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岁创伤克服记(上)

汗珠滑过下巴滴落下来。吧嗒,吧嗒。就这样一滴一滴地落在宋银硕的脸上。

没有通电的教室里堆满了随心捡来的垃圾。脆弱的心灵总是想要将被丢弃的东西捡回来据为己有。拍立得照片三三两两贴在墙上,土里土气的夜光星星贴纸遍布天花板。精神渐渐恍惚的当下,这些熟悉的光景也变得模糊起来。

我做不到。

勒紧脖子的手刚一松开,宋银硕就违背意志,本能地大口呼吸起来。骑在他身上的男孩像第一次狩猎的少年一样,茫然若失地望着自己刚刚掐着宋银硕脖子的手,然后捂住脸吐出一声哀叹。宋银硕毫无反抗的身体蜷成了一团。两具孤零零的身躯这才分离开来。

为什么这样对我。为什么让我......

曾几何时看起来结实的后背此刻却蜷缩着颤抖起来。他哭了起来。淋漓的汗水覆盖全身,仿佛能将夏天的气味全部清洗干净。宋银硕就像虫子一样一点一点向前爬去,然后搂住了少年的腰。大口的喘息让他的腹部如同波涛般浮动。皮肤上传来的那种温热的触感,竟让对迄今为止自己坚信的爱的形态产生了怀疑。宋银硕将不断流泪的男孩紧紧抱在怀里。对不起。就这样吐出了近乎真心的道歉。

让你做这样的事,对不起。

男孩却一把抓住了宋银硕的肩膀。然后他说,别让别人这么做。

只让我做就好。只让我为你做这样的事吧。

“里面还有一个!”

并不知道警察来了的消防员们自顾自地喊叫着。刚从火场出来的消防员背上背着一个少年,似乎已经失去意识一般,胳膊和腿都软趴趴地耷拉着。赶紧送走!消防员大声喊着。虽然少年立刻被转移到了担架上,但凭那浑身黑红交加的状态,哪怕说他已经死了也不奇怪。金振亨刑警呆呆地站在一片混乱之中,就那样望着天空被灰蒙蒙的烟气渲染斑驳,直到救护车关上后门,在警报声里驶出狭窄的小路。

原本以农耕和捕鱼为生、过着自给自足生活的光日市曲径里,从某天开始突然涌入了大量游客。也正是从那时起,有大型建设公司盯上了这片土地。尚未开发的区域、闲置的土地,以及将目光投向旅游业的当地政客们。三个条件合在一起,开发者们立即开始推进东部海滩空地的开发,以在那里为游客建设住宿区及水上度假区。开发面临的唯一阻力,是长久以来居住在那片区域的曲径里居民们。当地的生意人想跟着赚快钱,便也站在建筑公司一方指责这些反抗的居民们,嘴上纷纷说着这都是为了地区发展好,什么都没学过的人懂什么?顽信建设公司则与光日市市长勾结,暗地里派出了这群暴徒。曲径里反拆迁联合会来到警察局,三天两头地用破坏公物罪、伤害罪等种种罪名举报他们,但对于无力左右市长决定的地区公务员们来说,能做的也只有好好安抚居民,再将他们送出警察局。

火灾直到黎明时分才被彻底扑灭。在建筑物内被发现的人员是光日高中的学生宋银硕和郑成灿,以及一具已被烧焦的尸体。虽然两人在被发现后立即由巡警护送上了救护车,但目前仍未传来进一步的消息,大概是仍处于昏迷状态。对这两名被视为候补嫌疑人的高中生进行背景调查时,正敲着键盘的后辈却犹豫不决地开了口。那个,组长。郑成灿这家伙,是顽信建设老板的儿子啊。回应他的是无法预测用意的沉默。室内微弱的灯光在金振亨的脸上映出一片浅淡的蓝色。片刻之后,他叼着烟说,在我向署长汇报之前,先别轻举妄动。所谓惯习理论不过如此吧。

而在得知火场尸体的身份是收了顽信建设的钱办事的白火团暴徒后,包括金振亨刑警在内的整个重案1组,每个人都抓着脑袋,不知如何是好。死者的死因是利器刺伤造成的失血过多。彻夜未眠让大家的眼睛都深深凹陷下去。这可怎么办呢?再开发泡汤的话,都不说市长了,这地方的大家伙都会把我们生吞活剥了的。韩警官说,就算儿子被牵扯在内,顽信建设那边肯定也会装糊涂的。要不就赶紧去联系个大律师,先开始情景规划吧。金振亨嚼着香烟的滤嘴,给检验科里认识的后辈发了条信息。有什么发现立刻联系我。

“组长,朴奎莹到了。”

“……噢。那去审讯室吧。“

“好的。”

金振亨把遮着眼睛的笔记本收起来,站起身伸了伸腰。面前穿着校服的少年在出门前,还向他深深鞠了一躬问好。不像最近的小孩啊。虽然物证出来之前不能断定谁是加害者、谁是受害者,但第一印象确实如此。总的来说就是感觉不像是会被卷入犯罪案件的孩子。您要是太累的话,要不我先回去吧?金振亨随便摆了摆手。

“光日高中三年级四班的朴奎莹。对吧?”

“是的。”

扯开椅子坐下后打开笔记本,金振亨刚一问话,他立刻又踌躇着准备站起身来。一直以来担任学生会长,把首尔上位圈大学当做目标的模范生。这是教导主任谈话时攫取到的零星信息。家庭环境也不怎么好来着,倒是好好长大了呢。虽然是称赞的话语,语气听起来却有点不对劲。但毕竟是通过电子设备传来的声音,音调的异常无法当作确信的证据,所以金振亨很快打消了无端产生的疑虑。面前的男孩虽然看起来有些憔悴,但在经历了昨天那样的事件之后,依旧穿着整齐的校服,头发也打理得一丝不苟。或许平时就是这样整洁到有点强迫症的孩子吧,金振亨想。刑警总是这样。看着面前的人,便不由自主地在脑海里描绘起他的形象。

“我是负责这次案件的金振亨刑警。”

虽然很想对他露出微笑,但竭力隐藏疲惫的话语却难以用和蔼的语气讲出来。尚未结婚生子的金振亨并不知道该如何和孩子们相处。可能在高中生看来也是一样吧,总之朴奎莹连礼节性的回应都没有,只是将手放在膝盖上,安静地等待审问。

“不管怎么说,你毕竟是最先报案的人,我们也得好好了解一下整个案件的情况。稍微配合一下吧,很快就结束了。”

明明目睹了朋友杀人的场景,内心却如此镇定吗。或许是在举报朋友时就已经下定决心了。要么就是见过很多次人类鲜血淋漓的模样。这是无从得知的事情。世间海水知深浅,惟有人心难忖量。这是金振亨25年的刑警生涯唯一领悟到的真理。他翻开文件,在负责搜查官一栏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你报警时说的‘朋友’,是宋银硕?还是郑成灿?”

“……是银硕。”

声音听起来很柔和。这与他像是毛笔画一般流畅的整体印象十分吻合。

“郑成灿也是一开始就在场吗?”

“我出来报警之后他才进去的。”

“你那天为什么在那栋建筑里?”

“奇怪的话?他说什么了?”

对于金振亨的提问,朴奎莹紧闭着嘴没有回答。大概是害怕自己随便说出的话会成为对朋友不利的供词吧。金振亨心里突然感到很庆幸,还好是在他见到律师之前就开始了审讯,但突然间又想起这孩子的父亲和外遇女人半夜出逃、母亲又下落不明,事实上根本雇佣不起律师。

“你原来就经常去那个幼儿园吗?”

“我那天是第一次去。银硕的话,好像经常会去那里。”

“宋银硕这孩子是什么样的人?”

问到宋银硕的一瞬间,朴奎莹的眼神突然变得刀锋般锐利起来。他的视线依旧固定在自己的指尖上,没有看向正前方、也没有看向面前的刑警,但金振亨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氛围的转变。可是,就在金振亨暂时将目光投向监控的瞬间,面前的少年又一次变回了那个目睹犯罪现场的十九岁小孩。大概是神经过于敏感了吧,金振亨想,所以才会给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附加意义。

“就是……银硕是从首尔的家被赶出来的。所以现在住在姨妈家。”

凄清的房间里,只有打字的声音像老鼠的脚步声一般窸窸窣窣地响起。

“银硕的姨妈,是曲径里反拆迁联合会的副代表。”

这是金振亨已经知道的情报。那位女士也是他曾打过几次照面的人物。她在这片洞内的居民中名望很高,但是在光日警察蜀可谓是臭名昭著。警察们都知道要是被那位大婶抓住的话,这一天就算是完蛋了。只要看见戴着红头巾的女人出现,大家就会争先恐后地主动请缨去出门巡逻。

不过。宋银硕又是为什么会被赶出家门呢?

“除了这里,银硕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所以他特别讨厌那些流氓到处打砸。”

“讨厌到要杀死的程度?”

“……是的。”

嘴巴张张合合反复几次之后,朴奎莹最终还是吐出了肯定的回答。得去确认一下他之前是不是就出现过无法调节愤怒的情况,或者有没有过暴力行为。金振亨在备忘录上写下两行字。

“你到的时候崔龙泰还活着吗?”

“……我不知道。他当时昏倒了,血……”

“宋银硕和被害人是老相识吗?或者说,宋银硕有和你说过什么吗。”

“……”

一直固定在指尖的视线终于抬了起来。金振亨这才发现他的手上布满了伤痕。乱七八糟缠在手指上的创可贴已经被血浸染透彻。我不知道他们之前认不认识。少年开口说道。

然后他说,他要把他们都杀了,然后一起去死,我就想着,他准备自杀啊。还说之前他就有个秘密基地什么的。少年的话听起来没头没脑的。不断发抖的身体让铁质椅子发出了咔擦咔擦的刮擦音。没关系的,你冷静点。金振亨向监控室方向的玻璃窗使了个眼色。到此为止吧。他把笔记本合起来,换了个舒适的姿势,以创造一个更为平和随意的氛围。从现在起的问话已经不算是调查程序了。

“你的手是怎么受伤的?”

“晒东西的时候划伤了。”

少年颤抖的手渐渐平静下来。去过医院了吗?金振亨这么问道。朴奎莹则摇了摇头。

“手伤成那样的话,要是不好好治疗,会留疤的。”

“刑警nim。”

“嗯?”

韩警官打开了门。金振亨收拾着还没来得及打开的文件站起身,还没顾上拉开椅子,便看向呼唤他的朴奎莹。少年和先前的模样完全不同。他直勾勾地望着金振亨。尽管他面上的恐惧还没有彻底消失,但金振亨却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某种坚定的意念。

“郑成灿死了吗?”

两人的视线交织在一起。他在试探什么?想知道是不是宋银硕杀人放火后把郑成灿拖下水的吗?是想问早就该死的家伙现在还活着吗?还是说存在只有郑成灿那家伙知道的情报?金振亨的脑袋乱成了一团。现在还不清楚。这样简单回答后,他本想直接压下门把手推门出去,却突然间又改了主意。于是金振亨握着门把手,停在了原地。

“和郑成灿关系好吗?”

朴奎莹扣上外套的动作变慢了。我吗?他反问道,然后耸了耸肩。

“我和他算不上关系好。”

“银硕的话,好像是那样吧。”

又是无法算作确切回答的推测之语。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为他们两人的友谊感到无比惋惜。好吧。在金振亨把着门等待的期间,朴奎莹背上包,从审讯室里走了出去。路上小心点。朴奎莹就像来时一样深深鞠了一躬。韩警官说自己会看着他回去,便跟着离开了。

这才刚刚迈出调查的第一步,金振亨却有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一切已经偏离了方向一般。

“那个幼儿园附近有监控录像吗?”

“你不是知道那片都不住人的嘛。哪有监控啊。”

“行车记录仪之类的也没有?宋银硕也好,郑成灿也好。拍到崔龙泰的也行啊。”

“学校附近有拍到的,市内这边也有。但幼儿园那边还没发现。也没拍到过两个人在一起的画面。崔龙泰那家伙被拍到的时候,还在镇里的地下赌场闹腾呢。”

“那地方现在还活着呢?”

是什么水蛭吗那地方?都严管成这样了还能运营呢。金振亨就像往常一样,只吐露了一半真心与不满,将另一半藏在心间。然后他和韩警官一起坐上了车。

除此之外最大的问题是,犯罪嫌疑人宋银硕一直没有醒来。而郑成灿也是如此。两人那天为什么出现在案发现场,又是为什么根本没想着要从大火里逃出来、而是紧紧贴在一起坐在原地呢?是像一部分人主张的那样,计划好一起杀人后自杀吗。如果宋银硕是这样的话,那郑成灿又是怎么回事?一切都还隐匿于迷雾之中无法看清。

“听说宋银硕把他哥弄自杀了。我问了首尔那边的同期,他说这孩子在那之后也惹了很多杂七杂八的事,让父母操了不少心呢。”

“所以才把他赶到南边去了?”

“反正,八九不离十吧。那时候他家还刚生了小儿子。长子自杀了,又得忙着抚养小婴儿。”

还有一个问题是口供不一致。和朴奎莹不同,在他之后审讯的宋银硕姨妈却说,自己虽然确实是收了宋银硕父母的钱、抚养他到成年,但是宋银硕绝不可能对这片土地有感情。在被问到宋银硕是否会受姨妈的影响对白火团有怨恨之心时,她很肯定地摇了摇头。怎么能说被我影响呢?再怎么说,他连家都不怎么回呢。好像都快两个月没见过面了。虽然血缘关系不一定代表关系亲近,但这个女人的语气却毫不在意,仿佛宋银硕有杀人嫌疑也无所谓一般淡然。在金振亨问她是否可以帮忙联系一下宋银硕的父母时,女人回答说,那边已经和宋银硕断绝了关系,找他们也没有任何用处。

据朴奎莹所说,虽然不能确定郑成灿是否是共犯,但他经常看到刚转学来不久的郑成灿在校外和宋银硕待在一起的模样。然而,包括两人同班同学在内的光日高中学生们却表示,两人没有任何交集。

“他们俩好像有说过话……但是应该不熟吧。前不久宋银硕还狠狠揍了郑成灿一顿呢。”

这是同班同学李延珠的供词。

“朴奎莹好像是要抢班长的applewatch吧?郑成灿想阻止,然后宋银硕就直接扑过去了。你说他俩关系很好?”

供词里充斥着围绕朴奎莹和宋银硕两人的恶评。

“朴奎莹的大伯好像是人力事务所的领班,所以洞内那群混混都在他面前点头哈腰的。有人说宋银硕以后也会加入他们。”

三年级二班的班长金有汉似乎连朴奎莹和宋银硕的名字都不愿提起一般,嘴角始终扭曲着,直到最后才用真心厌恶的语气开口说道。

“宋银硕的外号是狗。因为朴奎莹让他干什么,他都会通通照做。”

虽然朴奎莹把他称为朋友,但两人之间的关系却明显存在上下级的差距。宋银硕是不是被朴奎莹欺凌或者胁迫了?听到这样的问题,金有汉笑了起来。就像在反问怎么可能一样。

“宋银硕吗?他啊,但凡有那个想法,就能摆脱朴奎莹的。”

只是他俩就是一类杂种罢了。蔑视别人、享受高高在上感觉的那种。宋银硕也是因为自己乐意,才待在他身边的吧。不知为何,金振亨感觉自己能够描绘出这个学生平时的生存状况。那些不敢举着反旗站出来说话的弱者们一旦被赋予话语权,往往就会展现出这样的态度。但他并不是否认金有汉经历过的精神痛苦。看来经历了很多啊。金振亨在备忘录上添加了新的内容。

“您能看到我眼睛这里吧。”

“这是宋银硕干的。因为我考了全校第一,所以朴奎莹吩咐他做的。”

然后,他又补充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我还警告过郑成灿的。不要和宋银硕走得太近。

不过也有相反的声音存在。

“但是吧,班长也有点那种感觉。总做些让人来气的事?有点欠打?所以孩子们才什么都没阻止过。”

年龄与金振亨相仿的老师脸上的皱纹很深。对于此次案件,学校方面一直不肯配合。学生们被问话时总是四处乱瞟,说话声音也很小,大概都是受了学校的影响。这位老师要求在停车场见面多半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

“郑成灿平时在学校里怎么样?”

“他这孩子,感觉也没什么好多说的。普普通通的,很真诚。一看就是在有钱人家长大的。”

“权智薰那边,还是一样吗?”

“她啊,本来就准备考首尔圈大学……现在正是敏感的时候呢。”

金振亨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感觉闲聊时说起高考季天气才会变冷也不过前不久的事,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快要高考了。吐出的白雾分不清是烟气还是哈出的冷气。

“听说你们班的班长,眼睛是被宋银硕弄伤的呢。”

“啊,你说那个事啊?”

“宋银硕这个孩子,有过校园暴力的行为吗?”

目前也不能排除郑成灿存在被胁迫的可能性。班主任从鼻腔挤出一声嗤笑,然后用指压拖鞋踩灭了烟头。随着岁月流逝茧子越积越厚的手指拂过他的嘴角。他看了看用皮质表带挂在手腕上的手表,然后慢慢迈开了步伐。金振亨也跟着挪动了脚步。有什么不方便开口的吗?种种猜测让金振亨的好奇心扩大起来。

“你可不能百分百相信那孩子说的话啊。”

“什么?”

警察先生。班主任推开后门,用一只脚抵住门,然后转过身来面对着金振亨。我在这个地方当了快30年老师,才弄明白了一件事。金振亨安静地等待着他的下一句话。

“可能在警察先生看来,高中生就是一群不懂人情世故、一心只想着上大学,明明什么都不懂、却觉得自己最了不起的笨蛋吧。”

“但是我后来才明白,他们看起来单纯,只是因为他们有太多事情藏着没有说出来罢了。有些时候,这些年轻的孩子们反而更像人类。对待感情坦诚又直率。即便没说出来,想法也很深沉。”

而明明知道却装作不知情的,才是大人们做的事吧。我现在,也觉得有点受够了呢。说完这些,班主任自嘲地笑了笑,然后没有费心问好,便关上玻璃门离开了。晚自习的铃声阴森森地回荡在学校里。

“噢。发现什么了吗?”

“欧巴。现在确切的结果还没出来,所以我现在要说的都是我个人的想法,你自己挑着听啊。”

“所以?”

检验科的李成雅总是习惯在说出重要结论之前做好铺垫。“目前还不太确定”、“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用这样的话开头的东西在重案组被默认为需要仔细聆听的信息。

“首先被害人崔龙泰。牙掉了几颗,眼眶还有骨折。”

“你是说产生过肢体冲突吗?”

“嗯。而且是非常严重的肢体冲突。腹部还有很多处刺伤,至少被刺了五六次。从伤口形状看,凶器是现场发现的那把餐刀。除此之外,不确定是不是因为死者反抗得比较强烈,在他手上也有很多伤痕。所以说犯人在这个过程中也应该有受伤。”

“欧巴。现在开始,我要说的是我的推测。”

“嗯。”

“他们不是为了烧毁尸体才放火的。”

“……什么?”

面前的建筑看起来光是维持现有的形状都十分勉强。正当金振亨犹豫要不要进去的时候,他踩在楼梯入口的运动鞋因听筒里传出的话而停下了脚步。这是什么意思?金振亨重新抓起手机问道。

金振亨没有回应。于是她又补充了两句。就是说肌肉遇热凝固后,肢体会收缩或者脱落。

“所以呢?”

“但是目前这具焚尸死后的变化,充其量也只有皮下组织龟裂的程度。”

“这又是什么意思。你说清楚点。”

“意思是要么他死后并没有经受过太久的高温,要么这尸体根本就没有直接接触到火源。但是不是说那两个高中生几乎都要三度烧伤了嘛。这不就等于说他们是在自己身体附近点的火吗?而且也没想着逃跑。”

李成雅长长的叹息声通过听筒传了过来。我的假设是这样的。她给出了最后的结论。他们想烧掉的东西,另有其物。

“在那个空间里,有他们想隐藏的东西。”

“所以他们想藏的是什么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啊。总而言之,在那个空间发生了杀人案件后,他们想到那里很快会被警察发现,为了烧掉那整个空间才点了火,而不是为了烧掉尸体。这就是我的假设。”

搜查进行到第四天,警方给出的情景设想大概分为三种。

第一种。平时品行就不太好的宋银硕和洞内的混混崔龙泰产生了争执,所以将崔龙泰引诱到自己熟悉的幼儿园这个空间里将其杀害。(那么凶器餐刀是从哪里来的?刀上并没有使用痕迹。在给室内五金店年近七十的老板展示嫌疑人和受害人的照片后,他虽然指出了宋银硕,但说自己并不确定。)

第二种。宋银硕和郑成灿计划犯罪,并准备好了凶器和犯罪场所。从事实来看,在去年反对拆迁的静坐示威中,正是崔龙泰把宋银硕的姨妈摔在地上,造成了她的脑震荡。所以有可能是出于怨恨的计划犯罪。(但是顽信建设的儿子郑成灿为什么要参与?还是宋银硕想把嫌疑嫁祸给郑成灿但失败了?)

第三种。朴奎莹的口供是假的。真凶另有其人。有可能是真凶想顺便把宋银硕和郑成灿一起处理掉。(那么和崔龙泰以及两个高中生都存在恩怨的人物又是谁呢?)

在警察局内部的淋浴室胡乱擦洗着身体时,金振亨脑袋里的齿轮仍在不停运转着。目前他还无法得出结论。再怎么说,这三种设想都只是没有物证支持的假设罢了。化验科在现场的勘探几乎没发现什么有用的证据。单人沙发,五六本漫画书,以及随便哪个幼儿园都会有的彩铅和玩具残骸,这就是全部了。非要说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的话,就是现场发现了很多贝壳和沙子。不过毕竟身处沿海城镇,大概也只是平时出入时随手带进去的。

“韩警官。走吧。”

坐在位置上写报告的韩警官听到呼唤,立刻推开椅子站了起来。金振亨也拿好了手机和车钥匙,一同向门外走去。还没吹干的头发很快冻得凉飕飕的。

“联系顽信建设了吗?”

“联系是联系了,但是他们也只是说以后会直接通过律师沟通来着。”

“不用想就知道。”

金振亨的拳头砸向了方向盘。今天的见面多半也是一场徒劳。好不容易吸引到投资开始着手建设的关头,却发生了杀人事件,舆论急转直下的同时儿子还被指认为了嫌疑人。心里当然不好受吧。

“反正他身体状态也不好,今天就当作先见个面吧。”

“是。”

在医院停好车后,两人向烧伤科走去。尽管提前说了不要期待的话,金振亨本人的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出示警徽后得到病房号,金振亨下了电梯,穿过走廊,在病房门口看到了正在等待他的郑成灿母亲。大概是从蔡巡警那里听到了调查官马上要来的消息吧。

“他刚刚才稳定下来。”

还没来得及好好打招呼,女人就开口说道。她的眼角弥漫着水汽。

“刚一醒来就大喊大叫的……真是乱套了。”

“他说什么了吗?”

“与其说说了什么……”

女人用手绢擦了擦眼角。就只是,哭了。然后女人便紧紧抿起了嘴。

“我们可以进去吗?”

韩警官拍了拍女人的肩膀,恭敬地问道,体贴入微的语气充满了为女人考虑的心意。她点了点头。得到允许的金振亨为了不吓到病房里的少年,动作轻柔地推开了门。

病床上的郑成灿就像从来没有闹出过什么动静一样,死气沉沉地看着陌生人走进自己的病房。少年的双眼皮长得很深邃,但整体却给人一种清澈明亮的印象。眉毛浓厚,鼻梁线条干脆利落,下颌线也生得紧实。不管怎么看都是很帅气的长相。只是他脖子以下的身体缠满了纱布和绷带,几乎看不到裸露的皮肤。

“身体好点了吗?”

金振亨在病床前的椅子上坐下,开口问道。滴答。滴答。正在输液的药水节奏稳定地滴落着。郑成灿没有回答。

“以后大概要经常见面了,所以来跟你打个招呼。我是金振亨刑警。这位是韩佑真刑警。”

“那个……你先好好治疗吧。”

“要是有什么想说的,就打这个号码吧。”

“挂钥匙的环很漂亮啊。这个是叫钥匙链对吗?”

“你自己做的吗?”

依旧没有回答。金振亨深深吸了一口气,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椅子底下的轮子随之滚动起来。他一抓住韩警官的肩膀,后者便察觉到离开的意图,也跟着转过身去。面前十九岁少年露出的眼神太过空洞。这种情况下,他很难做出客观的判断。

“那就。下次再见吧。”

“警官nim。”

就在金振亨刚刚推开病房门的瞬间,郑成灿开口了。他的声音就像被刀割裂一般破碎不堪。韩警官呼吸的声音在金振亨耳边响起。他沉着地再次转身,面对着郑成灿。隔着十步左右的距离,两个人的视线安静地相接在一起。

“银硕他,死了吗?”

面对这个问题,金振亨哑口无言。郑成灿像是把憋了很久的呼吸一下爆发出来一般——或者说,像是有谁要用针扎向他这个即将爆炸的气球一般岌岌可危。他带着死气的嘴唇轻轻颤抖着,就像根本无法掩藏激动的情绪一样。站在门后的郑成灿母亲听到这话,将手里的手绢紧紧攥了起来。朴奎莹,宋银硕,以及郑成灿。这三个人的关系越是钻研,就越感觉钻不透。看起来是浅浅的水潭,将脚迈进去的一瞬间,却发现是足以吞噬整个身体的深渊。就仿佛一张经过各种颜料泼洒而变得乱七八糟的白纸一般。

“……你希望他死了吗?”

气球就这样爆炸了。然而金振亨的心情却平静得连自己都感到惊异。对于他的问题,郑成灿的嘴张张合合,许久之后才给出了回答。

他的鼻尖变红了。一直强忍着泪水的眼睛也渐渐通红起来。可随即他又摇了摇头。不是,不是的。……我不知道。好不容易禁锢在眼眶里的泪珠最终还是掉落在被子上。他用哽咽的声音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

我不知道。

“到底是什么意思呢?难道他知道那家伙是凶手?”

“现在我也看不懂了啊……”

金振亨翻着口袋想找烟,但突然意识到自己身处医院,只好又重新把烟塞了回去。韩警官几乎一路小跑才能追上他离开的速度。本来放在裤子后兜的车钥匙却摸不到踪影。金振亨一边翻着夹克和裤子口袋,一边朝停车场走着,突然之间却看到了一个身影。他慢慢停下了脚步。韩警官也跟着停了下来。两人面前站着的,是一直以来只在照片上见过的面庞。

“你就是权智薰啊。”

对方在看到金振亨后,也停下了脚步。两人之间吹起了萧瑟的风。女孩脚尖的动作踌躇起来,穿着长款羽绒的瘦弱身体一步步向后倒退着。别跑。拜托了。为了不刺激到权智薰,金振亨强忍着立刻冲过去的心情,选择了慎重行动。那孩子的刘海全部被梳到了后面,所以表情看得也一清二楚。但即便如此,金振亨也无法分辨那皱巴巴的表情是想发火,还是想哭泣。

“成灿什么都没做错。”

一开口吐出的便是清白的主张。金振亨向前一步,她便向后退两步。女孩仿佛马上准备攻击一般用力的眼睛斟满了泪水,但很快被她用手胡乱擦干净了。这幅用狠毒来掩饰真心的模样,为什么会如此令人心疼呢?金振亨也想不明白。

“什么意思?”

“是我、是我怂恿他的。”

“没关系,你慢慢说。”

现在前进一步,她便要向后倒退三步了。向一个只有十九岁的少女索要关键性证据大概有些残忍。不,其实是太过残忍了。但是金振亨无法否认自己的真实想法。他希望能找到确凿的证据证明三人中至少有一个没有嫌疑、或者有嫌疑也可以,只要有证据就好。我现在也觉得有点受够了。突然想起了前不久听到的话。

“郑成灿有对你说过什么吗?”

“放开我!”

手还没碰到权智薰就被狠狠地甩开了。金振亨的手从半空中垂落下来,他没有再追向那个想要逃跑的孩子。权智薰就像守护幼崽的野兽一样,试图阻止警察接近郑成灿一般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面前的两个刑警,然后迅速地跑进了医院。十几岁的孩子真可怕啊。竟然有想要守护的东西吗?比起可怕,不如说是有点羡慕吧。

“有点操之过急了吧?”

韩警官似乎想要安慰金振亨一般小心翼翼地搭话道。金振亨望着远处渐渐缩小成一个点、随即消失不见的瘦弱背影,脑海里却冒出了其他想法。

……郑成灿也有想要守护的东西吗?

他的那些泪水,又是为谁而流呢。

“前辈,是我。现在方便说话吗?”

“我刚去见完白火团那群家伙。”

“嗯,捞到什么了吗?”

“不是,那群家伙说啊,崔龙泰是白火团的头头。但是呢,那人和朴奎莹还有宋银硕本来就认识。”

“白火团?怎么认识的?”

“他们说,朴奎莹他虽然户籍还在亲生父母底下,但是实际抚养他的是他大伯。”

“听说是什么人力事务所来着。”

“说是人力事务所,其实就是给帮顽信集团牵线流氓团伙的公司。他们害怕以后强制拆迁会出问题,就弄了个名头方便撇开关系,平时就以日结工的名义使唤村里的混混干事。白火团那群人都属于那里。这你应该都清楚啊,怎么回事?”

“不是,等一下。”

这样的话,难道是朴奎莹在说谎吗?

家里并没有人。金振亨这才反应过来为什么火车上人那么多,原来今天是周日。宋银硕家好像是虔诚的基督教信徒来着。从哪里听到过一次这样的话。门上也贴着印有某教会名字的贴纸。来的路上又是火车又是出租车,金振亨一根烟都没能抽上,现在直憋得难受。最近总提倡无烟公寓还是什么的,建筑里连单独的抽烟区都不怎么设立了。

“……您是?”

“啊,您好。”

身着端庄套装的中年女人捧着圣经的手用力起来。她另一只手牵着的小孩,大概是小宋银硕十四岁的弟弟。金振亨伸直膝盖站了起来,从口袋中掏出了警察证。

“我是光日警察蜀重案1组的金振亨刑警。那个……因为有关于您儿子的事想问,所以没能提前联系就找来了。实在抱歉。”

妈妈,他是警察嘛?小男孩晃动着妈妈的手问道。女人的嘴闭得紧紧的。果然,对于警察的不信任毫不遮掩。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

即便心情十分不悦,她的拒绝听起来也十分郑重。听说丈夫是教授、她本人是自由职业者,从着装和说话方式来看,确实能看出是有文化的人。在这样的家庭里却出现了宋银硕那样的孩子。金振亨大概可以想象得出他是出于什么原因被抛弃的了。

“我从妹妹那里大概听说了。拘留也好审判也好,都请警察您随意处置吧。”

“不管他做出什么事,我都一点也不惊讶。他啊……”

女人就像责备自己吐出了不该说的话一般,紧紧闭上了嘴,然后将头转向背后的楼梯,伸手拂了拂头发。大概是和长子的自杀有关吧。当时负责案件的调查官和金振亨说过,那时死者留下的类似遗书的笔记本里,写有宋银硕的名字。虽然这无法证明宋银硕和死者的自杀有着明确联系,但他的父母却表现得仿佛希望他就是凶手一般。小男孩抬起头看向自己的妈妈。妈妈,是在说哥嘛?大叔认识哥哥吗?根本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事情的小孩子,只是展现出了对许久未见的哥哥的思念之情。

“反正您也是全都了解过才找来的吧,刑警先生。说不定还在心里骂我们这些不负责任的父母呢。”

“不,这倒也没有……”

“那孩子是个怪物。他哥哥死的那天也……别的日子就不说了,就连那天也……。”

女人的话在嘴里含糊起来。刑警先生,请不要再折磨我们了。我们现在真的,受够了。在这样的女人面前,金振亨实在无法谈论什么破案、什么母子之类的话。女人的颈部上下滚动着,好像在努力吞下即将吐出的话语一样。那个,实在抱歉。改天我再来拜访您。金振亨低下了头。于是女人便将泪水忍回去,牵着小孩子消失了。那眼泪是为死去的大儿子而流的吗?还是说那是对宋银硕表现出的负罪感,哪怕只有一点点?

在电梯前兜了两圈,房子里也一点动静都没有传来。正当金振亨决定打道回府时,刚刚按下电梯按钮,房子的门锁就被打开了。刚刚才见过的小男孩从门缝里伸出了头。发现金振亨后,他趿拉着拖鞋走了出来。大概是瞒着妈妈悄悄出来的,男孩小心翼翼地在身后把门关上。

“还没走呀,大叔!”

“嗯,现在要走了。你妈妈呢?”

“在哭呢。”

孩子毫不遮掩地回答。不知为何心情突然有些复杂,金振亨在小男孩面前蹲了下来。男孩抓住金振亨皱起的衬衫晃了晃。

“大叔,你认识我哥哥吗?”

“嗯,认识啊。”

“哥最近在干嘛呀?”

“你哥啊……最近在旅游呢。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所以才不联系银盛了嘛?”

“之前他经常联系你吗?”

“之前,妈妈不让联系来着,但是最近,哥会用朋友的手机联系我呢。有时候哥还会送银盛礼物呢。”

小男孩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手机在他小小的手里有些过大,拿起来颤颤巍巍的。噢,小心掉了。金振亨把自己的手垫在小男孩的手下,搂住了孩子的肩膀。他说要给金振亨看自己和哥哥的聊天记录。

“这个……这是谁给你做的?”

眼睛睁得圆溜溜的小男孩将视线转向了手机上挂着的钥匙链。像手链一样用鱼线编成圆圈的贝壳间,带有字母的珠子组成了孩子的名字。EUNSUNG。这样的珠链挂在文具店买来的钥匙圈上。

郑成灿他,也有想守护的东西吗?

“我哥给我做的!”

小男孩露出了明媚而灿烂的笑容。这是哥送我的礼物呢。然后小男孩摆摆手,让金振亨把耳朵凑过来。大叔,这是秘密哦。孩子把手捂在金振亨的耳朵边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小孩身上传来的温热体温,金振亨总觉得自己的眼眶传来一阵热意。

大叔。小男孩开口道。金振亨紧紧闭起了眼睛。

“这个,是我哥哥和他非常非常喜欢的人,一起做的呢。”

“说他养了只狗呢。”

“狗?小狗吗?”

郑成灿反问道。昂,小狗。权智薰说。

“这没有违反校规吗?啊,难道这里没有不让带宠物狗来学校的校规吗……”

郑成灿把变得软乎乎的纸勺塞进嘴里说道。风把桌子上放着的褐色纸巾吹到了地上,他没有弯下腰去捡,而是带着模糊的表情抬起了头。两条眉毛朝着不同的方向翘起来。

“这里对这种事管得很宽松吗?”

果然是亲近大自然的旅游胜地噢。还是说是学生会长的特权?郑成灿把蘸了冰激凌的炸薯条塞进嘴里。嘴巴撑得满满的,发音也变得模糊起来。刚成为旅游胜地不久的光日市对于郑成灿来说,只是之前修学旅行来过一次、那时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地方。很多事情都像第一次见一样新奇。

“这里也是人住的地方啊。说什么奇怪的话呢。”

“不过朴奎莹的小狗为什么叫宋银硕啊?是被遗弃的小狗吗?”

“你这家伙……从刚刚开始一直在瞎说什么呢。”

权智薰把吃干净的纸杯扔到了桌子上。吃好了就走吧。推开店门后,因为冰激凌变凉的身体很快瑟瑟发抖起来。两个人分别戴上手套,解开自行车上挂着的锁。明天见。昂。干巴巴的问候你来我回。一到冬天就在校服短裙下套上运动裤的权智薰很随意地跨上了自行车。从乐天利分别,两人朝着不同的方向踏上回家的路。

那是新学期的开始。

因伤放弃足球,又随着父母的职业变动搬家到光日市,这一系列看似艰难的决定,其实并没有让郑成灿感到多么的煎熬。本来只需要再熬一年就能进入一线大学队的。偏偏年纪到了分水岭,身上又背负了伤病。这样的郑成灿得到了很多人的安慰。

告诉其他人自己要转学去地方时,大家也都觉得他是在逃避。到了光日市之后得到的反应也差不多。高三了却突然转学?陌生人们向他投来的注意力大多有些粗鲁难忍。你不是很喜欢足球嘛。一定很难过吧。对于这些好意的关心,郑成灿全部用谢谢关心一类的话语,和一个标准的笑容来回应。不过这样刚好能当主力了吧?能免除兵役了,好羡慕啊。对于这种无礼的话,他都装作没听到不予理睬。事实上,在郑成灿把行李托运送去乡下,独自一人登上高速巴士去找先行离开的父母时,他是这么想的。

都做到那个程度了。不管是谁,都应该是喜欢的吧?

之前确实很喜欢——当然现在也很喜欢——但是不管怎么说,现在都没法继续下去了嘛。所以当父母犹豫不决地提出要不要去从未踏足过的地方生活时,郑成灿毫不犹豫地同意了。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觉得,尝试一下新生活呗。

或许是因为一开始就并不讨厌过去的生活,郑成灿发现自己很难一下就疏远曾经的日常。本想切断射线一般不停前进的生活、借此开始新的人生,最终却什么都没能改变。跨越了四百二十公里转学到的新学校里依旧有足球队存在。在原住民比其他地方的移民者更少的情况下,身边的人也基本都说普通话。即使菜市场上卖的不再是蔬菜、而是当地的土特产,也无法对郑成灿的人生造成什么影响。

梦想着改变人生的十九岁少年离开了家,却发现自己依旧无处可去。

[我今天不去学校了]

[得流感了]

[今天选班长呢]

[辛苦了]

[不出席的话就不能当候选人了嘛?]

[准备都没准备贪什么心呢]

回复完权智薰的DM,郑成灿把手机塞进了桌斗里。班主任踩着指压拖鞋走进来,用竹尺敲了敲讲台。不知道到底一天要敲多少次,讲台上经常被班主任砸的位置已经留下了竹尺的痕迹。高三才过去几天啊闹成这样。你们都准备将来坐渔船去捕鱼是不?这是班主任为高三特训第三周准备的训话台词。

“点一下名啊。姜起勋。”

“到。”

“宋银硕这小子又没来啊。”

班主任在台上说道。等宋银硕来了,让他来办公室找我。静静地等待自己被点到的郑成灿吓了一跳。原因是身边根本没人质疑为什么班主任要跳过宋银硕的名字,也根本没人疑惑为什么身为“狗”的宋银硕会出现在点名册上。不是朴奎莹的小狗吗?那为什么姓宋啊?郑成灿突然想起了那时的对话。当时权智薰的表情就像看到了虫子一样皱着眉头。

[不是宋银硕是个人啊?]

[神经病]

说自己因为流感快死掉的权智薰大概是光顾着看ins了,立刻回复了他的消息。郑成灿!不知道被点了几次才听到,郑成灿匆忙答了到。班主任威胁道,你小子打起精神来啊。内。对不起。郑成灿回答完班主任的话,又急匆匆地打开DM。[你为啥不告诉我?]权智薰没有回复。

“成儿,午休去踢足球嘛?”

“今天pass。”

“那放学后去练歌房?”

“No。”

“OK。”

即便亲切地以昵称相称,但一旦被拒绝也不会强求。和同学们就只是这样的关系罢了。虽然并不觉得有寻找归属感的必要,但这种无处可去的疏离感总是像鬼影一般萦绕在郑成灿心头。自足球错误地从他人生中消失的那一刻开始一直如此。之前怎么会觉得地方的孩子都是像家人一样相处的呢?难道是因为之前看了《跳跃和乐福鞋》之类的漫画才有这种错觉的吗。这么一想的话,当时一起在漫画咖啡厅看漫画的前女友就说过,郑成灿和聪介很像来着。

晚间例会结束,同学们三三两两涌向硬币练歌房的时候,郑成灿倚靠在储物柜上,像寒假那时一样在手机上搜索着关键词。光日市海滩。光日市景点。曲径有什么美食店。因为不想和不太熟的人一起玩,但权智薰又不在,所以一时没什么事可做。听到老师让新上任的班长代替值日生权智薰锁门的话,郑成灿叫住了拿着钥匙等在一边的班长。给我推荐点好玩的地方吧。于是班长便说,雾云海滩你去过吗?那里的雾很壮观。如果还没出过曲径里的话,就去看看吧。

右手边是大海,左手边则停靠着蓝底渔船,干涸的泥土附着其上。这和釜山有什么区别吗?郑成灿在心里想。虽然说有雾景,但是因为天色太黑,根本看不清楚。郑成灿在围栏围起的栈道上慢慢地走着。视野尽头的灯塔跃入眼中。想着来都来了,他便抬起手拍了几张照片。要不要去前面那家刀削面店吃饭呢?郑成灿这么想着,突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烟味。好像这里有很多人来钓鱼来着。

海鸥排成一队,在苍穹之上飞翔而过。它们看起来不像是吃虾条长肉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念头。郑成灿又按了一次快门。拍完照之后把手机从空中挪下来时,相机的焦点却突然对准了前方某处。

有一个人坐在不远处。把腿伸在防波提之下、蜷着背坐在围栏尽头的背影看起来十分惊险。那个人穿着熟悉的校服。烟气从他面前缓缓地飘向大海。他手上也没拿手机,就像真的只是为了看大海才来的一样,望着海波的眼睛缓慢地眨了眨,吸了一口手里的烟,又轻轻掸掉烟灰。就在那个人轻轻晃了晃头的瞬间,郑成灿与他的视线交汇在一起。

郑成灿本来想装作没看见他的。但是对方好像并没有这个意思,反而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于是郑成灿的脚步便渐渐放缓下来,走到第五步的时候,彻底停在了原地。

“……在海边吸烟是违法的。”

沉默的间隙里,已经烧到一半的烟头变得更短了。他脚边散落着已经燃尽的三根烟头。虽说吸烟违法确有其事,但郑成灿也不是不知道在海边钓鱼的人嘴里往往都叼着烟。有点麻烦起来了啊。盯着自己的那双眼睛变得尖锐起来。半晌之后,对方才给出简短的回应。嗯。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空烟盒,低头把丢在一边的烟头捡起来放了进去。虽然并没有觉得对方会挥起拳头,但是如此顺从的反应也是郑成灿没有预料到的情况。

校服上挂着的名牌和他有着同样的颜色。

宋银硕。

郑成灿在心里默默念出了他的名字。

“能替我保密吗?”

提问一般的话语听不出来是命令还是请求。虽然宋银硕把每个字都说得清清楚楚,但不知为何那清晰的话音传进郑成灿的耳朵里时,总觉得像元辅音全部粘连在一起一样粘稠。文静而温顺的语气。这样的孩子如果是狗的话,那也应该是贵宾或者巴哥吧。

嘿咻。在不合时宜的时刻,少年撑着膝盖站了起来。他从防波堤越过围栏轻轻松松地跳到混凝土道路上,拍了拍自己的裤子,然后站到了郑成灿的面前。在等待回答的清淡面庞上,晚霞的橙光萦绕四周,为他的头发镀上一层金边。

宋银硕的眼睛看向郑成灿的胸口。视线转换方向的瞬间,郑成灿仿佛听到了他眼珠转动的细微声响。

“好像是第一次见的人啊。你。”

看到身上的校服一模一样之后,他便这样搭话道。

“我是转学过来的。”

“哦哦。”

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人就这样愣愣地面对面站着。

“……在学校见吧。”

然后宋银硕说道。你又不来上学。郑成灿想。你知道吗?其实我们是一个班的呢。今天班里还选班长了。班主任说什么要培养民主意识,所以要投票选举。本想这样自然而然地同他搭话,但觉得他们又不是什么认识的关系。所以在郑成灿思索主观题答案一样犹豫的片刻,宋银硕毫不犹豫地转身走开了。将广阔的大海背负在肩上越走越远的背影就像一幅蕴含种种谜团的画作一般,让人移不开视线。尽管只是短暂的会面,却在他的心里荡起了巨大的波澜。

重新打上车回家的路途十分漫长。

第一次见面,两人之间便诞生了一个秘密。

从那天起,对郑成灿来说,“狗”变成了宋银硕。

传闻1。

老师们对朴奎莹言听计从的原因,不是因为他是全校第一、学生会长、天降学校的福星,而是因为他家和流氓团伙有关系。在学校里领带马甲穿戴得整整齐齐的朴奎莹,出了学校就领着各种流氓混混,在光日市招摇过市。郑成灿觉得这个剧本太老套了。人前的模范生的学生会长其实是洞内的黑帮老大?如果网络小说这么写的话,他绝对不会读的。会在表态里一秒按下“不喜欢”的那种。

传闻2。

孤身一人来到光日市的宋银硕其实是个杀人犯。朴奎莹把宋银硕收入麾下,也是因为知道这样的内幕。大家都说毕业之后,宋银硕就会加入朴奎莹家那些黑社会大哥的行列。在郑成灿的认知里,杀了人就应该进少管所啊。再怎么离谱也得有个度吧。这个已经到了一秒按下“生气”的程度了。

“不是昨天才开学吗?怎么这么快就要期中考试了?”

“还剩两周呢。”

“果然是体育生。这松弛感绝了啊。”

权智薰用嘴咬着自动铅笔说。塑料好吃吗?昂,有点辣味儿呢。不经过大脑的瞎话连篇。权智薰把鼻子抵在英语题的题干上,而郑成灿倚靠在椅背上半躺着刷牙。因为懒得去漱口,所以一直在刷同一个地方。刷毛要炸开了。听到权智薰这么说,他才无可奈何一般慢慢站起身来。

松动的后门彰显了学校的年份之久。哪怕只是稍微用了点力,那扇老旧的推拉门就会发出巨大的声响。哐!哎一古。隐约有点胆小的郑成灿经常会被突然发出的巨响吓到。他慌忙用手堵住差点喷出来的牙膏沫。

宋银硕,班主任叫你去办公室。紧接在巨响之后的是班长的声音。在空气中纷杂纠缠的分贝微妙地降低了些。

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给出了简短的回答。他把背上那个似乎连笔袋都没装的空瘪背包扔进了储物柜里。因为不知道自己的座位在哪里,所以只能放在柜子里吧。已经过了四月中旬的现在,本来按照学号顺序的座位早就换成抽签安排了。

呀,打铃了。听到权智薰的话,郑成灿慌忙跑进了卫生间。在学校见吧。盯着潺潺流动的自来水又想起了那时的对话。于是郑成灿干脆又洗了把脸。回到班里后,他便快速地扫描起那个端正的后脑勺所在的方位。

中间空过一节自习课,又过了三十分钟后,宋银硕才回到教室。和刚刚不同的是这一次他开门的动作很小心。不好意思。进来的同时连道歉的话语也没有漏下。他抱着自己的包找座位的时候,数学老师不满地砸了砸舌。啧。

第六节课开始时,宋银硕依旧趴在桌子上睡觉。老师在台上说把睡觉的孩子叫起来,他才抖着乱糟糟的头发直起身,微微皱起眉头。醒来之后的宋银硕也只是愣愣地盯着黑板发呆,没过多久便又趴下睡着了。这一次老师没有再让人叫醒他。每当视线不由自主地移向并没什么可看之处的后脑勺时,郑成灿都会在心里默默设定一个倒计时。再忍十分钟。再忍五分钟。

最后他想,干脆我也睡觉算了,于是便把蓝牙耳机塞进耳朵里趴了下来。结果翻来覆去也没能睡着。把睡觉的孩子叫起来。一模一样的台词从不同的老师嘴里冒出来。郑成灿本来就没睡着,在同学的手摸到自己之前,便主动直起身坐好了。

“因为宋银硕来学校了,所以一直到下周一之前都是你来值日哈。赵贤智你就接着下周一做。”

“宋银硕,回头看。那个大块头家伙叫郑成灿。郑成灿,你负责安排好宋银硕的值日工作啊。”

宋银硕转过头来。他的动作慢悠悠的,像树懒一般缓慢地挪动。两人的视线交织在一起。班主任就这样理所当然的把自己的任务交给了郑成灿。毕竟值日生得来学校才能干活啊。即便如此,郑成灿还是应了下来。好的。以前无条件服从教练的习惯至今还影响着他。起立,向老师问好。老师再见。合唱一般的问好结束后,大家便三三两两地从座位上起身离开。宋银硕站起身,走到了郑成灿的面前。

“嗨。”

头顶传来了声音。嗨。郑成灿平淡地接受了问好。

“你和我一起值日呢。”

“我要做什么呢?”

“噢……你先去洗一下抹布,把黑板擦了吧?”

等等。你没有室内鞋吗?一低头才看到宋银硕还穿着运动鞋。郑成灿这么一问,宋银硕便又嗯了一声。就像他只会这么简短地回话一样。

“那打扫也没有意义啊……”

“那我脱掉吧?”

“那你要光着脚吗?”

沉默意味着肯定的回答。郑成灿想了想,把脚上穿着的三条杠拖鞋脱掉了。你先穿这个去卫生间洗抹布吧。……抹布在后面的卫生工具箱里。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拖鞋太大,宋银硕穿起来有些行动不便。看着他趿拉着拖鞋走远的身影,郑成灿不由得想,还不如自己一个人打扫更快呢。

“太短的用不了的粉笔就扔了吧。”

郑成灿对正在擦拭粉笔台的宋银硕说道。嗯。得到的回应依旧很简短。郑成灿一边拖地,一边想着。宋银硕长得挺高,脚却好小啊。地板很湿,别踩到。嗯。说完郑成灿便继续拖着脏兮兮的地板。

“你那天去那里干嘛了?”

郑成灿问道。擦完黑板的宋银硕拿着抹布,呆呆地站在原地。

究竟是真的好奇,还是只是想跟他搭话,这个问题连郑成灿自己都无法给出回答。本来以为值日什么的,他一放学就会直接溜掉不干呢,结果还真的默默地留下来打扫卫生了。说不定只是觉得这样的宋银硕让人感到很意外吧。

“就是。想找个地方呆着。刚好那里比较方便。”

宋银硕温顺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离你家很近吗?”

“不近。”

“那你经常去吗?”

“偶尔吧。”

他的手捏着脏兮兮的抹布揉搓着。给我吧。郑成灿一开口,宋银硕便顺从的把抹布递给他。从自己的桌子上取出值日日志,郑成灿又说,过来吧。于是宋银硕又顺从地跟了过去。把圆珠笔递过去的时候,两只手轻轻地擦过彼此。

“我把这个洗了再回来。你先写这个。就确认一下这里的任务,然后在下面写你干了什么就行。”

宋银硕接过去的瞬间,手上沾着的粉笔灰蹭到了纸上。他立刻又收回手,在自己的校服上擦了擦。而郑成灿抓住了他的手。没事儿。直接写吧。于是宋银硕又嗯了一声,抓起郑成灿的圆珠笔,用沾染得花花绿绿的手接过了那张纸。他碰到的地方便蹭满了蓝色、粉色和黄色粉笔灰交织而成的粉末。

郑成灿把拖把放进涮水桶里上下抽洗,脏水便潺潺地流进洗涤槽里。

尽管地板看起来没有那么脏,实际上也混杂了二十多个孩子脏兮兮的鞋底留下的痕迹。操场上的沙砾,细微难辨的灰尘,从补习班带回来的垃圾。还有不知道属于谁的头发。郑成灿盯着地板,直到污水顺着黑色的水痕,一路流进同样肮脏的下水道。他突然想起了那面被各种颜色沾染的浅灰色纸张。

明天见。嗯。把钥匙放进保管箱里,两人一起走到校门口,在短暂的对话后背对而行。明天你会来吗?虽然分手时没能问出口,但宋银硕如约出现了。尽管他通常来得很晚,有时甚至只是为了来打扫卫生一样,快放学时才出现在学校里。每当这时他就会主动说,今天我来拖地吧。就像挨训之前先发制人的小孩子一样,熟练地从工具箱里拿出需要的清扫工具。他脚上新买的拖鞋油亮亮的。值日日志上填满了歪七扭八的字迹。

他对朴奎莹也会这样吗?因为连那人的长相都不清楚,郑成灿感到十分苦恼。如果朴奎莹说,去把他的钱抢过来。那宋银硕是不是就会嗯一声答应他。如果那个人指使他去弄点烟来,他是不是也会服从地照做呢。

约定好要一起出去玩,但他却对对方一无所知,所以郑成灿只好把NAVER地图打开翻来覆去地看。其实我不太熟悉这里。你平时出去玩都干嘛啊?这么说的话,宋银硕便回答他,就随便呆着。看看漫画什么的。听到这话,郑成灿立马提议道,那我们去漫画咖啡厅吧。于是两个人点了一杯可乐,各自抱着抱枕读起了漫画。宋银硕从第五卷开始看《我推的孩子》,而郑成灿手里的《东京复仇者》读着读着便放了下来。啊,看不下去了。他哐当一声瘫倒在地上,宋银硕便用眼神传递了疑惑。你那本很有意思啊。怎么了?

“太像小混混了。”

“本来讲的就是小混混的故事啊。”

“怎么会那么迫切呢……什么崇高的友谊之类的。我搞不懂这种东西。”

最终还是放下漫画书,在谷歌上搜索了“跳跃和乐福鞋”,然后递给宋银硕看。他把手机硬生生地放在固定在漫画书上的眼睛下面。

“有人说过我很像他诶。”

“喔,太夸张了吧。”

噗哈!笑声一旦爆发就停不下来了。真情流露的笑声不断从嗓子里流淌出来。郑成灿用抱枕推了下宋银硕,没有抵抗的瘦弱身体便立刻被推倒。结果放在一边的可乐被撞洒了。两人只好慌慌张张地向前台低头道歉。宋银硕负责站在一边,郑成灿负责用抹布擦拭水渍。分工安排得恰如其分。

明天见。嗯。分别的时刻和在学校那时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唯一不同的是,那天两人交换了号码。郑成灿盯着宋银硕的默认头像看了半天,最终干巴巴地输入“宋银硕”三个字。要不要发消息过去呢?他就像刚刚学说韩语,想跟妈妈写“我爱你”的小孩一样苦恼着。

你呢。你今天都做什么了?

如果这么问的话,宋银硕又会怎么回答呢。

[怎么没来学校?]

[明天去]

[嗯嗯]

即便收到的回复实在谈不上亲切,郑成灿也无法抑制摇尾巴的心情。意识到自己已经在苦恼明天见面问好时要说些什么时,心里又尴尬,又有点忍不住的兴奋。和权智薰像往常一样买汉堡吃的时候也一直在翻看手机。

班长就像担心引火上身一样,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戴着airpods做题。郑成灿则在等待宋银硕什么时候才会主动跟自己打招呼。真他妈吵死了。每天都忙着去补习班的权智薰停下手上的笔,瞪着凹陷的眼睛无神地说道。真想杀了他们。尤其那个烦人的朴奎莹。那家伙是反社会人格啊简直。郑成灿不知道这是对事实的陈述,还是讥讽的评价。格外漫长的晚间例会结束后,郑成灿刚一走出教室,便发现穿着整齐校服的朴奎莹在走廊里等待的身影。直到将胳膊搂在宋银硕的肩膀上,他才迈开脚步离开。尽管宋银硕被带着离开的模样十分自然,但相比欣然接受,脚步看起来更像有些迟疑一般慢吞吞的。郑成灿执着地盯着宋银硕踩着稍微变脏了些的拖鞋离开的背影,却总是和朴奎莹对上视线。朴奎莹低头在宋银硕的耳边说了些什么,于是宋银硕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很快又背过身去。面对宋银硕按时来上学的情况,他现在连搭话都没什么好说的了。郑成灿徒留焦躁的心不断跳动,不知如何是好。

记得做作业。要说这个吗?……但是自己又不是班长,感觉太多管闲事了。

高三了,得好好学习了。一起去自习咖啡厅吧。……但是连班主任都不管宋银硕学不学习啊。

放学后去踢足球吗?……宋银硕要是来的话,感觉大家都会逃跑吧。

“听说他哥哥死了呢。”

就这样呆在原地,用比别人高一个头的高大身躯堵住路的时候,权智薰仿佛大发善心一样对郑成灿讲道。他刚转学来那会儿有人说的。好像是去年吧。所以才和朴奎莹混在一起的吧。因为朴奎莹也是,爸妈都跑了,跟着大伯一起生活嘛。这就叫同族相残。智薰啊,郑成灿轻声说。应该是同病相怜吧。两个人推着自行车慢慢地走着。那天,卡在车胎上的碎石子分外地多。

“他哥哥是怎么死的?”

“不知道啊。但是很多人都说跟宋银硕有关。说他杀人了啊之类的谣言也是从那时候传出来的。”

不喜欢在背后讨论别人的权智薰讲到这里,便不愿再多说了。

“你稍微照顾一下银硕吧。”

把郑成灿叫到办公室的班主任就像是下达什么秘密指令一般说道。什么?郑成灿一反问,他便说,我看他值日不是都很听话、做得很好嘛。就是学生评价的事。你就跟他说,期中考试都不会也没关系,总之来参加一下就行。比起教育者的使命召唤,老师的语气听起来更像是不愿在自己的事业上留下污点。随着上课铃响起,郑成灿弯下腰鞠了个躬,离开了办公室。班主任只是冲他摆了摆手。

“你们年级有个叫宋银硕的吧?他怎么样?”

平时并不怎么表达喜好的父亲在时隔一个月的家庭聚餐时突然问起了宋银硕的事。为了拆掉商户区进行二次开发,父母总是忙着见各种各样的人。从当地的政客到投资者,再到居住在那里的平民百姓。我不太清楚。郑成灿回答道。因为他不怎么来上学。于是父亲便放下酒杯,啧了一声。想想就是。他姨妈是反拆迁联合会的副会长,说什么不管补偿金多少,绝对要反抗到底呢。话语里充斥的感情比起抱怨更像是怨恨。没好好受过教育的人就是这样。父亲说。明明是对自己有利的事,非要闹个没完。正在翻烤鱼肉的妈妈无力地笑了笑。郑成灿重复了一遍爸爸的话。是啊。是好事啊。

尽管郑成灿没有特意联系宋银硕,他还是连续四天都出现在了考场上。甚至从口袋里掏出了涂卡笔。什么啊。不用我照顾也活得很好嘛。郑成灿想。无缘无故膨胀的心就像足球一样四处乱蹦。

“你去哪儿?”

放学后看到宋银硕坐在和放学的其他学生反方向的车站,郑成灿开口问道。宋银硕把耳机从耳朵里摘下来,好像没听到他说了什么的样子。我问你去哪儿呢。郑成灿径直坐在了他的身边。

“唔。”

“哪儿?”

“海边。”

“雾云海滩?”

“不是。”

“我能一起去吗?”

“很远的。”

“没事啊。”

“什么啊,这不是照镜海滩嘛。”

“你来过?”

“二月来过。去看君子兰来着。”

郑成灿淡淡地回答道。旁边的游客骑着马路过时,宋银硕一把拽过郑成灿的肩膀。往这边来点。郑成灿嘻嘻地笑了起来,捏了捏宋银硕的脸。我喜欢的属性是这种。宋银硕就像在下雨天看到蚯蚓的小孩一样,立刻躲开了他的手。

避开在海边拍婚纱照的人们,两个人慢慢地在海边散着步。那些情侣之间能有几对不分手,好好地过下去呢。宋银硕问道。十对里面能有两对?不过确实穿得很好看啊。阳光透过反光板映射到新娘身上,裙摆便像波涛扬起的泡沫一样闪闪发光。稍微跑了会儿神再回头,宋银硕就已经大步走远了。周围种种声音像沙砾一样混杂在一起,飘扬在空气中。好了,我们走吧!之前我有想要的东西时……妈妈,那是火山吗?各种对话交杂在一起,覆盖在海风凛冽的呼啸声之上。种种声音像信号不好的广播一般嘈杂混乱的当下,郑成灿唯一想听的宋银硕的声音,却被无情地切断了。

你刚刚说什么?郑成灿大声地问道。海风声音太大了,我没听到!可是宋银硕却像受到攻击的蜗牛一样闭起了嘴,于是郑成灿只好大步跟上他的脚步。过长的头发总是遮住视线,郑成灿不停地把自己的刘海吹起来。面前的宋银硕背对着他,缓慢地爬上倾斜的小山坡,弯下腰在田地里翻找着什么。

“干嘛呢?”

郑成灿俯下身去,高大的影子便笼罩在蹲下去的背影之上。宋银硕就这样被郑成灿整个遮住了。收集贝壳。宋银硕就像在做假期作业的小学生一样天真烂漫地说。阳光闪烁过沙地的片刻,沙砾就像沙金一样明亮耀眼。

“这个是玄武岩。就这些沙子,还有石头。”

“啊。是吗?”

“嗯。虽然我也不太懂,但好像就是因为这个,涨潮的时候贝壳才会卡在这里的。”

他不断地说着没头没脑的话。

“我小的时候有很多想要的东西。但是父母从来不给我买,所以很伤心来着。现在虽然长大了,但我手里的钱还是买不到什么东西。”

“都太贵了嘛。那些闪闪发光的漂亮的东西。”

但是这里到处都闪闪发光的呢。所以我想要什么的话,就可以直接捡走。刚才我就想说这个。

宋银硕举起只有指甲盖大小的贝壳,对准了刺眼的阳光。为了不妨碍他,郑成灿赶忙挪动脚步躲开了。宋银硕就像宝石鉴定师一样仔细观察了一番,才把贝壳放进口袋里,然后就这样保持着蹲着的姿势移动了位置。

一节一节凸起的脊椎骨从校服布料下隐约显露出来。现在还不到五月呢,难道是因为南方的天气更热吗?宋银硕暴露在阳光之下的皮肤被晒得红彤彤的。郑成灿记得自己小时候去海边玩的时候,皮肤就会被晒得不行,甚至还会蜕皮来着。宋银硕也会那样吗?

“你很喜欢吗?收集东西什么的。”

其实并不是觉得这样的事不适合他。就像宋银硕在海边寻觅光芒一般,郑成灿只是觉得,自己像是发现了宋银硕隐藏起来的拼图碎片一样。所以说啊。我只是很好奇那些被你隐藏在深渊之下的碎片。那些从来没有人发现过,甚至连你自己都常常忘记的东西。但是郑成灿没有把这样的心情宣之于口。

“昂。起鸡皮疙瘩了吧?”

宋银硕撅了撅嘴,嘴角调皮地上扬起一个弧度。我不是那个意思。郑成灿本想这么说的,话却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最终他只是说,也没有。明明语气并算不上温柔亲切,宋银硕的表情却缓和下来,用手轻轻翻动着散落着石块的沙地。郑成灿看一会儿,也蹲下来跟他一起翻起来。这里面有玻璃。小心手。哪怕是贴心的提醒,说出来的语气也很冷淡。冷淡的宋银硕。宋银石。简直就像石头一样啊。

“宋银石。”

本来以为自己只是在心里念叨呢,没想到声音却不受控制地漏出唇缝,轻柔地飘散在空气里。正忙着把贝壳缝隙里的沙子抖掉的宋银硕抬起了头。嗯?落日余晖之下,他的眼瞳看起来暗沉沉的。

“宋银硕。自己就像石头一样,又喜欢漂亮石头的银石。”

“我的硕不是石头那个意思的硕啊。”

“我知道。就是,外号。”

是不是太过了。郑成灿突然有点害羞,故意把脸埋得低低地,胡乱翻起眼前的土地。结果听到旁边的人说,挺好啊,这个外号。有些平淡、有些满意,又隐约有些开心的声音。郑成灿挑出自己觉得漂亮又稀有的贝壳,递到宋银硕面前让他检视。中途还发现一块巴掌大的石头,把它擦得亮亮的捧在手心里。这个是宝宝银硕,郑成灿说。出生刚满2个月的baby银硕。然后自顾自地笑得露出牙齿来。郑成灿挑出来的贝壳一半进了宋银硕的口袋,一半又重新回到了大海。宝宝银硕则放进了宋银硕的背包里。扶着膝盖站起来的时候,宋银硕又发出了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细小声音。嘿咻。

“海风吹得太多的话会头疼的。”

我们走吧。他说。嗯。郑成灿也拍拍屁股,站了起来。怪不得感觉脑袋懵懵的呢。

因为脚陷在沙地里,所以腿总是使不上力气,就像在沙漠里行走一样原地踏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一直在发力,膝盖也开始酸疼起来。对这里很熟悉的宋银硕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装满口袋的贝壳和石子随着他的动作晃来晃去。片刻后他回过头来,确认郑成灿有没有跟上来。

“累了?”

“不是,我之前做过膝盖手术。踢足球的时候受伤了。所以偶尔就会这样。”

想要拉近距离的心意让郑成灿吐露出了额外的情报。

“现在有空吗?”

宋银硕一边朝他伸出手,一边问道。郑成灿抓住他的手,越过最后一步,踏上了柏油公路。嗯,他回答。于是两人朝公交站走去。经过十五分钟的等待,他们坐上了201路公交车。和宋银硕在一起的时候,公交车总是来得更快一些,这让郑成灿感觉很神奇。去哪儿啊?他慢半拍地问道。我的秘密基地。宋银硕简练地回答。再次折回东边的路上,太阳渐渐消失在地平线以下。尚未完全黑下来的道路上没有橘黄的晚霞,也没有明亮的路灯。灰蒙蒙的天色里,两人默默地走着。

“你说的秘密基地就是这里吗?”

在即将进行二次开发的地皮边缘,坐落着一所三层楼高的幼儿园。建筑外墙挂着和幼儿园完全无关的标语。“坚决反对顽信建设侵犯私有财产的强制拆迁行为!”不会被发现吗?听到郑成灿的担忧,宋银硕只是耸了耸肩。反正马上就要拆掉了,有谁进来又能怎样。半晌后他又补充道,这儿的人天天吵架。有人觉得会破坏自然,有人觉得这是建筑公司和政客联手捞油水。也有人觉得只要开发出来能挣钱就行。他的话让郑成灿有些吃惊。从没想过宋银硕也会如此在意周边人的讨论呢。所以这片刻的情绪波动让他就这样错过了坦白“我父亲也牵扯其中”的时机。

走进早已断电的建筑,踏上台阶往楼上去,墙上的公告栏依然挂着比例完全不对、到处都被磨损撕破的幼稚画作。木地板随着脚步声发出刺耳的尖叫。嘎吱,嘎吱。房间里凉飕飕的,就像能招待客人的只有冰冷的寒气一般。

“来吧,请进。”

宋银硕一边打开门,一边这么说道。太阳班。班牌上画着可爱的字体和太阳模样的图案。宋银硕先走了进去。他拉上窗帘,然后打开了鸭子形状的电池小夜灯。这什么?郑成灿拿起圆滚滚的小鸭子翻来覆去地看了会儿,宋银硕看了他一眼,给出的回答却隔靴搔痒一般避开了重点。因为这里不通电,所以。你花钱买的嘛?嗯。好可爱。其实郑成灿想说的是宋银硕好可爱的意思。可宋银硕只是回道,你也喜欢鸭子啊?微弱的光填满了大半个教室。教室里的矮桌都被推到了一边,靠窗放着的两个沙发看起来像是校长办公室里的物品,上面铺着厚厚的毯子和枕头。沙发边上是体育课练习翻滚时会用到的蓝色垫子,布料侧边已经磨损开裂。在另一侧,并排放着三个装可回收物品的网兜。地上到处散落着属于宋银硕的东西。篮球,switch,卷数不全的漫画书。宋银硕边走,边捡起地上散落的物品,然后扔到沙发的一角。

墙上的夜光星星贴纸因为白天没能接受到充足的光照,现在看起来有些暗沉,只能勉强给昏沉的室内增添些许光亮。好久没见过了呢。夜光星星。郑成灿一开口,宋银硕便生硬地补充道,得买新的换掉来着,但我总是忘记。他从口袋里掏出刚才捡来的贝壳。从网兜装着的箱子里取出阿迪达斯鞋盒时,他一不小心把贝壳掉到了地上,于是附带的沙粒便像去过海边的证据一样留在了地上。郑成灿想看一看箱子里都有什么,宋银硕却慌慌张张地盖上了盖子。然后他说,那是我以后要给弟弟的。

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参观时,郑成灿发现了摊开放在沙发上的填色书。翻过来一看,书上画着一只呆呆萌萌的小熊维尼。停留在它鼻子上的蝴蝶还没来得及上色,只有粗糙的黑色线条孤零零地停留在纸页上。

“啊,别看那个。”

向来对所有事都慢半拍的宋银硕却在这时急匆匆地伸出了手。郑成灿避开他的手,手臂高高抬起,把填色书举到了宋银硕够不到的地方。

“为什么?”

“快点给我。”

“所以说为啥啊。”

啊,很丢人啊……他给出了意料之外的回答。哦?郑成灿这才把胳膊放了下来,没有再试图夺过那本书。

“这不是小孩才弄的东西嘛。”

“诶。谁说的。”

郑成灿不管不顾地一屁股坐到了地板上,过了一会儿干脆直接趴了下来。就这样一页一页地翻看着填色书。每一页的涂色痕迹都零散稀疏,可能总是涂着涂着就累了吧,大多都只涂了一半,有的甚至只涂了一小块。明明纸页上的色彩十分鲜艳,不知为何却看起来干巴巴的。

“有彩铅嘛?”

宋银硕摆出一脸不情愿的表情,好像在说问这个干嘛。我帮你涂色啊。郑成灿又说。你没涂完的那些。然后是整整五秒钟的寂静。再然后,宋银硕安静地从储物柜里取出了彩铅。郑成灿想,原来如此。这个地方有自己的运转体系啊。宋银硕把卷笔刀也一起递给了他,说,削着用吧。

从那天起,郑成灿整个五月的空闲时光就全被秘密基地填满了。每天一放学,他就骑着自行车去秘密基地找宋银硕。在首尔市中心生活的时候,郑成灿从来没有拥有过什么“秘密基地”之类的存在。上幼儿园时,他唯一被允许出入的空间只有公寓周边的游乐场和儿童咖啡厅。等升上初高中后,整个世界便只剩下足球部的宿舍。郑成灿后来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样一个只有他们两人共享的空间,在不知不觉间被赋予了隐秘的属性,所以才会让人忍不住继续探索吧。就像忍住没吃棉花糖的孩子会索要奖励一般。

有其他人来过这里吗?

没有。

那告诉我没关系吗?

反正你不会在这里喝酒,也不会带女生过来嘛。

嗯嗯。我会一辈子替你保密的。

许下的诺言就像梦一般飘渺。宋银硕的话就这样把郑成灿和围绕在他身边的其他孩子区分开来。在权智薰坐上前往自主招生补习班的公交车时,郑成灿则打包好一份汉堡薯条套餐,骑着自行车去找宋银硕。两个人用充电宝给iPad充上电之后一起打开Netflix。郑成灿想看爱情电影,宋银硕却缠着说就看一集动漫吧。你喜欢漫威的谁?郑成灿这么问时,宋银硕便说,我?我喜欢小熊维尼。哪怕是这样无厘头的笑话,也能让两人面对面笑个不停。

原来,哪怕是异乡人,在拥有彼此扶持的力量时,也能结下结实的根系啊。

每每看着把白天的阳光当作光源看漫画的宋银硕,郑成灿的心里就会浮现这样的想法。他身上穿的衣服随着天气变热越来越短。细瘦的小腿在空中一晃一晃的。

明天也可以过来吗?

郑成灿撇开心中的杂绪问道。即便没什么可偷看的,视线却总是不知不觉徘徊到宋银硕周边。然后宋银硕回答道。

嗯。

一旦回到学校里,两个人就又回到互不相识的状态。因为在教室这样形形色色的学生混合在一起无法分离的空间里,一切都是按照某种标准划分好的。一进入学校,宋银硕所处的世界和郑成灿生活的空间便分裂成了两半。即便如此,在穿着同样校服的同学包围下用眼神悄悄打招呼,这样特别的体验也很不错。

看到宋银硕因为总是不做作业而挨荆条打,郑成灿还把数学练习册带去了秘密基地。虽然知道处罚也只是做做样子,但对郑成灿来说,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不是,你都高三了怎么连最小公倍数都不知道啊。连我这种要去学体育教育的都知道诶。郑成灿这么念叨的话,宋银硕便会开始装蒜。被老师打的时候明明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听到郑成灿的唠叨却会把脑袋转过去开始挖耳朵。呀,你先抄下来吧。于是宋银硕只好乖乖把解题过程抄下来。写得稀稀拉拉的对数和矩阵相比数学公式更像一幅画。偶尔为了表达谢意,宋银硕还会从口袋里拿出软糖或者糖果送给他。你喜欢甜的东西吗?郑成灿问。宋银硕便会回答说,还好吧。关于宋银硕的信息就像破破烂烂的装订本一样东拼西凑地一点点累积起来。谁来解一下这道题?上课时老师提问时,郑成灿总是会主动举起手来。因为担心宋银硕会被点到。解答完题目回自己的座位上时,他会故意选择临近宋银硕位置的那条通道。这样的话,有些时候,两双眼睛便会在空气中安静地对上视线。

“你最好不要和他走得太近。”

班长这么说道。

“啊?”

郑成灿则发出了反问的声音。

突然想起了之前引起过强烈争议的讨论。究竟是已读不回好一些,还是不读不回好一些呢。作为两者都经历过的人来看,郑成灿这两种都烦得不行。[今天也不来吗?][宋银硕][银石呀]黄色的对话气泡下没有任何回复。

“我说宋银硕。”

“没错,宋银硕不是什么坏孩子。只要面对面聊一聊就能知道。”

郑成灿这时才终于抬起头来。固执的干涉让他的眼神变得反感起来。他伸手把没来得及剪的刘海捋了上去。

“但他的致命缺点是,他判断善恶的标准,需要得到朴奎莹的许可才行。”

“你能别说了吗?”

嗡嗡。手机响了起来。郑成灿立刻打开手机。[放学后就赶紧过来吧]郑成灿毫不犹豫地点开那条通知,进入kakaotalk的界面准备回复。

“郑成灿。”

“干嘛。”

“这里,看到了吗?”

班长摘掉了眼镜。他的眼睛旁边有一道长长的疤痕。

“这是宋银硕干的。”

“好了,都回座位上去。班长,叫你去办公室拿成绩单,你怎么不去啊?”

班主任用竹尺敲着墙进了教室。原本在等待郑成灿回答的班长重新戴上了眼镜,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嗯]回完这个字之后,郑成灿便不知道再说些什么,手机画面很快熄灭了。从漆黑的屏幕上看到自己的脸,郑成灿把手机重新塞进了口袋里。

“啊他妈的……”

自行车车棚下停放着许多车座高度、喷漆色彩各不相同的自行车,但是郑成灿的那辆却不在其中。现在还有偷自行车的啊?郑成灿边走边生气地想。好热。一走出校门他就脱掉了校服,只剩下一件黑色的短袖穿在身上。要是抓住那个小偷,真的要弄死他。烦死了。

“好慢啊你?”

推开门走进房间,盘腿坐在桌子上的宋银硕头也不回地说。嘿咻。从桌子上蹦下来之后,他举着一个粉色的相机,在关上门进来的郑成灿面前挥舞了两下。那是一台名列kakaotalk礼物清单前10名的拍立得相机。

“什么呀?”

“朴奎莹女朋友不要的东西。我捡回来了。”

宋银硕一边摆弄着相机,一边说道。就像第一次得到玩具的小孩一样爱不释手。我还买了相纸呢,他说。调皮的面庞像是想要得到称赞一样笑嘻嘻的。

而郑成灿只是急切地想要知道他和朴奎莹究竟是什么关系。别和那种人混在一起了。和我一起玩吧。我会让你更开心的。无法说出口的心意在胸腔渐渐堆积起来。突然间就想起了权智薰吐槽电视剧时说过的话。哪怕花了一百天逗人开心又能怎样,最后还不是会奔向那个天天把人弄哭的家伙。朴奎莹会把宋银硕弄哭吗?那样的话,宋银硕也会奔向他吗?那我只是逗人开心的男二吗?

“朴奎莹的女朋友是谁啊。”

“尹瑞贤。”

“不是……尹瑞贤又是谁啊。”

“在美容学校上学的一个女孩。”

……算了。在郑成灿为不着调的回答揪着头发抓狂时,宋银硕忙着在网上搜索Instax相纸的用法。喔,好了。好不容易成功也听不出一点兴奋的平淡语气。他把眼睛对准取景框,然后像教练一样,对还没来得及放下书包的郑成灿下达了指令。

“呀,比个小狗耳朵看看。”

“小狗耳朵?”

“最近idol不都会做那个嘛。手这样放在这里。”

宋银硕的手在头顶大致晃了晃。郑成灿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磨磨蹭蹭地摆不出他想要的动作,于是宋银硕又放下相机,打开手机开始谷歌。这样的。手机里的照片哗啦啦地划过去。拿着相机跑来给自己看照片的样子太过乖巧,郑成灿心里突然有点不是滋味,苦笑了一笑说,什么啊。你刚才那么解释我怎么听得懂。看他表现出明白的样子之后,宋银硕便再次举起了拍立得。来,快点。小狗耳朵。郑成灿十分配合地把手掌拢在一起,然后举起来贴在了脑袋两侧。

宋银硕戴着隐形眼镜的眼睛一只贴紧相机,另一只则眯了起来。快门被按下的刹那,小小的机器响起了嗡嗡的运作声响,然后白色的相纸慢慢地吐了出来。宋银硕捏着相纸晃了晃,然后轻轻笑起来。你看这个。虽然刚刚的反应并不是很大,但从现在的状态可以看出,他像是一次拍立得都没拍过一样无比兴奋。这个世界上会传染的东西除了打喷嚏,就是笑容了。所以郑成灿不知不觉间也笑了起来。每次踏进这个教室,他就觉得有种跨过警戒线的感觉。啊。怎么有点害羞啊这个。郑成灿因为突如其来的难为情而皱起了鼻子。宋银硕不知道从哪里学到的技巧,正哗啦啦地甩着相纸。郑成灿走到了他的身边。让我看看。刚说出口,宋银硕却把照片唰一下藏了起来。

“得等一天颜色才会变好看呢。”

“这又是谁瞎说的屁话啊,银硕啊。”

“不是瞎说的啊,是真的。我在Facebook上看到了。”

“现在Facebook已经叫Meta了。而且你怎么,也不是刷ins看到的,竟然是在Facebook上刷到这种东西的?”

“管你这个那个呢……”

呀,你拿着那个。那个巧克力。宋银硕把相纸放进口袋里,再次转移了话题。又说什么巧克力啊。郑成灿的两只手里很快各被塞了一条巧克力棒。我买的。你把这个这样放在脸旁边。

“不是,我是什么idol吗?干嘛要……”

“因为你总是不相信啊。等这个拍出来之后和刚刚拍的那个比较一下,你看哪个更好看。”

这话又神奇地很有说服力。于是郑成灿乖乖地把巧克力举到脸颊边,嘟起了嘴唇。这是权智薰自拍的时候经常做的表情。啊,郑成灿装可爱呢,真恶心。呕。宋银硕便接住吐出来的相纸边说。和故作恶心的表情相反,脸上调皮的笑容渐渐变大了。

你也得拍啊。这么说着,郑成灿突然把一个矿泉水瓶放到了宋银硕的头上。干嘛啊你?宋银硕问。普普通通地拍很没意思嘛。于是宋银硕淡淡地说,有时候感觉你也真的有点不正常。郑成灿连着拍了两张。这个也要你保管一天吗?郑成灿问。于是宋银硕便说,我的没必要,然后认真地晃动着手里的两张照片。

“下次买点鱼线来吧。然后用鱼线把照片和贝壳串起来,挂到墙上。怎么样?”

宋银硕点了点头。郑成灿瞟了他一眼,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开口问道。

“你和朴奎莹是怎么变熟的?”

“我们不熟啊。”

“那为什么总一起走?”

和那种人一起。郑成灿不忍心把话说到这个地步。

“唔嗯……反正就那样了?”

他们都说你是他的狗呢。郑成灿望着宋银硕的照片在阳光里发白的模样,轻声说道。嗯。宋银硕回应的语气听起来却很无所谓。如果你们在一起的理由只是“反正就那样了”这种程度的话,我想斩断这样的关系呢。郑成灿浅薄的嫉妒心在胸中沸腾着。

“现在走吧。”

“你自行车呢?”

“被人偷了。小偷真是傻逼。”

“你家远吗?”

“走路的话30分钟?”

就当运动了呗。郑成灿边说,边把刘海吹了起来。被汗水浸湿的T恤潮乎乎的。

“怎么不走啊?”

向前走的影子不知不觉间只剩下了郑成灿一个。一回头,他便看到背对着幼儿园的宋银硕安静地站在那里,身后浓艳的晚霞投过来,让人看不清楚他的脸。郑成灿把手举起来,遮在眼睛上方,静静等待着宋银硕走向自己。

“你都晒红了。”

“我本来就容易这样。因为皮肤比较薄。”

“那膝盖呢?”

“早就好啦。”

于是宋银硕又缓缓地合上他的步伐。分别的时刻很快就到来了。拜拜。嗯,拜拜。明天肯定还能再见面吧。怀着这样安定的心,郑成灿转过身去。

大家都在说,最近白火团又闹事了。他们用丁烷气罐做了爆炸物,到处打砸小摊商贩,把附近搞得一片狼藉。虽说都是传闻,事件的详情却被描绘得无比细致。班主任在班上嘱咐放学不要到处乱跑,直接回家里去,但事实上即便回家也无法保证安全。爸爸明明说二次开发是件好事,但就是因为这样的“好事”,每晚都有人被送进急救室里。郑成灿感觉全世界仿佛只剩下自己在安全区,而其他人总是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受伤。尽管不是自己的错,他却总忍不住对这样的情况产生负罪感。在这样人人自危的情况下,班上本来就被期末考试搞得无比沉重的氛围,更是变得像刀刃一样锋利而凶险。

“宋银硕这个完蛋的家伙得留级了啊。”

班主任像在自言自语一样嘟囔道。虽然不是特意说给谁听的,但总觉得他的话里隐含着“你们可不能像他一样”的意味。可能是想太多了吧。

对于像突袭一样出现、又像海市蜃楼一样消失的宋银硕,郑成灿一开始感到十分焦急,后来便开始生他的气了。朴奎莹反而每天都按时按点地出现在学校里。因为不想看到他在走廊里耀武扬威的模样,郑成灿故意一直待在班里不出去。郑成灿终于开始学习了啊。看到他这副模样,权智薰管闲事一般评价道。

日常生活就这样突然出现了空白格。郑成灿去暑假去过的体大入学考试补习班报了名。随着宋银硕的消失,生活恢复了从前的模样,这让郑成灿感到十分怪异。以这种方式恢复正常的生活就像被回收利用了无数次的复写纸一样暗淡无色。我膝盖之前裂开过的。听到郑成灿这么说,补习班的老师就开玩笑一般回道,像你这样的家伙多了去了,实在不行就复读呗。但是你怎么这么晚了才想着来啊?郑成灿本想回答,放弃选手生涯之后有点彷徨来着,但是这样的话说出来实在太过羞耻,甚至有点羞愧。所以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通过基本体力测试后,郑成灿一口气订了足足五个月的课程,一直持续到高考之前。一次性把费用结清之后,郑成灿习惯性地说,小票直接扔了吧,却在这个瞬间突然想起了那个人。那个总是把地上的东西捡回去,用别人不要的东西填满自己空间的人。

“喔。嗨。”

“终于回来了啊。”

地址也不知道从哪里知道的。总之一回到家门口,郑成灿就看到只停留在他脑海里的宋银硕,就那样在路口等着,仿佛是约好的见面一样理所当然地和他搭话。明明到了初夏时节,宋银硕却穿着卫衣、戴着卫衣帽子,看起来就像什么罪犯一样。这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宋银硕实在太可恶了。所以郑成灿选择无视他。他每天随心所欲的,总是像什么惊喜嘉宾一样造访郑成灿的人生,稍微待一会儿又很快消失,可是郑成灿却每天都在苦苦等待他出现。这让郑成灿有点委屈。

“我给你发了消息说在幼儿园等你呢。”

“没看到。”

“很忙吗?”

“这个。”

“这什么?”

“自行车。”

你拿走吧。突然出现,然后送了辆自行车给自己。郑成灿没有接过来,只是抬起眼睛看着他。就像被老师提问的小孩一样瞪着眼睛,从眼神里流露出关你什么事的叛逆态度。

“你不是把自行车弄丢了吗。”

“这是从哪儿来的?”

“我偷的。”

郑成灿简直怀疑起自己的耳朵。但是面对提高的音量,宋银硕只是歪了歪头。怎么?他就像不明白有什么问题一样反问道。

“你的自行车不也被别人偷走了吗。”

“别人那么做了,所以你也可以那么做吗?”

“为什么不行?”

宋银硕就像俄罗斯套娃一样。每次打开时,都会出现郑成灿完全不认识的新面貌。总是这样。好郁闷啊。草丛里的昆虫还在不停地细微鸣叫着。本来是为了冷静一下头脑才来这里的,怎么觉得现在的生活比从前只知道踢足球的时候还更疲惫呢。不,不是疲惫。是太困难了。郑成灿现在的人生不再局限于一百多米的足球场,而变成了更宽广、更难懂的模样,让不知道正确答案的他四处碰壁。他叹出一口气,扶住自己的额头。

“当然不行啊。这是犯罪啊……”

“大家都是这样,为别人犯下的错误而付出代价。为什么我就不行?”

“你今天怎么回事?”

“因为担心你才这样啊。感觉你会晒得很疼啊。”

“……算了。滚吧,他妈的。”

虽然看不清脸,但是一如既往一字一句把话说得很清楚的宋银硕,听起来就像要哭出来了一样。郑成灿不知道面对快哭的孩子是该安慰,还是该刨根问底,只好陷入沉默。在长久的寂静里,宋银硕用袖子擦了擦鼻尖,然后转身就走。失去依靠的自行车又一次倒在地上,与地面的碰撞让车铃发出尖锐的噪音。

“话还没说完呢,你去哪儿啊?”

郑成灿猛地抓住他想要离开的肩膀。宋银硕则一直试图甩开他的手。呀!别动!郑成灿用两只手固定住他的肩膀不让他逃跑,把尝试摆脱控制的身体扭正过来。两具身躯就像打架一样紧紧贴在一起。

“……怎么回事?你脸怎么这样?”

“放开,你他妈的。”

“我问你怎么受伤的?”

郑成灿瞪着他的双眼迸发出难以抑制的怒火。可是就在对视的瞬间,在黑暗里看到的宋银硕的双眼就像波涛一样,缓缓荡漾着微弱的波光。那是再怎么用凶狠掩饰也无法消失的泪水。那双眼睛就这样散发着可怜的光芒。如果想打他的话,宋银硕绝对可以直接动手的,但是和小混混并无二异的宋银硕此刻却软绵绵的,使不上一点力气。少年的皮肤就像一件破旧不堪的薄衣服一样,几乎马上要磨损一般脆弱地包裹着他。

“挨打了吗?”

“朴奎莹打的吗?”

“只有一半是。”

宋银硕又用袖子蹭了蹭脸。别弄了。郑成灿抓住他的手腕。会更严重的。他的脸就像郑成灿所说,状态糟糕得可以说一片狼藉。宋银硕偷偷瞄了一眼郑成灿,就像把感情也一起收拾好了一样,重新摆出来的淡然表情看起来若无其事。郑成灿拉下宋银硕卫衣外套的拉链,然后掀起他里面的衣服。瘦削的身体上散布着星星点点的淤青伤痕。

“因为这个才没去上学吗?”

“我本来也不怎么去嘛。”

“别抖机灵了。”

宋银硕没有回答。郑成灿重新把他的衣服整理好,扶起倒在地上的自行车。走吧,他说。虽然没有说到底要去哪里,宋银硕还是像影子一样,隔着五步左右的距离,乖巧地跟在他的身后。除了偶尔呼啸而过的出租车,路上没有任何其他声响。半路上郑成灿把自行车停在路边,去便利店买了创可贴和药膏。你们有没有更大一点的创可贴?打工的店员连看都没有看,就回答说没有。结完账出来之后,宋银硕就站在那里等他。就像为了等待主人而化成石头的狗一般一动不动。

两个人坐在幼儿园台阶的入口处,打开了手机的闪光灯。郑成灿说,你拿着这个。于是宋银硕就乖巧地接过他的手机。啊,忘买棉签了。那就随便涂涂吧。明明是自己的身体,宋银硕的态度却如此无所谓。

“你耳朵都裂开了。”

伤口从耳廓一路裂到了脖颈相连的位置。郑成灿蘸了药膏的手指在伤口上轻轻拍打着,宋银硕就随着他的动作轻轻颤抖起来。明亮的闪光灯下,他的耳朵通红可见。疼吗?郑成灿一问,宋银硕就伸手粗暴地揉了揉刚涂过药的地方。

“啊。你干嘛啊!”

“好痒。”

“本来就会这样。别乱动。”

郑成灿又抓住他脖子的另一边,开始往伤口上贴创可贴。因为买来的创可贴尺寸太小,贴出来的样子就像捆在一起的柴火一样,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而宋银硕的脸就像要把那堆柴火烧起来一样红扑扑的。你脸好热啊。对于他的话,宋银硕只是含糊地糊弄过去。

“把衣服掀起来。”

“别弄了。已经够了。”

“刚才冲你发火,对不起。”

“没事。”

“这个,明天还回原来的地方吧。”

“谢谢你担心我。”

视线在空中交汇在一起。他们就这样在对方的眼眸里看到自己的模样。宋银硕什么都没说,郑成灿的心里却焦急起来。因为太想知道那双比夜色更浓的眼睛里到底藏着怎样的想法。因为无从得知宋银硕的不幸到底从何而起。郑成灿觉得自己就像被谁在脖子上套上了漏斗堵住呼吸一般,根本喘不过气来。他不知道这样的感情究竟是什么。对郑成灿来说,给未知的感情找到一个名分,这样的事太难了。

“你很温柔嘛。”

这好像是第一次啊?郑成灿想。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呢。尽管郑成灿每次都是宋银硕、银硕啊、银石啊这么地叫,宋银硕被叫到时却只会抬起头看看他,发十条信息才会回复一条。郑成灿感觉自己的指尖麻酥酥的。

他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是如此弱小的存在。

啊。感觉快要吐出来了。

“在学校不能表现出和我认识的样子。”

走在分别的路上,在为了说再见停下脚步的那个时刻,宋银硕这么说道。你不会无视我的消息吧?本来连这个问题都觉得不敢问出口,结果他却直接说现在要变成不认识的关系才行呢。你要去哪儿?有睡觉的地方吗?那里安全吗?

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来这里的事也是秘密。”

不能被别人发现。

灾难总是在最平静的时刻突然来临。如同袭击一般出现在无人知晓的时刻。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才叫做灾难的吧。世界上本来就没有征兆之类的东西,即便有,像郑成灿这样青涩的孩子也无从感知。可是每每看到宋银硕,他就会感到不安。或许对于郑成灿来说,宋银硕就是他人生的灾难。总是将不幸的污秽带到他身上的灾难。在郑成灿的人生越过减速带时,宋银饰就是那块突然出现的禁止出入标志牌。

现在,即便和宋银硕在一起,郑成灿的世界也失去了色彩。

成儿,午休去踢足球不?郑成灿没能拒绝这个提议,结果是为后来发生的事埋下了祸根。听到足球选手出身的郑成灿要上场的消息,踢球的家伙们都一股脑涌向了球场。只是为了证明“郑成灿现在不算什么了”这句话,男孩们纷纷向烈日发出了挑战。

即便宋银硕不在身边,那种不安的感觉也没有消失不见。不管是在做题的时候,还是和权智薰一起在小卖部买零食吃的时候,郑成灿总是会突然感觉呼吸不上来,不停地拍着胸口也无法缓解。给你买瓶果汁吧?看不下去的权智薰这么说道。不用,我去跑一跑再回来。所以才答应了球赛的邀约。从前穿的足球鞋早就被扔掉,所以在其他人脚上荧光色的足球鞋像蛇一样盘旋的球场上,只有郑成灿一个人穿着阿迪达斯运动鞋跑来跑去。

当坚硬的足球鞋从脚尖上方铲球过去的时候,郑成灿扭着脚踝摔倒在地上。呀你他妈的,犯规啊这是!在围绕当事人的争吵愈演愈烈的时候,郑成灿只是抓着自己贴在地板上的脚踝,无法站起身来。就是害怕会这样才不愿意踢球的。周边的声音就像从水下传来一样模糊不清。好委屈啊。这种连踢一场足球都不能顺心如意的感觉。

你什么都做不了。

看着拴着狗链的狗被拉到屠宰场,你什么都做不了。

知道郑成灿要考体大的班主任很快给他开了早退证明。发完消息说今天去不了补习班之后,郑成灿去医院拍了X光片。来秘密基地吧。本来想给宋银硕发这样的消息,但是一想起“不能被别人发现”那句暗示一般的话语,就无法按下发送的按钮。或许宋银硕受伤都是因为郑成灿的爸爸呢。郑成灿怎么可能不清楚宋银硕走向的终点到底在哪里呢。

这是郑成灿第一次在阳光正烈的时刻来到这里。平时总是在放学后才会来幼儿园见面的。作为孤独的君主独自占领这里时,宋银硕都会做些什么呢?感觉他不像是那种温和的统治者啊。但是应该会是那种直到最后一刻也要好好守护这片空间的好国王吧。因为他总是把这片空间让给各种被丢弃的垃圾,不让任何事物感到孤独。用鱼线编织的装饰物和挂着的照片也散发着温暖的热度。

一边读着漫画书一边等待的途中,郑成灿发现了一本弹簧线圈的笔记本。宋银硕没有什么记录的习惯啊。与其说出于好奇心,不如说是条件反射一般地拿了起来。3-1宋银侑。看到笔记本上那个名字的一瞬间,郑成灿又一次感到了窒息的感觉。

不能看。

这样的决心以秒为单位迅速坍塌,又再度树立起来。郑成灿握着笔记本的手用力到暴起了青筋。

听说,他哥哥死了呢。

原来叫银侑啊,他的哥哥。宋银硕把死去的哥哥的笔记本带到了这样充满秘密、被自己喜欢的东西填满的空间里。因为哥哥死了很伤心吗?还是因为不想忘记哥哥?就在郑成灿把无法给出答案的问题强行塞回肚子里时,笔记本里夹着的一张纸却掉到了地上。

郑成灿捡起那张旧得泛黄的纸。

“怎么回事?来得这么早。”

宋银硕推开门进来了。郑成灿慌忙把笔记本藏在背后。他感到自己的嗓子里泛起冰冷的湿气。使不上力气的手总觉得抓不紧那本笔记本似的。被直勾勾盯着的宋银硕像毫不在意一般,径直丢下自己的包,走向了单人沙发。

很多人都说跟宋银硕有关。

那张纸上写满了针对宋银硕的厌恶话语。希望死去的不是自己、而是宋银硕。让仅仅只是看了一眼的郑成灿也像大脑短路一般无法思考的、无比强烈的憎恶之情。都是因为你啊宋银硕都怪你我总有一天会因为你死掉的

“因为没挂防盗链,自行车又被人偷走了。”

为了郑成灿偷来的那辆自行车也没能还回原来的地方。难道这就是没有主人的自行车应有的命运吗。难道就像宋银硕说的那样,本来大家就都是这样的吗?

但凡脱节一次,就永远无法挽回了吗?

“昨天照镜子的时候突然想到。”

正在用switch打游戏的宋银硕好像刚结束一盘游戏,靠在沙发上的身体仿佛马上要倒在地上一般瘫软着,放下游戏机突然说道。郑成灿坐在已经无法使用的加热器上,靠在窗户框上刷ins。宋银硕抬起头仰望着他,而郑成灿放低了视线俯视回去。宋银硕手机里播放的歌曲和暴雨即将来临的细微声响揉杂在一起。

“感觉你的身体好像很柔软。”

“怎么突然说这个?”

郑成灿扑哧笑了一下。房间里充斥着潮湿的空气,仿佛能凝结成肉眼看不到的水珠一般沉甸甸的。

“不是,就照镜子的时候发现,我的身体线条是直直的。是因为太瘦了吗?但是你也很瘦啊,而且还有肌肉,结果身体却是曲线的。感觉就是,不像之前的老动漫那样是用断断续续的16毫米胶片画成的,而是那种每集都超过500张的超高预算动漫。”

所以说,虽然个子很高,块头也很大,但是很柔软。软乎乎的小狗郑成灿。今天的宋银硕话格外的多,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如他自己所说瘦削成一条直线的手臂就像鱼鳞一样轻微地晃动着。盛夏时分的柏油路上蒸腾着荡漾的热气。宋银硕摇晃的胳膊隐隐约约碰到了郑成灿的身体。于是郑成灿的胳膊和腿就像被虫子爬过一般痒痒的,如同在炎热的夏天走进冷气充足的咖啡厅一样,身体忍不住地颤抖起来。

“说什么呢。好奇怪。”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此刻的感觉就如同用身体接住了所有雨滴一般奇妙。宋银硕轻轻歪了歪头,然后盯着郑成灿看。是吗?淡然的声音没有任何高低起伏。

缓缓流淌的音乐变成了宋银硕喜欢的J-Pop。不要害怕。歌曲以这样的歌词开场。

不要害怕什么?

剩下的歌词却听不懂了。

“下雨了。”

“有雨伞吗?”

“没。”

“我送你回去。”

不等郑成灿回答,宋银硕就站了起来。这儿只有一把雨伞。他从边角破损的垃圾桶里取出一把长柄雨伞。郑成灿在门口看着他取出雨伞。安静等待的期间,心中却突然浮现出一个念头。好奇怪。有哪里不太对劲。就像毫无预兆的倾盆大雨一般。

他们撑着同一把雨伞,肩并肩地往郑成灿家里走着。不知从何时起连说话也变得谨慎起来,于是两人之间只剩下雨滴从雨伞上滑落时窸窸窣窣的声响。即便尺寸再大的雨伞,也无法完全覆盖住身高180和186的两个少年,两人露在外侧的肩膀便都被淋湿了。宋银硕说着自己的包里没放东西无所谓,暗自把雨伞向郑成灿的方向倾斜过去。然后他们便再次陷入寂静。人们在突如其来的暴雨中惊慌失措,穿梭在建筑物之间的路口,踩踏过被暴雨击落的花瓣与落叶。远远望去,大海就像即将扑面而来一般汹涌。风雨欲来。

“到了。”

两人在郑成灿家楼下的遮雨棚下停下脚步。宋银硕把雨伞收起来,背过郑成灿的方向抖了抖,以免把雨水溅到他身上。不知为何,今天连互相问好的间隙都觉得无比漫长。即便已经把雨伞收好,湿透的肩膀和破旧的运动鞋也依旧保持着原样,没有人先迈开脚步。两人就像都在等待对方开口一样沉默着。只有他们两个停留的雨棚下,一切都像被纳入真空一般隔离开来。感应灯反复地亮了又灭。一闪,又一闪。宋银硕也跟着灯光的节奏,缓缓眨了眨眼。

雨渐渐越下越大。不知道名字的虫子就像在迎接夏天到来一般尖锐地鸣叫着。空气里充斥着只有夏天才能闻到的泥土与水汽混杂在一起的味道。郑成灿又一次感到自己的指尖因紧张而发麻起来。

雨伞掉到了地上。

比他矮了一些的身体抱了过来。被炽热的阳光镌刻过的手臂缠到他的脖子上。就像深知此时此刻到底有多珍贵一般,宋银硕与他身体相接的部分,细微而脆弱地颤抖起来。

THE END
1.夜光墙贴有辐射吗,对人体有害吗?家居装修夜光的东西基本都是有辐射的,建议慎用哦。夜光粉或者叫荧光粉本身没有放射性。但是为了延长发光时间,有...https://www.fang.com/ask/ask_28301304.html
2.夜光星星对人体有害吗夜光星星对人体有害吗 我永远信仰 2019-04-10 好评回答 无害的。 物体发出荧光的机制是多种多样的。能发出荧光的一些产品,如发光的塑料小星星等,应用的是固体发光技术,其中加入了一些发光材料,它们可以吸收外界的可见光能量并将其转变为荧光。在可见光作用停止后,荧光要持续一段时间才会消失,称为余辉。荧光的...https://m.iask.sina.com.cn/jxwd/CNxwmE7etf.html
3.夜光星星的害处–960化工网问答我想知道给孩子在房间天棚贴些夜光星星,月亮 对孩子的身体有没有影响? 网友 1 最佳答案 回答者:网友 (1)铥用练天作医用轻便X光机射线源,铥在核反应堆内辐照后产生一种能发射360问答X射线的同位素,可用来制造便携式血液辐照仪上,这种辐射仪能使铥-169受到高中子束的作用转变为铥-170,放射出X射线照射血液并...https://www.chem960.com/ask/q-5b346f7287c040b09d356fb8fa02311c
4....封后半圆架子+夜光贴+中号瓶+520折纸许愿瓶/幸运星瓶商品相关...星星瓶夜光创意许愿瓶幸运星折纸装千纸鹤的罐悬挂漂流玻璃瓶 封后 半圆架子+夜光贴+中号瓶+520折纸许愿瓶/幸运星瓶¥46.00 点击购买感兴趣品牌 北欧风格金色六边形房间放娃娃的架子装饰品ins墙上置物架壁挂 六边形网格木底置物架-金 ¥45 轻奢复古仿真干花花束 客厅样板间装饰绢花摆件约瑟蓬 封后 棕色单枝 ¥67...https://m.suning.com/wenda/0071198972/000000011906243574.html
5.夜光星星伴我入睡快速问医生病情分析:这种物品里面含有荧光的成分,而且塑料制品有可能含有某些化学成分,建议不要在室内粘贴。如果...https://m.120ask.com/askg/bd_detail/101385586
1.儿童房间里贴夜光星星有害吗39问医生在确保夜光星星材质安全的前提下,并采取适当措施减少潜在风险,一般情况下,在儿童房间里贴夜光星星是相对安全的。儿童房间里贴夜光星星可能对儿童造成一定的影响,主要取决于星星的材质和使用方式。如果星星采用安全无害的材料制作,并且不直接接触儿童,通常不会造成危害。但若星星材料不安全或长期直接接触,可能会对儿童健康...https://wapask.39.net/question/_9vhb05.html
2.《短篇故事》贝蒂素子^第2章^最新更新:202411自那之后,孟屹擎就经常光顾章颖缨兼职的文具店,店内不忙时在收银台前看她折吸管星星,星星瓶底层的两个角已经快满了;忙时就到角落站着看她收银,有新货就帮她搬箱子,帮她理货并摆好在货架上,干的可谓是井井有条,然后等下班时间到了就会约去吃饭,虽然章颖缨每次都会拒绝就是了。 https://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9303423&chapterid=2
3.会发光的小星星夜光贴房问装饰品房间卧室星空荧光贴墙贴N10...京东JD.COM是国内专业的网上购物商城,为您提供会发光的小星星 夜光贴房问装饰品 房间 卧室星空 荧光贴墙贴N10 100雪花送...价格、图片、品牌、评论、等相关信息.http://item.m.jd.com/product/10120891822570.html
4.3D立体夜光贴少女心小清新星星亮片女生房间宿舍墙面天花板装饰3D立体夜光贴少女心小清新星星亮片女生房间宿舍墙面天花板装饰5.6 元 去淘宝购买声明:此商品数据来源由淘宝官方接口提供,所有交易过程在淘宝或天猫与第三方卖家进行,本网站不参与交易,如有交易产生的疑问请联系淘宝卖家【青青饰品】,如需删除此页面请 联系本站 >> ...https://m.ftxia.com/item.htm?id=a9Krx9ntYnQXQ8gXFgW
5.古诗十九首“窗”和“牖”本义有区别:在屋上的叫做“窗”,在墙上的叫做“牖”。③娥娥:形容容貌的美好。红粉妆:指艳丽的妆饰。红粉,原为妇女化妆品的一种。④纤纤:细也,手的形状。素:白也,手的肤色。⑤倡家女:犹言“歌伎”。倡,凡是以歌唱为业的艺人就叫做“倡”。倡家,即后世所谓“乐籍”。⑥荡子:指长期漫游...https://m.ruiwen.com/wenxue/gushi/1523.html
6.折纸星星夜光的有害吗手工折纸大全折纸星星夜光的有害吗 夜光星星纸买1送1套装幸运星星折纸叠许愿星发光diy创意 套装夜光星星折纸折叠许愿星幸运星折纸条荧光diy创意礼品折星星纸 夜光星星折纸哪种好 套装夜光星星折纸折叠许愿星幸运星折纸条荧光diy创意礼品折星星纸 纸折好的小星星折纸条荧光成品手工520颗折好的叠幸运星夜光叠纸 花色...https://www.puchedu.cn/zhezhi/cf84058f5f62f186.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