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出红山——红山文化考古成就展”于10月17日(2020年)在国家博物馆开幕,集中展示了红山文化遗址的重要考古成果,能近距离欣赏这些来自悠远时代的器物实在幸运。该展览的截止日期不详,在北京的朋友别错过这么难得的机会。
距今五六千年前,分布于内蒙、东北辽河流域的新石器时期的红山文化是华夏文明最早的遗迹之一,在红山文化晚期的牛河梁遗址(约公元前3500-前3000年)发现了以坛、庙、冢为代表的发达的礼仪建筑以及大量高规格玉器,表明这里曾经是红山文化的祭祀中心。红山文化玉器中的玉鸟从造型上粗略划分有两种,一种是呈现鸟的侧面形态,见下图牛河梁遗址第十六地点4号墓出土的玉凤,长21厘米,高12.7厘米,厚1.2厘米。质为淡青色玉,局部夹杂灰白色沁,扁薄片状,正面雕琢凤体,羽毛以阴线刻划。出土时它枕在墓主人的头下,横置,正面朝上,说明了它对墓主人的重要性。同一墓中出土的玉人,高18.5厘米,双眼半合,嘴巴半张,双手举在胸前,表情痴迷,似乎在祈祷。
红山文化玉凤鸟辽宁省文物考古研究院收藏
红山文化玉人辽宁省文物考古研究院收藏
另外数量较多的一种玉鸟呈翅膀展开的正面形态,扁形片状,通常都有凸起的大圆眼,翅膀硬朗有力,尾羽宽短。其中有些玉鸟有明显的“耳朵”,直观上很像“鸱鸮”(chīxiāo)也就是猫头鹰的耳状羽毛,因此这一类被称为“玉鸮”,如下图辽宁省阜新县胡头沟墓地1号墓出土的两枚玉鸮,特征尤为明显。对于其他造型相似但没有耳朵的玉鸟,民间收藏界有认为都是玉鸮的,也有认为是其他鸟类比如鹰、鸽子、燕子等等,或者干脆笼统称为玉鸟,不做区分。所有这些玉鸟反映了红山文化共同的鸟崇拜源流,也反映了不同先民部落之间的文化差异和早期交流的痕迹。当我们把红山文化的玉鸟放到原始宗教的信仰架构中来看待时,就会发现,貌似千奇百怪的玉鸟其实都指向了三个具体的崇拜对象,分别是代表着冥界和前世的猫头鹰,代表着人间和现世的乌鸦,以及代表着天堂和来世的凤鸟。
红山文化玉鸮辽宁省博物馆藏品
红山文化玉鸮内蒙古巴林右旗博物馆藏品
红山文化玉鸮一出藏品
红山文化玉鸟一出藏品
从原始自然崇拜发展起来的萨满教,始于史前渔猎游牧时代,曾广泛流传于伏尔加河流域、西伯利亚、中国西北边疆到东北地区操阿尔泰语系满-通古斯语族、蒙古语族、突厥语族的许多游牧民族中,是一种巫觋宗教(wūxí,古代称女巫为巫,男巫为觋),至今在我国东北地区仍保留着萨满仪式和民俗传统(比如跳神)。萨满(Shaman)在通古斯语里的原意是“知者”,指从事萨满技术的萨满巫师,被认为有控制天气、祷告、预言、解梦、占星以及来往于天堂和地狱的能力,许多萨满师对本地的药用植物有着丰富的知识,也医治病患,所以有“巫医”之称。萨满信仰由来已久,但“萨满”一词最早在我国史籍中出现是宋代的《三朝北盟会编》,其中记载:“兀室奸滑而有才。……国人号为珊蛮。珊蛮者,女真语巫妪也,以其通变如神。”以“蛮”字用于其音译,是鄙视蛮夷文化,其实在华夏文明形成的初期,萨满信仰是主流信仰,也是当时统治阶层掌握的神权。
红山文化的玉鸟就突出表现了这种原始的萨满崇拜。在远古时期的先民看来,广义的鸟类是一种同时跨越天堂、冥界和人间的生命形式:它们可以自由翱翔于天际,逃离人类在地面上难以逃避的各种灾害,能从容应对四季变化而生存;它们特别警觉并善于运用富有变化和穿透力的鸣叫声传递消息;鸟类卵生的方式也充满着重生的神秘感。这些特质使得鸟类在原始崇拜中被当成神、上天和先祖的使者,先民通过对鸟的描绘和模仿增进与鸟的联系,进而与神、上天和先祖相连结。萨满巫师的“职责”是通达天堂和阴间上下两界,疏通包含人间在内的三界之事,地位至高无上,以玉雕琢的代表三界的三种鸟类,就成为巫师身份的象征,巫师死后也以之随葬。
玉鸮所表现的猫头鹰是夜行性食肉猛禽,由于主要在夜晚活动,象征着黑夜和冥界,与游牧民族所崇拜的月亮也有着密切的联系。与其他鸟类不同,猫头鹰的眼睛像人类一样长在头部前方,通过转动脖子来观察周围环境,一切尽收眼底,先民们出于对黑暗和被瞠视的恐惧而对其心生敬畏,猫头鹰是萨满巫师的专属象征。
以乌鸦为代表的鸦科鸟类,主要在白天活动,象征着太阳,其通体黑色,与北方相联系,因此被叫做“玄鸟”,它们喜欢在有人类活动的地区聚集生活。可以想象,喜食腐肉的乌鸦是远古时期祭坛上的常客,因而被认为是神明和祖先的使者。乌鸦的行为复杂,集群性强,性格凶悍富于侵略习性,代表着现世中先民的集体生存智慧,是红山文化鸟崇拜的核心图腾,也是当地先民精神上的祖先,因此以玉制作的数量众多。
凤鸟代表天堂和来世,因此它的形象有很多想象的部分,恐怕多是来自巫师本人的“灵光一现”,反正普通人是没有能力见到的。但它终究脱离不了现实的自然环境,所以前述红山文化玉凤基本上是东北地区常见的天鹅(可能是疣鼻天鹅)的造型,只是头上出现了夸张的冠状物。从这个意义上说,史前文明的巫师也是人类最早的艺术家。同墓出土的玉人可能就是表现墓主人萨满巫师生前进行祈祷仪式的刻像。
红山文化中的猫头鹰、乌鸦和凤鸟崇拜随着先民的繁衍、分化和迁徙活动流传到其他地区,在后世不同的时代显现出不同的造型风格和文化意象。在山东大汶口文化(约公元前4100-前2500年)以及安徽凌家滩文化(约公元前3500-前3300年)都发现了与红山文化玉器相似的器形,证明了这些地区与东北地区之间的交流。五帝时期(黄帝、颛顼、帝喾、尧、舜)据推算约为公元前2700年到公元前2100年之间,史书对这几百年间发生的事情的描述在我们现代人看来都是虚无缥缈的神话,其实神话来自于传说,传说来自于历史的真实。约公元前2900-前2300年是南俄罗斯、中亚草原、西伯利亚游牧民族由于气候原因大规模南迁的时期,是早期的不同游牧民族为了开辟和争夺生存空间而发生剧烈碰撞、在残酷竞争中与其他游牧和农耕民族不断融合并创造出灿烂文化的一段重要历史。红山文化在公元前3000之后衰落,当地先民可能是受到了来自更北方的游牧民族的威胁,也可能因为气候变化的原因,向黄河中下游甚至更南边的江淮地区迁徙。
史书记载的远古时期帝王和部族领袖的诞生来历都是些神迹故事,反映了“知有母而不知有父”的母系社会形态,这些神迹故事也隐含着族源信息。《诗经·商颂·玄鸟》开篇云:“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史记·殷本纪》记载:“殷契,母曰简狄,有娀氏之女,为帝喾次妃。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契是商部族始祖,与尧是异母兄弟,因协助大禹治水有功,被封在商(河南商丘)。其母亲简狄名字中的“狄”字,透露出她来自北方游牧部族。虽然商部族兴起于黄淮之间,简狄吞乌鸦(玄鸟)的卵而生下契的神话传说却反映出了有别于黄帝一脉的鸟崇拜根源,将商部落的起源指向了红山文化的发源地。商代(约公元前1600年—前1046年)是一个“事鬼神”的时代,推翻夏朝后,历代商王认为自己是受到上天神明和祖先的指派和庇佑来统治人间的,通过巫觋和占卜与上天、神明和先祖进行沟通是商王重要的统治手段,文字的发明完全是出于这个目的,最早被创造的文字一定是最为重要的文字,用来表达对于商王权最核心的含义。甲骨文字里也体现着商人以猫头鹰、乌鸦和凤鸟为核心的鸟崇拜。
甲骨文“巫”字与“壬”字
从甲骨文的“巫”字来看,它像两个“壬”字交叉组合而成。壬字最早在甲骨文中是“工”字的写法,它的本义在学术界没有统一的说法,代表天干第九位并引申为序数九的代称,九为单数最大,故“壬”又引申为盛大。两个最大的单数叠加组合在一起,是对“巫”沟通天地四方神灵的特殊能力的描写。金文(刻在商周青铜器上的文字)的“壬”开始出现在中间那道竖画加粗的写法,这样的“壬”字加上“女”字引申而来的“妊”字指妇女怀孕。春秋以后这加粗的一笔才变成一横,写成“壬”。汉字同音字之间或多或少存在着字义的联系,从“妊”字倒推,我猜想“壬”的甲骨文字本义是对女性的生殖崇拜。“巫”与“妊”从同一个本字“壬”引申而来,符合萨满教以女性为巫师的传统。现代蒙语口语中女萨蛮叫作“奥都根”(udugan),这个词也指接生婆。
甲骨文的“女”字、“妊”字和金文的“妊”字
妇好墓出土玉人中国国家博物馆收藏
妇好墓出土玉鸮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收藏
妇好鸮尊中国国家博物馆收藏
妇好墓中也出土了一件玉凤,而且是唯一的一件。高13.6厘米,厚0.7厘米,呈升腾的姿态,以其随葬,是引领亡灵飞升天堂之意。玉凤的羽冠镂空,有长而飘逸的尾翎,与甲骨文的“凤”字造型一致,已经很接近后世普遍认同的凤的形态,其原型应该是黄淮之间某种长尾鸟类,做了艺术化的夸张。商王嫡系姓“子”,妇好的“好”字是武丁赐给她的特别称号,铭于其墓中发现的大量青铜礼器上。以高贵的帝王之姓组字冠称,是一位帝后能获得的最高荣誉,这份特殊的荣誉也解释了为什么妇好在武丁众多妻妾中能够拥有自己的封地。后世的帝王也有赐皇姓给外姓臣属的做法,多见于游牧民族王朝,比如李唐和满清。凤鸟在代表天堂使者的本义之外,也逐渐被用来特指女性中身份最为高贵的皇后了。
妇好墓出土玉凤中国国家博物馆收藏
商代的乌鸦崇拜也可以从甲骨文字中找到线索。后世常用来指代乌鸦的“乌”字没有出现在甲骨文里,直到西周才出现在金文里。甲骨文中的“鸟”字出现的不多,都是不同鸟类的象形图案,字形并不统一,都与乌鸦无关。这是因为在商代时乌鸦不叫乌鸦,也不是普通的鸟,作为商部族的始祖图腾和神鸟,它有着另外的名称和专属的文字。能成为崇拜图腾的文字一定是字形固定并且使用率很高的文字,我认为这个字是“隹”字。
甲骨文的“隹”字与“凤”字
甲骨文的“淮”字
不同的玉鸟以及其他不同种类的肖生玉在红山文化中心的并存现象,反映了史前部落联盟的一种信仰包容,是游牧民族文明比较突出的特点,和原始宗教的“万物有灵”思想有关。部落联盟的紧密达到一定程度,就会催生一致的核心信仰以及代表这个信仰的统一的图腾,并形成民族和文化认同。华夏文明起源之初就存在的这种信仰包容对后世有着深远的影响,中国历史上很少因为宗教信仰的问题引发大规模战争或者宗教清洗,从统治者到民间百姓对于不同宗教信仰都表现出一种极大的宽容甚至“为我所用”的“宗教实用主义”态度,这在很大程度上保障了华夏文化的整体连续性,在全人类范围内看来都是绝无仅有的一个文化现象。
文末我们来欣赏一枚红山文化玉鸟残件,看起来它曾经半埋在砂土中,长期暴露在地表的部分风化严重,表皮也深浅不一地剥落了,只能勉强分辨出它那圆睁的大眼、略微隆起的胸部和粗壮脚爪。左翅下端的断口边沿整齐锋利,应该是出土后新断裂的,断面可见青色玉质。虽然年代久远,残破不全,仍能感受到它所要表达的对自然的敬畏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