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我常对人说,我们家的猫出身于书香门第。只要书橱上的玻璃门没有拉严,它肯定会跳进去,挨着个儿把每本书嗅一遍,好像它能把书里写的事,嗅个一清二楚。
②每当我付案写作的时候,它不是在我的稿纸上走来走去,便是安静地蹲在我的稿纸旁,看我写作,两个眼珠子随着我的笔尖移来移去,好像能看懂那些字……
③它是一只记性和悟性都不差的猫。第一次接来我家时,一进家门,我就把它在一个装了煤灰的纸盒子里放了放,它便领悟那是给它准备的厕所,当即举行了开幕典礼。它的下巴齐着纸盒的边沿,只露出小脑袋和竖着的尾巴,然后神色庄重地撒了第一泡尿。我们被它那专注、严肃而又认真的神情逗得哈哈大笑,它却不为所动,眼睛眨也不眨,依旧瞧着正前方。之后,只要纸盒里换了新的煤灰,它准跳进去撒尿,哪怕刚刚上过厕所。
④它听得出家里每个人的脚步声,尽管我们走路很轻,每次我们还在门外楼梯上踏步的时候,它便早早守在门旁。它会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蹲在窗台上,看窗外的飞鸟、风中抖动的树叶、院子里嬉戏的孩子、邻家的一只猫……那时,它甚至显得忧郁和凄迷……
⑤逢到我写作累了,或是心绪不好的时候,就和它玩上一阵,那是我一心一意、死心塌地的休息。
⑥但是它长大了,越来越淘气,过去我们认为万无一失的地方,现在都不安全了。你前脚出门,它后脚就干坏事:咬断毛线,踹碎瓷器,把眼镜、笔、手表、钥匙,不知叼到什么地方去,害得你一通好找,或是在我那唯恐别人乱动的书桌上驰骋一番……然而,只要一听见我们的脚步声,它便立刻回到窝里,没事人似的假寐起来。
⑧它像有第六感,知道大难临头,不知躲进哪个旮旯儿,怎么找也找不到。最后是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它引了出来,因为它平时最听我的招呼。
⑨它走了,连同它的窝、它的厕所,一起搬走了。
⑩屋里安静了,所有怕碰、怕磕、怕撕的东西,全都安全地待在它们该待的地方,然而我们都感到缺了点什么。
那一整天,我心里都很不是滋味。老在想它,我感到自己“出卖”了它。
第二天一早,母亲终于耐不住了,去领养它的邻居家看看情况如何。邻居抱怨说,一进他们家,它就不见了。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已经二十四小时没吃、没喝了。
可它听见母亲说话的声音,立刻从遁身之处钻了出来。母亲抱住了它,心疼地说:“我们不给了。”
母亲抱着它和它的窝、它的周所又回来了。一进家门,它在沙发上、床上、书桌上、柜橱上,跳上跳下,猛一通疯跑。母亲一面给它煮猫鱼,一面叨叨说:“他们连人都喂不好,还能喂好猫?以后就是送人,也得找一家疼猫的。”
现在,七十多岁的母亲,依旧为买猫鱼而四处奔波,我们家里依旧有一股煮猫鱼的奥味儿。它依旧不断惹我们生气,生气之后我们依旧会说:“这猫太闹了,非把它送人不可。”
可我知道,除非它自己不愿在我们家待下去,不然,它会老死在我们家了。
(节选自《我那风姿绰约的夜晚》,有删改)
秋天的怀念
史铁生
①双腿瘫痪以后,我的脾气变得暴怒无常。望着望着天上北归的雁阵,我会突然把我面前的玻璃砸碎;听着听着李谷一甜美的歌声,我会猛地把手边的东西摔向四周的墙壁。母亲悄悄地躲出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偷偷地听着我的动静。当一切恢复沉寂,她又悄悄地进来,眼边儿红红的,看着我。"听说北海的花都开了,我推着你去走走。"她总是这么说,母亲喜欢花,可自从我的腿瘫痪后,她侍弄的那些花都死了。"不,我不去!"我狠命地锤打这两条可怕的腿。喊着,"我可活什么劲儿!"母亲扑过来抓住我的手,忍住哭声说;"咱娘儿俩在一块儿,好好儿活,好好儿活……"
②可我却一直都不知道,她的病已经到了那步田地,后来妹妹告诉我,她常常肝疼得整宿整宿翻来覆去睡不了觉。
③那天我又独自在屋里,看着窗外的树叶"唰唰啦啦"地飘落。母亲进来了,挡在窗前:"北海的菊花开了,我推着你去看看吧。"她憔悴的脸上现出央求般的神色。"什么时候?""你要是愿意,就明天?"她说,我的回答已经让她喜出望外了。"好吧,就明天。"我说。她高兴得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那就赶紧准备准备。""哎呀,烦不烦?几步路,有什么好准备的!"她也笑了,坐在我身边,絮絮叨叨地说:"看完菊花,咱们就去'仿膳',你小时候就爱吃那儿的豌豆黄儿。还记得那回我带你去北海吗?你偏说那杨树花是毛毛虫,跑着,一脚踩扁一个……"她忽然不说了。对于"跑"和"踩"一类的字儿,她比我还敏感。她又悄悄地出去了。
④她出去了,就再也没回来。
⑤邻居们把她抬上车时,她还在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我没想她已经病成那样,看着三轮车远去,也绝没想到那竟是永远的诀别。
⑥邻居的小伙子背着我去看她的时候,她正艰难地呼吸着,像她那一生艰难的生活。别人告诉我,她昏迷前的最后一句话是:"我那个有病的儿子和我那个还未成年的女儿……"
⑦又是秋天,妹妹推我去北海看菊花。黄色的花淡雅,白色的花高洁,紫红色的花热烈而深沉,泼泼洒酒,秋风中正开得烂漫。我懂得母亲没有说完的话。妹妹也懂。我俩在一块儿,要好好儿活……
祖母
文/雪小禅
①祖母去世二十多年了,这么快。那年我才十多岁,尚不知世事,又过了青涩少年的青春,“刷——”就到了中年。
②前几日与姑姑一家聚会,姑妈说起小时候:那时候你奶奶年轻漂亮,瘦高个,穿青布裤子白布衫,头发挽一个髻子。她早晨起来烧水做饭,然后我们哥仨站在枣树下——那时我大哥拉二胡,我二哥吹笛子我唱歌……这句话说出来,全场静了。
③那是怎样的一幅美好画面,春日艳艳,一个女人在低头做饭,即使每日里劳作,衣服依旧那么干净透亮,三个孩子在枣树下拉琴唱歌。A枣花开了,香气袭人。那大概是姑母最美好的记忆。而祖母的教育也影响了她的三个孩子——大儿子(我的父亲)一生痴迷于音乐、书法、科学,一把二胡拉了一辈子,并把自己的孙女培养进了兰州大学音乐系二胡专业。叔叔一生喜欢吹笛子,参军后转业到辽河油田,晚年仍然保持浪漫主义情怀,常常一个人去周游西藏、青海。姑妈更是浪漫了一生,当了一辈子音乐老师,弹钢琴出神入化。姑姑说:如果没有你祖母,我们没有这样好的情怀。
④而在我的印象中与祖母却不亲不近。
⑤我儿时在一个叫南燕务的村子里长至八岁。母亲生下弟弟便把我送到外婆家。母亲与祖母关系一般,自然会将女儿送给娘家养。在八岁之前,我对祖母的印象寥寥。她那时照看叔叔家的孩子,母亲自然不满,而我与祖母的感情几乎是空白。
⑥八岁,我回城里读书,总见祖母穿了白衫黑裤坐在枣树下听评书。哦,她长得真好看。和外婆比起来,真好看得多。身材亦好,瘦高的个子。外婆矮而胖,而且没有脖子,自然不如祖母好看。祖母身上有种莫名其妙的气息,这种气息甚是吸引我。她识过一些字,还会唱评剧和梆子,那些戏从她嘴里唱出来真是好听。
⑦但祖母与别的女人比来,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气场,她几乎从不出门,常坐在枣树下听收音机,B院子里有四五棵枣树,枣花开的时候落在她的发间,香极了。
⑧我却并不靠近她。她天生让人有隔阂感、距离感——多年之后,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突然心头一酸,那潜伏了多少年的基因或DNA,它们扑到面前,似是故人来。
⑨我已是,中年。
⑩后来,我与她同住。她的房间雅致,墙上是连环画《霍小玉》《穆桂英挂帅》……床下的柜子上有绿色暗花,纸糊的窗透出木头方格子,上面贴了她剪的鸳鸯。她仍旧一身白衫青裤子,美得有些沧桑,却自有让人想靠近又不能靠近的气息。
祖母心气高,是小镇上第一个去北京的老太太。她每次去姑姑家都要去北京。在我小时候,北京是一个遥远的地方,而祖母能经常去,在北海、颐和园、故宫照了相回来,放在相框里,有邻居来便指给人家看。我站在一旁,恨她不带我。她不爱孩子,她爱她自己的世界——我越老越像她了,像得不留余地,像得片甲不留。
她带我去赶集市,不似外婆那样疼惜地问我想吃什么,亦不会牵着我的小手。她疾疾地走到前面,像风。白衫子还是那么白。她的头发也有白发了,她的青裤子像有风。我想我不爱这个孤傲的老太太。我比她还倔强,绝不撒娇,绝不讨好她。以一种敌对的姿态和她抗衡着。但她身上分明有一种气质,让我难以离开,那是远比外婆更要迷人一千倍一万倍的气息。莫名其妙却又欲罢不能。
她每每从北京和廊坊回来,都会带一些奇怪的东西回来——几个假领子、几块牛皮糖、一筒麦乳精……她把假领子给我缝上:小女孩,就应该知道打扮自己。我留着短发,穿着男孩儿衣服,又丑又小又自卑。她的高个子白皮肤,她的白衫子青布裤子,她的居高临下,她的清冷。
几年后,我长得又高又瘦。很多年后,我欢喜穿白衫子青裤子。很多年后,我一边听着收音机一边跟着唱戏。很多年后,我亦清高冷淡不与常人俗闹,亦格格不入只做那个唯一的自己。
杜甫埋伏在中年等我
①上苍厚我,从初中开始,听父亲在日常中聊古诗,后来渐渐和他一起谈论,这样的好时光有二十多年。
②父女两人看法一致的很多,比如都特别推崇王维、李后主,特别佩服苏东坡,也很欣赏三曹、辛弃疾,也都特别喜欢《春江花月夜》……当然,也有一些是同中有异,最大的差异是对杜甫的看法。父亲觉得老杜是诗圣,唐诗巅峰,毋庸置疑。而当年的我,满心是蔷薇色梦幻的少女,怎么会早早喜欢杜甫呢?
③父亲对此流露出轻微的面对“无知妇孺”的表情,但从不说服,更不以家长权威压服,而是自顾自享受他作为“杜粉”的快乐。他们那一代,许多人的人生楷模都是诸葛亮,所以父亲时常来一句“诸葛大名垂宇宙”“万古云霄一羽毛”,或者“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然后由衷地赞叹:“写得是好。”
⑤晚餐后父亲常常独自在书房里喝酒,然后带着酒意在厅里踱步,有时候踱着步就念起诗来了。《琵琶行》《长恨歌》父亲背得很顺畅,但是不常念——他总是说白居易“写得太多,太随便”,所以大约不愿给白居易太大面子。如果是“春江潮水连海平”,父亲也会背得不太顺,有时还会漏掉两句,有时竟会磕磕绊绊。可,若是杜甫,父亲就都“有始有终”了,最常听到的是“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他总是把“哭”念成“阔”的音。有时候夜深了,我不得不打断他的“牵衣顿足拦道‘阔’”,说:“妈妈睡了,你和杜甫都轻一点。”
⑥十年前,父亲去世,我真正懂得“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这几句的涵义。可是我宁可不懂,永远都不懂!父亲是如此的喜欢杜诗,于是,安葬他的时候,我和妹妹将那本他大学时代用省下来的伙食费买的、又黄又脆的《杜甫诗选》一页一页撕下来,仔仔细细地烧了给他。
⑦不过这时,我已经喜欢杜甫了。少年时不喜欢他,那是我涉世太浅,也是我与这位大诗人的缘分还没有到。改变来得非常彻底而轻捷。那是到了三十多岁,有一天我无意中重读了杜甫的《赠卫八处士》:“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⑧这不是杜甫,简直就是我自己,亲历了那五味杂陈的一幕——二十年不见的老朋友蓦然相见,不免感慨:你说人这一辈子,怎么动不动就像参星和商星那样不得相见呢?今天是什么日子啊,能让同一片灯烛光照着!可都不年轻喽,彼此都白了头发……明天就要再分别,世事难料,命运如何,便两不相知了。
⑨这样的诗,杜甫只管如话家常一般写出来,而我,却有如冰炭置肠,倒海翻江。
⑩就在那个秋天的黄昏,读完这首诗,我流下了眼泪,我甚至没有觉得心酸感慨,眼泪就流下来了。奇怪,我从未为无数次击节的李白、王维流过眼泪,却在那一天,独自为杜甫流下了眼泪。却原来,杜甫的诗不动声色地埋伏在中年里等我,等我风尘仆仆地进入中年,等我懂得了人世的冷和暖来到的那一天。
岁月匆匆!父亲离开已经十年。童年时的唐诗书签也已不知去向。幸亏有这些真心喜欢的古诗词,依然陪着我。它们就像一颗颗和田玉籽料①,在岁月的逝波中沉积下来,并且因为水流的冲刷而越发光洁莹润,令人爱不释手。
(选自《读者》2019年第2期,作者潘向黎,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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