了?王红燕说,我有两个儿子,小儿子两岁,大儿子二十岁。杜新明听到王红燕这么说不生气,反倒乐呵呵地说,你过去跟别人说我是你弟弟,现在跟别人说我是你儿子,我怎么越长越小了?
王红燕长叹一口气说,谁知道你什么时候长大呀?
王红燕一边“哗啦啦”地流眼泪一边洗澡,洗过澡再上床,杜新明“呼呼”地睡着了。那个时候,王红燕理解杜新明找茬的原因,是不想跟她睡觉。王红燕心里说,谁稀罕你这样的男人,不睡就不睡,我看你敢找别的女人?那个时候,王红燕不知道杜新明已经跟少妇猫悄悄地好上了。王红燕知道后不甘心,数次问杜新明,你到底看上了少妇猫哪一点?少妇猫到底哪一点比我好?王红燕说,不就是一个瘸腿的女人吗?不就是一个把自个儿往嫩里打扮的女人吗?有一次,杜新明被王红燕问急眼,脱口说出这么一句话:“童欣比你有女人味!”
第五章
豆豆定亲那天,王红燕身穿那件少妇猫白色连衣裙,有些不伦不类,比准儿媳妇还要光鲜显眼。杜新明认出这件连衣裙后没说话,害怕说话惹岔子,影响豆豆定亲。杜新明不敢说话,大姑姐说话。大姑姐问王红燕,你就没有其他衣服能穿了?王红燕问,怎么了?这件连衣裙是杜新明陪我一道去买的。王红燕说的是一句实话。大姑姐却不相信地瞅一瞅杜新明。杜新明虚眼躲过去。
王红燕在豆豆的定亲酒席上喝了不少红酒,别人阻拦不住,也没办法阻拦。王红燕说,今天是豆豆定亲的大喜日子,我心里高兴就想喝两杯红酒。王红燕在酒桌上喝酒不能自个儿喝,站起身挨个儿去敬酒,先是豆豆的爷爷奶奶,再是二位准亲家,接着是豆豆的几位姑姑,最后是杜新明。王红燕跟杜新明说,咱俩今天也要喝一杯,三十年一晃眼过来了,咱俩在木器社认识的那一天就像是昨天。王红燕今天为什么要喝这么多红酒,除去未来的儿子媳妇,除去二位准亲家,其他人都知道。豆豆定过亲结了婚,就是王红燕跟杜新明离婚的时候了。要说过去王红燕的等待漫长而孤苦,现在说一声期限快到了是真快到了。杜新明跟王红燕离婚,有少妇猫等候。王红燕跟杜新明离婚,有谁在等候?只能是继续孤苦伶仃地苦熬。
杜新明跟豆豆说,送你妈回家,你妈喝多了。
王红燕说,我没喝多,谁说我喝多了?
接下来,王红燕跟两个孩子喝一杯。这个姑娘没有田苗漂亮,没有田苗学历高,倒是跟豆豆很般配。豆豆高中毕业,这个姑娘也高中毕业;豆豆没有正式工作,这个姑娘也没有正式工作。这个姑娘在一家药店做网上销售,豆豆上网买药认识的。
王红燕跟两个孩子喝一杯,酒席上挨个儿喝一遍,没人可喝了,由豆豆搀扶着离开酒桌。王红燕再不离开酒桌,恐怕就要胡说八道,不好收场了。王红燕控制住自个儿,没有发展到那一步。王红燕说,你们慢慢吃慢慢喝,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大家都认为王红燕说的是一句酒话,其实王红燕说的并不是一句酒话。
豆豆送王红燕走进龙泉小区大门,王红燕要豆豆回去。豆豆说,不送你回家,我不放心。王红燕半路上要豆豆搀扶,走进小区大门不再要豆豆搀扶。王红燕问,你看我走路的样子像喝多了吗?豆豆说,你喝得多不多,我都要送你进家门。王红燕问,妈妈今天喝酒,你不怪妈妈吧?豆豆说,今天我定亲,你应该喝一点酒。王红燕说,妈妈心里苦,今天就想喝两杯酒,冲一冲心里的苦。豆豆不再搭话茬。王红燕说,到楼下了,你回去吧。豆豆迟疑一下说,那你慢慢地上楼。豆豆站在楼下,眼里汪满眼泪。王红燕慢吞吞地一个人上楼。豆豆听着“咚咚咚”的楼梯响,抹一把眼泪回转身。
王红燕上五楼,站在家门口,停下那么两秒钟,喘上那么两口气,接着上六楼。王红燕“咚咚咚”地敲苏亚家门,口中却喊宗平。王红燕喊,宗平在家吗?快来开门!苏亚熟悉王红燕的声音,走过来开门的当然是苏亚,不可能是宗平。苏亚一边吃惊地打量王红燕的穿着一边吃惊地问,今天豆豆定亲,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王红燕说,我回来找宗平!苏亚问,你找宗平干什么呀?王红燕说,我有话跟他说。宗平关着门在书房里,听见王红燕说话,只能装作没听见。
苏亚问,我闻你嘴里有酒气,你今天喝酒了?
王红燕呵呵一笑说,喝了两杯红酒。
苏亚说,我给你泡一杯茶,你喝了好解酒。
王红燕说,我没喝醉,我想跟宗平说话。
这时候宗平不得不开门,不得不走出来搭话。
宗平说,你想说什么话,坐在沙发上说吧。
王红燕说,我想进书房单独跟你说话。
宗平说,你喝多了,让苏亚送你回家。
王红燕说话不同往常,看样子是喝多了酒。
苏亚跟王红燕说,我送你回家。
王红燕问宗平,你知道我跟你说什么话吗?
宗平跟苏亚说,快送她回家!
苏亚拉扯王红燕,硬是把她往门外推。
王红燕说苏亚,你不要推我,我自个儿回家。
苏亚陪王红燕出门。王红燕回头跟宗平说,晚上我给你留门。
宗平脸色铁青地说,你这个疯女人。
苏亚把王红燕送进家门。王红燕不让苏亚回家。王红燕说,宗平不想跟我说话,你跟我说话。苏亚说,你今天真是喝多了酒。王红燕“嘿嘿”一笑说,我想借着酒劲跟宗平说话。苏亚说,你先睡一觉,等你醒酒我俩再说。王红燕说,我告诉你一件事,宗平晚上敲过我家门。苏亚猛地变脸说,你再这样说醉话,我就不搭理你了。王红燕说,不信你回家问宗平。苏亚想回家,王红燕拦着门。
王红燕说,你以为你是一个幸福的女人,你以为宗平就不找别的女人?
苏亚说,你放开我,我回家。
王红燕说,我告诉你,我知道你这些年跟我一样不幸福。
苏亚说,你真是一个疯女人。
王红燕说,你回去告诉宗平,让他晚上来我家。
苏亚恶狠狠地说,算我瞎眼认错人。
苏亚腿有千斤重地一步一步上楼,王红燕在她身后狂乱地大笑不止。
隔天一大早,搬家公司就来人来车替苏亚家搬家。苏亚家在山南新区买了一套楼房,装修好半年了,说空一空就搬家,一直空到现在。王红燕喝多酒说酒话,是导火索,催化剂。苏亚决定赶紧搬家,离开王红燕这个疯女人,离开龙泉小区这个是非之地。宗平是否真的敲过王红燕家门,是否真的上过王红燕的床,苏亚回家没有问宗平。不是苏亚不想问,是不敢问。王红燕是一面镜子,苏亚不敢去追问真相,就是不想让自个儿的生活在这面镜子面前支离破碎开。不错,这些年王红燕就是苏亚的一面镜子。苏亚在这面镜子面前照见自个儿的生活完美,照见自个儿的生活幸福,照见宗平的忠贞与本分。
宗平真的是一个忠贞与本分的男人吗?
苏亚自然不会忘记二十年前的那件旧事。那时候,苏亚跟宗平刚结婚一年,她有一个去芜湖学习的机会,一去两个月,放假才回来家。宗平去火车站接苏亚回到家差不多七点来钟。苏亚去学习不在家,宗平不做饭,一天三顿饭都去厂里食堂吃。苏亚回家要吃的没吃的,要喝的没喝的。宗平跟苏亚说,你在家先休息一会儿,我上街买挂面、鸡蛋和青菜,回头鸡蛋下挂面。宗平上街买回吃的喝的,苏亚早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复习考试,舟车劳顿,苏亚疲惫得早已支撑不住了。宗平推一推苏亚,苏亚“嗯嗯”两声没醒来,宗平手拿毛巾肥皂就到厂洗澡堂去了。那个时候,家里洗澡条件差,待一会儿苏亚醒来,烧热水在大盆里洗澡。宗平去厂洗澡堂洗澡省事。宗平出家门时没下雨,洗过澡后“哗啦啦”地下起雨。雨势大,宗平手上没雨伞,回不了家。厂财务室在不远处亮着灯,宗平跑过去躲雨,不想这一去躲雨就躲出一件说不清楚的事。
苏亚问,你俩提前约好在财务室见面的?
宗平说,你可不要瞎说话。
苏亚说,要不怎么会这么巧,你去财务室躲雨,她正好在那里开门等你?
宗平说,她也是洗过澡去那里躲雨。
苏亚说,你越说越对,你俩总不能在洗澡堂约会吧?
宗平说,你真是一个麻丝缠不讲理的女人。
苏亚说,我离开家两个月从芜湖回来第一个晚上,你不在家烧饭给我吃,冒大雨跑去跟别的女人约会,还说我麻丝缠不讲理?
就这样,苏亚跟宗平纠缠吵闹至半夜。就这样,宗平越说越没有道理。最后,苏亚做出让步,苏亚让步的前提是宗平今后不再跟李艾艾有任何往来。那个时候,苏亚整天大睁两眼监视着宗平的一举一动。那个时候,苏亚年轻,经得起风浪,输得起。只要宗平跟李艾艾哪怕有一丁点蛛丝马迹,她都会义无反顾地跟他一刀两断,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现在苏亚只能紧紧地闭上两眼,人过中年,经不起风浪,输不起了。他们有一个闺女在外地上大学,将来在外地工作,离开家会越来越远,离开他们会越来越远。苏亚现在除了紧紧地抓住宗平不放松,在这个世界上可以说一无所有了。苏亚突然决定搬家,宗平心里没有底。
宗平试探着问,昨天王红燕跟你说了什么话?
苏亚敷衍了事地说,她什么话都没说。
宗平不相信地问,真的什么话都没说?
苏亚说,就算她说什么话,我也不相信。
苏亚和宗平搬家那一天,王红燕在家没上班。王红燕在家没出门,没跟苏亚和宗平两口子打招呼。王红燕觉得这一生跟他们两口子的缘分尽了,不用再多说一句话。王红燕先是坐在沙发上,耳听门外楼梯的搬东西声响,后是站在阳台的窗户前面,看着搬家公司的车辆从楼道的拐角处慢慢地开走。搬东西的声响,留在王红燕的头脑里;发动机的响声,留在王红燕的头脑里。可以这么说,苏亚是王红燕这一生中遇见的最处心积虑的一个女人,宗平是王红燕这一生中遇见的最小心谨慎的一个男人,这样的男人女人才是天底下最般配的一对夫妻。她不会因为他的出轨而离开他,他也不会因为她的出轨而离开她。苏亚这一生有过出轨吗?王红燕真的不知道。
王红燕说,你不要光想着你自个儿,你得想着孩子。
王红燕说,我要是不为孩子,我不会守活寡。
王红燕说,你记我的仇,我记谁的仇?
王红燕说,我要是跟你记仇的话,你不会有好果子吃。
少妇猫好像听懂了王红燕的话,“哗啦”一下流出眼泪,就是不愿张嘴喝牛奶。王红燕转身离开。
这天晚上,这堆枯树枝着火了。树枝靠院墙堆放,着火威胁不着谁家。小区物业来人看一看现场,扭头就走了。没错,放火人是王红燕。王红燕下楼的时候,矿泉水瓶子包裹在少妇猫白色连衣裙里边。这样一来,就看不见矿泉水瓶子,更看不见里边黑乎乎的柴油。王红燕下楼去做这件事,不慌张,不着急,一步一步地靠近枯树枝堆,一板一眼地扭开矿泉水瓶子的盖子,柴油一滴不剩地全部浇在连衣裙上面。而后,王红燕拿出打火机,“啪嗒”一声打着火,“轰隆”一下点燃连衣裙,扬手一扔,一团火就落在树枝上,迅速地点着枯树枝堆。王红燕转身离开的那一刻,听见一声凄厉的猫叫声。不知是连衣裙上的少妇猫叫,还是枯树枝堆里的少妇猫叫。王红燕重新走进家门,站在阳台窗户前面,手里紧紧地握着矿泉水瓶子。原本黑乎乎的半瓶柴油空下了。火光的映照中,王红燕默默地流着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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