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五彩之鸟是为凤,东方的凤,则由于部族力量的强盛和王权的统一,逐渐影响到四方,一度成为华夏的共同信仰。商凤的文本记载和考古实物之间,存在两个层面的不吻合。“鸮”作为商人崇信,而周人极力诋毁的原型性形象,最有可能是作为旧文化象征而存在的“商凤”。
中国神话似乎更早地进入了“智性”时代,英雄神话、祖先神话在生成之初——原始神话阶段就比西方神话具有更强烈的社会人事色彩。周文化本身是以理性著称的。“历史的连续性否认前后相连的时代间存在如此明显、强烈的反差。”商周鼎革之际,“凤鸣岐山”作为一个古老的文化改写,以个案的方式体现了周人遮蔽旧文化、建构新文化的战略步骤与意图。
一、五采之鸟是为凤
叶舒宪先生认为西周王权开创时期对于中国凤神话的建构甚为关键,提出了“商代神鸟原型为鸱鸮说”,又认为凤在殷商人的信仰中,地位远远不及鸱鸮及猫头鹰。笔者以为如果说玄鸟就是鸱鸮,也就是商人的祖灵,它有没有可能就是凤呢?素来多以为龙生九种,而凤却似乎是有标准像或者说证件照的。正如林巳奈夫所说“凤凰从头部、翅膀以及尾部羽毛等一眼就可以看出,但龙却有些难以看明白”。所谓“一眼就可以看出”,是先入为主,即符合预期的形象,换言之,凤的标准化形象是很深入人心的。但事实上,凤有五色百种。
凤作为神鸟,是在史前造神运动中被创造出来的。但是从它的发生学原理来考察,这不可能是一个指定性的简单过程,必须经历复杂的,多方力量的斗争妥协,最后形成普遍共识的“凤”。冈村秀典先生认为“玉器的扩张可以认为有两种情形:一种是作为物的流通;另一种是玉器的形态作为情报来传播”。所谓“五采之鸟,相向弃沙”,玉鹰、玉鸮、玉鹅、玉燕,作为一定区域内地方性文化的象征而存在。所谓“五采”,体现了不同地域的文化审美与权力符号。五彩之鸟是为凤,这个概念认知的后面,是华夏内部,各个文化集团冲突融合的过程与结果,复合抽象的“凤”形象构建,标志着权力的统一,各种形状之“鸟”集合而成“凤”,不可能是一蹴而就的事情,必然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历史演进。
二、玄鸟即鸮为商凤
目前来看,对于商凤的文本记载和考古实物之间,存在两个层面的不吻合,一是,甲骨文和金文中有大量的凤和风的记录,但是考古发现中属于商凤的实物则非常少;二是,甲骨文和金文中没有鸮,但是考古发现中的商代玉器和青铜器中鸮是大量存在的。
在商代甲骨文中有如下记载:“甲寅卜,呼鸣网雉,获凤。丙辰,获五。”(甲3112)不仅说获凤,而且说了具体的数字,且与雉并提,凤为真实存在的某种鸟类的可能性很大的。对照《合集》9245“凤入百”,似乎都表明此时,凤还是真实存在一种鸟类,而不仅仅是一种抽象的存在。但是,枭,或鸮的甲金文记载是缺失的。甚至“似枭”的“鵩”,也遍检《合集》《补》而不见,甚至可以说,实物与文献之间形成了一种悖谬的关系,这种情况显然不合理。
“妇好”玉凤
“妇好”玉鹅
事实上,殷墟发现的写实性禽鸟种类和数量都较多,大部分为浮雕作品,少数为圆雕。以单一型居多数,复合型甚少。其形象有鹤、鹰、鸱鸮、雁、鹦鹉、鸽、燕雏、乌、鸬鹚、鹅、鸭、鸡等十多种。与《山海经》中“群凤”并舞的文字叙事完全是吻合的。妇好墓中虽然所谓的“玉凤”只有一件,可是还出土了“玉鸮(465、507)、玉鹅(386、517)、绿松石鸽(516)、玉鹦鹉(993)、玉双鹦鹉(468)、……还有所谓的玉龙与怪鸟(354)……殷商玉器艺术特点……以象征手法夸大头部,强调五官,尤擅夸张眼部,作‘臣’字眼形,钻圆圈眼瞳,食肉类动物则阔口露齿,面貌狰狞凶猛而富有阳刚之气。鸟则强调其冠羽和勾喙,颇有妩媚之美,头部放大,身部比例缩小”。值得注意的是,商代的玉器,无论是人还是鸟都是强调头部,尤其是眼睛,用夸张、放大的手法,这与那只石家河文化玉凤显然不同,而后者之所以被后世一眼相中,正在于它与周秦之后凤之标准形态甚为符合:长喙圜眼、长尾两歧(头小身长),即所谓大凤,其姿态为顾凤之姿。总之,只此一见的妇好墓单一型“凤”,无论如何,也很难被认为是商人狂热的崇凤信仰之表现。
那么,回到问题的原点,首先,商人青铜器和玉器中有大量的鸟形或鸟纹存在的,这一点没有疑问;其次,如果深刻认知到龙凤的抽象性存在,那么,不妨先将与猪龙、鹿龙相对应的鸮凤、鹰凤,甚至是鹅形的,燕子形的,还有所谓“怪鸟”,都视作是区域性的,族群文化代表的凤之一体。而作为大统一王权背景下,族群文化联合认同的一种象征的“商凤”,无疑应该有着最为丰富而珍重的艺术呈现。进一步说,在商代顶级墓葬中必定有大量的凤,如果“没有”,我们眼见而不识的可能性是非常大的。
周人对鸮的诋毁否定,用意昭彰:“鸱鸮鸱鸮,既取我子(万物君按:或言伯邑考事),无毁我室。”(《诗经·豳风·鸱鸮》)《竹书纪年》曰:“穆王南征,君子为鹤,小人为飞鸮。”(唐写本《修文殿御览》残卷引)而且,作为并夷夏为中国的胜利者,其影响是决定性的。三千年的礼法社会中,鸮与凤一直被对比反证。如此,“鸮”作为商代反复出现,而周人极力诋毁的原型性形象,确实最有可能是作为旧文化象征而存在的“商凤”;实物多鸮,文献记凤,也从另一个方面说明了商人所崇之凤究竟为何形象的问题。事实上,从周秦战汉到如今,华夏文化中除了鸱鸮以外,就没有其他的鸟,如此被一而再地贬斥损抑,应该说,在周人从本源性信仰系统出发,建构“新凤神话”的政治运动中,伴随着新凤或者说西凤的新文化象征的成立,隐含着一个东方的凤凰,或者说商之旧凤的被遮蔽、丑化、忘却的历史进程,其背后的根本原因无非是周人在那场太阳与水的斗争中,取得了决定性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