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亭主家的树分割线--------------
“这、这……”我脑子一片空白。
“怎么,做不到吗?”她那双明丽的眼睛射出一丝血色光芒,可怕,“这件事都做不到,还说你能为他做任何事。”
“这、这有违伦常……”
“少拿你们男人那些虚伪的伦常道德来说话!”她突然发作,“所谓的伦常道德,不过是于你们男人有利罢了——”
她稍稍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敛起了怒容,轻蔑地看着我:“我不信你昨晚会真的推不开太子,你不过是为了满足你自己内心见不得人的愿望罢了。”
你的伦常道德呢?这句话她没有说出来,但已经在我身上判...
你的伦常道德呢?这句话她没有说出来,但已经在我身上判下了重罪。
我跌坐在地上:“你、你昨夜在东宫,还是派了探子监视东宫?”她所说的细节令我心惊。
“我听说你匆匆去了东宫,原是想看一下太子当着你的面临幸别人,你会如何,不过,我到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我见你与太子酣睡在一起,万万没想到你居然自己上场,我还好意催你醒来,不要被后面醒来的宫人发现了,你不要感谢我吗?”
原来我梦里那轻纱蒙面的女人,是她。
怪不得,我天亮时看到宫人侍从全都沉睡,我在王宫大内奔跑,也没有看到一队卫兵。她必定是使用了巫术,所以能在东宫来去自如,让我也顺利出宫来找她——第一次,我真正地对她动了杀心。
一个能随意在王宫内来去自如的人,若要想杀大王和太子,也不是那么难。
她到底想做什么?!
“你、你使用种种行径和手段迫害太子,你难道就不怕我告到王叔比干处,将你以国法宗法处置吗?”我道。朝歌以往对于皇族与公候级别人物的种种献祭和酷刑,想来她也是参加和观看过的。
“香粉是你送给太子吃的,您与我,可是同谋啊……”她的眼睛弯起来,唇角微微泄露出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是的,刚知道始作俑者是她时,我就该检举,但我包庇了她,现在我与她,已是同犯。
“如果大王和娘娘还知道,你趁太子中蛊的机会,与太子发生了丑事,你说,会怎么样呢?”她露出一个可怕的笑容看着我。
我瘫坐在坐垫上。这罪名我担待不起。就算死也不能死得清白。
“你不必害怕,”她牵起我的手,“现在,你与我是同样的人,坐在同一条船上。”
“您为什么想要看我、我与太子交|媾?”我忍住羞耻和恐惧,问。
“因为我想看两个相爱的人交合,宫里那些宫女和侍从的偷情,只有欲而已。”她认真的回答,眼神一瞬间又仿佛干净纯粹得像一个孩童。
是因为她和苏全忠没有过夫妻之实,所以才生出这般念头吗——
她的话里还有什么含义吗?我还在思忖。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告诉我?”我的思想被她打断,对她的动机无法不怀疑,如果她真有那么大本领的话,她就可以直接行事,何故要来告诉我。难道只是为了折磨我,玩弄我的心境吗?
“因为这是令你以后察觉不到我在从旁观看的必要暗示。”她的眼底里映照着庭院白色鹅卵石反的光,她的脸也很白,她唇上的一点红煞是醒目,“当我掏出绢帕拭去我唇上那一点朱红时,你就要忘记刚才我所说的事情。”
当我回过神来,见到她正在用一匹绢帕轻拭芳唇,她身上的脂粉香气好似比刚开始淡了些。
我感觉自己刚涌起过什么念头,是什么重要的事,但已经消散无痕了。真奇怪。
“你不必害怕,”她微笑着牵起我的手,“现在,你与我是同样的人,坐在同一条船上。”
“我要你把殷郊的鬼候剑带给我,上面还需要有殷郊的鲜血。”
“什么?!”我差点跳起来,这个要求太疯狂。
“你别着急。”她一点也不慌张,“我不是让你去杀殷郊,而是让你想个法子把殷郊的血滴几滴在剑上,带来给我就行。”
“你想做什么?!”我攥紧了拳头,知道必然没有好事。
“为了召魂。”她的神色暗淡下去。
“谁的魂?”我惊问,“苏全忠?”
她点点头,眼睛暗沉下去,像两口井:“你会答应我的吧?”
谁知道这个巫女又会用殷郊的血和剑做出什么事来呢?我万万不能相信她全部的话,可是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我又如何分辨?
“我会给你一个……无法拒绝的条件——”她神色缓和下来,颇有深意道,“如果你答应,那么太子便可以不受蛊毒煎熬。”
“真的么?!”
她点点头,又拿出那颗红色丹丸:“吃了这颗丹丸,太子中的蛊在交合之中就会转移到你的身上。当他第三次发作后,他就全好了,而你将要承受他那两次发作的痛苦,并代他死去。你愿意吗?”
她望着我,我立刻接过,吞了下去。丹丸是涩的,我心里却从这苦中尝到一丝甜。
“我果然没看错你。”她神色忽然明丽起来,像少女那般用袖子掩住半张脸,只露出眼睛仔细地打量着我吞下致命丹丸后脸上的神情。
我想她是在为自己的计谋成功而欢欣。
这可怕又可怜的,疯女人。
我告诫自己绝不可以像她一样,为爱变得这般,疯狂。
日暮时分,他来了。
他从马上跳下来,仍像往常一样,只不过更加风姿夺目。
看来昨夜的事,他一点都不知道,太好了。
我看见他面颊上两坨似酒醉似的红晕。
“干什么在王宫里还骑马?”我略有责备道,“就算是太子也不可乱了规矩。”
“是、是、是,姬老夫子!”他揶揄我道,“你比我母亲还要正统!”
我好气地一笑,不理他。
他见我笑,便用自己肩膀撞撞我的肩膀,说:“我这不是想快点见到你吗?”
“我还在执勤,不能离开。”我手把着佩剑拿腔拿调地说,用下巴点点我的部下,意思是,看见没,兄弟们可都看着呢,我可不能因私废公。
“我又没说来找你玩,是有事。”
“什么事?是好事吗?”
“当然!”他急了,拉过一个百夫长,说,“你来替他!”
我没有办法,只能跟着他走。
我们在城门楼子上的候令室里坐下,我有点勉强,大概是被他看到我的脸扭曲了一下,便问:“怎么了,你身体不舒服?”
“啊,没有。”我摆手说,“你来找我是为何事?”
“明天,我陪我去一趟太庙。”他这才说出来意。
“你要去太庙,你可记得前些日子在登基大典上冲撞王叔的事?”说到这里,我才明白,“哦,所以你拉上我去给你充门面!”
我这傻太子看来也不是真傻,我心甚慰。
“那说定了?”他欢欣道。
“为何要去太庙?”我问。
他忽然垂下眼帘,两个浅浅的酒窝忽地就在两颊出现,这傻小子这表情是不是在害羞啊?
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他害羞的样子,不禁也被迷住了。
他整理了好半天思路,才不好意思地开口道:“我昨天晚上,梦见一位神女……”
我的心脏狂跳。
“我与她在梦中……”他用两根食指碰在一起示意我。
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却仍听到心跳声如同洪钟在自己耳边放大。
“所以,我想,是不是要去太庙向王叔求个占卜,解一解这梦的预兆?”他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
“啊,嗯,那是。”我只听见自己在回答,嘴巴是怎么动的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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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言:亲们,拖了很久才更,是因为羊了,二羊,这个事就像《生化危机》一样,不要说是阴谋论,连制药公司的高管都说是自己公司放毒。现在换成这些可怕的利益集团来操控世界,真的可怕。药不好卖了就制造一波疫情。或者研究新病毒。
只能祈祷新冠早日消失。这几天,我还一直到处奔波,命苦。祈祷所有的事都好起来。
封神小说本身是明朝写的,带上了很多那时期的封建伦理道德烙印。比如宋代时的《武王伐纣平话》里面殷郊是主角,写的是殷郊为了给姜王后他的母亲报仇而刺杀妲己未果,反被追杀,幸被人所救,后来他招兵买马,帮助武王伐纣。而《封神演义》小说中,为了体现父权下的伦理纲常,就让殷郊后来又回到自己父亲阵营当中去。可恶,可恨。这不是完全忘记了自己母亲的惨死吗?哎,可叹封建思想下女人连做母亲也是工具人罢了。电影里不论是妲己还是姜皇后都是一等一的推动剧情的工具人,(我在想如果导演是女性的话,会怎么改变)
希望下一部那位英姿飒爽的邓婵玉,不要再令我失望,不要只是一个工具人。而《封神》电影也缝合了很多朝代的东西,如服饰是偏明制+殷商图案(超赞的盔甲等),还有许多各朝各代的古物器,所以咱这小说也稍稍需要融合各个朝代(清朝以前)的东西哈,各位不要太考究,欢迎前来交流指点。说来殷商男子都编发,超好看的,野性又古拙美观,可惜电影里没有呈现。
殷郊/姬发
*大量私设/完全乱写
我的胞弟,旦,近来频频被传入我的营帐,为我解梦。帐外群犬狂吠,不待侍卫通报,我便知道是他。远处沼泽里有大象低鸣。春天尚未到来,而百兽已开始躁动。在旦的劝诫下,我早已戒了酒。可今夜在浸透战血膻腥、又沾满冷汗的狐裘之上醒来,我异常渴望一觚温甜的醴。我披上中衣坐起,看见他正在地上俯身跪拜。我的胞弟通晓事君之道,知道身穿兽毛华服能取悦我,平日总竭尽美饰。即使在深夜的仓促中,他也衣着齐整,没有懈怠臣下的礼仪。我前往朝歌时,他还很小。再次相见时,我刚结束亡命。西岐的男子似乎总要走上兄弟离散的老路,但至少现在他还在我身边。
帐门被重新掩紧,没有...
帐门被重新掩紧,没有走漏我意志薄弱的风声。见到他时,我已恢复了神志,对于他将要说的话并没有太多期待。无非是那些用兵必胜的预言。就如闯进父亲梦里的飞熊,或跃入我舟中的白鱼,一切异象的出现,都昭示着天要助周。
八百诸侯有闻,西岐太子姬发奉父名伐商,阅师于盟津。商政失于朝野,则兵戈起于旦夕。数日以来,我驻营河畔,等待陆续集结的盟友,检阅变幻莫测的忠心。马车覆满翠羽的华盖之下,孤寂地耸立着父亲的木主。
伯邑考曾数次指挥田猎,统领前来参与围狩的大小诸侯。如果他不死,现在持剑立于这木主之前的人应当是他。
旦询问我的梦境。我握住身下的狐毛,告诉他我梦见大河之畔,有两条龙抟空交尾,自天空布下贯珠般的甘雨。它们向外伸着巨舌,骨节在半透明的皮肤下历历可见,每一根都大如宫室的桁架。旦思忖片刻,随后说,虹入涧饮水,为祟。但虹是殷商的祟,与姬周无涉,所以我无需担忧。
天色将明时分,河边出现了令人不安的迹象。太阳的火翼已穿破黑夜之幕,但始终为一片帝云所遮拦,不得尽出。与往常不同,我拒绝了占卜,只同意以羊为牲,祭祀云神。对于将行的事,我心中已有预感,不想因突如其来的神示而动摇。在公开的誓词里,我将商王的罪归结为祭祀松弛。而事实上,我已对反覆无常的天谴感到厌倦,先祖的介入也总是意味着对祭品不知饕足的索求。每当与尚父谈起过往王朝的事,我总让他一遍又一遍地念那句:“有夏多罪,天命殛之。”仿佛这便是我翦商的许可。然而在天命之外,驱使我的是一种更强大的意志。一种上神及其臣工从未见识过的东西:周王的正义。
天不杀你,我杀。
芦苇丛边,我闭目跪坐,双手按于膝上,没有戴冠,头上只有一条伴随我多年的黄色发带。巫者且歌且舞,在燎火中将我引见与鬼神。受命之君,天下共主。年轻的王,你有何忧愁?他手持的羽毛掠过我的面颊,用以灌地的郁鬯散发出浓烈香味,唤起了一些有关达旦痛饮的遥远记忆。风拂过芦苇,发出沙沙声。在去岁的泛滥中,芦苇被水流压弯。水退去后,它们依然保持着跪伏的姿态,犹如双手被缚身后的殉人。
一声穿筋透骨的脆响,凄厉的羊叫惊破寒冷的拂晓。我猛然睁眼,看见一头洁净的白色山羊——殷商的白,白鱼的白。直至那时,我才发觉自己一直在屏气。鲜红的血渗入土中,我忽然感到动弹不得,仿佛是我被人从背上捅穿心脏。地平线上是诸侯们稠密的船只,一只长脚的灰鸟栖停在水面上,忽而展开翅膀,飞向天际。太阳已经完全升起,但云没有飘走。上神的训导依旧秘而不宣。
那晚就寝前,旦为我端来黑黍与郁金草合煮的郁鬯,忧心忡忡地看着我饮下。朝歌的堕落一大部分源于酗酒,因此我早已承诺,不在祭祀的场合之外举杯。身为我的弟弟与臣子,他不应帮我破例。但我头痛不堪,只想有一夜完整的睡眠。帐篷在夜风中摇颤。黑暗中父亲的木主冥然浮现,如巍峨南山。旦说,不要害怕,梦为神使。我阖上眼,什么都不再想,然后睡去。意识开始朝黑暗的边际滑落。人们都在睡去,将士们睡在火堆旁,猎犬睡在他们脚边,马儿睡在马厩,我的父亲和先祖们一起,睡在西岐的麦田下。一如往常,万物又沉沉睡去。
而我再次在夜半醒来。
一、
我在八岁那年被送去朝歌,作为西岐在商的质子。我和奴隶一同坐在摇晃的马车里,他叫姺执,是我母亲的媵人,除了负责照看车里的玉帛外,还给我带了很多风干的牛肉。我的长兄伯邑考时年十岁,骑马紧随于侧。他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队伍,都是我们所征服的诸侯家的质子及戎人奴隶。我还记得那一天,我们很早就起身,在宗庙外等父亲。父亲忙完了,我以为他要送我上车,他却弯下腰,为我系上玉环。伯邑考对我说:“要是在朝歌被欺负了,别瞒着我。”我朝他做鬼脸,劝他去找点农活干。因为在射箭比试中胜出的人是我,不是他。那是秋祀之后,黍稷已成熟,父亲报祭了农功,以新酿奉祀了四方之神。待到腊月,伯邑考将跨上我一直想骑的那匹雪龙驹,初次参与田猎。父亲会为他具备猎装弓箭,让双马的战车作他的前驱。到了那日,必定漫山遍野旗号翻飞,是少主出征的风光阵仗。捕获野兽后,还要举行更隆重的祭礼。但那时我将已身在朝歌了。
先祖不窋在失去稷官之职后,率众流亡至戎狄,公亶父时代,部族又迁来岐下,至今已历三世。公亶父的第三子历即是我的祖父,因他卓著的战功,西岐成为了西路诸侯之首。年幼时我总觉得,那些大片的麦田,灰白墙壁的宗庙,指往天空的石主,就像大禹驯服的洪水一样古老,也会像延绵的岐山一样永存。无所事事的日子里,我会爬上城外的一棵大树,向四处眺望。向西,除了山还是山;向南,是父亲初见母亲的渭水;向东,是母亲遥远的故国。传闻那里有一条大河,辅佐成汤灭夏的伊尹就诞生在河畔的空桑树中。还有我所眺望不到的、北方的幽都,那是我们死后将会去往的地方。但我最向往的地方是朝歌。早在我出世之前,他们就已是全天下的王。朝歌的富庶超乎想象,我听说他们一次会以两百卣的酒祭祀,王城的午门比整个西岐都要大。我常想象骑上一匹快马,一路向东奔驰。至于要骑多久,我也不知道,只觉得只要一直跑,总能跑到朝歌。
除了每年春秋两次社稷与腊月的围猎,西岐没有什么好玩的。有时我们需要担心西边的进犯,但最后总会被父亲摆平。我不知道父亲是如何做到的。自我记事起,他就很老迈,根本不像能领兵作战的将军。如果不是因为后来发生的事,我本以为自己也会像他一样,一辈子照料小麦的收成,成为一个黢黑的农夫。冬闲时炉旁围坐,人们有时会说起我的祖父历,他是个大英雄,为商王讨伐西落鬼戎,但一提及他的下场,便打住不谈了。
有虫患的年岁,父亲会下令焚烧田地。黑红焰舌吞没草杆,吐出蜷曲炭丝。火焰借着风势,陡然窜至人高。我想象那是战场上的火海。伯邑考站在我身后,用手指细心替我梳理头发。但我很快发现他是在把我两鬓的头发拈出来,捏成蜻蜓翅膀的形状。我告过状,但没人相信伯邑考会干这样的事。可是他的确会做。信不信由你。
有一次,因为久不下雨,他们焚烧了人。佝偻的巫人被绑在木架上,鼓声隆隆如雷。巫者羽冕毳衣,悲哭而舞。
父亲总是闭目不看。伯邑考会在不忍的一瞬间猛地别过脸去。但父亲永远面无表情。到了最后,相比活炙的酷刑,我对他沟壑纵横的脸更敢兴趣。那双紧闭的眼睛后面在想什么?
只有一种情况会让我兴奋,那就是有东边来的远客造访的时候。我一听到消息便跳下树,来不及穿上鞋,就往家里奔去。我们这些西土之人,惯于赤足劳作,足底硬如皮革,不惧泥土间锋利的碎石。我躲在帐后窥看,听他们说:可惜,可惜。那样一位俊美无匹的王子,英勇盖世的将军,仅仅因为晚生了几岁,便只能屈居人下,不能继承成商的大统。那时他刚刚挞伐北方诸部,扬鞭之处,无不臣服。他叫殷寿。
我当然不可能知道殷寿的长相。出于隐秘的仰慕,我用围绕着我的有限天地来拼凑他的影子。他很高大——就像我们宗庙的守卫那样高大吗?我母亲的媵人姺执很俊美,我茫然地想他的轮廓是否会与殷寿有几分相似。流萤稀疏的初秋夜晚,我挟着弓,弯腰在田间潜行。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我便假想是敌人向我进攻。我龇牙咧嘴,发出恐吓的嘶嘶声。来啊,来啊——我才不怕!在想象中,一场精彩绝伦的战斗已经上演。
我空着手回去,灰头土脸,什么也没有猎到。人们大笑,告诉我狩猎前得先钉下木桩,筑起围栏,把猎物赶进去。“大英雄?”他们问我。“你想成为殷商二王子那样的人?”
“才不是!”
母亲坐在被熏黑的墙边织布,黄色烛光蒙在她的脸颊上。不知为何,烛光总会让人变得美丽。我倒在她腿边,沮丧地将头靠在她膝上。我的确想做个大英雄。像殷寿那样的武士。可我也不看看我的出身——我是一个农夫和一个织妇的儿子。
一种自相搏斗的念头横亘了我的整个少年时代:我被终其一生都将不能伟大的恐惧折磨着,却又莫名乐观地相信未来会展开慷慨的双臂拥抱我。在前往朝歌的路上,马车的铃铛叮当作响。从孩童时代起,我就喜爱这声音。它意味着远行。抵达朝歌时已是岁暮,因为旅途劳顿,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消瘦。我们在城外的兵营里安顿下来,等待被召见。已经在那里的质子们告诉我,今晚商王举行盛大的宴会,王族子弟全被传入宫了。我踮着脚,冒着傍晚愈来愈紧的风雪远眺王城。成百上千的庭燎沿阶而立,烧成一枝枝硕大的火树,天地间笼着一层血色,让人想起熔炉里映出的红光。姺执在炉火边搓着发红的手,他的使命已经完成,不日就可回西岐。
我感觉很冷,并且因为殷寿并没有立刻召见我而有点失望。所以我已经记不清是哪一天到达朝歌的了。不过如今,时过境迁数十年后,我开始经常想起那一日,然后感慨于难以捉摸的命运。那一天本该永世不忘。因为我本该在那一天得见太子殷郊。
二、
彼时他还不是太子,就如殷寿还不是商王。我们初次见面是在质子营里。那时我的一颗乳牙迟迟不落,而新牙已经长出,二者叠生,使我牙痛。我坐在火堆旁,低着头,用手指使劲拽那颗乳牙。
一道人影落在我身上。我抬起头,看见一个白衣男孩,身后跟着一个阉人。我立刻知道这是王族。他径直往前走去,扫了我们一眼,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他不好奇,好像他已然清楚我们所有人的底细。不过后来我才知道他其实并不精明。有人告诉我这是二王子的独子殷郊,他是自愿加入质子营的。
我自然地对他有好感,不是因为我想要取悦他的父亲——尽管我的确想取悦殷寿。也许是因为他有一双鲁莽但诚恳的眼睛。他比常人要高,年纪虽小,但已看得出俊美。听说他的母亲就是数一数二的美人。而与同龄的质子相比,我胳膊瘦弱,长不起肌肉,更适合挽弓而非格杀。我的手指柔韧有力,但不似他一样能弹琴。而最糟糕的是我眼中那不知从何而来的、报仇雪耻的热望,好似我并不太珍惜自己项上这颗头颅。即使我并没有仇家。
——或许我的确有。崇应彪,狡猾的北伯侯崇侯虎之子,他就像狗一样能嗅得出恐惧的气味,懂得向弱者狂吠。崇应彪精心挑选他的猎物。他察觉到了我的不安,也看不惯我有时候喜欢出风头。所以继苏全孝之后,我成为了他的下一个祭品。他到处说我身上有一股大粪味,而且舔饭团的样子像崇国的猎犬。有天在训练场练剑时,殷郊不在,崇应彪大摇大摆地走过来,问我:“你的主人呢?”
“不也是你的主人?”我瞪着他,眼睛一眨不眨。
他迅速地舔了一舔上嘴唇,往两边看了一眼,确保没有人听见他在说什么。“没有人,”他倾身过来,压低声音。“会因为你是个农户的儿子,就瞧不起你。懂吗?”
我与他打过几次架,全部失败。西岐的质子们把我架开,我胡乱蹬着脚,高声发誓不再与他一道吃饭,并且早晚要把他一脚踢死。
崇应彪的父亲是殷寿的亲信,崇国也曾屡次派兵随殷寿一同出征。崇侯虎是对西岐最有敌意的诸侯,一直在向殷寿进言削弱西岐的势力。但我们都知道小小的崇应彪并非北崇在朝歌的棋子。他更像一枚弃子,从未得到父亲的宠爱,被迫入质大商,在最初的日子里总是一人独坐,嫌弃营中的睡榻与饮食,并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等待崇国的马车有一日会来接他。然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忽然振作了起来,恢复了他不可一世的面目,自认天下无敌,甚至敢去殷寿面前炫耀自己射箭的本事。
我并不在场,只是事后得知——殷寿只看他了一眼,然后说:你应当见识一下姬发的箭术。
殷郊总能轻易地拉开劲弓,抽出长剑,但似乎并不快乐。我想王子们总是这样。尝遍了天底下所有美事,所以悒悒无聊。他的剑法很密,令人头晕目眩,但无法击中我。在我身上似乎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智慧,包括但不限于光脚爬树,用脚射箭,甩开宫里派来服侍他的阉人,以及知道如何在朝歌城里游手好闲。
“有个人占卜很准,”我煞有介事地告诉他。“用陶片。”“带我去。”他下了指令。
“啪”的一声,卜者将陶罐摔在地上,颤抖着用冻僵的手指摆弄碎片。我卜问家人的凶吉,但并未提及我的牙痛。他卜问父亲的归期,兵事是否顺利。
自然不能指望他身上有半枚贝币。是我付的钱。我们在雪地里玩了一会儿。我教他伸出舌头,好让雪花落进嘴里。那阵子我总是喜欢用腮帮子含雪,以缓解我的牙痛。然后我们去爬西边的祭台。它还没有完工,到处是脚手架。
那是我第一次登上王城的高处。在那之前,我只能在底下仰望它。我早就听说过他们从遥远的北国运来了珍贵的石料,建造的奴隶都是某次战役中被俘虏的能工巧匠。可当我看着那些悬崖般的石墙,依然感到震撼不已。有朝一日,当我凯旋归来,我将会头戴羽冠,身着铠甲,披着黄色披风,在千万人注视下,一步一步走上这祭台,以人犬牛羊为牲祭祀上神,因为我已立下了配得上众神荣耀的伟业——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坐在岌岌可危的脚手架上,无聊地荡着脚。
我陶醉于声名昭于天下的幻景,梦想着不可能实现的事。
殷郊看见了远处的烽烟。“那是我父亲吗?”他问。
我思索了一下,然后说:“一定是的。”
“你想家了?想西岐了?”
“我不想。”
“听见你在被窝里哭了。”
“那是苏全孝。”我做出生气的样子,以掩饰心虚。“要么就是姜文焕!”
他好像真信了,微张着嘴,眼睛瞥向侧边,凝神细想了起来。
“鄂顺。”我笃定地宣称。鄂侯的儿子,恭谨温文,眼睛总是像刚刚睡醒。
他好像被说服了,没有追问。过了一阵子,他忽然说:
“我饿了。”
我将手伸进腰间,摸到了装牛肉干的袋子,已被我的体温捂暖。人饿了就得吃东西,就像马饿了就要吃草。一个战士不应当让自己饿着。尽管我的肚子也咕咕叫,我还是把所有的肉干都给了他。这是我的世故。他慢慢地嚼,不急不忙,就像我与崇应彪在火堆边打架时,他也要先把手上的东西吃完。殷郊从不卷入诸侯质子间的恩怨,总是旁观,至多笑一下,但并不太好奇。这是他的世故。
我有时想,是否在殷寿眼中,纯质就是愚钝,忠孝只是谄媚,否则无法解释,为何他如此武断地认定自己的独子是个功利小人。或许是出于对他的母亲姜氏的不满。尤其是当苏护之女、漂亮得简直是个妖异的苏妲己进宫之后,这个昏了头的暴君愈发猜忌她,认为她企图利用儿子将他抓回手中。但这些都已是后话了。从很小的时候起,殷寿就不喜欢殷郊。掌马官向他禀告:王孙驯伏了一匹烈马。满以为传达好消息能得到奖赏。他却只说了一句:
“时运好罢了。”
听说有一次,因为殷郊抚琴的事,他与姜氏大吵一架。一气之下,他命人将琴取来,抽出刀,将琴弦全部割断。
殷寿是沉稳的主帅,但性情决非温和。我还记得他初次巡视军营,目光如炬,说:“从今日起,收起你们家中的那一套!”原本鸡飞狗跳的营地顿时鸦雀无声。我从未见过比他更严格的老师,总是手持马鞭,眉头紧锁,在沙尘弥漫的练习场上来回踱步。但我们都知道,如果他今天想要发怒,那殷郊一定是那个承受他怒火的人。
裘席之上,殷寿闭目假寐。涂满膏脂的苇杆熊熊燃烧,冒着黑烟。殷郊的汗滴在沙地上,也仿如油渍。他坦裎上身,弓着背,将重心放低,右手紧握木剑,左手持盾,虎视着面前两个北崇质子。一看准防御的漏洞,便果断出剑。
击偏了。那人堪堪躲开,庆幸不已,深吁了一口气。
“哪里?”
殷寿忽然发话。
我看见殷郊肩颈处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他慌了神,步法已乱,匆忙中再次进攻,自然又是未中。
“哪里!”他父亲喝道。
这时一名质子已抓住时机,突然袭击他的左翼。
“左边!”殷寿的不耐烦已到极限。
话音未落,便听见一声钝响,殷郊的木剑被打飞了出去。我眼疾手快,大跨步将剑捡起,一个反手将剑柄朝内,递给他。
“到了真正的战场上,还要有人替你找剑吗?”殷寿冷冷地说。
我当即不敢妄动。殷寿示意继续。失去了武器的殷郊只能举起盾牌劈击。那两人显然有顾忌,以小步前后移动,就是不出剑。殷寿使了一个眼神,崇应彪立刻举剑冲来。殷郊大叫一声,辟然倒地。他被崇应彪打横击中小腿,站不起来。崇应彪的下一剑是冲着头去的。
但他打在了我的剑上。我预判了他进攻的角度。
“偷袭!”崇应彪吼道,一剑将我挑开,我踉跄倒退了几步。“西岐的卑鄙小人!”
“真正的战场就是这样的!”我反驳道,热血瞬间涌上脸颊。
殷寿从座上缓缓起身。我立刻单膝跪地,垂下头,右手按在左膝上。一双巨大的脚在我面前停住。
“真正的战场是什么样的,你想知道吗?”
他猛然抽出一柄长剑,将它扔在我面前,溅起的尘灰扑进我的口鼻。那是一把开过刃的真剑,寒光耀目。
“捡起来。”他说。
我迟疑了。
“捡起来,千夫长姬发!”
我只比那柄剑高一点。我得先把它当拐杖一样拄着,站起身,然后用两只手一起握住剑柄,才能艰难地把它举起来。而剑尖始终下垂,指着地面。
“现在,进攻。”
我举不起来,再次让剑尖插在地上。我的心剧烈地跳着,冲撞着胸腔,面颊燥热得几乎生烟。
“起来!”他再次下令。“千夫长姬发!”
我双手握剑,大吼一声,拼尽全力将它举过头顶。
“进攻!”
他就站在那里,手持长戟。“千夫长姬发!”
我向他冲去。只见眼前一道黑影,我背朝下重重摔在地上。
“起来!”他喝道。
我忍着剧痛,无暇查看身上的伤口,再次冲向他。“来啊!”我吼道。“我才不怕!”
“千夫长姬发!”
我面朝下趴在地上,大腿和膝盖疼得失去知觉,用胳膊撑住身体,勉强翻了个面。
他的脸出现在我上方,我闭上眼,等待战胜者的裁决。许久都没有动静,我将眼睁开,忽然看见他温煦而慈爱的神情,好像之前的一切都只是游戏。
“西伯侯之子姬发,”他说。“我并不担心你。”
他的目光是捕获麋鹿的陷阱,捕获老虎的网。而他的言语就是解开绳索的猎人的手,可以将我处死,或放我一线生机。我发髻散乱,剧烈地喘气,身上湿漉漉的,血、汗、尘土混作一团。但我如释重负。因为今天我让他很高兴。
我感觉有人用手穿过我的胳膊底下,想扶我坐起来。但他也半瘸着,所以最后我们只是依偎着坐在地上,一个感到羞耻,另一个心情复杂莫名。
他想要取悦他的父亲,是因为他无法取悦他的父亲。我能成为他的朋友,或许是因为我敢跟他做朋友。
“你腿断了吗?”我扭头问他。他不知道,但是似乎很疼。
我满嘴是血,但我有一个好消息。
我的那颗牙齿终于掉了。
三、
当然,我应该谈谈殷寿,那个改变了我一生的人。不配做父亲的人做了父亲。不配做君王的人做了君王。世事总如此。可那时我太过年轻,深陷于他精心编造的谎言,没有看出他热衷于玩弄人心,竟会为了得到他的青睐而付出一切。初次见到他时,我因为心中忐忑,已经几天几夜未成眠。
他比我想象的还要高,简直像传说中使姜嫄受孕的巨人。但比我期待的要老一点。他低着头,面带微笑,正与东鲁的质子说话。那样的仪表,那样的威严,但看上去是个好人。我鼓起勇气,走上前,期待他看见我。
也许因为我在边上晃了太久,所以他的确看见了我。他那和煦的笑容迅速一收,冷冷地瞥了我一眼。就像下午的阳光突然涌入屋内,又突然消失。
他不喜欢我。
我心里有个地方猛地一沉。然后我就走了,一个人坐着。
过了不知道多久,我忽然听见他的声音在叫我的名字:
“姬发。”
我肩膀一抖,立刻扭过头去。
“你是西伯侯的儿子。”
姜文焕是东鲁送来的人,他对我说。我告诉他我从未去过东鲁,他闻言笑了。但是我会射箭!
“让我看看你的箭术。”
第一次在他面前射箭,我因为紧张,脱靶了。
“再来。”他说。
不知为何,那天我的表现极差。“如果,我们要在战场上射中敌人,”他抓住我的手,带着我将箭搭上弦。“这还差得很远。”
我的手臂被猛地牵扯。他力气大得惊人,我就像他随意摆弄的陶俑。吸气,他沉声命令我。开弓,拉弦至颌下,松指。正中靶心。
“你想做弓箭手吗?”他低头问。
“您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我仰着头,激动地说。
他的亲兵站在一旁,看着我们。他对那人说:“比很多人要好。”那人笑笑,不说话。
他的怀抱有温暖的酒的味道:“我会让你成为真正的战士。”
商王宴会,召诸质子入宫。他将我指给别人看:“这也是我的儿子。”我永远无法忘记那个晚上,那些喧嚣得近乎狂热的歌吹,散乱的冠帽巾幘,扯断的丝带,王侯贵族都赤着脚,踩在满地横流的酒液上。我心想,就是这里了,我终于来朝歌了。我幸福得感觉不真实。宫人为我奉上温热的旧醴,我想都不想,仰起脖子一口气饮下。滚烫的液体烧灼着我的五脏六腑,但我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反而嘶哑着喉咙,告诉她们我还要。她们笑作一团。我不知道她们笑什么,发出狩猎时的嘶嘶声,逗她们。我们西岐的人擅长与家畜和野兽说话,那是最初始的语言。
我天真的、无知的骄傲。
质子营每个月都有人逃跑。但我留了下来,一待就是八年。朝歌跟别的地方都不一样。在西岐的时候,母亲总对我说,歇会儿吧,姬发,别跑得太远。而在朝歌,人们说,喂,姬发,像个傻子一样愣着干嘛?去找点活儿干。于是我给他们打磨矛尖,在大冬天的清晨去马厩里刷马,搅拌喂马的草料,向他们讨教如何紧紧地将手臂穿过皮带,不让盾牌掉下来,琢磨与敌军的马交锋时伸戈的长度,还有钩挽与啄刺的方法。我是刀伤与淤青的学生。我是断首与碎骨的学徒。早在我的铜剑刺向敌军咽喉前我就杀过人。每次打王城过时,我总忍不住停下来,盯着那些王家侍卫看。他们头戴羽冠,身披饕餮纹样的盔甲。那时我对此简直着了迷。
而事实上,我后来才发现,过于华丽的甲胄是沉重的负担,使人在激战中无法灵活转身。
许多人都说殷寿最喜欢我。我并不怀疑这一点。我与殷郊总是谈起他,他的智谋,他的强大,最重要的,他是个好人。还像我们这么大的时候,他就能独自捕获白兕了。我们会对比年岁,计算我们还要多久才能抵达他十五岁时留下的界碑。他耀眼的过往就像巨人的踵迹,只要追随便能抵达无上光荣。
所以当我发现他在那次狩猎中也带上了崇应彪,并且温情地问他北崇的猎事时,我有种被背叛的失落。
太行山南麓的沼泽与林地自古以来是殷商的王家猎场。但帝乙那时已老得猎不动了,他的战车早已荒废,很久没有人为车轴涂油。而太子更喜欢羌人女奴,对打猎并无兴趣。殷寿时常一个人去狩猎,一连好几天也不回来。殷郊每次都很担心。有一次出猎前,殷寿忽然说要带上我们。我原本很兴奋,直到看见崇应彪也骑在马上,又是那副自视甚高的神情。
崇应彪不是前天才挨了他的骂吗?
我忿忿地想。
还在行进路上,崇应彪就射中了一只野兔。他的箭术长进极快,我几乎拒绝相信。我紧紧握着自己的弓,没法像别人一样为他喝彩。
我们走得很慢。泽地湿泥粘在马蹄上,使得行路困难。作战的时候,殷寿能日进五十里。但带着我们这帮人就是另一回事了。日暮时,我们抵达了河畔。
“在哪里扎营,你们知道吗?”
殷寿问。
大片的芦苇丛边是平坦的滩地。芦苇摇摆不定,任由风神摆布。殷寿告诉我们,这个季节不能在滩地上扎营,因为半夜会涨水,将帐篷淹没。
我在半夜醒来,没有听见芦苇的沙沙声。已是下半夜了,仰头看,银汉横空,如同一头跃进星河里的鲲鲸。借着星月的辉光,我看见芦苇大半浸没在水下。殷寿当然是对的。他对一切都了如指掌。
有一年西岐照例朝商,进贡巫者和女人。叔父偷偷来到质子营中,隔着老远看我。他看见我和别人一同练剑,忍不住举袖搵泪,回去后向我父亲哭诉,我在里面如此瘦小,就像狼群中混入了一条幼犬。但即使他人怜悯我,我也不在意。幼犬并没有被群狼撕碎。我继续苦练马术、格斗,箭法。到了十六岁,我已经是整个朝歌最好的射手。而与此不相配的一个事实是,我还从没有打过仗。
那阵子营中到处流传着一个消息:殷寿与一些朝臣不合。频繁的征战使国库支绌,去岁连月阴雨,他们更说是触怒了上神。尽管如此,殷寿依旧不为所动,执意东征。
我看出了他的孤独,对他说:“我愿随主帅一道出征。”
他扬了扬眉。我想我说错话了。但他说的却是:
“我若是你,也会这么想的。”
又说:“就算不是因为这事,你也到该上战场的年纪了。”
我激动得无以复加,跑去马厩,纵马狂奔,以遣心中狂喜。回到营里,又开始拭剑。我伟大的时刻终于要来临。
大军离开朝歌的那日,质子旅军歌送行。在此之前,殷寿告诉我们,朝中反对开战的大臣们极力贬损质子旅,说我们是一群吃空饷的废物。所有人都怒不可遏,尤其是殷郊。殷寿不在时,他相当于是统帅。我站在他身侧,看见他缓缓将剑高举,手臂划出一道圆弧,然后落下,猛击盾面。
“质子军歌!”
只要我挥剑便会金石锵然,只要我张口便会山海撼动,身为他盛大排场的一部分令我心潮澎湃,变成大力士的错觉让我神思恍惚。而看见赫赫的出征军容令我坐立不安。我担心等他很快便要踏平所有的部族,令我们这些毛头小子无仗可打。他的高头大马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勇气忽然涌入我心田,好像是上天想要促成这事。我与他们不同,我心想。我比任何人都更像他。我知道他最喜欢我。他们是被迫来做质子,而我是自愿——不,我渴望来到他的身边!因为我知道做二王子的滋味是什么。
一个诱人的声音在我头脑中说:此时不做,更待何时?
我忽然出列,单膝跪地,高声告诉他我想要和他一道出征。
马受到了惊动,前蹄踢击,幸而他控住了缰。两个骑马卫士抡起长戈,交叉横挡在我面前。殷寿抬手,示意不必。“抬起头来。”他说。
我看见他超然地、居高临下地望着我,好像他身居一个很遥远的地方。
“你能为我赴汤蹈火吗?”他问。
我猛地伏倒在地,全部盔甲的重量都压向头部,手掌被碎石被擦裂。我义无反顾地将自己撞向大地,这就是我的回答。
我听见他的笑声,轻灵的马身上的铜片响。然后队伍继续前行。马队绕开了我,就像流水绕开突出的河岸。
谁啊?有人窃窃道。
西岐来的。西伯侯的儿子。
质子而已,算是什么东西。
我羞愤难当,不愿抬起头来,始终将前额贴在地上。他们为自己的王、自己的国土而战,我算什么?苏全孝在冀州城下所流的泪,我其实早已流过了。
我听见殷郊对人说:“不许动他。”
他认出我来了吗?我忽然想。
一个冰冷的念头攥住了我:那并不重要。我刚才的那一跪,已向所有人证明了他在军中无可置疑的威望。我立即将这个念头甩掉,否则它会让我疯狂。我回想殷寿平日里看我的眼神,说服自己,我是对的。
千真万确,他确确实实,最喜欢我。
四、
崇应彪身上的汗顺着脊骨往下流。他将一人猛地推倒在火坑边,扬拳就打,围得密不透风的人墙爆发出一阵欢呼:“打他!打他!”我在赤倮的肩膀中挤出一条路,四处瞟扫。我已经记不清今晚喝了多少了。又是一次出征,讨伐拒不进贡的远人。又是一次大获全胜。但与我这样的质子没什么关系。大王下令达旦痛饮,在堆积如山的战利品和盛大的人殉中,朝歌再次陷入癫狂。我像匹久关在马厩里的马,烦躁地撅着蹄子。不能成为英雄依然令我痛苦,但我心气太高,不肯流露出沮丧。
隐约中,好像有人在唤我。
“姬发!”
我扭过头。
是姜文焕。“来啊,姬发!”
“又来啊?”
我再次将视线转向火堆旁的摔跤者,以为他们又要把赌注押我身上。他们知道我总是被按在地上打的那个,但我每一回都很卖力,鼻青脸肿也不认输,所以他们喜欢看这个乐子。
“我早不干了!”我喊道。
“有人找你!”
“谁啊?”
“还有谁?”
殷郊坐在殷寿的裘席上,膝上盖着殷寿的狼革,饶有兴致地看着乱成一团的摔跤场。十六岁,他几乎已是个男人了。即使在一群人中,我也能一眼认出他来。在朝歌的那些年月里,每当他身穿饕餮纹甲胄,肩系白色披风站在我身边,我都会偷觑几眼,然后好奇身为美人是什么感受,虽然我的梦想是做大英雄。他长得愈发像他父亲,高大漂亮,已经学会了王族子弟所需的一切技艺,并且比小时候更容易感到无聊。现在也就只有好马,才能让他有点血脉贲张。不过后宫的人并不太担心他会惹出什么大乱子。“最坏也不过是到处跟人睡觉。”
“干什么?”我问他。“你又饿了?”
见到我来了,他斜瞟一眼,不说话。卖关子。
“有屁就放!”
“鬼侯剑。”
我一愣,立即伸手去摸他左腰侧。他一把按下我的手,猛地将我的手腕反拧。我险些摔倒,顾不上站稳,就将另一只手也探过去。空空如也。
“你骗我!”我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他发出得意的大笑。幼稚的把戏,我受不了了。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有时我也受不了。“真没意思。”
他抬眼看我:“真的吗?”
话音未落,一个传令者忽然箭步跪下,拱手齐额:
“主帅传命。龙德殿。”
“我不去。”殷郊说。
那人略一抬头,面露难色,又低下头去,无论如何只是不走。
他立刻发火了:“就说找不到我。”
“还是去吧,”我劝他。要是能听到点战场上的事呢?不过最重要的还是不要惹主帅生气。
殷郊不喜欢那些武将。他们粗野,好斗,自吹自擂,有时甚至对殷寿也肆无忌惮。而且我们今晚原本还要去打猎。
“我会在外头等你。”我拍拍他的肩,向他保证。
我穿上铠甲,戴上羽冠,在大殿外站得笔挺,等待宴会结束。那阵子我出于莫名的虚荣,常把王家侍卫的头衔挂在嘴边。而事实上我也的确以此为荣。夜深了,渐渐冷了起来,露水凝结在我的甲片上。我皱起鼻子,深吸一口气,嗅到了早春的清冽,有别于冬天腥重的烟熏。有人告诉我,王家猎场的丛林里来了一头白鹿。我摩拳擦掌,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得到它。
我看见殿门开了,连忙探头张望。在一群身着铠甲的人中,我一眼就找到了殷郊,他穿着白袍,蔽膝,腰间佩玉。我向他打了个手势,示意我先溜了,城墙下的老地方见。他气喘吁吁地找到我时,我已经换下了甲胄,只束了发带,跃跃欲试地试拉着我的弓。他急不可耐地脱下外袍,露出底下的猎装。
“看谁先找到。”我说。
找到了就吹口哨。我撅起嘴唇,模仿鹰啸。这是伯邑考教我的,通常用来驱逐麻雀。父亲讨厌麻雀,因为它们总来啄谷子。
月亮落到朱雀七宿的鸟嘴上时,我已经精疲力尽,而且有点冻僵了。我生起了一个小火堆,烘了烘湿冷的手,一面有点担心殷郊,不知道他怎么样。桑林深处传来了呼喊,但听不真切。我的身体瞬间像弦一样绷紧。
“殷郊?”我试探地叫道。
我身后几步外传来窸窣。我弓身起立,用手向后摸索箭袋,一边以足尖为圆心,缓慢旋转身体。一双红玛瑙珠般的眼睛一闪而过,瞬间消失不见。我立即搭箭上弦,背向火堆后退,迅速射出一箭。那对红珠再次出现,现在是在我的左后方。它在蓄力,随时会进攻。对于箭来说太近了。我顾不上烫着手,抽出一根正在燃烧的树枝。
一声震彻山林的吼啸,一个黑影瞬间将我扑倒在地。我奋臂将火把刺向它,拼尽全力嘶吼,喊得目眦欲裂。我的腿上传来剧痛。但它被吓走了。我听见夺路而逃时压倒树丛的声音。我低头检视身下,淋漓鲜血沾满衣襟。
带伤走不出太远,而且可能会迷路,血腥味会引来更多野兽。于是我决定守着火堆,发出鹰叫的信号。
并没有人过来。
我在愤愤不平中枕着箭袋睡去,醒来时脸上爬了几只蚂蚁。天已经灰亮了。渐渐我听见猎犬吠叫,有人呼唤我的名字。姬发!
殷郊带着大队人马找到我时,我已经把自己摆成了闲适的坐姿。就该让你看看,我没有你救我也能活。
但是我的眼神似乎没掩饰好。
“生气了?”他说。
他看见我负伤的腿,要背我。我愤而拒绝。我要走回去。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失望,已经超出了我应当有的期待。我和父亲一样,我们是合时宜的人。从邦人到廷臣,知晓自己的位置,不逾矩,野心适可而止。我知道自己不是殷商王族,也并非生来就要成为大将军。我是王家侍卫姬发。保护他是我的本分,而非相反。何况他已经找了我一晚上。
一路上他旁若无人地和我聊天,告诉我他昨晚好像踩到了老虎的尾巴。而回到质子营里时,这个故事已经演变成我们俩从魑魅爪下死里逃生的冒险。崇应彪说肯定是假的,但是没人听他的。在那个冬天过后,我忽然开始留意从前并不在意的东西,并且容易胡思乱想。春天是通淫的节日,桑林中时常传来男女的欢笑。还在西岐的时候,有一年,一个异乡人来我们的林中偷窥,被父亲用驱赶麻雀的长杆逮了个正着。从此没有人知道树荫下发生了什么。更别提我和伯邑考了。我们从来不敢靠近那片密林。
柔软湿润的马舌舔舐着我的手掌,几乎要把我的手指卷进嘴里。我在喂马的时候走神了。“喂,哥们儿,”我对它说。“别舔我啊。”
等待长大成人、等待成为战士的日子穷极无聊。河冰开始溶解,只有城外的一小段河面还在结冰。我们专挑岌岌可危的河段,故意将冰踩裂,然后在被窟窿吞没前跑开。姜文焕和鄂顺用脚底慢慢摩擦冰面,觉得很有趣,殷郊走得最远,我只能看见一个裹着裘毛的身影。河面现在看上去很牢固,但我足够谨慎,也有还算聪明的耳朵,留神有无异响。崇应彪靠在边上的树干上。他问我为什么不长胡须,我告诉他我剃掉了。其实是说谎。
冰上的人发出兴奋的欢呼。我对上了崇应彪的视线,皱起眉。为何我们心中有恐惧,而他们没有?
“整个质子旅只有咱们两个明白人。”崇应彪说。
忽然,我听见咯吱声。
“快趴下!”我喊道。
姜文焕和鄂顺很快回过神来,拔腿狂奔。殷郊踉跄了几下,双手向前伸开,有一瞬间,我以为他要栽倒。一道裂缝追赶着他,饥不可耐地要将他吞噬。
所幸他的长腿足够敏捷,能将他带回岸边。他向我奔来,惊吓之下紧紧抱住我。我被突如其来的冲击压倒在地。他大惊小怪地叫着,为自己刚刚躲过一劫而自豪不已。他无法抵御冲动行事带来的快感。他的天性中的骄傲也好,公正也好,必须立刻得到满足。他的手胡乱掐着我的腰,发泄着狂奔余留的刺激。我心头撞鹿一般,因为他的重量无法呼吸。
他狂喘,先转为跪坐,然后站起身,伸出一只手要拉我起来。
“你刚才差点死了!”我朝他嚷道。
“生气了,”崇应彪伸着脖子说。“快哄他啊。”
我们依然会一起去野外打猎,比以前还要亲昵。但他现在不同意单独行动。有一次,我们是喝了酒才去的,与其说是打猎,不如说是骑着马瞎逛。河冰已经全部溶解,岸边长满黄色的野花。我看见一只隼从头顶掠过,但我喝了太多酒,恐怕没有准头。草丛忽然波浪般翻动。大概还有一些野兔可打。
冷风依旧侵人肌骨。芦苇丛散发着泥腥味。他不觉在沼泽边停住。我也随着勒住缰绳。
“父亲说不能在这里扎营。”
我看见他若有所思。“你想干什么?”
他没有回答,调转马头,往桑林的方向行去。“喂!”我挽着缰绳喊道。“那儿有老虎!”
“那你还不来保护我!”
我摇摇头,跟上了他的马。
桑叶茂盛,我边行边抬头,看叶片中漏出的青蓝色的天。他忽然下马,将绳子系在树干上。我也跟着滑下马背。
几步外,他站住了,忽然转过身,面对着我。
“怎么了?”我问。
“把你的腰带解开。”
我愣住了。他将自己的丝质腰带解开,随手丢在草丛里。
“把你的腰带解开。”他说。“然后,我就告诉你。”
“干什么?”
“你先听我的。”
“我不解。”
我说。
“可我的都已经解了,你看!”
“你先告诉我,你要干什么。”
“好吧,”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有人教了我……”
谁教的?他的哪个床伴?马夫,还是羌人女奴?——还是崇应彪?
我很生气,胡乱地猜。我知道你要干什么。他也知道了。那双浓眉之下是发狂的眼神。他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将织有云纹与蛇纹的深衣褪至臂弯,露出整个上身。这举动让我忍不住想笑。我太了解他,早已什么都看见过了。
他看到我笑,也笑了。大笑。然后他松手,让它全数滑下。
来啊,姬发。
五、
朝歌曾给过我幻觉。闪亮的日子会像河水一样永不枯竭地流下去。涨水的季节,我们立马河畔。宽阔的河面上浪头翻涌,簇起一座座白色雪峰。朝歌还远远不够,天下还有更大的地方可供征服。但我不想被封去哪个遥远的方国。我从未想过成为西伯侯。那是属于伯邑考的位置。更从未有称王之心。就像父亲一样,他是不可能谋反的。我会追随殷寿,然后在殷寿之后,辅佐殷郊,做他最忠诚的卫士。他会保护我,为我抵挡朝中的冷箭。我们将四处征战,然后总会回到朝歌,在火堆边取暖,喝温甜的醴。
何况我留恋这片猎场。商王的禁地,竟能容一个西岐的小子染指,这令我心满意足。
得知伯邑考的死状后——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被活活剁碎——我在极度的痛苦中甚至想砍下自己的手脚,凭什么他死了,我还活着?
你想做什么,孩子?
父亲伸出颤抖的手,想要抚摸我的头,但收回了手。
我们像被圈养的猎物,猝不及防地被赶入围场。殷寿提着刀,将我揪起来。我其实早已预料到了这一天。或许他从未将我视作他的儿子。又或许他的确曾像一个父亲一样爱过我。因为我最像他,不是吗?即使他最爱的是他自己。
我希望殷寿死,但他死后我也曾为他流泪。
史官们不应该得知这一点。
先做千夫长,他曾对我说。那时我们在冀州,在炉火边吃粟饭,等待天明就攻打苏护。先做千人之帅,再做万人之帅。先学会带西岐的兵,再把殷商的精锐交给你。
真的吗?我用树枝拨了拨炉火。我的脸颊发烫,并非因为火焰炙烤。
我都为你想好了。
他对我微笑。
喷溅的血如红雨,我看着殷寿从我面前跌落。那一刻我知道一切结束了。无暇多想,我向城外溃逃。火堆边的摔跤、打赌、春夜的彻夜痛饮都已成过往。我最好的朋友、我的伙伴们都已死去。在河边,我亲手杀了前来追击的崇应彪。
不论我曾有过怎样的幻想,那些都不重要了。一种更大的未来笼罩在我之上,尽管我尚不知道它是什么。伏在雪龙驹上,我宛如刚诞生的婴儿,裹着带血的胞衣。我搭乘帝使的航船,途径商王们行猎的沼泽。勒马此处,然后长驱往西,五百里的霞光与云影在前开路。在那里,我见到了我母亲故乡的大河。血浓于水,我感到胸口传来悸动。春草年年席卷两岸,黄河千冰冻上了又穿。桑树又抽枝,羔羊又落地,生满重茧的农人的手播下种籽,胜过一切英雄伟业。有生以来第一次,我知道了自己是谁。
我两手空空,低头跪倒在西岐的麦田里。
“大王醒了吗?”帐外有人问。
猎犬再次嚎叫起来,拉着凄切的长调,如离群的野兽。
和旦一样,尚父能无碍地进出我的营帐。只一眼他就看出来了。
“还是老样子?”
我垂足坐在榻沿,以手扶着额头,一言不发。然后抬了抬手,示意仆从为我更衣。换上深衣,将手伸入皮甲的甲袖。行缠从未解开,我只需套上靴。皮帻的束带在我颌下系紧。我接过鬼侯剑,将它插入腰间。还有我的弓和箭筒。绘有凤鸟的红色帐幔被高高挽起,日光猛然照射进来。姜文焕率领我的精锐亲兵夹道迎立。门柱上的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主帅!”
他们甩开披风的下摆,单膝跪地行礼。
我骑马巡视营地。人们匆忙从马车和帐篷里钻出来。有人跪在地上,呼我为大王。有的垂手恭立,称我西伯侯。我看见有新来的队伍正在芦苇滩边钉桩,下令不能在那里扎营。
人群中忽然有个声音喊道:“可以出兵了!西伯侯姬发,你还在等什么!”
我身经血战,已是老练的战士,但并不比我少年时更勇敢。人们是不如他们少年时勇敢的。我双唇紧闭,试图不理会那些视线的巡曳。人声纷嚣,场面逐渐混乱。黑压压的人群,一双双猎人般的眼,左右斜瞟,彼此挤弄,到处游逐,最终都停我身上。眼见群情愈发激愤,我的亲兵感到不安。一阵齐刷刷的拔刀声,我的身旁耸起一片寒光刺目的剑林。
我提出进行占卜。
在占卜前的那个晚上,我再次梦见了他。
从事伐商的这些年,我已不害怕死亡。我知道在帷幔的另一边有人等我。父亲,伯邑考,鄂顺,甚至崇应彪。待我死后,不愿侍立上神左右,将去往北方的幽都,很快我们将再次相见。
可我该去哪里寻找他呢?
天不怜我,所以使我失去殷郊。即使他还能出现,那些日子也再也回不来了。
在梦中,他恳求我。来啊,姬发。是被陷阱困住的猎物渴望垂怜。那样活着不是活着。我不想成神。
我也不想成王。
但我没有说出口。不论我愿不愿意,不是我选择了王座,是它选择了我。
他披头散发,白色深衣大敞着,就像当年提剑去他父亲的寝殿时一样,一点也没有变。而我还是一身殷商王家侍卫的甲胄。但我摸了摸自己的脸,发现自己已蓄了须。父亲死后我留起了胡子。
鬼侯剑。他示意。
我将手按在剑柄上,坚决地摇了摇头。
我该怎么办,姬发?他抓住我的手。
他的手掌将我拉上马的温暖犹存,我依然可以闭上眼,想象出伏在他背上时,硌着我脸颊的甲片。
我想回家。他说。
我将脸埋进臂弯,用手肘擦去泪水。
来啊,姬发。他再次催促道。我想母亲了。
他不是你。我说。
王家侍卫姬发,这是命令!
最后我还是抽出了剑。
他跪坐着,我绕到他身后,哆嗦着将手覆上他的背。我下手很快,他只痉挛了几下。我解开披风,脱去甲胄,跪在地上紧抱着他,血全渗进我的袍衣。这不是献祭,他一滴血都没有流在地上。永别了!在爱人怀中死去,回到成汤先祖那里。我已做了太久顺从天命的王,就让我反抗一次众神的旨意。他眼皮低垂,嘴半张着,就像我们儿时坐在朝歌城里,他听我说话的模样。随后他化为齑粉,在鸡声中融入淡青色的晨光。去吧,去往北方的幽都。即使成汤的天下已变为死土,我将继续供奉故商的社石,惟羊惟牛,以妥以侑,你可享祭万年。
我们很快就会再相见的。我向你保证,殿下,造化再无力弄人。
占卜需观测五日之内的天象。我不懂得星宿分野,也不清楚月亮与戎事的关系。父亲的本领并未传给我。尚父与旦为此忙碌着。我只需穿上最隆重的冕服,坐在那里。如果伯邑考还在,他一定会惊异我怎么能老老实实地坐这么久。
姬发的确不能坐这么久。但是周王可以。
王家猎场的星空下,我端然正坐,面无表情。巫者在我面前吟唱,以牲血涂抹祭器。这是生死攸关之夜,八百诸侯枕戈待命,等待向朝歌进军的号角。自从逃出朝歌的那一天起,这就是我活着的目的。我不能忘,也不敢忘。白鱼是吉兆,流火也是美祥。决死一战,从此了却我在人间的事业——我还在等什么?祭词像溪流,或成群的绿蝇般涌入我的耳中。我的每一寸肌肤、每一块血肉都随之颤抖。浩瀚的银河像巨人之眼俯瞰着我。在那凝视的威压之下,我感知到了比我更大的宇宙。在众人的惊诧中,我忽然旁若无人地站起身,向河边走去。此刻征服四海的雄心,被天下共举为主的尊威,全都笼罩在一层神圣的灵光之下,成为虚幻。曳地的玄裳被水濡湿,变得沉重。在拂过芦苇丛的夜风中,我再次成为那个流亡的西伯侯之子,那个伏在马背上的垂死男孩。数十年的戎马生涯,战车,旧臣的血,一片声光破碎。我的王国终将湮灭。直至最后,我什么也不再想,什么也看不见,头顶的星空化作一片空白。
简而言之,我感到孤独而喜悦。
六、
我始终没有告诉旦的是,在那个二龙交尾的梦中,其中一条龙是我。
春草茂密的桑林里,我解开腰带,扔在脚边。看着他的眼睛,我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愉悦。贯穿全身,从手掌到脚底,像开始解冻的河流。老虎的尾巴,薄脆的春冰。危险的极乐。我不会再冒失地挟上一张弓去野外打猎了。天子的田猎是严肃的游戏。击鼓,挥旗,献上新鲜斩杀的羊尸。黑如夜色的骏马,朱红凭栏的战车,赳赳雄师,为我前驱。我的身体也已不再属于我。这是成为天子的代价。藉由这副血肉之躯,我重建人神之间的秩序。
我曾入商为质的故事应当被抹去。我与太子殷郊的交情更不应被提起,这是尚父的意见。否则我们将受到不忠不义的指摘。
不久前,我再次回到那片沼泽,看见了野兔。如今这里已是周王的猎场。旦说我们应当在这里营造新邑。我近来时常感到疲倦,甚至难以骑马,出行只能倚靠战车。或许我看不到那一天。但我所不能做的,旦将替我完成。他持重,勤笃,常思忧患,有足够的智慧与隐忍,可保姬周江山永固,子孙绵延。大业已成,我将踏入死亡的泽地,享用永久的休息。
我不会再等待我伟大的时刻降临。
少年时的欢乐也早已无迹可寻。我也不会再在深夜的大殿外,在一群身披铠甲的人中寻找他了。
春水汤汤,于交尾中诞育万物。我们喝了太多甘甜的醴。摇晃的青草织成经纬,在我们的眼睛之间隔作一道绿色帷幔。百无禁忌的时代终将过去。但礼乐煌煌,怎抵得上桑林中的野合。在这片女娲与伏羲的密林里,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没有父亲也没有暴君。
我双手把他的脸捧起来。他的嘴角向上翘着,下唇微微撅起。这种姿态有点不合时宜,有点近似怜悯。“这是什么?”我问。
“长生之术。”他回道。
我猛地推了他一把,他跌倒在草地上,发出那种令人迷恋又惧怕的笑声,让我想起他的父亲。我向他爬过去。
“你挺像你父亲。”我俯在他胸口说。
“是吗?”
他说,忽然将我压在身下。“父亲从未教过我如何称臣。”
~fin~
#封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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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与揽月系列无关,是独立篇章,为客稿展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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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商的王储身上藏着秘密。
姬发很早便察觉了这一点。
这个秘密藏在他深夜未寝,长跪宗祠时哀戚的面容上;藏在他少时于质子营中静望众人时落寞的眉眼中;藏在他无时无刻穿戴整齐的衣袍之内;也藏在姜后望着他时眼中的忧悯深处,商王居高而下审视王储时难掩鄙厌的目光之中。
...
起先他并未去窥探,岐周的质子很早便明白,以他的身份,身处王都之中,许多事不可问,不可察,亦不可言,何况二人身份天壤之别,他必须收回自己近乎贪妄的目光,他不能再索求更多。
人皆有心,有心便总是要跳动着活着,渴求着,鼓噪着,不肯顺服,酝出无垠情海,或苦痛,或欢喜,或疑惑,或恐惧,以此证明那颗心的存在。
他自己…也藏着不能让他知晓的秘密。
可心是无法被掌控的,愈重的压迫它,它便会愈狠的反馈回来,他渐渐愈来愈无法容忍二人之间横着的这个秘密,它便如同一层厚重的烟雾,将那个人牢牢裹了起来,令他无法再靠近分毫。
正如他降生之际,姬昌于候府外栽下一棵柳树,后来又于他房中栽下一枝硫菊,他静心呵护那艳澄的菊花,却于次年入夏死去,而他甚少在意的柳树,在他临去朝歌之时却已郁郁青青。
那些压抑许久的,窥测的,侵占的,不甘的,他以为可以抑制的,终究还是会长泄而释。
秘密的茧终于被剥开之时,是一个月影清濯的夜,殷郊自姜尚手中抢夺封神榜时,不慎跌落悬崖,姬发伸手握住他,将人向上拉之时,只听得一声布帛撕裂之声,夜中格外清晰。他心下一颤,咬牙使出了十成十的力道,将人拉了上来。
借着月色,一枝锋利的木枝深陷在对方的大腿内侧,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蜿蜒而下,皮肉翻出,血混着雨水正涓涓的向外渗着,顷刻间一片猩红。
他脑中“轰”的一声,眼中被那一片血红占据,手颤颤巍巍的伸过去,便想触碰那道伤痕。
殷郊蓦然握住他的手腕,紧锁着眉,似是受到什么巨大的威胁一般抬起头警惕的看向他,汗自鬓角不断滴落。
“…我自己来。”
他缓了片刻后哑声道,随后轻轻推开了姬发的手,扶着身侧的石壁便要起身。
这时岐周世子便也顾不得身份之别了,一把抓住他的手,厉声道,“如此大的雨,伤处不处理即刻便会溃烂!你如今这样路都走不稳,还要自己如何处理?殷郊,你怎么总是如此恣性而为!”
年轻的储君似乎被他的骤然发难所惊,竟也真的停下了脚步,飞快的瞥了他一眼后再次转过头,“不行。”
见他如此冥顽不灵,姬发气极,指着对方提高了声音呵斥道,“你我二人自小便于一处长大,且皆为男子,纵使是女子,也可权变处之,你…究竟在避讳什么?!”
储君的面色还是没有什么多余的变化,素日里脾性直率的人如今倒是好性的过分,微垂着首任由他训斥,待他言罢,旋即坚定的摇了摇头。
“不行。”
言罢,他似是妥协一般低叹了口气,“不远处有一座已废弃的庙堂,在那里处理,便不会淋雨,你扶我过去…”
姬发咬咬牙,忍了又忍,一把扯过人臂膀驾在身上,扶着他一脚深一脚浅的在泥水里趟,好不易进了庙,万幸庙中四处散落着不少枯木,姬发将他靠在木梁前,拾了些,升起了一簇火。
彼时雨滴尚且流在殷郊面上,水珠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滑落下来,滴落在衣襟处,只留下一个淡淡的水渍,火光晃动,摇入他眼中,波光沉浮,艳色逼人。
那个秘密,那个他藏了如此多载的秘密…
一股剥开那秘密羽茧的涌流缓缓自心底淌出,姬发瞳孔微缩,握着剑的手暗中收紧,片刻后缓缓蹲下身,掏出怀中尚且温热的瓷瓶递到他手里。
“我在门外等你。”
年轻的翊卫缓缓低声道,旋即扶剑起身而去,殷郊抿着唇,目送他远去,长抒了口气,背后的衣袍已被汗水浸透,有些颤抖的将那个瓷瓶握在掌心,轻轻打开,放在一侧。
皮肉已与布帛被雨水粘作一团,他尝试着去撕扯,彻骨的痛意迅速传来,他死死咬着牙关,费尽力气将其剥离开来,正要去取那瓶药,蓦然间一阵昏厥袭来,他的手开始握不住瓷瓶,接着身体也失了控,眼前似乎出现了重影,他还不及去唤门口那人,便彻底陷入了昏迷。
轻缓的脚步在雨声之中丝毫未见痕迹,年轻的翊卫带着一身雨水自殿外步入,极轻的走近昏倒在地的那个人,俯下身凝视他俊秀的容颜。
自从他那颗已渐渐失了控的心开始逐步反制于他,他便悄悄的在身上放入了一瓶迷香,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哪怕是那个人在营帐中毫无戒心的躺在他身侧时,这个秘密亦未曾流露出丝毫。他曾无数次的想过将它放在他鼻下,又无数次的逼迫自己驱散那些令他自己都备觉耻辱的念头。
可一切的一切,大抵都在此刻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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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白如雪。
朝歌的夜总是长于昼,莹华流转下的王都,终年笼罩在清靡之中,其中的岁月也似乎慢了下去,月藏于层层叠叠的云雾光影之后,纵使人站得再高,再远,也不见真切。
但他已很久不曾见过月亮了。
自从他的伯父握着黄金剑鞘刺入祖父的胸口后,朝歌似乎便陷入了永恒的夜——或是白夜,或是黑夜。天谴之下,血红的日替代洁白的月,白日挂在天边绯红一片,入夜化作暗红的深渊。
鹿台终日燃起了烛火,光影明灭间,血色与雾霭影绰交错,无形之中似乎锁住了他的灵魂,他甚至会感到无法呼吸。只有站在王宫最高处,望着天边,想象着那轮月依旧洒落在商土的每寸之上,那种被包裹纠缠的感觉才会稍作收敛,旋即变本加厉——他好像隐隐约约的明白,月亮不会再回来了。
他并不怕被父王发觉,甚至不怕因此失去太子的桂冠,他无视母亲近乎哀求的目光,近乎偏执的一次次私入禁地,这本该是他独自的秘密,却在一个月夜被来自西岐的王室翊卫发现,他侧过脸准备跃入黑暗之时,只有一件还带着体温的皮裘落在肩上。
他说,夜深霜重,殿下独身在此,该添些衣物。
于是从此之后,年轻的王室翊卫领袖利用职权包庇着同样年轻的王储,他们时常会在打更人都已睡去时,并排坐在阁楼檐下,注视着红黑交织的天,在云雾之中沉默着。
殷郊也曾想过,西岐的月亮与朝歌会不会有些不同?但他从没有问过姬发——离乡八年的方周少主,只怕连父亲的容貌都已忘了,又哪里还会记得故乡的月色。他一面怜悯着少小背乡的年轻战士,一面又在心中哑然失笑:备受父王猜忌,或废或杀的王储…他自己哪儿还用得着去可怜别人。
他不知道的是,姬发真真切切是记得西岐的月亮的,他也真真切切是忘记了父亲的面容的,姬昌有十几个儿子,自小他便不是最出色的那个,也不是最得宠的那个。他甚至没有见过他正面的模样,父亲留给他的除去挺拔的背影,便是虚远的剪影。只有在临去朝歌的前一夜,姬昌切实的走到了他的面前,领着他走入一大片无边无垠的稻田。
他清晰的记得,那一晚本是没有月的,直到他随父亲走入稻田,月方破开云雾,自天地相交之处升起,笼在稻田之上,如水如天,美得近乎虚幻,而姬昌却好似根本不曾察觉这变化一般,只是低着头微皱着眉细细拨弄着手中的稻穗,甚至没有抬起头看一眼。
他听见父亲低微的叹息,为他细细的讲述黎黍生长的习性特点与节气规律,讲述其于百姓之重,他惊讶的睁大眼睛,他总以为,像父亲这样的人,心中掌中只有乾坤,但那一夜的父亲,比起一方诸侯,更像一个为收成温饱所困的老农。
他低垂着眼睑,轻摇着头,“倘我西岐之黍一日可见于天下……”
之后的话戛然而止,好似随夜风消散了,无影无踪。
彼时的父亲显然注意到了被月色牢牢吸引的他,罕见的流露出了几分慈爱的笑意,终于移开了在稻田中的目光,与他望向一处,“天命也,我儿悦于岐周之月,他朝必揽玄鸟之月于怀。”
年幼的方周少主并不懂得父亲语中的深意,只是牢牢记住了父亲的叹息,和他在西岐土地上听见的最后一句话,旋即便匆匆被送上了入商的道路。
这一走,便是八年。
自此后他在商土中,始终不敢再去看月,日子久了,他怕的究竟是睡梦中日渐模糊的父亲的面容,还是让王室武士袒露软弱的泪水,他也分不清了。直到悄悄追随着还是王孙的殷郊站上了鹿台。
那一天他静静的隐在暗处很久,听见年幼的王孙懵懂的话语,也听见年迈的商王与幼孙睥睨山河的谈笑,那时候月还很亮,也很圆,光华顺着高翘的檐角流落在他脊梁上,浇下一地的斑驳。坚忍的,不会流泪的战士,终于垂下泪来,忍不住抬起头望着月色,看过一次商月后,他好像才明白,月本没有什么不同,朝歌月,亦是西岐月。
他悄悄的转身没入黑暗之中,藏起了那一夜的秘密。许多年后再次在鹿台上与已是青年的王储相遇时,他只是轻轻将自己的衣袍盖在了他要扛起天下的,削瘦的肩上。
后来,他又陪着他一起见证了明亮的商月变成了遮蔽在黑云之中那非日非月的东西,祭台筑成那晚,殷郊去的比任何一天都要早,彼时摘星楼上微薄的烛火舔舐着王储俊挺深邃的容颜,跳动着烙下一个个明灭流汇的烛影,又一路向下,照亮了他绣着金丝饕餮双螭纹的长袍,洁白的长袍,即便在血月下,还是比冀州的雪,西岐的月还要洁白的长袍。
姬发想,他身侧年轻的储君,才是大商真正的月,天下真正的月,成汤的子孙,便该是这样一轮永远不会被染上血色,不会被黑云掩埋的月。
殷郊转过了身,望向他,眸中晶莹剔透。军营中长大的储君,却保持着王族的清贵端方,眉宇间覆着轻薄的忧愁,夜色之下,如同未开刃的剑锋,坚韧含蓄。柔和与冷硬同时展现在那张熟悉的面容上,焕发着奇异的光彩。
那一眼,姬发思绪翻涌,落满尘埃的记忆褪去了模糊与晦涩,他想起少年时初来质子营,受崇应彪刁难,身上伤痕累累,却无药可用,白日要照旧完成所有训练,伤口蒙在厚重的甲胄中,时日久了便都溃烂化脓,脓水流在身上,很快引起新的伤口溃烂,新旧伤交叠,夜里起高烧,苦痛难言。彼时王孙就如同会仙法一般,知道了他藏在甲胄下的秘密,悄悄避开营中所有人走入他的帐子,用热水替他擦洗,替他上药。他身上的脓水曾放肆的流在王孙洁白的衣袍上,白皙的手上,当他清醒过来,惶恐的想要谢罪时,却被对方柔和悲悯的目光定住了,那时他看着他的目光,同如今没有分别。
后来,他们跟随殷寿远征,冀州城下,飞雪连天,苏全孝将剑刺入脖颈之中时,他流出的血还是温热的,映在王孙清凌的眼中,他看见其中水光波动,他们踏着那温热的血,一同冲入火墙之中,不知是谁一剑引发了雪崩,他拼命的往下跑时,有人扑在他身上,替他挡了一次散落的冰碴与石块,随后重重推了他一把,他回头的时候,看见他也是这样看着他,无怨无悔。
数载岁月飞驰而走,只有这个人的目光,这个人看他的目光,从未改变过。
蓦然间,他想起了父亲的话:他日必揽玄鸟之月于怀。
他的心骤然间跳动的很快,不由得走近了几步,伸出手想要触碰那袭白袍,却又很快缩回,那一瞬,他想的是竟是同当年一样,将那袭白袍染上自己身上的污垢…
他……
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他痛苦的闭上眼,向他的君主谢罪,但很快他便发现,这是徒劳无功,罪恶的念头一旦被种进了心里,就再也无法扼制的疯狂滋生蔓延,那张脸开始越来越频繁的出现在他的梦里,那些难以启齿的,罪恶的,污秽的,卑鄙的梦,就好似被刻进了灵魂一般的缠绕他,让他再也无法抬起头直视殷郊的面容。
月亮终于还是从指缝中溜走了——曾经近在咫尺的,稍稍收一收掌心就能留住的。
姬发看着殷郊被吊在祭台上,昔日总是被梳理得齐整庄肃的长发顺着身子蜿蜒着,披散到地上,他或许正在回想姜后的谆谆教诲,转而又或是她泡在温水中已冰冷的尸体,大抵也想起了比干跪在宗祠前对他的请求罢?想起始终依附在商王身上的狐妖,她嘴角艳红的血。兜兜转转,最终,他会不会想起那一晚他为他披上的冬裘呢?
从一开始,他就不该退让。
台中的绳索缠得很牢,几乎要深入血肉,怨与恨盘旋在储君胸腔中,撕扯着,纠缠着,他看向父王冷冽肃杀的面色,天命玄鸟,降而生商,若有朝一日,君王连天命与宗庙都不再敬畏,宗祠如何绵延,社稷如何保存,他的父亲不愿死,他可以替他去死,可如今他连他替他去死的权利都已剥夺尽了,他还能用什么唤醒他已走入不归的父亲,保住这个已风雨飘摇的王朝。
无措之下,他竟下意识的抬眼看向了不远处护卫在王身侧的翊卫,只是他们实在隔的太远,他甚至无法确认那个人究竟是不是他,只是下意识的望了那个方向,随后愣了愣,又很快垂下了眼。
与其这样死…他望向台下无数双盯着他的眼睛,或怜悯的,或是惋惜的,或是愤怒的,或是讥笑的。
倒还不如那晚持剑逃出鹿台时死在姬发剑下。
“启奏大王,臣愿代太子受刑,求大王饶他一命!”
姬发俯身下跪,匍匐在地,以全然臣服的姿态叩倒在殷寿脚边,商王鹰隼一般的目光骤然聚集在他身上,四周陷入死的安静,连鸟雀的鸣叫声也听不见了。
“姬发…可仍记孤言乎?郊死,则发立。”
良久,君王没有一丝温度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姬发看见那双嵌着錾金龙纹的皮靴缓缓靠近,没有抬一下头。
“臣谨记,然王既以发为子,则郊为发兄,我商奉兄终弟及之制,长兄获罪,弟当负之,求大王成全。”
一把剑落在姬发额前不到两寸的位置,刀柄跌在地砖上,发出清晰的声响。商王依然维持着背对他的姿势,衣袍纷飞,声音被风传来时已很微弱,却好似雷电绽开。
“勇而无畏,孝悌仁爱,可化天谴…不愧为吾儿!既如此,以此鬼侯剑砍下汝之右臂,孤便当作殷郊已亡,既往不咎。”
把柄剑…太远了,祭台上悬挂着的人看不清,但一种自骨血中蔓延出的惶恐却裹挟着他,方周的世子,决不能是一位残缺的人,于是他想站起来,看清接下去发生的一切,却只看见翻身而起的一道残影,看见那柄本该刺入刀,横在了父亲的颈上。
殷郊蓦然睁大眼,父亲…
他还没有来得及往下想去,金翎箭已从身后的心口穿透,十分精准的避开身上所有的铁索,找到了最脆弱的部位,血流出来,他努力想睁开的眼也渐渐没有力气了,眼睑一点一点垂落,他又想起了曾经光华璀璨的商月。
他好像看见了…
不…那里不是鹿台,那里是……
他终还是闭上了眼。
西岐的黎黍从朝歌之土中生长出来的时候,天边的阳光正好洒下来,金黄的蔓延,铺陈开来,万里无阴,农夫立在稻田里,小心翼翼的捻开光泽饱满的稻穗,惊喜的神情出现在一张张褶皱密布的脸上,他们欢呼雀跃,匍匐叩拜着感谢新王的恩赐。自从西伯侯入主朝歌,成为天下共主之后,乌云散尽,日月复华。
宗周的农耕文明唤醒了这片肥沃的土地,令它再次活了过来,蚕食着深埋其中的尸骨,滋养着其上郁郁稻黍,供奉着死者的子孙。新王下旨拆去了早已被焚毁的鹿台,散尽其中珍宝,释放奴隶囚犯,分封四方诸侯,兴礼乐教化万民,祥和安乐的天下似乎已渐现了雏形。万台之上,十二旒摇曳后年轻的天子,正如东方冉冉升起的新日,以其光芒庇佑万民。
只是那光,也有照不到的地方。
月色胧明。
比起朝歌的峰崖绵延,镐京平坦开阔,自高处俯视,目所能及皆是大片无垠的旷野,月影无边,稻穗飘摇,虫鸣起伏,火光葳蕤。
只是不见旧河山。
殷郊再次醒来时,已不见商月,他睁开眼看见的第一缕光,是自瓦缝中漏入的月光,万里共明月,他却分明觉得这轮月已不再是那轮,他本以为自己不会再醒来的,他的命早就该随这风一般飘散了才是,他…
“你终于醒了。”
有人负手立于他身后,他看不见对方的容貌,只听见珠旒碰撞之间清脆的声响,但他已知道来客的身份。
他骤然掀开被褥,翻身而起,踉跄着上前了几步,那个人的面容终于明晰完整的浮现在他面前。
“…姬发…”
大周的天子静立于他面前,身着玄色的螭蟠云纹衮服,右配紫绶鬼侯剑,王冠的冕旒微微摇动着,将他的视线切割成千万暗色的碎影,如斯庄严。
所有的猜测都成为了现实,他忽然用力推开他,赤足飞身跑出殿外,看见与他梦中的西岐一般无二的场景。
月凉如水,披在他身上。
“此为镐京,大周王都。”
君王维持着旧态在他身后,扬起首,眸光透过屋梁飘向夜空,声音缓缓传来,“殷郊,此为周月。”
“月照之地,皆为周土。”
昔年的储君身躯无法避免的颤动着,天子释出一声长远的太息,缓步走近,一件温热的氅衣再次落在他肩头,岁月流转,就好像十数载前的那一幕再次故景重现,他还是岐周的世子,他…还是商的王储。
他豁然转身,一把握住对方的肩头,死死盯着他。
“那日祭台之上我已亡命…怎么会…我父亲呢?殷商之民呢?殷氏…王族呢?…你如何待他们的?…大周…几时的事?已过去了多少年岁?你…”
这时他才发觉,记忆中总是略显单薄削瘦的人,如今身形已全然展开,威严峻拔,如同高山一般,横在他面前。
“唯甲子朝,吾率师伐纣,昏夙有商,帝辛自焚于鹿台,吾斩之头颅,悬挂于旗,殷商遗民,望风而降,天下之民,今皆我大周之民。”
姬发似是看不见对方眼中升腾而起的惊怒与悔恨一般,笑了笑,冷峻的眉眼在月色下软了几分,晕出了柔和的光。
“孤与昆仑有约,散去天谴,救你性命。”
他愣了片刻,随后开始断断续续的笑,笑声越来越响,寂静的夜中如同鬼魅,他蓦然又想起了攀附在父亲身上那条妖狐…如今…怎么好像又附在了他身上…是天谴吗?子弑父,臣弑君…即便身死国灭也赎不清的罪孽,只要一日他身上还流着殷氏的血,这罪便不会放过他……
“殷商已亡…为何独留我…”
他终似脱力一般靠着青砖缓缓滑落,眼角血红,怨何人,恨何人呢,这莫非不是他早已猜到的结果……不是姬发,会是谁?北伯侯,东伯侯?
天命已尽…谁人又能逆天而为…
年轻的天子再次笑开,替他拢了拢身上的衣袍,“你错了,殷氏未灭,孤已为帝辛庶兄微子启授土封国,许他从商制,服商衣,立宗祠,保社稷。”
“只是…”
姬发一把收紧了握着对方衣绶的手,经年之后,这双手同记忆中的并无二致,若他的血再流在上面,还是会如同当年一样的漂亮,凄婉。殷郊却不由得后退了一步,粗粝宽厚的手,这双曾斩下他的父亲头颅的手…他再次不由自主的有些发抖,天子却欺身向前再次逼近了些。
“只是汝与其血脉相连…若汝亡,宋国灭。”
月华不再自指缝中流落,姬发伸手蒙住他的眼,看见他雪白的衣袍,同他墨色的衮衣交缠。
月不再流走,他攥住掌,便能牢牢收在掌心。
周月之下,商月舜华。
#短,完结
西岐的小儿子年少时特别顽皮,总喜欢上房揭瓦,爬树偷桃,像是半刻都闲适不住。每到秋收时分姬昌在稻田边检验收成,十来岁的伯邑考则追在弟弟的屁股后面,生怕他闯出什么祸来。月白色的衣袖在金黄麦浪中翻飞,远处不时传来少年稚嫩又爽朗的笑声。姬昌将丰收的稻谷置放在匣盒内,露出了一个只属于父亲的笑容。
在西岐的日子总是叫人想念的,姬发一边脱下盔甲,一边笑眯眯地同殷郊说话。他们刚刚打了一场胜仗,敌人流淌的鲜血足够把整片稻田染红。姬发的初阵赢得相当漂亮,他得到了殷寿毫不吝啬的赞扬,此刻心里头正十分欢喜,因此便和殷郊说起了小时候的事情。殷郊在一旁查看他的伤口,手里面拿着药粉和布条。敌将的...
在西岐的日子总是叫人想念的,姬发一边脱下盔甲,一边笑眯眯地同殷郊说话。他们刚刚打了一场胜仗,敌人流淌的鲜血足够把整片稻田染红。姬发的初阵赢得相当漂亮,他得到了殷寿毫不吝啬的赞扬,此刻心里头正十分欢喜,因此便和殷郊说起了小时候的事情。殷郊在一旁查看他的伤口,手里面拿着药粉和布条。敌将的配剑锋利到刺穿了姬发的盔甲,那一刻殷郊不由屏住了呼吸,仿佛连空气都在瞬间凝结。
“还好刺得不深,但是会留下疤痕。”
殷郊小心翼翼地替他上药。
“哪个英雄会没有伤口呢!”
姬发的言语中透着一股自豪。
殷郊的身上自然也有伤痕,他们在山涧洗澡的时候,姬发还曾经摸过。那个地方已经结疤,不会再感到疼痛,但是当姬发的手指碰触他的伤口,殷郊突然感到身体一阵发烫,就像那支箭矢刺破肌肤,将他贯穿,鲜血缓缓涌出,带着让人害怕的灼烧感。
殷郊缠上布条,姬发的下巴就搁在他的肩头。他嘴里时不时地哼起歌谣,那是来自西岐的歌谣,唱的是战士想要回家。
“你想念你的父亲吗?”殷郊问他。
“我更想成为一个英雄。”
他想成为像殷寿那样的英雄,所以当殷寿下令夺取封神榜时,他和殷郊不顾一切地追了出来。
雨水大得让姬发睁不开眼睛,他守在殷郊的身边,封神榜已经被扔下万丈深渊。殷郊忿忿地瞪着他,仿佛一只随时会发起挑战的狮子。
“那是属于父亲和成汤百姓的!”他推开了姬发。
雨水从年轻武将的脸颊滚落,姬发的双眼泛起潮湿。他突然想到年少时因为自己的顽皮而让伯邑考受伤,当赤红将哥哥白净的面孔侵染时,他顿时嚎啕大哭。
“可是没有什么比你的性命更重要!”
因为委屈,因为心伤,他第一次在殷郊面前如同一个失意的孩子。
殷郊愣愣地看着那张因为雨水而不够清晰的面孔,难过得似乎马上要哭出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