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点意思,头一夜上班,是一位独臂师傅带的,先是从大卡车上卸狗笼。掀开帆布后,齐崭崭六层四排狗笼,嗡地,一阵海啸似的狗鸣狂想曲混着狗骚的热流直捣竹夫的肠肺,竹夫跳车朝空地空呕了一阵,啾地又跳上车,见师傅膝顶狗笼一头在等着他抬,他躬下虎背熊腰一把抓举狗笼。他错了,狗笼之沉大出意料,哐铛一声,他从狗笼架上抬举的狗笼没搁在车厢板上而是是直落车下。当然,大惊失色的不是竹夫而是师傅,师傅眼睁睁看见被狗笼带下车的竹夫没有嗳哟没有摔伤,而是稳稳地抓着狗笼直立。就是说,竹夫是在半空勒住两百斤狗笼而且落地时没被狗笼砸脚。狗笼落地有多轻?且看笼中五狗,不鸣不吠的只是歪头,调头,吐舌,瞪眼,下蹲。
“哇呀!”师傅惊叹:“你以为狗笼轻呵?二十五斤到四十斤一条狗,五条,多少啦?加上十九公斤铁笼,多少啦?!”
“感觉一百八——九十。”竹夫轻轻搓手,说话时也没抬头。
“你,你没戴手套?”师傅这时才看清竹夫骨梗暴筋的一付指爪与高桃的白脸帅哥身段大不协调,象包浆厚重的瓷猿巨爪,黑里白白里黑,透明的如麟如甲。师傅一时想不起这是哪类劳苦所锻造,只觉得心头一阵奇寒。他唯一不忘的是当师傅的责任,说:“别以为狗只会咬皮咬肉咬筋咬骨,流血结疤都是小事。万一是疯狗,毒是走血脉的!”
“我知道。”竹夫说着跳上车来,见师傅抓挡板要跳车给他拿手套,一把钳住他肩头说:“不用。”
师傅肩头是被铁钳钳住的感觉,而心头又是被电击一下的感觉。他曾为坏徒弟好徒弟有趣徒弟无趣徒弟领过皮手套,可这回他放弃义务,开始上上中中下下的卸狗笼。当然是跳上跳下的抬着狗笼到二十米外的案板边上码墙。
抬到第二十三笼时突有一老狗拱腰滑倒,师傅眼睁睁见竹夫脱手又抓牢——闪电似的。抓重的手要脱开就不容易,脱了又抓而且要一抓抓个准更不可思议。更不可思议的是如果失手,焊得平直的笼角砸在脚板上,劳保皮鞋也抗不住,脚板将连筋带骨给砸个稀烂!当然,这是师傅事前想的,当时,他可是连这个也给忘了,他当时是吓的软了左膝盖一个踉跄,就在狗笼一角要砸他脚板的瞬间,竹夫一爪爪起狗笼,狗笼猛一晃,而没有猛一砸。师傅立稳后赶紧使劲,他发现,那突然出现的那一爪是竹夫的右手。原本是左右手分别抓狗一头的左右两角,刚才闪电式的变化是左右手分别抓住狗笼的斜对两角!把狗笼码放之后,师傅真正的呆若木鸡。他涌了一脊背的冷汗。他问:“你真不怕狗咬?”
“一般情况下,笼里的狗只注意笼外的动静。这个时候,狗眼睛只捕捉凶器。人空手反而比戴手套安全。”竹夫象跟老朋友闲话:“你想想,白手指一眼就能认清,要看清手套可不容易。”竹夫有点惊讶,师傅为什么呆着不动。他又说:“最要紧的,狗不到临死,他不会相信养狗的人会杀狗。狗只咬威胁它的手。”
“那,”师傅好象一口气喘不过。问:“你干嘛在乎狗脊背呢?”
“噢,那不同。狗脊背很灵的。不要说碰它的脊背,就是在它脊背上扇风,狗也知道那是什么意思。狗被装笼,当然是狗的非常时期啦,为了对付突然袭击,反抗总是鲁莽一点的吧,危险就在这里。”竹夫兴之所至,脱口说:“我小时候养过一条小白狗,我记得的。”
为了掩饰这份惊诧,他跳上车继续和竹夫抬狗笼,他现在才注意到腰弯得象张弓的竹夫,平头粗发黑得冒烟,湿T恤勒的倒有些烤狗的古铜色。他说:“兄弟,你怎么不去打篮球?你这个反应速度,CBA没人能比。人家年薪两百万!”
竹夫万没想到屠狗场的独臂师傅居然说篮球。他唉了一声,说:“你以为我够高?才一米七八。CBA最矮的后卫是一米八八。何况,得短跑速度,得踢足球力度,还得体操动作。只有万分之零点零零几的概率呵。”
师傅意不在此,稍一松驰,他就耍嘴皮:“干保安多舒服!”
竹夫心里咯噔一下。想到师傅这是在测试,因为他对招聘保安的前提条件是“没有前科”之类比较敏感。他嗤一声,说:“保安是提前过老年生活嘛,工资太低。”
“那也是。嗳,”师傅说:“象你这个条件,当然,也很难,”他卖个关子,说:“的确很难。但要是碰上找保安的美女老板,实习阶段就过万了。”
竹夫跳过“要是碰上”,直问:“实习阶段?”
“就是真当保镖呀!”
“还有假当保镖的?”
“那当然啦,当保镖当保镖,哪天老板送你去学开车拿驾照,那就要兼司机了。”
“兼司机?”
“嗳呀,那就是出门开宝马,进门睡老板啦!”
竹夫腾地红了脸。竹夫向来回避肮脏话题。他习惯于警觉,这个眼神和手势天然契合的独臂人可不是省油的灯,凡七拐八弯就能把话扯到人性弱项的人,多是在自我保护,拿捏朋友把柄,正是此类人自我保护的习惯之一。这种人的强项是善于洞察生活陷阱,应酬生活危机。“师傅,”竹夫突然说:“在这里干活,该注意的事项,你要特别提醒我。”
师傅果然提了三分神气,提狗笼的独臂象充了电似的强势起来。他若有所思,说:“广州老板大方,能把活干得干净利落的,舍得奖这奖那的。”他又说:“广州老板小气,迷信得很,广州人迷信起来比狗都讨厌。”他的话有重点:“老板跟客户说话,千万千万别插嘴。跟客户,多一句话都要出事!”他给出的理由也相当独特,说:“广州人总是说一套做一套,古怪得很。”因为他发现抬狗笼的若干关键动作中,竹夫都加一膝盖把狗笼顶轻,这是经验,更是义气。作为酬答,他把屠狗场的事说的比广州还大。
竹夫热的要窜火,可还是不住地打寒颤。
卸完一车狗笼,又回装一车空狗笼,汗透衣裤不要紧,竹夫双眼被脏汗渍的快要瞎掉。
晨五时早餐是盒饭。
竹夫先问师傅洗手间在哪里。师傅问他小还是大,竹夫回答是小,师傅大笑,说:“这个时辰,整个地球都是厕所!”
竹夫选择小便地时想起,难怪这里的人说:“去广州。”虽然楼宇挤破苍穹,楼与楼之间的黑暗比坟地还脏乱。竹夫不知道大广州的澎胀的神速,“去广州”正是郊区佬还来不及改口。竹夫痛快淋漓空炸一包滚烫的香尿,通身乱颤着收裤子,突然被一道色彩炫烂的门缝吸引,绕近一看,却是香烟萦绕的神龛,不不,是供一身丰腴的白银绿珠观音,真家伙供两顶挂露黑葡萄,一对碗粗红石榴。“嗯哼。”竹夫被一声干咳吓住,侧回头见碎步人却是个揣供品的戏服老妪。
老妪揣供品下跪叩头的仪式相当的壮丽,仿佛一个皇妃带着十个巫女前来哀求愤怒的魔女。竹夫目瞪口呆。老妪祭上的供品居然还冒气,鹵的是一只镏金似的古铜色狗头,龀牙裂齿咬着舌头,一缕气还在冒着愤怒的怨恨,更不可思议是凸眼珠居然危危地擎着,好象焊上去的一对宝珠。宝珠表示无言的情义,那么,咬牙与冷眼的意思是作为牺牲,这是高贵的牺牲。高贵的牺牲和衿恃的观音的对话,就是神圣在别处!退一步,恐怖消逝,倒显出一种民间喜剧的温馨。老妪虔诚地为一对珍珠高脚杯叮叮咚咚倾的居然是传说一瓶过千元的白瓷装茅台酒。杯是不大,但满上后自有一种五湖四海吉祥太平的意思。最重要的是那瓶酒打开封盖后并不盖上,而是一并祭着!
老妪并没有一句祭词,缓步退到门旁,比先前更冷地“嗯哼”一声,正好挡住呆傻的竹夫。
竹夫但觉得受了莫大的凌辱。因为老妪的第二声“嗯哼”虽然轻而且清,虽然与前“嗯哼”风格一致,但那意味就在于“嗯哼。”“嗯哼”如果是轻蔑,那么还有什么比二度的轻蔑更令人不堪呢?“阿姨,这些供品,”作为对自己的缓解和对她者的劝慰,竹夫故意把话问的很轻:“这些供品,供了,还吃不吃呢?”但问了这句话,竹夫就后悔不迭了。他后悔的不是从少管所到监狱修行的“礼多人不怪”原则,他后悔,是语法出了可笑的纰漏。供,是被供都“吃”,“吃”是俗人对享受的简陋说法。其实“供”也是“吃”,“吃”也是“供”。问“供了,还吃不吃?”不但把“供”的敬意给亵渎了,甚至把享受“供”的尊贵与“吃”的丑相给颠倒了。对观音,敢情是“佛头着粪”,对老妪,敢情是不孝而且不敬。竹夫跟生活较真了小半生,每每沮丧,心里不象哀叫呀呀呀!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老妪好象没听见竹夫的话,又好象是用这话回敬竹夫。
“保佑的事是没有的了。”竹夫调侃自己,索性把话说到某个份量:“只是这酒这肉,浪费,倒是真的。”他灰溜溜地离开是非之地。
师傅说:“不得了。你有可能去分档。”“分档?”“对。别以为一斤狗肉就三四十元,红黄黑白老嫩肥瘦五脏六腑,档次多了。你力道足,眼睛尖,脑子灵。”师傅突然问:“你现在一天多少?”竹夫怔忡,突然明白师傅问的是他工资,忙说:“六十元。”“去分档,二百元起。”师傅说:“小心手上起泡。疼不要紧,有人感染,老板就不用了。医疗费比病狗可怕。”
竹夫搓搓手,他自信他已告别一切痛,当然,也不会再起泡泡
奇怪的是师傅身旁另有其人。而且师傅的神色有些异化。师傅说:“老板找你。”
“老板找我?”竹夫问:“什么事?”
“去了就知道。”师傅转身指了指昨夜不亮而今夜亮得很惨的窗口。
竹夫近了看操作电脑的女士,突然明白她不是前天招工登记的人。
“噢。你是尹竹夫?”
“我是尹竹夫。老板好。”
“靓崽呵,请你另找一份工作。现在我给你结帐。一天六十元。加外宿补贴四元,外餐补贴十元。请签字。”
竹夫一头雾水。伸手签字并接过七十四元。“为什么?”——可这只是想着,没问。而且转身就走。
“怎么回事?”走到师傅面前,竹夫想问,也没问。转身就走。
竹夫走上石马孔桥的时候毫无道理的摔了一跤。他突然想起来西装革履的老板娘面熟得很。噢,竹夫狗鸣一声。想到揣供品拜观音娘娘的戏服老妪,竹夫裂了一付狗牙。“这老娘就是那老娘呵!”竹夫哀声叹气。“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讲。”从少管所到监狱,还有比这句话更磨心的吗?忘了!”
2
杀狗。嗤。到大广州来杀狗!竹夫这么咒自己。
竹夫狂奔了大半夜又悻悻地溜了一一早晨,都到了哪里?都想了一些什么?忘了。
最奇妙的是,竹夫又进了一家宰狗场。他唯一迷惑的是:广州怎么有那么多人吃狗肉?
“兄弟,哑巴呵?”此师傅不是彼师傅。这家屠宰场规模小些,但都在夜一时上班,从专门的送狗车卸狗笼罩一样的。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急招”的都是一名抬狗笼的!这还不算,连师傅的德性都差不多,师傅咄咄逼人,说:“我看你干过这活。非得干这脏活吗?都是这么闷头鸡干活挣钱?”
竹夫知道自己嘿嘿的笑得很傻,说:“没什么。”
师傅吃了软钉子,暗里生气,加起速度来。没想到竹夫说:“师傅,真想快的话,不如一个车上一个车下。”师傅说:“好呵。”竹夫说:“你在上,我在下。”比竹夫矮半头块头比竹夫粗一圈的师傅眼也瞪圆了。在车上下狗笼最远也就抬七米,而在车下最近也得抬二十米。他还没答应,竹夫啾的已跳下车。
师傅到底抬惯狗笼,没想到一个人下狗笼,动了大筋脉还是喘不过一口气,只下七笼八笼,眼冒金星,身子居然幌了起来。他可怎么也没想到竹夫是背狗笼,倒爪一扣就噌噌噌噌跑路,嘎,一码一个准。师傅可是三代贫农之后,在山里也算个大力士,而且在这里当师傅也过了四个年头,但今夜此时,他才明白抱两百斤和挑两百斤真不是一回事。上上中中下下,他也就抱了离车尾最近的六四二十四笼,他就跪地了。往下搬三米四米,慢于往上搬二十米,他不是脸上挂不住而是胆子挂不住。要是摔倒,他知道他要以烂脚板为代价。
竹夫说:“师傅,你下来吧,不用搬,就先撂着,等下我和你搬。”
师傅如脱虎口,跳下车,也没看清竹夫上车是顺手夹着一块建筑用的十二合板,他哐铛往板后半截撂上狗笼,右手一勾一抬,左掌勾住狗笼,哗一声就拖来,哗地一抬,狗笼不歪不倒就落在车沿。
师傅只是挺肚皮抱狗笼转身码墙,但还是来不及。
竹夫说:“师傅,不用急。”
等一百六十四狗笼撂完。竹夫跳下车帮师傅搬。竹夫和师傅搬的比例是三比二。
师傅仰靠自哄哄狗笼喘气。因为要给自己留个面子,他问:“兄弟。你有这功夫,就认这个活?就认六十元?”
竹夫象条伟岸的狗,只往地皮说:“没什么。”
“老板肯定会要你去斩骨。你的腰,腕,太厉害了。斩骨,是挥七斤重的豹口刀,叉是叉,削是削,玩骨头,鬼画符的功夫。就你这个力道,就你这个狠辣。工资是没得说的。”师傅说:“不出三天。看着。”
“没什么。”竹夫说。
竹夫郑重谢谢。因为竹夫敬佩这番话详备精要,不可多一句,不可少一句。还没干活,他在胶衣里已透了一身汗。
从拖车里拉狗,浸狗,摇狗,操又重又钝的豹头刀退狗毛,搓狗爪狗耳,再烫脱毛浆再操断镰圈狗耳刨狗爪狗尾。竹夫渐渐忘了师傅“头三天,你做我一半工就可以”的嘱咐,他习惯赶着干活,不但得了种种技术体会,速度紧逼师傅。只是胶衣太紧,他一格一格松肩带,没得松了,膝盖腰身被胶衣勒住,更蹩气的是通身滑腻腻热刺刺的不自在,他索性靠墙脱掉胶衣。
师傅先前每次回头,只见竹夫高个子异常的精明干练,不可思议的速度。这回见竹夫脱掉胶衣,脱口喊道:“不能脱胶衣!在这里干活烫伤不算工伤,非但不管医治,还要罚钱!”可他到底领教过竹夫的功夫和脾气,见竹夫以沉默回应,便扭头忙他的。
脱掉胶衣的竹夫无比爽快,意外发生在七十分钟以后,原本给敲折下巴骨的一条大红狗在烫一百度脱毛汤时或许因为膨胀,“嘎”地一声突然裂嘴,竹夫糊涂见烟岚里的死狗突然张嘴睁眼,他手一抖,原本绕圈动作变成回拉动作,一卷两寸厚的沸汤滑锅沿而出,哗地挂到竹夫的左膝头上,一层牛崽裤没能挡死,竹夫疼的尖立通身的骨骼,象一头跳芭蕾舞的猪,还好全付生命还能撑住,没嚎出声来。拔水龙头浇膝盖时怕响,压胶管头压得很深,象锥一刀在腿上,穿过内穿过筋穿过骨痛而且快。刚放回胶管,恢复烫狗动作,师傅正好回头,回头而没发现情况。竹夫无法想象两公斤沸腾的脱毛汤洗礼的带裤膝盖腿带袜脚踝脚板脚趾当下是何面目,他象走在火焰之中,热刺刺的从腰髓直烫到天灵盖。他以通身乱颤作为生命自带的剧痛镇静器。他抖的相当痛快,可当他感觉左腿空空的象已经脱离了躯体,心里又笼罩了一片恐怖。当他发现冒着热气的膝盖表面不再是泛白青丝牛崽裤,却是洇着胭脂颜色的血渍,稍抬脚,鞋面竟泛着血光!他倒扣一口寒气,稍稍去穿回胶衣。竹夫看见自己由蓝变黑,有一种在棺材里桑纳的幽默。
师傅正好回头,看见竹夫穿回胶衣,相当的满意。
因为胶衣是衣连着裤连着靴子,汗乃到血泪都不会流到外面,竹夫在接下来的一百一十分钟里,不是活在痛苦的煎熬而是活在微妙的安全感中。他劳动依旧,弄不明白左腿粘乎乎的是汗是血,却分明感觉膝头上下一片火辣,不是左膝被撕裂而是天灵盖被撕裂。
早餐终于光临。
竹夫前去餐桌领取盒饭的轩昂姿态连他自己也感觉恶心。与工友们无一例外地跳上案板刨饭嚼菜不同,竹夫趴在拖车上吃盒饭,饿比痛要紧,错把饭盒搁膝上把他痛的要跳,没跳,曲折着,不幸把汤袋碰落,汤袋相当的娇情,裂了,瘪了。他俯首一睹曾染过人血狗血的地上一片油光,心里五味杂阵,抬头时,偶然见斩骨案旁的大锅就是让厨师随手扔碎骨的狗汤锅。他幡然醒悟,比刚才泼地的汤汁更带劲的应是汤锅上漫卷的香气,妙不可言的是香波激荡的汤锅边上斜着一只长柄勺,他笑着忍痛前行,舀了一勺面上银白的香汤倾入盒内,回头舔闻,香,真香,但小饮一口,竟咸的苦涩,无奈忍痛太久,口干舌燥,他还是闭眼喝了一小口才稍稍倒入水槽。他去扔了饭盒回来,到底没能喝下口中太咸的宝贝狗骨原汤,悄悄吐掉,苦不堪言。
接下来的四个小时,脱狗毛速度不亚于师傅的竹夫心里只有一件事:下班时怎么才走和自然。
下班时,竹夫领了可当场吃也可带走的盒饭,抱衣服上厕所,脱胶衣是一场撕心裂肺的战役,剥衣裤鞋袜又是一场剥皮抽筋的战役。他垂下高贵的头颅,睁大眼观看左膝上下巴掌宽的血肉,既不是血也不是肉,是白崭崭的透明破皮包着红紫青黑的血渍,轻轻按一指,血渍下倒还是西瓜瓤似的肉质。他把向来都藏在左胸衣袋里的急救圈拿出来撕了呵气,原本就在单面抹过药的纱布瞬时麝香浓烈,他包扎伤口的工夫相当了得,缠裹了七寸来长的膝腿后,又把夹缝沁血的地方补了几匝。所幸牛崽裤足够厚,小腿和脚只被烫红烫紫,倒没脱皮。他就厕所水桶轻轻地刷洗鞋袜衣裤。洗到气味极丑的内裤,腾的脸红了,原来裤裆热得出奇又冷得出奇的是黄浆!他把洗净的内裤抓干抖散才穿上,长短裤都套在内衣外,冷的面积一时就小了,再把唯一的干衣围在腰间扎牢,潇洒是小事,把湿长裤和湿鞋袜一罩,湿的都象干的,而且分别显得新了三成。他把胶衣靴里的血污冲刷干净,出来倒挂在统一的衣钩上。师傅和工友们早已散去。竹夫仅仅因为没看到左膝盖裂到筋骨也没扯断血脉而如释重负。冒冷汗离开屠狗场的时候,居然颠出一种颤栗的快感。
竹夫拐街转巷来到大转角的芳草地,一软膝扑在地上,因为昨天汤汁掉地记忆犹新,他吃饭喝汤都格外小心。奇怪,饭和汤都格外的香。记着必须到车站续行李保管费,但他起立时倒下了,他恐惧的是烫伤的恶化。他坐起来卷裤管,感觉自己是把自己从坟墓里一截一截地拔出来。绷带殷红,一片干涸,他立即明白这不是包裹而是捆绑,他开始剥绷带,发现肿胀的地方倒是血色鲜艳,干涸的地方反而发紫发黑,他咬牙切齿一分一毫地剥,倒在芳草地上竖腿剥,象杀一条顶天立地的妖蛇,痉孪不已的妖蛇渐渐透明,纵横的血流恍如飘忽的霞光。剥了一腿血污。他需要整体地洗一遍,想到适度的缠上带药的纱布就是最安全的清洗,这回竹夫是匀好了嘣息,不紧也不松,且包且盖,如同密匝匝把妖蛇包藏在记忆里。现在,竹夫相信,最好的医治就是沉沉的睡一觉。竹夫斜一眼见石凳,居然一阵大骇,这是为什么?因为在虚假的公共设施世界,广州居然有一方真家伙花岗岩,它崩残的下端象月球溅下来的肺状泡沫。竹夫仰上去睡下,象横卧在灵芝草上的王子。
其实广州也有月亮。只是呱嗒地晃过楼顶的时候相当匆忙,以至于它银色的长裙被风撕碎,掷往街灯的寒焰里,瞬间化作一股清气,与露同悲。
“兄弟,”师傅仰对狗车上的竹夫喊:“财务找你。”说罢转身指了个亮灯的窗口。
竹夫打了个寒噤。想起前夜的“老板找你。”
“财务找你。”师傅又喊了一句。
竹夫跳车时险些摔死。走向那明晃晃的窗口,也就三十米,他却象履历一场梦厣。竹夫一眼认出来那位低头弄电脑的女孩正是前天登记招聘他的主人。
“你是尹竹夫吧?”
“你没记错,我是尹竹夫。”
“老板请你另找工作。我现在给你结帐。一天六十元。外餐补贴十元。外宿补贴四元。共七十四元。请签字。”
“为什么?”这话从竹夫的心冲到他的喉头,他却吞住。同时伸手签字接钱,转身就走。
“尹竹夫。”
竹夫站住,但没回头。
“本来我没有责任说的。因为,又不是什么好话。”女孩不会大于竹夫,但她的话是三十岁的话:“可是,我还是多嘴说,当然啦,我不以为你有什么大的过错。”
因为话停了。竹夫迈步走。
竹夫又站住,还是不回头。
“现在我明白了。尹竹夫,就因为你这么傲慢。所以没人提醒你。见你犯了错,也不说。”
竹夫回头。
“想起来没有?公司开饭每人一盒饭一袋汤。你为什么偏要喝原汤?”
竹夫成了丈二和尚,自己摸不着头脑。
“就是你吃早饭时候用铜勺舀大铜锅的狗骨原汤。那是几百年续的原汤。一杯原汤要稀释一锅老汤,一锅老汤一百八十元。多少周末周日预订的外卖客户都订不到。你怎么想到要一个人喝一勺?”
竹夫瞠目结舌。
“那么咸。能喝?”
竹夫愠怒在低烧。他微微笑着,相当悲惨。
“我还帮你说话。说也许没人跟你说不能动原汤。你刚来,也没注意看汤锅旁的告示。可老板听了我的话更回生气。他问我,一米宽两米长的告示他看不见,一把尝汤的小铜勺他倒是见了?我没话说。”
竹夫算是听明白了。他说:“我还是不想说谢谢你。除非你愿意告诉我,是谁告的鸟状?”
“是谁告状?”女孩惘然。她喃喃道:“摄像头。工场到处有摄像头,你不知道?”
竹夫羞愧的要找条地缝钻进去。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屠狗场。
3
竹夫是下午四时左右靠到岗亭上确认自己是在发低烧。因为饿和累的晕眩是天地没转,是你自转,摇摇欲坠。而发烧的晕眩是你自己不转,而天旋地转。也就是说,他从夜半一时离开屠狗场,在大街小巷幽荡了十六个小时。竹夫很喜欢在地上站稳的自己,他先到车站续了行李寄存费,再比较了三家药店的价格,回头在第二家药店买了三元一盒十二粒的感冒速效胶囊,三元一瓶的风油精,一卷单面带药膏的纱布,两元一大瓶白水,三个一元五角的馒头。进厕所把内裤裆小横袋的钱细数一遍,回到他曾度过三夜的大转盘石凳自我康复一番。“我偏要进屠狗场!”他为自己这个不可理喻的理想冷笑三声,倒头睡去。
接下来的两天他才明白,两次解雇他的两家屠狗场就在一条街巷的两头。那中间也许还有几家。但外围三平方公里真没有屠狗这个行当。竹夫最后是在白云美食城有主楼有附楼还有转廊上下六层的喜来登大酒楼谋到一份杂工。杂工栏可大了,他选的是“屠宰”。
不知何故,干屠宰的都是凌晨一时上班。只是此场非彼场,前夜和大前夜是在后街阴郁的惨淡里,这个负一层的屠宰场是大酒楼的配套,因为负一负二负三层大停车场所环绕,情景倒象是海龙王的猎场。在神秘的光影世界,盛宴的牺牲品们此刻还站着卧着乐着愁着活在最后的白日梦里。竹夫当然不知道,为便利亿万富豪名门巨公亡命之徒传奇情侣们到这禽兽虫鱼世界来指指点点要吃某某某某,要怎么怎么吃,还有,也便利正义警察突击检查和警察败类通风报信,这座动物刑场于是被建成不锈钢和毛玻璃的迷宫。碧胆水柜里腥红的海鱼在洇血,银树枝槎上娇艳的珍禽象花丛。蛇笼里影影绰绰的符咒在蠢蠢欲动。住银屋的青牛额圈俊逸然而泪眼婆裟。年青的千里马不明白它这就要走到头了。北方的绵羊大老远来跪广州的屠夫,那是叫爹呢叫娘呢?狗们的眼统统被哲学的迷题难住,竹鼠把不锈钢当竹根狠命地刨着——今夜非前夜大前夜,最主要的是要等厨房的单子才动手。在等待的间隙,竹夫不寒而栗。
厨房的单来了,屠宰场开始在飞禽走兽的绝望声中摇晃。竹夫不再象前两天只顾着好勇斗狠的干活。他不要得罪师傅一丁点,更不要伤害自己一丁点。这一轻,一慢,他在师傅心目却是精明干练。竹夫和师傅可能是七组人中最慢的。杀了七羊二十二狗和一对老鹅。
早餐时竹夫特意先把汤袋喝干了扔掉才吃饭。想到两次被解雇,他兀自脸上发烫。
下半节一色的脱狗毛。竹夫深感技术尽头的风景才是最迷人的。当然,如果心情调适得安闲些那就美了。
下班时竹夫轻轻提着盒饭袋不紧不慢地跟在老员工后,好象路过魔鬼的走廊,与阎王殿诀别。
竹夫当然还得到车站厕所沐浴。他对前来踢门呵叱的保安重复三次“大哥请原谅!”穿好衣服提桶出门,发觉呵叱声底气不足的保安是还没学坏的样子,于是连称他靓崽,坦承道:“我刚到这里打工,要过几天才能跟老板预支钱租房。我在这里入厕洗澡就用半桶水,请高抬贵手!”
但竹夫顺利的续上第二个工作日。
下半节活他蓦然感觉又累又困,他往鼻孔滴了几滴风油精,弯腰打了几个喷囔,发了一通耳鸣,清醒了。今天杀得最多的不是狗而是老鹅。竹夫惊诧又惊诧。为什么烧鹅都烧老鹅?为什么杀鹅要成双成对的杀?噢不,这笼里的鹅永远都是成双成对,你怎么可以想象,赶出笼的就是要死呵,扑楞楞出来的,还是成双成对。要说公鹅母鹅有什么不同,母鹅的遗嘱短得出奇,公鹅的遗嘱却长的出奇。
四
因为昨夜失眠,竹夫今夜睡得很沉。
夜雨来得很远,来得很轻。竹夫的梦给打得湿了个透,醒来时,广州在缓缓下沉。
竹夫前去迎接第三个工作日的心象从银河溅到幽暗的一枚寒星,相当的明亮,又相当的幽晦。他从冷走到暖,从暖走到热。如他所愿,他续上了第三个工作日。也许由于精神松驰,他的好奇心苏醒了。
“我们今天就一件事。”师傅穿胶衣戴手套比竹夫慢,他咕嘟咕嘟话也说不清,原来他嘴上咬的是一张厨房下的单子。竹夫摘拿了看,只有三个字:百狗宴。“红四黑三黄三,平均二十八斤,”师傅说:“绝对不能搞错,放进去一条白的,事就大了!斤两嘛,我心里是有底的。”师傅把话说得跟真理似的光滑。竹夫把单子还回师傅的牙缝。这表示他已经明白:今天要杀一百条狗。红狗四十条,黑狗三十条,黄狗三十条。狗重平均为二十八斤。当然,昨天竹夫就知道,错是不可以的。因为切狗块时要在盘角留出左耳朵尖。客户当然不是省油的灯,就有人验狗耳朵才埋单。至于与这包宴席相匹配的红黑黄白比例,通常是红一黑三黄三白三为普通席,红三黑三黄二白一为尊贵席,红四黑三黄三为大吉利席(寿筵,生日筵),也有只验下锅前斤两面而不计较红黑黄白的,就是普通食客接受的通行市价。
“哇!”作为对师傅交代的回应,竹夫故意问:“今天的客主不会是市长吧?”
师傅连脸也没转过来,只低低的发一声神秘的狗鸣。这表示:知道严重性就好。不该问的别问。
竹夫从揭笼,套狗,吊狗,致命一击到哗啦一掷,利索的令师傅瞠目结舌。
竹夫脱狗毛的功夫被师傅细细地看在眼里。
唯有破狗肚的时候竹夫露了怯,且因胆怯而显出笨拙。等师傅完成示范转身忙他的,竹夫长长舒了一口气。因为湿的一身都是冷汗,更觉得寒闪闪刀刃划破的狗肚不是暖而是热,不是腥膻而是仇恨。竹夫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恐惧,是不能明白预感的端绪。他放缓动作,惊觉耳鸣得厉害,然而,啾的突然停了,接下来是辽阔的寂静。不是寂静而是哪一组师徒在杀驴而挑刀不得法,悲惨的性命痛不欲生而又择死无门。噢,驴的临终类乎被古树夹在栈道上的老猿,孤苦无援,呼天抢地作不绝的绝叫。想那受刃的驴老而肥,终于哑了。竹夫一时收拾不好这段心灵履历,动作有些零乱。眼看一斗车光狗又白又软,很安谧的层叠着。他不时拉一条到案上开膛破肚鼓捣一番,把血污冲刷个明白,把五脏六腑分条理析,割舍刷洗,逐类分放。正当他感觉不是在暖水池里搓擦狗肚狗肠而是在妖焰里捉鬼画符,心里很有些施展魔法的痛快,突然摸着一条形体大不一样的光狗,一刀划破了,狗肚里多了一付狗肚!竹夫惊落手中的薄刀。狗心是狗心狗肝是狗肝狗肺是狗肺狗肠是狗肠狗肚是狗肚,多出来一狗肚!鼓鼓囊囊的就是一窝狗崽!
那条狗就是这条狗。
竹夫魂飞魄散。
吃早餐的时候竹夫错咬自己的舌头,疼得他连打哈哈。他喝汤,舌头辣疼的要断掉。他不敢回忆他是怎么收拾那条狗多出来的那只狗肚——鼓鼓囊囊的一窝狗崽!
竹夫能做到的是他按时按量完成了三十条一狗车的剖肚和五脏六腑的处理和砍狗任务,而且不让师傅看出来他给吓个半死的秘密。他依稀记得,他没有砍那条身怀一窝小狗而死的母狗更没有砍那窝狗崽,他是连胎带崽放回母狗空落落的肚里,把母狗搁在大冰柜的左下角,再盖上一筐筐的狗肉块。为什么?不知道。
吃完饭,杀的是鹅。竹夫不但越杀越慢,而且抓脱一只大公鹅,大公鹅虽然绝望,相思豆眼珠瞪成一盏小小的宫灯。竹夫扑抓大公鹅,被大公鹅一长翅扇倒在汤槽里,好在汤槽是清水,拍水而起的竹夫变以豹子和老鹰的动作这才抓到大公鹅的左腿,大公鹅回头要啄死竹夫,但它啄不死竹夫,倒被竹夫杀死。大公鹅血溅两米,离传统说的血溅七尺少了一尺。而竹夫自己也感觉到自己并非魂飞魄散,魂魄在飞,可没有散,他往清水里浸死鹅的时候分明感觉岸上水中的自己冷得瑟瑟颤抖,可自己的魂魄却是石火电光,仍在空中飞翔。
5
奇迹是一位大美人从天而降,她一口雪牙嘎嘣嘎嘣乱咬,睫毛象乌扇扑嗤扑嗤扇的灰眼睛——竹夫象在哪里见过?对,昨天六个人合力杀死一条丈四大南蛇。“嘘!”有人问:“这怪东西不是频危动物?”“养的。有《饲养证》。”有人回答:“现在不但能养,还能杂交出种种上古的野蜞,金包铁七步毙什么的巨毒蛇,小意思啦!”养的?可在绿珠上镶钻石的眼珠怎么会是养成的?竹夫怔忡,原来大美人神秘的蛇眼影是鬼火拟的黑油。
“笨蛋!”师傅差不多是滑过来撞竹夫。“叫你呢!”师傅又说:“帅哥,没听见?”师傅又说:“尹竹夫!还没听见?”师傅很冷地嘘道:“你撞桃花运啦!人家是大堂领班!”
“尹——竹——夫!”领班不高兴了。
“到!”竹夫嘴应着,人已蹦到领班跟前。领班吓成个妖精。竹夫这才蓦然清醒,好在罪犯军人学生回应点名都喊“到!”。竹夫虽然腾的脸面红到勃颈根,可勉强还能立稳,立稳的瞬间,竹夫眼见领班左腕上晃着古老银镯的手象极了他妈妈的手。竹夫退一步想,少妇的手怎么会长在少女的身上?
领班转身就走。丢下的话很突兀:“把胶衣脱了。”
竹夫跳一脚去脱胶衣的时候胶衣好象溶化在身上,粘乎乎的,竹夫用撕裂自己的动作解脱了胶衣,追赶领班,险些撞上的却是很危险的大胸脯和很美丽的喘息。
原来领班也有点傻了,她激动是因为她没见过竹夫露出来的古铜色和藏在衣领衣袖里的白瓷色。她问:“你不会一米八吧?”
竹夫想白了脸又想青了脸。答:“一米七八。”
“当兵的?”
竹夫来了意气,答:“没有。”
“嗡”的来了一千食客。
竹夫象来到一篇童话里。
现在竹夫看清了这殿中之殿的莲花双蒂紫檀宴席之所以比擎着红珊瑚的深海还神秘,是因为宴席象极了《最后的晚餐》,可《最后的晚餐》餐桌是披的雪白桌布,烤成猪肝色的面包和葡萄原汁红酒,血一样忧伤的红酒。基督说面包是他的身子,红酒是他的血,他要请他的门徒吃他的身子喝他的血。唉,有没有那档事很难说的了。但竹夫相信那只盛基督血的杯子是不会假的。竹夫还认为,《哈利波特》是说来好玩的故事,但那只圣杯却是真的——而这紫檀桌铮亮如镜,金银瓷餐具连同生死如仪的牺牲倒影象深海的航船,红烛俨然是打捞泰坦尼克号的灯柱。可惜,竹夫在搁一盘乳香带些腥膻气的狗肚丝时,相当惋惜,倒影里没有基督也没有,没有也没有犹大。犹大的位置歪坐着的是位公牛模样的家伙。基督位置仆桌的是个《思想者》姿势的小外星人。的位置端坐着个地主婆妆扮的袖珍太太,看她珠光宝气的德性,极有可能是缠小脚的。的位置是个长发披肩的朴素贵人。竹夫判断,这应是母、子、媳、孙一屋吃饱了撑的。
竹夫被领班一把拉的险些晃倒。
“不会是这百狗宴,他们这家人,办,办的吧?”竹夫在过道上悄悄问。
领班回头立定,瞪了绿绿的一眼。转身走。
竹夫推空车比推重车还累心,他不能撞前面走的领班,更重要的,他不能落下。竹夫被双厅和大堂的千人同宴镇住,他感觉心里空落落的,空掉了什么?不知道。也许是他觉得这大开杀戒之前应该有个类似出征的仪式,总得有个演说或者发号施令吧。没有。风卷残云就吃起来了,吃的落花流水,而且全都红了眼睛。再拖的一车是配菜进殿中之殿,进不去了,被哗啦啦掌声给挡住了。
是小外星人在发表演说。约模也就十五六个听众,掌声却象瀑布。小外星人只是小平头剃得精细罢了,南瓜脸就是崖上挤大的瓜模样,有沟有壑有缝有梁,噢不是,想是滚水烫的伤疤疙瘩。没有眼睛,眼镜很贵。胸肉露在西妆马甲领外。肚子那么大是很不应该的。高得出奇,不,是站凳上。减去坦克大的皮鞋之外,他矮的快没腿了。竹夫甩一下脑壳再看。小外星人的西装象铝皮那么挺,左胸袋的黄花不该是奶油,但竹夫想不明白那是丝绸是金铂还是蜂蜜。
“小霹雳,你当作文大王的作文写了多少字?”
“八个字。”
“呵!问你爸我是什么人吧。”发问的人是背对竹夫的贵客,只见他的肩脖打的红丝巾,但那话音却是男的。他说:“我不是问你题目,我是问你作文正文多少字?”
名字叫小霹雳的小外星人大眼镜不开灯也不关灯。
公牛歪站起来给他一巴掌。小霹雳滚下凳子的情景很惊险。奇怪的是左右大人见怪不怪。更奇怪的是小霹雳重新爬上凳子后伸脖子甩头若无其事。公牛吼道:“还不回答大伯爷?废物!”
“连题目正文就八个字。”小霹雳说。
“八个字?哪八个字?”红丝巾男人问。
“男女的凹凸正好相反。”
“什么?”公牛和红丝巾男人同时问。
“男,女,的,凹,凸,正,好,相,反。”
“什么?”公牛和红丝巾男人还问。
“还问!”小霹雳侧脸对老公牛嘟哝:“那回我交卷了我就被留学了。后来你把我赎回来,你又打我了。还问。”
竹夫忽觉脊背一阵的奇寒。他为之颤栗,不是他原先只想着小霹雳的模样象个小外星人,却没想到真有个小外星学馆。他原先只是觉得公牛长的象公牛,却没想到这宴席真叫公牛做牛哥。他吓着,是“男女的凹凸恰好相反”这句话。他一时不明白这句话的时候,是觉得这话流氓而且邪恶,他一时明白这句话的时候,是觉得这句话玄妙而且有力。竹夫突然想起自己象小霹雳这么大的时辰,究竟是十万大山的最后岁月,还是军分区大院的最初岁月?不知道。不知道。他眼珠子火一样热辣,快要滴出泪水来了。幸好领班猛地掐一下他的掌背把他揣走。原本他觉得少女身却长出少妇手的领班凛然可怖,这会偏觉得领班怪可怜的。领班不喜欢作文之类的话题更不喜欢小霹雳那样的小怪物。证明就是她一把把他给抓走。她的手膏滑却冰冷。
再把赤橙黄绿青蓝紫果珍车推进殿中之殿的时候,小霹雳的南瓜脸变成了只大红柿。这幸福得快要爆炸的小家伙现在是有些微醺了。
“小霹雳。乖乖。小霹雳。记得大姨吗?”问话的是脸上流奶油的大黑眼睛。把自己吃得比狗还热的样子,声带却象从石榴缝里穿过,又冷又甜。“你有乡愁吗?”她问。
小霹雳打个阿欠。
“换一个问法。”那女的又说:“我们家乡,最有名的人是谁?”
小霹雳打了个喷囔。
事到如今,竹夫就佩服小霹雳。当然,也有一点点羡慕的意思。没想到,领班揣他再去推清扫车的时候他问领班小霹雳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亲戚,外婆,大姨妈,公爷……领班很生气。“笨蛋。”领班耻笑说:“狗屁。”竹夫心有不甘,又说:“那个什么小霹雳的老爸真有钱……”“放屁。”领班说:“广州人是富是穷,你根本就无法搞明白。有的大爷模样,赌得光光的,最后的财产就能卖一口毒针把自己打死。有的乞丐相,有几栋楼出租有几十套商品房开赌场。”竹夫这回可来了兴味,正要问,可领班的结束语是:“我警告过,胡思乱想,小心砸了饭碗。”
6
推清理车再进殿中之殿的时候竹夫以为进错了门。宴席散了,徒剩下袖珍地主婆和朴素贵人。哇,席上红彤彤的墙不是墙,是钱!袖珍地主婆在拆红包和在手机上登记名字和金额,朴素贵人在数钱。一墙钱。红彤彤。竹夫走不动了。一箱钱一车钱的在电影电视上见的也多了,但离三尺远近真见一墙钱,不一样。还有袖珍地主婆和朴素贵人,吃饭时辰互相拆台和数钱时辰默契也不一样。
“老板!我埋单,百狗宴嗳,你下料,是九十九狗!”公牛是清醒的,他吐了一碗污水,又说:“我埋单,我断一条腿!”
“老板!怎么会少一狗!”西装老板是糊涂的,他捂了捂嘴,感觉比毒气更危险的是百狗宴的狗数问题。他说:“老板你这个玩笑我扛不住哇。我亲手写单的。可以查的。”
“律师!律师!”公牛又吐一碗污水,喊:“律师!律师!”
突然冒出个人来怪不好意思的说:“我是老板秘书。我不是律师,不过我有律师证。老板,百狗宴少一狗是事实。是老板一桌一桌验的狗下巴骨。我又验一遍。有证据的。”
西装老板吓一跳。“不可能。我当然要查。”他说:“万一服务有失误,少一赔十,制度上有的,少一赔十。”
“少一赔十?”公牛一骨碌爬起来十分轩昂的问些不要回答的问题:“不吉利的事!少一赔十?不吉利的事!少一赔十?”公牛颠了一脚,怦地摔地,地没陷,倒是他弹了两次,同时又吐了一汪。他实在象个饮弹倒地的烈士,在糊涂与清醒之间,喊的是理想。
西装老板的白脸变成一张纸,他乌哇哇交待服务生服务地上的老板,自己落荒而逃。
竹夫相当开心,这种闹剧虽然质量低于少管所和监狱的事件,但世间的秘密总是闹才闹出点意思。竹夫只是不明白,丈夫都这样了,身为妻子的朴素贵人却怎么能没事一般在忙乎那墙红彤彤的钱!竹夫眼见一会儿趴一会儿跪他爸摇他爸喊他爸的小外星人突然喊:“妈!爸的解酒药呢?”“包里。”朴素贵人说得轻巧。等小外星人跳起来趴她身上要包,她又说:“你用膝盖顶一下你爸肚子看他吐干净没有,吐干净了,药就灵了。”小外星人从包里掏出一瓶毒药模样的绿水对了一碗热腾腾水给公牛咕噜噜灌了。没想到公牛不承认醉,倒象个先知,发一句神秘的预言:“我倒要看看,是客人不吉利,还是主人不吉利!”
竹夫突然被气喘嘘嘘的领班逮到过道问:“今天砍狗块是你数数?”竹夫吓一跳。“我问你呐!”领班呵叱:“你玩的事大啦!我问你,今天砍狗块是你数数?”竹夫软瘫半边身子,靠墙的时候怦怦怦地撞了三响后脑勺,禁不住冷汗刷地从额顶浇下。他甩掉领班直奔楼下哐铛打开大冰柜,他吓的尖叫三声,一膝跪下,天施地转了一阵。他想不对呀,大柜怎么会这么浅?操刀横竖劈砍了十来刀,冰块横飞,凹槽里露出一片血斑,竹夫长嘘一口气,开始竖刀凿冰,铮铮铮,舍命凿,铮铮铮,没命刨,哐铛一声裂了一道弯缝,插进刀尖一撬,撬出一陀内里藏着四条狗婴的胎盘冰块。竹夫一把抱在怀里,转身就跑。
从楼下到楼上也就绕几道梯折几转门,可竹夫好象穿过一座小学一座中学一座大学。他双掌要冻断,心蛋蛋要跳碎。他魂灵出窍,分成三身,一身是狗,一身是人,一身是鬼。
两个老板互相请坐,可都没坐,大眼瞪小眼。一条狗砸碎骨头连五脏六腑筋肉血尿卖赢了也就一千元,而百狗宴红包两百万还多出来几十万。狗与宴,不堪一比。多一狗少一狗算个屁事。无奈,狗有价而吉利无价。说到吉利不吉利,摆百狗宴的老板和办百狗宴的老板都担歹不起。但两个老板见竹夫气喘嘘嘘抱一陀白象头似的冰块进来哐一声搁在乌檀木大桌上,妖雾萦绕,其状也异。大眼小眼都有点傻。
西装老板现在不是眼冒金星而是大脑进水。他忘却百狗宴少一狗的重大过失,也想不起来眼前这个痛说“作文”、“《红楼梦》”和“孝敬”的竹夫是他的打工崽。
公牛听得微醺。他不住地拍后脑勺,把脑袋给拍醒了,奏近竹夫把血眼珠瞪得惨白,当他确认关于他儿子天才传奇的传说出自竹夫之口,他问他:“我儿子小霹雳的事传得那么快?你在哪里听到的?”
竹夫回答:“我刚才就在这里呀!”
公牛倒退三步,他仔细阅读竹夫一身的服务生打扮。显出十分崇高的悲悯之情。他不问竹夫,他转身问西装老板:“你这里的打工崽,呀嗬,呀呀,打工崽听懂我儿子的话”
西装老板居然回答不了公牛的话,因为他的确听不明白竹夫的话,更没领教过小霹雳的话。
狗胎其实更象一丛无言的妖火。只是每个人看它的侧面不同罢了。
至于小霹雳眼中的狗胎象什么或者是什么,那是旁人不可以蠡测的。因为他的眼镜很贵。
袖珍地主婆早就冻僵了似的纹丝不动,她一直盯着在她的位置应该看不仔细的狗胎,但她的心里该是明白的,她很深却很热的小眼睛噙着晶萤的泪。狗胎呢是不住地冒着乳白的烟气。也许液体的泪和气体的泪都能感动朴素贵人,她间或停止数钱,久不时瞟一眼袖珍地主婆,又瞟一眼狗胎,动作有些滞涩。她也参与吃狗妈妈,她活着的儿子正在欣赏消失的狗妈妈仍末消失的死儿子。她是朴素,即不够大方。
“老爸,谢谢你给我的生日礼物!”小霹雳突然发出令一圈人都快把心给跳出喉咙的声音:“老爸,得了这个礼物,我可以放弃以前所有的礼物,就算从今以后我再得不到任何礼物,老爸,你也是最好的老爸!”
“这位哥哥,”小霹雳突然转脸对着竹夫,话是十二分的谦卑:“我将一辈子记住你。你不是打工崽,你是老师。”
竹夫吓的不轻。他骇怕南瓜脸的嘴里会不会弄出个偏题怪题来把他考倒,连忙问:“小霹雳,你看这四狗婴象什么?”
“象什么?”小霹雳也吃了一惊,说:“象什么?不是象呵,就是罗丹的《加莱义士》呵!唉,”小霹雳的哀叹相当悲惨,他说:“我们小外星馆的艺术讲座都是请大学艺术学哲学文学博士来讲的。什么,古希腊罗马,什么荷马柏拉图,什么古希腊悲剧,什么米隆的《掷铁饼者》,《胜利女神》、《米罗岛的维纳斯》什么但丁《神曲》,什么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什么米开朗其罗的《大卫》,唉,高中部听的差不多。我们幼稚园部和初中部听的头都炸了,再由我们的老师补课辅导呗,可是,初中部可以了,我们幼稚园部听了还是头炸。唉,看到这个(小霹雳指了指狗胎四狗婴),一下子就明白什么叫《加莱义民》了!”
竹夫倒退三步。他可没听说过罗丹和《加莱义士》。不懂就是黑暗。现在他要在无知的漫漫长夜里应酬这个活生生的小外星学馆天才,万万不能。他诅咒自己一句“我真是笨蛋。”之后理屈词穷。“我只是想到要把这个宝贝送给你做动物标本!”
“那是当然。”五岁生日宴的主角突然转向公牛说:“老爸,大吉利呵,应当重重有赏。”
公牛跳一脚,他也看不穿小霹雳的眼镜,“今天你是百狗宴主人,老爸是条小狗,听你的!”他掐一掐小霹雳的左肩,小霹雳噢地发一声狗鸣。那大概是某个暗号,是要小霹雳警觉军中无戏言。他又回头问朴素贵人:“小霹雳他妈,今天多少?”“今天多少?”这差不多是句黑话。
停下来不再数钱的朴素贵人倒竖右手食指和中指,懂英语的以为那是表示胜利的V,懂宴会红包的知道那是2。两元钱或者两百元或者二十万元。但都不是,是两百万元。不是总收入两百万而是减去宴席茶酒水总支出后赢利两百万。
公牛的血眼珠眨也不眨一下。这表示他在问:“包括还没数的?”
朴素贵人说:“二点四八多。”这表示:现在已经点数是两百四十八万,剩下的还没点。
公牛一时微熏,他侧目小霹雳,这表示:你说,多少?
小霹雳倒竖右手食指。食指因为短,所以很有力。这表示:一。
“一千元?”公牛乐了。他猛然想到儿子要酬答收到一狗胎四狗婴大吉利的奖金是一千元,这是自然的。因为事情的起因是他发现百狗宴少一狗,而一条肉狗至尊至贵也就一千元。但他问“一千元?”时,很深的笑意却是真诚的,这表示:这么个大吉利只奖一千元,未免太小气。
然而小霹雳说:“不。”
“一万元?”公牛颤了一下。这回问的话不但说的又低又慢而且拖的老长。
“不。”
公牛吓一跳。“你不会说是百分之一吧?”他不能不问,问得很精密。
“正是。”小霹雳说。
“四舍五一,算二,嗯,奖两万,好事成双,大吉利,哈哈,一言为定!”公牛在抬头的瞬间是跳了一下眉头,但在眉头一跳一跳中,豪言壮语气势如虹,不是半弦形的虹,是峰迥路转的虹。殿中之殿瞬时变成一只硕大无朋的灯笼,所有的灵魂都在吉利之中。
竹夫被领班拉走的时候心在打鼓。领班捉竹夫手的手柔软而冰冷,竹夫不知道那是冷汗,以为领班也象他一样心在打鼓。领班说:“我们可以下班了。”“我们”一词糯米糍似的又粘又香。到更衣间分手的时候领班又说:“按规定,顶班算一天,你明天可以休息,后天还回你屠宰房上原来的班。”没想到领班更衣的速度比竹夫还快。领班临走又甩下一句话:“好好干,你有可能调上来跟我这个班!”
竹夫接下来的大事是钻公厕关门后数红包的钱,数了六遍再数三遍,没错,是一千九百元。相当奇怪的一个数字。不知道为什么,竹夫把带金粉的红包纸撕碎了撒便池冲水的时候,无端地想起林黛玉的《葬花辞》。
大广州的子夜呵。就好象某座摩天大楼顶上坐着个神女似的。羞嗒嗒的路灯没得尽头的痴迷,灯光月光糊涂一地牛奶,风的酥手相当淫荡。在可以意味的漫天寒露中,一位孤独到荡魂的白妖飘着曳地长裙横街而逝。竹夫行行止止,近乎梦游。
7
这一夜,竹夫早早来到喜来登后院负一层大门等待上班,可上班前半小时他才猛然想起他这一夜不用上班。他匆匆离开的时候脸上羞得发烫。
真是见鬼,竹夫在吃喝的幸福时光居然想起了外婆。那年老家养了一条怪肥的大黑狗,满山乱窜,七月七节大舅要杀狗,外婆不让。八月十五大舅要杀狗,外婆不让。九月九前,大舅说,这回不管了,九月九就杀狗。外婆没吱声。偏九月初八狗丢了。狗丢了,全家人又急又气,外婆却不急不气(竹夫想过一万遍,天呐,外婆好象没生过气,外婆好象也没笑过!)外婆不但不急不气,还喂狗。没狗了呀,还喂。竹夫,不,包括外婆在内的全家人都知道事后享受狗钵剩饭剩菜的不是狗而是鸡鸭猪的。直到妈妈突然从县城回家给她死去的老同补百日祭,竹夫这才知道,外婆那是在等妈妈,外婆知道妈妈一定会回来给她老同被百日祭。有一回妈妈曾哀叹:“你外婆,唉,有时候疼她(指妈妈的老同)比疼我还要紧!”也就是说,外婆疼死去的女儿的老同更甚于女儿,疼不在家的女儿更甚于在家的儿子。竹夫停了吃喝,轻轻斟了小半杯啤酒为外婆酹在桌底,可眼里旋着泪水的竹夫却又红起脸来。他想起来外婆是断断不喝啤酒的,说啤酒是马尿,臭死了。外婆喜欢喝米酒。外婆喝得脸红的时候不说神仙鬼怪故事专说她年青时候的事。竹夫曾仔细追忆过外婆年青时候的种种事,全是十五岁上下的事!
因为相信手机震动功效,大转盘石凳上的竹夫睡的平安吉祥。
只是因为手机和钱是藏在他内裤小横袋内,他惊醒掏手机时有些慌乱,不免羞了一路。
当他刚看见师傅就听见师傅说:“噢,尹竹夫,财务找你!”,他久久没反应过来。
师傅又说:“跟我来。”
竹夫跟不上,腿上绑了铅袋似的。为什么?为什么不是老板叫?老板可是个论功行赏的!为什么不是领班叫?领班分明是知人善任的!
“尹竹夫。你是尹竹夫吗?”
竹夫蹭上去一步,莫名其妙贴上财务室窗口,答道:“我是尹竹夫。”
“恭喜你。公司调你上餐楼。知道吧,就是跟前天带你的领班。”
原来如此。竹夫这是被召来重填劳务合同。也就是补填财务递上来的那两张白纸黑字。
竹夫不知怎的软了左膝,好在右肘挂住窗框,这才没有跪地。他居然半天伸不直手去接那两张纸,恍如梦到了天堂,恍如伸手要拔的是两根天使的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