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容易被忽视的视角:对于音乐人来说,电影配乐的创作空间要比3分钟一首的流行歌宽广很多。并且匠心所到之处,更容易依托剧情产生效果。举个例子,一首中文流行歌在前奏用到了西塔琴,普通人的注意力可能依然是旋律和歌词,而不是那些迷幻的共鸣弦,用不好的话还容易牵强附会画蛇添足;但是,一条1分30秒的配乐里如果用到了山地乐器嘟嘟克笛,那么不管画面里是中国的山坡还是亚美尼亚的山坡,只要音乐与剧情紧密结合,大多数人都能感知到契合感,没有一句笛声是多余的。
特别是在短视频时代,留给流行音乐创作者的艺术创作空间就更为狭窄。音色上的打磨和编曲中的匠心,经过了重重压缩、破碎的剪切,甚至野鸡山寨remix的劫数,时常变得毫无意义。而在被大荧幕“保护”起来的电影配乐中,我们更容易感知到音乐家完整的匠心与构思。
今天要说的这部国产动画电影的音乐,就是这样一种情况。无论你对电影的故事、世界观、视觉特效有何看法,都无法忽视作曲家郭好为的配乐中丰富的想象力和创意。《CowboyBebop》式的jazz大乐队影子只是一瞥印象,blues与民族音乐的结合也只是浅层的判断。这部电影音乐提供了一个很有趣的思考角度,把我们从流行歌的狭小思维框架里拉出来:在电影叙事的更大空间里,在音乐家合理创作的基础上,来自不同文化和历史环境中的乐器和音色,都有了“平等的机会”,产生很多有趣的结合方式。反过来说,对于如何更好地把中国传统音乐用世界性的语言诉说出来,作曲家做了一番有趣且过瘾的试验。
01
吹着blues口琴的杨戬,穿梭在铜管轰鸣的赛博朋克城市里
中国古典小说《封神榜》里的神话人物杨戬,吹着blues口琴,身处空气动力飞船的驾驶舱,踏着jazz管乐组和funky的bassline和鼓点,被琵琶绞弦的紧张感牵引,穿梭在蒸汽朋克式的中国历史与神话城市里......这是对影片前半程音乐一句高度的浓缩。杨戬是在故事层面最早被确立的人物形象,口琴既代表着对母亲的思念,也是杨戬行走江湖的武器,是人物本身极其重要的组成部分。设计杨戬的音乐语言以表现其施展功力时形成的音画效果,既是编剧给出的命题作文,也是作曲家施展blues、jazz功力的绝佳空间。
开场处一声尖锐的blues口琴划破天际,正式拉开影片序幕。伴随着旁白对故事背景的介绍,再到一袭白衣的杨戬背对观众吹出悠扬的琴声,再到飞船上的一番交流,一段长达近3分钟、穿插口琴solo和blues吉他licks的音乐,让一个身着古装却又无比现代的杨戬,与空中飞行的蒸汽木船一起,使整个故事被多种跨文化符号极大提升了吸引力。这段《世间重回太平》也奠定了全篇的审美基调和音乐主题。
杨戬的口琴有两句重要的动机,频繁出现在多处剧情中。一句是表现其人物性格中的洒脱,出现在《逍遥蓬莱岛》的1:17和《劫狱!当否?》的1:35等处。另一句是作为战斗动机,出现在《放,还是不放》0:27秒等处。
在这里,blues风格是口琴的不二之选,因为换成民谣或者其他风格,既无法承担起战斗中的那些形意动态,也无法表现在赛伯朋克空间里穿梭的速度和力量。在此基础上,与blues紧密相接的密集的jazz铜管、funky的吉他和节奏,甚至一张一弛间由blues切换到reggae的轻松感,用这些复合的黑人音乐元素来表现穿梭、追逐和战斗的场景,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电影中蓬莱的视觉,用赛博朋克元素描绘的中式古典风格,音乐风格与之相衬
管乐器和jazz风格充斥了接下来的1/3篇幅。《逍遥蓬莱岛》虽是由萧声引出仙境的色彩,却是由小号和blues口琴升华了灵魂,杨戬自由落体坠入小飞艇驾驶舱的那份洒脱与不恭,被加了弱音器的小号恰如其分地表现出来。《我要钱又不要命》表现追逐场景,第一次出现了密集的铜管。先是由踩着哇音的吉他开启funky的基调,接下来由琵琶引出铜管组的轰鸣,前半程funky的节奏到了后半程变得更加swing。接连穿插进来的口琴和吉他solo,被铜管组包裹着螺旋上升,最后一刻达到戏剧张力的顶峰。类似的编曲还有《逃出加气船》。而《穿梭到长安》堪称全片音乐blues/jazz味道最浓郁的一首,后半程打击乐起势后,乐队演奏画面感甚至有那么几秒钟冲破了电影的限制。
然而blues和jazz大乐队这种形式,即便因为与中国神话人物的结合而显得特别,放到更广阔的国际性电影配乐作品中依然也只是“常规操作”。让这部音乐作品显得不凡的,必须要说到中国民族乐器的运用。
02
弹金属琵琶的魔礼海,中国神话与西方流行乐的粘合剂
我其实觉得,片中的琵琶起到了比blues口琴更重要的作用——在蓬莱仙境和长安城穿梭的场景里,它是中式神话意象和西方现代音乐的粘合剂;而当另一位比吹口琴的杨戬更显眼的人物魔礼海出场时,它就成了一把比单薄的口琴汹涌十倍的重金属武
先说魔礼海。这个人物从几百年前被创作出来开始,就没离开过他那把地水火风琵琶。这是《封神演义》交给创作者的命题作文:怎么弹、弹出什么样的音乐、如何体现威力,才能表现出“弹动琵琶人已绝”的效果。于是作曲家根据导演编剧的描述先录制了一些琵琶采样,与声音设计师一起加工音色,再交给主创人员根据声音的效果去构建故事和视觉。最后呈现出来的那些加了失真和合唱效果的绞弦演奏,以及刀片一样的声波视觉,是经过反复摸索修改之后的结果。
《宝莲灯护体》是展现琵琶威力最精彩的一条音乐,也是匠心浓度极高的一首。作曲家刻意避免了旋律感对气势的弱化,使用固定音型的琵琶riff,搭配JeffBeck式的失真吉他。这还不够,为了得到最具有杀伤力的效果,除了压缩和混音上的琢磨,还在琵琶下面叠加了震音梁音色。
影片又一处中式赛博城市设计,此处的音乐相应呈现出更多的ambient电子风格
除了直接表现战斗和紧张的情节,琵琶作为主奏乐器,在许多情节转折的位置也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比如来到方壶赌坊时,持续的琵琶半音滑奏表现赌场中三教九流贪婪忘我的邪魅感,锣钹鼓镲齐名的中国传统味道、808式的beats和大二度的电吉他......这些元素结合在一起,迅速堆积出来新场景下的故事感。
我最喜欢的还是那些隐藏在blues/jazz之间,体现着东方神话与西方赛博朋克和黑人音乐元素粘合剂作用的中国民乐。比如《逍遥蓬莱岛》里面的笛子和萧,有一段与弱音器小号合奏的句子,木质的圆润包裹着铜管的尖利,配合视觉上的古典科幻感,三种本不搭配的元素竟然非常和谐。再如《我要钱又不要命》,虽然是哇音吉他开路铜管组主导swing,却是由琵琶弹奏出了引子并一直持续到结束,始终代表着音乐中的中国性格,并且各种乐器组合得非常和谐。这是作曲者审美和功力非常重要的体现。
在众多琵琶做主角的音乐里,有一条比较另类的曲子《酒香入伎坊》。为了表现出这个三俗之地里酒鬼肆意的气氛,同时又不至于太庸俗,作曲家在一个非常接地气的民族调式旋律基础上加入了巫毒鼓、塔布拉鼓等有西域风格的打击乐音色,配合画面中的三头蛇妖、长腿妖人和鱼头人们,是那么和谐搭配。
由这条音乐引出的另一个看点是,在这个杂糅了中欧神话与西方赛博朋克审美的故事中,跨文化音乐元素的综合运用其实远远超越了民乐与blues/jazz的范围。
03
多元的乐器搭配,世界性的音乐语言
《新神榜:杨戬》的音乐创作思想还可以这样概括:寻找“最合适的声音”拿来用,不管它来自哪个国家哪个时代。
在影片后半段表现杨戬思念母亲的一段音乐,用到了来自亚美尼亚的一种山地乐器嘟嘟克笛(Duduk)。这种音色上接近巴乌与管子结合体的高加索乐器,有极强的悲鸣感。关于嘟嘟克笛,导演曾经担心它会不会显得不那么“中国”,观众的接受程度如何。于是作曲家又做了一个箫的版本,然后找来一百多位制作人员做了一次A/B实验,最终大家更喜欢的还是嘟嘟克笛。
在描绘人间长安陈旧破败场景时同样用到了嘟嘟克笛,色彩渲染得非常到位。与箫相比,它的音色更丰富动态更大,颤音幅度也很大,表现哭泣的感觉时能够带来更丰富的情绪。
在《悲歌》《今我不乐,岁月如驰》等描绘末路、濒死场景的音乐中,我们听到了大量悲怆肃穆的蒙古族乐器潮尔。悠扬的旋律与共鸣的氛围,一时想不出还有哪种乐器比它更合适存在于此。
在长达4:18的《玄鸟躁动》、3:31的《巫山神女的阴谋》和4:42的《受困太极幻象》里,古琴等民族乐器又与氛围化的西方管弦乐和人声合唱等搭配使用。再到全片故事高潮处的《劈开山》,被失真吉他支配的交响金属,彻底统治了耳朵。
至此,全片音乐呈现出了广泛彻底的多元性和跨文化结合,既支撑了人物形象推动了故事发展,又展现出向世界电影工业标准看齐的丰富音乐性。中国民族乐器、当代西方流行音乐、世界民族乐器、西方古典管弦音乐、电子音乐......借助一个现代视角演绎神话故事的发挥空间,这些不同的音乐组合得到了最大程度的试验可能。
04
蓝调和爵士名家、250万up主,还有5000公里外的共鸣
赋予杨戬以blues灵魂的人,是我国著名的blues口琴演奏家张晓松。另外,担任jazz铜管组录音的三位音乐家,恰好都来自BlueNote爵士大乐队。著名长号演奏家杨明,萨克斯风演奏家孟庆泽,以及小号演奏家NoahHocker,在疫情期间客服重重困难完成了录制。
音乐录音现场。从左至右:杨明、NoahHocker、孟庆泽
至关重要的琵琶,前期素材采样来自北京民族乐团的首席中阮演奏家李雨涵。后期绝大多数琵琶solo则来自B站著名的器乐up主杨雨萌。这位以funk/rock风格著称的玩家,2020年上传的那段1:16的funk琵琶表演视频,已经累计了近250万播放量。
演奏嘟嘟克笛的SeanPádraig,身在亚美尼亚远程完成了这次录制。还有贡献了大段吉他演奏的崔磊、负责笛子与箫的囚牛......每一位都是喜欢跨界尝试玩音乐的杰出乐手。
一部好的电影音乐作品,能够让参与其中的音乐家,把自己最具代表性的音乐语言凝聚其中。这是我在整体音乐风格的惊喜感之余,嗅到的另一种淋漓尽致的畅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