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擦黑,锣鼓经就要响起,总是西市场南边第二家茶馆最先开张,紧接着满街上大大小小茶楼酒肆梨园渐次苏醒,直到劝业场最东边书棚的台子上架了椅子。有钱没钱都能来听上一段,有钱的,自然昂首挺胸到那大雅之堂去,泡上一壶清茶,悠哉。没钱的,把手头的活儿一撂,揣上个馍馍也能往书棚子里去,听的是三国水浒,岳飞秦琼诸如此类。脸皮儿厚的,斜一眼端......
天刚擦黑,锣鼓经就要响起,总是西市场南边第二家茶馆最先开张,紧接着满街上大大小小茶楼酒肆梨园渐次苏醒,直到劝业场最东边书棚的台子上架了椅子。有钱没钱都能来听上一段,有钱的,自然昂首挺胸到那大雅之堂去,泡上一壶清茶,悠哉。没钱的,把手头的活儿一撂,揣上个馍馍也能往书棚子里去,听的是三国水浒,岳飞秦琼诸如此类。脸皮儿厚的,斜一眼端着簸箩的小徒弟,一抹嘴溜之大吉。面皮儿善些的,扔上两个大子儿也可了事。
所以泉城人是见过世面的,对七侠五义儿女英雄种种了如指掌。因此对报上刊登桩桩件件便不大在意,大总统搬进紫禁城,二总统搬进紫禁城,皇帝跑到北边去。这些事儿还不如书里精彩,那紫禁城城门还不如咱们泉城城墙根底下要饭那豁牙子的嘴,四处漏风。
可见多见世面还是会影响人。报上刊登岛城罢工,反反复复半年有余,又在罢工身后续上“惨案”二字,显见是死了人。泉城离岛城不远,有去过岛城的人便又有了谈资,自吹自擂讲丘八是怎样怎样持枪,东洋人又怎样怎样喊话,比报上还要事无巨细。周围的人又觉得他有眼光——到底是见过世面的。
晚上撂了筷子又怎么样?此君还是要揣着馍馍上书棚子里找戏听。戏园子要票自然去不起,茶馆又舍不得茶钱。在街上先看人家说相声的撂地,又觉没劲,到底没听曲子热闹。往西市场里面去,不知谁家的班子围了场子练把式,徒弟们一律穿着粗布打了补丁的短褂,腰间用带子紧紧缠了,裤腿发阔,从眼前翻过去呼呼生风,一个接一个连成串儿,翻过之后又练剑耍大刀,从三层高的条凳上稳稳落地,剑花端的是漂亮。
当师父的趁着这劲儿便出来托付两句,戏班子里还未长成的小孩儿端着簸箩跟在后头要赏钱,围着场子转一圈儿。那孩子一脸不大乐意,眉眼算作可爱淘气,瞧着和他身后卖力气的师兄们不是从一道长起来的。方才讲过,此看客身上无钱,一看那孩子又不乐,遂更加理直气壮:“又不是倒欠你钱,跟催债的一样,真是晦气,去去去!扫兴。”
他骂了一番,自以为得理,小孩儿拿着簸箩不知所措,师兄上去搡了那孩子两下,小孩儿还未被彻底规训,撇撇嘴,扔下簸箩要跑,被抓住狠狠照着屁股打了几巴掌。
“小孩儿不懂事,别打孩子。”还是发善心者居多,另有徒弟接了簸箩,大子儿铜板钞票金圆券才抛过来。
人群渐要散去,戏班子把钱收好,搬起吃饭家伙。西市场两边青砖巷,春草初生,打地缝儿里往外冒泉水,石板路总是湿漉漉,擦着挽起来又松下去的裤脚。一双单布鞋从巷子里跑出来,瞧着身量,也只是个孩子,身上的粗布衣服要大上好些,穿着像布袋戏。
那孩子躲在巷口的墙边,往戏班子围起的场子里瞄,一只手拢着音小声喊道:“高越,高越!”
还是刚才那个挨打的小孩儿,此时跟在师兄后面做活,低着头,听见这个声,转过身,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你来。”巷子里的孩子朝他勾勾手。
小孩儿偷偷跑过去,俩人分一点点糕饼吃。
两个小人儿是一样的身量,一样的长相。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他俩才是一道长起来的。
2
高超跟着管事穿过抄手游廊往花厅去,一路上听的好些嘱托,譬如遇见老爷,少爷,太太,姨太太都要行礼问安。老爷不叫起的时候不能起,该跪就要跪下去,跪着的时候不要抬头看人。要有笑脸,苦大仇深是要做给谁看。
高超的礼行得规矩,打小在家里他才是被人伺候的那个,看熟了做起来也大差不差。管事夸他聪明。当家的坐在太师椅上喝茶看报纸,一张脸遮在方块字后面问他:“哪儿的人?多大了?”
“乡下来的,十一了。”
要讲虚岁,这样听着能多干些活。这也是管事教他的。管事在他身边对老爷说:“老家那边没人能看顾他,他爹娘原先是纱厂的工人,后来生病——”老爷不耐烦地放下报纸,皱眉的动作刚起,管事适时地躬着身子把身契递过去,活人面前不谈价,即便对着的是个小孩儿。管事比了个手势,低声道:“才这个价,不比找个大的便宜。”
老爷才笑起来,点点头拍了拍老仆:“还是你会办事。”
老爷瞥了一眼,高超仍低着头,只能看到一头利落短发。
带下去,捡些粗活给他做,先不用上夜。
哎。管事满脸堆笑,布鞋底子碰到高超身上:“还不快谢谢老爷。”
道声谢,声音小,连院里的泉眼都不如。出门的时候挨了一脖儿拐,那一块便发红,高超咬咬牙,从前父母都不曾动过一指头的,这些天却没少挨打。
挨打和挨打之间也有不同,高超想起高越,高越在戏班子挨打也比这要好。他打定主意不叫人知道他还有个弟弟。这很好瞒过,高家在岛城是全家降罪,高先生领导工人罢工,一家遭下狱暗杀,在泉城没人知道高家。
管事给他针线,叫他把新衣裤挽进去的边缝起来,邋里邋遢,别叫人看了笑话。
高超还不会缝衣裳呢,笨手笨脚穿不进去针,也没人教他。好不容易缝好,针脚歪歪扭扭,手指上扎得都是血珠儿。
他生怕血珠蹭在衣服上,悬着两只手,在空中晃啊晃。
3
泉城的月亮在胶东半岛算作一绝,月亮照在石板路上比有钱人家的灯还亮。院墙外不远处就有一眼井,打了水放在大铜盆里,月亮也在铜盆里。高越低头看月亮,胳膊沉得要抬不起来,却不敢把铜盆落下来。他去想好一点的事儿,比如月亮,有一年中秋一家四口在园子里赏月,他和高超争着被含有“月”字的古诗,他背得要比高超多,得了只小兔子养着。
他给小兔子取名“毛毛”,和高超天天一起喂它。放了学到处找草叶子,原本是去厨房管嬷嬷要菜叶子,偷走了案板上洗好的半颗白菜,嬷嬷骂他俩糟蹋东西。
上学的时候他把毛毛偷偷藏在挎包里带去学校,高超一开始不知道,他俩坐同张条凳,上国语课时毛毛从书桌堂把头探出来。高超伸手进去摸水笔,缩回手吓了一跳,转过头瞪他。
他捂着嘴乐,下课了招呼同学们都来看毛毛。结果被督学抓了正着,写检讨,请家长,高超一起被连累。
他俩总是一起,也一起来泉城,被老家的亲戚带着。住旅馆,亲戚睡在床上,他俩睡在地板上,高越枕着高超的胳膊,高超嫌弃地把胳膊抽出来,高越的脑袋“咚”的一声砸在地铺上。高越醒来看不到高超了,还在想高超是不是出门去吃独食了,他总这样,自己偷偷吃那么些好吃的,不告诉我。
亲戚回来,满脸笑容喊他“小越”,身边却不见高超。高越被他哄出门,就领到这院子里,强压着按了指印。头几天在房里关着,师父原也没想怎么着他,还给他取了个喜庆的艺名儿,叫“小红包”。高越自个不愿意,闹着要出去找哥哥,爬到柜子顶想翻窗户,险些摔出个好歹。关的差不多了放出来练身段,给他开刃撕腿。高越痛的满院子跑,硬生生把院门撞破个角,露出来原本泛黄的木头。捂着淌血的胳膊肘往大街上逃,挨了好几声黄包车夫的骂。师兄们在后头追他,把他按住,绑好,押回院儿里。
师父慈眉善目,高越还是少爷脾气,被人绑起来按在堂前还喊师父“老头儿”,嗷嗷叫得厉害,老头儿,你敢这么做,等我以后长大了!
好啊,师父施施然说,等你成角儿再跟我叫板。然后一个耳光掌下来,你现在还不行。
师父按着他肩膀往下压,挫筋断骨,背要靠墙,腿要绷直,那未长成的青枝咔嚓几响绽开,用砖头顶住。
开过一次不算完,日日都要练,还要下腰拿顶,拉山膀出早功,踢腿练声。高越起不来,一连数天日日挨罚,旁人都睡了,唯有他在院子里垫砖练腿,每天都能疼出新法儿来,身子挨不得炕上一点,想起来从前的日子,委屈得想哭,看着井台就想投井。
从前在家,父亲生气了,想揍他两下,高超先打圆场,把他往身后拽,母亲比他还要先哭。高越想,却又不敢再继续想从前。
师兄们耍把式的时候他在边上走神,腿疼得厉害,手里拿着小簸箩。
视线里看到高超,高超一闪而过,穿了件灰扑扑的旧衣裳。高越扔了簸箩也不顾其他,从场子里钻出来,在人群里愣挤出去,四下再看,高超不见了。
他刚想喊来着,看到高超从一棵大柳树后面走出来,指了指旁边铺子里和人讨价还价的管事,对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高越点头,拼命去指不远处的场子给高超看。师兄喊他,他一步三回头地看高超,高超还和原来似的,那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没什么太大表情,只微微蹙眉,就算是穿着大一号的粗布短衫,那双鞋都补了又补,高越却仍觉得高超没变,那副样子和从前在家当少爷时一样。
高越生怕自己再也遇不到高超了,有些不管不顾,在高超转身离开时喊了声“哥”。这声“哥”瞬间淹没在西市场熙攘的人群里。高超背对着他,脚步顿了一下,把手绕到背后,小小地抓了一下空气。
高越看见了,鼻子发酸,师兄又催他了,叫他跑回场子里,拿竹簸箩要打赏。
4
家里的少爷要喝羊乳,高超在凌晨打着哈欠去万紫巷买羊乳,提了小小一个提桶,用纱网细细滤过,再架在火上煮沸。那味儿实在发膻,直冲鼻子。高超在灶间看火,眼皮子上下打架,昏昏沉沉,头点下去的时候手臂碰到了炉子,烫得一下子蹦起来,险些打翻铜壶。
睁开眼睛看看四下无人才松了口气,幸好没挨骂。
胳膊上便烧出来一道水泡,直到晚上扔擦着粗布生疼。高超把袖子放下来,轻手轻脚关了门,怀里揣了块馍馍往外走。好多人家都掌起灯,他出来的晚些,今儿天阴,又不见月亮,地上冒出来的泉水就冷清清瘫在那儿,等他一脚踏上去。
西市场应是散了,高越说入了秋就要去茶馆演,但他不上台,在后面打杂。高超每回去都先找井台,高越说过住的院子旁边有口水井,井水就是泉水,井栏上面还纂了字儿。
四下里极静谧,风也变细,只有很远民宅间传出犬吠几声。高超绕过井台,后院的门没关严,风一吹门就开了。高越背对着他在院里罚跪,膝盖骨磕在沙地上,抱了个铜盆,铜盆里盛满了水。
高越困得迷糊,水盆里看不到月亮,却能看见一点点落下水珠泛起的涟漪。睁开眼睛想怎么下雨了,自己还感觉不到。
再一抬头,以为是哪位师兄抓他偷懒,吓一哆嗦,缩着脖子生怕挨打,才发现是高超。
高超站在他面前,揉了揉眼睛。
高越小小地“嘘”一声,那双眼睛滴溜溜转看了一圈儿,悄悄放下铜盆,起身,腿软了一瞬,抓着高超的衣袖站起来,高超疼的吸气。
他俩偷偷走出院子,往井边去。俩人都坐在井台边,高超摸了摸衣裳,掏出个馍馍递给高越。
“老头儿今天又罚我。”高越大口嚼着馍馍,说道,“叫拿大顶,我撑不住,他非说我偷懒,我胳膊都要抖成筛糠了!”
“晚上喝的稀粥,你说我天天挨罚,明明有吃剩的东西,干嘛不给我加个餐啊!”
“前天真偷到一点儿,但我自个吃了,没留给你,谁叫你没来。”高越说,“高超,你是不是最近吃得挺好?我看你脸都圆了。”
“快吃吧高越。”高超说道,“吃还堵不上你的嘴。”
高越继续和他说戏班里的事儿,讲他们大师兄,还有二师兄三师兄......“我最小。”高越说,“师兄说,本来师父不想再收徒弟了,但是看到我有天赋就要了。”
“我也不知道是哪里有天赋了?腿下不去,腰也下不去,可疼了。”
高超点点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摸了摸他的头发。
落雨点了,高超说,赶快吃完就回去吧。
高越把剩下的馍馍都塞进嘴里,像极他们曾经养过的那只小兔子,嘴边还有渣子。高超替他把残渣抹掉,别带出幌子,高越。
“高超,你挨打了吗?”
高越费劲儿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盯着高超的袖子问。
高超下意识摸了摸被烫出水泡的地方,摇摇头。
“你要是挨打了得跟我说。”高越认真道。
“怎么?你能护着我啊?”高超笑问。
“我能给你拿药。”
5
梨园行里规矩最大,虽然高越所在的小戏班子并不出名,但该有的规矩也都有。高越进门学了一段时日,和师兄们去茶馆唱戏,他做跟包,师兄们上台。临出发前必得恭恭敬敬在祖师爷面前拜过。
就算拜过,高越还是爱私下里喊师父“老头儿”,挨打挨得频了,天不怕地不怕,有本事打死我啊。
倒反天罡。
高超想去茶馆看看,但高越没告诉他是哪家。满泉城少说也有四五十处唱戏的所在,这地界多拜高踩低,他一个穷小子去看戏小伙计都得掂量掂量,是不是混进来的贼偷儿。
高超便没去,做活的时候得了赏,又或遇着好东西了,总偷偷攒着。没过几日,府上着手预备起冬至的物什来,直到年末,他抽不开身,心里只盼得高越学得乖些,嘴上会说两句好听话儿,这会儿不比从前在家里,人人都纵着他。
府上厨房蒸新馍馍,笼屉一开热气蒸腾,面香味儿散开,青砖青瓦里雾气氤氲,把眉毛眼睛都濡湿个遍。高超提着篮子向各处门房、管事送馍馍,走到花厅处,听见有女子笑声,妖妖娆娆,不知道在唱些什么调子。
管事从他身后走过来,微不可闻地朝花厅处叹气,转过头叫他手脚麻利些,少东走西逛。
府上老爷年岁见长,愈发放纵。高超年岁还小,只能从管事的神态里窥见一二。
北屋夜里催了两回热水,老管事守不住夜,高超给他送灯来,顺便替他把热水送去。屋子里一股莫名的香味儿,高超没闻见过,和寻常的熏香又不一样。他在屏风外将水换掉,里间的香带着烟气袅袅,床榻内几声嘻笑,他不敢多停留,低低禀过,又端着木盆走出来。
天上飘了碎雪,步履匆匆,脏水直接泼到后院的地上,不知明儿会不会成冰。高超的住处在府上算是个极偏的位置,地方局促,只有一铺小炕并炕上的三层破旧木头柜子。窗户纸外就是街巷。他回房,关好门,也敛了门外的雪,身后炕上披着被子的人儿一下子坐起来:“高超,你怎么不点灯?”
高超吓了一跳,长叹一口气转过身,高越的鼻子冻得通红,乱蓬蓬头发下面一双眼睛望着他。他道:“你怎么来了?”
“我厉害吧?我知道你住这儿。”
他掌起灯,高越环顾一圈儿:“比我那儿好,我那七八个人睡大通铺,半夜打嗝磨牙放屁听得一清二楚。但比你这儿暖和。”
“你这么出来,你师父师兄能同意?”
“他们今儿被东家请去喝酒,没空管我。”高越笑说,“哎,高超,我有好东西给你。”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来,宝贝似的一层层剥开,螺丝转儿的葱油饼,此时自然是凉透了,只那一枚。
“是油旋儿。”高超说。
“对,不比你那馍馍好吃?”
“你哪来的?”这东西常见,西市场万紫巷总有几家挑担子卖饼卖鸡汤馄饨的小贩,只是高超知道高越手里没钱。
高越道:“西市场唱了一段,唱得好,人家赏的......其实没这么点,都被他们抢去了,这个是我偷摸留的。”
高超听得难受,用手指尖捻了一点饼皮儿吃了。高越打小挑食,从前在家只爱吃肉,听母亲讲,高越在开蒙之前家里的嬷嬷追在他身后喂饭,父亲管过好多回也不见效,只因母亲疼惜,舍不得他饿到一星半点,哪想到会有以后光景。
高越倒不多想,仿佛自己没有十岁之前记忆,笑嘻嘻说哥你要是不吃,我可收起来自个吃了。高越说话怪声怪调,你不会心疼我吧哥哥。高超斜了他一眼说怎么可能?他伸手抢不走饼,借着高越的手把油旋儿咬了个大月牙儿。高越嗷了一声,高超你都不给我留点!一口就吃了半张啊!
现在轮到我心疼了,高越说,磨磨蹭蹭还是把油纸包留在了炕上的柜子里,又从柜子里顺走两块饴糖,高超,我就当这是你留给我的了啊。
被子太薄,两人盖着一床,窗户纸等年根底下就该换新的了,这会儿破破烂烂,遮不住映进来的雪光。
高超的手凉,碰凉水干活太多的缘故。他弟弟就像个火炉,在他身边挨着,熥得他身上暖和,还和他抢一床被褥。高超说高越,回头被子让你蹬碎了,满屋飘棉絮你就老实了。
高越张口接话: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背到这儿发现不对,才住了口。迎来高超一个憋着笑的眼神。
“哎哎哎!”高越胡乱喊了两声掩住尴尬,高超小小给了他一个脑瓜崩,“高越你小点声,别人都睡了。”
“这屋里又没别人。”
“我说隔壁。”
高越撇了撇嘴,忽然安静下来高超却又觉得不舒服,想起来老爷的那些个姨娘们唱过的曲儿,又看向高越,不由得问他:“你在西市场唱的什么?”
“和别人搭着唱了段《柳荫记》。”高越笑嘻嘻说道,“这会儿你要是想让我唱,得给赏钱的。”
“我没想听。”高超翻了个身,隔了里衣,高越在他身边比汤婆子还管用,暖和得很。
高越烦他:“我明儿还来。”
“你要不怕挨揍就来。”高超道。
“那老头儿算得了什么?”高越心里没有点尊师重道,“他管不了我。”
6
高越要练早功,在被窝里懒了好半天才醒。爬起来发现高超早起去干活,找不见人,他只得自个套上衣服往水边去。
他们爱在河边练早功,河上已冻住了,从前隔水练声,水音儿浩浩汤汤将他们的唱儿再送回来。入冬上冻,却扔在河边练,一字排开,嗓子亮起来便没那么冷了,一颗颗光脑瓜都在冒汗。高越不叫别人剪他头发,故头发长起来要遮了眉,他师父在这点上还不曾管他。
大师兄喊人出来背戏词儿,挨个都得来上一遍,是吕布赵云马超还是苏三祝英台崔莺莺,他们的人比照旁的大戏班要少许多,故每个人都学好些样,等上台得能拿得出手。
早功本就迟了,抽背时候又吃了栗子。高越挨了好几下竹板,回去被罚拿大顶,面朝着墙,倒立着听别人喝粥的声儿。师兄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看到师父背着手打外面回来,刚要上前告状,师父扫一眼就知道是谁,摆摆手点点头。
老头儿。高越倒着感觉气血上涌,师父走过来,拍拍他的腿,叫他放下来,不是吃饭,是把那段儿戏词再背一遍。
一到年下戏班都忙,这段时日若是还没堂会,那一戏班子大小十几口都得饿死。城中有参议在家中设宴请客,师父带了一班弟子出堂会,给高越安排了个小角色,连名字都没有,只登台亮个相,再翻几个跟头了事。
到底算是第一回登台,可惜高超不能来看。高越想,师兄给他画了脸,皮肤上糊着油彩发紧,他皱了皱鼻子。
人人都在忙,他寻了个空跑出来,偷偷看台下的人。
圆桌上宴席已经备下,等他们演完也会有一桌,他咽了口唾沫,想吃肉。
锣鼓经响起来,台上先打急急风,几个扎了靠的小孩儿上去热场,然后才是正戏。
高越往台上去,他师兄刚刚下来,站在侧目盯着他看。心跳如擂鼓,这是他第一回上台,往台下扫了一眼,只那一眼,却瞧见个极面熟的人。
在岛城时候同个学校的同学李治良,此时就坐在下面顶正中的席面,一身板正的小西装,想来是陪着父母赴宴。
高越心想,若是家中无事,他和高超也该去念中学了。
心思变了,脚下的步子便不稳,在台上狠狠折了一跤。幸而他这个角色小,未见得有什么影响,咬着牙起来又补了一个才下台。
甫一下台,师父在后台等着他:“一共只几瞬的功夫,你在台上还不专心?!”
他哆嗦了一下,脚上还一瘸一拐刺痛。到底是在东家府上,师父没打他。可等回了院子,师兄卸了妆,拿了绳子就等着捉他。
板子打下来,实实在在落到皮肉上。
7
高越挨打之后,趴在炕上连着三天发热,迷迷糊糊间被灌下去一大碗药,要苦出芯子来。再睁眼烧已退了,满屋里只留他一人,想来可能有演出。
他忽然想见高超,尤其这会儿,十分之想。他出不去,高超就算来找也找不到他,不知会不会着急。
高超没在屋里,油灯却亮着,烧灯续昼。高越本想站在一旁,省得高超看出来他受伤太重,又唠叨他。等了一会儿高越自己先挨不住,跑到炕上趴着。高超才推门进屋,两只手冻的像是小红萝卜,看到高越留给他一条哼哼唧唧的后背,连忙搓了搓手去试他的脖颈和额温:“起烧了?”
高越嘴硬也不管用了,又折腾一遍将夹棉长袍褪了,再费劲儿一点点掀了水裤,看见红肿泥泞那一片伤口。
高越才哭出声,在戏班里他不常哭,挨了打,头两日连哭的力气也无,这会儿看到高超,才想起来哭。
“怎么打成这样。”
高超给他上药,他疼得直吸气儿,把眼泪往高超穿着的青布小褂上蹭。
高超的袖口被蹭出一大块深色水印。高越的伤口涂了药发凉,可身上又烫,小脸显得灰败。
“我去请郎中吧。”高超说道,他身上的小褂看着分外单薄,高越抓住他的胳膊,发现只絮了薄薄一层棉花。
“别去,师......老头儿说没伤筋骨,养几天就好了。”高越说这话又显得自个在逞强,高超问他要不要喝饺子汤,去厨房找了个豁口的大海碗盛来给他喝。这会儿外面全是过年的气味儿,泉城的雪不算太厚,都堆在路边,小孩儿换了新衣裳出来玩儿,隔着层窗户纸能听到外面的笑声。高越仰着脸就着他哥的手喝了饺子汤,温温热热,里头还有发稠的面味儿。
“我不想学戏了,高超。”高越求他哥,“咱俩换换好不好?我替你来这儿干活,你替我唱戏。”
“我哪会唱戏。”高超笑,“我没天赋。”
“怎么能?咱俩是一模一样的。”高越和他磨叽,“没人知道咱俩,他们分不清咱们,你替我去待几天好不好?”
高超被他逗笑,听语气其实知道他只是孩子话,并非真心。高越见他笑了却又有点生气。他们虽然双生,但胶东半岛的家族观念极重,使得长子高超从小在父亲眼里更重要一些,父亲也爱带高超在身边,反观高越自己,常常在母亲膝下,父亲也不怎么要求他。这会儿弄得高超也有点当爹的样子了,自己反倒成那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儿。
“高超,你是不是怕疼。”总趴着脖子发沉,高越转了转脑袋,这会儿才注意到高超的下颌多了道血痕。那道血痕像指甲印,颜色已经发深,“有人打你吗?高超。”
“啊?”高超摸了摸下颌,应他,“自己不小心挠出来的。”
“高超,你什么都不跟我说。”
“你让我跟你说什么啊?”高超在他身边有些语塞,“高越,你是不是烧糊涂了?”
“我要是死在今晚你会难过吗?”
“你就这么不爱学戏吗?”
“我是被人卖过去的,高超。”高越嗓子发哑,带着哭音儿,在他哥面前说,“为什么不是你啊。”
他这话不过脑子,说的好没良心。
“明天你还练早功吗?今晚就别回去了。”高超答非所问,转身把药放回桌上,屋里一阵苦香。
高越把脸买埋在高超的枕头里,草梢从布料里往外支着,钝钝地扎着他的眼睛。眼泪就一颗颗落在枕头里,他感觉到高超摸着他后颈长长了的头发,一下又一下,高超轻声对他说:“小越。”
“小越,欲得惊人艺,须下苦功夫。”
印象里高超是很少叫他小越,高越心里没来由的烦躁,又不单单是烦躁,委屈和自尊从他心里陡然生出来,对着这个只比他大了五分钟的哥哥。他抬手将高超的手一把拨开:“你又不是母亲,别喊我这个!”
高超不介意,高超只想让高越不那么疼。他弟弟最怕疼了,高超知道,从前在家里,擦破了皮都要缠上母亲小半天。高超的手尴尬地停在那一会儿,起身,翻箱倒柜找出新得的花生糖,往高越手里塞。
“高越,吃糖吧,吃块糖就不疼了。”
高越伸手抓了糖,手心里满是汗,糖块没过一会儿就发软。
高超的眼睛掠过高越被轻轻盖住的伤口,学戏为安身立命,高越,总比当下人好。
8
戏班里封了箱,泉城各处都满是爆竹声响,胶东半岛一带对于年节极为重视,各样祭拜神明,祖先的大碗小碗均要备齐,再按照辈分在祖宗牌位前跪拜,见了面还要互相拜年行大礼。重规矩的人家,年初一一早须得放满整整一挂鞭,家里才能开口讲话,寓意有个好兆头。
高越从高超那儿回来,是高超一路扶着他到院门边,两人才分别。高越的伤口有些反复,又在炕上趴了数天,都不知今夕是何年。只听得院子里一会儿热热闹闹,一会儿人又纷纷离开,格外冷清。赶年根底下,师兄们都跑出去玩儿,练功都没有往日勤勉,有两回忘了给他送饭,让他大过年看着窗棂上凝住的冰花挨饿。
松天硕在戏班所在的院子附近赁了个小院儿,拜见过师大爷以后,就要留在这儿唱戏。他是武生,已是学成了的,说实在话,他此番来泉城,颇让泉城一些戏迷大为欢愉,使得年关里来戏班拜访的人都变多了。
小院里这帮师兄弟们都出去耍,房中独独剩下高越一个,惨兮兮趴在炕上对着土墙发呆。松天硕也是闲散,初来乍到又和旁人聊不到一起,领了几回给高越送饭的差事,一来二去和这个小师弟熟络起来,觉得他颇为有趣。
一副少爷模样,看着不像唱戏的。高越心想,松天硕穿了身长袍马褂,马褂上还用银线勾勒出如意的花纹儿,腰间香囊坠子齐全,北平人到底讲究,就算是他师父平日里也不穿成这个模样。
松天硕就这么一身富贵衣裳坐在土炕边,屋里的炕烧得极热,高越感觉自个像是在烙饼。松天硕拿出把折扇扇风,这大冬天的,附庸风雅。
“师大爷下手还是轻了。”松天硕对高越说道,“这要是在北平,你可能已经残废了。”
高越不吭气,把脸扭向一侧,不想看他。
“小脸怎么通红,你别又发烧了。”
“热的。”高越说,“你别管。”
“还闹脾气呢?你师父是真宠着你。”不知道又是从哪看出来的,松天硕拿扇子给高越扇风。高越瞟了一眼他那扇面,花了几株桃花,另有一句:春花秋月何实了,往事知多少。
高越小声念出来,松天硕的手上一松,扇子险些砸在高越脸上。他伸手收了折扇,讶异道:“你认得字?”
高越翻了下眼睛:“那字儿就在那摆着,我有什么不认得的?且那‘实’字儿,还是个错字。”心里腹诽,自古以来唱戏都算作下九流,学戏的人大多念不起书,像松天硕这种念过书的梨园弟子少之又少,现在看来果真如此。
松天硕笑了笑:“你懂什么,我是故意那样写的。”他又不解释许多,只道,“我说怎么师大爷待你和待旁的徒弟都不同,包容许多,原来你有这样的好底子。”
“那又有什么用?又不能读书考状元,还不是得来唱戏?”高越说,“而且我也没觉得老头儿对我有多好,不还是照样揍我嘛。”
“戏比天大,你在台上晃范儿,怨不得你师父打你。”松天硕道,“这要是在我们家那儿,就你这脾气,早被打的身上一块好地方都没有了。”
“我不信。”高越道,“他还能打死我不成?”
松天硕苦笑:“怎么不能,我还算世家出身,也没少挨打,你当你进门那会儿签的契是摆设,那上面写的是什么?都是一套说辞。顽劣不服,打死毋论,空口无凭,立字为证......”
高越垂下眼睛,看着身下的补成万国旗一般的褥子,不讲话了。
9
府上的少爷要出国念书,高超跟着管事一齐去送。码头上鱼龙混杂,丢东西拐人的事儿时有发生,管事嘱咐他跟紧些,少爷的箱子太沉,他提起来走路踉踉跄跄,差点撞到渡口旁边等人的姑娘,那姑娘看着和他差不多大,他告了声罪,姑娘似乎没心情理睬,拎着箱子转身上了大船。
大船停在码头边,渡口上空总是笼罩着朦胧烟雾。高超仰头看那大船,当初要是父亲先一步出国就好了,可惜把名额让给了友人。管事和少爷道过别,拍了把他的后颈,他缓过神来,费劲把箱子送上去。
“傻呆呆的,一点不机灵。”管事说道,少爷倒蛮好,对高超笑笑,从兜里掏出一块银元给他,“回去吧,回去和忠叔好好照顾家里。”
高超攥着钱,从渡口出来,想了想,还是递给管事。
“说你傻你还真傻啊,这是少爷给你的钱,自个收好了。”
高超小声道谢。这钱来得意外,他仔仔细细揣好了,等回了他那间小屋,从柜子深处把用帕子包住的散碎铜板、纸币、金圆券都拢到一起,想了想,挑出来几张连同银元都藏回去。把剩下的钱用帕子包着揣在怀里出门。
他一早就瞄好了是哪家店,他常被派去上街跑腿,日子长了,哪家的东西好吃,哪家的便宜,他都了如指掌,比如此时——他正站在一家熟食店里,看着伙计割下一小块牛肉,切成薄片,给他包在油纸包里。
那一把钱没剩下几个子儿,在街角又买了两包炒瓜子,这几年间头回这样花钱,走路都要昂首挺胸,高超低下头看到自个的小褂上沾了灰,还扑了扑灰,才往井台那一带走去。
彼时已过晚饭时分,夕阳西下,松天硕刚从戏班的院子里出门,想回自个赁的那间小院里去,一抬头,迎面撞见高超。
于高超而言,松天硕是生面孔。高越的伤已好全,开春便又开始练功,他们见面多选在井台又或是西市场的大柳树下,故高超还未曾见过松天硕。
松天硕愣了一下,拦在高超面前:“小红包?你刚才不还在院里练功呢吗?”
高超后退半步,反应过来松天硕在说高越,第一反应是把吃的都藏在身后,低下头:“您认错人了。”
“这我怎么能认错呢?”松天硕这句话声音不小,高越听见,从院门处探出头。看着极像是松天硕要劫高超的道,他忙跑出来,喊了一声:“师兄。”
偏生今儿俩人穿了一样的黑色小褂,一样的散腿粗布裤子,裤腿都不够长,露出一截脚踝。唯一区别是高越要练功,因此在腰间束了带子。
松天硕回过头看到高越,转过身又看到高超,揉揉眼睛:“莫不是白日里练功太过,晚上看人都重影了?”
“师兄,这是我哥哥。”高越见瞒不住,走过去说道,高超瞥了他一眼,高越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儿啊高超,你也太小心了。你送过我这么多回东西,我去你那里那么多次,你就真以为咱俩能瞒过老头儿,那府中带你的管事也一直不知情吗?”
“管事知道你?”
“有回我去找你,正好碰上他。”高越说道,“不过他也把我当成你,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不说这个了,高超,这是我师兄松天硕。”
“原来是他。”高超常听高越提起过这人,忙问过好,藏在背后的酱牛肉拿出来,只是略有些羞赧,“听我弟弟说,您没少帮过他,原本我该好好谢谢您的,只是我就买了这么一点......”
“哎不用不用,我不跟你俩抢吃的,改天还想请你们吃饭呢。”松天硕摆摆手,和他俩道别。
怎么会有双生子这样相像?松天硕不免心想,师大爷知不知道这件事?之前罚高越练功背词的时候,他不会把他哥哥找过来替吧。
10
进了院高越正在扎马步,松天硕把高超拿来的小包袱递给他。高越揉了揉腿收了动作,一旁的师兄们虽然艳羡但也无可奈何。
按说练功不该这样,但谁叫高越和这位外来的大师兄关系好,他们本门的师兄都得听松天硕的。
高越拿了东西进屋,一打开,是件新补好的褂子,高越拿起来看,松天硕笑道:“你这小哥哥手艺不错。”
“哥哥就是哥哥,你加个‘小’字做什么?”
“就大你五分钟,怎么不算小哥哥了?”松天硕道,“不然叫大哥吗?”
“叫高超。”高越收起衣服,转身出门。
松天硕在他身后问他,你干嘛去,他回一句,找高超去。
高超在前院刚扫过地掌上灯,今年春日,府上未叫花匠来修枝种花,故野草野花填满了花池,爬了藤的叶儿从地上跑到青石墙上,虽也算是生气勃勃,但却难免有种颓败之感。老爷在北屋里不出门的日子愈发长了,这对他来说倒是好事,老爷的脾气不好,他离的远些,也免的吃挂落。
在院里的泉眼边洗了手,回房看着高越正在炕上折腾,巴掌大点的屋子限制了他发挥的余地,打炕上开始翻串儿,翻到地上,想亮个相给高超,结果距离不太够,险些脖子就要窝到地上。
高超气得伸手打了他两巴掌,他缩着脖子,仍问,高超,我厉害不?
厉害,差点就残了。高超说,你是真要上房揭瓦啊高越。
高越嘿嘿笑了两声,又给自己翻回到炕上,伸手往柜里找好吃的。高超屋子里唯一的柜子就等着他来打开,每回都能摸着点新鲜玩意。
“花生哎。”高越剥了花生壳,捻起一颗带着红色薄皮儿嚼着,满口生香。
“高越,你守着炕边儿吃,别给我弄到被子上。”
“事儿真多。”高越挪到炕边儿,看高超哈了气擦灯罩,他不让高超干活儿,抢了他手里的抹布,说道,“哥,你帮我顺顺词儿呗?”
“我哪知道你的词?”
高超去抢抹布,高越没给他,背过手去,道:“简单得很,只用我唱,你在中间应和我两句就行。”
高超叹了口气,看他又要起什么幺蛾子。
高越说:“这段就是夫妻两口子聊天儿,我扮小生,你是旦角儿。我叫你说什么,你就说什么。”
高超看他:“开始啊。”
“第一句就是你该说的。”高越教他,“愁绪春蚕吐,血泪子规啼。”用的是旦角儿念白的调调。
高超笑道:“我可学不上来。”
“哎,你就说嘛,说嘛!”
高超无奈,只好学着说了一句。高越笑得直咳嗽,呛出眼泪来,仍往下说戏词儿:“娘子开门来,娘子开门来!”
高超依着他,做了个开门的动作。
“你得说话。”高越又教他,“你说,官人回来了,官人请!”
“官人请。”
“请!”高越说,“娘子请坐。”
“这两口子还挺有礼貌。”
“高超你能不能认真点,唱戏呢!”
下面的词儿多起来,高越便不往下教高超,一个人分饰两角,自个跟自个对戏,一会儿扮作冯素蕙,捻着兰花指唱道:“无有良心的禽兽啊!骂一声负心贼天良俱丧,我与你有什么夫妻情长,仁兄嫂待你我情深义广,叹只叹为忠良无下场、被贼陷害、家破人亡......”
高超矮了个身:“骂人的词儿,你指着我说干嘛?”
高越一会儿又换成小生周仁,这也是他的本工,开口又道:“我的妻果然是义骨侠肠,她骂我我反觉心中坦荡,看起来替仁嫂她定肯担当,还须要用言语再来激将。救忠良、除魍魉、移花接木、李代桃僵......”
灯花爆了一声,屋里的影儿便蓦地亮了一下,唱戏的影儿映在墙上,举手投足渐渐有了板眼。高超看着笑起来,给高越叫了声好。高越收了戏里的范儿,又去他手心里找花生吃,嘴里塞得满满,含含糊糊说这戏不好。
怎么不好了?高超问他。
就是我唱的这个角色,他想救人他自个去救,偏要把自个媳妇儿劝上去,替了别人去送死,成全他的侠肝义胆,这算什么爷们儿?
要是我,宁可我死了,也绝不会这样。
行了,高超不爱听他说这些,什么死啊活了的,大晚上的,也不嫌忌讳。你花生吃完没有?少吃点,嗓子容易发干。
11
再查功课,高越这段词儿记得果然牢靠,难得叫师父夸了两句。别家的戏班子,就算是背对了也得挨上两下,告诉你戒骄戒躁,他们这儿算好的了。
没过几日又要出堂会,松天硕一改往日的少爷模样,换了练功服日日吊嗓子练功。师父定了带他去跟别的班子搭一场《长坂坡》,师父唱老生,松天硕自然是武生。
松天硕忙着,便是本门的大师兄带着练功。从扎马步起,撕腿,拿顶,下腰,翻串儿。师兄横了杆枪在当间,挨个排着队翻过去,谁要是打了个趔趄,不免挨罚。
高越没觉得是什么难事,但不曾想从上头翻下来,脚底板像是有什么东西扎进皮肉里一样,疼得落地脚下打了个晃,当时就挨了师兄一棍子。
“我鞋里有东西。”他争辩到,也没躲开,又挨了几下。弯下腰抖落着布鞋,一连七八个蓖麻籽掉出来,鞋底隐隐约约能看着硌出来的血迹。
“我就说是有东西吧。”这一带都少见这玩意儿,不知是从哪沾了来的,高越未多想,被罚了一百个数的拿顶,师兄瞥了他一眼,道:“借口。”
他心里委屈,但还是乖乖靠到墙边领罚。待到了晚上,一掀开被子,才发现不对劲来。
枕头和被子里,也被塞了数颗蓖麻籽,挑不尽,一瞧就是有人故意放的。想到白日里大师兄的态度,他不免怒从中生,自己从未招惹过旁人,甚至还常常笑脸相迎,怎的有人会用如此手段?
他先不动声色,悄悄观察了两天,才从同屋的一位比他大了两岁的师兄那儿瞧见端倪,那人出门不走寻常路,有户人家的院里种了蓖麻,那人正好路过。他去翻人家衣裳,掏出来用纸包好的蓖麻籽,人赃并获。
还不等他去告诉师父呢,屋门打开,那人指着他对大师兄说道:“这贼抓了好几日,可让咱们抓住了。”
怎么还倒打一耙!
“上上回瞧见过他吃牛肉,再上回看着他穿新褂子,他连钱都没有,哪能买得起这些?”
“那是我哥哥给我的,你们天天不练功,只盯着我做什么?”
“你有什么资格说这话,你哥哥?好啊,一直听说你在外头有个哥哥,现在承认了吧。平日里不守班规,夜不归宿,都是找你那好哥哥去了吧。”
旁人不知高越的哥哥年岁几何,只是看着高越整日间眉飞色舞的,又和新来的大武生松天硕关系好,心里发酸。因此说话嘴上也没把门,仗着高越是不相熟的亲戚卖进来的,就当他真是无依无靠,就算有个哥哥也往歪的方面引。
高越才多大,戏班里最忌讳这个。
“你有病吗?那是我同胞哥哥!”
“晚上睡一被窝,可不就是......”那人话没说完,高越忍不下去,一个直拳出手。他虽然学的是小生,但在松天硕身边久了,武生的技艺也学了好些。这会儿一弯腰逃了旁人的拳头,做了个旋儿,一转身一个正腿踢过去。
若是松天硕在,这个正腿值得他夸一句,正冲那人额头,实在是漂亮。
“在门里还敢动手?荒唐!”师兄怒喝一声,着人把他捉了,直接押着他见过师父。师父这两日磨戏,抽不出身,一帮徒弟三堂会审似的把人按到他面前,他着实生气,怎么大的小的都不叫他省心。
“师父,我是被冤枉的!”
另外那个栽赃陷害的好小子正在哭,眉毛破了一角,高越揍的。
“学戏是为着让你动手的?真是出息!”
一旁的师兄把刀坯子递了来,这东西打人极疼。高越想起上回,有半个月都下不了床,心里更是委屈,咬着牙看向师父:“师父,这回我真是被冤枉的,是他......还有他......我没偷东西!我也没和别人瞎混!”
“但你打了人,那是你师兄。”
“师兄又怎样?无品无德,哪配得上一声‘师兄’?”
“你还敢顶嘴!?”
眼见着刀坯子就要打下去,高越不知哪来的力气,挣脱开,伸手握住了一端,竟是要和他师父抗礼。
师父气得胡子都在哆嗦:“你要忤逆我吗?”
“老头儿,我白给你端过那么多回茶,倒过那么多次水。连是非曲直你都看不明白。”
师父扬起巴掌要伸手打他,刀坯子在这会儿被他抢过来,握在手里,心里像是要攥出苦酒,变着法的拧劲儿,刀坯子在他手里,周围的师兄们都不敢走过去,他耍了个漂亮的刀花儿,险些把他师父掠到,他不知该做何打算,干脆把刀扔了,直接跑了出去。
日渐西斜,高超拎着盛满泉水的桶往厨房的大水缸里倒水,那桶沉得勒手,一路上晃晃当当淌了一路水痕,高越这两日没来,高超亦抽不开身,故总想起他。
桶还没放下,从后头院子的角门出慌慌张张跑过来一人,瞧打扮不是府上的人。高超有些纳罕,走过去,那人看见了,眼睛划过一丝惊讶,忙走过来道:“你是小红包的哥哥吧?”
年岁渐长,他们生得愈发相像。高超点头:“怎么了?”
“小红包他顶撞了师父,这会儿跑了!”
高超手里的桶一下子掉到地上:“他去哪了?”
“不知道,师父动了大气,叫我们都不要找他。”高越的师兄说道,“是松师兄喊我来传话。”
“多谢你。”高超顾不得其他,道声谢便连忙跑出院子。彼时炊烟尚起,夕阳千里,满城烟柳将暮色缓缓分割。西市场的锣鼓经又响起来,劝业场的大鼓书也要开嗓。街上的行人急匆匆要去找戏看,找乐子瞧。至于井台旁边的戏班子里跑了个小学徒,没有人会在意。高超从西市场挤挤挨挨的人群中穿过去,泉城纵横交错着千八百条窄巷,高越会躲去哪儿?
火车站叫兵守着,土黄色军服拿着长刀,来来往往都是些体面人。卖香烟的小贩,拾煤核的小孩,有谁看到过小红包?小红包,真是个极讨喜的名字。
太阳落了,泉城远处的矮山浸在灰蓝色的夜里,高超跑了好几条街,蹲下来喘气,小清河吹来的风将他汗湿了的头发又吹干,褂子薄,春风一过便发凉。
胃里空空也不觉饿,眼睛还盯着路过的人,有谁穿了水裤短衫,总得去看一眼。眼前就是渡口了,亮了盏大个带玻璃罩子的煤油灯,来往的船行得极缓,挑夫们佝偻着背,码头工人在不远处喊着号子。
高越坐在码头边,低着头,饿得发慌,听那号子的声,在心里头不由得跟着唱起来,哎伊来呦——哎!哎!握紧绳呀!哎!哎!使劲儿拉呀!哎!哎!鱼归舱啊......到这一句的时候,面前突然伸出只手将他搡到地上,劲儿很大,高越的脚被碰着,拧了劲儿的疼,“嘶——”,抬起头,高超的袖子半挽着,伸手就往他身上招呼。
“哎,哎,高超,疼!别打了!”高超没言语,拳头跟雨点儿似的落在他身上,好几声闷响,但雷声大雨点小,高越躲了几下,找了个时机从地上坐起来,满身满手的土。
高超不嫌脏,拉住他的手向上拽:“高越,跟我回去,给你师父磕头去。”
高越坐在地上死活不挪窝:“我不回去,凭什么啊?凭什么你也不向着我说话。”
“天地君亲师,高越,你怎么不说你胆子越来越大了,敢顶撞先生。”
“他算哪门子的先生?不过就一个会唱戏的老头儿。”
“高越!”高超气急,伸手扇了高越一个耳光,“啪”的一声,收了劲儿,轻轻巧巧落下来。高越却愣了,捂着脸,那双眼睛睁大,盯着高超。
“没有他你就得饿死。”高超说。
“我不是还有你......”
“我算个屁。”高超骂了一句粗话,不知道是不是在骂他弟。高越头回见到高超这样生气,他想不就是任性一回,能有什么大事,再说,本就是他被冤枉。
可他拗不过高超,几年的粗活做下来,他哥的手上都磨起茧子。大概怕他又跑掉,他的手被高超紧紧攥着,那茧子就蹭着他的手背,剐得皮肉发紧。
高超把人押回到戏班的院子里,从院门进去,高超没来过里屋,但也知道高越的师父在何处。在正房外头道了声扰,徒弟开门叫他进来。师父坐在正堂,扫了一眼哥俩。
“跪下。”高超踹了一脚高越,高越不情愿地跪下来,高超对师父说道:“我弟弟他犯了大错,年纪轻不知道轻重,要打要罚都按照规矩来,别气坏了您的身子。”
老师父的目光从高越的身上移到高超,停在高超的脸上,摇摇头:“你把他领回去吧,我教不了他。”
松天硕正立在一旁,闻言,心中大骇。
若是真被师父扫地出门,别说登台了,以后怕是连张口唱戏都不能了。
“我知道您这儿的规矩,他以后不会再跑了。”高超说道,“您若是不解气,怎么罚都成。念着他还会唱两句,能给您赚个嚼头,别不要他。”
“少爷,不是我不要他,是这地方容不下他。”
高越的头埋得很低,他感觉到身边高超的反应明显不太对劲。
他的心也跟着往下坠。
“拜师学艺,讲求心诚,若中途逃跑,打死不论。”老师父的声音犹如洪钟,“若还留在这儿,按照班规,打死不论,你舍得么?”
舍得么?他只这一个弟弟,同他一母所生,一父所养。一齐在泉城讨生活,磕磕绊绊才长到如今。他怎么会舍得。高超眸色发深,轻咳了一声,转头去从角落处的武行架子上抽出来一根齐眉棍,照着高越身上就打下去。
“啊!哥!”高越惨叫一声。那几棍子下手可不轻,高越感觉自个的后脊梁骨都要被打断了,褂子合着伤粘在身上。高超被周围的徒弟们拦了下来,被夺过棍子,手心发麻,余下一双眼睛赤红,看着高越,高越痛得一点儿哭声都发不出来,伏在地上,身子打颤。
“你发什么狠?你在我这儿打死他,又算什么事儿?”师父皱着眉,摆摆手,“也罢,也罢,我也乏了,他以后就跟着天硕当跟包吧,这儿先不必来了。”
高超长舒一口气,道了声谢。又强按着高越把头磕了,高越这会儿全听他的话,半点不敢有违,要说是被打怕了吗?也不算,在戏班里挨得打比今天这顿多的多,只是高越真正意识到,能这样做的人,只能是他亲哥哥。
12
“依我看,你也别叫小红包了。”
松天硕对于养弟弟这事儿半点不擅长,他那小院儿多了个高越,按说高越是他的跟包,端茶倒水点烟递酒都应该干的,勤快点的一日三餐都得给打理好。但明显高越没这个能耐。
高越正费劲给自个后背上药,松天硕没帮他,也觉得他活该:“你改名叫赛活驴多好。”
“我哪知道他动那么大火。”
“你指谁?你哥还是你师父?”松天硕道,“我也没想到你会这么没规矩。”
高越经此一难知错,脸色实在明显,背后的棍伤疼痛自知,上药的时候忍不住说,我到底是不是高超亲弟弟啊,他揍我揍得太狠。
他那两棍子揍得恰到好处,苦肉计。松天硕道,你怎么不能跟你哥学学,也长点脑子。
高越确实想不明白为什么他哥揍了他,师父就不把他赶出去了。但高超那会儿是真吓人,他回去养伤,晚上做梦都能梦见高超的表情。
梦醒,高越整个人果然老实了许多,后背结了痂,穿衣裳总得小心翼翼,生怕刮破了皮,血流如注。松天硕和师父出堂会,高越也得跟着,名义上他伺候的是松天硕。换上笑脸鞍前马后都照顾一遍,是省总务处长府上的老太太过寿,来往均是些达官贵人,前清的贵族,省里的官员,花厅也早早备下酒席,搭好戏台。
老太太点了《西游记》中的一折,再就是《四郎探母》,这出戏是老生戏,高越的师父唱杨四郎,在泉城他的杨四郎有着不小名气。
松天硕演的孙悟空下了台,高越忙着帮他卸妆,行头先不必换,回头老太太要是高兴给了赏钱,上台还是得穿戏服。松天硕教他,这些地方规矩大,你收收你那脾气,以后要是上台谢赏,人家叫你翻跟头唱一段,你就依照人家来。
“谁能给我赏钱呢。”高越小声说道。
外头下了细雨,泉城这两年的官员们都颇好西洋风,把园子弄成中不中西不西的模样,从窗子看出去,青翠欲滴,草木葱茏。高越刚要合了窗子,竟看到高超淋着雨急匆匆朝宅子这边来。
高超怎么来了?他心里纳闷,想出去看看,险些被开着口的盔头箱子绊了一脚。
松天硕不拘着他,他便悄悄从充作后台的屋子溜出去,在边上的走廊上朝前厅看。
大概是府中有急事,高超是来报信的。外面的雨不算小,高超的衣裳湿了大半,躬着腰,身子压得极低。
那是他们府上的老爷?高超伺候的人嘛,高越没见到过。
台上辽宋正在周旋,锣鼓点加急,满台眼花缭乱的扎靠武生,声音盖过宾客。高越离的远,听不见他们说什么,只间高超跪下来,似乎在求些什么,那坐在八仙桌边的当家老爷,伸手给了他一个耳光。
台上唱戏,台下亦唱戏。高越感觉自个的耳朵一下子变热,也不顾台上台下如何,就要跑过去。高超又被砸了个茶碗,一身的碎瓷片。
松天硕一把抓住高越的胳膊,死死将他扽了回来。
“你要干嘛?说你是赛活驴你还真耍上了是嘛!”松天硕把他拉回后台,低声道,“你想逞英雄,学了戏,真把自己当关云长了?”
“那是我哥哥!”
“我知道,我看得出来。”松天硕道,“他那府上的老爷原来在韩‘青天’手下当过兵,现在和军中都有联系,你想怎样?你想冲过去,俩人一起被枪毙?”
“可是他......”
“他是签过身契的下人,别说咱们唱戏的,就算是这请客吃饭的,都没资格管人家教训自个的下人。”
“你不愿意学戏,你以为你哥哥就过得舒坦吗?那日你挨打受了伤,他把给你的药塞给我,叫我转交给你,那会儿我见他走路一瘸一拐的,问他怎么了,才知道他那天为了出去找你,误了工,挨了打,好几天都没让吃饭。”
松天硕狠狠心,还是想跟高越剖白。他看得出高超和高越两兄弟一定不是出生于贫民人家,只是不知何时家道中落。高越却还有个少爷心性。
唱戏,混江湖,少爷心性最不该有。
高越红了眼圈儿想哭,站在妆台边儿上,扶着妆台边的手指发白,松天硕没管他,继续说道:“你看那台上,那是你师父,他唱这一场戏,少说能赚来七十块现大洋,我虽不及他,但也可观。你以后成角成蔓,把你哥哥赎出来,才是真在帮他。”
松天硕扫了他一眼,敲敲桌子,茶盏里头的茶冷了。
高越松了手,垂下眼睛,执了茶壶给他填茶,也不嚷着要出去了。《四郎探母》一出唱罢,师父下台,发现高越的话明显少了许多。虽说是个逆徒,但如今听话了,也就多问了几句。寿宴散去,高越没再看见高超,也不知道高超有没有被那打碎的茶盏划伤。还是师父嘱人打包了几样吃食,叫人递给他,道:“给你哥哥送去。”
13
高越来找高超,高超腰间系了根白带子,正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折纸元宝。府上的太太没了,那日挨打也是因为这个,高超被支使来告诉老爷此事。老爷和太太早就没了夫妻情分,寿宴上觥筹交错,高超斟酌再三也免不了挨一顿打,还得被骂晦气。
高越搬了个小杌子坐在他身边,替他给金纸折角,新雨初霁,泥土的潮湿气味儿混合着新裁的纸味。高超的袖口破了边儿,胡乱缝了道黑线。高越把折好的金纸递给他的时候,能闻到他身上若隐若现的香火气。
“今儿怎么了?话这么少。”高超问他,“又挨骂了?”
高越摇头,他坐的要比高超矮些,高超略一侧头,便能看到高越脑瓜顶上的发旋儿。高越只顾着帮他干活,那刀金纸是新裁的,一不留神,将小拇指边儿割了一道,一抹红一下冒出来。高越小声倒吸口气儿,高超把他手里的纸抢过来:“别干了高越,好不容易歇歇,折这些干嘛。”又道,“柜里还有上回你送来的糕饼,我看过了,那柜子背阴,放不坏的,你去拿两块填填肚子。”
“我不饿。”
高超颇为诧异地看了眼高越,他弟弟平日里可从未这样,也不知是怎么了。难不成是看他系了孝带子,想起家里了?也是,父母连个念想也没留下,每逢清明节,他们只能在河边烧两刀黄表纸尽孝道。
高超起身,转头到屋里去给他拿糕饼,塞进他手里,道:“府里挂白幡搭灵棚,吓着你了?”若真是冲撞了鬼神,高超还真不知能有什么法子,他只记得幼时母亲总摸着他的头发,轻声说摸摸毛儿,吓不着。他伸手过去,高越不自然地躲开。那枚糕饼被高越攥在手里,饼皮儿发软,手指头沾了点油。
“高超。”
“嗯?”
“当时......当时你进来这里,那人收了多少钱?”
高超乍听这句,未曾反应过来,直到高越在他面前期期艾艾说出“身价银子”的字眼儿,他才明白过来,笑了下,摇摇头:“你打听这些做什么?有谁跟你说什么话了?”
“没,我就是问问。”
“要是有旁人嚼舌根,你就少来我这儿罢,奴才究竟不是个多好听的名声,你以后要登台,我这个身份也确实......”
“高超!”高越打断他,那双练出来的一双唱戏的眼睛发亮,瞪着他,“我以后肯定救你出来。”
“我过得好好的,何谈‘救’这个字儿?”
“你以后不许再说这些。”高越道,“什么叫奴才,什么让我以后少来这儿......”
高超无奈:“高越,明明是你先提起来的吧。”
“那以后谁也不许提。”
“好,不提。”高超点点头,“以后不讲了。”
高越觉得脸上发烫,再呆下去只怕自个又要哭了。这两日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他练的是生又不是旦角儿,天天抹眼泪只怕又叫高超笑话。他跺跺脚,转身要走,高超在身后喊他,怎么就回去了?今儿来得倒是急。
高越手里的那块糕饼快化在掌心里了,他没回头,只道了一句:练功去。
14
高超往渡口去,他特地穿了身新裁的黑色长衫,比起幼时,眉眼要生得更大方些,眸中总有种成算在,却因通身皆是稳重的气度,因此这几分成算并不招人厌。
泉城新划了好些道路,火车站又叫重新修过,成了东洋人的车站,这会儿万万不好过去。往渡口去的一路,时常能见着维持会的帮闲。有汽车声过去,一抬眼便能看到太阳旗和日本钢盔。高超皱皱眉,渡口的铁桥前年被生生炸断,今年才好些,恢复了水路,只是山高路远,那船行数日谁知会不会出什么岔子?若不是松天硕下的帖子,他断不会放高越去沪城唱戏。
小红包于前年在泉城饭店首次登台,和他师父唱了出《田单救主》,虽这出戏还是老生挑梁,但给下头的座儿也留了个好印象。此后再唱便也有了些观众,挂了水牌子在墙上,从此也是能领戏份儿的人了。
码头边上的石头腐朽了好些时日,从上头生出薄薄青苔。高越年前去沪城那会儿,坐的是火车,铁路的枕木间还覆着皑皑白雪,也是高超送他,买了二等车厢的票,头回出远门,揣了一整包馍馍,临上车前高超还给他塞了两个白水煮蛋在路上吃。
这会儿坐船,从渡口回来。高超在码头边站了一会儿,船比往南洋去的船要小多了,人也多,什么穿着都有,挤的快要掉到水里去。高超生怕高越看不着他,想往石头上去,险些被青苔滑倒。
高越从人群末慢悠悠走出来,拎着皮箱,出去一回到底不一样了,从前的春绸薄衫也不再穿了,换了马甲西装,脚上蹬着皮鞋。高超上前,活像来接高越的管家。
“我给你买的西装呢,高超,你怎么也不穿上。”高越十分自然地把箱子扔给高超,皱眉歪着头看高超的长衫,“老土,沪城大街上可没人穿这个。”
“那是沪城又不是英吉利,满大街人人穿西装?”高超道,“高越,你要是崇洋媚外,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给你买了新衣服你又不穿,还不是你糟蹋东西。”俩人叫了黄包车,高越坐上车嘴里仍不停,“高超,我在信里写了,让你穿新衣服来接我,你没收到?”
“这也是新衣服啊。”高超闻了闻自个的袖子,高越也凑过来闻,一股皂角味,只听高超说,“新洗的衣服。”
“高超你这是什么时候有的毛病,白送你你还不穿。”
“我真穿了西装,免不了跟人家解释这身衣服哪来的,不合身份。”
高越挑眉,音调变高:“怎么就不合身份了?我什么身份你就是什么身份。还不是那家不放人,要不你早走了,还能留在他们家做什么管事?”
高越想起自己刚拿着戏份儿,一场戏唱下来师父分他一块大洋的报酬,唱上小半年才能涨上几吊钱。他一点点攒着,分毫也舍不得花,待到了自个觉得差不多的时候,用包袱兜着沉甸甸一堆,到那府上管他们要高超的身契。却不想白纸黑字写的是不得赎回,十六七岁的人了,又在高超那间小屋里哭了一场。
反过来还得高超安慰他,你看,我在这儿吃穿不愁,现在也大了,说话也有些分量,不像是小时候总挨欺负了。你也有两年便可出师,到时再议也不迟。
高超不搭高越的话茬,说起城中这些日子又发生了什么事儿,无非就是哪家商铺和维持会起了冲突,西市场的茶馆哪家的书最好,商会会长的公子大婚,好大手笔,从北平特地请了角儿过去唱戏。
“哎,你师兄怎么样?”高超想起来,问到松天硕近况。
高越想了想,道:“还行?他那相好走了,他总有些闷闷不乐的,也不唱戏了,喊我过去只是将我介绍给旁人搭戏。闲下来只爱喝喝茶,时不时又长舒一口气,说什么,幸好走了。”
高超从高越嘴里听说过松天硕心悦之人,是北平大户人家的少爷,也是个票友,会唱旦角儿,又问道:“走去哪了?”
“和家里去了羊城,听说以后还要出国。”
“那离的远了。你师兄竟不唱戏了?实在可惜。”高超说道,“他当年多有名气,不然我也不会放心让你去沪城。”
“高超你放心,以后我肯定比他还卖座儿。”高越说道。
高超让他戒骄戒躁,省的一会儿看着师父,又挨一顿排暄。
打可没法轻易再打了,高低也唱出头,成了个小角儿。高越年纪轻,模样又俊,赴沪之前已惹得台底下听戏的小姑娘用帕子包了打赏送上去,这会儿从沪城回来,拿的戏份儿要更多了。
黄包车把高越送到戏班门口,高越转头对高超说:“晚上回去住。”
高超点头,“少喝点酒,我晚上也早回去。”
“好。”高越笑得灿烂,大步进院,提了从沪城拿来的礼物去孝敬老头儿。
15
两人自打手头有些闲钱,便赁了个独门的小院儿住,比起从前要好过些。月上柳梢,高越从戏班那儿回来,他师父见他出息,打心眼里高兴,让他多提携提携几个师兄弟。老头儿看着比年前还要老态,听师兄说是年里生了场病,虽无大碍,但嗓子却不如之前清亮了。
高越从进了屋门就和高超絮絮叨叨这些,仿佛有说不完的话。高超白日里把家里的大木头箱子搬出来晾着,这会儿正拾掇进去,高越看见高超的那套西装,哄他穿上。
“没事儿,高超,你穿上看看。”高越说,“一次没穿过吧,咱俩长得一样,我按照我的尺寸买的,你穿了肯定好看。”
左右这儿也没旁人,高超拿了衣裳去换。他从里屋出来,瞧见高越刚解了领带。这洋玩意穿着不舒服。高越把他押到镜子跟前,俩人的衣服只颜色不太一样,高超的那身颜色偏深。
当真好看吗?
当真好看。高越说,我这张脸穿什么不好看啊。
高超擂了他一拳,又把衣服换下来。高越骂他,山猪吃不了细糠。
高越我发现你确实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高超说,你看谁睡觉还穿西装。
睡觉盖一床被子,家里有两间房,另外一间被高越当成书房,虽然他也没看过几眼书。睡在一张炕上的时候,便也没什么小有名气的小红包了,只有高越。高越抱着被子说高超,怎么没听你提起过你们那府上的少爷,你明儿穿着西装去,你看看他们能不能把你当少爷。
少爷去南洋念书了,高超说,早些年就去了,只在太太病逝的时候回来过一次,再就没回来。
那老爷呢?我记得他娶了好多个老婆。
嗯......最近新进门了个女学生,高超说,女眷那边有人伺候,我不管这些。
你们府上那位老爷倒是不觉得自个寒碜。高越道,你知道吗?高超,在沪城演出的时候,有女学生送我东西。
怎么?你喜欢?
我没有,我打开一看是块怀表,可贵着呢,赶忙让剧场经理给人还回去了。高越解释道,师父和你都不让我多接触观众,我省得。
这才对,只是以后也得留个心眼,高越。高超教他,万一那剧场经理不是什么好人,一转身私吞了怎么办?回头人家说你收了她东西,有理你都说不清。
那怎么办啊?
下回你这样,你叫后台好些人都知道你把东西还回去这事儿,知道的人越多,越没人私藏。
高超,看不出来你还真有两下子。高越夸他,一双眼睛笑起来,话更多了,就连困着睁不开眼睛,都要咕咕叽叽说上那好些时辰的梦话。
16
春日里换下厚重冬衣,街上的人脚步都要轻快起来,高超亦是。韩青天倒了台,老爷又和维持会混做一处,府上见天儿的摆宴席,请宾客,把东洋人奉为坐上宾,还请了人来出堂会。高超到厨房去查席面,瞧见一碟碟码的整齐的卤味酱肉,下意识居然还想偷偷藏些带回去和高越分着吃。脑中浮现起这个想法,自个先无奈的摇摇头,他们早过了缺那一口饭的年纪,兜里也有了些银钱,再不必这样偷偷摸摸。
高越在汇庆楼挂了水牌唱戏,那儿的糖醋鲤鱼,坛子肉都是招牌,想来更不缺一口肉吃。高超着人将茶先备上,从后院出来往花厅去,天将将阴下来,无风,草木葳蕤。抄手游廊一端跑过来个小小子,哭丧个脸,险些撞到高超,高超拦下他,发现是北屋里的人:“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老爷想听粉戏,请来的角儿不肯开口,当师父的出来打圆场,没想到老爷动了气,觉得在东洋人面前失了面子,竟生生让人打死他们师徒两个,里头正动着板子呢。”
高超登时心慌起来,脚步比往日都要乱。那唱戏的师徒两人,晌午他在门上远远看过一眼,没看清师父,那当徒弟的颇觉面善,他还想该不会是高越的师兄吧。
花厅后头的小门开了,从里间拖出来两个人,身子软塌塌连个气息都要没有。衣裳叫血浸了,花厅的下人嫌晦气,粗手粗脚,正商量着拿草席子一裹,不知道把人扔哪好。高超跑过去,正看到草席子里的人就是高越的师父,老头儿的面色已如灰纸,两眼昏蒙,怎么叫也没了动静。倒是师兄年轻,还有口活气儿。
高超蹲在地上去探老头儿的鼻息,再一起身脚下打晃,眼前黑蒙,仿佛院中花木亭台尽数湮灭,只那花厅里仍传出来姨娘唱曲子的声音,合着刚刚落下的雨一起,花落了满地,也冲刷着青石板上的血迹。
他哆嗦着手掏出银钱喊人:“去......你去请大夫,你去石头巷,井台旁的第一间小院儿,去给戏班子报信儿去。”
两个小小子应了,领了钱跑进雨幕里,花厅的管事出来,唤人进去掌灯。高超应了一声,不知自己应的是何差事,也不知自己该走去哪儿,直到一道雷降下来,劈开了云,院中种种均沦入滂沱大雨里,他才转身进了花厅。
花厅里的地毯软的像是垂死之人的手掌心,老爷又笑起来,听着东洋人用蹩脚的中文夸奖姨娘唱的曲儿。
原本年年都来府上屋檐下筑巢的燕子今年却没有来,想必也不会来了。
17
泉城梨园人人皆怒,西市场和劝业场各路艺人联合停演,以示不满。戏班的小院儿里点了长明灯,挂满白幡。师父到底是没救回来,幸而师兄还有口气在。
高超换了身素衣去上香,他去的晚,老头儿的灵前没剩几个人守着了,稍长一些的已在盘算着出路,几个还未学成的小孩儿哭成一团,瞧着可怜。高超给他们提了饭过去,问小红包在哪,守在灵前的师兄说一直没看见,打前儿起去汇庆楼唱戏,之后便再没见人影。
高超心绪不宁,跑了一趟汇庆楼,听伙计说小红包是完完整整唱了戏,并未有异,心下却仍不安稳。隐隐总觉有大事要发生。
于此七天,都没见到高越露面,老头儿的头七要到了,没过头七的时候,西市场和劝业场就已经恢复演出,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谁不都得吃饭,吃饭,就得靠这帮权贵打赏。
老头儿算是横死,泉城几位梨园中的长辈请了千佛山上的师父超度,念过经,由徒弟扶灵往郊外去,大徒弟至今下不了床,只得在床前多烧几刀纸钱祭奠师父。
高超也跟着往城外去,天蒙蒙亮,草甸子吸饱了前两日的雨水,又因一连好些天都不见太阳,因此一踩一脚的污泥。一抬头是举得高高的白幡儿,纸钱犹如柳絮,飘了满眼。他一面跟着祭奠,一面担心高越,若是喝酒误事几天不见人都算好的,只怕是有旁的原因。
他照常回府,老爷昨日出城省亲,府中各处都要懒散许多。他锁了后院的小门,往家里去,回到他和高越赁来的那处小院儿,几日没住,榻上都生了一层浮灰。
洒扫过一番,昏昏沉沉不知睡了多久,梦里却是和尚敲木鱼的声音,“笃笃”“笃笃”,如此烦乱绝不是在念经。耳朵先醒过来,是院门口“笃笃”的叩门声。
高超披衣去开门,高越仍旧是练功时那一身粗布短打,腰间胡乱扎着板带,看到是他,通身的精神一瞬间散了,往院里走了几步,步履不稳,跌跌撞撞走到墙边,一只手压在喉咙处,低头干呕起来。
他这几日都没吃什么东西,吐出来的只能是酸水。高超回房给他倒水压一压,高越缓缓蹲下来,蜷缩着身子,这样能好受些。
高超拍着他的背,嗅到一股极浓烈的血腥味儿,高越那件黑褂子上沾了大片大片的血。高超缩回手去,眼睛蓦地睁大。
“哥,哥......”高越喊他,伸手想要抓住他。哑着嗓子,脸上还有着惊魂未定的泪。
高超深吸一口气,扶他慢慢起身回房,叫他把衣裳都换下去,拢成一堆,烧掉,问他:“你用的什么?”
“长枪,架子上有把长枪是真家伙。”
“东西呢?”
“扔护城河里了。”高越说的声音很小,又很急切,“我特地找了个没有人路过的地方,应该......应该也没人看见我。”
“应该?”高超反问他一句,见他那双眼睛慌的都没法看定一处,身子打颤像是筛糠,只得叹了口气,抚着他的手背,“这样怕,还下得了手。”
“怎么办?高超,我怎么办?”
“没事儿,高越。”高超笑了一下,宽慰他,“你先睡,我就在这儿,在你身边,这院子保证谁都进不来。”
高越这才敢睡去,他在夜里睡的极不安稳。但高超的手始终搭在他的身上,他离不开。快到五更天的时候,千佛山的和尚们便起身做早课了,万紫巷一带的摊贩们纷纷卸下铺板开门迎客,公署的警察一个个背着长枪往城外去,维持会的人起的最晚,总得日上中天才能露个面儿。
今儿却是个大晴天,高照的艳阳要将青石板缝隙中的泉水晒干,从石头巷子往外走上十几分钟,高门大院里传出女眷凄厉的哭声,那哭声极具穿透力,从二门跑出来,绕过影壁,直直落到门口挂上去的云板上,云板悬吊在那儿,承了太多的生死。
云板响了四下。
府上的老爷没了。
18
老爷没了,府就散了,几进几出的大宅子都要被人搬空,但凶手还是得抓,姨太太们想跑,都被请进警察署里喝茶,府上的下人们也是,林林总总抓了好些。牢房里总有股发闷的霉味儿,灰砖地上凝着污糟糟的颜色,人家说,你现在是重点嫌犯。
哦。高超拖长音,有点不尊重人。警察手边就放着枪,擦得锃亮。又是例行讯问,提审,关押,再提审,再关押,可能会放人出去,也会抓人进来。这可是杀人案,哪能这么容易了结的,你清醒一点。
高超微微睁开眼睛,又是回答同样的问题。那晚你在哪?在屋里睡觉。睡觉之前去哪了?有人说从傍晚就没看着你了。去买点东西。买什么?茶叶。空着手回来的?茶叶铺子关门了。
是嘛?我怎么不知道我这样。高超想摸一摸眼睛,手被镣铐缚住,抬不起来。平日里那些人都说他老实,现在却换了个说辞。
那他打死请来唱堂会的角儿,就不用偿命了?高超反问,提审的警察是个新人,支吾了半天,另一个不耐烦起来,手枪枪口磕了磕桌边,高超,说你自己的事儿。
我没杀人,真不是我。高超说,我要是动了手,至于第二天早上还在府里干活?等着你们来找我?我不早跑了。
你用的是什么凶器?
我都没杀人,我哪知道是什么凶器。高超问他们,身子微微探出去,脸上泛起一种奇怪的笑容,显得有些兴奋:他怎么死的?马车翻了被踩死的,还是掉河里淹死的?不会是死在床上吧——
行了。提审的警察摆摆手,让他滚回牢里去。
铁门又锁上,每道监牢都生了红锈。累,从骨子里往外的累,这还没上杀威棒。高超想,他刚才说的话有没有纰漏,他排练过无数遍,等同于他想杀死府上的老爷无数遍。
从来都是预设,从未真的动手。第一回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是在刚入府哪年的除夕,他在后院偷偷给爹娘烧纸钱,被抓住,跪在花厅里挨打,就跪在老爷脚边。小几上放着清茶各色干果,还有盆水仙花。那花儿香的很,姨太太喜欢看人挨打,尤其是小孩儿。老爷就把让人把他带过来,掌嘴,打的说话都不太利索,两颊硬邦邦发疼。高超想起来幼时家里也有盆水仙花,母亲最爱的。
老爷身边总换人,姨太太们争奇斗艳,明儿可能就换了个怜贫惜老的,但也没什么差别。晚上还得去北屋送水,高超厌烦极了这个差事,但老爷逐渐不让老管事送了,只叫他去,起先是送到屏风前,再是屏风后,再是床榻前,姨太太也在旁边,手指甲勾他下巴,叫他点烟,老爷眯缝着眼睛,端着长烟杆瞄着他,烟膏味儿熏的人头疼。他巍巍颤颤伺候他们,换被褥换水,他嫌恶心。
他也怕高越闻见,更怕高越知道,出了门总要把衣服翻个面穿,要么干脆换身新的。高越渐渐琢磨出点事情来,揣了钱到府里赎他,老爷不放人。
老爷高高在上,高超跪在下面看他,但没求他。高越扑到炕上掉眼泪,高超回房看到,难得没嘲笑高越又哭。高超想,高越,你不是想还我自由身吗?那就替我杀了他啊,弟弟。
单凭这个想法,高超觉得自己都该在监牢里走上一遭。那是高越,是他弟弟,他不能让弟弟做这种事。
可那是高越,是他弟弟,他们相似的仿佛一个人,高越是他一切愿望的外显。
高越登台,是他所愿,高越杀人,也是他所愿。
你去种因,我来承果。
那晚高越睡的不安生,他大概好几日没有睡过好觉了。高超看见高越在微微蹙眉,从前在梦里高越不会这样。高越,高越,他小声把人晃醒,这样压着睡不舒服,你喝口茶再睡。
高越迷迷糊糊枕着他的手喝了茶,放了安神的东西。
好了,睡吧。高超说,我得回府里看一眼。
高越没听见,他困得厉害。高超替他盖上被子,转身出门。前夜有人看到高越的脸了,但这又没所谓,他们长着一模一样的脸。
又有人来提审了,问高超籍贯,姓名,年龄,家人。
没有家人,高超笑起来,下人哪来的家人啊。
但在心里补上一句,家人是高越。
高越在哪?
他在家睡觉呢。
19
泉城的暑气亦蒸腾起来,牢里依旧阴冷,但晚上没那么难捱。高越来牢里接人,松天硕作保,高越跟在松天硕身后,穿了短打,腰上别着个王八盒子。
高超正倚在角落闭目养神,身下的草席子被虫子啃烂了,虫子要往他脸上爬,他皱皱眉,抬手拍了下,蹭出来一手血迹。
“不是说上下都打点过了,不叫他们动我哥一根手指头的嘛?”高越皱眉,“怎么脸上还有血?”
“稍安勿躁。”松天硕道,给警监亮了证件,警监拿了钥匙打开牢门。
高超听见开门上,勉强睁开眼睛,被灯闪的视线模糊,只隐隐约约看见个人影。高越的声音就从他耳边传来:“高超。”
高超吓了一跳,心想自个这些天白关了,怎么还是把高越抓进来了。高越拉着他的胳膊把他拽起来,上上下下打量他有没有受伤。高超想自己是不是在做梦,牢门开着,高越就这么进来了。
“傻了?高超。”高越转头问警监,“你们没对他用刑吧。”
警监连忙摇头,高越伸手拍他哥的脸颊,脸上那块血迹尚未干涸,沾到高越的手指上。幸好不是伤,高越想,高超抬手抓住了他手腕,用另一只手打他肩膀,“别欠揍啊,高越。”
“还行,没疯。”松天硕笑说。
高越这些天快疯了,一觉醒来自个哥哥替自己顶罪下狱,戏班子那边一堆师兄弟衣食无着,两边都得操心,他从前哪经历过这个,赶忙给松天硕写信,央他过来帮忙。
“是松师兄出力,不然不会这么快放人。”
高超朝松天硕道谢,松天硕摆摆手,说小意思,稽查队的队长是我二舅。
他们接高超吃饭洗尘除晦,高超脸上那道血痕总算被洗了下去,高越给他带了衣裳,两人一模一样的黑褂子白里子,腰间系了跟短带子,瞧着不那么正派。稽查队?高超问高越,高越支支吾吾答不上来,松天硕说,配枪帅吧,你也有一把,等上任就发给你。
松天硕不再唱戏之后,身板也没原来挺得直了,虽然身手还在,但多了股痞气。
高越,高超喊他弟弟,你也不唱戏了?
高超,你能不能有点好脸色,高越说,好歹松师兄刚刚救你出来。
我在问你话呢,高越。
高越低着头,手上玩自个的衣服带子,下好大决心才抬起头:“对啊高超,不这么着,你就死里边了!”
“那你现在是稽查队的人?”
“你也是。”高越说,“王队长手底下缺人......”
“高越!”高超喊他一声,松天硕在旁边劝架,“哎,刚出来,别这么吵架......”
兄弟俩转头,齐刷刷对他说:“你别管。”
20
松师兄是好人。高越说,高越躺在高超身边玩他攒的火花,火柴盒压扁了放在手上摆弄。哥俩的枪都放在床边,一样的王八盒子枪。
单看那个王八盒子,也知道稽查队是维持会的手笔——这年头除了维持会,谁用的上这种枪,这可是东洋的玩意儿。高超掂量了下,还挺沉,每个月给的子弹不多,可得省着点用。
用上的机会也不多吧。高越说,松师兄说了,一切听他指挥。
你就这么听你松师兄的话?
我说了啊,松天硕是好人。高越又重复了一遍,千真万确的好人。
高超哭笑不得,他在想是不是戏班的环境把高越保护的太好,让他长到现在都觉得这世界上的人只用分成好人和坏人两种,非黑即白。
高越,那你说我是好人还是坏人?
好人,高越说,你又没杀过人。
怎么着?杀了人的现在有理了?高超说,我觉得我是坏人。
高越不再和他讨论这个话题,把火柴盒塞回枕头下面,翻身睡觉。他们稽查队的工作还蛮清闲,平日里又要隐藏身份,目前没什么活还拿着不少的报酬,高越戏称要真一直这样下去,都能靠这活儿养老,那不唱戏倒也没什么。
高超说那怪不得松天硕加入了稽查队,不再唱戏。
他不唱戏完全是因为宇文秋实好嘛。高越说道,宇文秋实,这还是高超头一次听到松天硕爱慕之人的名字。
他还挺长情。高超说。
他们又一次聊到这个话题是在稽查队的办公室,泉城再普通不过的一处民居里,同屋的刘思维在稽查队已经待了两年,清瘦白净的一个年轻人,身上一股书卷气。
饶是高越这般爱交朋友,也没能跟刘思维说上几句话。“他那人太怪,”高越说,“跟谁都不熟,怪不得来了两年都没枪。”
“你当谁都像你俩似的,一来就有枪?”松天硕道,“还不是因为我二舅。”
二舅在松天硕的嘴里出现的十分频繁。他似乎彻底忘记了自己曾经登台唱戏的事儿,整日里挎着枪上街去耍,有时候还叫上高越。
高超不太愿意让高越跟他出门,松天硕叹道:“超子,你管的未免太多。”
“谁让他是我弟弟。”
晃荡了几个月,枪没用上,哥俩的饭量倒见长,走街串巷耗粮食。幸而新一茬的粮食马上就要打下来。一阵金风过,落叶满中庭,泉眼的水愈发凉了,城里的物价飞涨,自东洋人占了这片地之后,百姓的冬过的越发艰难。高越往西市场去,他们戏班散了,从前撂地的地方换了新的孩子唱曲儿,他心软,特地走过去给钱。
长官署又大宴宾客,整条街不许闲杂人往来,稽查队去赶人,那些乞丐一天比一天消瘦,连挪动一步都要喘息几声。
高越想拔枪吓唬他们,高超拽住他的胳膊,刘思维上前客客气气把人请走。
“咱们仨一定是最善良的稽查队。”高越说,“前些天听说维持会有人去收税,收了人家商铺给的一匣子大洋呢。”
“就算收了你也留不下。”高超说道,这句话中肯,刘思维也跟着点头,“什么时候好事儿轮到过咱们。”
“我感觉我现在这样就挺好的啊。”高越不解,有吃有穿已经好过大部分人,不知道刘思维天天思绪重重都在想些什么。
秋风吹了几天,吹来从南洋回到渡口的船,松天硕的二舅,也就是王队长,把高超和高越调到了身边,说有任务要做。当夜,松天硕用暗号联络高越。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高超看着高越手里的纸条,“你俩还有暗号联络?”
“之前在沪城,我替他送过东西。”高越说道。
“这上面写的什么?”高超看着那句诗,“这是什么意思?”
“松师兄说,让我们别轻易动枪,尤其是不能伤害明天要在渡口接触的目标。”高越说道。
“这十个字里这么多内容吗?”高超道,“但王建华的本意应该是让我们干掉目标吧。”
“王建华是维持会的人啊。”高越心里那杆秤又称起来,“他应该不是好人,连松师兄都让我提防着他。”
高超似笑非笑:“可是高越,他救过我。”
“你是信王建华还是信你亲弟弟?”
“你是小孩儿嘛?问这种问题。”高超提醒他把枪装好子弹,“明儿你尽量别用枪,省得杀了谁再跑回来吐。”
“啊啊啊!”高越怪叫起来,那声儿被高超打两下按了下去。
21
春风绿江岸,钟声邀客船。
现在是秋天,高越说,这暗号也不改改吗?
别废话了高越。
王八盒子在衣裳里头硌着腰,高超站在王建华身侧不远处,临街的饭店包厢里能看到渡口的大部分景色。薄雾浓云,百舸争流。云自天边镀上一抹金,码头边客商来往,络绎不绝。高超很容易捕捉到松天硕的身影,紧接着看到刘思维。
刘思维的行动似乎很慢,但不难看出他已经锁定了目标。王建华看了眼怀表,秒针走行的频率太快,像是在这个房间里催着人还债。
“下楼。”王建华说道,他身着中山装,蓄了短须,他是松天硕的二舅?舅甥俩瞧着不像。
高超高越亦跟着走下台阶,只听得王建华道:“一会儿若是发现谁是叛徒——”他做了个开枪的动作。兄弟俩对视了一眼,高超知道高越想问什么,王建华其人出身外县,在泉城能坐到维持会的交椅上,不会没有手段,怕是多半看出来自己的外甥有二心。
高超遂问道:“那若是松哥?”
“一样。”王建华拿了枪,渡口的人少了些许,黄包车夫最为敏感,连他们都不大往这边来,也许是剑拔弩张的气氛使然。
高超和高越是打不出这枚子弹的,王建华看着不太欢愉,见着松天硕,先赏了他一个耳光。刘思维此举实在生硬,那姑娘连把枪没有,只有个辣椒水,也没能拿下。高超看着只觉奇怪,他和高越的枪此时自然不能用,满场都是不能开枪的人,只得演了一回,草草退场,挨了王建华两句骂。但此时王建华顾不得他们,松天硕掏出枪,两人对峙。
高越被喷了一脸辣椒水,泪眼婆娑和高超躲在渡口的柱子后头。刘思维拽着那姑娘一把蹲下去,两颗子弹别出心裁地打向两边的人。
“砰!”“砰!”两声,售票亭的木头窗棂在震,高越在高超背后打了个颤,高超没空安抚他,他看到那姑娘回头走上了码头。行船的汽笛响起来了,高超听到高越在他身后问:“松师兄呢?”
“他还好。”高超骗他道,“但刘思维现在可能不太好。”
“怎么?”
“他要替目标去送东西。”高超这话没说完,心里刚盘算起这宗事儿要不要帮,帮起来划不划算,就见眼前已然受了枪伤的王建华使出最后的力气抬手——“砰!”
那枚子弹直接打中了刘思维。
“老东西。”高超骂了一句,他不常骂人,因此一开口还没找到合适的话。高越从他背后探出头,先看到松天硕,松天硕那身长衫浸在血泊里。
“可是松天硕他......”
“先救能救的人。”高超说道,他绕过松天硕,高越仍旧弯下身去试松天硕的鼻息。高超叹了口气,先去扶刘思维。
“先止血。”高超胡乱把衣裳按在刘思维的伤口处,后者已经走不了太远的步,弓着背,把身体大半的力量都卸给了高超。
高超一只手扶着他,另一只手仍紧紧握着枪。
“高越。”
高超喊了一声,高越才从松天硕身边离开,一连怅然。
“别慢腾腾的,先去拿箱子!”高超骂他一句,高越边转过身边要还嘴,只听得身后又是一声枪响。
那枚打出去的子弹离他极近,火药的爆裂声充斥在他的耳中,血液不断敲击着他的耳膜。他拎着那个粉色蝴蝶结皮箱,错愕地回过头。
高超的手刚刚放下去,枪口定是烫的,王队长已然没了气息。
高超背对着他,低声说道:“现在这儿没有别人了,高越。”
“你去罗兰饭店吧,天黑之前回来,我去找医生。”
“记住,叛徒是王建华。”
22
高超找了个西医诊所,洋人医生将帘子拉起来,开始用剪刀和镊子一点点拆开刘思维中枪的地方,取出弹片。
“清理的差不多了。”洋人医生讲着一口蹩脚的中国话。“多谢。”高超付了诊金,看刘思维躺在病床上龇牙咧嘴,伤口那儿已经用纱布包好,他走过去,听着刘思维说:“太疼了,我是不是要死了?”
“你先别死。”高超看了眼门外,洋人医生没在,他转过头低声说道,“松哥死了,你要是死了,我俩彻底没有上线了,你也是组织中的人?”
“咳咳咳咳......什么组织?”刘思维感觉自个连口气都喘不动了,奈何高超紧紧追问。
“那你为什么保护目标。”
“目标......目标是我的故人。”
刘思维的脑海里闪过她的眼睛。
朱美吉穿着洋气的风衣,转过身对他说,刘思维,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她还好吗?”刘思维疼得有些记忆错乱,他生怕朱美吉没有登上那艘行船。
高超安慰他道:“她很好,她上了船,已经安全了。”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只盯着窗外。车水马龙,街市如常,从诊所的窗子最远能看到对面的灰砖矮楼,那大概是某所学校。
高越从街市的另一端走来,穿过熙攘的人群、慌忙的黄包车和推着木板车的小贩,朝他走来。
他也安全。高超下意识摸了摸枪,枪口已经降下来温度,只有枪托还残留着体温。
高越推门走进来,他怀里揣了封信,是罗兰饭店的人给他的。
他没立刻就掏出来,而是先看了眼刘思维的伤,说道:“思维哥,现在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23
高越说松天硕在第一次来泉城的时候就是组织中的人了,只不过那时是北平的地下组织。在沪城的时候托他送信,也是和组织有关。
高越说松天硕跟他讲,当年在岛城罢工案里镇压工人的那几个人就在泉城维持会的高层里,那个东洋人就是。你知道吗高超?可能就是他们杀了咱们的父母。
高越说松天硕临走前最后两个字说的是宇文,他听不太清,但这两个字应该也不会有其他含义。
高越说......
你别说了。高超说道。彼时他们又一次从渡口回来,码头旁的血迹已瞧不清了。高越找了个偏僻的水边烧掉黄表纸,念念有词让松师兄收到,而不是王队长。高超回到小院又开始擦他的枪,一遍遍,擦得锃亮,转过头对高越说:“你一早知道会这么危险?”
“松师兄跟我说过一些,我没深想。”
高超长叹了一口气:“我是被你拖下水的,高越。”
“但最后一刻你还是选择信松天硕了,不是吗?”
“那是因为王建华要杀你!”高超说道,“高越,我不相信任何人,除了我亲弟弟。”
高越朝他使相,出怪声,说你干嘛啊高超,咱俩都好好的你突然说这个,给我都整难受了。边说边抱着肩膀。
难受就保护好自己。高超说,我去给刘思维送饭。
那我陪你去。
秋雨点点,落到泉水里,一场秋雨一场寒。高越裹紧了衣裳跟在高超身边,说高超你做的什么啊?这么香,你还给他单独开小灶啊,啧啧,我亲哥哥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对个外人这么好啊。
高越你能不能少说两句,你现在话有点多了。高超说。高越只对他一个人作怪,等到诊所里全然不是这样了,刘思维放下报纸,看高越一样样把饭菜给他摆出来,就差这些东西原料的四气五味都介绍个遍,然后拍拍自个说都是我一人做的。
刘思维捧着饭碗对他竖大拇指,没过一会儿高越把这事儿忘在脑后,尝了一口菜之后说高超你能不能多放点盐?刘思维看他反应,不出三秒高越像是被踩了尾巴,好好好,下回我多放点盐。
高超伸手打了他一下,放什么盐,思维哥受伤还没好,得吃点清淡的。
辛苦你了,高超。刘思维笑说。
高超叹了口气,把高越拼命说你应该感谢我的那张嘴捂上,说,没事,思维哥,你想吃什么就跟我说,做饭这事儿我不辛苦。
就是带高越这事儿,我感觉我有点命苦。
24
趁着刘思维有空闲,高超索性白天直接让高越去陪他,让自己耳朵清净两天。结果没想到晚上高越回来,话变得更多,叽里呱啦都在跟他将刘思维的那位故人。
说故人也不太准确,准确来讲是青梅竹马。
“思维哥和美吉打小就认识,两人的生辰都在同一天。”美吉就是那天在渡口的目标,拿着皮箱的女孩子。
“同一天?”高超纳闷,刘思维看着要比朱美吉大。
高越说:“不是同一年,但也没差多少,反正当时两家都要定娃娃亲了,约定好了一起留洋,但思维哥没去。”
“他为什么没去。”
高越耸耸肩:“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就进了稽查队呗,可能跟咱俩一样?”
“你少问人家那么多事儿啊,高越,这不太好。”
“高超,不是我问,是他憋的无处倾诉好嘛。”高越道,“谁想听他俩的爱情故事啊,我自个的爱情还没着落呢。”
“那你就努力落一落。”高超笑说,“这样跟咱父母也有个交代了。”
“你怎么不努努力?”
“我有在努力啊。”高超道,高越在他身边嘟囔一句,没看出来。
还没看出来呢,这么多年都在努力养你。高超心想,这话他说不出口,干脆不提。
组织上暂时没什么新的安排,稽查队是个很好的掩藏身份,新的队长还没就位,下面的人斗鸡摸狗做什么都有。高越忍不住想出门听戏,拽了高超陪他。离着从前在梨园中练功仿佛隔了数年,其实才不过短短几月。台上咿咿呀呀唱着悲欢离合,高越在下面听得出神,高超问他后悔吗?
不后悔啊高超,高越说,我做任何决定都不后悔。
到底还是勾起了戏瘾,回家路上都哼着戏里的调儿,把柜子里的浓墨重彩都翻出来给自己勾脸。高超头一回见,好奇凑过去看,从前高越唱戏前化妆都是在后台,他从不去他们的后台。
高超的脸离的近了,高越抬手给他画了一道。
“你干嘛?”高超伸手要蹭。
高越笑起来,他勾了一半的妆,已经显出英气:“哥你别动,你抹了可洗不掉。”他执笔去画,高超极不信任他,一双眼睛满是质疑,可却一点没敢动换。高越都快涂了他半张脸,他才想起来高越这话不对:“高越,我抹了洗不掉,你抹了就能洗掉了?都是一样的东西。”
“哎呀别那么较真儿嘛高超。”高越说,“这是大花脸的妆面。”
只涂了半面,高超往镜子里看,他们都只涂了半面,高越笑得畅快。高超伸手掐他脖子:“你们家大花脸长得跟大花猫似的?”
“多好看啊高超,你得留着。”高越说道,“你不能洗脸。”
“多难受啊。”
“你现在知道我学唱戏多不容易了吧。”高越对着镜子,勾勾画画。忽然说道,“高超,一直没来得及跟你讲,维持会的会长知道我唱小生唱得好,想让我去给他们唱戏。”
“维持会?谁?”
高越的眼睛挪开镜子,他不想和高超对视:“那个东洋人。”
“不许去。”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高越回过头,他那另外半面妆已经补齐,“所以我临上场才告诉你。”
“一会儿汽车就来了。”
25
冬月里,高越已经唱过三场堂会。
家里多了好多好东西,首饰,摆件,古董,成匣子的大洋。他俩还住在那间小院里,出了院子拐个弯儿就有泉水。高越把东西都堆在炕上,推给高超,高超你看,也有人给我打赏了。
高越,高超问他,你还好吗?
他这话的时候高越就抱膝坐在炕上看着他,歪着头,眼睛里有丝不解。高越脸颊有点红肿,那是他师兄打的,曾经和师父一起去唱堂会的师兄。
师兄走了,去岛城了。高越说。我不是好好坐在这儿呢,高超。
高超指的不是这个,他不关心高越的师兄去哪。他只知道高越在泉城梨园已经再登不了台,谁会去听一个给东洋人唱戏的角儿?偏生他俩还都是维持会的人,另一面又系着组织的绳儿,暴露不了,罪名再也洗不脱。
稽查队新调来个队长,新队长指望着高越能让他在东洋人面前博个笑脸呢。
高越把大洋拿出来,一个个码好,码成一排,又一个个放回去。突然抬头问高超:“咱家从前啥样来着?”
“比这儿大点。”高超说,“咱俩的房间通着小书房,和现在的书房也差不多,床是挨在一起的,冬天没炕,烧的是炉子。妈那屋有炕。”
“我知道,妈那屋还有水仙花。”高越说,“我都快忘了,有了钱,把这儿装成原来家里的样子吧。”
过一会儿又说:“还是别用这钱了,东洋人的钱,我嫌脏。”
高超帮他把那些东西都收起来,泉城的外头已经很冷了,他们靠在一起。高超说,高越,下次别去了吧。
嗯好,高越应他,眯着眼睛睡了一会儿,含含糊糊说道,我不是坏人。
我知道的,高越,高超说,所以下回咱们不去了。
你信我吧,哥。
我当然信你。
26
紧赶慢赶也过了年关,刘思维回了稽查队,他的伤已经看不大出来了,只是还不能大动,平日里总穿着一袭黑长衫,整个罩住了肋下的伤口。
年后,泉城反常地下了场大雪,天雪一色,白苍苍干净。草木皆披了素衣,从前熟悉的巷子,院子,举目皆白,井台上也落了齐整的雪。
高超跟着新队长急匆匆往火车站去,不知这位又是哪根筋搭错,偏要喊高超来做随行,还特地嘱咐他穿的正式些,故高超穿了高越送的西装。昨日里高越喝了点酒,睡的晚些,高超便没叫他起身。因着大雪,火车本该停运的,好多人留在车站,摩肩接踵之间,高超被人撞了一下,兜里多了个字条。
新队长就在身边,他就算有心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得和新队长套近乎:“是有什么事吗?”
新队长道:“要出趟公差,去南京,汇报工作。”
“稽查队还有事情......”
“稽查队的事情不着急。”新队长笑起来,“我平日里就看你不错,现在也该带你出来见见世面。”
他心下打鼓,火车已经开了,他几次借口起身都被按了下去。窗子外头却是在往北走,越行雪积的越厚。高超皱眉,又问一次:“是去南京?”
“当然。”新队长道,“蒋委员长在哪,你还不知道么?”
又来压派他,多的话一概不说,眼见着车都要行满一天了,高超愈发坐立不安,眼前这人估计连蒋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罢,就在这儿充大头。兜里的纸条像是着了火,让他觉得热,他起身,道声歉,态度坚决。
去吧,队长说,眼睛从报纸边缘瞄着他。一只手已经伸到衣兜里了,又觉得不太自然,他演的总没高越好,高越是科班出身,他是东施效颦。
那纸条终于能攥在手里了,一打开确是组织的字迹,不知是何时何人传给他的,此番连暗语也不曾用了:恐有暴露,多加小心,速做决断。
速做决断,高超默念了一下,将字条销毁,打开门,看到新队长正站在门外。
“这回同去南京,还有治保会的会长一起,也有咱们维持会的几位高层,野田先生身体不太舒服,你陪我去探望一下。”
高超点点头,正了正衣领,随稽查队队长往高等车厢去。那是富贵人家多坐的车厢,铺着地毯,两侧的椅子也又大又宽。
走到车厢连接处的时候,他听到一阵唱戏的声音,那声不大,不仔细听就会被风雪和火车的轰鸣声掩埋,可他确确实实听到了。
那是高越的声音。
“说什么花好月圆人亦寿,山河万里几多愁!”
他顿住脚步,轻轻咳嗽了一声,那人在他身后低声道:“可是想起了故人?”
高超勉强笑着说了一句:“这声音,倒像是胞弟。队长不是说好只带我一人见世面,怎么还带了旁人?”
“令弟幼年应该没少叫你操心吧。”新队长的声音陡然发沉,“不然怎么敢刺杀野田先生!”
“您说笑了。”高超说道,“我弟弟胆子最小了。”
高越是什么时候上的车?难道说和他同时……他心里发慌,只觉他和高越之间与生俱来的玄妙感应在这列火车上被渐渐斩断。
他们穿过连接处,进了车厢,依旧是铺了软垫与毯子的座椅,窗子也要宽大一些,外头的雪原绵延千里,似乎见不到尽头。高超的瞳孔一缩,高越被绑在一方窄椅上,身上穿的还是唱戏时的行头,不知是谁强叫他换上的,他那双腿垂到地上,已然是残废了,大片干涸的褐色痕迹烙在行头上,两腿软塌塌没有一点力气。
只在嘴里喃喃道:“金酋铁骑豺狼寇,他那里饮马黄河血染流。”
周遭两个帮闲上前,恭恭敬敬道:“队长,审不出来了。”
自然是不可能审出来的,那个东洋人——野田先生,正坐在离高越极近的地方,他瞧着容光焕发,简直好得狠,半点不像是被人刺杀。
这是莫须有的罪名,一切不过是满足审讯的幌子。
“您这是何意?”高超问道。他不敢去看高越,那双眼睛在他走进来也始终垂着,高越打小就怕疼。分开他们是预谋,这样厉害的审讯,高越能撑到几时?
东洋鬼子叽里咕噜说起话,一股伪善。翻译说道:“渡口的事,本就没有解决,稽查队早就出了叛徒,只是一直没有找到。”
“如今倒是找到了,就在眼前,借着唱戏进来套取情报,高先生,您意下如何啊?”
“我听不明白您在说些什么。”
子弹上膛,直直顶着高超的后脑勺,是新队长的声音:“高超,很简单的事情,你弟弟加入了地下组织,本是昨儿就想秘密处决的,可是顾念到你——”
那柄枪从他脑后递到了他手上。
高越仍慢悠悠唱道:“尝胆卧薪权忍受,从来强项不低头。”
“哎,他不会真疯了吧。”一边的帮闲说道,“只不过让他唱上一天的戏而已,怎么就疯了呢,好没意思。”
“心软了?也能理解,毕竟是亲弟弟。”新队长说道,“你也是组织里的人吧,稽查队还有谁是?现在说出来,也好留个全尸。”
“什么组织?我听不懂。”
“听不懂?你若是和高越不是一路人,就向会长证明自己的清白。”
那东洋鬼子忽然出声,一旁的翻译接着他的话说道:“我们长官说,旁人也就算了,但这位唱戏的角儿,若是没能处决,便留下来吧。如今走不了路,倒刚好听话,东北苦寒,没什么唱戏的名家,正好带去解闷。”
窗外的雪又飘了起来,这车从一开始开往的就不是南京,而是新京。
他为什么没有意识到一点,他临走时,高越明明还在家里……若是他早一点发觉,若是他能未卜先知,该有多好。
“高越,高越。”高超握着枪,轻声去喊他。
高越稍稍抬起了头,到底是自小学戏,那双眼睛就算满是血丝和泪水,仍旧要比旁人要亮。
高超看到高越眼下的那颗小痣破掉了,混着血和泪。
他们欺负你了,高越。高超想,我不该让你学戏的,你当初干嘛那么听话。
高超,开枪吧,快开枪。太痛了,我忍不了。
高越,我弟弟......高超伸手碰了碰他的脸颊,生怕碰到他细小的伤口。他感觉生命的一部分正在缓慢且冰冷地从他们之间流走,他和高越,终究是要分开了。
高越努力睁大一双眼睛看他,要把他完完全全记在脑子里。
高超,你说人死了还会有记忆吗?我脑子笨,我们明明生得一样,可我还是怕记不住你。
高超,你穿了西装?真漂亮,可我说不了话啦!
高超感觉自己在哭,但并没有落泪,握着枪的手攥得发痛,扳机就在他的指腹上。身边有人催促起来。
就像是刘思维问朱美吉的那样,我们还会再见吗?
美吉说,会,只要相信,就会。
你要等我,高越,你还要做我弟弟,我不逼你学戏,我不逼你做任何事,我陪着你,你想做什么都行,高越,你要等我。
高超,你下辈子还要做人吗?做小狗不行吗?我想做你身边最快乐的那只小狗。
名字像誓,名字似诫,名字是诀。他们曾经一遍遍喊彼此的名字,如同在唤自己。
高超伸出手,遮住高越的眼睛。
再挪开手,高越乖顺地闭上眼睛。
我要把自己杀死了,高超想,再也不会活过来。
高越却想,我一定等你啊,但你慢点走,不要那么快的来找我。
只剩最后一句戏了......哥哥。
“思悠悠来恨悠悠,故国月明在哪一州!”
27
一九九五年初,春城汽车厂要给厂退休职工发福利,七十五岁以上的老人给一袋米一袋面一桶油,有荣誉称号的再多给二百块钱。厂公会派了副主任带几个刚毕业的小年轻挨家走访,这个工作可不算好做,这会儿已经是旧世纪的末尾,单位前两年开始没有分房的政策,许多老职工因为各种原因都搬了地方。
春城的春天来的格外晚,也许就是因为这个才取名叫春城,报纸上写哪哪哪的迎春花都开了,可这儿三月中旬刚下过一场大雪。雪化的也快,路面被灰黑色的雪濡脏,两旁的灌木上头覆着一层冰,太阳出来变成脏水,晚上又结成冰。走访的最后一家在伊通河边上,那一片还是平房,听说过年也要动迁,此时院墙上都涂了大大的拆字,拆字周围还画了个圆圈儿,好不美观。
几个小年轻扛着米面油走在后头,副主任揣着钱在前面开路,小道太不好走,但院子倒蛮整洁。按说这个岁数还能动换的老头老太太都爱捡点废品囤着,这儿倒是没有。
先敲门,提前和老人打过招呼,屋子里收拾得很干净,九十年代的城里,还在烧炕,小年轻们觉得有趣,在外头研究了半天的炕洞。老人坐在桌边,见来了人,把自个的戏匣子的旋钮调到最小,仍能听见沙沙的电流声。
小圆桌,上头用白瓷盘摆了苹果,月饼,还有切的薄薄的酱牛肉,还倒了水,招呼小年轻们来吃,谁都没动,一方面是不方便,再一方面是那些东西也都是厂里发的福利,谁也不稀罕。
老人岁数已经很大了,屋里不免有种陈旧的老人味,但不难闻,像是积灰了的旧书。厂里让大家学习老一辈的革命精神,听说这位老人参加过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伪满的时候还当过大官,后来改邪归正,杀过好几个日本鬼子。这都是平反之后才知道的事儿,副主任悄悄指了指老人不太利索的腿——看见没,“十年”那会儿打的。
小年轻们对于未知的年代总报以无限好奇,一个个装出一副明白的样子来。老人笑起来蛮和善,只是眉间总舒展不开,经年已经皱成了深深纹路,就算笑起来,看着也是苦相。
苦什么苦啊,能从那个年代活过来,已经够幸运了。
他就一个人住吗?这么大岁数?他老婆孩子呢。
他没老婆,副主任说,从前老主任想给他介绍对象来着,但他都不同意,岁数大了也就不找了。
他也没兄弟啊。
没有,来咱这儿的时候就他一个人。
那他多没意思啊。
你当都像你似的,干嘛都得有意思。
啊,他唱戏还挺好的,也算有点业余爱好吧。副主任说,老主任之前唱样板戏,找过他教大家,他不爱当众唱,老主任没法,录了音频。现在厂里样板戏的录音还是他唱的呢。
小年轻们走出门,频频回头,看着不像是会唱戏的样子啊。
那间小平房里,戏匣子的旋钮又被调高了,断断续续传来京剧的声音:“无有良心的禽兽啊!骂一声负心贼天良俱丧,我与你有什么夫妻情长,仁兄嫂待你我情深义广,叹只叹为忠良无下场、被贼陷害、家破人亡......我的妻果然是义骨侠肠,她骂我我反觉心中坦荡,看起来替仁嫂她定肯担当,还须要用言语再来激将。救忠良、除魍魉、移花接木、李代桃僵......”
门外的小年轻说,他这经历还挺丰富的,感想就写这个吧。
成啊,不过我总感觉人家爷爷把东西都摆出来了,咱一口不吃,是不是不太好。
是不太好,那你回去?
算了吧。
28
一九九六年春天,伊通河北边一带的房子正式动迁,副主任升到主任,当然和动迁没啥关系。主任唏嘘道老头儿正能拿一笔钱呢,人就没了。老头也无儿无女,没有兄弟姐妹,没了也就没了,黄土一抷,惦记了别人一辈子,自己身后没人惦念。
自春城开春后的第五百八十八天,离春城一千零六十四公里的岛城,正在度过一个暖冬,那一年最低的气温只有零下十度,还只有那一天。在那天之前,岛城市妇产医院三楼的产房里传来嘹亮的婴孩啼哭声,先哭的是弟弟,一出生就闭着眼睛干嚎起来,没什么眼泪。后哭的是哥哥,刚生出来因为没吭声,被大夫倒着拿起来狠狠打了下屁股,才小声哭了出来。
虽然是双胞胎,但哥哥比弟弟整整大了一圈儿,他们生得相像,最明显的区别是弟弟的眼下有颗小痣,他们的出生只相差了五分钟。
这些事和千里之外的春城没什么联系,和坐火车要三个半小时才能到达的泉城更没什么联系。
在双胞胎出生的四个月后岛城的春天如约而至,比往年还要早些,鱼山路两边的树都绿了,红房顶下的花儿也开了,海也比从前要柔和得多。
这里没有绵延不绝的大片雪原,就像日头每天都会升起来那样,冬天也会有尽头。
—END—
有彩蛋不影响正常剧情
彩蛋小明爸妈+思念成吉+一点点双高
双高胎无差高超/高越
一发完he勿上升3w1
千禧年最后的夜晚
和高超吵完架之后的三十四分钟零两秒,高越被堵在高架桥上。北京下了湿漉漉的雪,落在车窗边上很快融成水,橙黄色的水,因为沾了高架桥上的灯。
追尾现场就在不远处,半旧面包车一连撞了三辆车的尾巴,受力最强的那辆倒霉车的后备箱直接凹进去。大概没人伤亡,高越也是听说,他不敢往前看,怕看到马路上的血。
几辆车上的人下来扯皮,交警也在,但只来了一个,带有反光条的警用大衣在一众被堵在路上的人眼前晃。车里一股汽油味儿,热...
几辆车上的人下来扯皮,交警也在,但只来了一个,带有反光条的警用大衣在一众被堵在路上的人眼前晃。车里一股汽油味儿,热得烦躁,叫人有苦说不出。
高越想这是不是他接私活的报应,但又觉得不对,在他的想法里私活应该是不告诉高超自己偷偷出来赚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和对方大吵一架,然后把手机一扔,自个出来接商单。
北京哪哪不拥堵?高越听了一会儿,按捺住自个的嘴,没向司机师傅推荐他最爱的电台节目无聊斋。
“高超你嗯啊的……”高越小声嘟囔了一句,旁边没别人,他也没骂出来。又要比谁先低头了,高越诧异于他并不觉得三十四分钟前他和高超吵了多严重的架,哦,已经是三十五分钟前了。
高越其实不太理解高超嘴里的“累”。e人和i人对于累的阈值不一样,高越发烧的时候能开直播打怪三百回合,高超发烧的时候唯一请求就是睡觉,高越还满足不了这个唯一请求。高越觉得高超就是懒,之前创排的时候连轴转多少天也没见高超觉得累,怎么这会儿有了知名度事业节节攀升的时候说累。
原来俩人吵架的时候高超也会删好友,但过一会儿还会去高越房间里给他加回来,但这时候不成。这会儿高越一个人堵在高架桥上,高超应该已经买了回岛城的机票。
高越滑了一下和高超的聊天框,要不然也把高超删了算了,但是聊天记录会没,高越没下得去手,他有点委屈。这回吵架他真没说高超什么,只是想让高超接了商单,他也不是地主老财要压榨高超,是俩人一块表演。
高超说:“高越,你同意一下,我把好友加回来。”
高超说:“我要回岛城了。”
高超说:“高越,我转幕后行吗?”
高越在二十七年的人生里从未想过单飞,还是和高超分开的那种单飞。
高越觉得高超有病,这有什么好考虑的?要上舞台一块上,要是都不上台——高超有什么不上台的理由呢?他又不排斥表演,两人从七岁登台就演过小品了,再到中学,再到学习曲艺专业的大学,他俩一起登上过多少次舞台,高越都数不清了。
两人吵架从来都不会有隔夜仇,高越却觉得这次会很棘手,高超很少这样强烈和直接,他装傻说不过去。
高越头一回拿着手机不知道该跟谁说这件事,往常他的第一倾听者永远是高超,这回无解。
雪下得大了点,路边有人打伞,是南方人吧,北方人下雪不打伞。路灯似乎暗了许多,要到年尾了,是公历年的末尾。俩人要是没吵架,应该会在一起跨年。高越烦死这种感觉,像是雪团在手心里该化不化,变成灰白泥泞的一小块。高越眨眨眼睛,矫情死了。骂自己也骂高超。
“哦。”高越应了一声,手指就要触到接听了,铃声一下子断开,刹车声接踵而至,一起嘶鸣。惯性让高越深深往前探去,司机从车窗里伸出头骂外边:“怎么开的车啊。”
高越在心里骂得比司机还要真情实感。
车子要下高架桥,突然变成坦途,似乎没有车往这个方向走,奇怪,明明是主干道。路灯好像变矮了,天仍在下雪。
“冻死了这天儿……被褥也不知道都捐哪去了。”
满耳都是岛城话,高超你厉害,你回家也得给我绑架过来,高越想。他脑子发蒙,乱得像是漂在水面上的五彩汽油。这谁在说话啊,好吵,岛城话确实土,咱家亲戚来了?
高越张了张嘴,从嗓子眼往外榨干似的疼,身上冷得很,没有动弹的劲儿。完蛋,又生病了。高超还不在。
高越伸手往前,手背打在了墙面的绿漆上,墙面上还有斑斑驳驳的油漆疙瘩。更冷了,风是从侧边吹过来的,一小条儿,高越往旁边缩了缩,想躲开那儿。
“哎他好像活了!”
“本来也不是死的。”
高越睁开眼睛,看见对面床坐着唠嗑的俩人,那俩人是他该叫叔叔大爷的岁数,他不认得。他使劲揉了会儿眼睛看清自个身上搭着一床发硬的被子,屋里被铁架子床占满了,他离炉子很远,睡在窗边,怪不得漏风。
鼻子不通气,张嘴呼吸几下,呛了一口烟味的风。他死了?天堂这居住环境也太差了吧。高越想,他上辈子唯一得罪过的人就是高超,高超应该不至于把他送地狱里去。
这是哪?高越张开嘴想问,发现自己失声。屋里住着好些人,顶灯灰蒙蒙的,天花板的白墙皮掉渣,露出一大块水泥灰。
他摸了两下身边,没找到手机,身上穿的也不是原本的衣裳。抬起头找不到是谁拿走了他的东西。他连袜子都没有,光着脚踩在灰绿色花砖地上,幸好还能找到一双鞋。他趿拉着大号的鞋往门外走,惹来靠门床位的人两声喝骂。走廊的白墙上用红漆喷了标语,他想跑却没力气,身上的力气都用来撞开大门,凛冽的风一下子灌进来,将他浇了个透心凉,碎雪扑在脸上,北京的雪什么时候有这么大了。
门卫室的灯亮着,照出来院门口的一行字,高越屈着眼睛看:岛城市收容遣送中心。
身后有人拎着一把钥匙过来抓他:“开这门干啥?彪呼呼哩。”
铁架子床的枕头下面有上一任主人没带走的女星照片,高越看了一眼觉得辣眼睛,忙把照片扣过去。那张照片上用夸张的斜体印着一九九二,是除了报纸以外他手边唯一能证明年代的东西。
深夜时分,屋里统一熄灯,鼾声此起彼伏。高越到这个世界五天,头两天在梦里发烧,第三天醒来,第五天需要接受自己来到了1992年的岛城。
1992年,他和高超都还没有出生,甚至他们的父母尚不相识。
高越一笑十分讨喜,和这儿的叔叔伯伯很快打成一片,闲下来用扑克跟人家玩够级,赢了之后叔叔伯伯分给他大玻璃瓶子,让他灌上热水当暖水袋用。高越抱着玻璃瓶子捂手,心想得亏来到1992年的是他,这要是高超,都不敢跟人家张嘴说话,在这地方不得被人欺负死。
烧渐渐退了,嘴唇发干通红,几乎要掉一层皮。高越想自己该怎么出去,他不属于这儿,没有人来接他,他就只能在这里面耗着,天天白菜豆腐吃得两眼冒绿光。要是真能出去他肯定先上爷爷家看看,他依稀记得小时候爷爷家的位置。
有人在的地方就有江湖,收容所里鱼龙混杂,更是个极乱的小社会。高越在住进来十天时发现自个穿越过来穿着的羽绒服披在某一间宿舍的“大哥”身上,2024年的羽绒服出现在这儿实在扎眼,那“大哥”也知道这是好东西,连睡觉都不肯脱,没几天就穿得脏兮兮臭烘烘。高越走过去问那人这衣服是谁的,但他嗓子还没好利索,一张嘴发出来的是哑音儿。
“大哥”身边一圈儿拥趸笑起来,高越感觉自个脸上发红,伸手要把自个的衣服抢回来:这是我的衣服……
“这衣服写你名了?你知道自己叫什么吗?”
高越那件羽绒服被那人穿得恶心,前襟不知道沾了什么汤水,干涸出一道道印子。“大哥”连屁股都没挪一下,身边几个“小弟”就过去把高越赶跑,发现他太难缠,干脆把人直接薅到楼下去,把院里刚扫成堆的残雪塞进高越的棉衣衣领里,让他清醒清醒。
这地方天天都这么闹,没人来管,老的残了的在这儿勉强能有口饭吃。收容所和外面隔了一段土墙,土墙微微有些变形,土墙上修了铁栏杆。残雪都堆在土墙根上。高越感觉自己的眼睛和嘴里都是雪,脸上冰得要发木了,隔着铁栏杆,外面的街道也灰扑扑,冬日很少有晴天。
有人朝他腰上踹了一脚,骂了一句脏话。他的手腕狠狠撞在铁栏杆上,疼出眼泪。
铁栏杆外有行人,没有人往他这边来看一眼。高越向外望去,有个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正和妈妈一起从他眼前走过去,那男孩儿穿了一件深蓝色的棉衣,头发理得像是他们中学时期的样子。
高越用脏手揉了揉眼睛,瞳孔外的水将栏杆外的人无限放大。
那个女人不是他妈妈,但那个男孩儿好像是高超,高超怀里还抱了一条小狗。
“高超!!!”他扯着嗓子喊起来,声音破成生锈发薄的搪瓷缸子,以至于那些欺负他的人也听不出他在喊什么。
“高超,高超,哥!”
高超没往这边看,他听不到。高越想翻出去找他,却被人桎梏住。
“这哑巴还真能发出点人声儿啊。”
“喊什么呢?”
“好像在喊哥?他是不是怕了啊。”
高超在高越的视线里一点点离开,高越再一次被人按在雪堆里的时候,高超已经转过街角,彻底看不到了。
高越闭上眼睛想,这就是地狱吧,这就是地狱。
做节目的时候采访,颜怡颜悦说双胞胎就是另一个人对你来说才是自由,整个世界都是监狱。高越一开始觉得这话太让人起鸡皮疙瘩,反正是他绝对不可能当着高超的面儿说出来的话,但现在却一语成谶。
高超也在这儿,高越想,我总能找到他,那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挑了个收容所往里进新人的时候趁乱逃跑。岛城九二年的冬天愈发苍白,不发芽的树和拥挤的街道耦合在一起,电车上挤满了穿着厚冬装的人。碎石板路沾了雪,极滑,高越走得小心翼翼,岛城人管这种路叫菠萝油子。海边城市总有此起彼伏的斜坡,他踩着菠萝油子往街里去,找爷爷家。
九二年的岛城对于高越来说还是太过陌生了,一路上他没看到任何一个长得像爷爷的老头儿,倒是冻得他猫在门洞避风。里院小二楼也被改成了门市,玻璃窗上贴了“台球”俩字的不干胶贴纸,点了黯淡的灯。老板下楼扔垃圾看到高越,怕他被冻死把他喊上楼,才让他勉强有了个栖身的地方。
台球厅总是乌烟瘴气,日光灯管在顶棚上都要产生丁达尔效应。高越拎着盒饭上楼,他给台球厅看场子,后半夜就睡在小屋里断了弹簧的旧沙发上。混熟了以后老板问他家是哪儿的,岛城本地的小孩儿一般不会沦落他这样,高越说我跟我哥吵架了,一气之下离家出走。
看你这岁数应该上学。老板说,现在都兴念高中上大学,要不念小中专也行嘛,和家里人能有多大的气,就是你不听话。
高越说对,是我不听话。
高越在旧沙发上吃着剩饺子胡乱过了个年,吸了不少的二手烟但谢绝客人递过来的烟。烟灰落在台球桌上很难打扫,和掺了灰的雪一样。树坑里的雪融尽,早春如约而至,高越跟老板出去进货,把成箱的啤酒扛到小货车上。街角的音像店在放梁雁翎的《像雾像雨又像风》,高越站在音像店门口看大幅的歌星海报,放歌的录音机好大一只,长得像话剧里的道具。
“想买?这得不少钱。”
高越摇摇头,正要回头,海报被风掀开一角,玻璃上映出他的脸,也映出一张肖似他的脸。
高越陡然回头,正值学生放学,满眼都是蓝白校服。岛城小孩儿长得都高,一个个跟小白杨似的。高越分辨了一会儿,高超已经顺着台阶走下去了,身边跟着之前看见过的女人,高超的“妈妈”。
“我好像看到我哥了。”高越把啤酒撂到车里,道了声歉,从石阶上飞奔下去,一路撞散了好些手拉着手的学生。高超,你都上中学了还要妈妈接送吗?害臊不害臊啊。
高越没多想他去找高超该说些什么,高超手里牵着一条小狗,小狗不太听话,世界上任何新鲜事都值得它停下来玩儿。高越远远地跑过去,听见高超喊那条狗:“阿玉。”
什么奇怪的名字。
“高超,高超!”这回他的嗓子好了,连喊了好几声,一把抓住高超的书包带。
高超停下来,高超的妈妈也停下来,回头看他。
高越喘着粗气说:“哥我错了,我真错了,你想转幕后也行,咱们可以同时做是不是?你不想跟我上台演戏吗?”
高超没管高越,又喊了一声狗的名字:“阿玉。”
小狗黏黏糊糊跑过来,蹭的却是高越的裤腿。
“佢係边个啊,你同学吗?”高超的妈妈居然操着一口粤语,问道。(他是谁啊,你同学吗?)
高越觉得真是离谱,怎么会有一天高超的妈妈不是他的妈妈呢,高超就这长相这口音,怎么可能有一天会当港台靓仔呢?
高超扽了一下拴狗的绳子,小狗呜咽了一声,放弃了高越的裤腿。
高超用普通话说:“我不认识他。”
高超有一天会不是高越的哥哥,这件事比任何噩梦都要离谱。
高越晚上躺在台球厅的沙发上,翻了个身差点掉下来,厅里有人在玩儿,台球落袋声清晰入耳。有人喊他拿啤酒,他应了一声,起身取了两瓶酒帮人打开,人家递给他一支烟,他头一回没有拒绝。
高越不会抽烟,学人家猛吸了一口气,呛得鼻涕眼泪都流出来:“好苦。”
是烟味儿苦,又苦又臭。
吸过一支烟的高越决定开始当个不良少年,放纵一下自己。高越最不听话那会儿也就是高中,天天招猫逗狗惹得别的班来约架,然后他说我是高超,你们要是打架就来找我,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高二五班高超。
架总也约不起来,是高超三天两头替他背锅,俩人一齐被找家长之后,家里还得骂高超,你这个当老大的怎么不知道管好弟弟。
其实高超已经管得足够好,以至于现在想走歪路的高越都不知道该怎么去走。思前想后决定先去文身,就跟电视里那些黑帮大哥一样。纹英文单词,纹枪与玫瑰,纹过肩龙下山虎,纹高超的名字。
呸呸呸,谁没事儿在自个身上纹自己双胞胎哥哥的名字,这不是纯有毛病。高越把这个想法从脑袋里剔出去,台球厅闭店的时候他找老板,老板胳膊上文了大锦鲤,为了招财。
“文身?好啊,你想纹啥样的。”
“就纹在显眼的地方吧,文什么还没想好,可能是花体英文。”高越说。
文身还是没纹成,老板带他去文身店耍。高越怕疼,但他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他宁可承认是因为他穷。
“怎么这么一小块就得好贵啊。”高越说,“来之前也没说收费这么高啊。”
高越想算了,以后买个纹身贴装装得了,还能随时换图。
但高越没想和高超就此算了,除了高超,高越在这个世界里不认识别人。他们长了相似的脸,高超就应该是高越的哥哥。
高越的逻辑十分强大,放学时分他蹲在上次的音像店附近,寻觅着蓝白校服里的高超。
这回高超没有和妈妈一起走了,也没有牵那条小狗,高越追了上去,拦住他。
高超看上去好怂,高越想,那双眼睛永远懒得睁开。
“你干啥啊。”高超问他,“上回见过你一次了,你干吗总拦我?”
“我……我缺钱了。”高越想学从前在学校门口敲诈勒索的小混混,但他的开场白十分生硬,“哥们儿借我点钱花花呗。”
为了防止在这张长得和他亲哥一模一样的脸面前露怯,高越临时决定说岛城话:“别磨叽,快点!”
高越说岛城话有点像个二流子,反正不是什么正经好人,但脸却长了一张好人的脸。
高超摸了摸校服衣兜,从里面掏出来五块钱:“够吗?”
高越一把夺过去,向高超放狠话道:“明儿我还在这儿等你。”
也不是每天都能见面,有时候店里工作忙了,高越就来不及去中学门口堵高超。五块钱能买二斤猪肉,看来高超托生在一个有钱人家,随随便便出手就是二斤猪肉。
这时候的北方人对操着两广地区口音的人还会有种有钱的刻板印象。高越想高超他们家有钱,高超又是独生子,他拿高超当几天ATM机应该不算啥大事儿。
有时候高超也掏不出钱来,已经到了夏天,校服短裤一共就两个兜,高超都翻出来给高越看,你看,口袋比咱俩脸都干净。
高越都要放过高超一马了,就在这时,高超来了一句:“哎你等会儿。”然后把书包摘下来,在里面翻出铁皮文具盒,一打开,橡皮旁边躺着折好的一块钱。
“我就只有这个了,给你。”
高越的脸一下子红了,红得莫名其妙,很难说是高超给他一块钱丢人还是他给高超逼得在大马路上翻书包掏钱丢人。
高越挣扎了半天要不要把钱拿走,高超直接把钱塞进他裤兜里。
“那这钱我都不白收啊,这是保护费。”高越理不直但气壮地说道,“学校里要是有人欺负你,我保护你。”
仍旧是岛城话。高超看上去不太难过,他被人勒索也是淡淡的,他哥也这德性,高越想,但没人敢勒索他哥。
“我要是真挨揍了,怎么找你啊?”高超用普通话问他。
高越把台球厅的地址写给高超。
高超把那张纸扯下来,折好,放到原来放一块钱的地方。
学校放暑假,天气热得厉害,高越好久没再见到高超。傍晚去海边吹风,他生怕他给高超的那张纸被高超扔掉,被风吹走,俩人又一次断了联系。
台球厅一到夏天晚上就爆火,红男绿女身影交织,喝酒聊天打台球玩扑克。高越跟他们一起熬到后半夜,天空泛起鱼肚白才能休息。台球厅这一带的里院都乱,从窗户往下看,路灯下总化着浓妆的女子抽烟。老板在楼下不远处的大排档和朋友吃饭,喊高越去送酒喝,高越路过那些女子,总会被他们身上的香水味熏一下,远远跑开,叫身后一帮人笑话。
老板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高越看到他带人往对面的小旅馆去,窗帘透着粉色的光,高越一把将自己这边的帘子拉上。
高越比任何一所学校的学生都盼着开学。
九月金秋开学,高越硬是熬了个通宵,早上打着哈欠往学校去,蹲在路边数人头。音像店没开门,玻璃窗上的海报换成了黎明。
第一节课的上课铃都打响了,他也没看见高超。
如此连续好几天,他都没看到高超。
也许高超换了条路走,为的就是避开他。
高越心里烦,在台球厅里狠狠用刷子刷桌腿,挨了老板一脚:“别给我蹭掉漆了。”
岛城下秋雨,绵绵不绝,高越住的地方看不到海,但能想象到天公不作美,天际线压得很低,想让人喘不过气。
高越没有太多衣服可穿,冬天的衣服太热,只能穿着夏天的跨栏背心,他觉得冷,搭了件长袖衬衫,那衬衫是他在旧货市场买的,领口和袖口的扣子都丢了。
有两伙人在台球厅玩儿,起先还是和平竞争,后来不知怎么就上升到语言攻击,紧接着肢体冲突。人太多高越拦不住,老板不在,他想会不会在对面小旅馆,外面的雨下得正急。
有人敲碎了啤酒瓶子要打架,台球桌被敲出一道印,高越伸手去拦,被瓶子正正砸中,后退两步,从小二层的楼梯上一脚踏空,跌了下去。
屋里居然没人顾得了他,吵吵嚷嚷,雨水从楼梯上淌下来,院里已经积了两寸高的水,风凉,高越伸手一摸头上,看到被雨水搅散的血。
水壶架在煤气灶上,不一会儿发出尖鸣,窗子蒙上一层水雾,总关不严,窗缝底下被塞了一团抹布吸水,厨房的白瓷砖被油烟熏得泛黄。高超起身去倒水,被壶嘴喷出来的水雾烫了一下,甩了甩手,把水倒进暖水袋和暖壶里。
厨房很窄,一转身就会碰到碗柜,白茶缸纂了一圈儿蓝边,上头用红字印着国有棉纺厂的字样,水倒进去,热气腾地晕开,厨房里的视线都变得不太明朗。
高超端着杯子进屋,发现高越醒了,睁着一双眼睛看他。
单人床边上支了个小凳子放东西,高超把杯子放上去:“醒了。”
高越点头,脑袋上还被贴了块纱布,起身的时候蹭到了伤口,嘶了一声:“疼。”
“疼也忍着,谁让你跟人打架,活该。”高超实在没忍住说他,高越争辩道,“我没打架,我是劝架,没站稳从楼梯上掉下去了……不对,我怎么在你家啊。”
“我家不好吗?”高超问他,“还是你还要回台球厅上班?”
“叔叔阿姨呢?你家狗呢?”
操心的事儿还挺多。高超从药盒里翻止痛片,背对着高越说:“他俩离婚了,我就出来上班了。”
屋里的灯是黄色的,那种懒怠的暖黄。屋子很小,高越靠在床头,看到高超的肩膀还有两道水痕。
雨还没停吗?屋里挡了棕色的窗帘,看不到外面,被子软乎乎的,床垫也是。哦,这是高超的被子。
“那你不念书了?他们咋能这样。”高越嘴里不闲着,“怪不得我去学校看不着你了,哎,谁把我送来你家的?”
“我恰好路过。”高超终于找到一联白色药片,抠开两粒,转身到床边递给高越,“吃药。”
“你不会害我吧。”高越朝他笑,表情肌扯到伤口,深深皱了下眉。
高超说:“这是止疼片,你花我那么多钱,我还得留你一条命给我还债呢,医药费也记在账上了,你记得还钱。”
高越捧着茶缸小口吹凉,小白片在嘴里苦味先弥漫开,他忍不了,喝了一口水,躺得舌头发麻:“你知道我叫啥嘛你就让我还钱。”
“原来你会说普通话啊。”高超似笑非笑,“听台球厅老板说你叫越子。”
高越侧头去观察高超的表情,又问了他一遍:“我是怎么来你家的?”
“我不是说了嘛,我顺路,本来也想去街里买点东西。”高超说,“谁知道正好看到你,怕你疼死,就把你捡走了呗。”
“真是巧合?不是你故意去找我的。”
“我找你干吗,上赶着给你钱啊。”
“万一不是巧合是心灵感应呢。”高越试探地说,“比如我受伤了,你也会感觉到疼,好多双胞胎都有心灵感应的……”
“我是独生子。”高超打断了他的话,又仔细看了看高越的脸,“虽然咱俩长得是有一点相像,但我确实是独生子。”
好吧,高越试图用常诚王建华说服自己,在这个世界他和高超就是异父异母的“兄弟”。
高越问他:“那你叫啥名啊?”
“你真没有一个失散多年的双胞胎弟弟吗?”
高超叹了口气:“我说了很多遍,我是独生子。”
“好吧,世界上也有很多没有血缘关系的人长得却很像。”高越说,“比如常诚王建华,土豆吕严。”
“那都是谁啊?”
“我朋友。”
高超面色不似作伪:“你还有朋友叫土豆,这名听着挺好吃的……所以你大名叫什么?就叫越子?”
高越说:“咱俩之前真的没见过面吗?高超,你真不认识我吗?”
高超一脸冷漠:“见过啊,在学校门口你管我要了好几回钱呢。”
“不是,我不是指这个,再往前。”
“你是说1992年以前?”高超扫了一眼高越,摇摇头,“我的确没有见过你。”他伸手把小凳子上的水杯和药片收起来,从柜里拿出来一床被子垫在地板上,屋子里只有一张单人床,让给了高越,高超只能睡在地板上。
高越看他打地铺,家里的被子不够,高超从柜子里又抱出来一件很厚实的军大衣。高越把自个埋在被子里,侧躺着露出两只眼睛看高超。高超躺在他身边的地板上,十分粗暴地从他脑袋下面抽走了一个枕头。
“哎,轻点。”有点碰到伤口,高越想伸手去摸,却被高超呼噜了一把头发。
高超说:“别碰那儿。”
“高超,你不愿意承认你是我哥,是不是因为你还生气呢?”
高超皱皱眉:“你要再说这些奇怪的话,我明天早上就给你送精神科去。”
“好了。”高越说完这句话,见高超没什么动静,只得自己道,“那我不说了。”
高超起身去关灯,高越在黑暗里努力睡了会儿觉,没睡着。腿上不碰就不疼,但是上臂肱二头肌酸得像被人拧过一样,高越在床上翻了个身,又翻回来。
架子床旁边,高超的声音传来:“怎么了?”
“胳膊疼。”
窸窸窣窣的声音,高超起身,伸手替他捏胳膊:“在这儿打得破伤风,这两天少用这边。”
高越的另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高超的手。
高超愣了一下,把手缩回来。
“没事了。”高越翻了个身,闷闷地说道。
过了半晌,又说:“你真的很像我哥。”
高超在棉纺厂上班,每天要起大早赶电车。高越被吵醒,在床上揉眼睛看高超刷牙洗脸换衣服,然后匆匆嘱咐他一句,馒头在锅里,便拎着外套蹬上鞋下楼,留给高越一个关门声。
高越实再睡不够觉,又躺下去,等再起床,外面的雨早被太阳晒跑了,看不到一点下过雨的样子。手边的小凳子上用茶缸压了五块钱。
巴掌大小的地方,高越单脚蹦着从卫生间到厨房,然后叼着馒头看高超的家。这应该是高超为了上班租住的地方,感觉之前都没怎么住过人。衣柜里的衣服不多,高越见过的那套蓝白校服就被洗得干干净净挂在衣架上,衣柜深处放了一摞课本,高越拿出来翻,这个世界的高超的字和自己的亲哥没什么两样。
高越把高超留给他的五块钱拿出来看,想老天还是对自己不薄,就算是把自己扔到90年代,他还能遇见高超。
是高超,但不是他同胞哥哥的高超。高越咂摸了一下这话里的意味,这个世界的高超确实太本土化了,换作他亲哥,哪可能高中辍学上厂里打工,虽然说他哥会做饭吧,但是哪会用这种灶台。
再三确认过眼前这个和哥哥长得一样的高超不是他亲哥以后,高越把大馒头咽下去,拿着五块钱陷入一种沉思里。
这个陌生的高超会不会不要他。
很明显这个世界的高超没有这么想过。高超七点钟到家,从楼下小吃店打包了两碗拉面上来,用钥匙开门,站在门口看到高越给他行了个“大礼”。
砸在地板上“咚!”一声响,高超吓了一跳差点把面条扔了,确认高越骨头硬没什么事儿之后才乐出声。高越是听到开门声太高兴,忘记自己摔伤的腿还没有好。
“提前拜年可没红包。”高超说,咽下来后半句,还是说你想认我当爹。
高越从地上爬起来,伸手要帮他拿面条,高超躲开了,去厨房拿大海碗,俩人在灶台边吃面,手肘一不留神都容易插在面碗里,高超说等明天我给你弄副拐杖过来。
高越吸溜着面条,点点头。
“在家里没意思?怎么还蔫了?”高超问他。
“我要是好了怎么办啊。”高越看着他说,可怜巴巴。
高超哭笑不得:“你这是什么话,你这都是小伤,还希望它好得慢点。”
“我好了,是不是就不能住这儿了。”
夹面条的筷子停顿了下,高超看向高越,高越的眼睛垂下去,看的是面碗。
高超想狠狠揉他两下头发,心说是我太自私,不然你也不会这样。
高超摇摇头说怎么会,只要你省着点花,我的工资养两个人还是够用的。
高越的腿还没好利索的时候,高超就联系厂子里相熟的朋友帮高越办户口。要准备的一大沓资料高越一概没有,要准备的钱高超勉强能掏出来。高越拄着拐杖在高超身后吊儿郎当地用岛城话说:“这户口就非得办吗?”
高超一面记东西一面说:“你少废话啊高越。”
决定办户口那天,高超问高越想叫啥名,你不是记不得自己的名字了吗?高越想了想说跟你姓吧。
哦行。高超在补办材料上写下高越两个字,说,弄得跟情侣名似的。
高越哆嗦了一下,说高超你恶心不恶心。
有点礼貌,高越,对你的监护人好一点。高超说。
写到出生日期也得胡编,窗口的工作人员是提前打好招呼的,高超提笔问高越:“你哪一年生的?”
“跟你同一年。”
高超写了一笔,又问高越:“哪一天。”
高越:“十月……十一月……”他边说边观察着高超的表情,生怕自己报出来的生日比他大。
高超的笔尖在表格上画了个圈,高越说:“十二月三十一号。”
“呦,你生日够小的了。”高超填上去,说道。
反正都在冬天,没差。高越怕极了自己不能当这个世界的高超的弟弟。俩人办完户口出门吃饭,高越说想下馆子,高超依他,高越还有点跛脚,拐杖一点一点进了饭店。高超说你想吃啥,这儿原来是厂里的食堂,现在都改成饭店了。
高越看到菜单,惊呼,好便宜。
祖宗,你知道我一个月才挣多少钱嘛。高超说道。
高越不清楚,他来这儿之后没进正经饭店下过馆子,在台球厅干活的报酬只是包吃住,顶多老板给两块零用钱。
高越拿着圆珠笔点单,迟迟不肯落笔,抬头问高超:“那我少点点儿?”
“点吧,吃不了打包。”高超这会儿又变得骄傲起来,一家之主的感觉,“也不差这一顿饭。”
高越说:“超老板大气!”等点饮料的时候却被高超收了圆珠笔:“你差不多得了。”
“高超,菜都点了,你别这么抠门。”
高超招呼服务员:“麻烦来一壶白开水。”
高越又收起下巴翻眼睛看他了。
高超笑了笑,说:“你得多喝热水。”
高越是不太会体谅他哥的,在来到90年代之前,在只有和他哥在一起的时候,高越脑子里没有这词儿。得当着外人面这点兄弟情才会别扭地表达出来。
但眼前这个高超不太一样,他又不是他亲哥。高越想,实在不能太麻烦人家。于是晚上回家,高越抱着暖水袋问高超:“要不你睡床?我睡地铺?”
“你早该这么想。”高超心安理得地和他换地方。
高越才睡一晚就腰酸背痛,缴械投降:“就不能再买一张床吗?”
“你出钱吗高越?”
高越丈量了一下卧室的大小,两张单人床并在一起应该够睡,他对高超点点头,说:“我出钱。”
满大街都在唱《千年等一回》,电视台不知道重播了几遍。小屋里没有电视,高越在音像店找了个班上,天天对着单位里的大脑袋电视看叶童和赵雅芝。拐杖扔掉了,走路还是不太利索,腿上的劲儿不够,走着走着容易腿软。
音像店在高超回家的必经之路上,高越故意找了这么个地方,高超看到之后说,那晚上一起回家。高越下班其实比高超要早,为此高越软磨硬泡让老板多开了半个小时的店,他也不要加班费。
岛城又下雪,这两年冬天雪尤其多,海边一片红房顶都落上了薄雪,分外鲜活。只是海风愈发重了些,从小屋阳台上能闻见潮湿的冷意。棉纺厂给职工发了大衣,高越说丑,高超说高越要是等你下班没穿衣服你看着的。
你这叫啥话,啥就没穿衣服。高越嬉皮笑脸,我这不是穿着呢嘛。
没穿这件大衣。高超强调了一遍。
是不是全世界叫高超的人都这个性格。高越想,他哥在跟他吵架之前还在让他多喝水。
高越把棉纺厂大衣穿上去上班,好大衣就一件,高越穿走之后高超就得穿那件不太好的。高越下了班,把音像店的卷闸门放下来锁好,去车站等电车,他俩约好了在车站碰面,正好高超搭这一趟车回家。
不用看清脸就知道那个上蹿下跳的是高越,高超把烤红薯揣起来,往高越的方向走去。
“怎么这么晚啊。”高越作怪使相,“我还以为你被妖怪抓走了。”
“电车辫子掉了,等了会儿司机把它弄回去。”
“电车?辫子?”高越拿着高超递过来的烤红薯问他,“那是啥?”
“我有时候真怀疑你从楼梯上摔下来是不是摔倒了脑子,高越。”高超指了指不远处的电车头,“就是那上面相连的线,那叫电车的辫子。”
“我不知道,你教给我不就知道了。”有烤红薯吃,高越很好脾气地说,“不许骂我。”
高超拿他没办法,高越太会撒娇了,一会儿一个心眼,害羞了高兴了激动了都往他身上扑。高超想要是没有高越在他得多孤单,高越简直就是他生活的调色盘。
音像店年前放的可能是《梅花三弄》,哭哭啼啼琼瑶剧,高超边拿塑料布封窗子边想谁能堵住高越的嘴。
高越在屋里唱:“红尘自有痴情者,莫笑痴情太痴狂……”
过一会儿又唱:“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高越,把胶布给我。”
高越把宽胶布递过去:“若非一番寒彻骨,那得梅花扑鼻香……”
“高越你能不能暂时闭一会嘴。”
“很吵吗?”
“有点吵。”高超翻过窗子,从椅子上下来说道,“或者你换首歌唱呢?”
小半导体在床上躺着,还是高越的腿摔坏之后高超为了给他解闷买回来的,高越熟练地把收音机的天线拉出来,问高超爱听谁的歌。
“小虎队。”高超不假思索。
“那我知道。”高越给他唱,“把你的心,我的心,串一串,串成一株幸运草,串一个同心圆。”
“高越,我是爱听小虎队唱,不是爱听你唱。”
“哦,但他们不是解散了嘛。”高越说。
高超瞪了高越一眼,高越朝他挤眉弄眼:“你放心好啦,后面他们还会合体再唱的。”
高超不说信,也不说不信,洗过手走到高越身边,陪他一起听收音机。
收音机里说:“今天,给大家带来一首很好听的新歌,《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这好像是部电影的名字。”高越说。
高超摇摇头,靠在枕头上听歌。
风中有一朵雨做的云,一朵雨做的云。
高越在他旁边说:“哥,你说我不买床行不行,买个电视成吗?”
“那你睡地铺?”高超问他,高越一共就睡了一晚的地铺。
“你要是让我睡地铺我肯定不跟你抢床,”高越笑说,“高超,我这不是在跟你商量呢嘛。”
“再看吧。”
“影碟机呢?微波炉呢?小霸王游戏机呢?”
“高越,游戏机肯定不行。”
“再商量商量呗。”
“高越你烦不烦人。”
高越笑起来,似乎就欠这一句烦人,跟着收音机里怪声怪调地唱:“云在风里伤透了心,不知又将吹向哪去。”
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呢?怎样才能回去呢?高越不知道。他有点依赖这里的高超给他的小家,以至于他天天在音像店琢磨着怎么把小虎队的盘偷偷录下来给高超听。
结果高超忘恩负义,高越望着小板凳上一摞课本,如实评价。
课本是高超搜罗来的,高超说高越,你要不学学习吧。
“你是人吗高超?”高越指着那摞旧课本摆烂,信口胡诌,“我初中都没上过。”
“我们家不能有太没文化的人。”高超说,“为了防止这种情况,所以我也借来了初中课本。”
“高超你知道吗?”高越从床上爬起来,支着脑袋对高超说,“其实我学历比你高,我是大学生,本科毕业。”
“哦,那你们大学都学什么啊?”
“学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
高超笑道:“你们大学也没学啥正经东西啊。”
“你懂啥,曲艺专业,正经本科毕业。”高越说,“哎,那咱俩以后也可以说相声去,这会儿有德云社吗?高超你什么表情,我没精神病!”
高超带回来那一摞书转天被高越扛出去卖给了废品回收站,以表示自个绝对不再念书的决心,高超叹了口气说高越那你以后就是个文盲了。
我认识字!高越说。
但你没学历。
高越觉得这个年代学历不太重要,他在音像店打工攒了点钱,既不想买床也不想买电视机,他想拉着高超南下打工创业,提前去找马云马化腾,提前投资走上人生巅峰。
高超问他:“你攒了多少钱。”
高越说:“二百四。”
高超:.......哪个老板会接受二百四十块的投资?开煎饼果子摊儿吗?
“高超你有时候真怪没劲的。”高越说,“这是个多好的年代啊,蓬勃发展,万象更新,欣欣向荣,你得挣钱啊,挣钱!”
高超合上报纸:“我有在挣钱啊。”
“买房!”
“那早了点。”高超说,“还不够。”
“所以得南下啊。”高越忽悠他道,“你那厂子也没啥意思,对不对?”
“再说吧。”
“高超!”
“高越。”高超无奈地看了眼高越,“你要是再闹觉你就来睡地铺。”
“我不,我今天猜丁壳赢了,我就得睡床。”
“你上周四天都输了,但只睡了两天地板。”高超说,“前天你也输了,耍赖不下床,所以你欠我三天地板。”
“高超你这人啥人性啊,咋小心眼呢,这点事儿记这么清楚。”高越嘟囔道,“你这点跟我哥可不像,我哥就不这样。”
“你哥怎么样?”
“我哥他听我的。”
“所以我不是你哥。”
高超起身拽高越,高越拽着枕头被子死活不腾地方。最后把铺盖弄得七扭八歪,高越在被子堆里耀武扬威。
高超说行,高越,那明天没肉吃。
高越特地买了五串羊肉串,趁高超下班的时候在车站吃得满嘴冒油,喷香喷香,就为了故意气高超。
高超穿了工装从电车下来,岛城这个时候最好看,路边的花草也都复苏了,又不是那种浓郁的深绿色,花坛里也有了姹紫嫣红的花儿。高越手里的羊肉串就显得很煞风景。
偏偏高越还满嘴糊香味儿地凑上来,问:“高超,晚上吃啥?”
“你不是买了吗?”高超说,“没带你份儿。”
“这点也吃不饱啊,你要一串不?”
高超摆摆手,其实养高越挺麻烦的,他俩都是一米八多的山东大汉,赚的那点钱全进嘴里才能填饱肚子,日子过得紧巴巴。幸好高越不算娇气……还是娇气的,吃完羊肉串管他要手帕擦手。
对于高越自个给自个开小灶的行为,高超没对他严厉批评,只是这几天都没怎么买肉。高越倒是心虚起来,主动要和高超换床位,要在地铺上睡。
高超由着他。没过第三天,高越半夜发烧,缩在被子里喊脚疼。高超翻身起床开灯,看到高越一脸懂事地对他说:“是痛风。”
高超当然知道这是痛风,他叹了口气,带着高越上医院急诊。岛城晚上的光都在海边,城区里黑沉,高越还没在这么晚出过门,攥着高超的外套,高超说你还能走吗?这个点儿可没车。
能走。高越点点头,走路一瘸一拐。
好不容易到了急诊,高越才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会儿开的药的疗效远远不如他那个世界的药。
他可能得疼上好一阵儿了。高越坐在医院长椅上,有点心塞。高超拎着药带他回家,边走边说:“我明天上班的时候路过你单位会替你请假。”
“你咋不骂我啊,高超。”高越问他,烧得脸色发白,高超熟悉他,要是发红才真坏事了。
高超说,骂你也得有用啊,又不是骂你你就不疼了,不吃肉了。
我以后都不吃肉了。
长记性了吗?
长记性了。高越说。
以后都不吃肉对于高越来说那是不可能的,高超也没把这话当真。高越的脚好了大概一个多月,岛城正式进入夏季,海滩上的人跟下饺子一样多。厂里给高超他们放假,高超的假越来越多了,高越不知道他工资变没变,可能变少了,但在饭桌上还没有什么体现。
工友商量着一起出去玩,高超回来问高越要去吗,高越问他去哪。
“崂山吧,或者海边。”
“不去崂山。”提到崂山高越想的是小学时候和爸妈还有亲哥一起去,热得满头大汗还没个能坐的地方。
“那就去海边吧。”高超说。
高越看了看自个的脚,他现在对沾太大的水有点恐惧,怕哪天痛风又犯。眼睛看向高超,高超说玩玩水没事儿的,你最近控制饮食控制得不错。
就好像高超是医生,这句话说出来之后高越明显高兴很多,高超说的话有时候也不太准,但高越会相信。
俩人买了两大包吃的坐公交去,往海边的公交车上都是大包小裹的人,不知道的还以为要把家搬去海边,小孩儿直接穿了游泳衣坐车。高越管高超要零食吃,高超说等到地方再说,高越伸手去包里拿,高超只好先给他拿了根黄瓜。
那天风大,浪也有点急,但确实是个好天气。他们去海边玩的位置离栈桥不远,和高超的几个工友一起,大家铺了帆布,在海边打扑克,看海。高越和工友家里的小孩儿一起踩水玩儿,人家分给他游泳圈,高越抱着游泳圈找高超:“哥,这好像是轮胎。”
这时候的游泳圈都是黑胶厚皮圆鼓鼓,高越没见过,高超握着一把牌,说:“它在水面上能飘起来吗?”
“能。”
“那它就是游泳圈。”高超说,“你别往深水去。”
高越说好,往海里跑去,栈桥上的人更多,还有玩儿跳水的。原来这个时候的栈桥还没有灯,也没有那么长,五四广场呢?高越往沿岸看,还看不到。
他们玩到太阳落山,夕阳西下,栈桥延伸到海平面上,远处有一抹极温暖的残阳。高越套上了跨栏背心,把游泳圈还给人家。两大包吃的就剩两个西红柿,俩人揣着在栈桥上溜达。
高超问他,高越,你还想去南方吗?
高越说想啊,南方也有海,南方的海也很漂亮。
夏天快到末尾的时候,高超要比平常忙一些,上班前会让高越晚上自己吃饭。他下班回家坐晚班的电车,工装上总有摘不干净的棉纤维,几乎倒头就睡。
高超累着呢,高越想,白天高超在厂里都做些什么呢?
听说是棉纺厂有领导要来检查。高越颇不习惯自个一个人吃饭,连下班关店都变得早了。高超在厂里吃,一连好几天两个人都说不上几句话。
过了立秋,风开始变凉。厂里的下岗名单定了下来,有几家人在大会上闹事,但都被压了下来,跟高超没关。高超松了口气,摸了摸脸颊感觉自个胡子这两天都长出来了,大概是太累的缘故。今天晚上是最后一天加班了,明天就可以和高越一起下班。
一接起来,是警察打来的。
“你是高超?你过来一趟,常海道辖区派出所。你弟弟倒买倒卖影碟机。”
火是没办法不升起来的,相当于白天辛辛苦苦耕了一天地,终于能松一口气,想着没吃饭先回家躺会儿,结果老婆又和自己闹离婚。
“搁好几年前你这就叫投机倒把,严打那会儿就是死罪你知不知道!”
高越缩在椅子上,显得很无助,高超深深叹了一口气,摸了摸口袋里现买的烟,恭恭敬敬喊人:“同志,我是高越的哥哥。”
“你也该好好教育你弟弟,我查了,也不念书,就天天在外头鬼混是吧。”
高超皱皱眉,他不爱听别人这么说高越,但这会儿就算有多大的火气也得压着,高超走过去,往人家手里递烟。高越的视角低一些,看到了,喊了一声:“哥……”
“你给我闭嘴。”
高超踹了一脚高越坐的折叠椅,转过脸对警察同志赔笑说道:“是我没教育好,您看看这事儿……”
高越斜着眼睛看他,想,这个高超一定不是他亲哥,他的双胞胎哥哥要多内向有多内向,哪会这样逢场作戏。
警察同志清了两下嗓子,煞有介事地说道:“物品先没收了,再写一份保证书,要签字按手印的那种。”
“那案底?”
“下不为例。”
“谢谢您,谢谢您。”高超说道,把椅子上的高越揪起来鞠躬。写保证书都是他一字一句教给高越写,旁边有人说什么,他都笑着回人家:“我弟弟没啥文化,不会写保证书,我得教他。”
从蓝白色大门出来已经很晚,高超走在前面,高越在后面跟着,高越的白背心领口一看就和人撕扯过,松松垮垮。
高超突然停下脚步,高越差点撞在他后背上,摸了摸鼻子,声音委屈:“他们就是眼红我赚钱!”
“高越,你能不能让我省点心?”
这两年他们没有红过脸,高越最不喜欢高超吼他,尤其是这种他觉得自己根本没做错的情况下。高超说:“你没听人家说吗?头几年你这种行为就直接判劳改了!”
“时代不一样了,马上就要到二十一世纪了。”高越说,“一帮老顽固,他们肯定会后悔。”
“少说两句,高越。”
“高超,你怎么总这么怂啊。以后别人都发财了你就眼馋了,你为什么就这么喜欢岛城?”
“废话,这儿是我家。”高超指了指前面,他俩住的那栋旧居民楼。
“那这儿可不是我家,我家不在这儿。”高越说,“你也不是我亲哥。”他说完心里发虚,毕竟这个世界的高超长了一张和他哥一模一样的脸。
“那你找你亲哥去。”
“我这不是找不到他嘛!”
“那你就跟我作?我凭什么包容你啊高越。”高超说道,“高越,你就是掉钱眼儿里了。”
“我掉钱眼儿里了?谁会嫌钱多啊哥,你不想挣钱买微波炉买电视机买电脑游戏机吗?”
高越心想,二十一世纪的高超,你也是这么想我的吗?但一起上台一起演节目不也是你的决定吗?我又没让你一定要迁就我。
“我不想。”
高超说。
“高超你浑身上下就剩个嘴硬。”
高超没再理他,往前大步走去,影子没入到居民楼大门的门洞里。
高越没跟上来,他理亏,刚刚和高超说这里不是他家。人气急了什么话都往外说。
“我不想要那些东西,我就想要你好好的。”高超回头看他,“高越,你什么时候能体谅一下我。”
高越有一瞬间恍惚,仿佛眼前这个满脸倦意,身上还穿着沾了棉纤维工装的高超是他亲哥。
“我只是想帮你。”高越说,声音哽咽。
高超没法看到高越哭,高越哭就像是他自己在哭,他能哄得了高越却没法哄自己。
“行了高越。”高超转过脸不去看他,“上楼吧。”
吵了天大的架也得回家睡觉,俩人都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区别在于高越睡觉前没那么活泼,本来抱着被子老老实实想打地铺,但是高超已经把地铺占住,背过去闭上眼睛假寐。高越只得小心翼翼迈过高超熄灯。
第二天就好了,像是没事人一样,依旧一齐上班下班。高越倒卖二手影碟机这事儿在开音像店这些老板眼里连个事儿都不算。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报纸上写多少遍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南方比咱这儿多画了多少年的圈儿,谁不都得忙趁东风放纸鸢。
但高越没再提去南方,花点小钱搞了个二手录音机,在车站等高超下班,捂着包神神秘秘说有好东西。
“你好像个倒爷。”高超说,“你别又做啥违法乱纪的事儿。”
高越瞟了高超一眼,皱皱鼻子:“那回家再说。”
“高越你要是真弄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回家,你可别怪我大义灭……你。”
“高超,人要是心里脏看什么都脏。”高越毫不犹豫地回嘴,“我等着你跟我道歉。”
高超耸耸肩笑了一下,高越更藏不住事儿,有点什么好事一般当场就说了。像这种还能忍受下了电车回家再说都十分稀罕。
回家第一件事高越就把包打开,把里面的东西倒在床上,高超走过去翻,发现是一叠磁带,正好放在高超前两天拿回来的盒式录音机里。
“字儿真丑啊高越。”带子应该是高越用了空白带子后录的,上面用黑笔标注了歌手,小虎队,beyond,刘德华,叶倩文,邓丽君。
高越大大咧咧歪在床边:“我没文化。”
高超挑出来一盘带子,那磁带上面写的两字是:高越。
“我请问这是啥?”
“我录的歌,你要听吗?”
“我在家听你狗叫还不够,听歌还得继续受你折磨?”高超说,“不听。”
“那听谁啊。”
高超的手指从小虎队和beyond之间抉择了一下,最后选择了beyond,一打开是《光辉岁月》。
彼时离beyond成员黄家驹去世已一年有余。高越吐字不清地学唱粤语歌,高超觉得他比那收音机里的相声都好玩儿,高越问他我粤语说得不标准吗?高超说,没你岛城话标准。
高越说,你会说粤语吧,之前在校门口碰见你妈妈,她讲粤语。
高超刚想说我哪会说,一听他这话,忙转了个调,说我会啊,我怎么不会,就是说得不好。
那你说两句我听听呗。
“你好犀利,我好中意你。”高超说道。
“感觉你跟我说的没啥差别啊。”高越歪头看他,背景音换成了《海阔天空》,高越怪叫道,“高超你耳朵咋还红了。”
“高越你痴线。”高超用粤语骂他,伸手从兜里摸出来两张车票扔到床上去,“保管好了,丢了可就去不了了。”
“什么啊?”高越捡起来了,是两张去南城的火车票。
“高超你什么时候买的!怎么都不跟我说啊!”高越拿着车票兴奋道。
高超往厨房去,听见高越的声儿,笑了。
俩人大包小裹坐在火车站,车站食杂店放了台大屏电视播水浒传,高越指着片尾曲《好汉歌》问高超你有没有觉得熟悉,刻在DNA里的那种熟悉。
高超说高越我有时候真怀疑你脑子是怎么长的,感觉没啥文化,但时不时还能冒出点有文化的词儿,比如DNA。
高越边听《好汉歌》边乐,乐得高超心里发毛,手动捂了高越的嘴说你别乐了,这有啥好笑啊,你要跟我结拜吗?
高越侧头躲过高超的手说,高超你是不是背着我偷偷吃烤肠了。
高超闻了闻手说我没有,从进站到现在咱俩一直在一起,你什么时候看见我吃烤肠了。
哦,那我想吃了。高越说,高超,你给我买一根吧。
高越的包里有录的十几盘磁带和录音机,那都是他的宝贝。高越问上车之后不能听歌嘛,高超说你最好别,小心被贼惦记。
火车一开就要坐上十八九个小时,扑克牌都要玩得起毛边儿,每停一站都有人上车卖当地特产,最多的还是鱿鱼丝和烤鱼片,那玩意在岛城一抓一大把,咸得高度能喝下去三缸子水。高超带了煎饼在车上吃,俩人用煎饼卷黄瓜条,火腿肠本来也带了两根,提前被高越骗走一根。剩下那根在高超手里拧断,高越眼巴巴看着。
活该,高超在高越面前吃了一大口火腿肠,让你晚点吃吧,现在馋了可没吃得了。
你这算啥,以后我挣钱了买一冰箱火腿肠。高越狠狠咬了口煎饼说。
绿皮火车半夜总会停一会儿,睡睡醒醒只知道还在夜里。高越睡在中铺,忘记不是在家,一起身“咚”地撞头,发出一声怪叫,上铺大哥的呼噜声暂停了三秒钟又继续。高超开着小手电起身,看到高越揉了揉脑门,睡眼惺忪问他怎么了?
没事,我怕你掉下来。
“我拿了两根吸管,高超。”
“高越,咱俩是来挣钱的,不是来旅游的。”
“我知道啊。”高越把玻璃瓶递给他,向他指路上的人,“等挣了钱,咱俩也整两身牛仔服穿好不好?”
一开始住在插间里,两人上下铺,和其他四间屋共用洗手间和厨房。屋里就有一把椅子一张桌子,一起吃饭得有个人坐在床边。高越自告奋勇要睡上铺,半夜高超关灯睡觉,高越在被窝里开手电筒看恐怖小说,小说看着看着身边出现高超的脸,书被没收,人被吓出一身冷汗。
南方的机会确实要多一些,不出一周两人都找到工作,高越换了个大音像店上班,还兼任吉他老师。高超的公司做外贸生意,一入职就能摸到电脑,发了本小册子让学五笔打字,上下班的时候嘴里都念叨“王旁青头兼五一,土十二干士寸雨……”高越以为高超魔障了,在他背书的时候在旁边疯狂捣乱,抢他手里的册子,或者拍拍他的脸。
你差不多得了,高越。
高超起身,高越下意识想躲,高超说你安静会儿,我背完这段咱俩就出门吃饭。
高越凑过来看高超在背什么,字都认识连起来却不成一句话,很抽象,高超。高越说,你别告诉我你在中情局上班。
南城夏天的热就像是五笔打字的字根表杂乱无章地到来,每天都能听到如潮的蝉声。他们住的卧室带窗子,稍稍一探头就能看到长及二三层楼高的法国梧桐。这边儿的胡同规划得都好小,高超。高越抬头去看,行道树的叶子茂盛宽大,掩映住三分之二的天空。
这边应该不叫胡同。高超说,好像叫“弄”或者“巷子”。
他们学本地人排队买灌汤包,在树下的简易桌椅上沾了姜醋碟吃饭,高越比高超多要了一碗黏糊糊赤红色的桂花糖芋苗,没吃过想尝尝鲜。实在太甜,高越说,高超就着他的碗边尝了一口,是甜,甜得像要蜜渍舌头。
省钱为了买房,也为了租大一点的房子。晚上高超给高越开会,规划俩人手头的工资,看看攒几个月能换个住处,你手里这点钱不够,高越,现在都是押一付三。
那我多接几个学生不就好了。高越说,人家学生家长还请我到他们家里上课。
注意安全,高越。高超说,我怕你为挣这点钱把自个卖了。
那不至于。高越说,学生还带水果给我吃呢,说谢谢高老师。他说这话时候观察高超的表情,又补充了一句,男学生。
我管你男女呢。高超在记账本上画格子,高越看到之后说高超你要学吕严玩狼人杀啊。那又是啥?高超用笔点了点进项,高越,咱俩现在开始必须得少吃点。
没事他听不懂,高越说,我拿岛城话骂他。
高超说,其实他骂人我也听不懂。高越说没事儿高超,咱俩得先有气势。
雨季比工资来得要快,高越洗了双袜子三天没干,窗子外面像是被糊了一层薄荷绿的新纱。高越尖叫说高超,咱家有蟑螂。高超捏着鼻子用报纸把大虫子抓住,打开纱窗扔了出来,迸溅进来零星的雨。高超说很正常高越,这地方没有蟑螂才不正常,你别叫了行不行?叫得我耳朵疼。
雨一下起来没完,高越听天气预报说高超,明天又下开水。两人洗过澡在屋子里像是没洗一样,一动又是一身汗,高越只穿条齐头裤衩。高超把电风扇打开,高越使坏,贴在他前面挡风,高超说你能不能起来点高越,太热了。
他伸手捶在高越的腰窝上,高越还不躲开,高超去挠他痒,高越对这些特别敏感,两下就笑倒在下铺上。
上下铺都铺了竹子做的凉席,夜里后背叫汗粘住,翻个身压出一道一道红。高越摸黑下床把灯打开,高超眯缝着眼睛问他,怎么了?
有蚊子,高超,起来打蚊子。
高越你是不是有病。高超扔给他花露水,说,明天我去买蚊香。
蚊香买回来,纸盒子上沾了雨水变软,高超带了两碗凉面回来。高越唯一做的就是把凉面拆开摆好,说喝点啤酒吧高超,要不这饭吃得太没意思了。家里有啤酒,始终堆在桌子下面,当奖励来喝。
高超同意了,扯开拉环,俩人干杯。高越说没咱岛城啤酒好喝,你咋不买岛城啤酒。高超说就喝这个吧,这个便宜。
又到晚上,高超洗完衣服回来,高越在下铺掰蚊香,高超说高越你轻点,要是掰断了你下楼去买第二盘。
高越把完整的蚊香炫耀似的在高超眼前晃了晃,点燃之后模仿蚊子的声儿。
高超拿着苍蝇拍找了一圈儿蚊子,发现最大的蚊子是坐在他床上的高越,用苍蝇拍揍了高越两下,高越起身要跑,一脑袋撞到上铺铺板上,疼得眼圈一下子变红。
高超瞟了他一眼,忍不住笑,活该。
俩人挣了钱都置办了一身衣服,深蓝色牛仔服和硬皮的驼色夹克,在批发市场砍价买回来的,质量一般,拉锁还得靠油。雨终于不下了,南城在秋天最好,再晚个把月就会变凉。
家附近某一条巷子里新开了游戏厅,开业大酬宾,二十块钱两盒子游戏币,俩人逢休息日去那打游戏,玩魂斗罗玩到通关,欢呼的时候发现周围围了一圈儿小孩,高超嫌丢人,高越嫌这游戏没意思。高越掰着手指头和高超讲拳皇,红色警戒,csgo,lol。高超一脸茫然,高越才反应过来拳皇应该刚出现在日本一年多,怪不得以前的人孩子生得多,下班了没什么意思,连游戏都没得打。
发现游戏没意思之后高越告诉高超自己在下班之后找了个兼职,做吉他家教,晚上六点到八点,正好高超也总有应酬。高越回家总背着大吉他回来,屋子太小,吉他每晚只能暂居在门边儿,等高越上班再背走,谁要是开门总得撞到它。
高超怕屋子里太潮,天花板的角落都生了霉菌,高越说吉他最不怕潮。有时候两人回来早点,高超把领带扯掉换成睡衣,高越抱着吉他坐在桌边试音,问高超想听啥歌,高超说青苹果乐园吧,高越说行,然后给高超唱蝴蝶飞呀。唱到一半被人拍门,骂小赤佬,大晚上不让人睡觉。
“你八点就睡觉是吗!”高越朝门外喊了一句,高超说算了,小点声吧。
中央气象台开始发布寒潮蓝色预警,高超说高越我真得在门上贴个随手关门的标语,不然这点热乎气都让你放走了。高越缩在下铺高超被子里说这地方怎么比岛城还冷,这么冷的地方怎么能没有暖气。
知道冷还不赶快上你自个床上躺着,光给我捂被子啊。高超说。
懒得上去。
我嫌你脏,高越,一定要我把话说这么明白吗?
高越笑嘻嘻爬到上铺去,上铺被高超提前放了个电热宝,所以根本不凉,人要是不趁这会儿赶快入睡,等到后半夜又湿又冷的时候会幻视自己是卖火柴的小女孩,冻死在平安夜的大街上。
彼时圣诞节甫入大陆还没几年,南城的过节氛围尤甚。高超在岛城几乎要忘了还有这么个洋节。商场店铺都挂上彩灯,饭店门口摆了个会吹萨克斯的圣诞老人,衣服和帽子都红融融的。他那天提前下班,特地绕了个远看看圣诞节都卖些啥,寻思着自己要不也摆摊赚点外快。
南城冬日里还下小雨,路灯的光清冷得像是冰冻过的玫瑰花瓣,一碰就碎。地下通道还算暖和一点,人人都缩着脖子步履匆匆。
“曾经想起在这样的夜里,依然清晰雨中的我和你。”
高超循声看去,高越坐在地下通道靠墙的小马扎上,抱着吉他弹唱,身上的棕色棉服微微敞着,露出早上他叮嘱叫他换上的白色毛衣。
“从没忘记分手时的心情,雨中的你不再感到熟悉。”
高越看着他笑,显然这个情绪和这首歌是不太相配的。地下通道来往的行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地,没什么人肯停下脚步听高越唱歌。高超在他面前驻足,此刻无比肯定高越先看到他的,这首歌就是怕挨骂故意唱给他听的。
因为这首歌是齐秦的《无情的雨无情的你》。
高越又扮可怜,高超想,高越面前的吉他包里摊开着,有几张零币。
高超摸了摸口袋,掏出来十块钱给高越放了进去。
“再唱一首吧,大艺术家。”高超说道。
农历年前两人搬家到了一户二室一厅里,终于能一人一个房间,高越还是总抱着吉他去高超的屋子里串门,录音机在高超的房间。高越说高超你知道吗?房间隔音不好。
我知道啊。
所以我知道你晚上偷偷听我给你录的歌。
哦——高超拖长音,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歌是你特地给我录的啊,我以为就是你录着玩儿的。
高越的耳朵一下子红了,连吉他都没拿,落荒而逃。
1996年春晚赵丽蓉巩汉林演《打工奇遇》,大街小巷几乎问谁“宫廷玉液酒”,都能答出来一句“一百八一杯”。高越在家里跟高超唱:“白里透着红,红里透着黑……”高超长叹一口气说高越你自从搬新家就有点兴奋过度了。
高越说终于没人在我弹吉他的时候让我小点声别影响他睡觉了。
我还是会说的,高越。
高越朝高超使相,嘿我可以不听。
高超拿抱枕扔他。也是搬进新家那年,高超痛风了一回,上班应酬喝得酒太多,下了班就不成了,往嘴里塞止痛药,然后一瘸一拐回家。高越来敲他屋的房门他都懒得搭理,高越磨磨唧唧在他床边不走,他才挤出来两个字:“高越我痛风了,你能不能离我远点儿。”
“痛风又不传染。”
“我就想睡个好觉。”
“你明天不会还要上班吧。”高越惊讶道,“什么劳模。”
“不一定,看情况吧。”高超说,“所以你能出去吗,让我安静一会儿。”
高越说行,过了一会儿又推门进来,说高超你多喝点水。高超拿起水杯半信半疑等着他下文,看高越板起脸学他,说高超你就是活该,这周别想吃肉了。
学完自己没忍住先笑起来,说哈哈哈哈哈高超你也有今天。
高越你别犯贱了行嘛。高超把水喝掉,他就知道高越绝对没憋什么好词儿。
“北京的房咱俩买不起。”高超说,“现实一点好嘛,高越。”
买房的钱大部分都来自高超,高越却没觉得话语权能受到什么限制,他甚至都觉得这房子只写高超的名都没关系,反正他可以过去住,高超又不可能把他赶走。
1996年年末圣诞节,高超他们公司搞团建,包了个歌厅的中包过圣诞,可以带家属一块儿。高超带高越去玩。高越e人属性大爆发,直接拿着麦不松手,唱了一首又一首歌,高超咬着牙告诉别人那是他弟弟,不太懂事,不好意思多多包涵。高越正在上面闭着眼睛学刘德华唱“给我一杯忘情水”。高超上台把高越愣拽下来说你能不能懂点人情世故啊。
高越说什么事故?我唱得挺好的,应该没出舞台事故吧。
高超朝重新夺回麦的领导努努嘴,你唱了领导唱什么啊?
高超你真是……啧啧。高越说,你别变得太油腻了。
油腻也是为了咱俩买房。高超警告他,你说话注点意啊。
后半场大家开始喝酒,喝酒喝多了什么话都往外说,高超刻意保持了清醒,因为高越实在不太清醒,他总得把人扛回去。高越在沙发上和领导讲哥哥,说我哥和我小时候怎么怎么样,所有人都以为他说得是高超。
反正也确实是高超。
让你少喝点。酒局散场,高超叹气把高越扛回去,高越身子像是没骨头靠在他肩膀上,他们家在三楼,高超说高越你减减肥吧,我快架不动你了。
高越佯装要吐。
高超说你要真吐出来我就把你扔了。
高越朝高超傻乐,脸颊酡红,一进家门就往高超屋子里冲,高超在他身后喊那是我的房间也没用。
高超一进门,高越的牛仔裤都扔到地上了,手倒挺快。高超在心里无奈笑笑,给他倒水,高越忽然凑过去,盯着他的眼睛。
“高超,你说二十一世纪会是什么样子的?”
“我怎么知道,还有好几年呢。”
“会过得很快的。”高越说,“你会结婚吗?高超,在二十一世纪。”
高超掐了一把高越的脸:“高越你快胖出双下巴了,注意点。”
“我问你呢!高超。”高越絮絮叨叨,“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
你和他不用讲道理啊,高超对自己说,高越是谁啊?高越是这世界上最好骗的小傻子,他说什么高越都会信的。
高超没搭话,只是摇了摇头。
“哦耶!”高越躺倒在床上像只快乐小狗,在高超脸色奇怪地准备问他我结婚跟你有什么关系之前光速入睡。
其实还是有点关系的。
高超看高越四仰八叉倒在床上,费劲儿从他身下拽出来被子帮他盖上,防止他半夜冻死。
高超想,进入二十一世纪我就可以大胆去爱你了吗?高越。
马上就要到1997年了,高越,你知道1997年吧,栈桥上本来就看不到五四广场啊,火炬在97年才能落成。97年会发生好多事,最大的事儿是香港回归,最小的事儿是岛城在1997年会降生一对双胞胎,很普通很普通的一对双胞胎。
高越,那对双胞胎在这里不存在,我是独生子,你是我弟弟。
所以我应该可以……吻你的吧。
高越在第二天下午醒酒,从大衣兜里把头天晚上在歌厅里有人塞给高超的情书又偷偷还给高超,关进他书桌抽屉里。
高越想成年人谈恋爱也这么含蓄吗?昨晚喝得太蒙了都没注意是谁,当然高超也没发现。
高越一旦背着高超做点什么事儿偷感就会很重,当天晚上高超给自己房间消毒加通风,高越在房间门口叫唤:“高超你就这么嫌弃我吗?”
高超说:“84在卫生间里,自己兑水。高越我真受不了了,你房间好乱啊。”
“我房间才不乱!”
“那应该不会。”高越十分乐观,“我可以打包回来嘛。”
“你多少也攒点钱。”高超说。
一周回来之后拓宽了业务板块,高超说领导觉得以后会是互联网时代,高越竖大拇指说你们领导有远见。高超说所以有远见的领导下下周也要带我出差。
高越当场挂相,怪模怪样踹门回屋听歌,这会儿已经在用CD机,高超给高越买来的生日礼物,高超自己还在用好几年前的盒式录音机,卡带了还得退出去用铅笔转齿轮把磁带上的长条转回去。
但高超拎着行李箱出门的时候高越还是决定送他,南城站又变了个样子,高越说你们领导也坐火车啊,高超说不然呢?你有更好的选择吗?高越说也可以考虑一下飞机。高超笑骂他是哪来的少爷。
高越又掉脸了,小脸一沉瞧着让人又气又爱。
高超朝高越摆摆手,转身和领导上了火车。
南城又到雨季了,这回他们租的房子起码没有肉眼可见的蟑螂。高越把高超那屋的窗子狠狠地关上,防止漏雨,外面在打雷,他的胸口发闷,心脏咚咚蹦着鼓点。
高越说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高超停顿了一下,耐心跟他解释有几个客户又有几个展会,下一步他要和领导去哪,都是正经工作,高越,可不是玩儿。
高越的声音微微发颤:高超,你再重新说一遍你在哪儿?
报出来医院的名字。
高越赶过去的时候高超的病情又恶化,直接被推进ICU,一道门把高越隔在外头,高越还没见到高超一面。现在换成高越跑上跑下了,拿检查单子,去办公室找医生,开药掏钱。拎着一兜乱七八糟单据坐在塑料椅上,ICU门口闪灯开门,患者家属先来一下,到家属相谈室,患者现在情况不太好,需要紧急透析。
紧急什么?
透析。
高越签字,握笔握不住,掉了两回,狼狈地捡起来朝大夫勉强笑笑,说手太滑了,出汗。一落笔写得却是高超的名字。
他脑子里想得全是高超,划掉又重写,新签字单写上高越,哥你说得没错,我的字儿真丑。
1997年他们就是这样在兵荒马乱中度过,积蓄都填进医院里。高越回家收拾东西搬去病房,医生下病危通知单给高越,高越大包小裹来不及放下来,认真听医生给他一句句解释这里面的医学术语,然后又签字。
救回来之后高超就成了医院的常客,高越坚持让他辞了工作,陪他去医院透析。透析室有细长的管子扎进人身体里,高超说高越你就在四楼等我,不许上楼。高越点点头,高超摸摸口袋,拿出来五块钱给高越:“你出去买根雪糕吃。”
高越等着高超上楼,自己才一步步走上去站在门外看,那细长的管子里都是红色的,拔掉之后也都是血,高越心脏像是被电影导演抽帧,一帧一帧地疼。
他站在门外看了一会儿,最后五分钟跑下楼给自己买了根冰棍,再跑上四楼。高超刚好下楼,看到高越拿着冰棍笑了一下,说外面这么热嘛,你怎么满头大汗。
高越撇撇嘴不吭声,把兜里剩下的三块钱揣回到高超兜里,高超笑说知道省钱了,原来这钱从来不还给我的,今天算是挣到回头钱了。
高超身体恢复了一些,两个人去照相馆照相,高超变瘦了好多,说高越,你看怎么办?我现在比你帅了。高越说你这意思是承认我以前比你帅呗?
高超说,高越你要不要脸啊。
高超在家里开始摆烂,指挥高越你去洗衣服,你去刷碗,你去做饭,我生病了,我可以什么都不干。
高越用平底锅烙饼,饼的一整面都是黑的,端上桌怕高超笑话他,金黄色那面朝上。高超吹了吹掰开一块吃,边吃边赞叹:“还是挺不错的嘛。”
高越纳闷,自个也掰起来一块饼,没嚼两下就吐掉:“呸呸呸,明明是苦的。”
“一会儿记得擦桌子。”高超做甩手掌柜,说高越,周三要联系换煤气罐那个大叔,每个月十五号要记得交房租,每个月三十号看一眼水表电表,咱家正常每个月用五吨水,用一百二十度电,煤气灶用完记得关,我教过你。查水表的地方在……
高超,你别说了成吗?我记不住。
高越。高超十分平静地说,这些事你必须得学。
我知道,我知道……高超看到桌子那一边的高越把头埋在臂弯里,蔫蔫地说,今天不学行吗?今天我还想吃你做的饭。
高超叹了口气,说行。起身从冰箱里拿出鸡蛋敲碎,又说,但是高越,我得看着你开关煤气灶。
南城又一次特别冷的时候,高越借了高超原来单位领导的一辆小车带高超去医院,高超坐在副驾驶上问高越你有没有考驾照,高越说没有。
高超倒出一口冷气,抓着安全带说高越我真谢谢你,我不想死在去医院的路上。
高越一下子踩到刹车,转过头对高超说:“高超你有病吧,谁家好人天天把死挂在嘴边上的?”
“高越,我就是有病啊,要不咱俩现在怎么在去医院的路上啊。”
高越不再说话,硬着头皮把车开到医院门口,一路上被无数次鸣笛。高超说高越你这性格怎么回事,能不能别猫一天狗一天的,一会儿好一会儿不好,你那脸色比电视剧里都精彩。以后别人怎么能忍得了你这个样。
“没有别人了!也不会有别人了。”高越突然转过脸,对高超说道。
高超依旧不正面回应,只说高越你再往里开开,挡别人的路了。
又说高越,你还在四楼等我,这儿有五块钱,你买个烤红薯暖暖手。
快要到新世纪了,全世界都在提醒你要到新世纪。百货大楼和世纪大厦之间那个街心花园上摆着喜迎新世纪的大标语,地下通道的人都比往常要多了,五块钱早买不了两斤猪肉了,工资上涨物价也在上涨。二十世纪在倒计时,千禧年就要来了,连医院的大厅里都放了个倒计时的电子屏。
高超在家里发烧,一点点风吹草动就足以让高越敏感得要疯。病床又推到ICU里去了,你知道一天要烧掉多少钱嘛高超?
高超你要是死在二十世纪,我一定永远回不去我的家了。高越想,他把住院那一套东西又都带来,还背着吉他。
他背着吉他签字,背着吉他去缴费,都快成深夜医院里一道风景线。南城很少下雪,那晚却有在下,雪落在医院门口脑卒中溶栓的红色灯牌上,冰火两重天。高越觉得自己背后必须有点什么,不然他心里发空,落不下笔,写字的手都打颤,所以他背了吉他。
高超又躺在那个长得很像机甲的床上。高越送他进去的时候,他的脸颊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斑,高超说高越,我现在是不是变得特别丑,咱俩长得不像了该怎么办啊?
高越握了一下他的手,说高超,没事,那样我也会记得你。
高越手里握着高超的盒式录音机,里面有一盘磁带,是小虎队的歌。这种录音机没有耳机孔,高越把声音调到很小,贴在耳边听,医院夜里的走廊静得怕人,虽然是亮着灯的,但高越觉得还是很暗,只有悬吊下来的电子表在发光,也是红色的字,上面写着今天天气晴。
并不准啊。高越边听歌边想。
小虎队的最后一首歌播完了,高越刚要倒带,高超的声音忽然夹杂着电流的沙沙声响起来。
是高超还没有生病的时候,很健康的声音。
磁带的齿轮又转了一回,才转出来一句话,也是高超说的,用他那十分不熟练的粤语。
“我中意你。”
高超说想回老家了,回岛城,喝啤酒吃蛤蜊。
你现在吃不了蛤蜊。
那喝啤酒。
啤酒就喝得了吗?高越看他,高超现在换成被他管着,笑了笑说你还可以喝。
高超去医院做了最后一次透析,病情稳定之后回老家。这边的房子退租,票也是高越买的,房租也是高越要回来的,高超说辛苦你了啊,高越。
俩人穿了一模一样的衣服,高超说回去住哪儿啊,高越。
这个不用你操心。
高越带高超回岛城,岛城站还长那样,红色尖顶小楼,估计未来二十年都不会变样,但出了小楼完全不一样了。蓝色玻璃的高层大楼已经升了起来,看不到一片片破破烂烂的小房子,街里被修整过一番,高越找不到台球厅原来的位置了,高超还指给他看,你看高越,你之前就在这扇窗户里,我有时候路过能看到你仰脖喝酒。
你捡回来我那事儿不是巧合嘛,高超。高越问他,怎么还有时候路过。
高超说,是巧合,很巧合你从楼梯上滚下来,我又没预料到。
高越找了个一室一厅的小房子住,高超一进来就皱着眉头嫌小,说高越你是不是没钱了,没钱我这儿有。
“不是,租不到合适的,就将就住吧。”
卧室里是张双人大床,高超说:“那谁睡地铺啊?总不能还是我吧。”
高越瞪他:“我睡沙发行吧。”
到晚上高越洗漱出来,发现自己在沙发上的铺盖不见了,被高超搬到了双人床上。
高超说你睡我身边吧,事先说好,睡觉不许打把势,不然我给你踹下去。
他们在2000年的冬天做了许多事,一起去网吧打红色警戒和星际争霸,一起弹吉他唱歌给路人听,一起养了只小猫。小猫儿是高超抱回来的,让高越取个名字,高越说那就叫“阿玉”吧。
你还记得呢。高超笑说,你记性真好。
阿玉后来怎么样了?高越问高超,他指的是高超养过的那条小狗。
送给一个好人家啦,估计狗生幸福。高超说,要不是当时太着急上班,真应该抱回来养着。
小猫儿还是取了阿玉的名字,天天很黏人,高超不让猫上床,高越说你别虐待动物啊高超。等去医院的时候高越才知道医生不建议养猫,生怕高超过敏,高超还在给他先斩后奏。
高越气得大骂高超三百回合,最后看着围着自己打转的小猫儿没忍住,还是留下来,和高超统一了不让猫进卧室的观点。
深冬的时候,岛城大雪,他们在南城住了几年,就已经快忘记这边的雪会下得很大。高超看到报纸上别人拍的栈桥照片,自己也想去,高越嫌他麻烦,嘟囔了几句穿上外套。
高超兴奋得有点不太像平时的高超,平时的高超没什么情绪起伏,最大的情绪波动都因为高越。栈桥上落了蛮厚的雪,退潮后留下的海水竟然因为低温结冰,礁石上停了雪也停了白鸟。俩人在附近的餐厅吃过饭,冬日里天黑得早,栈桥附近没什么人了,他们才慢慢走过去。
栈桥边挂了些彩灯,一转头能看到海滩边餐厅气派的玻璃门透过比月亮还漂亮的光。月亮盈盈一枚就在海上。
高超的体力很差,说高越,我们坐一会儿吧。
穿了很厚的冬装,坐在海边的椅子上也没觉得有多冷。高超说,高越,今天是不是你生日啊。高越正要摇头,才想起来今天是12月31日,他身份证上的生日。
千禧年就要过去了,高越,生日快乐。
太敷衍了吧。高越说,你都不给我准备个蛋糕。
蛋糕……对不起,我忘了。
你道什么歉!高越用胳膊肘怼了一下高超,不知道怎么高越就是想哭,然后他发现人如果想要把眼泪咽回去的好方法就是把牙关咬紧。
高越,这世界上没有永恒的事儿,地球离了谁都照样转,对吧。高超说道,他微微侧过头,去捕捉高越的眼睛。高越,你看栈桥,严格来讲它应该算是个断桥,它到达不了海的对面,但这么多年它也好好地立在这儿了。
你想说什么啊,高超。
我想说,我弟弟离了我,肯定也可以好好活。
高越死死咬紧了牙,但岛城零下九度的天也没办法阻挡眼泪的温度了,混蛋高超还叫自己看他的眼睛。
我又不是你弟弟。高越说。
高超说,对啊,我是独生子,咱俩在1992年相识之前只是陌生人,所以我怎么样,你都没关系的,对不对?
高越低下头,不作声。
高越,高越,你看着我的眼睛,我求求你看着我的眼睛。
像是海边的浮冰落上了雪,高越的眼睛一向要比他的眼睛多一些神韵在。
“高越,你先别哭,你听我说完,我说的话你肯定爱听。”高超仍旧那样有耐心,他的声音很好听,用毛线手套去擦高越脸上的泪,“高越,床头柜的抽屉下面贴了张银行卡,你用它把首付付了,买了房子你就有自个的家了,好好养小玉,就当我当年养阿玉那么养。”
“我怎么知道你怎么养的狗。”
“就像是养你一样。”
高越捶了他一下:“高超,你别突然说这些,我害怕。”
“你怕什么啊,现在是法治社会。”高超说,“不远处就有路灯啊。”
高越问他:“高超你疼不疼啊?”
“不疼,又没打针有什么好疼的。”
“但是我感觉疼……你知道我怕疼。”
“所以你得少生病。”
“高超,好多年之前我有过惹你生气,你可能不知道,你会原谅我吗?”
“当然会。”高超笑说,“我弟弟做错什么事儿我都会原谅他的。”
“可我不是你弟弟……”
高越小声嘟囔道,高超摸了摸他的头发,耳朵冻红了,高超说,又摸了摸他的耳朵,感觉手臂抬起来的劲儿都要没有了。高超把手套摘下来,高越说别,会很冷。
没事儿,不冷,高超摸了摸他的脸颊,说,抱一下吧,高越。
高越有点别扭,他们其实都不是擅长直白而热烈地表达情绪的人。但是高超来不及等他了,高超伸出胳膊,抱紧他。
“高越,再过五分钟,你就是哥哥了。”
高超用气声在高越耳边说道。
高越感觉到高超身上的劲儿一下子松下去,滑下椅子,滑到雪地上。高越跪在他身边抱着他,他几乎要抱不住他了。
风把碎雪吹散,月亮沉到海底。
高越蓦地睁开眼睛,北京三环路上仍旧车水马龙,鸣笛声不绝于耳,信号灯闪烁,司机载他又开过一个街区。
交通广播里的主持人很热情地说道:“下面,我们带来一首粤语歌,这首歌曲是x先生送给他远在南城的朋友的,x先生说,祝这位朋友前途似锦,越来越好。”主持人说“前途似锦,越来越好”时用的是蹩脚的粤语,接下来开始放那首歌。
“来日纵使千阙歌,飘于远方我路上。”
“来日纵使千千晚星,亮过今晚月亮。”
广播里的主持人用粤语说越来越好,越的发音像是“玉”。
-我怎么知道你怎么养的狗。
-就像是养你一样。
高超养的那条小狗根本不叫什么“阿玉”,应该叫的就是“阿越”“小越”,那就是他的名字。
高超在千禧年的最后一句话讲,高越,再过五分钟,你就是哥哥了。
他们的出生只差了五分钟,高超走后,再过五分钟,高越就会是高超的哥哥。
老天爷哪有那么善良啊高越,除了你哥,谁会生来就爱你。
所以在千禧年的就是高超,把他捡回来养他的是高超,和他去南方打工的是高超,在录音机里偷偷录下声音的是高超……生病的也会是他的亲哥哥高超。
所以高超在吗?他还在二十一世纪吗?
高越说师傅,我要改目的地。
司机不耐烦地说,都快开到了啊?
那我也不去了。高越快要哭出来,我家里有急事,我要去机场。
29
高越坐了夜班飞机连夜飞回岛城,他脑子里都是高超,高超叫他看水表,学做饭,管煤气灶。高超给他打蚊子,买衣服,在地下通道听他唱歌,高超给他零花钱,喊他去四楼等着,喊他去买冰棍,买烤红薯。
后半夜他坐在车上发愣,原来岛城变得这么大,棉纺厂早就没了,他已经认不出他和高超最开始住的地方,认不出高超在那个世界读过的学校,也认不出他后来和高超租住过的地方。
最后他才想起来栈桥,他不愿意想起那里,仿佛高超还抱着他,胳膊松松从他的身上垂落下去。
司机把他送到栈桥时天都快要亮了,手机扣去不菲的车费。这片总有游客守着日出。大概是这两天太冷,又下过雪,除了几个夹着三脚架的人,没多少人光顾。长椅已经不在了,栈桥上的亭子变得好精致。高越跑上去,凌晨的海雾尚未散尽,栈桥的尽头也看不到海与天之间的分界,时不时有早起的鸥鸟飞去,高越没有看见哥哥。
高超说栈桥其实是断桥,就算到不了对岸却也好好立在这儿许多年。
但是高超,你弟弟没办法离开你好好活许多年。
太阳要从海面上升起来了,东方的部分明显变成温暾的白,雾蓝色渐渐没入海里。高越穿少了,冻得手脚都发冰,手机在兜里震动了两下。
高超给他发了个句号。
高越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高超给他发:回头。
高越回过头。
高超站在栈桥的另一端,他们穿着一模一样的羽绒服,高超向他招手。
高越深吸了一口清晨海边凛冽的空气,大步朝高超走过去,走着走着变成小跑,他又要咬紧牙关了。
“高超!”高越喊了一声,扑过去,没刹住车,高超接住了他,用他熟悉的声音说,“高越,我在呢。”
“高超,你还想转幕后吗?”高越问他,高超给他递卫生纸,“高越。擦擦吧,一会儿过河了。”
高越接过纸,红着眼睛看高超,高超说:“我逗你玩的,玩笑开得有点大了,我下回不这样了。”
高越抓着高超的手,仔仔细细看到他手背,再没有留置针产生的总愈合不了的针孔和淤青。
“我没事,高越,我真没事儿。”高超笑起来,他没办法看高越哭,那张一模一样的脸怎么能落下这么多的泪啊,“怎么了高越?感性了?”
“我手机没电了。”高超说,“下了飞机打上车就没电了,到处找充电宝来着。”
“高超,是不是你?陪我去千禧年的人是不是你?”
高超没搭话,高越却也不再等他搭话了,伸手抱住他。羽绒服的帽子有一圈毛边,高越把脸埋在那圈毛边里,把那簇毛儿压平。
高超想,我只是比你去90年代早了五分钟而已,在遇见你之前,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我以为是我和你吵架的报应。我根本不是独生子,遇见你之后我就不想被人收养,那条小狗我取的是你的名字。高越,原来双胞胎的梦境真的可以相连,让你难过了,对不起。
“高越,差不多得了。”高超说,“我弟弟要在我肩膀上哭到什么时候啊?”
“我没哭。”高越抹了一下眼睛,转身走掉,“吃早点去吧,然后回家,我要和爸妈告状说你欺负我。”
高超在他身后无奈地笑,伸手抓住他的手腕,高越转过头:“高超,你还要跟我分开吗?”
“我从没想要跟你分开,高越。”
身后的海,潮汐渐渐退去,礁石被洗刷得发光,那是朝阳的功劳。太阳就要升起来了,从模糊不清的海平面之下,高越,现在许愿合适吗?我保佑你永远健康,永远快乐,永远陪在我身边。
高超,如果是我,我会许愿我们永远看不见落到海底的月亮。
写此文时部分BGM:
就值得了爱-万芳(主听)
无情的雨无情的你-齐秦
爱如潮水-张信哲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孟庭苇
千千阙歌-陈慧娴
*王楚钦x原创女主
*不喜勿喷紧跟奥运实事半写实
*不出意外一直更到奥运结束
*纯属原创部分内容改变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Day5
#美女记者奥运赛场怼国外记者#
#王楚钦爆冷出局#
......
#王楚钦球拍
自单打比赛结束后,微博的这几个热搜均被贴上了一个“爆”久居不下。大部分的网友都在抨击王楚钦,大家都在抨击他的球技,连带着否定他整个巴黎周期的努力。铺天盖地的谩骂如潮水般袭向王楚钦,但大家却忘了,单打之前的他还是万众瞩目的冠军。
王楚钦,如果我是在奥运之后认识的你。我是不是就不会那么难过,就不会知道你之前付出的努力,也不会见证这些天的比赛有多么难打。唐诗意无精打采的将整个人蜷缩在落地窗前乌黑秀发散落双肩,不施粉黛显得整个人清丽脱俗。哭过之后的双眼略显红肿,呆呆的的望着窗外巴黎的风景。
唐诗意忘不了球拍被踩折时,王楚钦从冠军的喜悦逐渐变为愤怒最终只剩下无可奈何的表情。那是他的冠军球拍,也忘不了单打比赛结束后他沉默不语的模样。只是沉默的坐在那一言不发,如同波澜不惊的湖面般死寂。
“你知道吗,你从莫雷加德的手里赢回来的两局太精彩了。你难道是古希腊掌管拉球的神吗?”
“其实不用安慰我,输了就是输了。问题在我自个儿,是我对不起大家。”
这是王楚钦和唐诗意赛后的最后一段对话,唐诗意霎时哽咽。有许多话想安慰他,但又不知从何开始讲起。是要讲他从东京奥运的P卡少年蜕变成为如今的冠军,还是讲他日复一日的早六晚十。许多字眼堵在喉咙口无法表述,讲不出也咽不下。
直到肖指导再次约唐诗意前往训练场的时候,唐诗意才稍稍回过神来。作为球拍事件的主人公之一,肖指导希望和唐诗意也聊聊。唐诗意简单的收拾好情绪,素手将头发简单的扎成了一个低马尾,和同事发信息打过招呼之后便急着出发。
当唐诗意风尘仆仆的赶来训练场时,训练场未见肖指导的身影。只见各国乒乓球运动员挥拍练球的寥寥身影,他们专注着小白球的弧线,需要极快的反应能力,判断落点然后击打。就是简单的一个动作也需要付出上百倍的努力,需要不断的重来。此景顿时让唐诗意联想到网络上的那些辱骂,不禁也有些恼怒,面色冷了几分。
“你咋来了,我现在没啥值得你采访的了”
唐诗意听到王楚钦的声音几乎是下意识的转过身来,上下打量着他。他与上午刚打完比赛的时候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紧绷着的神色从未消散过,双眼早已没了昨天采访时的光彩,听见平静的自嘲。唐诗意心里无端的揪痛了一下。才几天,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遭遇了一场无妄之灾之后变得如此,却在经历失败之后坚持上训。
“王楚钦,你知道吗,我以前偶然见到过一只蝴蝶。它很漂亮,每个见到他的人都夸歌颂它的漂亮,要他一直漂亮。但只有我,我说了句,他以前化茧成蝶的时候肯定很痛苦。从那之后我每天都想着再见到他,他好像也很喜欢我的样子。
直到有一天它经历了一场无妄之灾,那是我人生中最难过的一次。我原以为他会死掉,可是我惊奇的发现,越是动荡,我的蝴蝶就越是生长。于是我开始坚信,他会长得越来越漂亮”
唐诗意猛的想起之前读过的一本诗集,此时此刻她突然觉得这只蝴蝶很像王楚钦。于是她娓娓道来关于这只蝴蝶故事,她声音醇厚动听,就像冬天里的炭火一般温暖人心。随着故事的推进,唐诗意撇向王楚钦。眼带笑意,眉眼弯弯像是星辰揉碎了散尽眼底一般的温柔。
王楚钦侧身静静聆听着唐诗意的故事,不由得看着唐诗意有些出神,他第一次这么正式的打量着她,思绪没来由的飘向第一次初见她的时候,她的一句鼓励。就让自己慢慢的放下压力,第二次见她,她也是淡淡的从不对他说一句要拿金牌,要站得高。
“你好像才是那只漂亮的蝴蝶儿吧,行了,放心吧。奥运还没结束呢,没了男单还有团体。我这不是来训练了吗,等我再一次的锦上添花,等你这只蝴蝶飞来,没有蝴蝶吧,我觉着花也不怎么香。你觉着呢?”
唐诗意见王楚钦拧成结的眉头终于消散开来威胁,心中悬着的石头也稍稍落下了些。瞧着王楚钦把自己比喻成花,唐诗意嘴角笑意更甚。锦上添花,好像莫名其妙成为了他们之间的一种约定。
“可是我的心可不像蝴蝶,我只能容得下一朵花。那你”
话音未落,唐诗意感觉手挽一紧便重重的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王楚钦左手拎着训练包,右手将唐诗意圈在怀里。唐诗意忽然发现自己的心跳比平时更快,依稀好像还能听见王楚钦的心跳声,两人的心跳都在不同频率的跳动。
王楚钦将头靠在唐诗意的肩膀上,伴随着说话声音呼出的热气打在唐诗意脖颈上有些痒痒的。突然,周身嘈杂的环境逐渐放慢,慢慢变得模糊,好像打上了马赛克,只头顶上传来细微的叹息声。唐诗意伸出手轻轻拍的背以示安慰。
“唉…今天上午的打球的时候吧,我真觉着我不在状态,怎么打都打不好。直到真的输掉的那一刻,我感觉这是周围的一切都是漂浮着的,有些不真实,然后就是不停的闪光灯和采访。追着我…我有点窒息,我对不起所有的人,小蝴蝶儿,如果我的拍儿没有坏…我画的这朵花会更漂亮,对不起…
其实你才像那只蝴蝶儿…应该是我的心像花儿一样小,只能容得下一只蝴蝶儿”
唐诗意闻言,努力抑制着心中的苦涩。只能不停的轻轻拍拍他的背,告诉他没关系的。却还是在心中不由得为他的三年又三年感慨,难过。他们说他能力不如前辈,朝他身上不停地泼脏水。他却用左手拿着他的武器一站又一站的厮杀到今天,他真的不幸运。上天又给他开了次玩笑,这场无妄之灾,意味着是下一个四年。
没关系,王楚钦。我会永远祝福你,我的左手将。
只有老玩家才看得懂
剪起这种离谱视频真是如有神助太生草了……(其实恶婆婆北淼早就想剪了(目移
不是,这中配,笑死了
比起这个我还是更喜欢拽哥马粪多一点
all你向
原本热闹的礼堂在你出现后突然安静下来,嘲讽或厌恶的声音毫不顾及的响起,你抿了抿唇,随便抓起长桌上的面包,快步离开礼堂。
当初选择做卧底的时候你就料到他们会是这个态度了,为了避免食死徒和伏地魔的怀疑,你必须得表现的足够忠诚,足够像一个食死徒。
【你还好吗?】
“挺好的啊。”
系统沉默了一会,轻声哄道,【他们都还年轻,不知道这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
系统满数据库找词安慰你,在看见你嘴里叼着的东西时停顿了一下。
【……你在吃什么?】
“薯条啊。”,你快乐的...
“薯条啊。”,你快乐的晃了晃手里的肯德基袋子,“用你的积分买的。”
【你说什么?!】
系统刚要发飙,看着你塞的满当当的嘴,怒气一下散了。
哪有那么吃东西的,分明是难过到心不在焉才只会机械的往嘴里塞……
到底还是在意吧……
你:得快点吃别被系统收走了——
一人一桶在湖边边吃边聊很和谐,完全不知道在你离开后礼堂的上空突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屏幕。
你狂塞汉堡的模样映在了上面——
女孩神色木然,机械的往嘴里塞着吃的,吃完后看着虚空愣了一会,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了起来。
像是在哭。
……
哈利沉默的看着屏幕没有说话,眼里神色复杂。
当初很多人警告过他,说你接近他的目的不纯,你接近他是为了获取情报。
他始终不愿意相信。
他一直以为真正的坏人是不会有你那么温暖的眼神的……
甚至不停的为你的行为找借口,认为你是被逼无奈。
直到你在他面前击中了西里斯。
“她就是装的。”,罗恩撇了撇嘴,“她如果能因为我们不理她难过,她就不是食死徒了。”
斯莱特林同样有些烦躁,他们欣赏有野心的人,但不喜欢为了往上爬没有底线的人。
你当初在格兰芬多那伪善的模样实在让他们有些不适,更别说你之前为了在伏地魔眼前抢功已经到了一种乱咬的地步。
他们坚信这只是你的诡计——他们绝对不会上当的。
德拉科皱着眉放下刀叉,却发现屏幕突然变换,飞快倒转,一直到了三强争霸赛的最后一关。
你面无表情的抽出魔杖,对着突然出现的少年毫不迟疑的甩出绿光,那随意又轻蔑的态度,连伏地魔都比不过你。
德拉科微微睁大了眼睛,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可知道为什么连迪戈里那种老好人都排斥她了。”,布雷斯低声嘟囔了一句。
其他人的反应也好不到哪去,哈利死死盯着屏幕,原本有些软化的神色彻底冷了下来。
他当时以为你是迫于伏地魔的命令才这么做的,现在看来,你根本就是自愿的。
要不是你当时魔力还不够强,塞德里克一定不止昏厥。
屏幕里的画面还在继续。
你确定塞德里克晕过去后,转头就去捆哈利,甚至不等伏地魔吩咐就往哈利身上丢'钻心剜骨'。
少年睁着绿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你,连你给他放血都忘了躲。
“为什么……”,少年声音沙哑。
屏幕外的哈利皱着脸移开视线,他没想到他当时神色那么脆弱。
不过他那时……对你有点不该有的感情,得知你是食死徒后确实对他打击很大。
尤其是听到你说出——
“这有什么为什么,我早就听说lord魔力强大,迫不及待要追随他了。”
看着你如记忆里一样说出这句话,哈利忍无可忍的站起了身。
“我们走吧,罗恩——”
“蠢货!谁让你放跑他的!”,阴冷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哈利愣了一下,才发现是屏幕里发出的声音。
刺目的红光闪过,你被一道钻心剜骨击中了。
屏幕里凄厉的惨叫一声接着一声,罗恩一开始还试图做出一副总算出了气的表情,但没过几秒就崩不住了,手里的面包被他无意识捏成了一个球,“她到底图什么啊……”
斯莱特林们显然也被这一幕惊到了,一个个脸色发白。
哈利怔怔的看着屏幕,他根本不知道在他离开后你遭受了这么多折磨。
而更让他难以置信的是,你在伏地魔把‘钻心剜骨’甩到你身上的时候,似乎看着他逃离的方向轻轻勾了下唇角。
几乎看不出来,要不是屏幕一直锁定在你的脸……
“我怎么觉得,她像故意放你离开的……”,赫敏轻声说到,看着屏幕里的你艰难爬起身,像是怕惊着了什么。
气氛太过压抑,罗恩忍不住活跃气氛,却僵的像念台词,“所以她这么做是为了帮你,啊,我都不知道,怪不得哈利总帮她说话,我还以为哈利恋爱脑……”
他锤了一下哈利的肩膀,却发现少年惨白着脸,怔怔的看着屏幕一动不动。
“哈利?”,罗恩又唤了一声。
“我不知道。”,哈利喃喃道,“我当时太生气了,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去找她。”
少年'腾'的站起身,“我去找她问清楚!”
“再看看。”,赫敏拽住哈利,“我们先看完。”
“假的吧……没准是格莱德用魔法造出来的假屏幕,也就为了哄哄波特……”,德拉科想冷笑一声,却笑的干巴巴的。
他想着刚才屏幕里你那副可怜的样子走了会神,用力摇了摇头甩掉乱七八糟的想法,又扬着下巴想要做出不屑一顾的样子,却忍不住再次看向屏幕——
你正和食死徒开会。
“卢修斯根本无法担当大任。”,你不屑的看向马尔福,“他那儿子也是,我说实话,这一届的斯莱特林实在太差,如果进了食死徒也只会拖后腿。”
“那么你有什么想法?”,伏地魔看向你,阴冷的眸子微微眯起。
“这一次的任务不如交给我,并且以防万一,我希望让贝拉和莱斯特兰奇兄弟辅助我。”,你恭敬的说完,又轻蔑的瞥了卢修斯一眼,“至于那些没用的废物……也就那点家底能派上用场了。”
你这话说的指向性太过明显,在场的食死徒都露出了幸灾乐祸的表情。
卢修斯眼里满是愤怒,他深吸了一口气,看起来快气炸了,“lord,我认为……”
“好了,我心里有数。”,伏地魔抬了抬手制止了会议桌上硝烟弥漫的气氛,“就按伊登说的。”
屏幕前的斯莱特林原本复杂的情绪彻底变成了愤怒。
他们知道你这么说也许只是为了揽下任务好帮助救世主,但你能这么贬低他们,也证明他们之前孤立你的行为真是做对了。
你既然瞧不起他们,之前还总是想融入他们,想讨好他们,用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看他们,这简直——
太恶心了。
“她果然就是个——”,德拉科手里的叉子快被他捏变形了,他深吸了几口气,甚至找不到一个能表达他现在心情的词。
“呵。”,布雷斯嗤笑了一声,“她可真是正义啊。”
其他斯莱特林也指责起来。
“这么喜欢格兰芬多为什么要来斯莱特林?”
“她该不会是想两头讨好吧?”
“说不定呢,明明只是参与行动也能帮助波特,却非要自己带队。”
“真是狡猾啊,即使波特输了她也能跟随黑魔王……”
斯莱特林骂的起劲,没注意到他们院长的脸色越来越黑。
斯内普微微眯着眼睛,没好气的瞪着屏幕里的人。
他因为被伏地魔怀疑,没参加这次的会议,没想到就被你钻了空子。
自以为是的蠢女孩。
看看你现在得到什么了?
那些被你救下的人毫不知情,甚至为了贬低你恨不得用尽所学的那点愚蠢词汇。
“辱骂同学,所有人扣五分。”
斯莱特林院长神色淡淡的说道,几个少年不满的抬起头,被他们院长身后的黑气吓得瞬间噤声。
斯内普冷哼一声,看向屏幕,会议已经结束了,你正跟同样留下来的卢修斯互瞪。
“谁允许你这么做的?”,卢修斯冷冷的看向你,那双淡色的眼睛危险的眯起。
你转头就要遛,被男人一伸手揪住了领子,“这次任务是什么?我指的是你给自己安排的任务。”
“哼,马尔福,你别以为请我吃了几次饭就——噢!”
一蛇头杖敲在了你的脑壳上。
屏幕前的斯内普挑了挑眉,感觉心里畅快不少。
德拉科诧异的看着屏幕——他觉得父亲似乎并没有生气,反而像是担忧……
屏幕里的你捂住被蛇头杖敲了的脑袋,疼的眼泪都出来了。
“在我面前就别装了,你也就能骗骗德拉科了。”,带着白手套的手随手揉了揉你被敲过的地方,卢修斯轻轻叹了口气,“黑魔王确实是越来越疯了……但你以为你那么做他就会放弃让那些学生进食死徒?”
“能救一个是一个,他们的人生不该毁在这……”,你顿了顿,看向金发男人,“对不起,卢修斯,刚才那么说你,但这次的任务必须失败……”
“那你呢?”
“什么?”
卢修斯无奈的看着你,“任务必定失败,你为了避免我被惩罚自己揽下任务……那你呢?”
“我孤身一人,没关系的……大不了也就是几个钻心剜骨,我都习惯了。”
屏幕前的斯莱特林怔怔的看着你。
骂得最大声的几个少年脸颊涨的通红。
“她……她到底……她是圣母吗?”,少年像是讽刺一般抱怨着,眼底却控制不住的流露出担忧,“她到底知不知道如果任务失败了……”
屏幕里的画面还在继续,众人看着你一边忍受着误解和折磨,一边不遗余力地保护他们,有些难受的移开了视线,却又很快转回去,纠结又痛苦的继续看视频。
视频到了伏地魔终于被打败的时候,所有人内心居然没有多少高兴的情绪。
“她终于不用再受折磨了……”,罗恩轻声呢喃道。
哈利连话都顾不上说,他正在努力回忆记忆里的那些细节。
而在这几分钟内,已经毕业的双胞胎和塞德里克,甚至连西里斯都到了礼堂,有些焦急的求证那些视频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果视频是真的,那我岂不是……不行,我一定得道歉。”,西里斯焦虑的走来走去。
当初他就是那个劝哈利离开你劝的最频繁的,背着哈利明里暗里威胁警告过你,因为哈利死活不听还跟他吵过,直到你在神秘事物司对着他施咒。
西里斯当初觉得那个昏迷咒真的超值,一下就把哈利的恋爱脑打没了。
现在从视频看来,你分明是为了帮他躲避贝拉的黑魔法。
双胞胎没心思开玩笑了,他们难得紧皱着眉头,费解的看着屏幕。
他们之前对你是很有好感的,但在你一而再再而三的伤害他们和他们周围的人后,原本那点喜爱也变成了厌烦。
甚至会有意无意的针对你,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给自己破碎的少年心报仇。
但现在却告诉他们……你做那些是在保护他们?
塞德里克的愧疚就更直接了,善良的赫奇帕奇前级长快把自责写在脸上了。
正当礼堂一片混乱的时候,屏幕突然再次跳转,回到了你一个人坐在湖边吃汉堡的时候,再次看到这一幕心情完全不同,当即有几个同学起身打算去找你——
却看见屏幕里的你收拾完包装纸,神色木然的往湖里走去。
“等等?!她是不是要跳黑湖?!”
随着不知道谁的一声尖叫,整个礼堂彻底炸开了。
隐藏结局:一路想歪的系统和你x被无意识扎心的他们
你:可以不要打脸吗……(这群人眼圈红什么,激动的?他们不是要群殴吧?!)
回到家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一进屋,妈妈就神色复杂的看了他几眼,似是有些欲言又止,时光问她怎么了,她又说没什么,时光没有多想,去屋里换了件宽大的高领毛衣就继续忙活了,过了许久,妈妈才说方绪上午来过了,他心里有些不悦,他当然知道方绪为什么来,也知道他会怎么指责自己,但他担心万一他语失偏颇,让妈妈对褚嬴有什么误解,那就麻烦了,毕竟她还没有见过他
“他是来告状的吧,都说什么了,”他面上不显
“他说你要跟俞亮分手,是真的吗”
“嗯”
“是为了那个,褚嬴老师?”
“算是吧……”他垂下眼睛点了点头,“他怎么跟您说的?”
——“阿姨,时光弃赛的事是您知道的吧,对他影响很不好...
——“阿姨,时光弃赛的事是您知道的吧,对他影响很不好,您看看这些报道——春兰杯爆冷,时光九段止步半决赛;难堪重任?世界冠军何故临阵脱逃……
“是为了褚嬴……他的围棋老师,他现在又为了他跟小亮闹分手……网上也传过他们的事,您搜搜就能看到
“褚嬴老师在我队上做特聘指导,也是我的好朋友,这件事本来不该我管,可是这对小亮太不公平了,我实在不能坐视不理
“时光太冲动了,您劝劝他,别让他一时迷了心窍,您也是看着的,这么些年,小亮对他真的是掏心掏肺了,哪还会有第二个人这么专心待他。当年大家都放弃他的时候,要不是小亮执意看好他,为他在北斗杯报名,他怎么可能一上来就打响名头,后面的路也不可能这么顺利”
“他说小亮现在很伤心,为了你茶饭不思的……你真的要跟他分手?”
时光点了点头
“跟他在一起不开心吗?”
时光没有说话
“那你老师呢,和他在一起开心吗?”
时光神色立刻柔和了下来,他抬眼看了看妈妈又垂下眼去,妈妈心中了然,暗暗叹了口气
“你很喜欢他?”
“嗯,”时光点了点头
“那他喜欢你吗?”
“……应该吧”
“应该?”
“我还没有跟他说”
“你喜欢他什么?是围棋下的好吗,还是他对你特别好,或者长得特别好看?是有什么小亮比不上的地方吗”
时光低头微微笑了一下,“妈,我喜欢他只是因为他是他,跟别人没关系”
“小光,这件事你得考虑清楚,不能这么草率的就决定了,虽说感情的事谁也说不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小亮他是真心待你的,你那个老师,你都不确定他的心意……而且,这样也太伤人了……”一边是素未谋面态度不明的陌生人,一边是相处多年知根知底的小孩,她心里的天平自然而然偏向了后者
“妈,您就别劝我了,我跟俞亮没有可能了”
“我不是劝你……我是怕你再出什么错”
“我是有错,但不是错在跟他分手,而是错在跟他开始”
“你这孩子,怎么能这么说话呢,也太伤人心了,小亮要是听了得多难过”
“可事实就是这样,我不喜欢他,我心里只有褚嬴”
“你这不是见异思迁,得陇望蜀吗?”妈妈急了
时光低头笑了一下,“您就当我是吧”
“你……”妈妈无奈,“万一你老师他心里没有你……”
“无论他心里有没有我,我都要守着他一辈子”
“你就这么喜欢他?”
“我只认他一个人”
时光看起来是陷进去了,妈妈心里泛起不安,七年前的那次感情问题,至今想起来仍让她心有余悸。她想劝住时光,可他仿佛一块顽石,任她怎么推怎么凿,都动摇不了分毫,思前想后,她决定从褚嬴那里寻找突破口
看着坐在沙发侧边的人,她突然有点理解时光了,褚嬴跟想象中很不一样,他一点也不老,相反,他有些过于漂亮了,那水意盈盈的桃花眼,那丰密垂顺的黑色长发,还有那一身罕见的君子气度,单是坐在那里,就仿若一席皎然出尘的月光,清雅端方,让人无端心生好感。可也正因如此,她实在无法想象他会对时光生出凡俗之情,单看外表,他真的不像俞亮那样让人放心,虽然俞亮也是矜贵帅气的,但那是落地于尘世的,而他,却隐隐不似此间人。
她心里愈发担忧了,万一时光的一片情热换来的又是一场镜花水月,那可怎么办,她简单寒暄了几句,就进入了正题。
“褚老师,我来主要是想跟您聊聊小光的感情问题。我不知道您现在跟小光的关系是什么样的状态,但是我听到了一些事,不知道您是怎么看的”
“网上说的真真假假,都不可信,所以还是想听褚老师说说,到底是什么情况”
“……这件事情您还是问问小光吧,他怎么想的,我真的不清楚,”褚嬴垂下眼睛道
“那您是怎么想的呢?”
“我怎么想的……并不重要”
“可是……”
“伯母,这件事的关键在于小光,不是我”
见他不愿谈论自己,她也就不再追问,转而谈起了自己的顾虑和想法,“你们年轻人的事我本来不该多言多语,只是时光这孩子不让人省心,您不在他身边可能不知道,他经历过一次感情挫折,前些年他谈了个对象,没谈成,人家把他甩了,他颓废了整整半年,天天把自己锁屋里,不吃也不喝,后来棋也不下了,棋队也解约了,还回到学校上了一阵子课,得亏小亮想着他,给他在北斗杯报了名,他去参加了比赛,才又重新走上正轨。那次真是折腾了他半条命去,我也真的怕了,要是再来一回,谁都受不了。
“我看的出来,小光他对您很上心,您可能不知道,他最近跟小亮闹矛盾,也是因为您,您要是对他无意,就尽早跟他说清楚,断了他的心思,让他别再跟小亮闹了
“你要是也有意……”她叹了口气道,“那也得请您再多考虑考虑,我不是要泼冷水,小光平时是个挺理智的孩子,但一遇到感情的事,就特别容易被冲昏头,就像那次失恋,人家走的当天他就跳湖了,他也不会游泳,要不是同学把他捞上来,他当时就没命了……血气方刚的年纪,感情用事也很正常,但是这种热情来的快去的也快,谁也没法保证能持续多久。我就是担心,万一他对您也只是一时冲动,我怕他后悔……毕竟他已经有了一份很好的感情,他和小亮这些年怎么过来的我都看在眼里,虽然没有多轰轰烈烈,但真正的爱情不就是细水长流的平淡吗,他和小亮在一起我很放心。褚老师,您比他年长,考虑问题也更周全更长远,如果您对他也有好感,能不能先放一放,跟他保持一点距离,让他冷静冷静,看清楚自己的心,毕竟这么多年的感情,要是因为一时冲动而毁了,就太可惜了”
褚嬴静静的听着,阳光透过窗户打在他的脸上,让他看起来有一些苍白,尽管他面色平静如常,可妈妈还是捕捉到了他眸中一闪而过的受伤神色,她心中微动,果然褚嬴并非看起来的那样淡然超脱,他对小光是有情的,就是不知这情意的深浅轻重,她没有再说什么,坐了一会儿就起身离开了
——真的是一时冲动吗?站在小区门口,褚嬴心中黯然,那个长吻的触感似乎还留在唇齿间,他不愿相信,但又不得不信,毕竟他离开太久了,时光面对的又是这样一个五彩鲜活的世界,他的感情经历自己真的一无所知,不管是那段刻骨铭心的恋情,还是这段救他于水火的真爱
看着时光妈妈走远,他久久未动,他想起刚刚在手机上看到的那些照片,有一张他印象很深,那是一场宴会,场面热闹而欢快,时光却避开了人群,默默坐在一个角落,看起来落寞又伤心,俞亮则坐在旁边的矮凳上,握着他的手虔心安抚。他不知道时光怎么了,只觉得扎在心底最深处的那根针被狠狠地拨动了一下,他好想去抱抱那个时光,可自己当时在哪儿呢……真的错过太多了,在那些缺席的空白中,他们两个一定一起经历了很多这样的艰难时刻吧。
俞亮的神情那样温柔那样专注,他好爱小光啊,而小光也是喜欢他的吧,不然那天都被伤成那个样子,却还在维护他,而且时光妈妈也是喜欢他的,这样的感情,会因为自己而动摇吗?
时光妈妈的亲疏有别确实让人失落,但她说的没错,自己是应该冷静下来,退远一些,让小光分辨清楚自己的内心,而不是跟着他一起疯,一起感情用事……
心中泛出苦涩,自己历尽艰辛找回了小光,却还是要与他聚少离多……冷风凛冽,卷起地上的纸屑和树叶四处飘荡,在河里落了枯黄的一层,又是一轮寒潮来了。
一早晨妈妈都不在家,时光一个人拖了地,清洗了厨房,贴好了对联,又铺了他的小床,他换了一套新的床单被罩,又垫上了厚厚的褥子——这下应该不会咯到褚嬴那娇气的身子骨了,想到这,他唇角不自觉的勾了勾,现出了个隐隐的梨涡。
后天就是除夕了,已经跟褚嬴说过了,到时候一起来家过年,他想好了,守夜的时候,他要在这个充满回忆的小屋里向褚嬴表白——黑暗中,两个人靠墙坐在小床上,窗外燃起烟花,明明暗暗的光影流淌在褚嬴的脸上,他靠过去轻轻吻上他的唇……褚嬴会同意的吧,应该会的,他都亲我了……
正想着手机响了,是褚嬴的信息,拿起手机,笑容凝固在了脸上,褚嬴说不跟他一起过年了……
他给出的理由很牵强,但态度很坚决,无论时光怎么劝说,他都无动于衷,时光虽然万分不乐意,却也别无他法。期待落空,他瞬时泄了心劲,看着刚铺好的床铺,他默默躺了上去,垫子很松软很舒服,只是好像一下子没有了灵魂,变得空白又乏味
时光悻悻的回了屋,坐到了沙发上,他没有心思看电视,只是下意识的翻动着手机,褚嬴似是没有什么聊天的兴致,过了许久,才发来一条简短的回复,说是累了想睡下了,他这两天总是这样,对自己有些冷淡,时光心里没滋没味的,陪着妈妈看完倒计时就睡了。
接下来的两天就是串门拜年,招待各路亲戚,照看亲戚的各样孩子,时光被磨的生无可恋,直到初三晚上才闲下来,又被洪河他们叫出来吃饭。
大家给点回复啊,下章初夜,给点闭门造车的动力
#all东预警
#不吃别看
#预警写的很清楚,两个人追一个人也没问题,别玻璃心
北→东←南
“我给你带了早饭。”
北淼将手里打包的粥和小笼包放在桌子上,示意熬了一整夜的东杉快吃。
“谢了,北淼。”
东杉小口的喝着温热的甜粥,胃里充盈起来的舒服感让东杉舒服的眯起了眼。
东杉咬了口小笼包,一个不查被汤汁烫了个正着,烫的东杉咬着舌尖直嘶气。
北淼幽幽地看着东杉烫红的舌尖,给他递了瓶水。
炘南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不爽地顶了顶腮。
“看来我来晚了。”炘南一边说着,一边将手里的鲅鱼饺子放在了东杉面前。“你最爱的鲅鱼饺子,慧姨特地给你做的。现在吃,应该温度正好。”...
“看来我来晚了。”炘南一边说着,一边将手里的鲅鱼饺子放在了东杉面前。“你最爱的鲅鱼饺子,慧姨特地给你做的。现在吃,应该温度正好。”
“可是,我吃不了这么多啊!”东杉为难的看着两人。
“饺子有什么好吃的?总吃,吃不腻吗?”北淼双手环胸,靠在椅子上挑衅地看着炘南。
东杉想说慧姨做的鲅鱼饺子我还真就吃不腻,但他也知道这话说出来北淼怕不是得炸。
炘南并不理会北淼,只是笑着对东杉说:“喜欢什么就吃什么,不用顾虑其他的。”
“哼!”惺惺作态。
“我一样吃几个,剩下的正好中午接着吃。”
东杉讪笑着夹了个饺子塞进嘴里。唔,慧姨做的饺子太好吃,感觉吃一辈子都不会腻。
“昨天熬了一夜,今天不回家休息吗?我还想着送你回家呢。”炘南蹙眉,这样熬会把身体熬坏吧。
“没办法,博士把研究帝皇腰带的事全权交给了我和美真,我们不想让他失望。”东杉说着又美滋滋地喝了口甜粥。
北淼皱眉,心里有点不满。“那我晚上来接你?”
“不用了,张总人忙事重。我来就好。”炘南自然的将手放在了东杉的肩膀上,笑着面对越来越不满的北淼。
“是什么给了你们错觉,我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下班需要人接?”
炘南和北淼同时一噎。
北淼看了眼一脸无语的东杉,示意炘南跟上,转身离开。
炘南阻止了想要跟上的东杉,安抚道“不用担心,我去看看就回。”
“你们不会打起来吧?”东杉担忧的问道。
“不会的,我保证。”
等两人都离开了,东杉看着两份早饭只觉得头疼。这俩人已经不正常了好几天了,不是同时来送饭,就是抢着接他下班。不是,他俩大男人图啥啊?借着关心我的名头见面?
东杉被自己离谱的想法冻的打了个颤。
炘南跟出来的时候,北淼已经靠在他的跑车上抽烟了。北淼对烟没瘾,只是在特别烦躁的时候才会抽一根。
炘南看了眼北淼手里的烟,淡淡道“东杉不喜欢烟味。”
北淼打算点第二根烟的手一顿,把烟收了起来。
“你也喜欢东杉?”北淼肯定的说
炘南笑笑“你不是吗?”
“啧”北淼烦的直嘬牙花,他最讨厌跟这种有话不直说人交流。“我说的不是朋友间的喜欢,我想让他当我爱人!你也是?”
“对!”情敌把话都贴脸上了,在不直说未免落了下乘。
“我们公平竞争。”北淼打开车门“别以为你们认识早我就会输。”说完坐进车里砰的一声关上车门。“走了——”
“拜拜”炘南跟北淼挥手告别,看着离去的黄色跑车心想。北淼还是直愣愣的,感情这方面哪有什么公平可言。
——tbc——
我写同人:乱解读+魔改+造谣
ooc预警
以下正文
平静的日子总是过去得悄无声息。自从北南二人达成一致,队内矛盾解除,erp几人唯一的波澜只来自异能兽。而北淼、东杉、坤中三人的常驻也使得铠甲这边人手充足,拯救世界抗击邪恶的惊心动魄竟然半化作了有些乏味的日常。
北淼签完最后一份文件抬头活动了下脖子,走出办公室准备到楼下吃午餐。昨天已经签下一名职业经理人,他这几天都会待在公司做交接。
午饭是沙拉加牛肉,北淼嚼着草生无可恋。其实北淼的咨询公司位置处在市中心......
“……所以你觉得这家公司风险太高?可沸石和金通给出的分析非常不同,而且你这份报告对未来市场的预测是不是太过保守……”
“我懂,是有偏差。可是……”
“智越科技的事会上说,现在是物美连锁的问题……”
春天过得快,似乎一个眨眼绿化中的树木就已遍布浓荫。暮春的阳光威猛,午后在户外连薄薄的西装外套也穿不住,行人的衣装大都朝轻薄靠拢。北淼眼睛落在对面几栋大厦,心里默念里头驻扎的公司,一面背一面在脑子里过每个公司的大致情况和投资建议。
视线从顶层滑到一层,一个人影闯入视线。
李炘南?
他来这儿干什么?
北淼眯起眼,看了一会儿,发现他在周围打转。
“哟,钢琴王子,干嘛呢?”
炘南闻声转头,陷入怔愣:“北淼?”
“嘿!问你呢。找什么呢?”北淼伸手在炘南面前晃了一下。
“哦,”反应过来,炘南表情恢复平常的波澜不惊,“我来接小兰,她去同学家做客。”
“没打车?”
说到这个,炘南无奈笑笑:“本来打了。结果临到目的地出租车师傅突然有事,把我放在路边指了路就走了,连车钱都没要。”
“地址。”
“这附近我可比你熟得多,难道你要舍近求远再打一次车或者自己一路问过去?”
炘南也不是扭捏的人,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自然恭敬不如从命,立时打开手机把信息递给人看。北淼一瞧就笑了,“巧了,我这正好住这儿。”
“这里?你房子不是在……”
“刚买没多久。公司在附近,有套房方便。从这儿过去走路不用十分钟。”说着便动身往前,炘南抬脚跟上。
“说起来,你最近状态如何,决赛快了吧?”
“是,5月10号。”
“还有一周?”北淼拿出手机看完日历,顺手给经理人发了个信息,让他吃完自己先回公司,“决赛后有什么打算?”
炘南的视线落在身侧人身上。
“我没有别的意思,但是最近实验室的情况还不错,你的自由可以迟一点结束。”
他说话时眼睛看着前方,脚步不停,十足十随口一说的架势,只是炘南注视着男人的侧脸,觉得怎么看怎么刻意。
“你这是……在宽我的心?”
道路对面的红灯亮起,北淼脚下一顿,收敛起轻松的表情偏过头和炘南对视:“……如果我说是呢?”
繁华地带车流缓缓,人却永远脚步匆匆。炘南没来由地觉得自己身处一部电影,导演将四周虚化抽帧,于是观众的注意力都放在眼前这个人身上,自己的眼睛里只剩下另一双眼睛。
心理学中有一个八秒定律,认为对视超过8秒,就说明两个人随时有可能陷入一场热恋之中,而对视超过30秒,甚至会有流泪的冲动,不受控制。从对方的眼睛里,你似乎看到了感动,看到了爱意,看到了孤独,看到了自己。我快投降了,炘南心里发出一声颤抖的叹息,他这时候要是说复合,自己真是一点儿抵抗力都没有,可现在确实不是时候。炘南垂下眼,从一潭醉人的泉中抽离:“抱歉,我现在——”
“我说了。”北淼打断他的话。绿灯亮起,身后的行人越过他们,北淼往前,炘南跟上他的脚步。人流熙熙熙攘,他们逐渐接近对面的人行道,目的地近在眼前,“等事情都了结我们再谈。”
“北淼,我们遇到太早了……”
“可是我们还有第二次机会。”
说完这句话,北淼不再开口,他们沉默着走到小兰给的住宅楼下。
“就是这里,我下午还要上班,就不上去了。”
“北淼,”炘南转身,看着停在原地、阳光下缭绕着冷气的背影,笑着说道,“我不是在拒绝你。其实我很高兴,可能遇到太早也是一种幸运,哪怕重来也不晚。”
说完炘南迈步进了楼栋,完全没看到某人通红的耳尖。
————————————————————————————————————————
每次都会怀疑自己用力过猛()
*ooc
*一个闷葫芦的自述
找一个喜欢的人过一辈子。
这种亲密关系在东杉看来是一件挺难的事,他习惯了孤独,习惯了把自己放在透明的玻璃罐里,假装融入了人群。
加入erp是早有计划的,认识炘南也在意料之内,他只是最适合火铠的召唤人罢了,东杉这么告诉自己。
成为风鹰,是他这辈子最大也最美的意外。
东杉并不是没有脾气,他又不是个死人,他虽然体温偏低但好歹还活着,他只是习惯了随波逐流。
看不过眼的事情也有,一开始炘南对铠甲和钢琴的左右摇摆让东杉很是气愤。后来发现炘南在左右摇摆中喘不过气又尽力想都做好。
又好气又好笑又心疼。
成为风鹰时东杉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炘南终于能有喘息...
东杉很少发火,炘南擅长灭火。所以两人的相处,除了刚认识时少量的冲突一直和谐的不可思议,就在东杉以为日子可以就这么相对平静地过下去得时候,北淼的到来给了他当头一棒。
明明是水铠召唤人,脾气却大的很。这不是平静无痕的湖泊,这踏马是波涛汹涌地海啸。不动则已,一但动了就能吞了所有人。
北淼对炘南的敌意让东杉头疼不已。他想不明白北淼表现的嫉恶如仇。可在东杉看来,他才是现在的小团体里最恶的那个存在。
在北淼不停地挑衅下,炘南放弃指挥权东杉一点都不意外。
他甚至可能松了一口气,东杉想。
可炘南的住院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他察觉出了这件事并不简单,可炘南咬死了他是骑摩托车摔得。东杉不相信这个结果,他只能去相信北淼。
东杉不愿意迁怒西钊,他看的出来那孩子看似温柔地微笑下藏着的苦涩和悲哀。这不是一个被宠出来的孩子该有的样子。想想也知道,暗界的日子不好过。
但是人类的感情有时候根本不受自己控制,东杉一直在劝自己冷静,可是炘南对他地不坦诚和北淼的影响,都让他冷静不下来。
炘南的离队把他的愤怒推到了顶峰,灭火器不在了,他只能自己消化这些对他来说十分陌生地情绪。
北淼绝对在骗我!
还有张健那个傻逼!
想想以后都要跟他合作,东杉就觉得眼前一黑。
东杉狠狠地瞪了北淼一眼,然后选择把西钊拉了起来。
被红色铠甲袭击之后,满心的无力感把他包围。他太累了,累到爬不起来。他等着谁来拉他一把,而能拉他一把地那个人可能永远不会回来了。
炘南地回归非常顺利,东杉却没有那么高兴。他察觉出了自己对炘南的不一样。按照他的性子,炎龙侠是谁对他来说并没什么不同,可当炘南离队时他的愤怒和失望竟然无法控制,那特别的就不是铠甲而是召唤铠甲的人……
对面的炘南大度的原谅了北淼所做的一切,笑得灿烂又好看。东杉低头抿了口水,像之前那样就好,别做多余地事。
等到铠甲勇士的任务完成,众人渐行渐远以后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东杉放任了自己的私心,然后打开了门。
再次重申一遍,东杉不是没脾气。
Erp的过河拆桥令人心寒,东杉强忍着烦躁起身离开。
召唤权没什么值得眷恋的,只是回归了之前平静的生活。而且和炘南提前断开也是一件好事,省的自己越陷越深。
下定决心的东杉带着坤中,一头扎进了题海里,誓要帮助坤中考上他心仪的大学。
一队重新集结,东杉还是有点开心的。一进门炘南熟悉的笑脸和专注地看着自己的眼睛令东杉恍惚了一瞬。
东杉别开了眼,看向了美真。
战四凶兽,封印黑魔兽,快节奏地战斗让东杉身心俱疲。
我又不缺钱,或许我可以出去玩玩,看看之前没留意过的风景。
慧姨家小客厅的沙发实在舒服,喝了点酒有些不胜酒力的东杉听着其他人的插科打诨,陷入梦香前还在想,第一站应该去那儿。
“东杉,东杉。”
被人叫醒的东杉迷迷糊糊的睁眼,不是很懂炘南为什么要吞口水。他渴了吗?
“东杉,已经很晚,你就留下来睡吧?”
还没回神的东杉愣愣地点了点头。
炘南将保持一个动作有些腿软的东杉扶住,牵着他的手往楼上走。
怕他走着走着又睡着,又找了点话题。
“你之后有什么打算吗?”
打算?东杉将自己要去旅游的事告诉了炘南,归期不定。
炘南停住了脚步,东杉疑惑的跟着停了下来。
炘南转过了身,抬眼看着东杉,他眼中似有千言万语。
东杉感觉到了,他被炘南牵引着与之十指相扣。
“一个人太孤独,两个人刚刚好。所以你介意多个同伴吗?”
炘南指的可能不止是旅游……
当东杉站在玻璃罐里想打破却又不敢时,有人为他做了决定。
——End——
“好”西钊嘴角挂着浅浅的笑,低头叼住了北淼递过来的那只虾,橙黄色的灯光照在他的侧脸上,挺立的鼻子打出大片阴影,显得他像一只温顺的小兽。
北淼目光不自觉的温柔了一点,唇边也勾起浅浅的弧度。
西钊身体素质虽然一般,但也禁不住北淼像喂猫一样一会儿喂点补品,一个月不到,脸颊上就被养出了薄薄一层肉,身上的骨头也不再凸出地吓人,精力看起来不知道比以前好了多少。
美真选了一个阳光不错的中午把几个召唤人全叫去了实验室,连带着没有召唤铠甲资格的炘南。北淼打开实验室正对上炘南的时候还有点尴尬,干巴巴地......
美真选了一个阳光不错的中午把几个召唤人全叫去了实验室,连带着没有召唤铠甲资格的炘南。北淼打开实验室正对上炘南的时候还有点尴尬,干巴巴地打了个招呼,一句道歉在嘴里转了半圈,还是没说出口。
炘南对这件事倒是没什么芥蒂,依旧温温和和地和他们打个招呼,关切的眼神扫过西钊红润的脸色,颇有些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今天是决定炘南能不能重新拿回铠甲召唤权的一天。
控制室里的大屏幕上两个红色的身影缠斗在一起,西钊对炘南的战斗术不熟悉,分不出来两个铠甲内到底哪个是炘南哪个是张健,但是美真他们做了很久的队友,能从一个简简单单的掌法中分辨出二人的身份。
西钊看着眼前几个人双手握拳,满心满眼的紧张,很有默契一般判断战况,自己却像一个局外人一般,他手心握出了薄薄一层虚汗,微微松手时细细的风从手心经过,敷上一层凉意。
手心突然被塞进一张带着森林味道的纸巾,手背被一只干燥的大手轻拍了拍,像是安慰一般。
“炘南的格斗术接受过专业的训练,仔细看,他的发力点和落拳点都专业很多。”北淼眼神温柔,低声跟他解释,“张健的攻击思路紊乱,也没有什么章法。”
张健的能量眼看着见了底,坤中甚至都想揽过西钊的肩庆祝一下,可下一秒,天边就飞来了一个绿色的棱锥形晶体。
“是暗黑护法!”坤中咬牙切齿。张健脸上带着得逞的笑,转身融进了那个晶体里面。
屏幕上的炘南没有犹豫,召唤光影驹转身义无反顾地飞进了那个为他量身定做的陷阱。
加鲁博士的科技不可能跟着进入暗黑护法的领域,研究室内一片寂静,空气里却流动着不容忽视的焦灼,西钊偷偷瞄了眼北淼的侧脸,男人的嘴角绷紧,手上的青筋若隐若现,西钊犹豫了一下,悄悄用食指勾住了对方的小拇指,微不可查地晃了晃。抬眼对上了对方诧异的眼神,西钊的笑里带着安抚,“我相信炘南一定能赢,你呢?”
他嘴角勾了勾,反手握住了那只作乱的手,男人细瘦的手轻轻挣扎了一下,但还是没有强硬的从他的手里退出去,对方踌躇了片刻,软软的指腹偷偷贴上了他的手背。
炘南不愧是被炎龙铠甲亲自选中的人,能够毫发无损地从狼窟中全身而退,还有心思笑眯眯地拍了拍张健的肩膀。
“耶!”沉寂了许久的研究室爆发出了第一声欢呼,二人偷偷交叠的手被坤中一个飞扑撞开,体格结实的少年像个牛犊一样结结实实的扑到西钊的身上,后者被扑的一个踉跄,左手在后面胡乱划着,想找个地方撑下,还没找到能支撑的东西,后腰处就被一只有力的手臂稳稳搂住。
“西钊身体还没恢复好”北淼不动声色隔开二人的距离。
“哦哦,对!”坤中丝毫没有意识到北淼这个动作里的占有欲,依旧想往西钊身边凑,被东衫揪着领子一路提溜到了练习册前。
西钊有些无奈地看了看在练习册前面抓耳挠腮的坤中,被美真叫回了神“晚上惠姨和炘南请咱们吃饺子,你有什么喜欢吃的馅吗?”
“肉的就可以”西钊并不挑食,只要有肉,什么都吃得进去。
炎龙铠甲的召唤权重新回到手里,北淼一扫几日的阴霾,走路的步伐都轻快不少。
北淼想带西钊去的是一家百年卤味店,他们家的卤肉堪称连城一绝,西钊仿佛是一只跌入鱼缸里的猫,看着柜子里的卤肘子饱含深情,北淼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心头弥漫上一股不知名的满足感。
高档跑车基本上被当做摆设的后备箱里头一次塞满了卤味,上车的时候西钊嘴里还叼着半个卤猪蹄。
“干嘛?”西钊擦了擦嘴,斜眼看着从店门出来开始就一直看着他笑的北淼,语气里带了一点骄矜的埋怨。
“没什么,好吃吗?”
西钊好像和最开始不一样了。
北淼想。
*小兰向阳立大功
*照例求一下红心蓝手哦
原本小兰是想着自己长大一定会嫁给炘南哥做老婆,炘南哥也答应她了。然后像故事书里写的一样,王子公主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但是现在她很喜欢跟向阳玩,没办法,妈妈带她看的电视剧里,青梅竹马的故事也是很香的。
可是妈妈教过她要做一个言而守信的人,这让她很是苦恼。
小兰为了这件事专门请教了她妈妈。
慧姨先是感慨了一下,现在的小孩真是人小鬼大,再是决定了以后少给她看电视剧,最后敷衍的说了句
“你在给你炘南哥找个老婆不就好了。”
小兰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并且拉着向阳成立了专案小组决定排查炘南哥的...
小兰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并且拉着向阳成立了专案小组决定排查炘南哥的所有朋友,打算给他找一个他喜欢,也喜欢他的新老婆!
首先被小兰锁定的是她的好朋友敏慈。
毕竟两个人认识这么久了,日久生情也不是没可能,敏慈姐温柔又漂亮,炘南哥也是帅气稳重,怎么看怎么般配!
小兰抱着看男女朋友的眼光和向阳躲在暗处无声观察——她负责观察,向阳负责无声——最后放弃了这个想法。
谁家互相喜欢的人会毫不留情的互怼啊!炘南哥,敏慈姐是在关心你啊。你就算心情不好,也不能这么毫不留情怼回去啊,你这样会注孤生的啊!!!敏慈姐都翻白眼了!!!而且你们俩都认识这么久了,你们俩的交流为什么还没有刚来的小嵩和敏慈姐的交流多啊!!!!
敏慈姐pass
新来的小冰姐直接pass
那一看就是北淼哥的老婆,她虽然急需找个人帮她填坑,但她是个有原则的人,不能抢别人老婆。
老实听着小兰吐槽地向阳默默的举起手,指向了钢琴边,炘南正在教东杉弹钢琴。世界名曲——《一闪一闪亮晶晶》
向阳看了眼俩人又看了眼小兰,挑了挑眉。经常来和黏黏糊糊这不都全了吗。
小兰眼前一亮。对啊!我怎么没想到。随后又蔫了下去。
“可是东杉哥是个男人唉。”
向阳歪了歪头,满脸的疑惑。明确的表达出了自己的意思。男人怎么了?
小兰托着腮想了想。好像也没什么不行……而且,敏慈姐珍藏的漫画里好多都是男人和男人谈恋爱呢。(敏慈:不是,我都藏好了,你从哪翻出来的?)
名侦探小兰决定在观察两天。
正在和炘南学钢琴的东杉感觉背后一寒,冷不丁地打了个喷嚏。
“感冒了?”炘南关切的用手抚上了东杉的额头。
东杉红着脸将炘南的手拽了下来。
“我没事,就是……”东杉皱着眉看向自认为躲得很好地俩小孩“你表妹和向阳鬼鬼祟祟的干嘛呢?”
“别管他们,这两天都这样。你刚才那个音弹错了,这一段我重新教你。”说着附上了东杉放在钢琴上的手。
东杉不自在的缩了缩手“你以后教学生也这么教?”这会被学生家长举报吧?
教学生只是个借口,本意是多吃点豆腐的炘南……
“我不管,反正你答应了帮我积累经验,把你教会之前我不会带学生的。”
“那你想把我带到什么程度?”
“《爱的协奏曲》?”
“……你真看得起我。”
被东杉评价为偷感很重的小兰拉着向阳又开始了他们无声的观察。
东杉哥每天都会来唉!每次都是奔着炘南哥来的,两人还经常一起出门,不出门就一起黏黏糊糊的弹钢琴!他们俩绝对互相喜欢!那是不是东杉哥当了我嫂子,我就不用做言而无信的人了!
小兰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向阳,向阳觉得这里面的逻辑有点说不通,但还是沉默的点了点头。小兰说了以后要给他当老婆,而老婆是用来宠的,点头就对了。
兴奋的小兰原地蹦起,拉着东杉就往后院跑。东杉为了不伤到她只能顺着她踉跄地往前走,差点摔倒。
“炘南哥!东杉哥借我一下。”
“……”炘南扭头看向坐在一旁的向阳挑了挑眉“你们搞什么?”
向阳在嘴上做了个拉拉链地动作。
将东杉拉到后院的小兰兴奋的在原地直蹦。东杉擦了擦不存在的汗水,无语的看着跟个小兔子似的小兰。
东杉弯下腰,揉了揉小兰地脑袋,柔声地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小兰?”
光顾着兴奋了,忘了正事了!
“东杉哥!我决定了,我要让你当我的炘南嫂!”
“炘南,炘南什么?”东杉干巴巴的问。不是,这孩子说的每个字我都认识,怎么组合在一起我就听不懂了?
“炘南嫂啊!虽然我和炘南哥有婚约,但是你们两个那么相爱,又那么般配!所以我决定忍痛割爱成全你们。”虽然是自己先喜欢了别人,但是小兰机智的把自己放在了受害者的位置上。
“不是?谁和谁相爱。”东杉觉得自己的cpu都快烧了,这孩子这半天说的啥跟啥?
“嗯?”小兰两眼一瞪,脸颊气鼓鼓的叉腰“难道你要背叛炘南哥?你不爱他了?”
“不是!爱是爱,但是……”
“我听到了哦~”此时靠在门边的炘南笑得像只偷了腥地狐狸。
东杉?东杉手足无措到只想满地乱爬了。如果这是漫画版,他的脸大概已经可以煎鸡蛋了。
“小兰你先进去,我有话和东杉说。”
“那东杉哥会给我当炘南嫂吗?”小兰仰着脸问
炘南摸了摸小兰的头“那要问东杉哦,我一会再告诉你好吗?”
小兰机灵的转了转眼睛“我知道了,你们要说恋人间的悄悄话。电视上说了,不能给人当电灯泡,我走了!”小兰一蹦一跳地往屋里跑。他要赶紧将好消息告诉向阳,自己不用当言而无信的人了!
炘南一把抓住了也想跑的东杉。
“跑什么,刚刚不是还说爱我?”
“不,不是,我那是话赶话!”东杉为自己的机智点了个赞。
炘南看着这只闷葫芦无声的叹了口气,想要把老婆拐回家,只能自己主动了。
“好,你是话赶话,但我是认真的!东杉,我爱你。”
“唉?”东杉觉得自己的cpu怕不是已经炸了,要不然他怎么会幻听?炘南也爱我?原来我拿的不是默默喜欢,无声付出的男二苦情剧剧本,而是双向暗恋,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小甜剧?
炘南看着思绪已经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的东杉,气恼地弹了他一个脑瓜崩。
“回答呢?”
东杉捂着额头红着脸,小声地回答了一句。
“我…我也是。”
“那……男朋友?”笑眯眯的炘南
“男…男朋友。”脸烧红的东杉
进了屋,炘南精准捕捉到了想跑的小兰。
“说说,你最近在搞什么?”
小兰吐了吐舌头“我就是想给你找个老婆。”
炘南挑眉“你最近很闲吗?暑假作业写完了吗?管闲事都管到我这了?”
小兰快气死了“你过河拆桥!忘恩负义!要不是我帮忙,你和东杉哥怎么可能这么快在一起!”
炘南弯腰,笑眯眯的点了点小兰的额头。
“一码归一码,成语用的不错,开学之前每天在加一篇成语故事摘抄,不然我就把这事告诉小姨。”
“你!”这算什么?好心办坏事?小兰气极,转身就跑大声嚷到“妈——炘南哥和东杉哥谈恋爱啦!!”
没抓住小兰的炘南“……”
刚收拾好心情进屋就被人包围了的东杉“……”
风鹰侠现在恨不能在地上劈条缝土遁。
很好,小兰你等着!应付着慧姨兴奋地盘问的炘南愤愤的想。
hhhhh这篇文我写的超级欢乐,祝你们吃的开心(ˊωˋ*)
ps:话赶话的意思就是,不经大脑,顺着对方的话就往下说。
ooc
北淼拿冰儿要挟西钊,西钊便放开了炘南。
炘南与北淼、东杉、坤中汇合,看见三人受了不同程度的伤,铠甲小队又差点在影界手上团灭,炘南罕见的发了一次脾气。
“你们怎么回事,知不知道刚刚有多危险?北淼,这次是你的主意吧?平时自己冲动惯了,现在又带着他们俩个,出了事你担着吗!”
北淼自知理亏,被炘南劈头盖脸说一顿,生着闷气走了。
糟了!怎么召唤不了铠甲了?
异能兽举着武器就朝北淼挥去,千钧一发之际,一副红色铠甲挡在了北淼面前。
炘南?
北淼从梦中惊醒,喘着粗气,原来刚刚是在做梦。
醒来后的北淼彻底睡不着了,在床上辗转反侧,脑子里全是白天...
醒来后的北淼彻底睡不着了,在床上辗转反侧,脑子里全是白天炘南在码头的话,确实今天是自己冲动了,惹出来的事情最后还得靠炘南。
北淼想到这儿,决定明天去商场挑选件礼物送给炘南。
北淼一个大男人在商场转悠了半天,他觉得既然要送礼物,就要选一个配得上炘南,炘南又能用得上的东西。
北淼走进一家西装店,看着展柜里正中间的那件西装,脑子里便浮现炘南穿着它弹钢琴的样子。
北淼拎着西装走进实验室,顺手把西装放到椅子上,眼睛在寻找某人的身影,不出意外,今天炘南没有来训练。
椅子上那个被精心包装的礼物吸引了坤中的注意,想伸手去拿,“哎?这是什么?”,坤中的手还没碰到东西就被北淼及时伸过来手打掉了,“别碰!”
“北淼你干嘛啊?“北淼的异常行为吓到坤中了。
“你毛手毛脚的别弄坏了。”北淼把礼物往自己的身边挪了挪。
坤中本来想继续八卦这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这么宝贝它,但北淼脸上顶两个大黑眼圈立刻让坤中转移了注意,“哈哈哈哈哈北淼,你怎么黑眼圈跟熊猫一样。”
北淼朝坤中翻了个白眼,“别提了,昨晚我梦见在码头发生的事了,一夜没睡好。”
坤中叹了口气,“唉,现在想想要不是昨天炘南哥及时赶到,恐怕我们都要一命呜呼咯~“
北淼:“你小子一口一个炘南哥,我怎么没听你喊过我北淼哥啊?”
坤中:“。。。。。。。。。。。。我去训练!”
北淼视线落到一旁的西装上
“算了,我现在就给他送过去,免得又被坤中拿去玩。”
黄色的跑车停在幸福饺子馆门口,悠扬的琴声从里面传出。
北淼走进屋,刚想开口,就被眼前的一幕憋回去了。
李炘南谦谦公子一般沉浸在弹钢琴里。
曲毕,炘南才注意到北淼。
“你怎么来了”
北淼这才晃过神,“你今天怎么又不来训练?”
“你不会特地跑到这来和我吵架吧”
北淼这才说正事,“这个是给你的,谢…谢你昨天来救我…们。”
北淼把西装递给炘南。
炘南瞥了眼西装,“不用这么客气,那都是我应该做的。”
北淼见炘南不肯收,就把西装一把塞到他怀里,“拿着!我北淼还没有送不出去的东西。”
炘南只好从了北淼,“那谢谢你了。”炘南看着这精致的包装,“这衣服…不便宜吧。”
北淼:“你跟我客气什么。”
炘南:“是是是张总您啊财大气粗。”
“哎北淼你怎么在这啊”坤中来了。
“你怎么来了”北淼反问。
“我想吃惠姨的饺子啦!”坤中答。
“行,那你们慢慢吃吧,我先走了。”
“北淼,你不在这吃点吗”炘南问北淼。
“不了,我还有事。”北淼谢绝。
北淼想想平时对炘南都没啥好脸色,突然坐在一起吃饭,蛮怪的。
北淼走后,坤中发现那个在实验室见到的礼物。
“原来这礼物是北淼给你的啊我今天想碰一下他都不给碰,你知道为什么吗”
炘南一头雾水:“我怎么会知道”
坤中:“害,你看到他今天的黑眼圈没,他说他昨天晚上做梦梦见码头发生的事了,给他吓得一晚上没睡好哈哈哈哈,没想到北淼他也会被噩梦吓得睡不着。”
炘南才回想起今天北淼脸色是不太好。
炘南在房间试西装,不得不说北淼的眼光真的好,这款西装又衬炘南的肤色,又显气质,炘南透过镜子看着北淼送的西装,回想起坤中说的那句:“我今天想碰一下他都不给碰。”不禁浅笑了一下。
夜晚,北淼准备睡觉了。
“希望今晚不要乱做梦了。”
北淼刚准备放下手机,便收到一条短信。
“睡个好觉,晚安。
——李炘南”
北淼看到短信后不知不觉就笑了。
“晚安,李炘南。”
*大学老师x女大学生
冰儿:大学生不爱上学爱去酒吧还爱帅哥
北淼:大学老师188CM棱角分明的脸
孔武有力的身体
新学期第一天,冰儿趴在桌子上睡觉。
此时一位男老师走进教室,教室里突然躁动起来。
“这是我们老师吗?”
“好帅啊!还怎么年轻!”
男老师:“大家好,我叫北淼,这学期新闻学这门课由我来上,下面点名。”
同桌敏慈拍醒冰儿:“冰儿!醒醒点名了。”
冰儿抬起头睁开眼看见讲台上帅气英俊的北淼,隔着衣服都能隐隐约约看见他结实的肌肉,冰儿顿时来了兴趣。
冰儿:“这谁啊?”
敏慈:“新闻学老师。”
冰儿:“这个学...
冰儿:“这个学校里的老师基本上都是中年油腻发福男,居然还有这种极品?是个天菜!”
敏慈:“疯了吧你,他可是老师啊。”
冰儿:“老师这么了?看样子也没有比我们大多少啊,这种帅哥我不上,我会后悔一辈子。”
敏慈:“服了你了。”
北淼:“冰儿。”
冰儿立马站起来说到:“到!老师好!”
北淼:“以后点名,坐着答到就好。”
冰儿:“知道了!老师!”
敏慈:“你干嘛啊?”
冰儿:“先让他对我有个印象。”
下课
北淼收拾教案准备离开教室
冰儿走到讲台上
北淼:“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们开学班会上已经把所有任课老师的联系方式都公布了吧。”
开学班会冰儿前一天晚上在酒吧嗨
班会时在宿舍睡觉呢。
冰儿尴尬:“呃…”
北淼:“你整节课都在看我,估计书上到哪了都不知道吧?”
冰儿不反驳:“对啊,怎么了?长得帅不让看啊?”
北淼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直接的学生。
北淼:“你还是多关心一下,期末能不能过的问题吧。”
北淼留下这句话,走了。
冰儿内心:“等着吧!我一定把你拿下!”
晚上冰儿打扮的很精致准备去酒吧
她正好看见北淼上车准备离开学校
冰儿赶紧追上去打开副驾驶的门坐了进去
北淼:“这位同学,你是不是上错车了?”
冰儿:“老师,不认识我了吗?”
北淼想起来了:“你是冰儿?”
冰儿:“对!老师你这么晚才下班呐?要不捎我一段呗!我去Mix酒吧。”
北淼:“我记得我好像没有做司机兼职吧?”
冰儿趁其不备自拍了一张和北淼的合照,威胁北淼说:“你要是不送我去,我就把这张照片发到校园贴吧上,名字就叫——帅哥老师私会美女同学!”
北淼无奈妥协。
Mix酒吧到了
北淼:“你一个女孩儿经常到这种地方还穿的这么少,不怕发生危险吗?”
冰儿:“拜托老师,你是不是新闻看多啦?我酒量可好了,不会喝趴的。”
北淼:“手机拿来。”
冰儿把手机给他:“干嘛?”
冰儿得意:“这么关心我?不会是觉得我长得太好看,对我有什么想法吧?”
北淼:“为人师表。”
冰儿出众的外表确实在酒吧里吸引了不少异性冰儿也喝了不少酒已经开始有点神志不清了什么酒量好根本就没那么好。
北淼:“回去没?”
酒吧声音太吵,冰儿喊到:“什么?你说什么?太吵了我听不见!”
一个穿花衬衫的男生走近冰儿,“美女,咱喝一个?”
冰儿神志不清:“来,喝!”
花衬衫男开始对冰儿毛手毛脚,把手放到冰儿的腰上,冰儿感觉不对劲,想挣脱,花衬衫男也用劲把冰儿往自己怀里拉。
突然有一只手把花衬衫男拉开了
是北淼。
北淼另一只手把冰儿护在身后。
花衬衫男:“什么人!少在这儿多管闲事!”
花衬衫男抡起拳头,被北淼一手抓住,花衬衫男大概175左右北淼188北淼顺势往后一推花衬衫男就摔倒在地上了,接着北淼拉着冰儿走了。
冰儿神志不清还一身酒气
北淼不能把她送回学校只好带回家了
也不知道冰儿是真的喝蒙了还是借着酒劲占北淼的便宜,从下车到上楼整个人都抱着北淼。
北淼想把冰儿放到床上
但冰儿一直抱着他
北淼也一不小心倒在床上了
北淼身上抱着的是喝醉的冰儿
冰儿睁开眼看着面前的脸:“你长得…好像我的老师啊…你们都是一样的帅…”边说手还在北淼的胸肌上抚摸:“身材还挺好的……”
冰儿从胸肌摸到腹肌…
北淼抓住她的手腕不让事情继续发展下去。
北淼用劲把她从自己的身上翻下去,给她盖好了被子。
第二天中午
冰儿醒了:“我这是在哪啊……”
北淼:“我家。”
北淼穿着白色衬衫领口打开露出锁骨
冰儿吓的赶紧打开被子看了眼自己衣服是否完整。
北淼:“如果你昨天晚上真的在酒吧出事了,现在检查衣服是不是有点晚了。”
冰儿回忆起昨晚发生的事了…
“谢…谢谢你…”
北淼:“赶紧去洗个脸,脏兮兮的。”
冰儿洗完脸之后留出干净清爽的素颜
北淼:“这样还好看点。”
冰儿:“我化了妆不好看吗?”
北淼:“丑。”
冰儿:“直男!”
冰儿突然想起来自己会不会酒后失态,她问北淼:“昨天我喝醉了有没有做出什么惊人的举动啊?”
北淼想到昨晚冰儿对他干的事,不怀好意的说:
“有啊,你把我压在床上,手摸了我的胸肌和腹肌,怎么样?身材是不是很好啊?”
北淼边说边一步一步靠近冰儿,冰儿一步一步往后退最后跌坐在了床上。
北淼俯下身去,脸凑近冰儿的脸
冰儿慌了:“老师…你干嘛?”
北淼把冰儿压在床上,在她耳边说:“叫我北淼。”
冰儿:“北淼…”
北淼:“小妖精,昨晚欠下的债,现在该还了。”
北淼吻住冰儿的唇,双手在冰儿的身上抚摸…冰儿也开始迎合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