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像机继续向前推进,陈琪手不抖心不跳,“仔细看女尸的下眼睑部位,两边各有四至五根细银针,将眼皮撑开,”
她屈下膝盖,矮身朝女尸身子底下看,胃里突然一阵翻江倒海,有点解说不下去了——女尸头颅底下缺了一块,脑仁被挖出去了。
“伢儿,”村长媳妇挺着大肚子端上来一杯米酒,“喝点米浆压一压。”
“她死了多久?”陈琪合上摄像机。
“昨天,昨儿夜里刚死。”
“怎么烂成这样?”
村长喝多了酒,陶土色的面孔透出红晕,支吾半天,憋出个文词儿,“魂归故里。”
无端出了一身冷汗,陈琪看到她破烂的嫁衣口袋里露出一个东西,隐约被血污渗透了‘渤海大学’四个字。
这是一张学生证。
陈琪掏出手机,不动声色地打开前置摄像头。
“你们村子可不好走,今天送我过来的车到村口就抛锚了,走了好一阵子,”陈琪佯装随意,朝女尸努努嘴,“她······是怎么死的?”
“小孩儿没娘,说来话长,”村长媳妇腼腆一笑,粗壮的指头抿抿鬓角,“她本是要聘给村头周贵当媳妇,结亲当天晚上没落红,周贵生了大气,一脚踹到肚子上。结果谁知道她肚子里头,早揣了娃娃哩,当时就给踹没了······”
陈琪一阵悚然,但说起这事,村长媳妇眼底丝毫没有波动,只当个笑谈。
“瓜婆娘!人陈记者是大学生哩,咋啥腌臜话都说!”村长憋了一脸憨笑,“陈大记者别见怪,周贵媳妇身子板弱,这要是俺村的婆娘,踹这一脚怎么也不至于没命。”
“她是什么时候来村里的?”陈琪徐徐诱道,“是谁······带来的么?”
村长和村长媳妇同时变了脸色,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
“她就是,就是本地人,”村长连连往回找补,“生在这儿,长在这儿······”
村长话音尚未落下,周遭乍然一阵慌乱,村长媳妇指向村长背后,神色骤然变化,“诈了!开始了!”
什么开始了?
电光火石的功夫,女尸在台子上扭曲着坐起来了。
02.
那具没有脑仁的尸体,诈尸了。
陈琪仍旧没回头,冷汗顺着脊背往下淌,她是受过高等教育的,自然知道尸体死后有极小概率会发生痉挛性抽搐,但知道跟遇到,还是有区别的。
也就是刹那之间,围观村民里冲出一道黑影,速度极快,陈琪就听身后咔嚓一声骨头脆响。
咯咯声消失了,万籁俱寂。
“宋疯子——!”村长吼得痛心疾首,“谁他妈把你放出来的!”
陈琪胸腔里翻滚着一口浊气,缓缓转过头去——
女尸不动了,腥臭的浓水滴滴答答,脑袋上插着一柄铁锹,本不算完整的半个头已经彻底扁了。
疯子头发又脏又长,胡乱搭在脸上,盖住大部分五官,能依稀看到些颧骨轮廓,其余都隐匿进黑暗和泥垢里。可陈琪却觉得,那双眼睛鹰隼似的,直勾勾盯在自己身上。
“疯了!死疯子!日你妈找死!”村长怒不可遏,一脚踹在疯子的膝弯上,“你坏了老子大事了!”
疯子一个踉跄,身子朝前扑在女尸身上,可眼珠全然没转,锁定着陈琪。
“拖走!把他拖走。”
村长如丧考妣,村长媳妇连连给村长拍前胸捋后背,好像突如其来的疯子,彻底破坏了某个期待已久的密辛。
村长在隐瞒什么——这个村子对拐骗女大学生三缄其口,对死而复生毫不恐惧,却因为诡异的诈尸中途被破坏,反而露出功亏一篑般悲恸,还有······
陈琪隐约想起诈尸时村长媳妇的脸色,惊慌,又兴奋。
疯子被拖着走,到陈琪面前时张了张嘴。
她心脏猛然剧震,疯子的嘴像一个黑洞,半截舌头若隐若现。
“赶紧关起来!”村长的气半点没消,撵着疯子又踹了几脚,“日你妈!”
陈琪看懂了那个口型——快走。
快走!
夜深了,乌云盖月,周遭的氛围诡异而宁静,凉风攀爬进裤管里,熄灭了最后一点体温。
陈琪深呼吸,“我,我先回住处去了,明天再采访。”
转身要走,可就在此时,一只苍白颤抖的手抓住她胳膊,“陈记者······”
村长媳妇语调飘忽,小蛇一样盘紧陈琪的心脏,“帮,帮俺一把······”
陈琪这才注意到,或许是因为剧烈惊吓,这个大肚婆满脸冷汗,裤裆已经被血水染透了!
早产了。
不论刚才气氛有多诡异,眼下孕妇早产,她无论如何无法袖手旁观。
陈琪一把架住村长媳妇的胳膊,后者顺势把整个人压在她身上,眼泡因为疼痛而肿胀,十指僵硬地抓住陈琪,“救救俺······疼!疼死了!”
说话的功夫,那可怜女人已经快不行了,黑眼珠朝上翻,陈琪撑不住她,只能托着头把人放倒在石台旁边。
人还没彻底放平,村长和村民们就冲过来了。
“都起开,俺瞧瞧。”干瘦的小姑娘率先冲上来,看样子也就六七岁,上手扒了村长媳妇裤子,“不成了,小伢屁股先下来拉!”
婴儿屁股先出来,就是难产。早产赶上难产,这变故突如其来,众人一时傻了眼。
“先,先看看,”村长眼珠子通红,“带不带把儿······”
这句话像一柄重锤,敲碎了陈琪整个世界观。
眼看着村长媳妇儿黑眼仁已经完全翻上去了,下身汩汩冒血,小孩儿一条腿支棱出来,青紫色,没有半点活人气。
“活不成拉,”小女孩抬起头,露出天真无邪的表情,“保小的,小的不带把儿,再生不出来,小的就憋死在肚里了。”
“拽出来!”村长嘴角突然裂出个笑,在夜色里十足诡异,“拉着腿,给我往外拽,保俺女儿!”
陈琪张了张嘴。
陈琪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两声嘶鸣,似乎想说点什么,终究被扎堆的村民挤到后面去。
月亮从山头钻出来,周遭一切都变得缓慢,有人按住产妇,有人从下面拉住小孩两条腿。村长媳妇的头死死往后背着,脸正冲着陈琪,手指头猛地抓挠两下,突然从胸腔里闷吼了一声!
而后一切归于寂静,村长在寂静里捧出一个血葫芦似的娃娃。
“真好啊,”村长自言自语,“前人不重要,死了还能回来。”
“后人才重要······”
后人才重要。
死了还能回来······又是什么意思?!
他眼睛里透露着癫狂,高高举起那孩子,与此同时,陈琪感受到一种强烈的不对劲——太静了。
刚出生的女婴,居然没有哭声!
下一秒,村长的脸色骤变,浑身乍然颤抖起来,胳膊筛糠似的晃荡,那是一个极度恐惧的姿态,他猛地将婴儿摔下去!
“啊啊啊啊啊啊——!!!!!”
孩子噗嗤一声滚落在地,连滚了几翻,小脸儿朝上,脑袋瘪下去一块,早已经咽气了。所有人都注意到,这个婴儿,竟然跟刚才的女尸一样——没有脑仁!
03.
这是脱轨的一晚,一切都变得极其诡异和反常。
一连串惊悚像一个倒扣过来的穹顶,把陈琪牢牢困在其中,抽丝剥茧,越收越紧。
不论村子里发生了什么,陈村长还是让刚才接生的小女孩安排好远道而来的大记者,这村子里一切都很怪,最怪的莫过于那个六七岁的小姑娘,居然是妇女主任。
住处被安排在村子最东头,这里一切都很落后,没通电,火灶土炕,但被褥干净,角落里燃着一圈蚊香。正是春末夏初,窗户上还簇拥满了花儿,隔着玻璃透出粉红,显出怯生生的别致,已经是周复村最高接待规格了。
此时黎明将近,陈琪在硬炕头辗转反侧,脑子里全是刚才的画面,她有个不成熟的想法——想跑。
思来想去,还是等想法成熟了再跑吧,世上哪有鬼怪,不过都是科学能解释开的偏风陋俗。尸体痉挛、早产、胎儿畸形,本来都很好接受的事儿,她也不是没见过世面,无非被封建迷信一加持,就蒙上神秘面纱了。
这一夜注定无眠。
可眼下别说第一手消息,这村子背后或许有更大谜团有待于挖掘,记者的直觉一上头,激动瞬间盖过了恐惧。
陈琪想明白了,安抚好自己的思绪,心情也跟着豁然开朗,说不定这一次除了调查女大学生拐骗,还能顺手来一期走近科学——古村神秘仪式引发夜夜惊魂,六旬老汉去母留子到底为哪般,是人性的缺失还是道德的沦丧,敬请收看。
这么想着想着,心里逐渐安定下来。她觉得有了些困意,抬起手腕看表,凌晨四点半,与此同时,一道黑影迅速从窗户上闪了过去!
“谁?!”
黑影消失了,那点困意也跟着无影无踪,陈琪爬起来去查看,窗外没人,小花挤满窗户上半部分,很奇怪,那些花只有花瓣。
她朝前凑了凑,更近地去看,花瓣清晰地印在朝里面的玻璃上······她的心脏突然像被一双干枯的手死死攥住,一瞬间全明白了。
那不是花瓣,那是一个个叠加在一起的血手印!
“啊——!”
陈琪猛然从炕上弹起来,浑身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等了好一会儿,才从刚才的梦境里缓过来。什么时候睡着了,她茫然望向周遭,天还没亮,屋子里黑漆漆,只剩蚊香燃烧的一点点红光。
抬手看了一眼表,四点半。
手上有点发粘,像接了一层蜘蛛网。
已经完全分辨不出是凌晨还是傍晚,天好像从来没亮起来过,她望向窗户时,发现玻璃上干干净净,根本没有什么花瓣。
“咚咚!”有人敲响了窗户。
04.
敲窗声彻底把陈琪吓着了,她吊着的一颗心差点爆炸,一声尖叫卡在嗓子眼里上下不得,在看清来人之后,又被她强行咽下去了。
——是昨晚那个疯子。
宋疯子来的仓促,像是从什么地方逃出来,衣服都被扯成烂布条了,头发蓬乱,盖住了还算硬朗的五官。陈琪这才注意到,宋疯子看上去瘦骨嶙峋,估摸有四十多岁,胳膊上,下巴上都是伤口,不知道是不是被那些村民打的。
“啊,啊啊,”疯子咚咚敲窗户,时不时朝身后看,仿佛在躲避什么,“囡,囡啊······”
陈琪往后退了两步,打算找机会开门就跑,但是心里无端有种感觉,宋疯子并不打算伤害自己。
“你想说什么?”
“破,破啊,”疯子眼睛急得充血,敲玻璃的动作越来越大,嘴里却只能囫囵说出几个字,“破,囡,囡囡哭······”
陈琪只看出来他很着急,似乎有什么要紧事告知自己,可惜完全看不明白。疯子接着比比划划,做出一个招呼的手势,这次她明白了,他想说:跟我来。
天还是没亮,大半夜在陌生环境,被一个疯子搭讪,这种经历可不美观。陈琪进退两难,把仅剩两格电的手机死死掐在手里。
“库,库爱!”疯子癫狂地催促。
豁出去了。
十分钟后,天还是没有要亮的意思,远处传来犬吠,陈琪跟在疯子身后,用最后一点手机电量录像。
穿过田埂,是一片平缓的土坡,山间空气异常清新,脚底下弥漫起一层白雾。村民们似乎已经察觉到疯子跑了,身后不断有火光和喊声。
有人追来了。
“库······库爱!”
身后的喊声越发近了,火把照亮了半个黎明,陈琪几度想停下来,却被疯子拉着夺命狂奔,拨开眼前的蒿草,面前出现了一个幽邃的山洞。
这是山腰上最平坦的地区,面山背水,风水没得说,山洞出现得莫名其妙,陈琪想往山洞里探究的时候,疯子一把拉住她,指了指隐蔽处一个坟包。
坟包被草木遮掩得很好,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墓碑却很干净,应该时常有人过来擦拭。
身后蒿草里脚步声急促,有人过来了!越来越近了!疯子却不管不顾,扑到坟前又哭又笑,枯瘦的手指抹了一把头发,而后颤抖着,指向墓碑。
“操!宋疯子——!”
村长喘着粗气撵上来,身后跟着无数举火把的村民,除了村长之外,好像每个人都没有表情,就好像是一个人。
手机滴了一声,电量彻底耗尽了。陈琪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轰然作响,耳边一片嗡鸣。
墓碑上赫然六个大字——
爱妻:陈琪之墓
05.
是巧合,还是刻意为之,其中到底有什么内幕,死的人······真的是我么?
陈琪彻底懵了,这些尾随而至的村民,到底是来抓疯子,还是在害怕,疯子会向她透露什么秘密。
几个村民围住宋疯子拳打脚踢,几记重拳下去,那边就没声了,村长下意识挪动脚步,似乎在遮掩什么,继而朝妇女主任使了个眼色。
“嗨呀,”六七岁的妇女主任踩着小碎步,一张小脸儿汗津津,“对不住,大记者,这疯子向来没规矩,吓着你了吧。”
陈琪浑身发麻,眼前的一切都显得极不真实,小小的妇女主任仰着脸,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孩子面孔,可语气却极其老练,“走吧,天快亮了,村里人还等着采访呢。”
“疯子呢······”
“他平日里就瞎说话,吓跑很多来村子里的外人,后来俺们把他舌头拔了,”小女孩笑着说,“现在还是不安分,估计村长要处理他了。”
“怎么······处理?”
“带回去关起来吧,”小女孩嗓音稚嫩,掩盖下语调里说不清的沧桑,“他爱人死了之后他就疯了,疯了二十几年,总是坏我们村的事儿。”
陈琪心里一阵酸涩,被小姑娘拉着往回走,“欸,那个山洞是干什么的?”
“啊,”小妇女主任的眼神微微变了一秒,“没什么,就是,一个山洞而已,快回去吧。”
每个地方都有无法与人道的秘密,陈琪深知好奇心害死猫,但或许记者的好奇心就是比旁人更膨胀,这村里一切反常,加上那个黑漆漆的山洞,就像无数爬虫触须,不断刮骚着她的心脏。
下山路上,她从小姑娘口中探听到疯子发疯前的事情,慢慢连缀成一个故事。
疯子本名叫宋致远,是来支援边区的年轻教师,十九岁进了村子教书,便在村里扎了根。后来村长从外面买了个女人,是个大学生,很有几分漂亮。可惜来了之后不安分,绝食、上吊,种种极端行为都做过,村长由着她闹了两年,倒也没怎么用强。
村里人都议论,村长对这个女人动了真感情,也三五不时相劝,买来的婆娘千万不能惯着。
突然有一天,女人不再闹了,低眉顺眼,乖乖吃饭,也跟着大伙儿下地干活,好像一夕之间被磨没了棱角,开始像每一个被买来的姑娘一样,适应了村子。
村长很高兴,当晚宴请村民,在院儿里喝酒到半夜,打算洞房。可半夜再回屋里,铁栏杆被锯断了三根,已经人去楼空。
村民连夜追赶,一直撵到村子通往外界唯一一条铁路上,才找到跟宋致远一起私奔的女人,原来俩人早就好上了,这才是女人态度转变的真实原因,她是在等待时机。
“再后来女人被村长抓回去,没几天就喝农药死了,尸体本来是打算虫葬,却被偷走了。打那以后,宋致远也疯了。”
“哦对了,”小女孩唏嘘着叹了口气,“那女的也叫陈琪,估摸着疯子是认错了人,把你当成她了。”
两个人一路从天黑走到天亮,才回到之前住处。陈琪听完疯子的事,心里颇有些感慨,不过感慨之余,调查工作也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周复村买卖人口案,算是坐实了。
“进来的人呐,”小姑娘突然自言自语似的念叨,“一个都······别想出去。”
“你说什么?”
“没什么。”小姑娘笑起来,又是一派符合年纪的天真无邪,“你好好休息一下吧,这间屋子挺适合你的。”
回屋之前,陈琪扒着门框回头,问了一件心里一直疑惑的事,“你······多大了?”
小妇女主任一愣,莫名其妙地反问,“这辈子么?”
这算是什么回答,难不成还有上辈子······
上辈子?!
陈琪被自己脑海里突然涌现的念头吓了一跳,一切疑点像过点一样噼噼啪啪迅速衔接————
——“诈了!开始了!”
——“你坏了老子大事了!”
——“前人不重要,死了还能回来。”
她有一个极其不符合常理的想法,周复村的人······难道能够死后重生?!
06.
死后重生,古代多少帝王将相挤破了头追求探索,可又有谁真能逃出轮回,因为这压根儿就是个伪命题。
如果说这村子真有办法轮回,那昨晚的‘虫葬’会不会是某种邪教仪式,按照腐烂程度来讲,女尸应该已经死了很久,轮回之后,就成了村子媳妇儿肚子里的婴儿,但因为仪式被宋疯子破坏,而导致女婴早产,脑部发育不健全······
陈琪在门槛上站了半晌,把两天来所有线索拆开揉碎,仔细分析每个疑点,试图用科学合理解释。可刚才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又好像一尾跃出海面的银鱼,在夕阳下灵光一闪,而后飞快地钻回海里,消失不见了。
这他妈已经严重超出科学范畴了。
跨过门槛往屋里走,先把手机连上充电宝,陈琪一屁股坐在炕头上,这会儿已经不知道自己的情绪是什么了,焦躁的看什么都觉得可疑,但又郁闷得全身没劲手都抬不起来。
她紧张了一天一宿,眼前越发看不清东西,索性躺在炕上烙饼似的翻来覆去。
窗外晨光熹微,已经有早起的村民扛着锄头下地劳作了,奇怪的是大家都各走各的,即便三五人一起走,也毫无交流。
陈琪翻过身,脑袋靠在被褥上,正对着门口。
这才发现这间屋子的门槛很高,可能为了防止雨水倒灌进屋······可是为什么我来回走了这么多次,却从来没有被绊过一回,甚至昨晚上摸黑进屋,都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迈过了这么高的门槛?
我好像,对这间屋子非常熟悉!
耳边乍然响起小妇女主任那句话——这间屋子挺适合你的。
陈琪好不容易酝酿出那一点困意也被吓没了。
一个激灵从炕上翻起来,她连鞋也顾不上穿,快速收拾东西。本来带的行李就不多,陈琪把衣服鞋子往行李箱里一塞,转头去看手机充了多少电。
开机键长按了五分钟,屏幕依然漆黑一片。陈琪焦躁地狠拍两下,手机脱手,噗一声掉进灶坑里,扬起一捧灰。
她无声地骂了句脏话,站在原地冷静三秒,跪下去,伸手进灶坑的灰里掏。
灶灰很细腻,带着熄火之后残存的温度,除了呛人之外,手感还可以接受。她在表面一层摸了好一会儿,始终没有掏到手机,又继续把手探下去找。
突然间,她触碰到什么东西,绝对不是手机。
那是一种柔然的、还在蠕动的活物!
陈琪疯了一样拔出胳膊,那些东西吸附在她手上,被带上来不少!
那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虫子,只有小拇指甲大小,周身像蛆一样白胖,密密麻麻地蠕动,不知道是嘴还是屁股在疯狂吐丝。只这片刻,就已经把陈琪整只手包裹住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头皮发炸,整个人从地上弹起来癫狂地尖叫,把手上所有虫子都甩下去,胃里依然翻江倒海,扶着炕沿大吐胃酸。
这就是用来‘虫葬’的虫子!
村里人想杀了我!他们想把我也虫葬!!
07.
疯了,疯了!
这村子里的人都疯了!
东西全不要了,保命最重要,这样诡异的村庄,她无论如何也呆不下去了。跌跌撞撞往外跑,趁着晨雾最浓的时候,打算一鼓作气逃出这个村子!
天上成群乌鸦盘旋,一直向村口方向飞,最终停在昨晚停尸的祠间,女大学生的尸体已经彻底被虫丝包裹住,变成了一个雪白的茧。
一路上村民们渐渐走出屋子,在门口、在田间地头静默地看向她,男女老幼都穿着差不多的衣服,表情、甚至长相都差不多。
或许宋致远才是正常人,而这村子里其他人,才是真正的疯子!
恐惧一旦产生,就会一口口蚕食剩余的胆量,在极度的恐惧面前,科学与愚昧,落后与先进,人和鬼之间的界限都变得异常模糊。陈琪听见剧烈的心跳声,那颗心好像要挤出喉咙,砰砰撞击着往更远的地方飞出去。
她赤脚跑过田间小道时,听见背后村长高喊着,“追上她!拦住她!”
“别让她往山上跑!给俺抓回来——!”
声音越来越不清晰,陈琪发足狂奔,去往山外的路要经过昨天那座山,攀爬时她的脚掌被碎石划破,但片刻不敢停下,只要出了山,就是通往外界的铁路,火车两天一趟,从她来的那天到现在,刚好两天整。
眼前山路越来越陡峭,她记忆中某些片段开始重叠。
山路、碎石、山洞,紧追不舍的村民,还有······身边拉着自己不放的宋致远。
“跑不掉的,我知道他们的秘密,我们跑不掉的!”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说。
“别怕,”宋致远的声音慌乱异常,“只要过了山洞,他们就不会再追了,我留下来就是为了你,现在我们一起逃出去,去重庆,去北京,再也不回来了!”
再也不回来了,这句话说得坚定,他做好奋力一搏的打算,心里却清楚,村子的秘密一旦暴露在外来人面前,逃出去就成为奢望。
村子的秘密······
陈琪脑仁剧痛,似乎有被尘封的东西呼之欲出。
脚下一步不敢停,那个山洞就近在眼前,很普通的山洞,放在任何一座山里都很常见,黑漆漆的洞口矗立在面前,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潘多拉盒子。
脑海里的对话到底是不是真的?
过了这个山洞,村民真的就不会再追来么?
山洞里,到底埋藏了什么秘密?
这一切,跟周复村诡异仪式到底有没有关系?
进去,还是不进去······
身后的追喊声更清晰了,她听到村长气急败坏的声音,全然不像是过了山洞就能逃出生天的架势,“抓到之后,把她给我弄死!可不能像上次一样了!”
陈琪咬紧牙关,这辈子最后一次豁出命去,一瘸一拐地跑进了山洞。
山洞里很窄,黑得吓人,乍一进去只能摸着山壁的石头前行,不知道往里摸索了多久,身后追杀的声音完全没了,她的心微微放松下来,紧接着眼前突然闪现一丝光明,陈琪彻底愣在原地!
里面空间非常大,像一栋独立住房,四角燃着煤油小灯,紧贴着山壁放置的,是无数个一人高,一人宽,腐烂殆尽的人茧。
而成排人茧最后面,放了个罐子,那是已经被剜掉双眼,切去四肢的宋疯子!
08.
脑子里的声音还在继续对话。
陈琪的声音变得恐惧,“他们追上来了!他们会杀了我们!”
“他们不敢!”宋致远说。
“不,不,他们为了窥破轮回的规律,从外面买了太多女大学生做实验,杀了她们,用她们的脑仁给虫子做饵料,以为真的可以靠虫葬来让人轮回,投胎到村里人肚子里,获得永生!”她颤抖着说,“我也会死,我也会被虫葬!那么如果我不逃了,有没有可能也一样获得永生?!”
“陈琪!你冷静下来!你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学生,不应该被封建思想洗脑,虫葬不会让人轮回,那些被买来的女人都死了,是彻彻底底的死了!不会投胎,不会轮回!根本,根本就没有永生这种事!”
“可是······可是妇女主任就重生了,她出生之后,确实······还保留着上辈子的记忆,从婴儿开始,她确实······”
“陈琪!!!”宋致远怒不可遏,他伸出手死死掐住她的脖子,“你怎么这么糊涂!我等了你这么多年,就等着你跟我一起逃出去!你为什么反悔了!你为什么动摇了!我们明明马上就能跑出去了,去重庆,去北京上海,你答应过我的!!!”
陈琪被掐的翻白眼,“我没······我没说不跟你一起走······可是如果我们跑不出去······就会被打死,折磨死,要是,要是不跑······或许我们会跟村里人一样,轮回······永生······”
那么······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虽然见不得光,虽然生生世世被困在这四方村落里,可是却能永远跟你在一起。
我愿意,愿意虫葬,忍受万虫啮心······
可是她再也没能说出后面的话。
宋致远掐死了陈琪。
村里人找到他们时,宋致远已经疯了,他抱着陈琪的尸体,疯狗一样哭嚎,谁也无法靠近。
又过了几天,陈琪的尸体不见了,再之后,村里丢了一个孩子。
那个孩子······就是我。
陈琪站在被做成人彘的宋疯子面前,终于想起了一切。
古书道:尸身未腐,以虫为媒,以脑为饵。停尸七纵,结而为茧,则茧中重塑其魂,再造其魄,引其魂魄入轮回,则可骨血再还,借腹重生。
周复村,真的窥破了轮回。
他们在反复试验中,死后借村里女人的肚子重新出生,还带着上辈子的记忆,但因为无法掌控这种方法,从中总有各种漏洞。比如被破坏的仪式导致女婴头颅缺失,比如轮回成功的妇女主任只能永远保持六岁的身体。
但这其中,唯有一个人成功了,宋疯子。
他用同样的方式虫葬了爱人,紧接着,找到了那个带着记忆出生的孩子,将她送出村子,送到了出村的铁路上。村长遍寻不得,逼问宋致远那个孩子的去向,他的疯病又犯了,死死咬了村长一口,被生拔下了舌头,打落所有牙齿。
没想到时隔二十年,陈琪以记者身份,再次回到了村里。宋疯子费尽周折,终究没能终结轮回。
受难者依旧受难,殉恶者向死而生。
前世今生,所有记忆贯通于一处,原来,这才是真相。
陈琪在山洞中放声大笑,村长的叫喊声,辱骂声,尽在耳畔。
她一脚踢碎了煤油灯,油花四溅,那些人茧经年累月放置在这里,已经足够干燥了。轮回的秘密,会伴随着年月更替,终结在此。
火光四起。
09.
周复村。
村长六十四岁那年,娶了新媳妇儿,听说是个大学生,容貌出众,但为人有些木讷。
她好像很熟悉村子,对一切都不好奇,像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
村长媳妇嫁进来没多久就怀孕了,生产的时候胎儿屁股落地,产妇难产而死。
可是村里完全没有办丧事的迹象,大家依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彼此并不交流,好像已经在这儿生活了太久,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再也没什么可交流的。
妇女主任说啊,这孩子很有想法,将来以后,说不定能当个记者呢。
没人附和,也没人笑,大家在田间地头抬起头来,露出差不多的脸,和差不多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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