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感慨自己对角色的感官有些迟钝——我总是在初看某部影视作品的时候就会对其中某些角色产生强烈的情感,但这次我居然在三刷之后才在《封神》里找到自己喜欢的角色。
我觉得可能是少年武王过于耀眼,又或者是白月光伯邑考过于皎洁,但我总觉得不对劲,我对他们有喜爱,但这份喜爱不足以支撑我三次踏进影院。翻来覆去之后,我终于在一片又一片“高光”投射出的阴影里找到了那个一直吸引着我,但又不露痕迹的角色——殷郊。
我觉得电影导演是有私心而且有点狡猾的,从后面陆陆续续放出的删减片段和我反反复复的观看品味中,殷郊囫囵不清的伦廓才变得清晰起来。戏里戏外,殷郊这个角色一直是和他人裹挟不清的:戏里他是在王朝交替的天命里...
我觉得电影导演是有私心而且有点狡猾的,从后面陆陆续续放出的删减片段和我反反复复的观看品味中,殷郊囫囵不清的伦廓才变得清晰起来。戏里戏外,殷郊这个角色一直是和他人裹挟不清的:戏里他是在王朝交替的天命里被架起又弃之的“下一个天下共主”,在戏外他是主人公成长路上最坚实的垫脚阶梯。
殷郊的所有主观能动性都和他所处的世界格格不入,他至纯至善,却始终被父亲怀疑。三刷电影的时候有个问题让我困扰很久,和朋友探讨后也找不到答案——姬昌在狱中劝诫殷寿,“你怎么对自己的父亲,就不要怪你的儿子怎么对你”,这句话与之前“死于血亲之手”的卦象结合,就像是给殷寿的怀疑盖棺定论——你的儿子一定会杀你,因为你杀了自己的父亲,你莫怪。
这个情节合理又不合理,合理之处在于姬昌算卦的百分百准确性是“系统设定”,姬昌因卦象说出“你杀父,就不要怪子杀你”属于情理之中。但不合理之处就在于,这句话无形中推波助澜了殷寿对殷郊的杀意,是发在斩首殷郊的刀上的一钧力。老西伯侯一眼便看穿殷寿的本性,难道不知他此话一出殷郊必会遭难吗?即使殷郊弑父是必然,但他非要来推这一把吗?所以如果我是编剧的话,我绝对不会让姬昌说出这样的话,这段话的核心逻辑是父与子身份的重叠,以及殷寿以己度人的态度,“你恐惧你对自己父亲所做之事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我总觉得这样说更加稳妥。
我想,以我门外汉的视角都能察觉出不对劲,姬昌却还是这么说了,就好像这次的推波助澜是戏外人的刻意而为,殷郊的“系统设定”就是无论如何都要在一夜间信仰崩塌失去一切,那一刀落下得越快越好,越干脆越好。他的至纯至善、他对父亲的忠诚和崇敬,殷寿像瞎子一样毫无察觉,他的人物弧光和行为逻辑为了给时长让步被搞得七零八落,只能在花絮和“剪辑废料”中窥见一斑。但即使是这样,殷郊在下坠命运里突兀的生命力还是被我捕获到了,虽然过程非常非常迟钝。
殷郊的结局是注定的,无论是中途和姬发兄弟反目,还是最终的弑父后陨落,无论他在未来的两部电影里如何挣扎,这一切都因为“封神榜”三字而注定。所以,明线中,姬发从质子一步步成为武王是逆天改命,而穿过第四道墙,殷郊拼尽全力为商、为母、为父、为友,却最终还是走向既定的结局,他永远也逆不了写好他命运的天。
写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了一部漫画,叫做《100天后会死的鳄鱼》,讲的是一只善良友爱的鳄鱼有一天为了救马路上的小鸟而意外去世。但作者用了很独特的叙述方式,从死亡前的第100天画起,读者都知道鳄鱼先生会死,但直到最后才发现,其实直到死亡来临的那一刹那,对于鳄鱼先生来说,这100天都只是他生活里最平常的100天,他甚至约好了当天要和朋友一同赏樱。但当我们以死亡为起点回头看去,那平平无奇的100天开始变得无比珍贵。
我想我对殷郊也是如此。我站在结局的句号上,看着他一步步踏来,披荆斩棘,反抗着嘶吼着,可他的自我意志永远无法突破那个结局,就像那辆早早驶来的,将在100天后撞死鳄鱼先生的轿车。殷郊每走一步便剜去一块血肉给我,我便了解他越多,理解他越多,珍惜他越多,因为当我完完全全地听完他的故事时,也是他流尽最后一滴血之时。
于是我开始一发不可收拾地爱起他,我的爱让他变得更加可爱,更加鲜活饱满,正如塑造他的演员一样。虽然我最喜欢的角色是殷郊,但和殷郊一样,质子旅的所有人,崇应彪、鄂顺、姜文焕、苏全孝,他们也同样在这种爱意下变得鲜活而饱满,甚至在那些电影片段之外,仍是“活着的”、真实的。
我一直觉得,原作的不可侵犯性和认知上假定的真实性是一个角色成立的前提,我爱着走向死亡的角色,却和他一样无能为力。我一方面希望帮他改写命运,一方面又觉得宿命的走向也是角色塑造的一部分,这种拧巴又纠结的爱之体验也正是悲剧角色的魅力所在。但我又觉得这样的爱会带着角色超越已经画好的命运,在线性叙事起点和终点之外,生长出新的血肉。
或许是因为我吞下了他全部的血肉,我活着,我之所爱也就活着。
武王本身就是一款眉清目秀、有时甚至看似有点无害的智力型腹黑人。
一处比较明显的是:小时候就懂得为了自己的目的需要使用手段,不管是如哥哥所言想当大英雄,还是说单纯想去朝歌见世面,既然目的是在质子选拔中赢过哥哥,那么在哥哥箭上动手就是必须的。(我会排除武王想保护哥哥这个选项,首先很少有妹弟会想要保护兄姐,兄姐天然有保护妹弟的责任,其次武王本身就是一款野心家,他是对做大英雄有野望的士兵,他深深崇拜过杀人很漂亮的纣王、而不是他采菊东篱未卜先知的父亲,他不是被命运推成帝王的、那是他爹,相反他是极其励志的梦想实现者。)
另一处比较明显的就是在大殿弑父局了:武王觉得纣王已经丧...
另一处比较明显的就是在大殿弑父局了:武王觉得纣王已经丧心病狂,自己爹没了就要害别人爹,顺便还要几个手上沾了亲爹血没法服众的儿子做他的傀儡伯侯。武王目的是让亲老爹在这个局面下活命,让纣王这个老登觉得可以秋后算账才是重点,把老爹说得狗屁不值真的不过区区小事,爹在牢里大义凛然没有眼力见的样子真的有点不美了。
姬发能成为被纣王最看好的质子、甚至觉得胜过自己的好大儿不是白来的,纣王不喜欢单纯,那是他作为次子不能拥有的东西,所以几次姬发在他面前班门弄斧卖弄聪明、他不是看不懂的,他喜欢有点脑子能玩弄人心的,叫姬发一定要杀爹也是因为他就是喜欢心狠手辣的,至少这样的儿子要比傻白甜郊儿更肖他吧。
纣王适合成为帝王是因为他聪明又狠辣,他过于单纯的孩子殷郊注定最多就是他一朵美丽的传教图腾,不知道自己描摹的太阳背后鲜血淋漓。而伯邑考出现在文王武王这两个温柔的政治家府里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承担最痛彻心扉的牺牲,让这两个人不带一丝疑虑地在明面上敢违抗礼教揭竿而起。
姬昌和姬发是真父子俩,伯邑考和殷郊才更像兄弟,同样是亲爹生命危在旦夕,殷郊和伯邑考都跪求替父去死,而姬发会想着如何用计转圜,姬昌会因为儿子被害发疯,但他不会想要极限一换一,他是有大爱的人、有很多爱与慈悲,甚至可以分给路上捡到的崽们。
很羡慕武王,出生后被温柔智慧的父亲和知书达理的哥哥教化大,长大后跟在英勇有谋、杀伐决断的养父身边,帝王该有的狠、好帝王能有的仁,他全有了,这个号算是养成了。
写文写到了天授干脆做个整理,凭印象翻书肯定有遗漏,欢迎补充指正!
1无责任考据
天授的灵感来自藏地传说(一般藏学研究会写“神授”“神授艺人”)“在演唱《格萨尔》的艺人中有种神授艺人,藏语称巴仲,意为降下故事。艺人少年时做梦(或因高烧)所得内容是史诗中的情节、神或英雄,梦醒后开始说唱。一个艺人能说唱几十部甚至上百部《格萨尔》史诗,字数高达一千多万字并且多数艺人都是文盲[1]。三大英雄史诗中的另外一部《玛纳斯》也有类似的传承方式,并且神授艺人可兼任萨满巫师[2]。这种流行解释之一是荣格的“集体无意识记忆”的苏醒;不过“病中/梦中被神附身后得到启示”符合绝大部分原始宗教中...
天授的灵感来自藏地传说(一般藏学研究会写“神授”“神授艺人”)“在演唱《格萨尔》的艺人中有种神授艺人,藏语称巴仲,意为降下故事。艺人少年时做梦(或因高烧)所得内容是史诗中的情节、神或英雄,梦醒后开始说唱。一个艺人能说唱几十部甚至上百部《格萨尔》史诗,字数高达一千多万字并且多数艺人都是文盲[1]。三大英雄史诗中的另外一部《玛纳斯》也有类似的传承方式,并且神授艺人可兼任萨满巫师[2]。这种流行解释之一是荣格的“集体无意识记忆”的苏醒;不过“病中/梦中被神附身后得到启示”符合绝大部分原始宗教中的巫师的特征。
1.2怎么不算克系呢
我直观感觉盗笔的天授相当具有克苏鲁谱系(以H.P.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说为基础,并由诸多作者所共同创造的架空神话体系)的风格,因为正常的神授传说属于民族的文化记忆,并非人与神的对抗,亦不会强调人的渺小无力与神的森严莫测,否则张家人就该快快乐乐地去申请非遗传承人了。磊显然有意或无意地掺杂了洛老的“宇宙恐怖主义”,即人类无法理解宇宙或是某种更高存在的意志。这也是为什么这一系列的设定看起来如此不完备的原因,天授的天究竟是什么?天授人类的目的是什么?如果说是为了改变历史进程,究竟是朝什么方向改变为了谁的利益?以及青铜门后的终极到底是什么?这个门是谁建造的?即使磊打算在临终回忆录里写下答案,也不会是什么好答案,因为哲学底色是不可知论。(倒也不是非说这是克系,克拉克的“黑石碑”也有类似的感觉)
与之相对的是张家、汪家、九门等各方势力的博弈智斗,沙海反而是最少神秘主义色彩的故事,因为对手是人,动机是可知的(无非是维护既得利益)。“爷爷说,一切一切的归因,都要归因于人的动机,但我们如何去归因这种来历不明的力量的动机呢?它到底想要什么?”——《万山极夜·15》
BTW从审美上说,不可知论的宇宙观和阴谋论,与你磊的高超叙事技巧(故弄玄虚)简直是天造地设,不过后者虽然带劲想明白了终究有点乐,从设定上说正是前者的想象力和超越性将盗笔和其他三流猎奇封建迷信民俗小说区分开。(纯属个人意见,盗笔的同类型文大部分都属于错误认定。虽然磊近年来也开始生产这种民俗迷信陈词滥调,但还是表扬他重用了天授设定)
另一大特色:洛老的文属于重设定重主题轻人物轻情节(除了伦道夫·卡特我记不起任何主角,而且他们几乎全是单身,大多是由于过度好奇心和对科学的信念被打碎而走向疯狂)。盗笔则完全相反,重情节重人物,下面所列的天授大多通过张起灵的存在主义叩问&瓶邪的羁绊来呈现,绝望对抗的不仅是自我意识的消解,而且是爱人的遗忘和离别,另一重悲剧色彩。(大概也是这个设定每次出现必然伴随着瓶邪金句的原因)
2盗笔全系列中出现的天授
本传:
张起灵千里赴杭。“我来和你道别的。”他道,“这一切完结了,我想了想我和这个世界的关系,似乎现在能找到的,只有你了。”——《盗八·25》
2016年鹿晗和井柏然主演的盗墓笔记电影同样提到了天授唱诗人,但为了保护眼睛我决定不去重看。
藏海花:
藏海花二在最初发表时的两个引子提到了天授。“桑扎趴在雪山的山腰,离自己的村庄40里的地方,他很快就要死了,与此同时,他的耳边开始响起了那首长诗的第一句诗篇。”——《藏海花二·引子一》(长诗即指格萨尔王)
沙海吧的转载里还贴了一段徐磊的口嗨:“青铜门内的秘密,喜马拉雅的唱诗人,我把我的朋友,葬在那永远看不到的神迹。如无人踩出的脚印,从天上来,到永恒中去。大家在这里期待一下。
重启:
在三叔的日记中,记录了天授唱诗人的例子,这个例子我不知道多少次听说了,至今我们很难确认,这些记忆早就在那些唱诗人心中,还是真的是那一天那一刻,从天上印到人的脑海中的,但这个例子证明了天人感应这一说法。被雷声蛊惑的人,随着年龄的增长,都会想要到一个地方去,这个地方没有名字,三叔在这里起名字叫做雷城。——《重启·119》(什么《梦寻秘境卡达斯》&ZG人有自己的拉莱耶,真的很像被古神召唤污染之后去朝圣)
张家人据说出生开始,就会像天授唱诗人一样,忽然在成长的某一天,脑子里出现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和他们的人生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是他们会出现强烈的欲望,不得不去完成这件事情,这些事情犹如碎片一样散播在历史中,在非常细的细节上,改变历史的进程。”这种描述,似乎是在说,张家人似乎是上天对于历史的一种干预机制……对于张起灵来说,他的人生太长,这样的天授不停的发生。每一次的发生,他都会失去记忆。他会无数次的失去记忆,人生被割裂成无数个无头无尾的岁月,不知道自己爱过谁,不知道自己被谁爱过,所有他经历的一切都没有意义。”《重启·222》(总有人玩梗说篝火对谈哥是在文青卖惨博取同情,才不是,你哥这种实诚人,说的话全是实指不是矫情)
青铜门背后一定和闷油瓶脑子的天授是有关的,他进入青铜门,去掉张家的诅咒么?还是有我完全不知道的目的?——《重启·223》
灯海&万山&王母:
但为什么我完全没有记忆。没有记忆,没有记忆,夺舍,没有记忆……“天授。”我看着胖子被我吓了一跳的胖子,浑身发抖:“我们昨晚被天授了!”……原来是这种感觉,原来闷油瓶是这种感觉,昨天晚上的我,是我自己,但他又是另外一个人,也就是说,天授的恐怖在于,我的人生变成了无数独立的人。闷油瓶点头,眼神中流露出了一种非常淡薄但是让人难受的情绪。他没直接说出来,因为他非常意外他自己熟悉的可怕的感觉,又重新出现。
(插播一段盗八)闷油瓶对于“意义”这个词语,少有地显出了些许在意,他看着熊熊燃烧的篝火,道,“‘意义’这个词语,本身就没有意义。”——《盗墓笔记八·大结局(下)第二十七章圣雪山》
“任何时候。”闷油瓶看着那颗人头,没有看我。“天授之后,脑子里会多一个目的,对么,被天授的人会去做一件事情。这件事情完成了,所有的记忆都会消失。你就从零开始了,无论你经历了多少动人的故事,有多少瑰丽的经历,都像废稿一样直接被抹掉了。”我看着他。“是不是这样。”闷油瓶转头看着我的眼睛,我也看着他,他道:“会剩下一些,但非常少。”这就是我刚刚遇到他的时候,他的状态,但他到了自己去过的地方,会逐渐回忆起来一些东西。——《万山极夜·13》
(插播一则2015年新年番外《此时彼方》)这是一种很奇怪的体验,普通人首先是无知的,然后通过开放自己,感知世界,去获得所知,但是他们的族人通过的事封闭自己,无尽的封闭,大脑中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记忆才会出现。
(青铜陨石有抵挡天授的作用?)我靠在神龛上,看了一眼那青铜陨石碎片,这东西以前对于我来说,极度可怖。如今竟然似乎是解决天授的钥匙。……这块青铜的形状有点像云顶皇陵里我看到的那种棒槌神。这形状不是天然形成的,是被雕琢过的,这东西可能还真是一个神像。当时我就觉得这是一种远古的神,如今我看着青铜扭动的幅度和上面的花纹觉得邪气森森,又打内心里希望它邪的更加有力可以保护我们。——《万山·17》
如果当年的天授,可以有移动人体,催动岩石坍塌的力量,就根本不需要张家人游历人间去干涉人间的发展。天授是一种非常被动的力量,所以绝对不是有什么神力把金万堂移动到了这里,并且隔空移动石头把他压住——《万山·19》(游历人间…张家在你心里是不是道士下山)
那石公痣,是不是就是这里这种黑石头?普通的岩石被龙脉侵蚀最开始的时候,形成的小黑斑,挖下来是不是就是石公痣。这东西难道是我们被天授的诱因么?毕竟以前只有张家人会被天授。——《万山·22》
胖子看了看四周的石头,眯眼看着我:“你是说,这些石头在提醒你?但等等,这些石头不是反派么?”
32》(铁三角每次开家庭会议都好搞笑,吴邪在这个副本其实心态还挺好的,一些“闷油瓶在的时候胖子的笑话才好笑”)
他们(张家人)并没有抛弃这块石头,是因为他们知道没有这块石头,他们就会被天授。但他们也不敢把这块石头带到外面去。……按照小花的理论,这块石头会有自己的可怕问题。……小花看着闷油瓶:“我不知道为什么,但你们和青铜门之间那么深的关系,这件事情,这个地方,到处充斥着一股原始的气息,但和云顶天宫的很多细节都有关联,这里发生的事情,到底和青铜门有没有关系?”闷油瓶看着小花,不作声,小花继续问道:“这个巨大的黑斑,和那个巨大的青铜门,是不是是同一个东西。”——《万山·43》(下一段就是传世经典之“我不喜欢闷油瓶被质问”)
对于这个问题,闷油瓶似乎从来没有打算提及。小花应该早就料到了,叹了口气。闷油瓶才说道:“和你想的不同。”“但这里和你说的终极,有没有关系?”小花继续问道。闷油瓶点头,我就愣住了,胖子也愣住了,我们两个人面面相觑。——《万山·44》(啊啊啊张起灵这个谜语人)
我内心的那个声音让我明白,我这个人不知道什么原因,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可能因为我连自己都不信任,所以在被天授的时候,我竟然有一部分意识能够感觉到,并且可以区分出来。但没有用。我的身体不听使唤。——《王母鬼宴·20》(中间是一大段天授无限流副本,好无语,感觉没有什么有效信息)
我认为现在天授我们的力量,和天授闷油瓶的力量,不是一个力量,它们甚至可能是对立的。这里的力量没有那么霸道,甚至有一些温柔,似乎是一种女性的力量。一旦产生了这个推论,我就开始品出这整个过程中,一些奇怪的矛盾点了。……并且我在这里看到了很多古人设下的防御机制,现在想来,如果有天授的力量的话,根本不需要保护,如今看来,是不是有这么一种可能性。有一种力量在让我进去,还有一种力量,不想让我进去。——《王母鬼宴·31》
参考文献:
[1]钟勤勇.浅论格萨尔“神授”艺人与民间“神婆”的异同比较——以达哇扎巴艺人和李道凤“神婆”为例[J].中国民族博览,2015(08):24-25.
[2]阿地里·居玛吐尔地.玛纳斯奇的萨满“面孔”[J].民族文学研究,2004(02):65-70.
【考彪/郊发/焕顺】
开开心心吃瓜,结果竟然是!
写点puppylove,高高兴兴谈恋爱
1
鄂顺从货架上面拿了两包黄瓜味薯片,顺手丢进了姜文焕推着的购物车里面。
两个人逛着超市,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你表弟,姬发还有崇应彪天天不回宿舍,干嘛呢他仨。”
姜文焕一手拿着一盒柠檬正做比较,
“谁知道,殷郊公司太子爷,实习就当走个过场,姑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行了,我俩也是关系户,大哥莫说二哥。”
“要不怎么说咱俩是缘分呢”
姜文焕嬉皮笑脸地开着玩笑,鄂顺从他手里拿走一盒权当选择,推着购物车去自助机结账了。
晚餐是姜文焕下的面,尤其是鄂顺那碗用料特别...
晚餐是姜文焕下的面,尤其是鄂顺那碗用料特别足,还一人窝了一个蛋。
吃完饭屋里还静悄悄的,鄂顺估摸着今晚他们五人套间的实习宿舍又只有他和姜文焕。
三个月前,鄂顺和姜文焕申请自主实习,托关系进了同一个宿舍,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哥不离弟弟不离哥,一人提了一个行李箱双双推开宿舍大门,然后,他们看见了殷郊。
哇,关系户X3
姜文焕心里腹诽,真是老熟人开大会,关系户凑一堆。
殷郊出现在这里,两人都是既意外又不意外,毕竟殷郊是公司货真价实的太子爷,大四毕业在即来公司实习也是理所当然。
公司分配的宿舍条件很好,是五个卧室的大套间,最后来宿舍的是姬发和崇应彪。
姬发人很和善,来的时候带了一大包西岐特产,逐一分给了室友,还带了两盒芙蓉糕,说是家里哥哥亲自做的。这话不知道哪句踩着了崇应彪痛脚,不仅没收芙蓉糕,还转身进了房间,房门摔得震天响。
姬发觉得莫名其妙,神经病吧,这人!
殷郊看看崇应彪离开的方向,又看看姬发,笑着打圆场:“他不要我要,姬发都给我吧。”
鄂顺吃了一口糕点,对姜文焕说:“挺好吃的。”
姜文焕也尝了一口,“我琢磨一下,下次给你复刻一个。”
鄂顺现在想起来这事还是感觉很奇怪,推了一下在流理台洗葡萄的姜文焕:“你说崇应彪发那么大火干嘛啊,姬发其实人挺好的。”
姜文焕说:“不知道……不过我发现最近我表弟有情况。”
鄂顺就着姜文焕的手吃了颗洗好的葡萄:“怎么说?”
两人拿着果盘走到沙发坐下,姜文焕接着说:“我发现他脖子上有吻痕,你知道我姑姑教得很好的,殷郊多半在谈恋爱。”
鄂顺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郊哥看起来确实是对恋爱很认真那种人,而且他最近也没回来,可能和女朋友同居了吧。”
姜文焕点点头,接着给鄂顺投喂,鄂顺嘴巴像储食的小松鼠,嘟嘟囔囔地说:“再吃不下了……放冰箱吧……”
姜文焕给他倒了杯温水顺顺食,又听见鄂顺讲:“其实我觉得姬发也谈恋爱了,这两天老在工位傻乐,写方案有什么好笑的,彪子骂他傻逼都不计较了。”
“那确实,有点情况啊。”
2
姬发第一次向崇应彪示好,对方拒绝了。
姬发第二次向崇应彪示好,对方拒绝了。
姬发第三次向崇应彪示好,对方拒绝了。
靠……
拽什么拽,他哥做的芙蓉糕天下第一,爱吃不吃,有福之食,不进无福之口。
但是姬发第一次见殷郊,他就觉得,这个人好漂亮。
我想和他做朋友。
于是姬发如愿以偿地,更上一层楼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地做了殷郊的男朋友。
殷郊说,“我总想成为父亲心里的好孩子,他为什么不喜欢我。是我做得不够好吗?”
姬发轻轻抵着殷郊的额头:“你很好,真诚善良,拥有一切美好的品质,值得所有人夸奖。”
姬发想,殷郊有着最清澈明亮的眼睛,就像西岐麦田的阳光,应该要得到很多很多的爱才对。
3
“滴——”
“我靠,你不知道我刚在茶水间看见什么了!”
“下班给你说!!!今晚想吃冬阴功汤~”
姜文焕想了一下,宿舍冰箱还有上次没吃完的虾,趁没人的时候回复鄂顺。
“OK”
4
“什么?!你在茶水间看到姬发和殷郊亲了!”这消息听得姜文焕淘米的手都停下来,这也太超过了,两个人在他眼皮下暗度陈仓搞办公室恋情,不怕他打小报告啊。
“我当时想去冲点咖啡,正准备推门进去,就在门缝里不小心瞥到了,不过他们很快就出来了,应该没被其他人看见,我把着风呢。”
鄂顺叹了口气,“现在我们宿舍是关系户X4了。”
姜文焕若有所思:“真是王八绿豆看对眼了,没想到成汤太子妃是个男的。”
鄂顺不同意地摇摇头:“诶,别说得这么粗俗,我看他俩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挺登对的,殷郊头一回谈恋爱,咱们该支持还是得支持,你不也挺喜欢姬发的吗。”
小奶锅咕嘟咕嘟地冒泡,散发出东南亚菜独有的酸辣香气。
姜文焕盛了两碗米饭,听鄂顺继续聊天:“我这会儿回想起来,上次姬发和崇应彪在办公室差点打起来,殷郊当时表情就不太好……幸好赶巧姬发他哥来看他,不然真打起来两个人下死手,明天咱们办公室就得上社会头条。”
姜文焕又盛了一碗汤给鄂顺:“别光说,喝点汤……我记得崇应彪那次脸上挂了点彩吧,他最后怎么处理的?你还记得吗?”
鄂顺端着碗细细地想了一下:“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想不起来崇应彪那天后来去哪了。”
5
崇应彪第一次遇到伯邑考,场面不太体面,他和姬发扯着嗓子对骂呢,眼看着就要打起来,结果被一股力强硬地拉开,慌乱之中不小心被工位上的合页夹刮到了脸。
草,谁tm在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崇应彪一转身,就听见姬发喊了一声
“哥!”
姬发他哥……他哥怎么还对我笑啊……
“哥!”姬发走过来把伯邑考拉走了。
崇应彪慢慢在工位坐下,他想,姬发他哥怎么看起来斯斯文文,劲还挺大,笑起来还有俩酒窝……
“你好,是崇应彪吗?能不能麻烦你过来一下。”崇应彪正想地入神,突然肩膀被轻轻拍了两下,他几乎是有点反应过激地站起来。
是姬发哥哥。
崇应彪脖子梗起来,原来是对方家长要来跟自己讨账了。
他就是讨厌姬发不行吗,姬发天天嘴里念叨着哥哥爸爸的,父慈子孝,听了隔夜饭都要吐出来。骗骗自己得了,他崇应彪可不信这些。
伯邑考把崇应彪带到厕所,这会人少,厕所就他们俩,崇应彪心想,看吧看吧要来了,姬发他哥什么意思,厕所没监控好狠狠把他揍一顿啊?
结果伯邑考只是拿出来刚买的一次性酒精棉,轻轻擦过连崇应彪也没注意到的小伤口,又仔细上了红霉素软膏。
崇应彪觉得自己好像有点不会呼吸了,直到伯邑考的手指离开他的皮肤,他才像一条刚刚长出鳃的鱼,心脏又开始扑通扑通地跳动。
伯邑考洗了手,从西装内口拿出名片,很正式地自我介绍,又露出那对标准的酒窝:“你好小应,我是伯邑考,姬发的哥哥。”
6
“想不起来就算了,鄂顺,吃糕点吗?今早上崇应彪给我拿了一盒。”
“崇应彪其实人不坏嘛,就是脾气爆了点,我看看是什么。”鄂顺从厨房拿了一个小碟,把糕点整整齐齐放好拍了张照发给崇应彪,顺带留言
“谢谢彪子!”
姜文焕尝了一口:“这不是上次姬发送我们的芙蓉糕吗?我复刻了几次都差点味道,彪子哪买的……”
“姬发说是他哥亲手做的……”
两个人四目相对,看出了彼此沉默的尴尬。
完蛋,好像又撞破了室友的秘密。
“你说姬发他知道吗?”
“不好说,咱们先别说。”
“嘀——”
鄂顺的手机响起了消息提示音,是伯邑考的回复:“糕点你们喜欢就好”
7
姬发对殷郊说:“你只管去做,努力就会有收获,人的能力是客观的,不会因为他人的评价而改变,殷郊,别因为董事长的话不开心了,你不要否定自己。”
很多人都说殷郊太单纯,其实他心里明白,他早就明白却一直不敢承认的事。
殷寿并不爱他,也不爱妈妈,他只爱他自己,还有手中的权利,只是因为他们都还有利用的价值,因此他还是他的儿子,她是他的妻子。
姬发对他说:“不要骗自己。”
人已经足够痛苦,不可以欺骗自己来换取梦里的糖果吗?
“欺骗的代价是什么?”
是更加的痛苦。
殷郊想,哦,其实我早就知道,是更大的痛苦。
8
“「姜文焕」:鄂顺,你真该早点搞完毕业论文的事,今晚没来参加晚会真是亏大了,我感觉殷寿知道表弟的地下恋情了,我要不要去打个圆场?”
“「鄂顺」:[自动回复]你好,我在赶开题报告,一会再和你联系。”
9
崇应彪是怎么和伯邑考滚上床的?这个问题他自己也稀里糊涂。
简而言之,崇应彪先是和伯邑考睡了一觉,然后是睡了很多觉。
这种事嘛,他爽我也爽,没什么亏不亏的。
至于搬来和伯邑考一起住,是崇应彪自己提出来的,他说姜文焕天天给鄂顺当保姆,做个饭臊子码得比面还多,看多了眼睛要瞎。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上床方便。
伯邑考笑眯眯地看着拖着行李箱的崇应彪,忍不住抱了他一下:“小应,欢迎你来。”
10
“「崇应彪」:真服了,你弟又给我下绊子呢。”
原来是小应又来给他打小报告。
“「伯邑考」:我替他给你道歉,不要生气了,小应,做了桃酥给你赔礼。”
“「崇应彪」:行,等会有个饭局,晚点来拿。”
伯邑考在家等到九点,打开门,等来了崇应彪的一个吻。
伯邑考闻到了酒精味。
“喝酒了吗小应?”
“一点点。”
“我是谁?”
“伯邑考啊。”
“伯邑考是谁?”
“姬发的好哥哥嘛……嗯……我的春梦对象。”
崇应彪怕他不信,很认真地说:“平时不敢说,怕你笑我。”
“我不会的。”
“那我说喜欢你,你怎么办?”
被我这种人喜欢会感到厌恶吗?觉得我恶心吗?一直不值得被爱的人也有资格渴望爱吗?如果他说不……
可伯邑考只是说:“小应,这种话不用借助酒精也能讲。不必有顾虑,我都乐意倾听。”
“好吧,我记着了啊……不会忘的。”
伯邑考笑起来,搂住崇应彪的腰,吻住他的眼睛。
小组领导很欣赏崇应彪能喝还不上脸,因此每每饭局都带他到场,崇应彪自认为这是北崇人天生的优势。
但是这一优势对伯邑考并不友好,因为事实证明,醉鬼的话不能信,就在伯邑考以为他们谈恋爱的第一天,崇应彪其实喝断片,忘记了。
11
晚会上殷寿给殷郊介绍股东的女儿,说了句和当下毫无关系的话:“冀州的女儿比西岐的漂亮。”
晚会结束后,殷郊在酒店的露台第一次向殷寿真正地吐露心声。
“你以为我在威胁你?不是的爸爸,你其实从来没想过把成汤交给我,不是吗?别人也好我也好,你有真正地相信过别人吗……”
“是,也许我就是太幼稚,我所做的一切你都觉得只是上不了台面的打闹,我努力做出的成绩,得到的结果,都是太过天真的徒劳……你说妈妈,那我也希望她不要再骗自己,我们都知道的,我们这个家庭的真相……”
“傻子?那好吧,傻子总比虚伪更强……嗯,我想离开……没有关系,本来也没有的东西我当然不可惜放弃……谢谢您……”
12
伯邑考事后喜欢和崇应彪聊天,那些平常羞于启齿的话崇应彪总是很容易透露给伯邑考。
惨痛的童年,透明的小孩,偏心的父母,虚无缥缈的爱。他越痛恨失去,就越害怕拥有。
崇应彪说:“我不知道该不该恨他,我恨他的时候就会很努力的幻想,也许我爸以前真的爱过我,总不会一点点也没有吧……算了,反正我也不在乎。”
是非对错,他自己也找不到答案。
但伯邑考告诉他:“爱也可以,不爱也可以,你可以恨他的同时也爱他。你接受你所有的情绪,不去评判它,就是在接受你自己。”
“生命在于变化的过程,就难免会拥有又失去,重逢再离开。”
13
今晚的晚餐是家常小炒,青椒炒肉和清炒莴笋,由姜文焕亲自下厨,鄂顺干了两碗饭。
周末没什么事,两个人绕着附近公园的人工湖散步消食。
姜文焕说:“早上殷郊跟我聊毕业之后的规划,你根本猜不到,他要跟姬发回西岐创业,搞什么麦田产业流水线去了。”
鄂顺挑眉:“你之前说殷寿根本没把他当成汤继承人,我还不信,现在信了。他们一家人真奇怪。”
“我弟本来最想干的也是技术岗,姬发搞管理他去搞技术,夫妻双双把家还,小鸳鸯共浴西岐爱河~”
“哎,别说,你这回用词还挺文雅的。咱室友感情生活都挺精彩的,你说我什么时候能谈上恋爱啊?”
鄂顺朝姜文焕暗示地眨眨眼睛。
姜文焕装作没看见,“哦,那可能快了吧。”
14
崇应彪今晚约好和伯邑考外出吃饭,在公司不远处的建筑地标下等人。
姬发盯着他看了好一会,想要忽略也很难。其实崇应彪和姬发压根不在一个组,平时也打不上几个照面,但是每回遇上都闹矛盾,崇应彪怀疑他和姬发八字不合,起码没他和伯邑考合。
崇应彪没有按照默认的社交礼仪忽视掉姬发的目光,反而顺着他的眼睛看到了自己的袖扣,这是伯邑考晨起时给他带上的。
他举起袖子展示给姬发看,挑衅的意味明显。
姬发朝他走近:“你这袖扣怎么来的?”
崇应彪很恶趣味地反问:“你猜?”
“这是我哥的袖扣。”姬发很肯定地说,“去年他订做了两对款式相同鲸尾式袖扣,另一对就在我的衣橱里。”
两人之间的火药味越来越重,姬发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了:“你把我哥怎么了?!”
崇应彪挑眉:“怎么了?还能怎么样,和你哥上床而已,别太担心。”
“你!”
“怎么,很惊讶?觉得你哥哥光风霁月居然还会和我这种人滚一块,得了吧,姬发,也许伯邑考是好人,我可不是。不过你放心,他对我没什么感情,哪天把我蹬了,我再把袖扣还给你,希望你每每看见都能想起今天。”
“我哥根本不会干这种事!”
眼见这两人又要打起来,崇应彪感受到一股力把他拉开,他转头,果然是伯邑考。
姬发直接扑过来,伯邑考拍拍他的肩,两个人小声地做了简短的交谈,姬发最后意味不明地看了崇应彪一眼,闷闷不乐地离开了。
伯邑考把崇应彪带上车,他看着崇应彪欲言又止的样子善解人意地说:“先吃饭吧,吃完了再说,好吗?你不是很喜欢这家餐厅吗,一周前就订好了,袖扣的事我已经給小发说清楚了,吃饭的时候不要不开心了。”
崇应彪想起伯邑考之前说过的话“难免会拥有又失去”,此前的人生他一直不停地在这两者之间兜圈,但这次还好,他也没有拥有,谈不上什么失去。
崇应彪用行动拒绝了伯邑考的提议,他解开安全扣,伯邑考配合地熄了火。
“小应,为什么要说我对你没什么感情,是我做了什么让你误会吗?你还记得那天晚上,我对你说过,你说什么我都愿意倾听。”
崇应彪露出不解的神色。
伯邑考太了解他,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就明白了一切。
他不记得了。
“你那天喝了酒,忘记了吗?”
“那天晚上……”
伯邑考反问他:“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
崇应彪说:“我不在乎这个。”
“我以为我们是情侣,”伯邑考罕见地露出一个短暂的苦笑,“你跟我表白了,我以为我们是情侣,其实你大可以来问一问我,为什么要逃避,小应?”
“谈恋爱或者就现在这种我以为的关系,对我而言有什么区别吗?我不想知道,行不行,这有什么意义。”
说完这句话,车厢里安静得可怕,伯邑考看着他的眼睛,崇应彪在一声又一声如鼓的心跳声中终于败下阵来。
“就算是在一起又怎么样,还不是要你失望。没有影的事,闹得大家脸上都过不去。”
“那你喜欢我吗?”
崇应彪抬起头像在看一个奇怪的人,怎么会有伯邑考这样的人,听到这种话还要问让他自己难堪的问题。
“如果不喜欢我,能不能给我一个追求你的机会?”
原来崇应彪喝酒不会上脸,听到表白会。
至于这一点,伯邑考早在别的场景见识过。
崇应彪感到自己整个人已经烧了起来,心跳一声大过一声,像是行军的战鼓,枯原的野火。
他也许是着了魔,发了疯,被伯邑考下了蛊,生出一点不顾现实的期望。
如果生命在于变化的过程,那么失去的可以重新得到,离开也会有重逢。
他听见自己不受控制地说:“我脾气急不能等太久。”
伯邑考问:“那要追多久才能追到?”
崇应彪一手撑在汽车的挡位台上,重重地给出一个吻。
“现在就追到了。”
15
“真的想好了?”姬发问殷郊,“离开朝歌跟我回西岐?”
殷郊点点头:“我不想搞异地恋啊,再说了,你不是一直想带我去看你爸爸的试验田吗?阳光下的麦田是什么样子,我还没有见过。”
姬发知道,要离开成汤哪有殷郊说得那么简单,殷郊就是这样总是做得比说的多,让人感到可靠的踏实,拥有许多人早在青春期就失去的真诚。
“殷郊,以后西岐就是我们的家。”
“殷郊,你的真心是比钻石更珍贵的宝物。”
殷郊不知道姬发丰富的心理活动联想到什么,为什么突然夸赞起他的心,他现在只知道,姬发的嘴看起来很软很好亲。
16
“喂,哥,我是姬发。”
“小发,怎么了?”
“哥,昨天……你和崇应彪的事是真的吗?如果有什么隐情……”
“小发,我和他现在在一起,以后也会在一起。”
“真的就是他了吗?”
“遇到人生挚爱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的好运气,我希望你能祝福我。”
“哥哥,我当然永远希望你幸福,我一直相信你,如果你认可崇应彪,那我也认可他。”
“谢谢你,小发,你和殷郊也要好好在一块,他是个好孩子。”
“你知道了呀……”
“你放心,爸爸也会很喜欢他的……小发,下次有空再聊,小应要醒了。”
“好吧……那我先挂了,哥,拜拜。”
“再见。”
17
伯邑考这次动作很轻,但是崇应彪还是哭了。结束之后仍然控制不住地流眼泪。
等崇应彪平静下来,伯邑考像哄小朋友一样轻轻地顺着他的背。
“哥,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幼稚,易怒又不成熟。”
“你为什么在乎我怎么想?”
“什么?”
“如果我觉得不满,或者是有别的情绪,那应该是我要处理的问题。”
“那我要怎么做呢。”
“什么都可以做。”
“离开你也可以吗?”
“选择权在你手上。”
“那你不要离开我。”
伯邑考停顿了一下没有说话,崇应彪呼吸也变得缓慢,他等待一切最终的审判。
伯邑考很郑重地对他说:“崇应彪,我爱你呀。”
18
崇应彪觉得讲什么爱是鲜花,爱是阳光,爱是北崇融化的风雪,这种话太矫情太傻逼。
他只知道,爱是伯邑考。
19
姜文焕觉得要和鄂顺表白,一定要有仪式,要郑重。他专门找了做法餐的老师学习,表白的话删删改改,比写毕业论文的终稿更用心。
“鄂顺,很小的时候我们看过雪孩儿的动画片,雪人为了救小兔子变成了天上的一缕云,你问我,真的没有让他们永远在一起的方法吗?所有的东西好像都有期限,小到一滴水大到王朝的更替。”
“就像我们从小朋友变成青年,最后垂垂老矣变成风中的两粒沙子。但是我想,爱就是我们对这些短暂故事赋予的永恒意义。”
“鄂顺,你愿意做我短暂生命里的永恒吗?”
20
实习期结束在即,姬发和殷郊打算回宿舍收拾东西,好巧不巧打开门就碰上姜文焕的深情告白,两人善解人意地悄悄关上门,转头就碰见同样来拿东西的崇应彪。
姬发眼疾手快地就想要捂上崇应彪想要说话的嘴,但崇应彪还是快人一步。
“我靠!原来你俩才在一起啊!”
21
姜文焕想,他和鄂顺总是吃瓜,最后变成了别人的八卦,真是风水轮流转,好精彩一出大戏。
22
“「鄂顺」:姜文焕!我好像又知道了不得了的事儿!下班等我!”
“「鄂顺」:跟苏全孝他妹有关。”
“「姜文焕」:OK今晚吃干锅虾,记得顺路带两瓶耗油。”
end.
-
患得患失伐纣发/骄纵暴烈太子郊
同途者亦同归;如何完美达成弑父;HE
Summary:天命商亡,周将代商。天命殷寿将死于血亲之手。但于殷郊而言,在他想置殷寿于死地之时,他其实尚不知晓所谓天命。
01.余灰
供奉逝者的祭品可以没有醴酒。
但仍应有一份牲肉。不必烹煮熟烂,切割时可以淋漓带血。自古老而幽暗的幽冥之地回返的魂魄会很欣悦于新鲜的牲肉与甘美的鲜血。刀匕旁最好还应置上一碟盐巴以供分食之时蘸取。
殷郊发誓他会用天地间最好的血食去祭奠他的母亲。
02.引火
“朝歌近了。”
姬发这样说。
这句话引得殷郊回头看姬发一眼。他不笑时面目给人以锋利...
这句话引得殷郊回头看姬发一眼。他不笑时面目给人以锋利坚硬之感,如冬日冰封的大河,也似雪天檐下悬挂的冰棱。他对姬发说:“我知道。”
弓弦满张,箭矢正对准远处河畔饮水的禽鸟、走兽。天色晦暗冥冥,一应杂草花树与飞禽走兽皆在暮色中融化作一片混沌。殷郊骑在马上拉紧弓弦。远处的兽物无知无觉,不知道将有箭矢带来死亡。
周的军队已渡过黄河。大军沿大河前行,向东北方向行军,现已至卫河之畔。
帝辛横征暴敛之下,殷商腹地已犹如人间地狱:白骨遍布荒野,千里皆无人烟。原野辽阔,徒有野草杂花疯长。没于荒草中的骨殖滋养土地,杂草哺育食草兽物,最终虎豹豺狼亦得饱足。
人迹罕存,兽群繁盛。恰似日月倒转,又回到人族尚未开智、天地原始蛮荒之时。
今日日暮之时,军队在河畔扎营。容纳数万军队的营寨开掘壕沟、搭建营盘,嘈杂喧嚷之声惊动近处飞禽走兽无数。然除此之外天地皆空寂,夜风裹挟人声呼啸,传不至远方便先渐渐融散。
王帐中诸事议毕后,诸侯、将领与昆仑道人便各自散去。与他人不同,自昆仑仙山而来的仙道皆无俗事负累,更不为结帐安置等琐事烦忧,营中忙乱之时亦显得轻松自在。至营帐上空渐渐升起炊烟、兵卒等待夕食之时,姬发去昆仑营寨处寻殷郊,才从哪吒口中得知他已出营。
杨戬又告知姬发:“师弟带着弓箭出营,向东北方去了。那里有一片浅滩,浅滩中多鸥鹭。”
周王的随从似对阐教道人随性离营颇有不满,亦或不满的是旧日殷商太子这个身份。姬发先沉默瞬息,又温声向杨戬道谢。他令随从牵来雪龙驹、找来弓箭,纵马出营。此时金乌西沉,西方天际只剩一抹稠血流淌。
暮色笼罩四野。天地苍茫,远远只见一抹黯淡朦胧的影子停驻在远处。似可触及,又如远在天际。姬发追逐那道影子,将随从、军营、一切嘈杂人声都甩在身后。殷郊骑马停在一处缓坡上,挽弓搭箭,动作却长久凝滞不动。马蹄声如奔雷阵阵,引得大地震颤,飞禽走兽惊飞逃窜。殷郊回头,正见姬发向他策马而来。
姬发挽住缰绳,停马在殷郊身侧。周王随从赶上,又被姬发挥手令停在不远处,再看向殷郊时神情多少带着防备与警惕。殷郊收回弓箭,在马上向姬发行道门礼。
他颔首,拱手:“周王。”
姬发侧身,看了看殷郊手中的弓与箭矢,又看向方才箭矢所向之处。大河蜿蜒,河水汤汤,河畔湿地滩涂水草丰美,于丛生的蒹葭芦苇之间,隐约可见飞鸟起跃,亦有禽类兽物在灌丛间饮水嬉戏。
雪龙驹亲昵地与殷郊乘骑的战马闪电贴蹭面颊。姬发牵引缰绳的动作微松,放任马儿带着他们的距离也靠近一处。
“夕食了,我在营中找你。”姬发低声说,“杨戬道长说你在此处打猎。”
殷郊似乎轻轻蹙了蹙眉。暮色昏暗之下,他眉目被柔和虚化,没有笑意时神情一应泠然锋利。难以分辨是否欢悦。最终他颔首,复又向东北方向看去。
姬发并不知道他到底是在看朝歌还是看那水畔禽鸟走兽。
“你去营中找我,是想与我一起用夕食?”殷郊再次抬起长弓,相较他还是王孙太子时过于粗糙、亦无花纹涂漆的箭矢再次搭上弓弦。夜风拂来,吹动鬓发悠悠飘散。他看向前方,神情与语气都过于散漫,“你饿了吗,姬发?我现在还不饿。”
自入昆仑修道之后,凡尘俗世虽不说一刀两断,亦渐远离。仙者餐风饮露,不知寒暑,已无太多凡俗之困。姬发默然不语,看着殷郊拉弓的动作。除披散的长发与脖颈上的红痕,这一幕其实与过去在朝歌同狩时所见的并无区别。
近处端详殷郊的眉眼、分辨他的神情是姬发乐此不疲之事。殷商的血脉给殷郊雕琢出一幅无笑意浸染时显得过于锋利冷淡的深邃面容。但姬发常常能从他眼角眉梢找到一些他正轻松愉悦的证据。可惜现在姬发总会看到殷郊脖颈上那圈血痕,在此时颜色已黯淡发乌,仍像是将姬发也一并捆紧缢死的绳索。于是姬发艰难挪开视线,循着他箭矢指向朝前方看去。
箭尖对准之处,那些飞禽、走兽仍然无知无觉,兀自或停驻饮水、或腾跃飞离、或嬉闹离开。殷郊维持着弓弦拉开的动作,久久不动。暮色欲浓,沉沉压下,天地万物渐在夜色中虚化。
“……”
殷郊想要什么?姬发想。是那只雪白长羽的鸟儿,还是那一只在河边饮水的幼鹿?又或是他只是在看着那方天际云烟之后尚望不到的朝歌?
于是姬发说:“朝歌近了。”
殷郊侧头看他一眼:“我知道。”
姬发听不出殷郊语气中是否有怀恋。但仅仅将殷郊与朝歌联系在一起此时便足够他惆怅且痛苦。
远处飞鸟翻飞羽翅起跃,走兽饮水后顺应暮色催促藏匿入灌丛。殷郊的箭矢没有离弦。草丛与水面只剩下最后一群灰褐色的禽鸟。现在亦开始错落飞起。
姬发缠紧缰绳,拉开雪龙驹与闪电,他取弓,搭箭,长箭如流星划破夜色消弭于冥冥晦暗之中。雁群惊飞四窜。
箭矢争鸣声尚有余音,远处便传来禽鸟哀鸣。殷郊定睛看去,见一只灰褐禽鸟欲飞不成,徒留苇丛中挣扎。昏沉夜色之中,犹可见箭矢尾端白羽如苇絮震颤。
殷郊缓缓放下弓箭,看着他:“……姬发?”
周王随从欲为王取回猎物,却被姬发挥退。姬发行马至河畔抄起仍在徒劳拍动翅膀的禽鸟,又回到殷郊面前,将大雁递给殷郊。殷郊看了看被洞穿羽翼后哀鸣凄切的飞雁,复又看向姬发,不太明白这是在干什么。他没有接住大雁,被姬发钳制住翅根的大雁在他们之间扑扇翅膀,闪电打了个响鼻。姬发已经发现殷郊的马上没有放置猎物的筴篓。
“……你在看朝歌。”姬发说。
殷郊没有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他看向此刻夜雾弥散的东方:“那里?那确实是朝歌的方向。但我看不到朝歌。我只是想试一试我的箭术是否如旧。”
他因姬发不寻常的沉默终于开始端详姬发的神情,最终发现姬发此时正心绪低沉。殷郊困惑不已。但他最后握住姬发的手。
“你在担心什么?现在朝歌可没有汞池。”
语气轻松。略带笑意。姬发知道当殷郊笑起来时仅是眼角眉梢与唇角的细微牵扯都会让他的神情变作春风般和暖。但姬发现在犹觉得脊背发冷。
姬发反握住殷郊的手,指节与指节用力勾缠,肢骨缠绕压紧,紧贴时亦产生疼痛。“别说那个东西……”姬发咬牙切齿,他感觉自己眼眶涩痛,“不要提。”
他怎么能这样随便说起?姬发想。光听见汞池这个词,甚至现在只是想到,姬发就能感受到如坠深渊的痛苦。他左右不了任何事。殷寿从他手中夺走一切,幽冥从他手中夺走一切,仙人亦能从他手中夺走一切。他守护不了任何东西也保护不住任何东西。姬发咬紧牙关,他似乎感觉到有血腥气正在他口腔中扩散。
姬发沉在自己的痛苦中因此没有察觉殷郊的神色渐渐变得凌冽。
殷郊说道:“所以你不是想提汞池。你刚刚担心的并不是会有仙神继续洗干净我的记忆、因此我会被蛊惑再次帮助殷寿。——那你在担心什么?”
殷郊挣开姬发的手,或许有一瞬间是想揪扯住姬发的衣领,最终仍克制住自己只是去拽紧了闪电的缰绳。战马们焦躁不安,倒换着马蹄。被洞穿翅膀的大雁哀鸣声渐渐微弱。
“你现在是在担心什么,姬发?”殷郊问,“你担心我看着朝歌,担心我会回到朝歌,担心我会继续帮殷寿?姬发,是这样吗。”
姬发怔住,他抬头,看见殷郊眼底似燃烧着烈火。那簇簇烈火也因对视缠绕进姬发的眼中。
殷郊一手拽住缰绳,一手握紧了长弓。手背上出现青筋凸起的纹路。他愤怒时唇角抿起,眉骨下压,所有锋利的更锋利,凛冽的更凛冽。姬发没有及时回答。于是殷郊便当他做出了最坏的那个回应。
周王的随从看见殷郊挽起缰绳,向他们的王俯身拱手。战马调转方向,闪电带着殷郊向军营方向奔去。殷郊身影如风经过时他们垂首避让,因此也没有看清这位殷商太子的神情。
姬发停在原处很久,最后带着那只大雁缓缓行来。他的表情混杂着痛苦与怅然。
03.暗焰
夜幕低垂,星落平野。
篝火静静燃烧。一只褪毛剖开后已分不清具体物种的禽鸟架在火边,油脂随炙烤缓缓渗出,将表皮染上诱人的脂光。调味时用上了足够的香料,因此香气格外浓重诱人。
哪吒蹲在一旁,等待禽肉烤熟。“师弟,你下次出去打猎也打这种鸟。”哪吒抹了抹口水,“比我上次打的兔子烤起来香多了。”
殷郊坐在另一处,离火光稍远,在营帐投下的阴影中。他正缓慢擦拭着手中长剑。火光掩映,雌雄剑身映出泠泠赤光。听到哪吒所言,殷郊看了火架一眼,淡淡道:“不是我打的。”想了想,又说道:“是加了些香料。”
哪吒自围着烤禽肉上蹿下跳等待熟透,不知道听见了没有。殷郊默然继续擦着剑,一下又一下,剑身映出他眉目间盈满寒霜。杨戬在他身旁安静坐着。时不时士卒巡逻至此处帐篷,或有被炙肉香气勾来的兵卒,见篝火边坐着的昆仑道者,大多不敢靠近。
殷郊忽然道:“快要到朝歌了。”
杨戬睁眼,看向他,神色仍淡然:“不会等到朝歌才开始。”
“……那再好不过了。”殷郊喃喃道,“真的再好不过了。”
兵器随主人心意而动,开始慢慢震颤,发出悦耳清鸣。这声音似一只鸟儿的鸣啼声。殷郊紧握剑柄,没有制住雌雄剑,反而被连带起手臂、身躯亦开始颤动。他眉眼间溢上悲色,握紧剑柄时剑柄纹路都将要嵌入血肉之中。
杨戬思索着,安抚道:“……天命商亡。殷寿毕竟死于你手。你不用担心。”
殷郊沉默。
天命。他想着。或许是昆仑离天太近,而修道者更近一筹,于是很多事都开始说起天命。人间有劫难是天命,殷商将亡于殷寿之手是天命,周将代商是天命,殷寿的死法亦是天命。——亦如五百年前玄鸟降而生商,对世世代代殷商血脉来说亦是不容置疑的天命。但若是天命为之,何须武汤还要去征战四方,何须商王数次迁都,何须商代数度兴衰。
“……我不是很在意天命。”殷郊慢慢说道,“师兄,在我死前,我不知道有什么天命。除了殷寿带来天谴。我活过来时,我才知道你们说的天命是什么。但那时什么都已经发生了。”
杨戬没有作出回应,但他的神情显示他并不觉得这有多么惊世骇俗。一个人走过来。脚步放得很轻,但声音先于人影覆盖过来时响起。
那个声音同样很轻,带着浓重到化不开的怅然:“那你在意什么?”
“你不在意天命,那你在意什么?”
杨戬向姬发行道门礼,想了想,站起来朝哪吒走去。将哪吒带走后篝火边安静下来。火焰燃烧,散发着焰光、热意,时不时有细碎的燃烧爆裂声响起。赤金色的焰光如同姬周旗帜的颜色。
殷郊看了姬发一眼,没有回答。仍是在愤怒中的神色,且不是可随时倾泻而出的怒火,那怒意在殷郊眼底安静燃烧。似漆黑柴炭芯偶尔亮起的炽红暗芒。此刻擦拭他手中的剑比姬发本人更重要。姬发无法忍受殷郊的沉默,于是他伸手,手掌握住雌雄剑之一的剑身。
殷郊下意识将双剑收回,然而姬发不肯放手。剑身被握住,在火光掩映中仍能显示锋芒的剑刃似乎同样闪烁着赤红融金的光彩。黏稠的血线自姬发手中溢出,似虫蛇攀爬,一滴血滴在地面,再有一滴。
“姬发。”
殷郊沉声警告他。姬发没有放手。
于是殷郊抓起姬发的手,一点点掰开他嵌入剑锋中的手指。指腹掌心皮肉开绽,手掌中已汇聚起了小小的血泊。
“殷郊,你在意什么?”姬发仍低声问他,疼痛与失血比不过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血液渗进剑身交错的花纹中。殷郊擦拭了一个黄昏的产物由此作废。他用擦拭灵剑的绸绢压住姬发掌心,后者没有呼痛,但身形僵硬摇晃一瞬。
“你是为什么想杀了殷寿,姬发?”殷郊反问他,“难道是因为天命?”
火光在殷郊面容上跳跃。他眉眼间所有霜雪之色,所有泠然锋利,忽而在光与暗影中变作更为具体的情感。
染着姬发鲜血的绸绢被殷郊扔进篝火中,殷郊从袖中找出了广成子给他的玉瓶,倒出丹药,扔给姬发。姬发吃下后掌心的伤口渐渐消失。血污仍在。雌雄剑仍在振动争鸣,带着凛冽的杀意与恨意。
姬发低声说:“我不是。”
为什么想杀了殷寿?姬发知道为什么。不是因为他不配当天下共主,是因为他害死了很多人,无数人。因为殷寿杀了他的兄长,逼迫他的父亲,还想要杀死殷郊。——殷寿真的杀死过殷郊一次。
“那我为什么还需要天命。”
殷郊握紧自己的剑。他每次握剑时总会想起一切才刚刚开始的那个夜晚,他的身前没有剑,只有琴与他的母亲。母亲总会担忧自己的儿子为何要去执剑,执剑者永远会受伤。母亲会问他为什么抚琴的手却用来执剑。
“殷寿杀了我的母亲。”
殷郊的指尖缓缓磨蹭过长剑的剑锋,如秋水月光的剑身映照他的眉眼,于是他也看到了自己神情中永远无法消散的恨意。
“殷寿杀了我的叔祖,殷寿杀了我。我为什么还需要去在意什么天命?”
“他是我的父亲。但我的父亲杀了我的母亲又杀死我一次。我当然会杀了他。——天命他将死于我之手,很好。但如果天命让我等他死,我难道就会放下血仇慢慢等他魂归幽冥?”
他看向姬发,眼周渐深的红痕似浸着血:“姬发,你应该知道。”
姬发不会敢看这双眼睛,他不敢看这双眼睛就像是不敢看殷郊脖颈上那圈血痕。当染上仇恨的血色时这双殷商血脉雕琢出的深邃双眼也有了与数代商王如出一辙的血戾暴烈。但姬发让自己与殷郊对视,当他看清殷郊的仇恨与痛苦之时殷郊也会看清他的。他用没有沾染血污的那只手去握住殷郊的手腕。
姬发问道:“然后呢?你杀了殷寿之后呢?”
殷郊看着他。
“朝歌养育了你,昆仑救了你。朝歌是你的故地,你是昆仑的仙人。你杀了殷寿之后,报了血仇之后,你会去朝歌,去昆仑,去世间任何一个地方。甚至可能不会留在人间。”姬发问他,“你不在意天命,你不是因为天命来我身边。你连天命都不在意,又是否还会在意我?”
殷郊默然。火光照亮了他的面容,但仍然有一半隐于黑暗。他的神色同样也晦暗不明、再不清晰。仇恨,姬发知道,但仇恨之下还有什么?当仇恨也消散之后还剩什么?姬发不知道什么才能让殷郊留下。
夜风安静吹拂,带来烈火熊熊燃烧的声音,带来营寨嘈杂的人声,带来远处虫鸟的啼鸣与走兽的嗥叫。杨戬与哪吒似在交谈,哪吒吵闹,杨戬在低声劝阻。他听到大河在夜幕之下滔滔流淌,却听不见远处朝歌的声息。昆仑更加遥远,此处更无一处似那座飘渺巍峨的仙山。
姬发等着他的回答。此时殷郊带给姬发的痛苦似乎已经超越了姬发对殷寿的恨意。
“那也是以后的事情了。”殷郊说。
04.烈光
卫河之北,朝歌之南。
当姬周军队的精锐撞上殷商的奴隶兵卒时,锋芒与溃退皆在三头六臂的巨型法相眼中展开。
殷商已经要亡了。
殷郊知道。
他似乎回到了很久、很久之前,在殷寿还愿意装作一个好将领、好父亲的时候。有关一场战役胜负的一切因素在殷郊耳边被沉声述说。殷寿没有胜出的理由。一个都没有。
殷征东夷,主力滞留东南。殷寿能驱赶向前抵御敌军的只有朝歌城中的奴隶、战俘。在没有足够战车、战马的情况下,那些奴隶兵卒一触即溃。
而受商王横征暴敛、徭役压迫最甚的奴隶对殷寿不会保留太多忠心。当他们的溃退达到一定程度时,整个战场也开始向朝歌崩盘。殷寿在后方压制奴隶、战俘的精兵也无力回天。
殷郊看向近在咫尺的朝歌,他记忆中恢宏巍峨的故城仍有过去的影子,却更奢华靡丽。纸醉金迷间浮动着深深浅浅的血色。她仍是一位面庞慈和的母亲,就像他的母亲一样。殷郊想,但她换上了更璀璨的、奢靡的,用殷商子民白骨制成的首饰,也穿上了更华美的、炫目的,浸润了殷民鲜血的衣裳:
殷商的子民有无数累死在徭役中,也有无数因赋税过重而饿死。朝歌外千里无人烟的郊野供给出了似天间宫阙的鹿台与摘星楼。朝歌外无数白骨供给出了殷寿这一位王。
武汤是否想过这一天?
太甲是否想过这一天?
盘庚是否想过这一天?
还是殷商世世代代亲眼见证者竟只有他一个?——当然还有殷寿。
殷郊看着商军溃退与朝歌陷于烟尘。
他此时对朝歌的冷漠无情在之后想起来定会令他自己也惊愕不解。他旁观着殷商基业的沉沦就如同隔着幽冥旁观一场已与他无关的闹剧。
殷寿在他最后的甲士簇拥之下欲回返王城,相比于几乎遮天蔽日的殷郊法相,人类身躯微末近似蝼蚁。殷郊垂首看去,借法相眼睛与殷寿隔战场烽烟而望。
殷寿披帝王衣袍,外戴甲胄,手中扶剑。装束仍然似过去征战沙场之时。然而神色狰狞且带着疯癫。
他早已不像那个伪装出的大将军、大英雄,甚至已经不像高踞帝座的王。殷寿望向殷郊法相之时似乎咆哮嘶吼了什么。殷郊听不清楚。但他猜测或许是在斥骂他果真会弑父。
殷郊操纵法相向着殷寿攻击,精准不够,仍使殷寿逃脱。殷寿躲避滚滚乱石,跌倒在地的样子也像是帝乙年老后瘫软在王座上的模样。
殷寿弑父。殷郊想。殷寿弑父,但现在依然成为了帝乙。他真的恨祖父吗?他不恨便不会杀了帝乙,可真的恨,为什么又成为了另一个帝乙?——帝乙,那个漠视儿子的、不敬天地的,同样残暴荒谬的帝乙,殷寿借助狐妖的力量杀了他也阻挡不了他在殷商血脉中复活。
“商军已溃!商军已溃!”
姬周军队在烽烟中大声呐喊,嘶吼声直上云霄。周的战马、战车、甲士一步步压上,直指先陷于奴隶士卒暴乱中的殷商王城。
姬发的王车被簇拥向前时姬发握剑在人海中寻找殷郊的身影,殷郊身处昆仑诸道人中,长发飘散,道袍衣袂飘摇。姬发看不清他的神情,却忽见最前方三头六臂、赤发青体的法相突然崩解。
“殷郊?!——”姬发厉声嘶吼。
殷郊在人群中回望一眼,他的困惑与笑意皆无法被传递给姬发。姬发只见他似乎挥了挥手,雪色的道袍在烽烟尘沙中晃动,之后那道素白之色陡然腾跃而起,融入烽火硝烟之中似飞鸟向朝歌掠去。
“师弟?!”哪吒大喊,“你作什么去?!”
话语声搅入战场昏黑中,并无回音。姜子牙目视而望,肉眼凡胎只隐约见朝歌动乱不安。
“他定是去追殷寿了。”军阵前方,姜子牙于战车上沉声叹道:“帝辛已无力回天,其实不至于此。但……”
姜子牙强行咽下未尽之言:但血仇在身,何能冷静。
哪吒兴起,亦要追上。又被姜子牙按住。凡人战场非仙人单打独斗,殷寿虽退回王城,战场上商军亦溃逃多数,仍不可轻易脱阵。
“杀退商军之后,你又不是不能在朝歌找到他!”
姜子牙对哪吒说完,令军士稳住阵线,步步推进。寻隙回头,只见中军之中姬发稳立王车之上,视线相交,姬发面色已恢复沉静,不忘向姜子牙颔首致意。
05.盛宴
殷寿点燃鹿台,点燃摘星楼,点燃能点燃起的一切。
朝歌城中的殷商子民,看着前方王城的烟尘,又回首看宫殿的火光,跪在地上哀哭祷告苍天,但亦似有自无尽苦痛中解脱的快意。
当殷郊御风闯入朝歌城中时,听到的便是这座王城的哀鸣泣音。殷郊的神魂中似有一部分也因此而软弱哭泣,然而更多的却是感受着仇恨的余调,感受着似烈火灼身般的痛苦与这痛苦终于将解除的愉悦。
周的军队尚未攻入王城,宫廷中的宫婢、宦者、甲士便先自发混乱。殷郊经过时他们或逃窜、哀哭,或劫掠宫殿、自相残杀的身形尽皆顿住。有人在被法术摄身时或许认出了这位已死的太子,因而神情惊惶。殷郊经过他们,紧紧盯着在宫城尽头燃起的烈火。
他闯入摘星楼时殷寿已站在最顶端俯瞰他沦亡的王城、沦亡的天下。早已为他散去功力的妲己静静伏在他身边。仍是兽类的姿态,华冠繁服,在烈火中熠熠生辉。
殷寿看着殷郊,因疯狂而狰狞扭曲的面容出现了癫狂的笑意:“你还是来了——你果然是会弑父的孽子!”
“你杀了我母亲,我便来杀你。”殷郊执剑看着他,“这很公平。”
摘星楼在烈火中发出阵阵哀泣。火焰席卷一切,吞噬繁复搭建的木梁,吞噬织绣纹彩的帘幔,吞噬刻着玄鸟与饕餮纹的垂饰,吞噬浮雕烈祖功绩的栋柱……似也将吞噬殷商最后一位王。
也许当日殷寿焚烧殷商宗庙时燃起的也是同样一片烈火。殷商十六世的三十位帝王在烈火中无人向殷寿应声,于是殷寿自然也就当列祖列宗已不存在。他们只是安静立在宗庙中,愿意时便依礼节供奉血食的牌位。
然而殷郊看到了他们。看到了烈火中无数盘旋的魂灵与漆黑的鸟儿。他看到了自己的母亲,看到了叔祖,亦看到了死在大殿上的宦者,看到了死在繁重徭役下的生民……
现在殷寿倒对殷郊说起了列祖列宗。
他说殷商灭亡的基业,说起天下共主的位置,说他自焚祭天后天必会原谅殷商,说自殷商亡后天下便自然再无殷商太子立足之处……
“我知道。”殷郊说。
“你知道?——你知道还会将这一切拱手让人?”殷寿疯狂大笑,火焰灰烬令他几乎呛咳出肺腑,他看向殷郊时神情看不出有任何蛊惑,“你如果真的知道就应该让我死在火中。等到那个姬发来了,他会割下我的头颅,你杀了他。你去杀了他。我已经祭祀好了上天。殷商仍是天下共主。你再那时杀了姬发也仍然是下一位王!”
殷郊对自己的父亲说:“我杀了你便不会让你再在我身上活过来。”
殷寿已是强弓弩末,他手中甚至已经没了剑,只剩下熊熊燃烧着令他也无法再握住的火把。在殷郊提剑向他步步紧逼时殷寿并不退避,他挥舞火把,脸上仍有扭曲着的笑意。
妲己在殷郊刺出一剑时如自漫长沉梦中苏醒,依然用兽类的姿态扑向殷郊作防卫。但她穿上华美繁服的衣冠后已经是一个人,人再无法如兽类那般撕扯猎物。殷郊的剑没入她的心脏,死去多时的有苏氏之女在剑下解脱。殷寿被逼到角落,烈火攀附上他的衣角、头冠、身躯,烈火即将把他吞没。
殷郊不会让殷寿死于烈火焚身,他不会让殷寿成为天的祭品。
殷商先祖的魂魄在烈火中向殷郊低语,朝歌的魂魄在烈火中向殷郊低语,摘星楼的魂魄再烈火中向殷郊低语。万世殷商与无穷无尽挣扎于血海困苦中的殷商子民朝着殷郊低语。
当殷郊将殷寿击倒在地之前后者就已经先无法站稳,倒在烈火之中。殷郊举起剑看着他的父亲,看着杀死了他母亲又杀死了他的仇人。
比干的话语犹在耳边:“以子弑父、以臣弑君,大商已不配再做天下共主。”
母亲的话语亦在耳边回响:“本用来抚琴的手,却执起剑。”
烈火环绕着最后的殷商血脉,自天降玄鸟而始无数魂灵徘徊在虚空中望着他们,或怒或悲,或怅然或平静。玄鸟在无边无际的烈火中盘旋,它们皆有漆黑的羽翼与暴戾的神情。祂们等待着一切最后的结局。
殷郊举起手中剑。
他感觉到无数双手在撕扯着他,将他的剑拔高或者按下:殷商的手,朝歌的手,摘星楼的手,宗祖的手……
比干捂着胸腔的空洞怅惘悲哀地看着他。
白衣白裳、血肉被狐妖啃噬的宫婢惶恐地看着他。
衣衫褴褛不能蔽体、骨瘦如柴的奴隶惊惶惧怕地看着他。
姜王后在那个静谧的夜晚,在枝叶繁茂、盛放簇簇花穗的槐树下,坐在旧日的五弦琴前,神情宁静、温和,且带着一丝悲伤。她在烈火中看着殷郊的面容,似要伸手去抚摸儿子脖颈处的血痕。
殷郊不知道母亲埋葬在哪里,不知道殷寿是否给了她葬礼,不知道她是否也享用了祭品而不至于在天地间变作孤魂野鬼。
没关系。殷郊想。没关系。他会给他母亲最好的、最尊贵的血食,就连天都无法与他的母亲争抢!
他的母亲享用到血食与祭奉之后自会安然地步入泰山,沉入幽冥,或许在往后无尽岁月中会入他梦中,再与他母子团聚。
天地间最好的,最尊贵的血食……
殷郊高高举起手中剑,猛然刺入父亲的咽喉:
“母亲!尚飨!”
06.新生
摘星楼轰然倒塌。
殷郊躺在火焰中。他感觉到火焰温和地舔舐着他的肢骨、肌肤与血肉。最后一位商王的头颅属于姜王后,但仍有汩汩溢出的鲜血喂饱了濒临死亡的玄鸟,于是祂对待旧日殷商的太子也极尽温柔。
一切的幻像都消失了。摘星楼没有了声音,朝歌没有了声音,殷商没有了声音。鬼魂安享祭祀,也悄然散去。殷郊躺在烈火与废墟中,只听得到现实中的声响。朝歌的城门破开,除殷寿最后的禁军外再无人抵抗,城中皮肉裹着骨头的奴隶庶民颤巍巍地向新朝的军队下跪,他们似乎正朝着他赶来。
终结于此了。殷郊想。一切的天命,一切的血脉,父杀子,子弑父(那近乎诅咒的传承),一切的挣扎痛苦与身不由己,全都终结于此。他身体内似乎有一部分已在大火中死亡,但他并不觉得有何空缺。
殷郊安静地躺在火中。军队靠近他,甲士保卫他,昆仑的师兄师叔来到他身边。姬发在走下王车时几乎翻滚着跌倒,待他扑倒烈火之中,那姿态正是跌倒在地。
殷郊笑起来。
他向姬发举起了殷寿的头颅。
“我杀了殷寿。祭奠过我的母亲。”殷郊说,“现在去昭告你的臣民与天地吧,姬发。”
姬发在烈火中拥住他,玄鸟于虚幻中不悦地向年轻的凤凰啼鸣,但仍克制住了挣扎与退避,“殷郊,你会……”
“这是以后的事情。”殷郊说,“现在快去。”
-END-
牧人驰x远客适
都是假的
1.
入冬节快到的时候,阿尔泰山脚下迎来了一位远客。
远远的,只是一个黑点,等再近些便能看到客人骑着马,背着琴,拽着缰绳的手随着颠簸从皮毛大衣里露出一节麦似的肤色。陈牧驰在草垄迎接他,主人并不上前去,只是在这里等,等到那远客踏马而来,斜晖照耀清晰露出的轮廓,陈牧驰才摘下了毛毡帽高高的挥舞起来。
那是一匹棕红皮毛的马,因天气寒冷和长途跋涉,马呼出的气凝在睫毛上结了霜,如同挂着一串冰珠,陈牧驰等着客人下来,才发现那马的鬃毛都被打成了一绺一绺的如同姑娘家的辫子,他猜测客人应当是有些柔弱爱美的人,便上前去接...
那是一匹棕红皮毛的马,因天气寒冷和长途跋涉,马呼出的气凝在睫毛上结了霜,如同挂着一串冰珠,陈牧驰等着客人下来,才发现那马的鬃毛都被打成了一绺一绺的如同姑娘家的辫子,他猜测客人应当是有些柔弱爱美的人,便上前去接他,没想到那裹着皮毛大衣的远客露出一双被冲锋裤包裹的有力的腿,甚至不用借助马镫就极轻巧的下来。
客人同他握手,用了一句极轻的哈萨克语。
“Sa-lem”
唔。陈牧驰点了点头。对方的哈语听起来有些刚学的青涩,因此只是帮他牵过马,又转身去寻他的行李。客人要借住在陈牧驰家,这是半个月前村支书就与陈牧驰说好的,他一个人住,家中又有几只羊,几匹马和一些果树,村支书同他说,客人是来做田野工作的,也正好帮你放放羊,赶赶马嘛。
布尔津少耕地,如果要去田野,应当往别的地方走,而不是来这里。陈牧驰一边牵着缰绳,一边用眼睛余光去看客人——不像是农人,脸上和手上也没有黄土吹过的皱痕,那么他应当去南边,那有更多的土地。
远客走在他的边上,似乎是注意到陈牧驰在打量他,便偏头对他笑了一下:“我叫于适。”
陈牧驰这才注意到他有些不同的地方。于适留了一点长发,大概到齐肩的位置,他以前也看过男人留长发,那是来收虫草的和灵芝的商贩,他们的头长久不洗,长发便沉重地搭在额前或者是耳后,不似于适的头发那样蓬松轻盈。
“我要怎么称呼你?”
陈牧驰不是不爱说话,只是他确实不太会说汉话,于适看到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巴,像是给机关上了一些润滑:“我叫陈牧驰。”
他怕自己说的有些口音于适听不懂,于是停下来用手指在空中比划,“是这个——嗯,这个牧。”
他用手指在空气里描摹自己的名字,写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却有点犯难,于适很耐心地站在一边等,等到他那有点急脾气的马蹬了一下蹄子,才上前拍拍马鬃:“驰骋的驰,是吗?”
说实在的,陈牧驰也不知道这个驰是哪个驰,但听着像,颇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咬了一下手指,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馕饼,递给于适。
在棉布口袋里呆过的馕饼冷得像一块石头,于适愣了一下,看到陈牧驰充满热情的眼神,便用牙咬下一块在嘴里艰难咀嚼。而陈牧驰看到因干噎难咽而面部表情有些失控的于适,扬起嘴角,像是为方才的尴尬找到弥补,转回身仰起了头。
陈牧驰的房子离山脚不远,没几分钟便能看到一颗光秃秃的无花果树立在羊圈的后面。他的房子同所有牧民的房子一样是深色的黄,外墙上盖了几张缀满流苏的毯用来防寒。于适的眼神从房子移到院子,看见一团白色从那羊圈里晃晃悠悠的蠕动了一下,随即又膨大一点,开始欢快地在边上的残雪里打滚。
“嘿!”于适小声地叫起来,“你的羊!”
他的羊并不着急逃走,滚了几圈后只是在栅栏边上用嘴寻找埋在雪地下的草根,陈牧驰也并不着急,于适以为陈牧驰没有听懂他刚才说什么,可陈牧驰走得快,于适背着包在后面落了他几步,只好松了松手里的马鞭,轻轻地打了一下陈牧驰的后背,他再一次提醒,这回用的哈萨克语。
“羊!”
别的他可再不会说了。于适听到陈牧驰低声地笑了一下,而后便是一声锐利的马哨,那房子里跑出一只狗来,对着惬意吃草的羊摆出驱赶姿势,而羊慢悠悠地嚼完了草,从洞里又挤回了羊圈。
于适觉得有意思。他们已经进了院子,那狗跑过来对着陈牧驰又是摇尾巴又是扑的,对他这个不速之客倒是不闻不问,狗缠了陈牧驰好久,陈牧驰忙着帮于适缠马绳没空搭理,便又跑到于适跟前,对着于适的裤管嗅了几下,然后从喉管里发出几声呜叫。
“你吃吗?”
于适把刚才那块馕饼拿出来掰成小块蹲下来喂它,借机去摸摸它的头。这狗没什么品种,大概是不知道哪儿来的串,或者干脆是陈牧驰捡的土狗,但黄毛踏雪,又有一条镰刀尾,于适拿着一块馕饼,对它下了指令。
“坐!”
狗歪歪头,后退盘着坐了下来。
陈牧驰这边忙完,看到于适和狗玩得好,从边上拿了根骨头,用于适听不懂的话说了几句,那狗就立马站起来叼着骨头踮着脚小跑走掉了。
大概于适很是很喜欢,他问陈牧驰:“狗去哪儿了?”
陈牧驰眨眨眼,他的眼睛和狗一样灵动有光,半天憋出来几个字:“去玩了。”
于适住在客房,说是客房,不过就是陈牧驰家里剩下的那间卧室。有时候村里来一些落脚的游医或者是收药的人,陈牧驰就用此来赚一些外快。他帮于适搬被褥,缎面绣花的,应该是不久前陈牧驰在集上买的新被套,那被子还用绿色的绳捆着,陈牧驰却停了下来,站在门框里和他比数字。
于适在钱包里翻了翻,只找到四张整的,他抽出来递过去:“差两张,过两天我去镇上换了给你,行不行?”
陈牧驰摇了摇头,于适怕自己今晚要风餐露宿,有点着急地问,那你们村里还有谁能换?
他忘了陈牧驰也是现代人,陈牧驰从善如流地从兜里掏出了手机,亮出二维码。
2.
几天以后,陈牧驰顶着冬日初阳,才看到难得出来透气的于适。于适从乌市来,舟车劳顿几经辗转,大概因为一些高反或者水土不服,当晚住下后便呕吐不止,一连几日陈牧驰都往他的饭食里加了一碗羊奶,泡着隔壁婶子做的包尔萨克,再回来收碗筷时,那羊奶只浅下去一点点,泡着奶的酥香的面食也没吃掉几个。
于适比刚来时瘦一点,但是精神头要好上很多,他在门口伸懒腰,脖子上的围脖也透着点点金光。陈牧驰怕他冷,从自己房里拿了另一顶毛毡帽戴在他头上,然后半说半比划。
“你的耳朵,冷。”
于适的耳朵被冻得红红的,又因为在阳光的照耀下生出一点暖融融的痒意,他抬手挠了挠,对陈牧驰报以一笑。
“早上吃什么?”
陈牧驰举起了手中的奶桶,于适的眉毛一下子茸拉下来:“不喝羊奶,喝够了。”
他又指指嘴巴。“有没有肉吃?”
要不是前几日那人夜半干呕的声音吵得他睡不着,陈牧驰几乎以为自己委屈了他,于适拿手地压下眼皮,把眼里那点刚睡醒的水光换成一点难过和期待,陈牧驰放下奶桶,把手指比了两根放在嘴巴边上赶。
“吃面?”
面要吃地道的拉条子,陈牧驰不会,于适便捧着面粉跟在他身后去跟隔壁婶子换。那一小袋面粉换了大概三天的量,于适忽然心里一沉,预感到接下来几天自己伙食有可能会一成不变。
婶子除了拉条子,还给了汤。陈牧驰进门前同婶子说了几句话,婶子笑呵呵的,打量于适好几眼,用那种揶揄的眼神,看得于适浑身不自在起来。
下面条的时候,于适凑过去问他:“刚才你和婶子说什么?”
“我说你身体不好,要吃细的。”
面是好面,汤也清美,陈牧驰烩菜的时候给于适放了多多的牛肉,几乎要盖满整个面碗。他自己碗里也有,但不及于适的多,于适要分还给他,陈牧驰一下夺过自己的面碗,他动作敏捷,嘴还是笨,只能说出我不要。
大概还是难受,于适并没有吃掉多少,上面的肉倒是吃的一干二净。胃里有了东西,身体便也暖和,屋里火墙烧得热,他有些昏昏欲睡起来,这时候陈牧驰叫他,问他要不要去赶羊,顺便看看闪电。
于适有点迷茫:“闪电是谁?”
说话间,陈牧驰已经走了出去,门外传来一声马鸣,于适双手插在袖管里出门去看,正是自己骑来的那匹马。他不知道陈牧驰什么时候给马起了名字,有意逗逗他:“喂,莉莉,打个响鼻儿!”
这是他引以为傲的技能,他和他的莉莉相处的很好,可莉莉这回没听他的,只扇着那长睫毛,一动不动的,一只眼睛看于适,另一只看陈牧驰。
陈牧驰又笑了。他老在于适吃瘪的时候笑他。
莉莉额间有一道白毛,陈牧驰摸了摸,这回他说的话于适听懂了,他让莉莉,哦不,闪电,回去马棚。
他用手机记下来,然后和陈牧驰各说各的。
“回头我用莉莉,还找你啊。”
于适来了一个星期,大概有6天呆在房间里,与旁人的交流寥寥数语。陈牧驰不知道他来布尔津干什么,于适也没说,他理当认为于适来旅游,或者像村支书说的一样要去田野里,可他的村庄什么也没有,他决定晚一点给于适推荐别的地方,去吉迭勒或者托洪台,如果他嫌太远可以去喀斯特。
也许可以等入冬节过了再走,那时候游人多,于适不会觉得孤单。
陈牧驰在柜子里翻地图,他决心要给于适推荐一条好路线,不要叫他来这里白费了光阴,柜子里有他的扳手,他涂冻疮的马油,地图被压在最下面,他翻的叮铃当啷的。这时候忽然有人敲墙,咚咚两拳——
“陈牧驰,你吵到我睡午觉了——”
于适的抱怨从墙那头穿过来,被红砖和黄土闷得不像他的声音,但陈牧驰听到他这样有力量,便知道他又比吃饭前要好上很多。
过了半响,有几声琴音被拨奏,是冬不拉,琴声晃晃悠悠,勾得陈牧驰竟有点睡意。刚才他靠在墙上翻日历本算什么时候去集上,入冬节过后不久就是春节,如果于适打算春节过后再走的话,他得招待客人。
他也学于适敲敲墙,举起日历问他,你要和我去赶集吗?
于适很快答应了他,陈牧驰骤然欢快起来,多一个人便能多拎回来一些东西,入冬节前他要备好肉和油,这样春节前便不用再出门,或许能给于适再买一点汉人习惯的东西,新疆这么大,人总是要想家的。
tbc.
*《远方的客人请你留下来》番外
*小情侣谈恋爱
*牧人驰x远客适
九月的时候,牧场上举行了一场婚礼。
阿布扎尔的小女儿要嫁人,这是七月中就定好的事,新郎来自富蕴县的可可托海,从额尔齐斯河带来阿尔泰山融化的冰川汇入奔流的布尔津。
七月末的时候阿布扎尔拄着拐杖来送喜帖,陈牧驰中午跟着邻居的皮卡去边上的溪流里捉鱼,毡房里只剩了于适一个人。
他用哈萨克语和老人家道喜,阿布扎尔捻着胡子,另一只手背在身后再三叮嘱一定要来,你是贵客,一定要来。
傍晚陈牧驰回来,于适正在火炉边上热羊奶...
傍晚陈牧驰回来,于适正在火炉边上热羊奶,现如今他头发又长几分,可以垂到上胸口,越来越像草原深处牧民家的孩子。
陈牧驰脱掉身上的外套,悄悄走过去蹲在他身后,用手玩他的头发。
“哈尔哈沙要结婚了。”
他在于适耳旁说话,气流拂动发丝挠得于适耳朵直痒痒。
“我知道,阿布扎尔叔叔下午来送喜帖,叫我们一起过去。”
喜帖是老人家亲自写的,用哈萨克文,一串串像枪色的鱼钩,也像弯起的羊毛和葡萄。夜深人静后,于适和陈牧驰躺在一处,喜帖上的熨金反着光,被人拿在手上翻来覆去地认,陈牧驰捏着于适的手跟着笔迹描摹,没写一会儿于适就说累了,外星文,不想看,我给你讲讲蒙语吧。
陈牧驰松开他,好啊,我还从来没学过蒙古话。
于适翻过来侧身看他,突然用哈语笑着骂他傻。
“我哪里学过蒙古话,这你都信。”
陈牧驰被他逗乐了,凑过去嘀哩咕噜说了一串。
“什么?”于适皱眉,他现在哈语进步神速,但是没听懂陈牧驰刚才说的是什么。
陈牧驰得逞,得意的脸上都盛不住笑。
“你别忘了,我母亲是图瓦人。”
婚礼在草原上举行,女方家拉了个大台子举行仪式,家家的毡房外都铺满了彩灯和金色的纸带,仿佛在过一个盛大的节日。陈牧驰被请去帮忙,灌马肠、熬酥油,头上被婶子扣了一顶镶着黑平绒的白毡帽,乐得于适直叫他巴依老爷。
于适对传统饮食毫无见解,在哄哄闹闹的四周转了一圈,操起了一把库布兹用手玩着弦,拨弄他新发现的乐器。
“你不会演奏库布兹。”
来者是一位戴着三角头巾的女孩儿,看起来约莫十八九岁,于适从来没在牧场上见过她。
“是啊,”他大方承认,捡起地上的弓和库布兹并在一处“我第一次玩,还不太会用呢。”
“我哥哥是拉库布兹的好手,你可以问我哥哥。”
女孩儿并没有第一次搭话的羞涩,声音清脆,仿佛对于适会不会拉库布兹这件事很在意,可她的眼睛却飘向别处,手搭在梳成麻花辫的头发上轻轻弹着。于适顺着她的眼神望过去,看见婚礼上要演奏的乐队正在调试琴音。
“哦——你是新郎的妹妹。”
女孩儿点点头:“我叫阿依拉。”
新郎今晚要在台上演奏,穿着喜服正紧张地排练。结婚总是这样的,再拿手的技艺在这种重大的日子里总嫌生疏,新郎把布尔津河的女儿娶回家要先问过天意,天意让他一路顺遂,才是真正的好亲事。
于适笑了一下,对阿依拉说:“让你哥哥别紧张,安拉会保佑他的。”
晚上晚宴真正开始的时候,陈牧驰才从帮工的身份里泄下力来,换上衬衫和西裤,体面地像是要去当伴郎。于适眼前一亮,福至心灵地在陈牧驰的脸上亲了一下。
陈牧驰脸红,但对他这种颜狗的行为很是不齿,眼一闭捏着于适的下巴又亲了回去。
于适舔舔嘴巴,陈牧驰从他的眼睛里看出几个字,脖子红的要滴血。
晚上别脱。
哈萨克人的婚礼带有浓烈的民族色彩,除了隆重的宴席之外,男女双方还要弹着冬不拉等各种乐器对歌弹唱。于适吃不惯马肉,因此只是靠在椅背上喝一点马奶酒,看男方迎亲的队伍弹着冬不拉嘶着嗓子唱萨仁调。起先只是新郎和伴郎几人,冬不拉与库布兹合奏,像流水弹落牧草上的尘灰,而草原上的汉子踏着牧草走过,留下成群的骏马和壮牛。
“雪白的毡房搭起来,
新绸被褥叠起来,
镶银的马鞍摆起来,
绣花的绒毯挂起来。”
唱到后半程,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竟在辽阔的原野上生出点回音。于适在桌底下捏着陈牧驰的手,看见阿依拉隔着篝火同另一位男孩起舞。她也开口,目光像波动的河流。
“新打的木床支起来,
大红的帐子挂起来,
新擀的花毡铺起来,
就等新娘嫁过来!”
歌声未落,坐在于适身边的娘家人早已等不及拨动了手里的琴弦,而不同的是,新娘的父亲开口,从喉咙里发出低沉又急促的呼麦声。
万籁寂静,只留从远古传来的如同神谕般的声音,把利箭刺破长空与马蹄铮铮踏河川的回忆从千百年前拉到眼前,转而又是草场虫鸣,姑娘的哥哥们眼睛被映出火光,用手拍打着冬不拉跳起来。
“她的红披巾随风飘扬,
谁能理解她的心事和忧伤,
水面飘浮的柳条哪有重量,
她在父母的娇生惯养下成长,
虽说婆婆也是她的长辈,
哪能比得上她的亲爱的父老尊长!”
冬不拉变成传唱的鼓,被新娘的亲人们疯狂传送着,每个碰到的人被这气氛感染地非要弹奏几下不可,陈牧驰不敢接,下一秒便递到于适怀里,于适接过站起来,以一种摇滚的姿态扫出几声和弦——
“她是巢里白色的雏鹰,她所要去的地方幸福美满!”
人群再一次爆发欢呼声,所有人起立尽情舞蹈。那冬不拉还在于适手里,他转头,陈牧驰看见刚才那碗马奶酒腌得他嘴角晶晶亮。
琴弦再一次被拨动,于适和冬不拉一起轻声唱
“”
(万物像波浪一样,欢歌笑语在天地飞扬)
新郎的阵营拔得对歌头筹,桌上的方巾糖果等礼物便被新娘的亲朋好友们纷纷拿起砸向对方,陈牧驰也捡了一些分给于适,于适丢过去,被几个小孩在半路劫走,笑着跳着把自己的战利品炫耀给阿依拉。
阿依拉趾高气昂的,从哥哥怀里拿到更多糖果,扮个鬼脸和小屁孩吐舌头。
哈尔哈沙第二天就要阔别家乡,这片牧场也迎来了一次久违的盛大活动——刁羊。他们用装了草料的布袋来替代真正的“阔克拉合”,那草料压得实,并不比去头去内脏的山羯羊轻上多少。上马前陈牧驰偷偷拉于适试过重量,用眼神问他。
你能行吗?
于适挠挠鼻子。
“忘了告诉你,我得过全国骑射比赛一等奖。”
真正从草原上出来的人和从马场里出来的骑手是两种不一样的风格,他们更具有野性,也更有侵略性,如果用于适更熟悉的篮球相比,那么牧民们骑马的方式更像是街头野球,而并非吹哨的正规赛。
这一点在陈牧驰身上尤甚。他换了一套更适合骑马的衣服,微微敞开的v字领露出一点饱满的胸肌,宽阔的背肌又把布料撑起,更勾的他身体肌肉曲线像极了于适在艺术馆里看到的大卫雕像。
昨晚那套就让他够疯狂,两个人闹了一夜,最后以于适骑在陈牧驰的身上,那衬衫险些被炉子里的火烧掉才收场。
陈牧驰看到他的眼神——你别搞。
于适和陈牧驰分在同一队,枪声响起时,闪电率先飞驰,把所有人抛在脑后。
于适跟在陈牧驰身后,驾着一匹白驹死咬着距离。他不需要同陈牧驰争抢,只是他要当领头羊的守卫,护在他的左右,像个中锋一样保护他们的战利品。
陈牧驰伏在马上,冲出一种极快的速度,他率先跑完一圈,衣服下摆还没来得及在风里打个旋,转而又被主人带进了赛场中心。“阔克拉合”被他俯身抓在手里,伴随着人群里蔓延的口哨声和欢呼声,另一队的选手也策马上前,直奔陈牧驰面门。
那布袋虽重,但在极快的马速上也被风震得颠起一角,那汉子眼疾手快,同样也是俯身一招,便抓住了布袋的另一端,同陈牧驰撕扯起来。
布袋沉,马的距离也近,单手控缰已经是难事,但陈牧驰脸上还算轻松,照理来说此刻他应当放弃“阔克拉合”,或者瞬间爆发力量夺走这只布袋充当的羊,但他没有,陈牧驰同那汉子僵持着,身形随重力作用越掉越下,于适为他捏一把汗,赶紧调转方向去截那群人的道。
陈牧驰双手不得空,嘴巴咬着马鞭,借着核心几乎是半挂在马背上。他的两腿死死夹住马肚,以防自己掉下来——若是以这样的速度摔在草原上,于适怕是今天就要守活寡。
但这并不是不要命的打法,在他眼角余光处,白驹飞驰而来横插在他与那几乎是要骂娘的汉子中间,硬生生逼得那僵持许久的壮汉提前放了手。
“阔克拉合”被陈牧驰重新获得掌控权,牢牢的控在手里。
男人吆喝,马鞭起落,勇气与智慧的较量在牧场上进行。“阔克拉合”反复易手,没有人能够轻易获得冠军,赛程的最后,连马的身上都被汗水浸湿,于适同陈牧驰并肩骑在一处,酣畅淋漓。
随着最后一声马哨,新郎官将“阔克拉合”高高抛起,落入牧民的毡房。
这是于适第一次刁羊,结束之后他兴致勃勃地问陈牧驰什么时候能再来一次,或者你们哈萨克族结婚还有没有别的什么好玩的啊?他的身上有用不完的精力,洗完头之后长发甩甩就要出门,陈牧驰把他拦下,要给他擦了头发才放人走。
“有很多啊,刁羊、对歌,昨天你都玩过了,还有姑娘追、赛马。”
他听过姑娘追,昨晚宴会结束后,阿依拉把于适拦下,问他明天叼羊结束后要不要和他们去可可托海,男方的迎亲仪式更加盛大,年轻的姑娘和小伙们要骑在马背上两两一组,打闹追赶,若是姑娘对小伙心生好感,便可用马鞭在男人的后背轻轻抽打,互成爱侣。
于适很认真地摇摇头,我的马鞭已经挥出去过了。
在十个月以前,阿尔泰山脚下冬季难捱,一匹马驮远客披斜阳而来,马鞭轻轻挥舞,抽落一片蒙着心的落叶。
陈牧驰远远看着,彩灯旁姑娘的脸神情坦荡,而他的小马驹,说话的时候眼神落在自己身上。
“阿布扎尔送喜帖那天晚上,你到底说的什么?”
那是图瓦人的情话
“我们相爱,如同星光散落在草原上。”
【END】
————————————————
后记:
看到麦西拉骑马养羊的视频而有的灵感。大家都说小鱼像风,而我却觉得他像流水,此心安处是吾乡,所以可以变化各种形态,做什么、当什么都可以很好。
牧驰是一颗树,他扎根在戈壁,根却源源不断向水,水在哪里,他就生在哪里。
昨天收到《我的阿勒泰》,粗略看了半本,在遇到《乡村舞会》的前一个故事里起了困意睡着了。一觉睡得很沉,很久没有过这么好的午睡质量。
最喜欢里面的《过年三记》,把阿勒泰的冬天写的细腻又美好,幸福得让我落泪。
于是觉得小鱼和much也该拥有在阿勒泰的畅快生活,那我就给他们造一个吧。
另附:中间那句哈萨克语歌词,是小鱼翻唱过的哈萨克歌手的《日出》
阳光铺满大地,
光明照耀世界,
万物像波浪一样,
欢歌笑语在天地飞扬。
我的天哪一万三千多字,我真是厉害。可能有不少错别字因为我还没来得及检查,你们先这么看着吧我有空再捉虫了。
—————————————————
这是这个论文系列的最后一章了。
上一回说了,这一章要讲的是关于文艺作品里把角色凝视物化的这一操作。长久以来,大部分人都把创作里对角色的凝视物化简单粗暴地理解为对漂亮性感角色的视觉情色消费,不管是粗鄙直白的,还是镜头语言唯美高级的,只要是卖弄男色女色性征美的就是凝视物化。尤其是女性因为长期客观处于弱势,所以对男性作品里出现的对女性角色凝视的桥段格外敏感,然后延伸成所有男性创作作......
上一回说了,这一章要讲的是关于文艺作品里把角色凝视物化的这一操作。长久以来,大部分人都把创作里对角色的凝视物化简单粗暴地理解为对漂亮性感角色的视觉情色消费,不管是粗鄙直白的,还是镜头语言唯美高级的,只要是卖弄男色女色性征美的就是凝视物化。尤其是女性因为长期客观处于弱势,所以对男性作品里出现的对女性角色凝视的桥段格外敏感,然后延伸成所有男性创作作品都凝视物化女性剥削女性,但我上一章里就说过了,大部分男性向作品里其实凝的一视同仁,只不过男女思维和审美的差异化导致女性受众对男性角色被凝视的情况大部分时候没有认知,而男性受众则大多数根本不在乎凝视这种事,男色女色他们都爱看,只有雄竞本能带来的自卑才会让他们对作品里优秀的男色女色产生嫉妒发酸。
我在这里要说的是,凝视物化其实只是一种创作中塑造角色的方式,凝视本身是中性的没有好坏高低,当它落到角色身上的时候,创作者是带着恶意还是爱意的在凝才是决定角色待遇的关键。直白点说就是,男凝就是男性视角下对女性处境的凝视态度,他们毕竟不是女的,没有办法做到深入共情只能用自己的经验理解来对待,而男性视角对女性的凝视无非就是三种:1、赤裸的生理本能欲望,即去征服、去占有、去玷污等强势的狩猎态度。2、对美好事物的极端追捧,即当做神女一样在心底供奉起来,不允许神女被沾染上一点脏污,自己也不能妄想染指。3、没有生理本能也没有追捧心理,就是一视同仁地对美女的欣赏,走在路上遇到多看两眼而已没有更多了,花瓶一个。
我们其实经常会遇到一些被创作的角色,他们充满了人物设定和人物逻辑的矛盾,就是会让人感到不能理解他或她的一些行为言语,觉得这个角色的说话做事心理旁白和他的身份地位力量等客观配置割裂,你没有办法用对这类型设定角色的常识去预判和分析这个角色,但是看完整部作品后又并没有哪里影响破坏了剧情,最后只能单纯认为这个角色奇怪,自己不理解不喜欢。
其实这种时候往往就是遇到了被性别处境倒置的角色了。即这个角色明明是个男性,也拥有男性的力量地位等外在条件,但是他却被放置在了女性角色的处境里,行为逻辑也是女性角色的心态;或者这个角色是个女性,拥有女性的比如美貌柔弱等外在条件,但是她的行为逻辑和心态是男性的。
这里我引用来和殷郊这个角色进行类比的两个角色,一个还是枢木朱雀,而另一个是张无忌。对,倚天屠龙记的大男主,在需要的时候大男主也会被凝,没有什么特别的。
三部都是男频作品,剧情主线里都大量涉及权利争斗,还有三个角色的剧情线里都很重要的,对角色心理影响深刻的父亲角色:枢木玄武,殷寿、谢逊。作为三个同样都被错放在了女性角色处境里凝视物化的角色,枢木朱雀、殷郊、张无忌都被附加了在男权逻辑里最金贵的,政治价值。
作为一个男频番,无论是对于看起点的龙傲天爱好者们还是看少年漫的中二们,或者是慕强的女凝角度,枢木朱雀这个角色是相当奇怪矛盾的,讨厌的和喜欢的都特别强烈。而不喜欢的人尤其是因为站男主角度所以不喜欢的人,又大部份都拒绝不了他作为男二和男主之间的拉扯张力(官方的各种双人物料和周边的销量证明)。
那么,我们要是直接把他性别为女来看呢?
漫画里修泽奈尔对朱雀有个评价,大意是【他需要有人统治才能活下去】。
如果说性转的亡国公主殷郊是在父权和夫权之间被倒手,而她的父和夫刚好是交替的新王和旧王,那她也是在自己的父亲和唯一的丈夫之间倒手,她作为王女依然是高贵纯洁的形象。那么同为亡国公主的朱雀就是被侵略国的王室倒手了一圈,正式名分的就经手了优菲、查尔斯、鲁路修三个,这里面经手的每个人都是君,她既是臣又是战败国的战利品,加上还有军队经历时让人联想的部分——残花败柳的祸水。能共情她的人会同情她觉得她可怜,但是站在男主鲁路修角度的话,这就是最讨人厌的''嫂子''了,和男主作对,拖男主后腿,关键还“不干净”了,就这样男主还初心不改就要她,不过最后活祭的结局又能让讨厌她的人爽到一些。
剧情人设糟糕至极,但是又给了她美貌和强大的战斗力【战斗力高但是战损和被俘虏虐待的镜头也多,男性的时候很多都已经擦边了换成女的真画面太美不敢看】和一人之下权利,虽然给了她这些但是又偏偏不给她自主意识,于是那些美貌和武力值就成了战利品的附加值。这个角色就是被以【赤裸的生理本能欲望,即去征服、去占有、去玷污等强势的狩猎态度】的角度去凝视物化的,这也很符合小日子的变态文化,喜欢物哀喜欢虐待的美感。
至少在我看来,这个角色是不被创作者爱着的,就算有爱也是不健康的那种。
然后来说张无忌,和殷郊、朱雀是男二不同,这个角色是大男主,并且是solo
龙傲天带入他不能享受到成就霸业的爽,因为被寸止了,纯爱党磕cp磕不明白他到底爱谁,他看起来好像谁都爱又都不爱。因为他就是个被作者巧妙地性别倒置了的角色——用一堆龙傲天外挂包装下的神爱世人款大女主。
张无忌,一个行走的能生儿育女的传国玉玺。
所以他一直过不去的,十分在意的,其实不是周芷若这个人,而是他们的婚约,婚约没了之后他就可以安心跟着赵敏走了。这个心态其实就和《步步惊心》的若兰快死了非要八爷写张休书一样——她要拿着单身证明下去找初恋,而张无忌要的就是这个单身证明。和周芷若的婚约取消了,后面殷离也主动取消了婚约,至此小昭(选择自己亲妈)主动退出,殷离主动放弃(殷离只喜欢小张无忌),周芷若算淘汰。张无忌是男的时候这种等着别人放手的心态是非常让人难以理解的,因为大家默认婚姻关系里男的是掌控方,男的才是给休书的,男的想娶几个娶几个。而张无忌是被放在了女性的处境,他只能跟一个,婚约有效解说权也在对方手里,对方不放弃婚约他私奔的不能安心。
在金庸角色粉圈里有个梗,就是说但凡张无忌是个女的那金庸女主里黄本子最多的就不是黄蓉了。因为整本书里张无忌被放置在【此处可有本子】处境里的次数太多了,但是因为他是男的而没人能打赢他强上,所以只要他不愿意这车就开不起来,而如果他和四女性转了,那什么绿柳山庄地牢、光明顶密道、灵蛇岛的日与夜等等到处是本子。剧情里其实江湖上关于张赵周的黄姚一直在传,赵敏和黑化后的周是不在意这些黄姚的,只有张无忌委屈在心里喊“我明明还是处男!”,而如果换成男赵周只怕恨不得再多传一点“对是的我们已经睡过了”,而张姑娘就更委屈了。
张无忌在感情线里是被放置在了女性处境里,而他的事业线也不是传统要求男主的一统大业或者快意恩仇。他让人很憋屈的一个点就是,明明临门一脚就是皇帝了他不要,明明那么惨的身世他就是不报仇,他无差别通通原谅甚至还反过来救助那些仇人。因为金庸给他的使命就不是这一统大业和快意恩仇,而是入世救世,把书里的世界从他小时候看到的战乱不休、浮尸遍野、人吃人(他和杨不悔小时候就差点被吃掉)、江湖一团散沙内斗不断的境况,变成他隐退之前的全江湖和谐统一同仇敌忾推翻元朝即将迎来汉人翻身的新王朝,然后他的任务就完成了。对金庸的雕牌三男主是有定论评价的,分别是儒、道、佛。儒是三纲五常忠义仁孝,所以郭靖是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全家捐躯襄阳;道是无为而治修身养性,所以杨过是终于治好了自身的精神内耗心理问题最后完成自我升华大彻大悟;佛是我佛慈悲渡尽苍生超脱世外,所以张无忌是从远离世俗的环境里长大,然后入世去完成救世主任务完了再隐退回到世俗之外。其实张无忌最好的结局该是一个人入世再一个人出世,回到山野或者孤岛或者当个云游的神医,他一个人就能过得很好,但是创作者太偏爱他了,按照世俗的标准还是给他安排了赵敏这个归宿。
神女爱世人,福泽众生。张无忌就是被【对美好事物的极端追捧,即当做神女一样在心底供奉起来,不允许神女被沾染上一点脏污,自己也不能妄想染指。】的凝视方式。被捧的太高了不接地气,但是作者毕竟还是俗世的人,太偏爱了导致总忍不住塞各种好东西给他,神女看着好像又占了点俗气。
最后来讲殷郊。之所以把殷郊放在最后是因为,他得到的凝视被介于张无忌和枢木朱雀之间,是个混合体。他被赋予了和张无忌一样的神女爱世人使命和同样与俗世价值观格格不入的心智三观,但是他没有被赋予张无忌的聪慧和虽然一路险象环生但总能逢凶化吉的主角光环。他被像枢木朱雀一样当做在父权、夫权、君权里倒手来去的政治战利品、祭品,以及强烈的自毁型人格,但是没有像朱雀一样被完全剥夺自主权彻底糟践到泥里,他始终是被保持了高贵纯洁的赤子之心一直坚定。用镜头语言来类比的话就是,虽然殷郊和朱雀都被安排了很多性意味的凝视镜头,但是给殷郊的都是点到为止的留白,刑场上只给你看到一个凌乱狼狈一看就受过虐待的美人,但是前一晚怎么被虐待的过程不给你看,被彪子扇巴掌的镜头拍了也删掉,而如果是朱雀的话,这些被虐待的镜头一定会放出来,甚至会当做卖点。
关于殷郊这个角色的玄鸟意象以及作为男权背景下男性角色被凝视的问题这些我之前都讲过了,这里就不重复了,我们直接来用性转角度推一下他可能的遭遇。
而就正片里姬发和殷寿的交锋来看,大概率是本来所有人包括姬发自己都觉得他稳了,结果殷寿出尔反尔,把殷郊给了别人,或者像原剧情一样用殷郊威胁姬发杀姬昌。先不说殷郊又更惨了多少,就光说这个剧本演出来就要被骂死,千篇一律的李世民和杨公主,狗改不了吃屎的红颜祸水论,直观的父权倒夫权再沦为父和夫争夺君权的牺牲品,而且还有抢妲己戏份的嫌疑,毕竟要红颜祸水的话用妲己就行了何必原创个女的来?
所以虽然好像角色塑造的零碎工具人,但是抓人吸睛的后劲强盛。
但是同为【神女爱世人】殷郊和张无忌又是不同的,张无忌毕竟是被作者偏爱的亲女儿,虽然两个角色都被赋予了高高在上的献身救世的宿命任务,但殷郊是没有获得张无忌拥有的那些救世主外挂的,不管是高光场面还是聪慧还是拨乱反正的领导职能,这些在封神里被赋予了姬发。直白点说,姬发的救世主能力和殷郊的神女爱世人本能合起来就是一个张无忌的功效。
我个人认为《封神》这个电影他的改编底色毕竟是来自于神话,虽然原著故事设定背景和故事成型年代一个上古一个宋元明清,但是故事讲得不是任何朝代的故事,是传说、图腾、人魔神混沌共存的幻想世界。而殷郊这个角色从他诞生在民间传说里开始就是意象手法,到了这个电影里也不会突然就变成了具体的人,导演和编剧只是用了和古代话本以及以往影视剧不同的手法,把他变得更象征性了。
以上就是我用三个角色来类比论述的,关于男频作品里的男凝类型,我之前说过这样的性别倒置凝视手法是很常见的,比如《三国演义》里刘备也是被凝视被性别倒置的角色,如果了解三国圈各种衍生作品的话就会发现,刘备是三国衍生作品和各种二创里被性转形容率最高的。
如果要说男频里使用凝视角度性别倒置处理角色的目的是什么的话,我的结论是:避开刻板性别板映像直接展示权利阶级的压迫剥削罢了,让创作者可以更自由地撒开了手折腾角色。女频里的凝视和性别倒置也是非常普遍的,尤其近几年来,我最长见到的就是耽美文学里流行的下克上元素,比如年下攻年上受、下属攻上司受、学生攻老师受、养子攻养父受、单纯奶狗攻控场苏受等,这些元素的共同点就是把两个同性别的人之间真正处在权利上位的人放在生理上的下位,让权利下位的那个在身体上处在上位,但实际上的情感互动还是权利上位的在掌控在游刃有余,权利下位的在患得患失情绪激动破防崩溃要死要活,类型作品有《天官赐福》、《杀破狼》、《二哈与他的白猫师尊》等。我对此类创作以及受众心理的评价是:成年男人被未成年少年少女睡了是成年男人犯罪,成年女人把未成年少年少女睡了就是未成年占便宜是吧?女人被男人强那啥了是被侵害的受害人,男人被女人强那啥了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是吧?
女频创作者的凝视和性别倒置目的基本上可概括为:迎合刻板性别印象模糊权利阶级的压迫剥削。关于女频对男性角色的凝视问题,由于篇幅有限而且和《封神》这个讨论主议题无关,我这里就点到为止不多讲了。
.系列终.
处暑·亥初
预警:ABO前提下的双,生子,
配对:姬发X殷郊,殷寿X妲己X伯邑考X邑姜邪恶混乱大四角
那个名叫殷诵的孩子被送到我面前时,久违地勾起了我的恍惚。
他生得白净细嫩,眉眼间没有一点儿殷家人的深邃秾艳,只那双眼睛中蕴含着些许的忧愁,淡淡的,与生俱来般,配合着他羞怯的声音,轻轻地喊我妈妈。
是大人教的。
送孩子来的人是姜文焕,与我同姓,也算本家,我们有多年没往来了,他生疏地叫了我一声姐,而后便是言简...
送孩子来的人是姜文焕,与我同姓,也算本家,我们有多年没往来了,他生疏地叫了我一声姐,而后便是言简意赅的五个字——
姬发过世了。
我将视线移回眼前的孩子身上,原来他是长得像姬发,才这么秀气温和。他的怀里抱着一只中世纪骑士模样的小木偶,清漆剥落,线绳褪色,但我还是认得它,是好些年前姬发求我给他买的。他很少要求我为他做什么事,这是为数不多的其中之一。
现在,或许又有另一件了。
我和姬发的交情没好到这份上,我说,孩子亲生妈妈呢?
姜文焕听出我的推辞,摇了摇头。
“妈妈死了。”殷诵突然开口,小声地说,“他们没有告诉我,我猜的。妈妈死了,把我送给爸爸,爸爸也死了,把我送给新妈妈。”
他没有眼泪,那双通透清亮的眼底仍只些许郁色,他才五岁。
认识姬发是差不多在二十年前。
他是世交家的小儿子,大的那个是我的青梅竹马,在我的生日会上带来了他精力无限、活泼好动的小弟。他一来,整个场子都活泛起来,人人都喜欢这个可爱飞扬的弟弟。
他主动请缨同我说,姐姐,我帮你分蛋糕好吗?然而却失手打翻汽水塔,高脚杯稀里哗啦摔落一地,到处是飞溅的碎玻璃、此起彼伏的尖叫与哄然的大笑。
他勉强抓住仅存的完好的一杯,到我面前献宝,开心地说,姐姐你可算是笑啦。
他冲着我身后某处调皮地眨眼睛,我拿住杯子回望过去,他的哥哥姬邑正冲我遥遥举杯微笑,似乎丝毫不担心弟弟惹出的乱子。
姬发神神秘秘地凑过来说,我今天领到的任务就是让姐姐高兴。
说完,他像一条灵活的小鱼儿游进水里,一眨眼就不见了。
这就是我同姬发的初识。
他那时也五岁。
“我也可以抚养这孩子,但这是姬发的遗愿。”姜文焕顶着我的冷漠,把那只潮湿的冒着冷汗的小手交到我手里,欲言又止:“其实……”
其实什么,他没再说,我把殷诵领回了家。
殷诵的行李很简单,打开箱子竟然只是零食和玩具,没有衣服鞋子,也没有别的文件信息。管家妹妹给他安排好房间后,叫保姆带他去洗漱,同我汇报时又提到这件怪事,她说那些零食是过期的。
不要乱动,我叮嘱她说,也看着点,别不留神让孩子吃了。
当天夜里是保姆陪着殷诵睡的,睡到半夜,他做了噩梦惊叫不止,我吃了药睡得太沉,被管家妹妹连连敲门勉强叫醒,硬打起精神去看他。
他哭得很厉害,像是白天消失的那些泪水,一股脑儿全在夜里发泄出来。
他抱着那只木偶不撒手,见了我,大声质问我:“妈妈,你为什么不陪着我!你为什么不在这儿!你是我的妈妈呀!”
我哑口无言,我头疼欲裂,我不知他做怎样可怖的噩梦,只觉内心烦躁不已。
“我要回舅舅那去”,他往床下跑。
我迟钝的脑子后知后觉他口中的舅舅是姜文焕,手上动作却比思绪更快地做出决断,我一把捞住他,把他抱在怀里笨拙地、手忙脚乱地安抚。
好久,他终于平静下来,靠在我肩头说,他梦见妈妈从楼上跳下来,好多好多血。
我不清楚他妈妈是殷家人中哪一个,但他毕竟姓殷,他流着殷家人的血,而殷家出了名的都是疯子。我担心他先天遗传上就存在隐疾,正常孩子可不会像他这样。
我抱着他来回踱步,哄睡了他,两条胳膊重得抬不起来,而后才有了点姬发真的不在了的实感。
姬发,我默念着这个名字,心想,你怎么给我送来这样一个孩子。
我与姬发的关系曲折,源于姬家几起几落的命运离奇。
大约在姬发八岁时,他和姬邑的父亲姬昌锒铛入狱,在牢里蹲了十年,这十年里姬邑人失联在国外,姬发被殷家收养带走。那时的殷家尚且善名在外,为富且仁,收养了很多落魄故交家的孩子,姬发也不过其中之一,但出奇很得殷家人的青眼。
姜家的另一支,也是姜文焕所在的那一支,早年和殷家结亲,把我的一位表姑嫁了过去。她是位很娴静优雅且气质非凡的女士,婚前在百老汇演音乐剧,因此机缘巧合同观看演出的殷家二公子一见钟情,两家很快玉成美事。
他们婚后育有独子殷洪,一个娇气又天真的哭包。
我再见姬发也是生日会,不过是殷洪的生日会。那时殷家的二公子已经掌管了大家族,成为新一代的话事人,殷洪作为他唯一的孩子更是众星捧月、骄纵无比。
起先,我并不知道姬发在,我是被争执声吸引到花园去的。
多年不见,小孩儿抽条成少年,模样已经大不相同,但我还是认出了被围在人堆里的姬发,而他们争执的事情是极微小的。
我侧耳听了会儿,不外乎殷洪想让姬发陪着他跳开场舞,姬发却“不识好歹”地拒绝罢了。
因这一句拒绝,殷洪恼羞成怒,叫他父亲收养的其他孩子们抓住姬发,好好教训一顿,但又不许教训得太过,否则他自己倒要心疼了。
姬发性子倔,吃软不吃硬,殷洪越要他屈服,他越不肯听,反倒放话说他们一起上都行,看谁先被打趴下。
殷洪又气又急快哭了。他放低姿态,软声说好话,试图让姬发回心转意。
姬发甩开他的手,说要打快打。
这样的日子里,打起来自然不好,很快另一个女孩出现,分开了闹成一团的人群。她那天穿一条及地的银色流苏长裙,头上戴着花环,美丽高贵仿佛芙若拉临世,令人不敢逼视。
她也是我熟得不能更熟,却从来没几句好话的老同学,我们学生时代的纷争多围绕着姬邑展开。姬邑失踪了十年,我和苏妲己的战争便暂停了十年。
她把姬发护在身后,姬发穿过人群的视线却捕捉到了我。
他看了我一眼,又望向别墅群另一头的一座阁楼上,低头若有所思。闹事的众人散去后,苏妲己带走了殷洪,姬发没有犹豫地径直走向我,笑容羞涩地叫我姜姐姐,好似那些分别的年岁荡然无存。
我忽然觉出一丝丝难过,他装得有些像姬邑。
只要再见一次,就会再见许多次,此后的几年间我与姬发日渐熟稔。
姬发不是小孩子了,殷家抚育了他,在他身上留下他本人也无法留意到的深刻印记。他不天真,不纯粹,只仗着少年人清秀姣好的脸庞,心细如发地周旋在各方于他有利的势力中,遮掩他与年纪不相符的野心和欲望。
姬发打小聪慧,做什么都是最好,旁人眼里难如登天的在他这里也不过手到擒来,这点和他大哥姬邑真是一模一样。
十六岁时,殷寿送他出国学经济,我们在巴黎和畅的春风里走过香榭丽舍无数次。他捡起被风吹落的七叶桉的叶子,回去夹在课本里做书签,他在巴黎街头主动搭讪勤工俭学的美术生,让对方为他画下与那些恢弘巍峨建筑的合影,像是纪念行踪似的给某些特殊的人报备。
他和我的姐弟情演得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我猜测他想利用姜家的力量图谋些什么,但猜测毕竟只是猜测,从不宣之于口,天长日久的,倒有几分戏假情真的用心良苦。
我问他是不是有对象了,他摇摇头,又点点头,他说他被拒绝了。
他没说是谁,更不说怎么被拒,甚至他说出这句被拒绝时笃定得仿佛对方早晚会答应他。我想,一切都是有苗头的,许多事情不必开始就能推断结局,殷寿那么多养子,还有个亲儿子,可都及不上他对姬发的赏识与偏爱,他看姬发如同看年轻时候的自己。
姬发说,他会把人带来见我。
他问我还在等他哥哥吗,我下意识说我已经不再等待了,但我们都知道那是谎言,我等待得太久,久得口不对心,胡言乱语。
与姬发过从甚密迟早会引发殷洪的不满,我心知肚明,他上门闹事,也在意料之中,唯一例外的是他竟然能忍上四年才发作。
崇家小子甘做他的手套,带着打手砸了我的几处夜场,我无所谓,不值几个钱,但看不到我生气,他反倒气得要命。他打扮得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不良少年,把那双镶满了铆钉的靴子搁在桌子上,颐指气使地要求酒保给他调酒,但被一句“成年了吗小少爷”哽得无能狂怒。
姐姐,他的恶意显而易见地流露,你都是老姐姐了,怎么还抢我的姬发呀?
很老吗,我回他,你活不到三十岁?
他气得一下子蹦起来,要和我对打,姬发神兵天降,制住了他作乱的手。
二十岁的姬发彻底瞧不出那个打翻汽水塔的淘气小子的影子了,甚至也不像几年前说会把喜欢的人带到我面前的少年,他变得沉稳持重、严肃寡言,他站在我身旁,我能瞧见的唯有高大乔木投下的阴影和遮天蔽日的说一不二。
他似乎来时喝过咖啡,若有似无地萦绕着清苦味道,悄无声息地诉说着他的蜕变。
我没注意到他是何时转变的,固然我是关心他的,但我能投注的精力太少:同年六月时我去过一趟新南威尔士,当地警方联系我去辨认一具男尸,我以为姬邑的搜寻之旅来到最终话,却得上天垂怜,那人还不是他,那人竟不是他。我说不出是庆幸,抑或懊恼,姬邑仍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不要闹了,殷洪。”姬发皱眉,忍住没有推开往他身上扑的殷洪,他的手抬起又放下,陷入难耐的挣扎中。
好一会儿,他才说,“姜夫人过世了。”
殷洪不可置信,姬发摸了摸他的脑袋,说他是来带他回去的。
许是姬发难得温和的语气,反而是这件事既成定局的裁决,殷洪终是一败涂地,嚎啕大哭。
夜里乱梦不断,白天精神就不可能好。
杨戬一眼看穿我的精神衰弱,我没打算对我的主治医师隐瞒,坦然和他说起我近来多了个儿子,并且我忧心这孩子有祖传的精神问题。杨戬为我推荐了他的同门师弟李哪吒,说是对幼儿心理深有研究,是国内数一数二的专家。
殷诵走到哪儿都得带着他那个小行李箱,外出就医也不例外。
他业务娴熟地把行李箱往会客厅角落一放,人已自觉坐在沙发上,甜甜地喊着助手小哥哥给他放动画片,并且计划在动画音效的伴随下,在舒服绵软的大沙发上睡过这三个小时的疗程。
李哪吒看到他就吃了一惊,悄悄对我说,师兄没跟他说我儿子就是姬发的儿子呀!
我惊讶他认识姬发,更惊讶殷诵小小年纪已经是心理医生的常客,李哪吒对着我大眼瞪小眼,我不知道该先回答他哪个问题。
你师兄不知道,我说我才当了两个星期的妈。
“以前都是姜文焕陪着来的,姬发太忙了,忙着忙着,现在想陪也没机会了。”李哪吒伤感地叹气,“殷诵的问题挺严重的,你最好想清楚,他可能一辈子也好不起来。”
我也有病,伴随终身,我还会在乎吗?忍了忍,我压抑着烦躁,到底是没呛声回去。
我看了眼沙发上闭目养神不知道谁没睡着的殷诵,回答李哪吒:“无所谓,尽人事听天命,他父母会在天上保佑他的。”
“他父母……”李哪吒念叨着这几个字,问我,“你知道他妈妈是谁吗?”
我当然一无所知,殷家家大业大人口众多,报得上名号的几个都是人尽皆知的著名禽兽,姬发再怎么样也不至于看上他们吧。我猜李哪吒知道,他给这孩子做了两年心理疏导了,没道理不知道,但明明知道却对我明知故问,这又算什么道理?
他脸上的纠结简直快打架了,堪比姜文焕的欲言又止。
“妈妈!”殷诵忽然叫我,“过来陪我一起睡吧。”
闻言,李哪吒松了口气,催促我快点过去。他没对殷诵介入治疗的意思,放任我和孩子在沙发上昏天黑地地睡了一下午。
在梦里,那些往事又开始纷乱地纠缠于我。
外界关于姬发和殷家很多传闻,怎么光怪陆离匪夷所思的都有。
有传他翅膀硬了要单飞的,也有传他和殷寿关系不正当的,但最多的还是他和殷洪的婚事。
实情也差不多如此,姬发在我表姑姜夫人葬礼上扮演的约莫就是个未来儿婿加继承人的角色。他穿一身挺拔的黑西装,袖子别着白纱,在灵堂前迎来送往地招呼宾客,而殷家其他的养子只能在他的安排下负责安保和食宿的事务。
殷洪是个情感充沛的孩子,在母亲遗像前哭得起不来身,姜文焕去扶他,他靠在姜文焕怀里恸哭,说他没有妈妈了。
殷寿不会喜欢这样柔弱的孩子,但不至于拦着不让他哭,殷家需要这样的作秀。媒体的闪光灯照得殷洪睁不开眼,姬发脱了自己的外套,蒙在他头上,姜文焕连哄带抱地把人带去休息,媒体拍无可拍,就开始采访来宾。
我是不接受任何采访问起姬邑的,谁问我就针对谁。
机灵的媒体这次换了种问法,说我一向和姬发关系好,问我怎么看待姬发和殷洪的婚事,有传言他们年底会订婚。
我能怎么看待?姬发又没和我提过,我们的关系可没外界看着那么好。
姬发别“不知好歹”就行。
反正他生来给人当儿子,当殷寿的,或是当姬昌的,有什么区别?
他可能也根本不想当姬家的儿子。姬昌伯父出狱,去接的人只有几位老友,各个老得半截身子入土,而我是那群人里唯一的年轻人,他不太记得我了,问我是哪家的孩子。我纠结了半天,说我是姬邑的同学。他问我姬发怎么样了,我答不上。
姬发长大了,挺顺遂,我最后勉为其难地编了一句,看不出姬昌伯父信没信。
我在教堂后头的空地上转悠,遇到苏妲己在抽烟,她依旧光彩照人,在这灰蒙蒙的天色下成为罕有的鲜活。她呼出长长的笔直的一道烟气,很快消散在秋风里,苍白的脸色比姜夫人的遗像没好到哪去。
她回头看见我,有点意外,略略点头算作招呼。
我们并排走了一段,她迟疑着开口问我夏天是不是去澳洲找过姬邑,我直接说没找到,她怔了一下,分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怅然若失。
在小路快走到尽头的时候,她说她要结婚了,和殷寿。
我一愣,脱口而出,可是他害了你爸爸和两个哥哥。还有,还有……我抓住她的手,她指间夹着那支没烧完的烟,差点烫着我,我问她,你不等姬邑了吗?
自始至终,只有你在等他,她说。
所有人一开始就知道没有结果的,姬发都不再期待了。她抽出被我紧抓不放的手臂,为什么你这么执着?
我脑子乱糟糟的,我不想她嫁人,我不想有一天姬邑回来了,苏妲己却已不是苏妲己了。
姬昌伯父已经出来了,我说,姬邑也很快会回来的。
那又如何呢,连姬发都已经不是姬家的儿子了,苏妲己说,她也不再是苏家的女儿了。
我被她甩下,在草地的长椅上坐了不知多久。
姬发找到我,他的衬衫和头发都挺凌乱,好像刚经历过一场殊死搏斗似的。我出于礼貌问他怎么了,他却摇摇头,简单地说灵堂上出了点乱子,他处理了一下。
他在我身边坐下,把脸埋在了手掌里,疲倦至极的嗓音从他掌中闷声传出:姐姐,我总以为我能把控一切,却为什么都只差一点……我不想认输……
谁能让你认输?我轻拍姬发的后背,他瑟缩了一下,仍不肯说。
姜夫人的葬礼过后接着就是苏妲己的婚礼,听说婚礼上又出了乱子,姬发因为处理不当,被殷寿当众打了一巴掌。
我没去婚礼,四处找人打听了几个版本,说辞都不相同。
最离谱的一个说闹鬼了,早死的殷家大公子冤魂不散,破坏了婚礼。殷家大公子……我迷惑了,殷启都是哪年的老黄历了?我记忆里这位长辈的样子模糊得稀碎,小时候都没见过几面。
不是殷启,是姜夫人的大儿子,申公豹笑容诡异地说,殷家以前有个大公子的,七岁就夭折了。
这就更无稽之谈了,我下意识反驳,脑子里却断断续续浮现出一张人脸,不甚清晰的,却不算完全没印象。殷家是有个儿子的,和我们仿佛同龄,小时候应该也有过接触,但我不确定,这些年我药吃得多了,记忆也七零八落的,只记得一些紧要的,别的再无力负荷了。
我冷下脸试图结束这个话题:我们同个圈子、同个阶层,我听都没听过。
没听过才对呢,这大公子分化得早,出了点事故,成了个不男不女的,都说是殷家两兄弟争权给闹的,殷寿借着这事儿把殷启打下来了,但殷家容不下这么个怪物公子,所以给背地里弄死了,姜夫人受不了这刺激早就疯了,听说殷洪也不是她生的,是殷家从外面抱回来的,灵堂上闹的就是这事儿呢。申公豹故作神秘地压低嗓音,有人看见大公子冲灵堂了,殷家闹鬼不止一两回了。
神神叨叨的,说来说去,把这些消息透露给我,还不是想要钱?
哪个大家族里没点腌臜事,姜家的丑事经我手料理的就不少,我对殷家的家庭伦理剧没兴趣。
我说,要么就没这么个人,要么他就是个活人,大白天地冲灵堂、冲婚礼,还能是个在太阳底下行走的鬼不成?
申公豹一贯地擅长投机倒把、偷鸡摸狗,但我没想到他还敢继续惹我的火,他啧啧摇头:姜小姐,一个人在世上,要是谁都不肯承认他活着,那他可不就是死人吗?这点,您是最清楚不过的呀,毕竟……
他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不等接着卖关子,就被我一拳揍了上去。
我厌恶人群集体的意志篡改,厌恶指鹿为马,厌恶颠倒黑白,厌恶自己就算已经掌握了一定的权力,却还要被迫接受着更高强权的凌辱。就像我的表姑,人人都说她是因为离婚抑郁,但她明明死于蓄意谋杀的车祸,死于殷家和姜家利益的纷争,死于要给更听话更可控的提线木偶腾位置。
我愤怒,我亦恐惧,我装聋作哑只因我畏惧命运,我害怕姬邑早在十多年前就已沦落至类似下场,而我却仍在自欺欺人地祈求众神对他网开一面。
年底,姬发同殷洪的婚事告吹,苏妲己肚子里倒是有新继承人的喜讯。
早年姬邑给过我一个德拉克马硬币,他爱和我玩儿猜字猜图的游戏,我赢了他就会满足我一个愿望。可我总是赢,从来没输过,他就一次一次又一次地替我实现我想要的所有美梦。
那是个双面都是字的魔术币。
姬邑真是了不起,他只用一枚硬币,就从我手上换走了那么多的股份和财产给他弟弟。
如果他投身金融行业,一定是比他弟弟更厉害的操盘手。
又两年,圣诞节前夕,里约热内卢的黑帮有消息通知到我,地址是一座小城郊外废弃的冷冻肉类工厂。我穿着军工羽绒服推开冻库的门,依然抵挡不得寒冷,在满目红血白雪的冷冻刺骨中,我分不出哪一块是我的姬邑,但我知道他在这里。
整整十四年,我们终于重逢。
醒来的时候杨戬居然也在,李哪吒劫后余生地说我梦里发疯,他差点按不住我。
我空落落地望着双手,刺痛感犹有留存。
那是个很恐怖的游戏,有人精心为我设计,惩罚我给出的金钱财力。那么多的肉块、内脏、骨骼,我根本辨认不出,但慢慢地、慢慢地,我盯着看了很久,才发现每一块上都做了标识,属于姬邑的每一块上都有烙下的钢印,一个个焦黑却清晰的“寿”字。
我麻木绝望地在冻库里拼了几个小时,没想过把他们都取出来,也想不到一字一句关于仇恨的想法。我甚至连眼泪都流不出,傻傻捧着姬邑那颗僵硬的永不能再跳动的心脏,往我同样冰冷僵硬的脸颊上贴。
姬昌伯父会受不了吗?苏妲己会受不了吗?姬发呢?他又会怎么样?
在我被人拖出冷库晕过去前,我几乎拼出了一个完整的姬邑,但是他被人拿走了至关重要的一部分,像白教堂的开膛手曾光临过,因憎恨、嫉妒、疯狂与崇拜,窃走孕育圣灵之生命的母性源头,伦敦的雪飘落进我的眼睛里,刺痛地化作鲜血流下。
苏妲己生了一个孩子,那真是她的孩子吗?我吞下这个念头,仿佛吞下烧红的火炭。
姬昌伯父听闻我传回的噩耗,立刻病倒了,他病得很重,等到我办好姬邑的后事回国,他已经行将朽木,只撑着等我。
我带回了姬邑的一点骨灰,其余的安葬在了国外,我不愿他再回归这片罪恶的土壤,至少在他的悲哀与屈辱被洗刷前,我不会带他回来,我怕他不能安息。诚然,这里有他的父亲和弟弟,他应该也是想落叶归根的,但我是如此自私,我宁愿他不原谅我。
“我不理解姬发的孩子为什么还没改掉殷姓。”我对杨戬说,“我们都和殷家不共戴天。”
他想阻止我别说这话,小心孩子听见。
孩子却已经听见了。殷诵抱着行李箱里另一个洋娃娃,他腼腆得不好意思与大人们对视,但很坚持自我表达:“妈妈姓殷,所以爸爸不想改,叫殷诵不好听吗?”
他是不懂不共戴天的意思,他太小了。他说,“如果妈妈不喜欢,那可以改的。”
殷家摧毁了许多家族,殷寿毁灭了许多人的肉体与意志,姬发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一个,我是半死不活苟活至今的一个。那是千千万万言语也不能描述、无法诉说的痛苦,殷诵即使再长大二十岁,也未必明白。
“现在没有殷家了。”杨戬劝我宽心,“他只是姬发的孩子。”
“他不只是!”
我混乱无措,我病得自顾不暇,我弄不明白姬发怎么要把孩子送给我,难道翻遍他所有的人脉,还找不出一个比我适合养育这个孩子长大的人选吗?
“他母亲是谁,你不知道吗?你也不肯告诉我。”我的怒火再克制不住,“就这么忌讳,这么不可说吗!”
杨戬紧闭双唇的模样比李哪吒的纠结更可笑。
但最可笑的,还是殷诵亲自回答了我的问题:“我妈妈叫殷郊,殷商的殷,郊外的郊。”
孩子的声音软糯清脆,字正腔圆。
殷家现存的没有一个叫殷郊的,殷家的长子叫殷洪,次子叫武庚。
前者侨居海外,连姬发的葬礼都未曾出席;后者被姬家旁支的姬度收养,现今改名叫做姬容,都说他和姬度的大堂哥姬邑生得像,我一次没去见过。
我约姜文焕有空出来喝咖啡,他躲了几次,躲无可躲才应承会来,来的时候看起来神色憔悴,休息得不好。
谁能休息好呢,自从这个孩子出现,事情变得较从前复杂太多。
“在姬发临终前,我们都不知道孩子母亲是谁。”姜文焕回忆道,“他把孩子带回来那会儿,我们都忙着和殷家打商战,每个人都天天脚打后脑勺,哪顾得上不知哪儿冒出来的小孩,他说是他儿子,也没人有心思去管他的风流事。”
姬发一直单身没对象,的确是想不到孩子的身世。
“再加上后来殷家死了很多人,我们听说殷诵的妈妈也出了事,就不好再多问,免得姬发伤心难过。”姜文焕想了想,“如果不是姬发亲口说,我们就算猜遍殷家的族谱也猜不到是殷郊。”
谁能想到呢,即便如今已经知道答案,我仍觉得不可置信。
那张不甚清晰的脸,还是没能彻底在我脑海里呈现出来,但这个名字我是有几分熟悉的,这些天来也不多不少记起一点。
殷郊不是他们的同龄人,年纪上与我和姬邑更接近,比姬发足足大了七岁。
姜文焕是他的亲表弟,我算是他的远房表姐,姜文焕只在很小很小的时候见过他,越长大记忆越模糊,身边也从没人提起这么个人,就只当是自己小时候的臆想。
在姜文焕隐约的印象里,他这个表哥从小就长得野性又美艳,在其他小孩尚且只能用清秀可爱形容的时候,表哥殷郊就已出落得异常夺目,骨相继承了殷家人一贯的深邃立体,皮肉却又像姜家人柔软清冷。虽则生了这么一副美丽到几乎锋利逼人的相貌,殷郊却是善良赤诚的性子,对待父母很孝顺,在课业上又非常用功,是个不可多得的完美贵公子。
这点他没说错,在我们这代里,最出色的就属姬邑和殷郊了,在我们都尚且懵懂的童年时光里,他们的名字从来都是作为一种被追赶的标杆,被所有人夸奖的“别人家的孩子”。
可殷郊七岁就夭折了,刚好是姬发出生的那一年。
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吗?
殷郊被不可言说的“恶”杀死了,又被不可言说的“爱”复活了。
“他真的死了吗?”
话一出口,我就知道问了个蠢问题,他当然死了,姬发在搞垮了殷家后也很快随他而去了。
姜文焕被我逗笑:“按理说,他早就死了,姬发不该认识他的,姬发被殷家收养的时候,世上早没有殷郊这个人了。我猜不到他们是怎样的机缘,但当初姬发能为殷寿做那么多事,不排除殷寿手里拿捏着殷郊的缘故。”
我想到那个木偶。
我们在大马路上遭了贼,姬发的钱包不翼而飞,我只有上衣口袋的几张散钞,因此在途径商店橱窗时,他被那只木偶迷住了,而我想的却是买什么能填饱肚子。
姬发问我那只骑士木偶像不像他,我心说这木偶脸上是个头盔,根本看不见像不像,但他这么问,我就顺着说像。
他要买下木偶送人。
难怪问像不像,我心道,原来你也想做公主的骑士。
他身上一分钱没有,我身上仅剩的是下一餐的饭钱,他等不了我取钱再回,他担心这木偶被人买走。我笑他杞人忧天,但爱情总是患得患失,总是见风就是雨,陷入爱情的傻瓜怎么不是杞人忧天?
他恳求我先把钱借给他,他马上就还,不会让我饿肚子的。
我没让他还,我祝福他终有一天,能不再用送木偶骑士的方式守护他的心上人,而是堂堂正正站在对方身边。在我们虚与委蛇、虚情假意的姐弟生涯中,我曾如此真心,他亦如此深情。我思念着我的姬邑,他珍爱着他的殷郊,人海无踪的老同学,困居阁楼的疯儿子。
许多年后,那只木偶穿过幸与不幸,欢畅人生、悲哀命途,在殷诵怀里,再次来到我面前,而当年那个人人喜爱的小弟,却已经永远与我们作了告别。
他应该已经在天上和他的殷郊团圆了吧。
殷诵没有关于他母亲的记忆,只记得母亲跳楼死了。
李哪吒说最初姜文焕带他过来看就是因为这个,殷诵母亲其实不是跳楼,而是被人推下去的,小孩儿看见了行凶者的样子,又看见母亲死状的惨烈,吓坏了,从此精神就有问题了。
那时候殷诵多大?
大概牙牙学语吧,李哪吒说,所以他一点不记得殷郊的样子,只记得画面很血腥。
谁杀的殷郊,不必多问,殷家丧心病狂的那几位里,最大概率是殷寿指示的。很难说是因为殷郊失去了对姬发的威胁作用,而被殷寿害死,还是因为殷寿害死了殷郊,姬发彻底失去了控制,脱离了殷寿的牵制。
无论哪一种,在殷郊死后,殷诵被接回姬发身边之前,应当也是吃尽了苦头。一个失去母亲的婴孩,在襁褓中已然留下一生无法磨灭的阴影,又怎禁受得起更多的刺激?
杨戬倒是知道这段往事。
那时姬发与殷寿已公然反目,姬发叛出殷家,自立门户。殷寿大摆鸿门宴,邀请姬昌伯父前去,宴席上的餐品恰是我未找到的最后一块血肉,姬昌伯父当场就不行了。他怎能接受,他失踪十数年的孩子,再相见却成了盘中餐?还是以那种方式?
我为了不让他们伤心,吞下的那个念头,千百倍地返还回来,苦果难以承受。
姬发对这拼图的最后一块尚不知情,他另有他的磨难:他单枪匹马、孤身前去,只想救回他的父亲,却未曾想殷寿会告知他,他也成了一位父亲。满怀恶意的抉择就在他眼前,他是要他的父,还是他的子?
姬发目眦欲裂,质问他殷郊的下落。
殷寿张狂大笑,并不回应,只是逼问姬发:你要你的父,还是你的子?
姬发当然都要,他若是真做了选择,只会让殷寿称心如意,即便拼得鱼死网破,他也要两人都带走。姬昌伯父却不舍得儿子冒险,他一头撞死在墙上,替姬发做了选择。他一生都是开明长辈,从不勉强儿女,仅有的一次干涉竟然是这般结局。
殷诵命大,活了下来。
我回想起最后一次见姬发,是在姬昌伯父发葬礼上,他向我要了我手上所有的支持,我答应了他。
他已然很憔悴了,甚至没能和我叙任何一句旧。姬发已经死了,他被殷寿彻底地杀死过了,他的至亲至爱都死去了,他无能为力,他曾经坚持过的理念全然地被摧毁了,他勉强重建了自我,可他早也已经不是姬发了。
我想我们没有再联系的必要了,于我而言,他不再是姬邑的残影,于他而言,我也不是。
我们的“合作”与“陪伴”到此为止了。
我带着殷诵逛街,买了新衣服和新零食,殷诵在我脸颊上小小亲了一口。
回到家后,他允许我和他一起整理他的小行李箱,他说那些宝贝都是他妈妈的,他爸爸花了很大工夫才收集来的。
我仔仔细细一件件看过去,有融化的糖果、过期的薯条,有珍珠胸针、鱼形袖扣,还有一只看不出材质的耳环,另外就是两个娃娃和一本集邮册。集邮册里面没一张邮票,都是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树叶子、小纸条、剪了一半的照片、折成玫瑰花的报纸……
这些东西零零碎碎,却是殷郊的一生。
我猜他很爱姬发,因为我在一片叶子背后看到他写:Borntodie,ortobealive?
同一个人的笔迹,前后却是两种颜色,先写的前半句,后来又划掉,写下了后半句。他的人生太多苦难,或许他也早想放弃,或许他也早就苦不堪言,但为了姬发,他又活了下去。
殷诵的手突然摸上我的脸:“妈妈,你怎么哭了?”
他好像从来在两个妈妈的称谓中毫无障碍地切换来去,没有表露过任何不情愿。我问他是谁教他要叫我妈妈,他说是自己想的,因为姜文焕是舅舅,我是姜文焕的姐姐,他妈妈也是姜文焕的姐姐。
他说得倒是歪打正着,殷郊某种意义上的确是姜文焕的姐姐。
“不哭。”我迅速抹掉眼泪,和他一起拆新买的玩具,“你想先玩哪一个?”
殷诵托着下巴想了下,随意指了一个。
窗外天气清朗,云高风静,是个难得的好天气。于此一刻,世间芸芸众生之中会不会也有人正在思考:人活着,到底是为了死,还是为了生?
我不知道,就像我从年少至如今都没能等到姬邑的答案,他是我的青梅竹马,而我只是他的同学。
但我真切希望他们都能保佑殷诵。
旧时的晦暗苦涩已经过去,我祈求,新生的事物务必热烈而活。
——————END——————
补充了一点正文里塞不进去的内容,在彩蛋
极其阴间风味的一款产品,替身文学但不完全,无封神榜,生子向……
————————————
殷夫人是西周武王的一位夫人,因生于前商旧都殷地,名不详,故而被称作殷夫人。
01.
武王克殷二年,天下未集,王却已然大病。叔旦设坛祝祷,希望以身相替,天神不肯降下谕旨。各封国的诸侯从领地献上珍贵药材与精妙医者,以期王上早日痊愈,源源不断的供奉自天南海北而来,竟比商纣王在位时规模更盛大更浩荡。
殷夫人就是这样来到镐京的,他既不懂医术,又不会祈神。
沣水的风冷肃,天迷蒙,行人打扮迥异,来自周宫的车驾从馆驿将他们接走,驶过冗长无尽头的城道,才展露出宫...
沣水的风冷肃,天迷蒙,行人打扮迥异,来自周宫的车驾从馆驿将他们接走,驶过冗长无尽头的城道,才展露出宫殿一角的面貌。殷人尚白,殷地与宋地的上贡俱是一片素白,于周人而言却是不吉的颜色。下车后,他跟从在队伍的末端,沉默无声地行进。
时辰不早,往来的朝臣开始出入于周宫,那些捧着玉笏的大臣们见了这一行人,纷纷窃窃私语起来,不由将目光都凝注到最后一个人身上去。山松疏月,朗肃高华,实在是矫健且美丽的身躯,隐含的锋利与冷酷又是另一番风度。人们为他的形容啧啧赞叹,不安地揣测着殷商旧族的居心,兼又千万分地担忧起武王的病情。
各地的纷乱仍在持续,年轻的君主却已无力支撑,周宫弥漫着死亡的气息,而人心惶惶、宫禁深深,连那个不详的字眼都无人敢正面提及。入宫数日后,殷地的贡人才轮到为新王侍奉汤药,巫医在内殿焚烧香气炽烈浓郁的草药,侍者盯着炉火上将沸未沸的瓦罐,他被指派为王上擦拭身体。
武王深陷潮热之中,整个人几乎烧成红色,隔着兰汤打湿的布巾都能感受那滚烫的火焰。
他听闻过周地的民风传说,姬姓的始祖是白帝少昊,凤鸟氏自烈火中诞育,五只华彩流转的凤凰纹样各有不同,少昊以玄鸟为部落图腾,于穷桑即首领位。千百年后,有娀氏女简狄,吞玄鸟之卵而生契,玄鸟便成为大邦殷的象征,十有四世而兴,灭夏立商,是为天命。由成汤至太甲,由盘庚至武丁,凡五百载,天下咸朝,盛极转衰,而后沦亡。周人不以商民自居,商人亦不以周民自处,新王颁布的诏令中一再强调商周同源,共出青阳,又有多少人真正认同呢?
武王崩后,少主年幼,天下很快就会重新陷入混战之中,届时又有何人在意商周之别?
许是因为分神,他下手失了轻重。几乎在一瞬之间,他的手腕就被饱经沙场历练、昏睡中仍保有警惕的君王反扭过去,将他紧紧扣在胸前,他惊魂未定地对上武王因高热灼红的满是血丝的双目,被其中铺天盖地的杀意笼摄,动弹不得。
君王喝退其余众人,他被迫留下,一夜过去,周宫流言犹如风雨满城。
他被安置在另一处宫殿,服侍的宫人们称唤他为夫人,他并不理睬他们,将他们当作会走动和言语的摆件。他们艰难地讨求他的欢心,恐惧流言中他暴烈的脾气:王上沉疴未愈,却添新伤,伤口贯穿手臂,医者诊断凶器乃是殿内照明所用宫灯上的细铜钎子。无人敢多问当夜行凶的刺客来历,是否伏诛,他们只知道王上的近侍吩咐下来要无微不至地照顾好这位陌生的公子。
但很不幸,他极难被取悦。他们按照殷地的口味呈上饭菜,他享用极少,便又原封不动地撤去;他们为他更换殷人风尚的衣物与配饰,他就唱反调似的,把那华美却累赘的组佩拿下;他们请采风歌者与宫廷乐师为他奉上歌舞,他听了并不起思乡之情,反而问:你们的君主病得这样重,怎么还有心情演奏雅乐?
宫人犹豫,回禀道王上病症已有起色。
武王的好转是个奇迹,君王熬过了那场令众多医官们束手无策的烈火焚烧,焕发出欣然蓬勃的生机,用不了多少时日就将恢复强健体魄。伴随而来的,是前朝对于那个得到垂幸的殷地美人的争议,臣工们介意他的出身,却也分明君王的意志。武王后嗣单薄,仅太子诵一个孩子,空置后宫已数年,难得遇见心宜的人选,即便臣子们的疑虑大过天去,也没有十足反对的理由。
殷人可不这么想。
对于宫人们愈演愈烈的殷勤,他视若无睹;对内官们数次送来的赏赐,他弃若敝屣。甚至于,礼官当着他面念出君王的手令时,他抢过竹简劈头盖脸给人来了那么一下,当场掀翻布满佳肴的餐案,连扔带踹得弄到守卫殿门的侍卫们冲进来压制他的暴动。
那张秾丽美艳的脸庞上乍露出如虎狼般的凶狠蛮戾,吓坏了上前劝阻的一众人等。宫中均传言这位美人野性难消,远胜山中虎豹,皆不明武王究竟喜爱他何处。
礼官无法说服他,王上亦并不着急,照常令他在此居处。他平日里很是安静,鲜少与人交流,不是坐在窗边看庭院阁楼的景致,就是沿回廊散步,眺望空茫天色。某日黄昏,他如往常般游荡在偌大的殿阁之间,一个孩子疾速跑来撞在他身上,唤他作母亲。
“母亲,是您回来了吗?”那孩子仰着小脸问,“您回来有阵子了吗?怎么不来看我?”
两方随侍的宫人们都紧张极了,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孩子容貌绮丽,眼眸漂亮而有神采。
他情不自禁摸了摸孩子的脸蛋儿,轻声道:“你在等我回来吗?”
“嗯!”孩子头上扎的总角辫儿,点头的时候两边的珠璎一晃一晃的,一派天真可爱,语气快活得像只小云雀,“母亲,您和画像上真是一模一样,我一眼就认出来啦。”
他微微露出一点笑意,孩子抱住他,开怀得不肯撒手。
叔旦清楚他的性情,做好了被殷人动武的准备,但不曾等到。
殷人披发跣足,一身缟素,久久驻足月光之下,似乎在进行某种夜晚的祷告。他的神情异常冷淡,正如他的声色:“老人们常说,商王死后化作鬼神,享有人间的供奉后便会降下福祉与昭示。殷地的宗庙中供有太子郊的神位,我要你亲赴殷地去求问他的意思,如若得他允准,我自会按照他的旨意嫁与周王。”
叔旦迟疑,殷人道,“这是你们周室唯一的机会。”
02.
求神问鬼的结果必然只能是大吉,殷夫人由此成为殷夫人。武王以诸侯迎娶君夫人的礼制迎娶他,这使得他殊异于天子的嫔御或者国君的王后,而成为半个妻子、半个妾室、半个母亲。
与身份残缺相映衬的,是周人礼仪的繁琐与完满,他同武王的昏礼从天际挥洒下第一道晚霞开始,至月上中天清霜寥落为结束。
武王上一回成婚在十年前,在商朝的都城朝歌,以西伯质子的臣子身份尚商王的太子殷郊,彼时行的是商礼,年仅十四的公子发与年长他两岁的太子郊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巨大的需要六匹马才能拉动的花车,承载着这对眷侣对未来生活的期盼与臣民们对有情人的欢呼,缓慢地行过朝歌宽阔如河面的街道,行过祭天拜神直通苍穹的高台,行过宝石堆砌香料铺就的广场,来到代表天神统治凡间的人皇面前,接受这个世上最尊贵最伟岸最威严的王者的教诲与祝福。
他们共同分食一块祭祀所用的酢肉,以示永结同心、生死不离。
这段爱情神话在太子郊丧于牧野后告一段落。
他在寝殿等待武王。二更稍过后,武王姗姗来迟,靠近时风中带有酒气。产自西岐的醴酒醇厚而不醉人,回味甘甜绵长,在武王吻他时,他尝到一点滋味。与此同时,他掌中暗藏的短刃极快极锐地刺破层叠的婚服,扎进武王的心口,武王不为所动,照旧捧着他的脸亲吻。
“这把刀太短,且不够利。”在钳制住他,强迫他仰头的间隙中,武王轻佻地调笑,“孤会为你再打造一把更好更适合杀人的匕首,你拿着它再来杀孤,好不好?”
疯子。
他拼命地不管不顾地挣扎起来,企图用牙齿咬碎武王的喉咙,但武王直至险些被他咬下一块肉都没去掰他的下巴,只轻声地、快意地笑,喉结每一次滑动而过时都能教人感受到那美妙的,由内心深处迸发的愉悦。鲜血顺着他的口腔,流进喉管,他品尝到天子之血的味道,锈蚀的、腥甜的、黏稠的,令人恶心的味道。
武王温柔地抚摸他鬓边的发丝,放开对他的桎梏,等着他咬累了自己松嘴。
“你是恨孤吗?夫人。”武王问。
他没有回答,武王在解他衣裳的系带,他们已经做过那件事了。
他再一次陷入被烈火焚烧的境地中。他忘不了那团火。缭绕的烟气遮蔽了他的视野,他孤身徘徊于一处大泽畔的泥沼地里,如一缕无处可去的幽魂,感受不到时日的流逝。这里的太阳从不东升,月亮永不西落,风吹来乌云,也吹走乌云,他朝着水草丛中大声嘶吼,旷野四周便重重回荡他的喊叫,水雾茫茫,笼盖荒芜,他狂奔至泥沼地的尽头,亦不曾陷落,才觉这是一片无始无终的虚无。他离得月轮很近,一颗近在咫尺的星子砸落下来,瞬息之间掀起滔天热浪,原野中央流淌着那一团金红的炽烈的火焰。
火星飞扬在半空中,燎着他的衣袍,继而将他吞噬。
他死过一次了,焚毁成灰烬。
他疲倦而平静地仰面躺着,脏污汗湿。武王坐在榻边,慢条斯理地为自己敷药裹伤,短刃虽不快不利,割肉却照样会流血,尤其在割了许多次的情况下。
“殷郊曾有一把宝剑,名唤鬼侯,是天下神兵利器之首。”武王忽然没头没尾地说。
良久,他道:“可惜我非太子郊,没有这等好剑,否则明晨周人就会失去他们的君主了。”
武王缠好布帛,闻言笑着倾身拥他在怀,沾染伤药气味的手指划过他的眉毛、鼻梁与嘴唇。他浓黑的长眉湿漉漉的,仿佛苔草上凝结了露水,诉说一对互许终身的痴心儿女的情衷,那柔情蜜意的诺言化作一点墨渍,点缀于他眼下,变成一粒细细的、多情的泪痣。多么美的、容易流泪的眼睛,多么惊心动魄的、令人魂牵梦萦的容颜,武王抚摸了一遍又一遍,柔软地同他道:“孤不是天上的神灵,周人迟早会失去他们的君主,而孤却无法忍受同夫人再次的分离。”
“你们周人的心不诚。”他说。
武王应当懊悔没有收好那把短刃的。
翌日晨间,宫人的惊叫声打碎了武王的眠梦。他掀帐而出,见梳洗用具翻落在地,宫人们恐惧瑟缩地伏跪发抖,而他新婚的夫人在铜镜前欣赏佳作。武王疑惑不安地走近了些,铜镜中赫然映出半张狰狞的血淋淋的脸,惊吓得他脱口而出:“殷郊!”
那是两道极深的口子,不住地往下淌血,染红了里衣的襟口,“殷郊”手里扔握着那把短刀,翻来覆去地看,不甚在意地在掌中划开更多的伤口,惊骇得身边人都忘记去抢夺。
“我不知公子旦是否在卜辞上作假,也无从验证,但观王上待我之言行,足见事太子郊之意不敬。”他说,“倘若你们皆信他在天有灵,怎致使我至如此?王无好色,则王使不该自宋地来,掳掠我至周宫;王若好色,则不应独怜我之昳丽,当敬我而远之,如敬亡人。”
武王惧怒交加,一把夺下短刃弃掷于地,拂袖而去。
宫人们都非常害怕这位敢于自毁美貌的夫人,连贴身侍从为他去请医官时多说一句都恐惧得战栗。
唯有那个孩子,心痛地泪流满面,虚虚地不敢去碰他的手和脸,强忍着嚎啕大哭的念头,一声声地唤着母亲,难过得无法言语。
“母亲。”孩子躲在他怀里,哀哀地低泣,“您是不是、是不是好疼?”
不是,他想,其实不疼。
他说:“皮肉之伤是永远无法令人真正痛苦的。”
03.
最出色的铸剑师一生只得一件作品,千锤百炼、呕心沥血,剑身上的每缕纹路每个纹饰背后尽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他们或被投入铸剑炉中,或被斩于试剑石上,或以其他名义死于对神明的崇拜。他们没有名字,没有过往,未曾留下只言片语。
他拿到那把剑时,仿佛还能感受到它的鸣颤,它的怨恨与冤屈。
武王要他为剑再起个名字,他未加理会。
宝剑已饱饮鲜血,尸积如堆山,白骨可填海,剑下数不清的亡魂尽皆呼啸哀嚎,挣脱不得这三尺青铜的束缚。这是跟随武王征战沙场的剑,陪伴他东出函谷、横渡孟津、扫荡牧野、踏破朝歌,建立千秋万世都称雄赞颂的功业,如今被交付到另一只手上。
而它的新主并不惧它的嗜血与残酷,他做了武王的好学生,潜心学习武王那一手善于杀人的精妙剑术。
他极具天赋,亦有非常人所能企及的毅力,双手的血泡起了又破、破了又起,反反复复,结成厚茧。比起君王后宫的美人,他更似将帅麾下的战士,宫人们不敢在他练剑时靠近,亦不敢在他同侍卫们对练时叫停,有时太子诵也会寻过来,站在院子里那棵高耸的大榆树下,边躲着阴凉,边大声拍手为母亲叫好。
他也学骑射,纵马如奔雷,挽弓若射月。
马是万里挑一的烈马,弓是八石之力的强弓,骏马铁蹄铮铮地践踏于宫道的青石路面之上,好似夏日午后晴空霹雳的先兆,其势浩大,地裂山崩,仿佛下一刻就要将天捅破个窟窿,倾泻而下九天的潢水,那力道可怖的深深嵌入宫墙的利箭,更是时刻悬架于众人头顶的刀斧,一时不慎便会劈开头颅,碎裂脊骨。
前朝的外臣与后宫的内官们,没人喜欢这位夫人,人人都忧惧又厌恶。
他不仅生得像那位殷商的断头太子,连那凶蛮残忍的习性都充满了血腥愚昧的殷商遗风。
关于他的纷争从宋公送他入宫伊始,至他而今贵为夫人都不曾有片刻的止歇,他不似凡人的美丽是种不详的祸患,他们将他比作夏末的妺喜、商末的妲己,连带着将他们英明伟大的君主比作桀纣也在所不惜,他们软硬兼施地试图令君主承认他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可君主已非昔日朝歌为质的少年,再不凭人拿捏他的心意,他宠爱这位喜好抱剑而眠的夫人,同其他君王宠爱擅长笙歌曼舞的美人无甚相别。
秋收前后,天子与众臣出猎。臣民们远远望见那位来自殷地的美人,他体魄强健、身材高大,坐骑也比旁人的战马更雄壮,所披护甲俱为商时制式,腰间挂着天子的佩剑。他眉目深邃,神情肃穆疏离,天生贵族那股子目空一切的狂妄傲慢,很难想象他原先竟是个平民。天子晃动缰绳,趋使马匹靠近,同他笑语相谈,他也只微微侧首,不开口应答。
号令一响,他便不顾身旁的天子,一马当先纵入深林。
武王花费好些时候才在密林深处找见他。彼时,他已卸去沉重的盔甲,外袍破烂,长发散乱,肩上被猛兽利爪所伤,所幸不算严重,他脚边躺着一头头骨被四支羽箭射穿的白虎,皮毛一点儿没坏。武王松了口气,笑言今次恐怕无人的猎获能胜过他。
他重新回到马上,一前一后地同武王在林间漫步。武王的随从们没跟上来,分散在附近,武王回忆道朝歌城外亦有密林,与此处颇为相似,少时也喜爱与挚友亲朋们出游打猎。太子殷郊的骑射功夫绝佳,胜过他们中间任何一个,次次拔得头筹。晚间,他们便围着篝火,烤肉喝酒,纵情歌舞。
“王上既对往事挂怀……”殷夫人道,“不如我送你去见他们。”
话音未落,三箭连发。
惊变于电光石火之间,武王翻身抱住马肚,堪堪躲避,下一波羽箭又破空而来,鸣镝爆响的动静引来四散的守卫,武王喝道:“不准过来!”
箭筒中十几支余箭尽出,唯二两支微有成效,一支射中马前腿,迫得武王翻滚下马,另一支擦着颊边而过,刮破君王颜面。箭矢既尽,殷夫人便提剑下了马,武王所赠予的吹毛断发的青锋在他掌中,如臂使指,快意挥洒。他每一剑都直往武王要害处而去,武王情急之下只得抓了把弓应对。二人近身相搏,弓弦在被利刃割断前先一步缠住了殷夫人的脖子。
武王膝盖屈起,抵住殷夫人的后心,双手握住长弓两侧下压,那段漂亮的脖颈便在弓弦的缠绕中难逃生天。
殷夫人还不肯就死,反手将剑往身后刺,却不幸落空,被武王一脚踢中手腕麻筋,剑脱了手。武王绞紧弓弦,殷夫人被勒得说不出话,溪流从眼窝中发源,越过高山平原,浸润漆黑的丝绸一般顺滑的长发。那如瀑青丝曾经涨满他们床笫间的玉枕,取自东鲁的青玉温润宜人,老伯侯嫁女时委托匠人精心雕琢,女儿生下孩儿,养育成人,又许配姬家的公子以成百年的良缘。新婚的少年人们相互躺在彼此的臂弯中,单纯快乐地畅想着往后岁月,艳丽的、清俊的两张脸被烛火照得微微发红,爱意亦从眼窝中发源,无声无息地盈满了他们的心田。
大好头颅,大好青春,前尘往事,尽付东流。
殷夫人已无力反抗,武王只觉眼眶涩痛,泄力坐在地上,长弓被他扔得远远的。他将殷夫人搂在怀里,不愿触碰颈上淤紫破皮的勒痕,他的眼睛红得几乎要滴落血来,叹息道:“夫人,为何你心中恨意永无休止?”
殷夫人没法回答,源源不断涌出的鲜血,打湿了他的衣裙。
04.
周宫的医者医术精湛,巫祝亦擅长祈福,他们合力保下了殷夫人和他腹中那团初初成型的血肉。新生的喜悦很快随着沣水的寒风传遍周人治下的领土,武王克殷的第四年,东方夷人的动乱为他的妻舅东伯侯姜文焕所平定,镐京周边的农田中比比皆是双穗并蒂的麦子。
姜侯来朝觐见,自然听说过这位夫人的传言,随后又在武王备下的家宴中亲眼得见。
夜幕四合,高台起歌舞,美人已入席间,他不似民间传说中所描绘的那样,山精鬼魅化身而惑君王,亦不似宫人耳语相传时噤若寒蝉,唯恐一点微小错处就将人处死的暴虐不仁。他穿着石青色的棉服,布料柔软熨帖,针脚细密绵实,如东鲁人家平常所作,衣袖与腰带上镶嵌的玉石雕刻的皆是饕餮纹样。他利落地束起长发的脸庞上,除却那两道疤痕,仍是那般明朗俊美。
姜侯长长地望着他,驻足不前。
太子诵乖顺地端坐在他身边,稍稍褪去了些许稚气,姣好的面容长开了些,更同他如一个模子刻印出来,他柔和地侧耳倾听孩子的童稚之语,一边又为孩子布菜。
母子俩悄悄咬耳朵,很是亲昵。
世间竟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吗?姜侯恍惚,他几乎要以为这是太子郊的显灵,值此月圆夜,还魂人世间。武王克殷二年的大病,可是由这灵丹妙药所得的解救?这人形模样的仙家灵药,既治得君王相思之苦,又能解君王夙夜之忧否?
姜侯劝谏武王道:“饮鸩酒而止渴,吞苦痛而止恶,非智也。”
武王非不明理,而不遵从。
他从来固执,对于自己认定的事情,决不允许旁人作更改。当他还是朝歌的那个公子发时,他心慕商王的长子,便不在乎谁人说长道短,甘愿接受层层考验,历经磨难摧折,获得商王的认可。他清楚世人在背后如何议论这桩不甚般配的婚事,清楚四面八方射向他的诋毁、嫉妒、仇恨的冷箭,但那些都无关紧要,他眼里只看到殷郊。即便忍受一世的骂名,也比不过殷郊想要树上的一颗野果子。
而今之事不过是,另一个殷郊,另一颗野果。
武王不吝啬于将他展露人前,与之相反,君王甚至觉得夫人的性情太过孤僻了些。怀有身孕的殷夫人不再似从前酷烈,他未对腹中孩儿表露出欢喜或厌恶,那些从身体里快速流逝的血液仿佛带走了他一部分的生命,使他变得虚弱苍白,令他目眩头晕,无法再骑马练剑。他又回到刚入宫那时候,镇日徘徊辗转,枯坐庭中,望着北雁南飞,不与人语。
叔旦前来探望,带来殷地的五弦琴。琴本就只五弦,文王思子添其一,武王伐纣添其二,琴弦即情丝,凡人忧患苦楚良多,连天子都逃不过。
殷地多哀歌,多壮志,言也悲,声也切,雄浑古拙,苍凉怆然。殷夫人唱起这些歌时,缥缈淡漠,恰如昔年月下初见,能言善辩的公子旦为他似鬼似仙的形貌所慑,无法反驳他的要求。叔旦拨弦为殷夫人之歌而和,心中愧悔,歌毕,羞惭道:“是我编造了卜辞,蒙骗嫂嫂嫁与仲兄。事出无奈,我去过殷地的宗庙,那里没有太子郊的神位。”
殷夫人默然,似乎早已知晓。
叔旦又道,“后来我请宋公在宋地为太子郊设神位,他以太子已归嫁姬周为由,拒绝了我。”
殷夫人严厉道:“他是殷商的太子,不是姬周的宗妇。你该奏请你王兄,以天子身份下旨命宋公与武庚不得违抗,而非被拒后便无所作为。”
叔旦自辅政以来,处事周到圆滑,武王亦待这位四弟礼遇有加,他很久没听过这般冷硬言语。他不认同殷夫人的观念,新朝已立国策已颁,只要善待百姓爱民如子,令其能够休养生息安居乐业,几代通婚交融后,便再无商人周人之别,天下人都将是周的子民,天下的土地都将是周的王土,人人使用周的法度,人人自认周人的身份。
“商灭夏,周灭商,天命轮回,是世间正道。”叔旦道,“嫂嫂切莫负隅顽抗。”
“夏四百载,商五百载,你周又得寿几何?”殷夫人嗤笑,讥诮的笑容无损于他颜色的动人,却仿佛令神龛上泥塑木雕的像栩栩如生地活泛过来,他悦耳的嗓音如毒蛇嘶嘶吐信,“相传你父文王为神仙驭车马八百步,神仙允诺你姬姓江山八百年。八百载春秋,沧海桑田,你我皆腐朽作烂泥,不得见了。”
叔旦既怒且惊,他终于顿悟,眼前人并非他的王嫂,而是一位宿仇。
—————TBC—————
中元·亥初
预警:没有预警,中元佳节,百无禁忌,全是HE
配对:姬发X殷郊,好心人们走过路过给咱老岳父上个坟吧~
飞机平稳地穿行过三万英尺高空的云层,头等舱内安静漆黑。
杨戬原打算阖眼假寐养精蓄锐一会儿,一旁的殷郊却大睁着那双漂亮的眼睛,一眨不眨,他猜测他可能有些紧张,但说不出来,就给他掖了掖身上的薄毯。
要不要看植物王国?杨戬轻声提议,这是殷郊最喜欢的纪录片。
好半天,殷郊摇摇头,无...
好半天,殷郊摇摇头,无措地闭上了眼睛。
杨戬观察了他十来分钟,见的确无异常,就也稍稍放心准备入睡,即将进入平静眠乡前,他又听见殷郊很小声很小声地问:
姬发是谁?
平心而论,这个问题其实很容易回答,但某种意义上又很不容易。
杨戬写了三封邮件,才约到姬发。
第三封邮件是在黎明时分发出的,雷克雅未克淡青色的天际是如水般的纯净,海港的风吹拂在城市的每个角落里。杨戬打开落地窗,院子里的花木绿植长得郁郁葱葱,仰赖殷郊精心打理,而彼时尚且在楼上熟睡的殷郊并不知晓他的前途未必比这些花花草草的明晰。
消息从多方渠道传来,殷家变天了。
殷羡、殷启轮渡失事,殷寿、殷洪连环车祸,殷家天塌地陷、群龙无首,在一片混乱中有人挺身而出,拨乱反正、重建秩序,驯服了殷氏财团这头横冲直撞的猛兽,一跃成为这个庞大金钱帝国的新王。
这个人就是殷家的养子,姬发。
他不回去,我们谁回得去?导师冷嘲。
殷郊还能做什么?他甚至不是个完全的民事行为能力人。
难道还需要挟天子以令诸侯吗?
最后一次,他在邮件里写,他们会回来,请问殷氏这边是怎么安排的?
很快,回复过来了,比破晓的晨光到来得还早些,孤零零八个字:诸事皆备,静候君归。
见到姬发本人前,杨戬没想到他这样年轻。
姬发穿一套薄荷绿的运动套装,神色恬淡平和地将绿雏菊递向殷郊,殷郊没接。
殷家仅剩的独子陷在柔软的沙发里,颀长健美的身躯随意舒展开来,目光的焦点却是虚的,看不出在做怎样的思考。每个见过殷郊的人都惊叹于他的美丽,他的美丽犹如玫瑰衰败,艳红至极致的花瓣边缘已焦枯泛黑,但香气是如此馥郁芬芳、靡丽诱惑,水分已无法恢复它丝毫的生机与活力,沾染在花蕊间的甜露却似乎才从圣母的瓶子里倾泻出来,透着月色的凉意。
姬发长久而专注地凝视着殷郊,连杨戬都觉出不妥。
杨戬代为接过花束,姬发才坐下与他交谈,二人简短寒暄几句,便很快杀入正题,姬发要将殷郊带走。
你们不能,杨戬改口,我们不能,不能像处理一件物品那样对待他。
我明白你的顾虑,杨医生,姬发仍注视着殷郊。
殷郊正好奇地抽出花束中的一朵拿在手里打量,雏菊的花瓣细嫩紧密,抚摸其上会有仿佛羽毛划过指尖的轻微的痒,殷郊似乎着迷于这种触感,来来回回地拨弄着,他的目光纯洁天真,像一个对世事满怀期待的小孩子。
殷郊,姬发温声喊他的名字,你喜欢这束花吗?
慢半拍地,殷郊过了几秒才注意到有人叫他,他对上姬发的眼睛,缓缓眨了眨,乖乖回答,喜欢的。
就坐在殷郊身边的杨戬看见那一霎那姬发眼里蕴满了悲伤。
但姬发不以为意,反而露出一个笑容,轻快地对殷郊说,我就知道,这可是你最喜欢的花。
殷郊有点儿惊讶他怎么知道的,低头思索了一阵,殷郊好像想明白了。
他问,你就是姬发吗?
我是,姬发笑应。
姬发接走殷郊后,依旧请杨戬做殷郊的心理医生。
他们住在富人区一幢相对僻静的别墅,而不是殷家在寸土寸金的城区偏要闹中取静的大庄园,杨戬两周一次上门陪护殷郊,查看情况。
起初殷郊并不能适应突然失去了杨戬的生活,他在全新的陌生环境里发作了两三次,把家里摔得摔、砸得砸,搞得一团乱七八糟,姬发在一片废墟里抱住他安抚,不厌其烦地哼着歌儿哄他,哄到睡着,醒来就又是新一天。
殷郊在不发作的时候,也不大清醒,有一次跑到了步入式冷藏柜里,姬发和家里的保姆保镖差点把房子翻个底朝天,然后才在一排货架最角落发现了他。姬发伸手牵他,他不愿起来,姬发就顺势在他身边坐下,陪着他在冷风里冥想放空,直到他慢慢抽离思绪说自己饿了。姬发就把腿麻了的殷郊抱出去,说晚饭已经准备好啦。
杨戬循例到访时,殷郊随意地套一条白绸睡裙蹲在草地上翻土。姬发出来迎他,对上他指责的目光,立刻举双手撇清关系,不是他把殷郊打扮成这样的。
今天是女孩子,姬发向杨戬解释时,示意他看殷郊头上红宝石的卡子和闪闪发光的美甲。
杨戬环视周围环境,小花园里有不少眼熟的花植,像是一比一复刻了他们在冰岛的房子,等走近了再看,就发现并非复刻,姬发是把那个花园原封不动地搬了回来,连被雷电劈坏了几条枝桠的卷柏都在。殷郊喜爱的彩叶爬山虎肆无忌惮地疯长,蔓过别墅露台和阁楼的屋顶。
姬发给他倒了杯咖啡,问他下午茶想吃什么。
杨戬说只坐两小时,很快就走,姬发却笑笑说殷郊想吃草莓塔,他要不要也分一块?
殷郊拿着把园丁铲,额头出汗亮晶晶的,还在专心地翻土,杨戬问他在做什么,他回答他的种子被雨水泡坏了。说到园艺,殷郊的脑子好像就没那么混沌了,他从罐子里抓了把新种子分给杨戬,邀请他一起完成栽种。
等到姬发叫他们吃点心的时候,杨戬已经把殷郊的近况评估得差不多了。
殷郊是很在意秩序的人,在杨戬的手碰到那盘草莓塔之前,再三和他确认他是否洗过手,杨戬不得已当着他面再洗了一遍。
殷郊这才露出小小的一点微笑,问他好不好吃,得到肯定回复后,殷郊的笑容又扩大了一点。
这是姬发做的,他骄傲得与有荣焉,姬发做的东西都很好吃。
我手艺一般,姬发谦虚道,只是殷郊喜欢吃。
认识稍久些,杨戬就发现姬发是个很割裂的人。
殷氏财团大刀阔斧地改弦更张,距离改姓姬也不会太遥远。姬发在商场上的雷厉风行、铁血手腕令人心惊胆战,但这半点不影响他在生活中的如沐春风、平易近人。殷郊生活在他精心装饰的花房里,一丝腥风血雨都透不进去。
看着气色奇佳、白里透红,甚至隐约丰腴了些许的殷郊,杨戬对姬发的观感就更复杂了些。他早就不担心什么天子诸侯的要挟了,现在他更忧虑这么金屋藏娇下去,会不会有什么美丽的祸患。
殷郊是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你要知道界线在哪里。某次,杨戬上门的时候,恰巧遇到姜文焕,姜文焕在财团任职CLO,杨戬听到他警告姬发说,你必须清楚他的同意不能视作同意,于公于私,我不想我表哥被欺负,也不想去局子里捞你,你最好自己心里有数。
太对了!杨戬默默在心里为姜公子鼓掌。
殷郊不知道他的好表弟和好朋友在对峙什么,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换好了骑装,准备出发去马场。他远远地招呼他们,杨戬从未听过殷郊这般大声说话。殷郊在他印象中一直是安静的、沉默的、空心的一个漂亮人偶,没有生气,没有死志,只是寡淡乏味地日复一日,间或遇上循环期就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疯。
他和殷郊相识十年,仿佛头一回见他平静的水面泛起一道波澜。
马上来!他听见姬发高声回应,转头又强行搂着姜文焕的胳膊,拉对方去换衣服。回头再说,姬发熟练地和姜公子打太极,快走快走,殷郊要等急了。
杨医生,快,一起来。姬发匆忙走动间,还不忘把杨戬带上,他说话熨帖又好听,他说,殷郊总是很期待你过来,他会很开心。
殷郊中意那匹脸颊上有一条长长白纹的马,姬发也很高兴,同殷郊讲从前他们有一匹很像的马,名字叫闪电,他选中这匹是闪电和另一匹叫茉莉的美人马生的小马。殷郊无师自通地撒娇问他是不是眼光很好,姬发自然捧场,殷郊就奖励姬发给他牵马。
姬发不光给他牵马,还小心地扶他上马,看他一圈圈慢速奔跑起来,最后驰骋向外头更广阔的跑马地。
姜文焕和杨戬也跑了几圈,然后不约而同地慢了下来。姜文焕瞥了眼姬发,问杨戬觉得他是真的在忙吗。杨戬不理解他的意思,执掌那么大个财团,出来玩也得处理工作实在不足为奇。姜文焕说姬发以前是马术冠军,可以完全放开双手玩骑射,移动靶也不在话下。
这倒是引起了杨戬的惊讶,他下意识回望姬发,却又听姜文焕说,但那都是从前了,他那条小腿……
是义肢。
现代社会的一个好处是只要有心,什么都能从网上翻出点蛛丝马迹来。
杨戬查到了那条新闻,滑雪发生的意外,又错过了最佳救治时机,导致只能被迫截肢。在新闻报道里的说辞是这样的,但在姜文焕口中却是另一种说法,殷郊逃家,姬发为他做掩护,被抓回来后,殷寿叫人砍掉了姬发的腿。
杨戬又将姬发的名字和马术并列在一起做关键词,搜索出了一堆获奖照片。镜头里是更年少青涩的姬发,他的笑颜志得意满、意气风发,坦然自若地接受着旁人对他非凡天赋的艳羡与夸赞,在几次获奖致辞里他都将他的奖杯和荣耀献给了他的好友殷郊。
殷郊,他最好的朋友,他说他的所有成就都是他们两个人一起取得的,没有殷郊就没有他。
多么炽热的少年情谊。
和那个在马场低头处理公事的姬发联系不起来,和那个发病时歇斯底里怒吼狂叫的殷郊也联系不起来。
殷郊还是没做好真正面对大众的准备,但他很勇敢地在做尝试。他在喷泉广场上支了个画架,帮路人画速写,明码标价三十一张,童叟无欺。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姜文焕找了张素描纸,大大写下一句“哑巴画家,没法聊天”,贴在画架背面。
殷郊出摊,有利有弊,利是他长得好看,弊也是他长得好看,他独一无二的美貌尽职尽责地扮演着独一无二的绊脚石角色。来往打量他的人很多,敢上前搭讪的很少。他今天是无性别,下装水墨长裙,上装春夏西服,手腕机械表,颈子克什米尔蓝宝项链,脸上没化妆,指头没美甲。
夜幕低垂时分,殷郊还没开张,杨戬给路人扫码了一百块,找了托儿,友情赞助了一波。
小情侣友好地装出踟蹰,上前请殷郊帮忙,殷郊直点头,马上拿起炭笔就给他们画上。杨戬和姜文焕获得了短暂的解脱,坐在喷泉边上闲聊。杨戬感慨没料想殷郊竟有复萌社交意识的一天,姜文焕神色有点古怪,欲言又止。
他纠结了一下,才说,再过一周就是姬发的生日了。
原来是为了姬发,杨戬点点头,这答案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他想买个礼物,我给他钱他不要,姜文焕点了支烟,还像小时候那么固执。
兴许不是固执,杨戬想,是因为姬发很特殊。
开了一单后,后面的一切就容易得多,夜风变得凉起来的时候,殷郊已经画了许多张,送走最后几个客户后,他细致地整理画架画具,侧脸剪影映在广场路灯光下,无暇似喷泉雕塑上的天使。
杨戬同姜文焕讲他们在国外的时候,好几次有人感叹殷郊像是出自神手的奇迹,神不愿祂的孩子卷入尘世纷扰,所以就把他的心神带走了,只留下空白。
说法太文艺,也太美好了,姜文焕抽完最后一支烟评价说,不过他把从前的事都忘了也好,忘了就不伤心了。
殷郊收好用具,背着画板走到他们面前,疑惑地看着地上的烟头和不远处的垃圾箱。
姜文焕在他发声前打断施法,我现在就收拾掉。
好,殷郊说,那你要快点,我请你们吃冰淇淋,再晚商店要关门的。
托殷郊的福,大家在姬发的生日前就吃上了生日饭。
殷郊的情况想来比预设的更乐观。
他和姬发的朋友比杨戬想象得多一些,七七八八也能凑个两桌,一群人唱歌的唱歌,伴奏的伴奏,烧烤的烧烤。殷郊戴着个降噪大耳机,翻一本希腊语诗歌集,明明听不到外界的音乐,偏偏摇头晃脑的,合不上拍子,但很自得其乐,微妙地格格不入又融入其中。
殷郊的卷发留得挺长了,优雅地打着卷儿垂落在肩膀上,有几绺不听话地同颈子上的珍珠项链纠缠不休。姬发就倚着他卡座的扶手,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勾着玩儿,从背后看像是把人整个儿拢在怀里。
殷郊也随便他,不时叉一块面前餐盘里的水果吃,姬发手指自己要他喂,他也不拒绝,也不问姬发要吃哪种,叉到什么算什么。姜文焕支开姬发,叫他去调酒,姬发却问殷郊要他做什么,陪着看书,还是调酒给大家喝。
殷郊戴着耳机当然什么也听不见,姬发自娱自乐地同他对了半天口型,然后对姜文焕宣布,殷郊不让我走开,你想喝自己兑吧。
姜文焕气得向他丢了颗生西兰花。
姬发稳稳接住,借花献佛塞殷郊怀里,殷郊不明所以,但还是收下了,继续翻过一页看书。
杨戬没空管他们的交锋,他自顾不暇地被一帮过于热情的年轻人围着灌酒,切切实实地感受了一把酒桌文化和东鲁人的海量。
喝死我,对你能有什么好处?杨戬扛不住了,呼唤姜文焕的解救。
简而言之,这是个宾主尽欢的美好夜晚。
饭后众人围着殷郊看露天投影,片子是没几个人爱看的纪录片《种出个地球》,一看就知道是按照殷郊的品味选的,大家假装看得津津有味,只有殷郊是真的目不转睛,连姬发离开了也不知道。
滴酒未沾的姬发和酒气上头的杨戬沿着溪滩岸边散步,交流殷郊的病情。
殷郊的病情由来已久,异常复杂,但殷郊的生活简单纯粹,可谓幸福。姬发爱护他,既像爱护一棵高大的橡树,又像爱护一条柔弱的藤曼,呕心沥血,用心良苦。
但杨戬还是要提醒一句,不能越界,殷郊还不具备独立做出判断的能力。
姬发一怔,继而失笑,他已经被明里暗里敲打过几回了。杨医生,我很感激你作为殷郊的医生和朋友为他着想的一切,但那种事于我而言从来都无关紧要,殷郊的价值也绝不在于满足我的私欲。殷郊就像是天上的月亮,姬发说,我甚至不需要他的光照在我身上。
杨戬沉默了下,借着酒意问,我能听听你们的故事吗?
故事很短,不过是一对少年人生命里的八年,不过是青春折去一半。
初来乍到的养子因为思念亲人,半夜爬到树上看月亮却下不来,失眠多梦的大少路过花园,张开手臂去接这新来的弟弟,但被对方砸得小腿骨折。
共过患难后,这对半路兄弟就成了无话不说的好友。
他们一起上学打架写作业,逛街吃饭看电影,走到哪儿都形影不离,好得仿佛双胞胎。姬发陪殷郊去奥地利挑过钢琴,四手连弹李斯特的钟,配合得七零八落,听得经理人直摇头,差点劝他们算了吧,还是别糟蹋这架好琴了。殷郊陪姬发去巴黎参赛,指着拿破仑雕像说姬发骑马的样子比他帅,被姬发捂嘴说能不能别用法文大声嚷嚷,很容易被当地人揍的。
他们在阿尔卑斯滑雪,殷郊的护具是姬发替他绑的,姬发的花样动作是殷郊教的,他们互送对方一罐子冰雪,作为登顶山峰的纪念。他们徒步至落基山脉下的小木屋,选中同一个相框,于是就把双人合影放在他们共同的书房里。看完球赛的深夜里,他们游荡在意大利街头,跨年夜的钟声敲响,在米兰大教堂的穹顶下,殷郊说他以后要在这里办婚礼,姬发说那他也要一起。
殷郊“唔”了一声,姬发却已将它当作他的回答。
杨戬静静听着,姬发的诉说暂停了,仍沉浸在那段逝去青春的余韵里。
年纪小的时候,人的念头都很单纯,他们总以为会一直如此下去,只是长大,不会分离,更无需各奔天涯。
杨戬问,殷郊出逃又是怎么回事?
家里安排他联姻,姬发讲,他不太能接受。
光是联姻不至于如此,像他们生在这样的家族里,婚事要让步于利益是必然,没外人想象的那么难以忍耐。殷郊要为家族付出,姬发也是,没什么好不情愿的。殷郊的性格虽然太过诚挚,但不是说不通的人,他会承担自己的责任,也会对婚姻对象忠诚。
只是那时候他舅舅刚因为账务不明的问题出了事,妈妈又在离婚后被发现自杀在公寓,父亲要同婚外情的第三者成家,这一系列接踵而至的打击压垮了殷郊的心理防线。如此多难之秋,安排他联姻就不止是联姻了,更是一种服从性测试,一种把他踢出家族权力中心的手段。
亲子,养子,都不过是棋盘上的子,身不由己,凭人拿捏,没有说不的权利。
可殷郊说了不,他在订婚夜前夕逃了。
策划逃跑路线的人是姬发。姬发原是不想殷郊再惹殷寿不悦的,他只希望殷郊能保全自己,平平安安地活着就好。但殷郊在他面前流泪,疼爱殷郊的母亲死去了,从小崇敬的父亲又是个虎毒食子的恶人,对待殷郊如亲子的舅舅也被设计入狱,殷郊已经一无所有了。
只剩一颗还在胸腔里跳动的心,是属于他自己的。殷郊对姬发说,他不想联姻,他有喜欢的人了。
这是他在世上仅有的一点爱了。
殷郊要守护它,不被摧毁。
而姬发要守护殷郊,不被摧毁。
很可惜他们的计划失败了,他们逃了四个月,分别在爱琴海沿岸的小镇和黑德兰港的集市被抓住,还没到会合的中线。
后来的事,姬发说,姜文焕和你说过了吧。
不是的,杨戬想,姜文焕的叙述里还缺最关键的一块拼图。
得从他这边拼上。
杨戬开始接触殷郊这个病人的时候,还在导师手下打杂,只知道殷郊是殷家的大公子,那个赫赫有名的殷家。
殷郊单独住一间豪华病房,享受疗养院最顶级的服务,是为数不多的几个上了止咬器的暴烈病人,但杨戬不觉得他危险,因为他安静下来的时候,眼神总是悲伤又绝望。他精神状态还好的时候,也不是不能交流,看着身形高大、面容阴郁,实际上是个心思敏感细腻的人。
并且,艳烈得惊心动魄,有种不顾一切地燃烧焚毁尽所有生命力的毁灭倾向。
撒旦要是学美术,都忍不住找他当模特。
他不是住进来的时候就这么疯,老资历的疗养院同事和杨戬八卦过,刚来的时候人精神是没问题的,是被家人强制送来的,后来有人往他手机上发了些照片,他看了才疯了的。
到底是什么照片,十年后的杨戬终于知道了答案。
但那时的杨戬只是每天按部就班地为殷郊检测体征数据,尝试和他交流,疏导他内心的痛苦。有天下午,殷郊说想去钓鱼,杨戬不负责外勤部分,是其他同事陪着去的。杨戬囫囵睡了个午觉,被摇醒的时候,护士告知他殷郊正在急救——
他用鱼线差点割断了自己的脖子。
失血过多的殷郊挣扎在生死边缘,最终被抢救了回来,但因为脑部缺氧和外力撞击而损伤了部分额叶。
好富贵的出身,好苦的命。他听住院医师这样评价殷郊,殷郊浑身插满管子,躺在重症监护室里人事不知,苍白如大理石雕像,死亡无声地笼罩着他。
殷家不在乎殷郊怎样,至少他的法定代理人父亲不在乎,别死了就行。
殷郊的外伤痊愈后,殷家聘用了杨戬做他的私人医生,杨戬带着殷郊在冰岛生活了十年,像被遗忘在尘世外,再没想过重返人世间。
他蜕化为一个无心无思的孩子,不知道人间的炼狱里还有人期待着他的归来。
杨戬想,还是有必要让姜文焕知道这块拼图的。
殷郊的意愿,或许曾有过答案。
他可能很想骂人,但囿于想骂的对象不在眼前而无法发作,因此他忍了又忍,忍无可忍地说,杨医生,我以为你是个明白人。
杨戬问,明白什么?
人人都说姬发聪明,我看他蠢得要死,姜文焕话里明晃晃地指桑骂槐,我们一起长大,我长了眼睛,别人能看出来的事情,我怎么不能?
杨戬松了口气,忽而失笑,那就好,那就好。
姜文焕叹了口气,我没有反对过他们两个,只是殷郊现在的情况不合适了,他也再受不起伤害了。我希望他能有恢复的那天,不管还要多久,我能等,姬发也必须能等。如果没有那一天,我希望姬发懂得分寸,就到此为止了。
他会的,杨戬说,殷郊也会有康复那天的。
姜文焕笑了,说你对他倒有信心。
杨戬分不出这个“他”指代谁,他的思绪飘散开,又回到那个夜晚在溪滩边最后的谈话。
他问姬发,你知道殷郊为谁逃婚吗?
姬发望着天上的月亮,晚风轻轻地保守着心底的秘密,静谧安和。
他说,我猜到了。
—————END—————
彩蛋是正文里的一点小心思,行文的时候没找到合适的地方放
披发衣衫不整的失控提情绪崩溃的太子殿下,好美好辣好好看!!所有粮都能美美代入殷郊这个又脆弱又疯狂又艳丽的样子!姬发得多心疼啊
如有不适/雷,请及时退出。
“雪中赠簪之恩,我当相报。”白狐的长尾,从姬发膝头飒沓拂过,灵光点点,倏忽消散。
姬发冷脸拂去帅旗上面的浮尘:“是么?”
白狐说:“我知晓你有未遣之欲,怀未澄之心,我当相助。”
姬发嗤笑:“说来听听。”
冀州之战为姬发留下无数细小的伤口,白狐跳上姬发肩头,在他脖颈箭伤上轻轻一舔,歪头笑道:“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姬发脸色一僵。
白狐修颈上扬,望着满天星辰:“我能让那个人被锁进摘星楼,长长久久,一生一世,让你将他据为己有。”......
白狐修颈上扬,望着满天星辰:“我能让那个人被锁进摘星楼,长长久久,一生一世,让你将他据为己有。”
姬发怒道:“我不会对殷郊做那样的事!”
“你想锁的是殷郊?”
姬发意识到自己中了白狐的诈,立刻住了口,沉声说:“少废话,回来。”
白狐灵光没入妲己七窍。于是姬发怀里抱的一卷帅旗,又沉了几分。
禽兽如婴似孩,最是天真烂漫。姬发想,狐狸有狐狸的狭隘。他想要的不是锁住殷郊,而是能锁住殷郊的无上权力。
但现在,姬发想,把殷郊囚在宗庙里,也好。
小室虽陋,但月色甚好。东面土墙再往东,风拂过列祖列宗的牌位,有呜咽之声,西面土墙再往西,传来王叔比干卜筮的声音,以及他绵长的叹息。
殷郊是杂音纷扰之中唯一的寂静。他缄口不言,闷头苦干,汗水滴在姬发脖颈上,使他错觉殷郊在泣。有泪无声,谓之泣。姬发抱住殷郊的肩膀,问他:“明日如何?”
殷郊动作快了几分,不答话。
姬发知道殷郊的意思。明日不可知,他们没有明日。自从殷郊鬼侯剑出鞘刺向苏美人却误伤其父的那一刻,弑君弑父的双重罪名足以将他所有的明日抹杀。
殷郊把额头抵在姬发脖颈上,不轻不重地在姬发肩膀上咬了一口,低声说:“你要走了,这里晦暗不明。”
“我不走。”
“你哥哥来了,你跟他走吧。”
“他是来接我父亲的。”
殷郊摇摇头,忽然听到土墙外传来脚步声。姬发掀开墙角一只大鬲上盖的干草:“躲进去。”
推门而入的竟是殷寿:“他们告诉我,你常常夜宿宗庙。”
姬发掩饰般抹掉额头上的汗,拢了拢衣服:“是。叔祖这里,总是安静些。”
殷寿在草席上坐下,取下佩剑,放在身侧:“求静?”
姬发后退一步:“求静。”
殷寿慢慢解下肩头染血的绷带,伤口并未愈合,或许他拒绝了白狐疗伤,他抬起头来问姬发:“疼痛能使人平静么?”
姬发说:“只会使人愈发好胜。”
殷寿点点头:“是了,你若想赢,现在便可杀了殷郊。”
姬发一愣。
鬲中殷郊愕然,心如擂鼓。是的,父亲总能一语切中要害。两人争斗的暗流,自三年前始。
三年前,摘星楼还锁着,不许出入。内苑传闻,殷寿在楼里锁了一只妖,夜晚常独自提刀,上楼与妖斗法。月蚀夜,殷郊悄悄去摘星楼下躲着,要看他父亲如何斗妖。
但他看见父亲肩上扛了一床锦被,直奔摘星楼而来,锦被里头似乎裹了个人,还在淋淋地往下滴血。莫不是以人饲妖?
殷郊大气不敢出,按住鬼侯剑,悄悄跟在父亲身后。
锦被里的人挣扎了一下。一只手探出来,手背上犹带鞭痕。殷郊一愣。白日里,他刚给这只手上过药,他如何会不认得?
殷郊失口叫道:“姬发!”
殷寿转身怒视殷郊:“你怎么在这里?”
被子里的人挣扎地更剧烈了,发出沉闷的哼声。
“我……我想来看父亲斗妖。”殷郊上前一步,跪下,“父亲要把姬发献给妖怪?”
殷寿眯起眼睛,冷冷盯着殷郊,上下打量,忽然笑了:“姜文焕那夜,你不来。崇应彪那夜,你也不来。偏偏今夜叫你撞上了,罢了,倒也是姬发的造化。”
“父亲是什么意思?”
“你今年多大了?”
殷郊低下头,不知父王何意,不敢答话。
“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殷寿冷笑两声,“罢了,今夜就教教你,来吧,跟我上摘星楼。”
殷郊不愿意再回忆那一夜的情景。他被要求跪在两层薄帐之外,听见榻上锁链响动,以及姬发痛苦的哀求声:“我不……不……殷郊,救我……”
直到姬发昏厥过去,殷寿才大喇喇地下榻,赤着脚,热汗腾腾,向帐外跪着的殷郊迫近,如猛兽捕猎,步伐轻巧,杀机四伏,语调却循循善诱:“等为父教好了姬发,他便是你的。”
殷郊震悚,抬头望着他父亲,一言不发,冷汗从额头渗出来。昏厥的姬发似乎醒了,轻轻哼了两声,搅得殷郊心里一团乱麻,眼底和耳尖热腾腾地烧灼起来,他顾不上惊惧,痴痴地望向帐内,看见姬发一只手垂落,听见血滴的声音,一滴,两滴,与心跳同频。
殷寿轻蔑地笑了两声,拍拍殷郊的脸,热气喷在他耳边:“你的伪善出于软弱,色厉而内荏,蹈矩而愚忠,有匹夫之勇。”
“父亲,我……”
“嘘。”殷寿把一根手指压在殷郊唇上,“姬发与你不同。他若是姓殷,你哪能活到今天?”
“父亲的意思是,他若是我弟弟,您便杀了我改立姬发为太子?”
“不。”殷寿挑起殷郊的下巴,手掌成刃,在他脖子上一抹,“姬发会杀了你,但会假借他人之手。”
殷郊背后浮上一层冷意。
殷寿忽然抬手殷郊摸摸的发顶,模仿慈父的举止,尽管这动作与他并不相称,但那一瞬间,殷郊还是因父亲眸中的温情而晃了神,他听见殷寿说:“若我得长生,我必杀你,以绝后患。若我不得长生,你将成为下一个天下共主。高位取之易,守之难。我教你一个永居王位的法子。”
殷郊迫切地问:“什么?”
殷寿回头望望又昏厥过去的姬发,低声说:“得姬发为佐,当得天下。现下是他最脆弱的时候,你对他好一些,日后他必对你死心塌地。”
说罢,殷寿抚掌大笑,推门而去,高空霎时一个响雷,惊得殷郊双肩一抖,他回头寻找父亲的身影时,却看见,殷寿锁了门。
殷郊踉踉跄跄地爬到榻边,握住姬发低垂的手,鬼迷心窍,低头一舔。
血,咸而鲜,有兵刃的气息。
少年手心的茧,粗糙生硬如同盔甲,令人想要把茧子剖开,窥见脆弱柔嫩的内里。
姬发一抖,遽然醒来,猛地抽回手,“啪”地给了殷郊一巴掌。
“滚!”姬发怒道。
“父亲锁了门。”殷郊说。
“你真是他听话的好儿子!腿长在你身上,他要你看我受辱,你便不会逃?剑在你腰间,他锁了门,你便不能破门而出?”
“下雨了。”殷郊握住姬发的手,“你手上伤口没有好,还有哪里痛?我陪你,好不好?”
“你陪我?”姬发的声音在滂沱雨声中略显含混,“你用什么来赔我?你这条命?”
殷郊摸上榻,躺在姬发身边,鼻尖往姬发发间蹭了蹭,闻到一点父亲的气息。殷郊皱了皱眉,双臂锁住姬发,固执地说:“我把我自己赔给你。”
“我不要!”姬发恼羞成怒,踹了殷郊一脚,“我怎么能受两代人的侮辱!滚出去!”
“外面下了雨。”殷郊低声哄他,“你要我被淋湿么?”
姬发的声音疲惫而冷静:“好,我出去。”
殷郊的记忆被那场大雨淋得潮湿而模糊。他依稀记得,姬发一拳掼在他左脸,踹开门锁,直奔下摘星楼。他踉踉跄跄追在后面,一路踏着有血腥味的水花,大雨把他的视线浇得模糊。
姬发跑得并不快,步履蹒跚,跌跌撞撞,背影单薄而寡淡。殷郊终于追上去,强行把姬发压在树干上,交换了一个满是血腥味的吻,姬发咬了他一口,一脚踹在他小腿上,朝地上的泥水啐了一口:“你以为你是谁?”
殷郊磕磕绊绊地倒退两步,是啊,我是谁?
他是父亲的嫡子,是母亲的幼童,是大商的少主,是宗庙的香火。唯独不是他自己,也不是姬发的什么人。父亲许以王位,诱以姬发,他便自然而然地接过来,仅此而已。
己所求,不可求诸人,人所欲,不可加诸己。那么,我最想要什么?
想到这一层,殷郊猝然跪倒在泥水里,抬头仰望姬发。姬发面容苍白,唇角带血,雨夜中如同鬼魅。
殷郊说:“他日我若为王,当使你主西岐,战北海,征东夷,殷商兵马,全数供你驱策。天下三分月色,我与你共赏。”
姬发听完,哈哈大笑,一掌拍向树干,惊得木叶如波涛轰鸣,手上伤口撕裂,他伸手摸向殷郊左颊,雨水混着血水,糊了殷郊半边脸。姬发把血水揉到殷郊嘴边,指腹压着殷郊下唇,低声说:“连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你怎么敢妄下断言?”
“八年前你初入朝歌,对父亲说,你想成为大英雄。稚子之言,最能当真。”殷郊起身,揽住姬发肩膀,“我愿意给你全部你想要的,你愿意把自己给我吗?”
姬发死死盯着殷郊:“你父亲说你愚钝以致轻信,思无邪以致伪善,果然不假……”
一语未尽,殷郊早解下袍子,兜头盖住姬发:“不要淋了雨。”
殷郊拉住他的手腕:“不要淋了雨。”
殷郊在鬲中,闷出了汗,心思杂乱如万马奔腾。
他收服姬发为己所用,用的却不是父亲教的办法,而是更愚蠢、更恶劣的一种:许下难履的约,承下难践的诺。
他听见姬发在鬲外说:“是了,我该杀他。杀了他,我便姓殷。”
殷寿轻声说:“殷郊得你,如虎添翼,你得殷郊,如鱼得水,我不需要两个结党营私的儿子,我只需要一个可掌控的继承人。三年前月蚀夜,我挑拨你们自相残杀,可惜,郊伪善而不自知,你轻信而不自明。听苏美人说,你很喜欢殷郊?”
姬发沉默不语。
“苏美人说,两副皮囊都很好看,要他们凑在一处,享人间极乐,不很好么?我说,人间的事,你怎么懂?譬如,我只能有一个儿子,山河只能有一位主人。”
“是。”姬发答道。
殷郊听见鬲外脚步声渐进,而后是姬发拔剑的声音,凌厉而寒冷。土墙外风声止歇,仿佛列祖列宗一齐停止了呜咽和吟唱。
剑锋下压,风声杀过,殷郊捏了一把汗,耳畔听得铿锵一声,半只鬲耳坠地。
“我若不得天下,有如此耳。”姬发掷剑在地。
“好,好,好!”殷寿哈哈大笑,仰到在草席上,剑踢到脚边,向姬发招手。姬发跪坐在他身边,殷寿一只手环住姬发的腰,头靠在姬发腿上,顷刻间鼾声如雷。
这时殷郊才慢慢从鬲中爬出来,向姬发打个手势,转身要走。
姬发摇摇头。殷郊不解。
殷寿的手还搭在姬发腰上,姬发不敢动作,只是伸出手,指了指殷寿脚下。殷寿腿下还压着殷郊的一条腰带,上有雷龟纹。姬发的意思是说:若他醒了,看到腰带,如何遮掩过去?
但殷郊只看到殷寿脚边的剑。他又指了指剑,再指了指自己,不敢出声:你要我弑父?
姬发也不敢出声,只是点了点头:是,那是你的腰带。又指了指自己,摆了摆手:不是我的腰带。
殷郊误解其意,气急败坏:你要我来弑父,自己却不敢弑君?
法场上被斩首前的那一刻,殷郊看见姬发来救他,一呼百应。
他想,你终究还是反了,却以我为由头。
后来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里,姬发闭上眼睛,总能看见那颗坠落的头颅和无法阖上的双眼,他想,殷郊是恨他的。当他喊出“西岐子弟救殷郊”的时候,殷郊双眼中终于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王无道,欲杀子,这是给谋反扣上合乎忠孝节义的帽子,圣人未出,弟弟姬旦还在田里玩泥巴,但姬发先人一步参透了“礼”中的伪善与狡诈。他为在场死士安上西岐的身份,后来联合八百诸侯起兵时,西岐才能成为四方之首。姬发机关算尽,算到如何师出有名,算到如何邀功居首,却偏偏没有算到滚落在地的那一颗人头。
但那颗人头并不在他的谋划里。劫法场前一天夜里,他学着父亲的样子问卦,以蓍草推演,却一无所得,一无所知。
姬发重葺摘星楼,命姬旦占卜吉日。
旦还年轻,扒一口饭,笑起来腮帮子鼓鼓的:“哥哥,父亲善卜筮,是问天地,观晴雨,演节气,算农时。不是求婚丧嫁娶,破土动工,不是问鹿死谁手,父子倒戈,而是为黎民谋稻粱。”
姬发恍然若失。原来如此,他想。
临高楼,瞰中原,河山尽在眼底,一低头却是两手空空。质子旅的无数兄弟,尽如风流云散。天高地远,孤鸿只有茕茕独影。
多年后,他缠绵病榻,躺在摘星楼里,手里握着一节很旧的雷龟纹腰带。
他说:“旦,我那时不知道的。”
叔旦把腰带拿走,放在一旁,把姬诵柔嫩的小手放在他手里。姬发甚至没有力气挣开儿子的小手,也没有力气拿回那一小段腰带的残片。
许多年前在土墙下的草席上,他望着不知所措的殷郊,曾希望自己像比干一样苍老睿智。如今他仍然很年轻,睿智却过早地侵袭蚕食了他的身体。
他望着腰带残片,的声音寡淡至渐近透明:“旦,他恨我……”
但叔旦没有听懂,仍然固执地把姬诵的小手压在他手心里。他的五指已经握不牢了,他想,他终于让自己最深切的欲望得到了满足,天下三分月色,三分都属他周天子。但随即他又听见头颅滚地的声音,想起那人含恨的眼神。他记得,鹿台大火烧尽后,他在灰烬中搜索,找到伪父的焦骨,他亲手斩下焦骨的头颅,仰天长啸,问殷郊:你满意了么?
“杀业……寿数……偿……”姬发嗓音嘶哑,词句已不连贯。
姬旦还是听懂了,并宽慰他:“救苍生黎民于水火,征战牧野,杀一人而活千人,杀十人而活万人,算不得杀业,何谈以寿数偿还?”
姬发虚弱地摇头:“天子之罪……”
姬旦嘴唇蠕动,但姬发瞳光涣散,已经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了,姬诵紧紧扯住叔叔的衣角,不敢哭,也不敢动,听见姬发一遍遍含混地说:“我之罪……”
“请天子即刻禅位于我!我替天子赎罪。”这声音从高处飘来,落地有声。
姬发蓦然睁大了眼睛,随即为这狂妄幼稚的话语而笑得前仰后合。笑过几声他才发觉自己站了起来,但赤着双脚,如同他初来这世上时一样。他仰头望向声音的源头,浮云遮住了摘星楼顶,云间有个令他眼熟的虚影,负手而立,腰间束带有雷龟纹,配鬼侯剑,紫衣飘飘。
影子向他招手说:“如果你愿意造一座高台困住我,我必然每夜登高,把星辰摘给你。”
END.
——可以理解为HE,求你们了!
*现pa甜饼,网游网恋(奔现火葬场
*全服第一近战郊vs全服第一弓兵发
*完结啦
殷郊在黑暗中坐了很久,直到电脑的屏幕进入睡眠状态,房间里最后的灯源也灭了——他猛地起身,扒拉上崇应彪的床铺——
“彪子?彪子?崇应彪!”
崇应彪迷迷瞪瞪睁开眼,看到殷郊一张神采奕奕的脸,差点一巴掌扇过去:“我%#@@¥&%!你神经病啊!”
“问你个事儿。”殷郊的眼睛像暗夜里的两簇火苗,亮得惊人,“你上次说……周武王喜欢苏全孝,你咋知道的?”
“你他吗……你大晚上喊我起来就这...
“你他吗……你大晚上喊我起来就这事???”崇应彪两腿一蹬就想厥过去。
殷郊就说你赶紧想。
“谁记得啊……”崇应彪打了个哈欠,“赶紧滚回床上睡觉去,明天老子还要早起接西岐的乡下旅行团。”
“想想、想想……”殷郊拽着人被子不让睡,见崇应彪又迷糊了,压低声音道:“鬼侯剑!我八位数的鬼侯剑!”
崇应彪立刻就醒了。
“姬发说他情缘坑儿预留给一个近战了那个近战最近认识的还是top级别公会的我听着就觉得这不就苏全孝吗就这些了饶了我吧爸爸!”
殷郊听着崇应彪这一口气不带喘的叨叨,也没生气,反而摩挲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
然后,他突然弯起眼睛笑了笑,眼里的两簇火苗倏然就散成了亮亮的烟花。
“谢了啊兄弟。”殷郊爬回自己床上,又翻了个身对着崇应彪道:“八位数不用你赔的,别放心上啊!”
崇应彪:?
亲娘嘞,人疯了。
第二天一早,崇应彪一头起床气暴躁摁掉闹铃时,发现殷郊已经洗漱完成,换好衣服在镜子前扒拉自己那头自然卷了。
崇应彪:?你又整哪出?
“去接人啊,”殷郊精神得完全看不出来凌晨三点还在扒人床头,“你咋困成这样?走走走,我早就叫好车在学校门口等着了。”
崇应彪:……
等俩人在高铁站接上西岐公会来的人,殷郊一看名单,人数对的,但姬发没到。
殷郊就问你们会长没来吗?
还没等到回答,一名青年拨开人群,拖着行李箱走到殷郊面前,“你是……太岁神?”
殷郊闻声惊讶抬头——对方知道他的游戏ID?
“我是伯邑考,姬发的哥哥。”对方笑笑,“你和小发连麦的时候,我注意过的。”
殷郊一愣,正准备开口说你好——
伯邑考扬起下巴,做出张望的样子:“哎,你家亲戚的熊孩子呢?”
殷郊:……
正尴尬着,姜文焕倒是兴致勃勃凑了上来:“伯邑考?是西岐那个有雪龙驹装备的奶妈?”
伯邑考就点头说是啊,你知道我?
“哪能不知道呢!退役好几年了还有您的传说啊!”姜文焕巴巴凑上去拽住伯邑考,“接前辈神速!接前辈狂奶!前辈明天轻点摩擦我——”
殷郊扶额把自家亲表弟拽走:“不好意思啊前辈,他也玩奶妈的。”
“没事没事,我这次也不是来参赛的,”伯邑考摆摆手,“我是这次邀请赛的特约解说嘉宾,临时接到通知,就跟公会一起来了。”
殷郊心猿意马嗯了一声,越过伯邑考的肩膀,还在瞧后面陆陆续续下车的人。
“姬发不一定来的,”伯邑考瞧着殷郊倏然收回来的眼神,笑了:“他今天有个实践课的结课答辩,挺重要的。”
殷郊就问那他明天还参加邀请赛吗。
“明天不知道啊。”
伯邑考慢悠悠拖着箱子晃开了。
“看情况吧,他想来会来的。”
3.
殷商大学老校区在市中心,朝歌公会的人规划的游玩路线挺小资,把西岐的人带到本地一家挺有名的酒吧里。
可能因为还没到热闹起来的时候,气氛也挺清雅,驻唱在台上唱着让人昏昏欲睡的英文民谣。
两个公会的人有一搭没一搭扯着八卦,就聊到了没到场的姬发。
崇应彪就说这小子真能打啊,明明一个脆皮弓兵,上次竞技场单挑竟然能赢自己。
伯邑考神秘笑笑,说姬发以前玩近战的,你们不知道吧。
别说朝歌了,西岐在役的人都不知道,当下发出一声惊叹。殷郊本来坐在角落不吭声,听到姬发的名字也偏头凑近了点。
“那时候他还没高考……不过他成绩一直很好,我们也没怎么操心,他每天就上会儿游戏放松,”伯邑考提起弟弟时神色柔软,“我那时候是奶妈,就带着他玩——他说他喜欢近战,就开了近战号。”
“为啥喜欢近战啊!”姜文焕挺不服,“咱奶妈有啥不好的,能奶又能打。”
“他最喜欢的选手玩的是近战。”伯邑考摊手,“当哥的也没辙。”
“你一个奶妈怎么带近战啊,”邓婵玉哭笑不得,“这不得带歪了。”
伯邑考挑眉说没想到吧,我玩奶妈之前也是近战,全服前五那种。
邓婵玉一噎,默默比了个大拇指:“这不得带出个全服第一肌肉奶妈。”
“可惜没带多久,”伯邑考叹了口气,“我后面毕业工作忙了,不怎么上游戏,他就自己琢磨,看录像研究人家走位技巧,不过效果不咋地哈哈哈他技能是真没点到近战上,我就劝他要不要干脆找他喜欢的那个近战拜师算了,他一直没好意思——后面换成弓兵,才一年就爬上全服第一了。”
邓婵玉就说谁的录像啊,发我也看看呗,我也想学。
伯邑考就笑:“你俩都认识了,找个机会切磋一下就行,不用找陈年老视频。”
邓婵玉问我认识谁啊这么牛逼我怎么不知道。
伯邑考便转头,对上殷郊茫然的视线。
4.
晚上九点一过,酒吧跟换了场子一样骤然喧闹起来。
殷郊看着手机屏幕亮了又暗——他已经问了伯邑考两次姬发答辩完了没,还准不准备过来。
他没好意思再问第三遍了。
身边两个公会的人凑一起在玩真心话大冒险,旋转的瓶口上一轮正对上姜文焕,邓婵玉就问上次玩农家乐,你和鄂顺俩窝房间干啥呢?
姜文焕大喊姐饶了我吧,换大冒险我能给您当场倒立洗头。
“哎不好意思啊,让一下我朋友在那边——!”
有人拨开热舞的人群,推搡着挤了过来。
殷郊抬起视线,看着姬发偏头跟人说话的侧脸。头顶有一点莹莹的光勾在姬发漂亮的鼻峰上,让他无端联想到自己高考完那年去北地旅游,看极光落在雪峰上。
那是他过去二十几年见过的最漂亮的景象。
“哎哟姬小发!你迟到!这局大冒险归你!你得自罚!”姜文焕当场把姬发抓到身边,又给人塞了半瓶酒。
姬发一边笑一边说行吧行吧,喝醉了我哥还能带我回去。
他仰头咕咚几下喝空酒瓶,问:“接着怎么玩?”
姜文焕说你做主,转酒瓶指定下一个玩家咯。
几秒后,桌子上的空酒瓶停止旋转,瓶口正对上殷郊。
“我选真心话。”
音响声音太大,隆隆的鼓点和喧闹的喊叫淹没了大部分人声。姬发没听清,侧过身子把耳朵凑到殷郊嘴边,大声问你刚刚说啥?
殷郊也扯开嗓子,大声喊我选真心话,你有想问的吗!
你有想问的吗?
那些饱满的、藏不住的心事,那些已经被你发现的傻事,全部告诉你——
你要问吗?
“我没有想问的,”姬发倏然笑了,“你选大冒险好啦。”
角落里光线很暗,落在姬发身上的光点像一条隐秘流动的河,裹挟着温柔又暧昧的气氛,缠绕在殷郊的心脏上。
姬发还穿着答辩时正儿八经的白衬衣黑西裤——他光看脸年纪显得太小,本来和正装的气质不太合。但也可能是酒吧里太热了,姬发解开了最上面的两枚扣子,无端显出自由又散漫的少年气质。
那条隐秘的河顺着他漂亮的锁骨流淌着。
殷郊微微低下头。姬发仰面看着他,弯起眼睛笑着,全无顾虑的样子。
如果是大冒险,如果可以冒一次险。
他看着姬发浅淡的、被酒精沾染得潮湿的唇角,心念倏然一动,正要再靠近一点——
“小朋友十点前要回家的哈。”
殷郊被突然插进来的声音吓得一个激灵,抬头一看——
伯邑考不知道啥时候无声靠了过来,跟抓小猫一样抓着姬发后衣领把人拽回自己身边。
姬发晕乎乎回头问咋了啊?
“明天还要打邀请赛,赶紧回酒店睡觉去。”
5.
《封神》此次邀请赛选定在殷商大学举办,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全服排名第一的朝歌公会主力大部分来自该所大学。
邀请赛排场不小,偌大的体育场配合巨大的电子屏幕,会对游戏进行实时投屏。
官方选择展示的是宣称已经修复好bug、顺利通过内测的冀州副本,这也是副本的第一次正式亮相。
和上次内测相似,本次邀请赛依旧把副本划成几片地图。保险起见,一切循旧,朝歌依旧分在雪瀑峭壁,西岐依旧分在冀州城内。
结果直播刚开始没一会儿,殷郊察觉到一丝微妙的不对劲——他无法通过自己击杀小怪清出来的通道。
就和上次内测时,西岐遇到的问题一样。
又过了半小时,西岐那边已经完美结束战斗,朝歌主力依旧被围,体育馆里的议论声渐渐喧哗起来。
“我草什么情况!上次内测没这样啊?这是bug了?”崇应彪一脸莫名,“这怪咋杀不完啊?默认不清怪不能退场?”
“因为上次表哥有鬼侯剑,当时开大直接清所以压根儿没发现有bug啊!”姜文焕欲哭无泪,“我真奶不动了啊!”
导播在耳麦里暗示解说安抚现场,后台正在抓紧修复。
伯邑考面露尴尬,正想着如何措辞帮官方圆回来——
一道炫目银光闪过——已经结束推图的周武王突然杀回游戏,直接切入雪瀑峭壁地图内。
那道光来自他的装备雪龙驹。
“局面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反转,看来周武王想打加时赛——”伯邑考沉思道,“可惜他作为弓兵,无法同时兼顾他擅长的远战和鬼侯剑适配的近战——好的,鬼侯剑已经共享到太岁神手上了。”
“不过很可惜,好友共享的装备权限受限,鬼侯剑最大爆伤AOE发挥不出来。”另一名解说跟上补充。
殷郊的耳边听不到这些——他只能听到姬发此时清浅的、起伏的呼吸。
“小苏你十秒后走五点钟方向,给我留个射程范围。”
他听到姬发这样说。
“我没有想问的。”
“你选大冒险好啦。”
昨晚姬发是这么说的。
那些草蛇灰线埋在显眼的地方,秘密的外衣早就被剥开。
那就让我冒一次险吧。
殷郊的鼠标光点再次在一枚小小的爱心标识上停住——前不久,他才用另一个账号做出过尝试。
与此同时,场内解说仍在继续。
“周武王和太岁神共享了雪龙驹!”伯邑考声线清朗,“这招进一步提升了二人的速度,看来他们准备打配合——”
“太岁神上马,太岁神配装,太岁神——”
伯邑考声音突然静了。
另一位解说抢过话筒:“我超!太岁神求婚!”
同一时刻,投射在巨大体育场上的电子屏幕上方弹出一排消息。
【朝歌公会】太岁神(会长)向【西岐公会】周武王(会长)发送情缘申请。
体育场几乎是静了一瞬。
下一秒,大屏幕上再次翻滚出一排消息。
恭喜【朝歌公会】太岁神(会长)【西岐公会】周武王(会长)互结情缘!
在浪潮般的喧闹欢呼声中,殷郊熟练装配上鬼侯剑,原本受限于好友权限的技能已经全部解锁。
伴随一阵轰然炸裂的蓝光,全服顶级暴击装备鬼侯剑发挥出了它最大的杀伤力。
“走吧。”殷郊带着笑意,轻声道。
6.
表演赛结束,官方闹出来的大bug成了最不起眼的小插曲——因为全服排名前二公会的会长竟然当众结成情缘。
昆仑娱乐在线的记者蹲守了大半天,想再出一期爆点十足的《封神》专刊,结果等到颁奖典礼结束了,全服第一近战和全服第一弓兵都没出现。
“那么您二位如何看待此次公会合作的呢?”记者退而求其次,抓着副会长采访道。
邓婵玉就说近战和弓兵最配,挺好的。
崇应彪精神恍惚,反问记者这就是给子的世界吗?
咋的情敌还能变情缘呢???
……
“他在说啥情敌不情敌的?”人群以外,姬发扣个帽子遮住大半张脸,扭头问殷郊:“我还有情敌?”
“没有没有,要有也是我有。”殷郊便笑。姬发的头发有点长,压在帽子下面像留了小辫儿,他忍不住就想揉两把,“下次给你买把皮筋儿扎起来。”
“我有啊,今天出来太晚没来得及扎。”姬发抬手就想摘帽子整理一下,抱怨道昨天睡太晚了。
别摘,要被人看到了。
殷郊一边说着,抬手把姬发的手牵到身侧。
姬发又一次仰面看着他,弯起眼睛笑着,全无顾虑的样子。
殷郊想到昨晚那个未完成的冒险。
“哎等下,好像有人在往这边看……会不会暴露啊?”姬发注意到远处的动静,睁着眼睛还在瞧。
“近战给你挡着呢,看不到。”
殷郊笑着侧过身,吻上对方唇角。
End.
*正文完结啦!番外歇两天,我想想从什么视角写哈哈哈哈感谢大家的陪伴!下个故事见!
*游戏都乱编的
殷郊玩人妖号这事儿,属实有些阴差阳错。
责任全在苏全孝。
这小子大三期中六门挂了三门,还有三门论文没交——按以往本来没啥事,他爹苏护是校董会成员之一,对付这种有背景的小少爷,教务一向睁只眼闭只眼,不会真的给人批挂科。
偏偏这学期有门课是他哥苏全忠亲自带的,考前壮志猛如虎,一看成绩二十五。家里一通鸡飞狗跳,最后一致认为苏全孝最近沉迷的网游《封神》是万恶之源。
于是他爹把他账号卡锁家里保险柜了。
...
传说级别的控制型辅助失踪五天,这事儿成了全服皆知的八卦。因此苏全孝的声音乍一冒出来,公会频道里都一副活见鬼表情。
“你小子搞什么诈尸?”崇应彪惊得喷麦,“咋秽土转生了?“
“瞎说啥呢,我活好好的跟你一个寝室你看不着啊?”苏全孝翻了个白眼,“我问我妹借的身份证,新注册一个号一样能玩啦。”
“你新号怎么推图?过几天要开冀州副本,新号级别装备都不够,相当于我们团少个控。”
出声的是殷郊,游戏ID太岁神,也是几人所属朝歌公会的会长。
苏全孝一听老大发话,蔫儿了:“我会赶紧练的嘛……”
“你可拉倒吧,苏老师特地让我们看住你,”鄂顺无情补刀,“先把那两篇论文补完再说。”
几个公会主力是殷商大学同一个专业的学生,寝室也凑一起,平时都聚着开黑。
“我帮小苏!我帮小苏练!”姜文焕自告奋勇,“我没啥推图任务,能帮小苏练级!”
“你个奶妈还是歇歇吧,”崇应彪锐评,“练到关服还在新手村。”
姜文焕:……
“号给我吧,”殷郊插话道,“我练稍微快点。”
稍微快点。
苏全孝倒吸一口凉气。
那是,全服第一近战输出,新号三天练成泰坦金刚。
于是殷郊顶着ID苏三妹,下了新手村。
新手村只是玩家的通俗叫法。实际上每个玩家刚进游戏的时候,都是从祭天台开始的——他们需要和NPC互动,领取辅助建造祭天台的任务,然后去周边树林清小怪,换取对应的建造物资。
殷郊兴致缺缺,刷了一个小时肩酸背痛,正准备下号,余光注意到新手村右上角的小怪击杀排行——苏三妹排在第二。
第二???
殷郊诧异抬头——他玩得不算认真,自信还是能甩开新手一大截,第一又是什么天纵奇才?
然后,他看到苏三妹头顶明晃晃的俩字——藕霸。
?好眼熟。
不久前从他身边经过的一个双丸子头小鬼就叫这名,因为ID太过奇葩,他刚刚甚至反复确认了三遍。
藕霸身边跟着一个弓兵,ID被设置为匿名游客状态。
殷郊蹲一边草丛里瞧了一会儿,琢磨出味儿来了。那个弓兵是藕霸的人形外挂——移动速度极快,走位又风骚,cd卡得准,射程范围还大,一套步移下来,硬生生把单体打成群攻。
这么牛!
殷郊体内的会长之魂哗啦一下就燃了起来。自家团队一直缺弓兵,之前和西岐打团的时候,对方会长是全服第一弓兵,擅长远程大范围快速放箭,明明一个脆皮单体,硬是打出群体AOE,风格跟这个匿名游客十成十的像。
这要是能招进来,好好培养一番,假以时日,不得把西岐打得嗷嗷叫啊!
殷郊私戳开对方头像,正准备发送好友申请——游戏界面突然一阵异常波动。
下一瞬间,背景音突然炸出巨大的坍塌声和惨叫声,已经造了三四层的祭天台轰然炸裂。巨大的饕餮石像冲开祭天台的木质结构,露出了闪着妖异绿光的眼睛。
殷郊:……?
S+级副本金鳌岛的守岛小boss怎么跑这儿来了?
哦,他想起来了。
前不久《封神》推出一次大更新,号称是为照顾希望快速升级的新号,在祭天台设置彩蛋,高难度副本的守关小boss会被随机传送过来,赢得胜利的新手玩家将越阶连升好几级,经验包基本等同于挂机刷半个月。
理想很美好,现实很骨感。因为难度太高,随机彩蛋一出现基本宣告无人幸免。官方挨骂以后火速改了规则,但又没完全改——随机传送的boss彩蛋保留,出现概率下调至0.09%。
……不是,这么低概率也能遇到?
殷郊无语。他对这身只有系统白送装备的新手号没啥信心,也不想凑热闹,正要退号,那个匿名弓兵好像跟藕霸说了什么。然后,藕霸从包里掏出俩金色轱辘,踩着就哧溜一下飞走了。
那俩轱辘殷郊也认识,挺有名的装备风火轮,得氪六位数。
他还没来得及感叹原来这小子也是钞能力玩家,下一秒,匿名弓兵突然一个飞跃骑饕餮头上了。
我草。别逞英雄好吧!怎么会有人准备单杀饕餮,耍帅也要讲基本法吧!
你以为你全服第一弓兵周武王啊???
背包里没鬼侯剑,只有新手装备包白送的铜剑。殷郊叹了口气,心想也行吧,总不能看这难得的人才栽新手村清零了。
他估摸了一下距离,抽出铜剑闪现到饕餮后腿间俯身横切两下普攻,这两下打得快准狠,直接打崩饕餮下盘几个重要血位,正要继续,弓兵却接入他的频道,低声说了句快退开。
声音脆生生的带着少年气。
殷郊没来得及多想,在对话框里敲我来帮你。
回车键还没摁出去,对方突然从背包里掏出一枚雕着白马的银币。
几乎在同一时刻,弓兵一个闪身直接退出饕餮攻击范围,远远举起了弓。
殷郊这才反应过来,刚刚眼皮底下那个银币是雪龙驹,全服速度位最快装备加成,一共只有两枚。
其中一枚在西岐一个退役很多年的奶妈号上。
还有一枚,属于西岐现任会长,全服第一弓兵周武王。
殷郊迎着远处锋芒闪烁的箭簇,无声吐出一个草字。
你小子,真是周武王啊。
三十秒后,游戏顶部公屏闪出一大盘五彩斑斓的字。
恭喜【周武王】【苏三妹】联合击杀随机boss——金鳌岛饕餮!!!
因为刷了boss,弓兵的匿名ID掉了马,显出【西岐工会周武王(会长)】字样。
殷郊扭头准备开溜——朝歌和西岐虽然不算是水火不容,也远远称不上相处愉快。两边积分总排名分别盘踞全服一二,最近几次西岐团战发挥优异,隐隐有赶超积分的架势。
结果手刚摁上退出键,周武王接上了他的私人频道。
“近战好厉害。”依旧是清脆的少年音,大概因为心情欢愉,有一点上扬的尾音透着沙沙的电流传过来。
殷郊想了想,还是拉开对话框回复道:家里麦坏了,只能打字,不好意思啊。
【周武王:哦哦没事,那我也打字。我看你初始设定是辅助,要不要改玩近战啊?】
【苏三妹:啊不了不了不了。】
【周武王:我们公会邓婵玉,就近战榜上第三的那个妹子,我看你练一练,能和她一样厉害啊。】
殷郊被夸得飘飘然,心想哼哼邓婵玉哪有我厉害。
【周武王:你这么厉害怎么跑来下新手村啊?】
【苏三妹:你这么厉害怎么也跑来下新手村啊?】
【周武王:刚那藕霸是我朋友亲戚家小孩,第一次来游戏,我带带他。】
殷郊了然。
【周武王:哎,刚没说完,要来我们公会打近战不?】
【苏三妹:……你们不是有邓婵玉吗?】
【苏三妹:只要妹子?】
【周武王:婵玉特地交代的,每次团建出去队伍就她一个女生,就想再招个妹子好跟她作伴。】
【周武王:来吗?我们公会福利很好的,日常礼包三十起,每周随机送628,每个月还有线下团建。】
殷郊对话框里那行“不好意思啊我男的”还没发出去——
【周武王:还能找情缘哦。】
殷郊:?
消息窗口闪动起来。
【西岐工会】周武王(会长)请求添加你为好友。
Tbc.
与其说殷郊傻,不如说他太诚。这种诚就类似于西门吹雪对剑道的诚。
因为信,所以不疑。
在殷寿成为大王之前,殷郊的认知里,殷寿就是最好的父亲,是主帅。
殷寿成为大王之后,他也坚定不移的相信,殷寿就是天下共主。
即使在相处中,殷寿有脱离这两种概念的时候,殷郊也会自动补全bug。他会主动找理由说服自己。
类似于,父亲这样做一定有他的理由。或者,父亲这样做,一定是被人迷惑了。
他发自内心的觉得,殷寿是不会做错事的。......
他发自内心的觉得,殷寿是不会做错事的。
就像他发自内心的觉得,就算父亲成了王,却还是会以父亲的身份爱着自己一样。
所以他要殷寿传位于他时,他不是不知道这话不能说{姜王后都那么拦着了,他不会不清楚},他只是觉得那个人是他父亲,他父亲不会猜忌他。
【小猜测:帝乙在的时候,殷寿是老二,又有质子旅,基本上就处在装孙子状态。以殷寿的性格,大概率会在帝乙和殷启面前装得毫无野心,一副辅助大哥的好弟弟状态。所以在帝乙面前肯定是谨言慎行的。殷郊每天看着他爹这样,也不至于一点政治嗅觉都没有。他就是没想过他爹会猜忌他。】
即使后来殷寿在大殿上杀了人,让他们去拿封神榜,殷郊还是坚定他父亲是有理由这么做的。但是姬发应该在殷寿杀了人之后就有些无意识的质疑了,所以他拿回封神榜的心远不如殷郊坚定。
【所以殷寿基本上不pua殷郊,只pua质子,是因为殷郊完全不需要?】
其实殷郊和姬发可以拿来做对比组。
对于殷郊来说,他的人生中,人大概可以分为三类。第一类:殷寿,姜王后,姬发。第二类:和第一类有关的人。第三类:其他人。
第三类可以直接无视。
他对第二类的态度,取决于第一类的态度。比如说,比干让他爹祭天,他就站出来怼。如果殷郊有机会见伯邑考,那他对伯邑考的态度大概就是姬发对伯邑考的态度。
在殷郊的世界里,第一类就在诚的圈子里,这三个人,殷郊是不会怀疑的。无论这三个人做了什么,殷郊都会自动补bug,将他们的行为合理化。
当然,一旦无法合理化,系统彻底崩塌,就会变成后期殷郊对殷寿的状态。爱是最纯粹的爱,恨也是最纯粹的恨,没有中间状态。
所以他在宗庙之后,对殷寿就从爱转成恨了。他那时的痛苦,是发现了真相,人生被彻底颠覆的痛苦,而不是纠结着,要不要去恨的痛苦。所以他当时想撞柱而死是很丝滑的,就是我恨你,我不想作为你的儿子存活在这个世界上,我把你给我的还给你。到午门处斩的时候,他眼里就是彻骨的恨了。【提一句,疯批太子好美】
所以他不是傻,他就是太诚。
因为身份的原因,他是完全可以把人际关系简单化的。他在和人的相处中,不是对方想在什么位置,而是,我把你放在什么位置,你就在什么位置,是不容置疑的。尤其是在质子中,他是绝对的上位者,质子和他的关系如何,是由他来决定的。
同样的理由,他也不太会去在乎别人细微的情绪,或者心态上的转变。所以龟甲碎了之后,他好像也没太觉得他爹会受打击,只想着他爹不能祭天,就直愣愣冲出来了。
后来姬发拔剑对着殷寿,殷郊也没觉得奇怪。他恨殷寿,所以他觉得姬发想杀殷寿是很合理的事情。姬发之前没表现出来这方面的情绪,殷郊居然也完全接受这种转变,大概率自己又在内心合理化姬发的行为。
至于姬发,他和人相处是触发式的。就是,他心里有自己标准,然后他会根据对方的行为做出反应。
是在人际关系上,非常有质疑精神的人。他对于大多数人,都是观望的态度。
他信服殷寿,但是他能够发现殷寿心态上的转变,他对殷寿的态度是随着殷寿心态的变化一直在变的。从完全信任到质疑,再到暗度陈仓,最后直接对抗,是有变化过程的。其实对姜子牙的态度也是一样,一直在转变。姬昌也没有脱离出这个框架。
唯一脱离这个框架之外的,是伯邑考和殷郊。
伯邑考对姬发,类似于长兄如父。姬发小时候应该很调皮,西伯侯公务繁忙,大概率是伯邑考在带。亦兄亦父,可以说,姬发小时候,是通过伯邑考认识这个世界的。他对伯邑考的信任是天然的。就像之前殷郊天然信任殷寿一样。而且作为西岐白月光,伯邑考也不会做出什么需要姬发自己补bug的事情。他只会默默做好所有的事。
至于殷郊,姬发最好的朋友。这两的双箭头,连殷寿都看得出来。
【幸好殷郊遇到的是姬发。毕竟恋爱脑遇到渣男的后果,可以直接参考殷郊和殷寿。好处就是,殷郊只要看清了,就不会回头。】
【浅分析,欢迎讨论。如果第二部殷郊被daddy骗走了,那全是u23的问题。】
没关系的殷郊。姬发想。我拥有的爱都分给你,殷寿不爱你,我来爱你。
【一】
姬发第一次见到殷郊,就想把他带到西岐去。
八百诸侯进质子入朝歌,乳臭未干,贵贱难言。也不知道其中有多少曲折情节,反正最终商王把这一堆质子全塞给了殷寿。姬发对这个结果很是满意,他没有料想自己来朝歌不久,就踏出了实现梦想的第一步。
待在深宫里有什么意思?军营才是他该去的地方。
质子营成立的时候,殷寿带来了他的儿子殷郊。他们的主帅轻描淡写地说,殷郊入营,从此与诸侯质子们同吃同住,将来也要同上战场,对敌厮杀。
小姬发瞅着小殷郊那张俊俏脸蛋,心想,锦衣玉食......
小姬发瞅着小殷郊那张俊俏脸蛋,心想,锦衣玉食的王孙来质子营干什么,若把你弄到西岐,怕是连地都种不好。
这样荒诞的想法只在姬发脑袋里停留了一瞬,然后就被满腔热血冲了干净。自打被投入质子营中,姬发就把自己点燃了。这样的生活恰如他所愿,他才无心去管王孙过得怎么样。
直到质子旅的第一次集体考核,他看见殷郊放倒了那一组里所有的对手。
他的脸庞线条还带着稚气未脱的圆润,可是盯紧了对手的眼神却像狩猎的虎豹。高强度的战斗给他的眼底染上红,有种令人心惊的夺目。
姬发这才后知后觉地从记忆里翻出关于殷郊的片段,发现他真的如殷寿所说,与质子们同吃同住,别无二致。
他是殷寿的儿子、大商的王孙,也是一名未来的战士。他表现出来的能力、意志,足以匹配他的身份,他是这群少年之中当之无愧的领袖。
那么……这样优秀,这样尊贵,这样耀眼的王孙殿下,怎么会在城头的月亮下黯然伤神呢?
“王孙殿下。”
姬发爬上城墙,然后对着殷郊行了个礼。平心而论,这是一个不太合格的礼,他在军营里待得有些久了,对他来说宫廷里的那些礼节已经接近繁文缛节。
但是殷郊显然没有看出这一点,或者他并不在意此事。他两脚悬空地坐在墙头上,居高临下地看向姬发的那一刻面无表情。清冷的月光打在他身上,此刻殷郊看起来竟然有凛然的气质。
“我记得你。”王孙说,“你是西伯侯之子。”
“是,我是姬发。”
“殷郊。”殷郊说着,从城墙头跳了下来,与姬发平视,“不要叫我殿下,既然进入质子营,我和你们就是一样的。”
一样的吗?
一直以来,姬发以为自己有一件事是和其他人并不相同的。
“我是主动要来的。”
殷郊看起来并不意外:“哦?”
“我父亲命我与哥哥比箭,谁赢了谁来朝歌,我偷偷在哥哥的箭上做了手脚。”说起自己的故事,姬发有些得意,“于是我就来朝歌了!”
“殷郊。”他第一次唤出殷郊的名字,声音轻快。他一面说着话一面学着殷郊的样子爬上城墙头,王孙殿下很会选地方,这里风景确实不错,可以看到朝歌天空上的巨大月亮。
“那么你呢?”
殷郊显然没有想到他还会被发问,仰起脸来看着姬发,神情有些呆:“啊?”
他甚至完全没有意识到,如今姬发位于高处的姿态于他而言应是一种冒犯。
姬发没忍住笑了。这一刻那种月下的凛然消失了,姬发甚至觉得这位殿下有些可爱。
他又问了一遍:“你呢?你是王孙,你又为什么跑来这里?”
殷郊犹豫了一下:“我……”
“我也是自己要来的。”
他本来不愿意开口的。作为如今王室最小的孩子、家中的独子,他从来没有和同龄人有过这样类似于“倾诉”的交流,但毕竟已经听完了姬发的故事,他觉得自己也应该交出相应的东西,否则便是对姬发的不公平和不真诚。于是那天晚上,在朝歌巨大的月亮下,两个少年实现了第一次彼此交心。
殷郊告诉姬发:我母亲说,我的手应该用来抚琴。可我觉得,父亲应该更想看到我用它来持剑。
姬发不明白为什么“父亲”还需要“孩子”这样用心地去讨好,但彼时的他至少尚且将这两件事奉为圭臬:第一,付出就会有回报;第二,天底下没有父亲会不爱自己的儿子。
姬发很认真地告诉了殷郊这两点,最后他拍了拍殷郊的肩膀:
“那就持剑!”
这时候的姬发还要再长大一点,才能真切意识到,彼时他愿意和殷郊亲近,是因为他认为殷郊和自己是一样的。
殷郊是王孙,他在这个特殊军团里所求的,当然不会是保全性命和立足之地,就像姬发渴望借此实现自己的梦想一样,殷郊也只把这个地方当作一块助他实现目的的踏板。他们不是被动地来到这里,而是主动投身其中。
质子营里有近八百名士兵,但是姬发以为,唯有殷郊与他相似。
但当时的姬发只是随心而动罢了。他坐在城墙上,身后是月亮,身前是如月明净的殷郊。
于是姬发更想带殷郊去西岐了。当然不是为了看殷郊究竟会不会种地,而是因为他认为,殷郊现在是自己的好朋友了。
过去在西岐,他便闲不住,常常跑到外面闹腾,交过不少朋友,然后在父亲和兄长无奈而纵容的眼光里,带他那些朋友回家里去。
带好朋友回家,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二】
姬发擦拭着自己的长弓。身后有急促的步伐靠近,他听到了却不回头,唇角的笑意越发深,他知道再有两步,那人就会展臂环住自己的脖颈,然后兴冲冲地喊出他的名字。
然而殷郊只是站到他身侧,摔下身后的箭囊。
“怎么了?”姬发把长弓立在一旁的木凳上,抬眼去看好友,“又被主帅训斥了?”
殷郊皱着眉不说话,满脸烦闷渐渐变成失落。
他说:“我今日用大弓,射中了一只隼!”
姬发知道殷郊所说的那张大弓,那可是征战沙场的战士才能拉开的重弓。
但他不知道的是,殷郊拎着他的战利品,兴冲冲地去寻自己的父亲。少年向他伟岸的父亲高高举起穿着猛禽的箭,希冀着来自他心中的大英雄的夸奖。但是那个男人没有。殷寿淡淡地看了儿子一眼,问他这个时刻你不该在营中训练么?
不明此事的姬发自然想不明白,殷郊在为何失落。但他并不想好友不开心,何况殷郊所说的射隼一事本就足以让他热血上头:“殷郊,下次狩猎,我们来比试一下吧。”
“好啊。”殷郊不假思索,“比什么?”
“就比箭!比谁先射下一只鹰!”
这样极具挑战性的约战让殷郊暂时把不快抛之脑后,他抬手与姬发碰拳:“就比这个!”
他们的战争从策马开始。互不相让的马蹄踏过溪涧,水珠迸散,大地震颤。接着羽箭争先恐后离弦,尖啸着破开清风,两两相撞,穿透同一片树叶,深深钉入树干,倒使得他们共同的猎物脱逃。
某个争先后的瞬间他们眼神相触,看到对方眼中灼烧的情绪——热烈的,快意的,为自己而生的。
于是他们便相视一笑。
这场比赛以姬发一箭穿透雄鹰双翼而告终。殷郊拎起那只鹰端详,终于不得不气喘吁吁地认输。
“箭术还是你更厉害。”他说着,又露出不服气的表情,“但下次我会赢你!”
“行,下次再说咯。”
姬发翻身上马,看向马下的殷郊,后者不愿认输的样子带着蓬勃的神气,看起来方才的失落已经远离了他的好友。
那就好了。
于是姬发一手握缰绳,一手伸向殷郊:“走吧殷郊,回去了。”
冀州的雪凶猛,雪片大如毛,裹在风里便成了刀。姬发在帐外搓了搓被冻得通红的手,才掀起营帐,微微俯身而入。
殷郊还没有睡,他只穿着单衣,慢慢擦拭着自己的盔甲,见他进帐,便放下了手中的东西——果然是在等他。
“今晚只顾着和人打架了吧?”殷郊丢给姬发一个小包,“喏,我走的时候顺手拿的。”
姬发接住他抛过来的东西,拆开看了看,是几个面饼,也不知道殷郊用了什么法子,它们竟然还有温度。
“谢啦!”姬发大喜,“折腾了这半天,还真的饿了。”
方才质子们庆功喝酒,他又与崇应彪起了争执,并且很快发展为拳脚相加。他有信心赢过崇应彪,厮打之间姬发余光曾瞥到殷郊,后者安安稳稳作壁上观,脸上带着点笑,看着事不关己,倒还记得给他留点吃食。
想到这里,姬发的眼神往隔壁瞟了一眼。
殷郊心领神会:“崇应彪?才不给他。”
姬发笑了,啃了一大口面饼。
殷郊看了他一会,垂下眼睛,从衣襟里掏出第二个小包。
“好吧,确实还有一份,我一会儿丢他门口。”
殷郊是心太软的一个人,总觉得谁都值得他好好对待。但是这次……
“算了,”姬发伸手轻巧地夺过那个小包,“都是我的。”
殷郊就笑了。这一笑牵动了脸上的鞭伤,笑脸一下子变了样。连日激战浑身挂彩,脸上这点小伤都快被他忘记了,如今乍然放松下来,才想起还有这处伤痕没有处理。
他起身去寻了伤药,大约估摸着伤口的位置,抬手往脸上糊去。这粗暴的处理方式姬发看不下去,丢了饼来接过伤药:“哎,我来,我来。”
虽然殷郊本人并不在意,但姬发觉得,这人既然生了一张俊美脸蛋,破相了未免可惜。
那一鞭凌空抽来,殷郊全不设防,竟被殷寿抽倒在雪地里,伤口之深可以料想。姬发沉默着查看那道伤口,他想,主帅下手未免太重了。
殷郊自然不知道姬发心里在想什么,他在战场上从来都是带头猛冲,受了伤回来,药一倒布一包就不管了,倒常常是姬发看不过去,按着他重新处理一番。
感觉到姬发小心翼翼地将药粉覆上自己脸颊,他歪着头试图看向姬发。
“姬发你很会照顾人啊。”
“是我兄长很会照顾人,我都是学他的。”姬发笑道,“再说,我家里还有弟弟需要照顾。”
身为家中独子,殷郊显然不太能共情,于是哦了一声,以作回应。
不过西伯侯一家素有贤名,他也是知道的。
“我听说西伯侯慈爱,西伯侯世子端方,”殷郊打趣他,“姬发,你的家人跟你都不大一样啊。”
“殿下,”姬发装腔作势地虚虚点了点他脸颊伤处,“要审时度势啊。”
殷郊挥拳作势要打他。姬发无奈,按住他让他别再乱动,细细给他覆药。殷郊于是便也老实下来,安安静静地坐在那不动了——虽然看起来既傲气又暴躁,但姬发觉得,殷郊其实很好哄。
这时候他们已经相识很久,姬发如今很少与殷郊谈起家庭。
但是他想,也许我日后可以带殷郊去西岐看看。
他爱的家人,他为之骄傲的西岐,宅心仁厚的父亲,君子如玉的兄长,可爱的弟弟……有关于“姬发”的一切,他都想给殷郊看看。
【三】
姬发跪坐在王宫里那棵巨大花树下,默默听殷郊弹琴。
殷郊的琴是跟姜王后学的,自军营回家探望母亲的时候,他常常为母亲弹琴。这个时候姬发倘若在场,便坐在不远处,静静地听。往往一曲终了,姜氏便会让姬发上前来喝一杯茶,或是让他和殷郊一起尝尝她新制的点心。
然而自打撞破殷寿与苏妲己之事,殷商的太子殿下便终日闷闷不乐,姜王后眉眼间的忧愁也再未曾散去。只有彼此相处的时候,这对母子才会默契地装作若无其事。殷郊取琴弹给母亲听,琴音以欢乐轻快而起,却终究不免落入黯然神伤——弹琴之人心地赤诚,琴音便是心音,他到底学不会掩饰自己。
而姬发将一切尽收眼底。在殷郊的琴音中,花树上有花瓣飘落,每一片都好似载着一段记忆,交织着纷飞着:城墙月下独自失落的小小王孙,少年猎得的鹰隼被拿起又放下,雪地里破空而来的一鞭,鹿台里藏着美艳而诡异的尤物……姬发突然意识到,他心中敬仰的大英雄、大将军,未必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
他看向殷郊,后者低眉敛目,张扬明丽的眉眼似乎黯淡许多。姬发忍不住攥紧了腰侧的玉环。
怎么会有父亲不爱自己的孩子?
他努力去记忆里寻找能够印证殷寿在意殷郊的痕迹,竟然发现自己一无所获。
在天道酬勤和骨肉相亲之外,此世其实还有第三条显而易见的道理,然而彼时城墙月下的王孙和质子,竟然都没有意识到。
那就是,你只能索取对方已有的东西。
姬发向殷寿求的,是嘉赏和功业——这些殷寿当然有,于是姬发就有得偿所愿的希望。
那么殷郊呢?他求的是殷寿的爱。
子虚乌有之物,如何求得到呢?
一整朵花倏忽落下,砸上殷郊的琴弦。太子随之停奏,有些恍惚地仰起头,他似乎是想要寻这朵花的来处,却和姬发对上视线。有那么一瞬间,姬发疑心自己看见了那双眼睛里的泪光。
这一刻,疼痛骤然攫住了姬发的心。而紧随疼痛接踵而至的,是深深的恐惧。
殷郊是不是已经意识到了呢?
他是不是只是不愿意承认呢?
他将会在什么情况下被迫认清这个事实呢?
那会是多么惨烈的场面呢?
那时候殷郊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如果我能带他去西岐就好了。
这个念头出现的瞬间,再一发不可收拾。姬发默然端坐,定定地看着殷郊,神情平和,内心的呼喊却几乎要冲破他的胸膛。
殷郊,别怕,别难过。随我去西岐吧,我的父亲就是你的父亲,我的兄长就是你的兄长。他们会像我一样去关心、爱护你。
殷郊,没关系,没关系。我拥有的爱都分给你,他不爱你,我来爱你。
【四】
当他们辞别王后、并肩走出王宫的时候,头一次地,姬发把自己从小到大想了很多次的那件事说了出来。
“殷郊,你愿意和我去西岐吗?”
殷郊转过脸来看他,神情有些迷茫,好像没有听明白姬发的话。最近发生的变故太多了,比干的预言,自焚的宣告,鹿台里的妖姬……一桩一件填满了他的心神,使他一时半刻无法分辨好友话中的意义。
姬发见他愣愣的不回答,便转过脸去不再看他,但他却能感觉到殷郊没有移开视线。在他所有的感官里,那视线都灼热得如有实感。
姬发看着远方的天空,重复道:“你愿意和我去西岐吗?”
“好啊。”殷郊说。
姬发猛地看向他。
“不过,我也要先铲除父王身边的妖孽,让他变回以前的样子才行。”殷郊说,“然后,我要想到办法,让父王不必自焚祭天……”
姬发的嘴唇动了动,想要说点什么。然而殷郊又看着他,飞快地补充道:“和你一起,姬发。”
他说到这里,眼里的光亮得惊人。于是姬发再也说不出只言片语——怎么会有人忍心打碎这双眼睛里的光?怎么会有人忍心让拥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失望?
于是姬发应道:“好。”
“唉,”年轻的太子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又沮丧了起来,“我听说西伯侯喜好农桑,经常亲临田垄。”
“嗯?”所以呢?
殷郊真情实感地犯起了愁:“可我不会种地啊。你家里人会不会觉得我笨啊?”
姬发愣了愣,然后笑出了声。他看着殷郊在自己的笑声里神情从忧愁变成迷惑,最后恼羞成怒,挥着拳头扑过来。显然大商的太子并不知道自己这一系列反应只会让好友觉得更好笑。
“不要再笑我了!姬发!”
那个时候,姬发已经比殷郊更早嗅到了不祥的气息,因殷寿而生的恐惧在他心头盘桓不去,和他对殷郊那未曾言明的爱意一同折磨着他的心。而他尚未能知的是,血腥气已然充斥着朝歌城,有乌云正在逼近他们每一个人的头顶,那是他们都一无所知的、诡异沉重的命运。
但姬发依然相信自己能实现诺言。
他真的相信自己有朝一日,会和殷郊一起回到西岐。他会和殷郊相伴策马,穿过灿烂如金的麦田,在道路尽头看见微笑相待的父亲和长兄。他会告诉自己的亲人,在他身侧的是他在朝歌最重要的人,殷郊,太子殷郊。
会有这样一天的。一定会的。
就让一切结束在这里吧,不必写他们那众所周知的后来。
就让姬发一直笃信自己能够实现诺言。
直到他在谎言和阴谋垒成的高台之上,亲眼看见殷郊头颅落地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