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商颂》，是一场诗意的寻根之旅。幽都之山的玄鸟扇动一下翅膀，华夏历史上第一次改朝换代就埋下了惊心动魄的伏笔。龟甲兽骨的神秘兆纹，通往华夏文明的天真童年；原始文字的拙朴笔画，藏着篆隶楷草最初的模样。甲骨卜辞、青铜铭文、《诗经·商颂》，占卜、战争、祭祀，所有的线索均指向那个承夏启周、存续500余年、距今3000多年的古老王朝——商。
伴着冲天的火光，牧野之战打响，一夜之间，鹿台遭焚、朝歌无存、王朝覆灭。王者有罪，文化无辜，是非恩怨已成云烟。祭祀权，是亡国之民享受的最大福利，也是赢家西周仁政的闪光勋章。商遗民以宋为国号，以商丘为都城，以祭祀来缅怀，让后人得以从千年颂歌中倾听商王朝永不消逝的足音，感受繁华之地诗酒礼乐的盛景。也许仅以5首诗歌无法重现商王朝的波澜壮阔，无法诠释周期性的兴衰治乱，无法预言黄土地的大国丰歉，却为后世保留了一幅虽残缺不全却魔力无穷的地图，那，是我们的来时路。
时隔多年，在广袤的豫东平原，宋国都、河故道、古城垣，依旧回荡着一曲气壮山河的祭祀乐歌。《商颂·玄鸟》，全诗22句，不分章节，依时载史、详略有致、韵律有节、渊源古老、神性庄严、气势磅礴；擅用对比、顶真、叠字等修辞手法，以数字“四方”“九有”“十乘”“千里”“四海”“百禄”点睛，妙趣横生又不失庄重；从商“受天命”立国治国，揭密华夏有史记载的第一个盛世——“武丁中兴”。
诗歌起笔不凡，命一只玄色神鸟，启封商王室的族谱，创造了一场——
泼水节上的神迹
古今中外，但凡古老高贵的世家大族，都会有一个了不起的老太太。《红楼梦》中荣国府有福如东海的贾母，《百年孤独》里的布恩迪亚家族有寿比南山的乌尔苏拉。而商王室的家谱首页，也铭记着一位伟大的女性，有娀氏之女简狄。
很久很久以前那个万物复苏的春天，正值春分泼水节，温泉清池青年浴，那叫一个春光旖旎、欢声笑语、热闹非凡。年轻美丽、出身名门、聪慧过人的简狄，是当之无愧的明星级女主。正在嬉戏玩乐之间，一只玄鸟悄然出现在空中，抛下一颗闪闪发光的东西来。小伙伴们以为是颗价值连城的宝石，你争我抢。身手敏捷的简狄幸运地拿到了“彩石”，这才发现那不是石头，而是一枚七彩斑斓的鸟蛋。大家暗暗称奇，争先恐后观赏。传递之间，鸟蛋不知被谁抛向空中，恰落入正仰首而笑的简狄口中。一个不小心，简狄竟将它吞了下去。女伴们都惊叫起来，眼睁睁看着那枚彩蛋自带的彩虹光束渐渐消失。这下，简狄吓得脸都绿了，妈耶，吃下个不明物体，不会食物中毒吧？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回家，简狄还真出现了恶心、呕吐等类似食物中毒的症状，不过她没有食物中毒，而是怀孕了，十个月之后，喜得贵子，取名为契。
契，这个卵生的男孩，便是商的始祖。玄鸟，也因此成为商部族的图腾。“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则成为商朝起源最珍贵的早期文献资料，既肯定了商的神授使命，也凸显了母系社会的传宗特色。这个美好的传说，被《史记》《楚辞》《吕氏春秋》《太平御览》等典籍争相记载，还出现于晚商青铜器《玄鸟妇壶》上的铭文中，再加上《诗经》的延续性宣传，想不名垂千古都难。
至于“玄鸟”的身份，有人从春分节气中判断是燕子，有人认为是凤凰（郭沫若《关于晚周帛画的考察》），还有人说是鹤（东汉《思玄赋》中唐代学者李善注）。其实，既然姓玄，玄而又玄，岂能机械地在现实中照搬原形？若找得到，也就不神不玄了。它就是它自己，不行吗？
人类文明萌芽阶段，缘于对生命科学认知有限，各个部落都流传着神性莫名的传说，权力掌握者更是借机以“君权神授”观念左右先民的思想。这种例子遍布海内外：中国的，周始祖后稷，乃其母姜嫄践巨人迹而孕育，名弃（《史记·周本纪》）；秦始祖大业，也是他妈女脩吞了玄鸟蛋所生（《史记·秦本纪》）。外国的，耶稣乃童贞女玛利亚受圣灵感孕所生（《圣经》）。这些异于常人的生育方式，不知谁模仿了谁谁又抄袭了谁，在目的上殊途同归，那就是借另类的投胎方式证明主角不是一般人。
卵生的家族果然不一般！以契为代表的商王室，笃dǔ信“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日后缔造出一个邦畿千里的王朝来！
有史为证。踏上商丘这片商族的发祥地，来到阏伯台这一距今4500多年的观星台遗址，你会知道，契还有个名字叫阏伯，还有个身份是星象观察家；而商丘，最原始的地理范围仅指阏伯台这一契生前的工作岗位、死后的葬身之地。这座中国现存年代最早的观星台，见证了契忠于职守爱岗敬业为民造福的一生，具有极高的天文科研价值。可见，契不仅是部落首领，还是位天赋异禀的天文学家，名符其实的跨界精英。
接下来，就更不得了啦。天文学家契的遗传基因是相当的强大，他的一众子孙中不光盛产首领和君主，还不时冒出个发明家，相土发明了上古豪华跑车——马车，王亥则不仅发明了牛车，还是个经商奇才，开启了华夏商贸活动之先河，让商部落人成为远近闻名的“商人”，从此有了“商品”“商业”“商文化”等新生名词。在王族的带动下，全社会兴起了崇尚科学之风，掀起商业化、手工业化和城市化浪潮。
自契起，历经14世，传至武汤，征伐四方、灭夏建商、九州一统，终成天下之主。这份世袭的治国伟业，是商王室的历史使命，因此，历代商王不敢懈怠，励精图治，一直传承到武丁。其间，因为各代君王能力有大小、见识有高低，也是有兴有衰有治有乱，一度陷入朝纲不振的泥潭。文韬武略远见卓识百年一遇的贤王武丁登上历史舞台后，征伐百余方国、改革规范文字、普及占卜知识、建立贞人集团、鼓励科技创新、大兴青铜冶炼、支持百工制造……让商王朝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也形成了独一无二的——
盛世三观
武丁在位的50余年中，使商朝成为西起甘肃、东达海滨、北及大漠、南逾江汉的泱泱大国，不仅奠定了之后华夏文明的基本版图，也促进了中原与周边部族的经济文化交流。
来见识一下诗歌回放的王朝盛世：商王武丁真是太有本事了，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所向披靡，不愧为武汤的正宗后代。他在执政生涯中先后征伐过100多个方国，扩疆千里、臣服诸侯，商朝祭祀时，就连被商打败的夏民族都心服口服，驾着十辆满载美酒稻粮的豪车前来助祭；千里江山都是商民共同开拓的，凡人民安居之处均能乐业；政权被承认之后，商朝为各个诸侯国绘制了地图，其影响力以都城为中心辐射周边，四处方国都来朝拜，红旗招展彩旗飘飘人山人海车水马龙。放眼望去，商都依景山环水而建，巍峨壮观。诗人不禁感叹：商创下的基业、施行的恩泽如黄河汤汤荫及万民，天降大任于殷商是多么英明的决策！
简短有力的诗句，前无古人的创举，气势恢宏的赞颂，字里行间满满的军事自信、民族自信和文化自信，让遥远的商朝走出典籍中的虚影，呈现出万千气象、盛世三观。
天下观。那时，黄河尚以单字“河”命名，流过春夏秋冬，历经激流险滩，见证岁月变迁。传奇之商，从上古传说里走来，由商部落到商方国再到商王朝，5个多世纪、31位国君，在最为鼎盛的武丁时期，形成了相对完备的“天下观”。
历史上，商王朝曾数次迁都。无论都城迁往何处，商的势力范围都集中在大陆腹地，其直接控制的领土虽有限，却凭借强大的综合国力、优越的地理位置、先进的科学技术、完备的社会习俗等经济、政治、文化因素，广泛辐射大中华版图，成为当时世界上影响力最强的一个广域主权国家。据考证，当时的国土并非一个弥合的整体，而是“疏而有漏”。作为王朝统治中心，商王直接管辖的王畿地区，大概只是今天河南省的一小部分，称作“邦畿”。同时，周边林立的附属部族及诸方国作为其疆域的组成部分，就是“肇域彼四海”。天下由“邦畿”与“四海”混合构成，以“尊王”为政治秩序，呈现出中华一体、层次分明的疆域观。中央政权对广阔国土的有效管控，犹如一篇大散文，形散而神聚，奠定了后世“天下观”的基础。
民心观。先来看“邦畿千里，维民所止”。天子统治的千里疆土、锦绣河山，都是各民族共同开拓的，共同享有的，强调了“民乃国之根本”。
记得很小的时候，就听父亲讲过雍正皇帝因“维民所止”四字所开设的残酷文字狱。虽身为帝王，雍正却是个《诗经》学渣，正应了“没文化，真可怕”，怕就怕在他没文化还偏偏掌握着至高权力。时至今天，同一句诗，则可用来团结伟大祖国辽阔土地上的各族人民，用共同的灿烂文化培育伟大的民族精神，借《诗经》之源远流长延续以礼为核心的中华文明。
再来看祭祀。“得天下者祭百神”，起源于原始部落的图腾崇拜，在商代逐渐发展成为一套完整规范的祭祀制度。商朝的祭祀有一个显著的特点，祭祀的对象除了自然神和本姓先祖，还包括为国立功的异族大臣。并且，武丁为这些有功之臣订立的祭祀规格之隆重，甚至远超历代商王。这传递出一种价值理念：英雄不问出身，有功即可封神。无论你是谁，只要为国家为人民做奉献，国家和人民就永远不会忘记你。这无疑增强了其他部族方国对商王朝的归属感认同感凝聚力，既笼络了民心，也巩固了统治、维护了秩序，把祭祀特殊的社会功能发挥到极致，充分体现了武丁的执政智慧。
信仰观。诗歌先申明神权，接着简述历代先王的功德，然后浓墨重彩地表彰武丁的各种先进事迹。在层层递进、由略到详的过程中，不着痕迹地勾勒出商人崇拜对象的变换，由高高在上的神转向了武丁这个盖世英雄。
蒙昧时代，诸多自然现象无法合理解释，人类将自身掌控之外的力量视为神，并发明出一套与神灵沟通、预测祸福吉凶的占卜制度。商王更是以刻卜辞于甲骨的方式规范统一了占卜形式，并建立贞人集团服务于商代日常公务系统，将占卜用于国家大事小情的决策依据，实现了占卜制度化。大到军事、祭祀，小到牙疼脚痒，就连天气预报也依靠占卜这一极其神秘却貌似不靠谱的决策方式，让我们不禁为商王朝的命运捏了把汗。
事实证明，咱想多了！从出土的龟甲来看，虽然商王决策靠占卜，负责解读龟甲兆纹的却是商王。到了后期，甚至贞人也变成了商王自己。也就是说，占卜只是形式，真正影响决策的还是商王的意志。
一边将崇拜对象由神过渡为王；一边将玄之又玄的占卜问天，落实成标准执行的统治制度，将神权牢牢掌握在王的手中，商朝于潜移默化中开启了从鬼神信仰向人文精神转变的历史进程。
《玄鸟》历数中兴之王武丁的丰功伟绩，树立了高大伟岸的英雄形象。然而，研学诗与史，不禁疑惑，漫漫“古时候”，怎可没有女人？在经不起推敲的性别歧视背后，一个女性形象的浮现，揭开了——
半个人类的巨幅留白
20世纪30年代，安阳殷墟出土的大量武丁时期的甲骨中，有一个名字频频占据C位——“好”。从出镜率推测，“好”与武丁的关系非同寻常。她哪怕是脚趾、牙齿上有点小毛病，贵为商王的武丁都会特地让贞人或亲自占卜，甚至祭祀祖先，祈祷“好”早日康复。要知道，在那个盛行占卜的年月，作为原材料的龟甲兽骨都是紧俏货，武丁居然为了“好”如此铺张浪费，真是匪夷所思。
事实证明，咱又想多了。随后，妇好墓葬出土的，不仅是甲骨，不仅是功业，还有感天动地的爱情。原来这好，全名妇好，是武丁的王后。她之所以配得上武丁如此偏爱，不仅缘于王后这一身份，还身兼王国军事统帅和大祭司多重重要职位。
妇好，这个有史以来第一位功名显赫的职场金领女性，在短暂的人生中，曾亲征20多个方国，为商朝立下赫赫战功。表面上看，她征伐的方国数量仅占武丁执政期间征伐战争的五分之一。但与她因英年早逝而仅仅度过的30多个春秋相比，这是一个让人震惊的数字。
除了共同的事业，妇好与武丁也是一对深爱的伴侣。武丁曾为好能不能怀上自己的孩子而一天三问卜；他在妇好弥留之际反复贞问，到底是哪位神要带走他的好；他违反常理，把心上人葬在自己处理军政大事的宫室之旁，只为阴阳无隔、日夜相伴……这段沉默在黄土之下的唯美爱情，在3000多年后，依旧在斑驳的甲骨上闪光，并为世人艳羡传扬。
妇孺皆知，商朝名气最大的女人是红颜祸水惑君误国的苏妲己。而政途中披荆斩棘、开疆拓土的好，战场上高举斧钺、骁勇无敌的好，庙堂上主持祭祀、沟通神明的好，生活中刚柔并济、气场十足的好，在浩瀚史书中却未置一词！
这一处心积虑的恶意留白，不得不让人对男权社会修史官的职业道德产生怀疑。男人的功勋在颂歌里千古流传，女人的成就在黄土下不见天日，历史刻意抹去女性的功绩，只允许背锅的女人出镜。男尊女卑的史书偏见，让半个人类成为悲哀的留白。
古今同地，诗礼永存。《玄鸟》，一首传奇颂歌，犹如一束照亮商史舞台的远光，以原始的宇宙观历史观天下观人神观设下了中华文明的初始密码。大河汤汤，奔腾不息，涌动着百川汇聚的盎然生机……
诵解者简介
朗诵
肖洒，播音指导，研究生导师，金话筒奖提名，国家级普通话水平测试员，“学习强国”播音朗诵专家团成员，中国诗歌学会朗诵专业委员会委员，中华诗词学会朗诵专业委员会理事，中国语文报刊协会演讲与口才分会副会长，河南省演讲与口才学会执行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