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唧的推荐LOFTER(乐乎)

病情来势汹汹,高烧难退,腺体不受控,苦柑味的信息素四涌。

医生被请来时整片宿舍区已经漫成alpha苦柑味的海。但成员们顾不上信息素相斥的影响,守在门外,等待医生诊断给出确切结果。

“是alpha性征的春季易感综合症,通俗说就是烫春病。”医生反手带上门,咔哒落锁前门缝里隐约传出来微弱的痛苦呻吟。

“很严重吗?”崔胜澈很快...

“很严重吗?”崔胜澈很快凑近了问,语气严肃,讲话飞快。

“很严重。这是我见过最严重的一例烫春症。病人的身体健康数值非常糟糕,”医生眉间皱出一条很深的褶皱:“春天是alpha和omega腺体的最活跃阶段,也是最容易受外界影响的时候,如果身体和心理状态起伏过大,很容易就会患烫春症,这很常见,多发于omega,alpha很少见,但也有患病可能。”

他向崔胜澈交代情况:“这例烫春症很典型。病人长期在高压工作状态下压制易感期,同时情绪郁塞低落,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理状态都相当差。”

“但有一点我要强调,他过多使用气味阻隔剂和舒缓剂度过易感期,产生了一定程度的药物依赖。这次也算是易感期反弹,反应会非常激烈。所以他的烫春病症状很严重。”

“究竟要怎么治疗呢?”尹净汉也走近了问。

“病人有没有配偶?或者说稳定关系对象?”

崔胜澈苦笑回答:“没有。太忙,而且工作条件不支持。不然胜宽也不至于用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药剂来压制易感期了。”

医生将近六十,坐诊经验丰富,可以说是看遍世事,他拍拍队长的肩:“小伙子,烫春症其实很常见,一般用疏导疗法,静养期间服药同时输入合成信息素度过就是了。主要是病人自身身体状况不乐观,我们不支持再用药物,最好是天然信息素。我说开一点就是交配。

但考虑到你们工作身份特殊,可以到医院申请RN信息素,由熟悉亲近的人佩戴给病人输入缓解,可以是亲人朋友,当然你们也可以。”

他把目光投向面前这一群严肃沉默着的年轻面孔:“病人这次易感期会非常漫长,可能持续半个月以上,所以我不推荐omega作为饲食对象。力量悬殊过大容易失控,而且现下环境条件也不符合。”

“好的,”崔胜澈率先回应:“我们记住了。谢谢医生。”

问诊完毕队长即刻动身跟着医生去医院取RN信息素。走廊里溢出的苦柑调信息素过于躁郁痛苦,积累的浓度冲斥得一群alpha身体调值不断拉高。尹净汉努力压下心里那股子躁得想打架的冲动,问出了最重要的问题:“所以谁进去?”

————

夫胜宽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梦里他在和哥哥们看花,俊哥和the8哥。小路上没有多少行人,路边山坡上栏杆里垂下来的枝条恰好挂在头顶,花瓣稠密得像云霞,哥哥们在花下,而他站在马路另一侧,看着对面谈笑。

梦的结尾是花枝下的一个落在脸颊上的亲吻,the8哥侧着脸不太好意思地笑起来,目光顺着动作投过来看见自己,他自然地招手:“胜宽啊,过来吧。”

然后他在一阵强烈的腺体刺痛中醒过来。

以往他从不在易感期间做梦。

投身艺人这一行业后,分化成alpha和omege好像不算好事,特殊性征带来的易感期和发情期在生活里是契合的享受,而在艺人生涯里就变成折磨。

他脑袋嗡嗡作响,想这该死的玩意儿什么时候结束,手因为生理亢奋微微发抖,伸向坐在后排的DK,索要应急箱里的阻隔剂。

下了车他冲进自己的房间去打舒缓针,随便什么型号和香类,手边准备的批次是什么他就用什么,等待液体注射完毕,等待奇异的痛苦被逐渐冲淡。

一次易感期通常用4或5支,阻隔贴则长久地贴着。

夫胜宽谢天谢地,庆幸一次易感期只有三四天。

现实里看花也只是前几天的事。

他难得不是和dino啵哝一起出门。一条弯曲不知道要通向哪里的无人小路上,花开得盛极了。

中途文俊辉去附近的贩卖机买水,剩下他们坐在长椅上聊天。

花枝就在头顶歇下,偶尔有花瓣随风落一点残春。

夫胜宽仰头长呼出一口气:“春天真好。”

“是啊,总让人忍不住想以后,”徐明浩开口:“胜宽有没有想过以后?”

“当然想过,”夫胜宽很快回答了,他转问徐明浩:“哥没想过吗?”

徐明浩面色如常,坐在椅子上,眼神短暂地从他脸上掠过接着问:“当然也想过。想过以后我们不再是艺人了,各自分开,偶尔聚餐,可能会结婚,找到适合的爱人组成家庭,然后幸福地生活。”

未来,以后,幸福生活。

夫胜宽短暂地啊了一声,靠在椅背上感慨:“是啊。”

徐明浩很轻地笑:“大家都想过,alpha或者bate或者omega。只是想想都觉得很美好,未来总是令人向往的。”

贩卖机就在对面不远处,文俊辉买完水已经在往回走。

徐明浩转头,眼神移到他眼下的一点青黑处,伸出手靠近夫胜宽,手指像花瓣一样很轻地落在他后颈露出来的一截阻隔贴上。贴剂微凹,皮肤浮现乘水的湾。他向胜宽微笑:“为了以后。”

平常在队伍里他们不常独处,分到同队,也通常有其他队友相隔其间。the8话语诚恳,字字真心,有时候像转不过弯的小孩。他不太敢在徐明浩面前表露一切真心,那双眼睛看着你,那么认真地盯着,你就不再好意思粉饰太平耍机灵回答问题。结果就是顺从地听话,低头承认:是我最近状态不太好,我很脆弱,我需要帮助。

这需要莫大的勇气。你不能时时刻刻靠近。

练习室里他瞥见崔胜澈伏在徐明浩肩上休息,其实很多队友都这样,短暂地停歇,bate白的后颈被手环过,同时脸靠得尤其近。他们嘟嘟囔囔说:好难受。徐明浩就眉毛皱起来,揽着人拍脊背。

the8哥还总是真挚地说深沉的哲学话题。不止对他,有一次是对文俊辉:“我靠爱活下来。”什么爱?克拉爱,队友爱,家人爱?

很久之前,他在过于感性敏感里挣扎时徐明浩也这么说:“要靠爱活下去。”

什么爱?夫胜宽默认为那些爱。

他边听边点头,低头握着对方细的手腕和小臂像把玩玩具,在徐明浩的声线里故意靠近去看bate并不拥有腺体的后颈。

“有什么想说的都直接和哥说吧。”徐明浩用安抚孩子的动作一下一下摸夫胜宽的发尾。

夫胜宽漫不经心地嗯了声,张开嘴假装去咬徐明浩的肩头。

痛蔓延到全身,夫胜宽在床上辗转难眠,尽力地不让自己喊出声。直到此刻他才从那段短暂的对话里咂摸出点东西来。

有点太难熬了。

他的眉毛紧巴巴皱起来。

他想起幼年时外婆家养的那只最后被毒死的小狗。被狗狗扑倒时,热气和体温传过来,身体也被重量压得沉痛,就是热痛。热和痛这两个感觉形容词一般不在一起用,但夫胜宽确信自己现在就是这个状态,他在冒汗,而且非常痛。汗打湿了他的头发甚至睫毛,他睁不开眼睛,只能从嗓子里发出一点痛苦的呻吟。

“胜宽,”一声呼唤忽然冒出来,嗓音很温柔。凉的液体被喂到嘴边,熟悉的声音接着说话,是指导他喝水:“嘴张开一点,对,抿进去。”

这么一点解热的水,实在不够。他眼前开始痛成一片黑,黑又像万花筒一样不断地变换形状,只有热和痛是真实存在的。

像在火上被灼烧,实际上他就是在被灼烧,腺体处就是火源点,他变成在火上烤的蚌壳,濒死前痛苦地张开嘴,想要大声尖叫呐喊。

他珍贵的什么都没留下,小狗和爱。奔走在路上,看见恶意和伤害,时刻微笑调节氛围。惶恐的和攻击的话总不停涌现,连忙碌也没法阻止自己惧怕,什么宝贵的也没得到,身体还要先溃散。

夫胜宽热痛得全身打颤。一边冒汗,一边干渴,连空气也是毒药,吸进肺里就要爆炸。汗浸透全身,他蜷缩成一团,手紧攥住手边能抓住的一切物品,床单,枕头,或者被子,什么都行,反正他痛死了,痛苦得就要死了。

夫胜宽想念阿弥佗佛,他的早教是在佛教幼儿园上的,他能念得很好。

然后他的嗓子发出一点囫囵模糊的声音。救救我吧。

一只手递过来,握住他寻找攀附的手。

草药味的信息素淡淡地传过来。

夫胜宽湿淋淋地抱住他,像块烧红了的炭子,全身烫得惊人。

徐明浩贴上了医院仅剩的颈后装RN信息素释放器。那块类同皮肤的释放器被alpha轻嗅感受。

他很顺从地把后颈伸出来让给胜宽,动作好像很熟练,为了忽略仿佛被猎手捕捉的不适感,目光立刻转移,跃过胜宽去看窗,发现窗帘被拉上什么也看不见时转而看胜宽的脊背。

过于辛苦。胜宽像根紧绷的弦,此刻终于断了。他知道这是必然,但没想到来得这样猛烈又突然,他猝不及防,前人的劝解都还没来得及完全说出口,弟弟就已经陷入躯体化的痛苦里难以脱身。

烫春病。在门外初听时徐明浩觉得这名字起得美,直言万物生长带来的温度足够烫伤每颗心。

除去易感期,他想我们多么相似啊。徐明浩垂着眼睛自告奋勇,在bate性征下嘱咐交代说放心。等真正进了门他才又觉得真是残忍。

他的弟弟,被春天折磨得奄奄一息。

夫胜宽在他耳朵边喘气,半清醒状态下一直喃说痛和热。他被抱得像救命稻草一样紧,易感期半勃的身体紧贴着,什么伪装和距离都卸下了。

事实上胜宽力度控制得很好,尖牙没有刺破皮肤,凑近嗅闻但没有多余的动作,抱着他也没有过于用力,只有身体因为病症不停细微地颤抖。

这些还只是开始。徐明浩的声音放得很轻,好像在叹息:“胜宽啊,咬下来吧,直接咬吧。”

那点寡淡的信息素让夫胜宽勉强找回点神志,他忍着不让自己做出过激动作伤害到任何人。

“哥,我知道要为了爱和以后,”他连声音也在打颤:“可春天总是这么漫长又难熬吗?”

徐明浩叹气,他伸手撕下后劲那块巴掌大的信息素传输器,先露出咬痕遍布的后颈,同时一股不同于医用天然信息素草药味的浅淡甜水味传出来。

“熬下去吧胜宽。”他说。

在理智断线亲吻嘴唇的那一刻夫胜宽忽然想起所有被忽略的细节。梦里莫名出现的树下脸颊亲吻,练习室角落里其他哥哥们亲密靠近的动作,the8忽然说出的未来和爱。还有,还有除他以外的队内其他alpha平稳度过的易感期。

此刻他终于痛得开始流眼泪了。

哥哥,我不知道春天会这样痛,这样长。

累死累活。。。昨天突然开了个n久之前的脑洞,灵感来的太快就像龙卷风x或许是牧场物语x驱魔的混杂同人?又或许是偷窥邻居屡次捣乱结果发现了邻居秘密的悬疑故事?又或许。。。只是单纯的偷窥恋爱物语x

今个儿缇叔只露了衣角23333

没有存稿估计是个坑_(:з)∠)_

驱魔小镇是个很偏僻的小镇,居民们也很和善。似乎是由于太过偏僻了导致好多年都没有人来。

叛逆的红发少年库洛斯·马利安向往着外面的世界,便在成年的那一天出了镇子。

「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少年迎着阳光这样说到。

多年后,镇子里迎来了他的徒弟,一位白发的少年。

“呼......哈......怎么这么远啊....

“呼......哈......怎么这么远啊......这地......可真够偏的......”

亚连伸手抹去额头上的汗,将自己杂乱的头发梳整齐,虽然眼前一阵阵的发黑,但是也依旧按照师傅的话,想要给镇子里的居民们一个好印象。

师傅说他已经寄过信了,应该会有人来接吧......

少年天真的想到。

然而风带着风滚草从镇口滚过,迎接他的只有热情的尘土。

亚连现在就想要躺在地上,闭上眼睛假装自己晕过去了,不想面对现实。

“就这荒废的地方?玩我呢!!!”

于是他如愿以偿的扑了。

扑之前看到最后的画面就是,一个札马尾的家伙举着到向着自己劈来。

恍恍惚惚中感觉自己被温暖的黑暗包围了,身体有些疲惫,违背了主人的命令,怎样努力也无法睁开双眼,只有晶状体在薄薄的眼皮底下乱转悠。

唔......好黑啊,眼睛也睁不开,该不会是坏掉了吧?这样可就麻烦了......莫名有点慌......

亚连有些紧张的抿了抿唇。

虽说他经历了很多危险的事情,比如被库洛斯的债主追的满世界跑,比如被库洛斯的债主各种威胁,比如被库洛斯的债主......

但是他还是个孩子啊,才十六岁的孩子而已,虽然懂得很多,但是丧失了肢体的控制权后也会慌张的。

就在他慌乱之际,本听不见任何声音的耳朵,突然被一声低叹入侵了。

“唉......别闹了,这没什么事那我就走了。”

与世界的隔阂像是被打破了一般,眼前突然一片明亮,他猛然坐起身,扭头寻找着声音的主人。

黑色床帘的缝隙中隐隐约约看见那人白色的衣角,消失在了门后。

哎......走了?

有些失望的收回视线,转而开始打量起了周围。

黑色的床帘,深红色的床单,乱七八糟的靠枕酒瓶宝石首饰之类的,一看就知道是自家师傅的床。

自己......是怎么来到这的???

啊,好像是走到镇门口,突然被一个扎着马尾拿着刀的凶悍家伙给袭击了?本来按照自己多年躲避师傅债主而练就出的身手,是完全可以避开的,可因为长途跋涉的疲惫导致自己完全躲闪不及,被一刀敲中脑壳,很丢脸的晕了过去。

想到这里突然伸手摸了摸头,果然有个大包,疼死人了。

虽然行凶者长相特别好看,但是就按照那比自己还高的身高是绝对无法原谅的。

反正又不是女士,没必要对着男人绅士。

亚连心得理安的在心里给行凶者盖了个凶残的女人脸的戳。

“哎?你醒啦!”

蓝色短发的小女孩支着下巴趴在床上,突然冒了句话,把还在脑内暴揍行凶者的亚连吓的不轻。

见亚连一脸惊恐的表情,小女孩突然噗哧噗哧的笑了起来,好像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事情一样。

“你这人真好玩,呆愣愣的站在原地被神田敲了一脑壳,然后还晕在了镇口,醒来后还傻呆呆的没有半点反应,脑袋该不是被神田敲坏了吧?”

说着她伸手一戳亚连的额头。亚连有些尴尬的咧了咧嘴,问到:“你是?”

“我?”小女孩伸手指了下自己:“我叫罗德·贾梅托,那头坐着的家伙叫神田优,让你躺这的罪魁祸首。”

行凶者扭过头不去看亚连,似乎有些愧疚?这应该是错觉。

“那边站着的护士叫李娜丽·李,她有个哥哥是这里的镇长,叫考姆依·李,等下就来了。”

“你好,亚连君,我是这里的医生,叫我李娜丽就好了。”

扎着双马尾的长腿少女抱着记事本点点头。

亚连也点点头,露出个略带羞涩的笑:“你好,李娜丽。”

李娜丽笑弯了眉眼,然后转头看向神田。

“神田你还不赶快道歉?这样做可不对哦。”

神田咬了咬牙,用眼神表达自己的不屑。

“这能怪我?谁叫他弱的跟个豆芽菜似的,还那么脏,我还以为是哪来的逃犯,毕竟这地方荒无人烟,来个外人都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神田你呀,就爱嘴硬,道个歉又不是什么困难事。”

李娜丽无奈的摇摇头,亚连干笑着插了句话进去。

“哈哈,也不用道歉了,毕竟他也不是把我带回来了吗。”

“他带你回来?”罗德有些惊奇的瞪大的双眼:“一开始是他啦,像是拖麻袋一样拖着你的衣领子走,要不是缇奇半路截胡不然你还不知道要多出多少伤口呢,最后还是缇奇把你抱回来的。”

“况且就他那样你还能指望他善心大发扛你回来?不把你丢地上不管算不错的了。”

说着翻了个白眼。

缇奇?这又是谁......

“李~娜~丽~”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讲的大概就是这位了吧?还在老远就听见了悠扬的声音,话语间的波浪号都要化成实质溢出来了。

亚连只觉得脑仁疼。

TBC.

我画得好热血啊求你们看(磕头)!因为是和s老师口嗨时期打的草稿所以和原文有点出入,但不影响两边的阅读(鞠躬)爽了,真的爽了这次。还有为什么戴着围巾打架……问就是帅哥臭美。还有不想过肩摔的时候小艾一爪子抓在阿葬的柰子上,会笑出人命的。(哒咩

后2p是聊着聊着歪到了猫塑身上,我就顺手画了

这几天真是数位板起火()

全文1.6w+一发完

>非典型宿敌

>都是编的勿上升

『首先,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是你。你是这个世界家喻户晓的名侦探王五。』

“首先,我是全圆佑,不是王五。”

全圆佑扶了扶眼镜,举起手来真诚发问。

“而且你不觉得这个主人公的名字太普通了点吗?感觉……像在电影前十分钟出现过两帧之后中枪倒地的路人甲名字。”

『王五先生经营着一家侦探事务所,事务所人才济济,王五先生的下属包括一名百发百中的神枪手,一名能口算圆周率的天才侏儒少年,一名性别未知的顶级黑客,一名拿过国家举重金牌的健身教练,一名能和小动物交流的公主。』

“不是……这个配...

“不是……这个配置未免太奇怪了吧?”

全圆佑哽住。

“而且公主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他想到了一个更为重要的问题。

“关键是,这群人为什么是王五的下属?他有什么过人之处吗?”

王五先生能够预知两小时内的未来。全圆佑踏入这间侦探事务所后开始逐渐明白一切。他以前所未有的反应力和敏捷度接住了摇摇欲坠的水杯,准确地预感到了突如其来的暴雨,并且在第一个打卡上班的神枪手抵达之前就看见了对方穿戴着防弹衣和护目镜走进来的情景。

『这是一个疯狂的世界。充满了罪恶,暴力和不公。王五先生的使命就是肃清所有邪恶,实现世界和平。』

“和不和平的先放一放。”

全圆佑觉得莫名其妙。

“我如此突然地被你们抓来扮演这个世界的名侦探王五,这件事本身才是最大的犯罪和阴谋吧。”

他尝试和头顶机械的电子声谈判。

“所以我要做些什么才能回到原来的世界?我很忙,明天还有杂志封面的拍摄行程。”

这一次,电子声终于不再自说自话,有了确切回应。

『倒计时二十四小时,只要你能够阻止三个案件的发生,就可以回到原本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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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侦探王五的预言能力第一次广为人知是在一起富家千金的绑架案中。王五先生提前在网上发布了绑架者的信息,富商半信半疑,最终也没能阻止千金被绑架撕票。富商痛失爱女的同时,王五先生声名鹊起。大到强奸谋杀,小到偷窃斗殴,他都能够准确地感应。

『王五先生曾经说,“要将罪恶扼杀在摇篮里,就要将罪犯击毙在犯罪前。”』

『反对派拥护的是M。M也具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可以预见到罪案的发生。但与王五先生不同的是,他主张“未犯罪前无罪犯”的观点。』

“我们不应该粗暴地把矛头对准可能犯罪的某个人。每个人心里都有罪恶的种子,一时的冲动可能酿下大错,预言看到的只是未来的一面,只要及时干预,未来也可能改变。”

“而已经真正犯下罄竹难书罪行的王五先生,如果可以,我会亲手杀了他。”

全圆佑在办公椅上坐下,给电脑开机,屏幕缓缓亮起,桌面壁纸是一张看起来乖顺温和的黑发青年的照片。他吃了一惊。

“等一下,这不是……明浩吗?”

『这位就是王五先生的宿敌,M。他也具备未卜先知的能力,已经多次比王五先生更先找到罪犯。』

『他非常神秘,总是戴着面具出现,没有人知道真实的他长什么样子。』

“可是……我知道啊。”

全圆佑呆滞地指了指电脑屏幕。

“不仅没戴面具,还……”

还没穿衣服呢。

『这张图片是王五先生的下属,性别未知的顶级黑客入侵M家中的摄像头后获得的。』

不知道是不是全圆佑的错觉,电子声隐隐透露出一点遗憾。

『毕竟M只有在洗澡的时候才会脱下面具。』

青年半阖着眼,舒适地靠在浴缸里,锁骨和耳垂泛着粉,雾气和成堆的沐浴露泡使整个画面看起来旖旎又暧昧。全圆佑曾经无数次瞥见过这个场景。就在某一个平常的夜晚,浴室门打开,对方伸出浴缸的手肘还在往下滴水,声音很遥远。圆佑哥……圆佑哥,帮我拿一下毛巾。徐明浩一定会这样很轻地叫他。有时可能是真忘了,但有时是故意,只等他进入浴室交换一个带着水汽的吻。

“我也太变态了。”

全圆佑用力搓了一把脸。

“不是,我是说这个王五也太变态了。怎么还把明浩的这种照片设置成桌面?”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电子声一下激昂起来。

『要知道,M虽然非常聪明,但也过分软弱。每一次找到罪犯,他都只进行教育和劝解,并不实际惩罚。这种人的存在是王五先生改造世界最大的障碍!务必要将他除掉!』

“实际惩罚?”

全圆佑不太理解。

“我应该也只是协助警方办案吧?对罪犯的惩罚不是依据法律来吗?”

电子声不可置信地提高音量。

『王五先生,你在说什么?』

『这个世界已经不再需要法律。』

『你是王五先生,你是新世界的神,你可以按自己的预言和判断代表世界惩罚所有恶人。』

“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一直说性别未知的黑客了。”

全圆佑捏起桌上一颗吱哇乱叫的洋葱。

“就你是顶级黑客啊?”

『请不要这么用力捏它,王五先生。否则它会释放辣味让您流泪。这颗洋葱是这个世界里最顶尖的黑客,它早早销毁了自己的身体,作为数字生命存在于互联网,将储存自己信息的芯片藏匿在这颗洋葱的最里层,以保证安全。』

“好吧。”

全圆佑点头,环视四周,小小的办公室里已经挤满了人。

“各位好。我也是第一次做名侦探王五,初来乍到……先点个名。”

神枪手最先做过自我介绍,忠心耿耿地站在全圆佑身侧。天才侏儒少年很好辨认,他坐着轮椅,一刻不停地在纸上写下圆周率的下一位数字。顶级黑客,也就是那颗洋葱,缓缓用根部挪动进花盆,咵叽一声浸入泥土中沉默。健身教练的肩上背着一个巨大的运动水杯和两个四公斤的哑铃,向全圆佑点头致意。公主很符合全圆佑的刻板印象,她牵着一只黑色小狗,抬起下巴舒展手臂,每说一句话都像在唱歌。

“向您问好,王五先生。”

她原地转了一圈,牵起裙摆行了一个公主礼。

“见到您真是太好了,愿您度过美好的一天。”

“谢谢,你也是。”

全圆佑僵硬地欠了欠身,深深吸了一口气。

“既然事务所成员都到齐了,是不是可以开始侦查第一个案件了?”

『当然可以。倒计时二十四小时,现在开始。』

『第一个案件是一桩家暴案。』

“所以,我需要在罪犯伤害妻子前抓住他,让他付出代价,从而阻止他。”

全圆佑沿着街道缓慢前行。

『完全正确。』

“我现在只能模糊地看到一个女人的身影,被一个男人很用力地踢倒在地上……她的鼻子在流血,眼睛看起来也有点奇怪……”

“她应该是在一个老旧公寓楼里,小区楼下花园有一个很大的狮子雕塑,旁边种了很多银杏树。”

“找到了。”

一直被全圆佑揣在口袋里的洋葱突然出声。

“我可以通过公网搜索到所有小区的植被覆盖和公共设施,刚才王五先生描述的是乐天公寓,距离我们一点五公里。”

“有个问题我好奇很久。”

全圆佑按照导航朝着目的地走去。

“既然M也有预言的能力,那他预见到你能潜入他家里的监控这件事,不就可以提前把摄像头关了吗?”

洋葱骄傲地在他口袋里弹跳了一下。

“王五先生,你和M都只能看到现实中的事。但网络空间是虚拟的。这也是我放弃肉体生命成为数字生命的初衷,绝对隐私,绝对保密。”

『监控摄像机会忠实对准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没有人能关闭。』

全圆佑沉默半晌。

“我知道了。”

小区挺破旧,全圆佑一进大门就感到一阵心悸,有什么力量在强劲地驱使他往一个方向前行。

“我现在能强烈地感觉到那个女人的存在……她在二单元四栋503。”

他急匆匆地踏上楼梯,五层走廊尽头的房间传传来清脆的花瓶碎裂的声音,紧接着,一个纤瘦的身影退了出来,被里边的人狠狠摔上了门。青年戴着白色面具,他大口喘着气,听见楼梯这边的动静,转过脸来拔高了声音。

“……圆佑哥?!”

『M比你先抵达了犯罪现场,但他不仅没有阻止犯人使用暴力,还激怒了对方。王五先生,我早就说M这种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这不是你们世界里的M,这是明浩。”

全圆佑烦躁地看向头顶,尽管那里空无一物。

“哥,你在和谁说话?什么世界……什么M?”

徐明浩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疑惑地问他。

“你听不到?”

全圆佑意识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那你为什么也出现在这里……”

他原原本本地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徐明浩比他想象中接受的更快。

“怪不得……”

徐明浩揉了揉刚才抵住门时被撞到的手腕。

“我一觉醒来就躺在这个小区楼下的长椅上,然后脑子里突然闪过很多画面,是一个女人在家中被一个成年男人殴打,流了很多血。那个情景太真切了,因为能看到她的具体位置,我也没多想就冲上了楼。”

“所以这么说……我现在就是那个M?”

“明浩刚才受伤了吗?”

全圆佑紧张地隔着面具碰了碰他的脸。徐明浩抬起下巴,面具下的一双眼睛依然亮的发烫,盯得全圆佑不自在地轻咳一声。

“没有受伤。”

一向温吞的青年罕见地加快语速。

“圆佑哥,我们现在该怎么救那个女人?”

『你是王五先生,你是新世界的神,你可以按自己的预言和判断惩罚所有恶人。』

全圆佑站起身,整理了一下领口。

“别担心。我现在是名侦探王五,我有一支专业团队,可以把罪恶扼杀在摇篮里。”

徐明浩咯咯笑着摘下面具。

“好中二……”

他举起大拇指。

“但是听起来超帅诶。”

天才侏儒少年只花了三分钟就轻而易举地破解了密码锁。健身教练率先闯进去,不费吹灰之力地制服了正对着妻子暴怒辱骂的犯罪嫌疑人。

“真是懦弱,在外边忍气吞声,回家对无辜的妻子宣泄愤怒,”徐明浩忍着怒气地递过去纸巾,让女人擦掉眼泪,“就因为她不会反抗吗?”

女人颤抖着抓住他的衣角,离得越近,徐明浩能看到的预言场景越清晰。半小时后,男人就会在盛怒之下踹倒她,毫不收力的几个耳光和拳头将对她的视力和听力造成不可逆的损伤,而他们家里养的猫会在这场单方面的凌虐中因为咬伤男人的手被他用开水烫伤一大片脊背,很难存活。

“你们是什么人!”

男人怒不可遏。

“这是我的家事,轮不到你们来管!”

“你还知道她是你的家人?”

全圆佑不耐烦地推了一下眼镜。

“你对她有过一点关心和爱护吗?”

『恭喜你,王五先生,罪犯已被制服,区域直播已开启。』

“直播?”

全圆佑疑惑地重复。

他听见一阵细微的轴承转动声音。此时此刻,他被这间屋子的所有摄像头紧紧跟住,每个细节都放大得一览无遗。

『是的,直播。现有在线人数八百四十万七千三百九十一人,还在不断攀升中。请王五先生尽快做出案情陈述。』

全圆佑茫然地环顾四周,这才发现大家都在盯着他看,像在等待一枚太阳升起,一片树叶落下,一颗苹果发霉那般习以为常。黑客洋葱调出的屏幕上,直播留言正在快速滚动。

#发生什么事

#这是什么案子

#王五先生!是名侦探王五先生!

#王五先生一定又预言到了犯罪发生

#这个人有罪吗

#……

“我……这,这个人当然有罪,”全圆佑结结巴巴地开口,“我……我从预言里看到他会不间断地对他的妻子实施暴力,甚至造成她视力下降,双耳失聪。”

“他还用开水烫死了家里的猫。”

徐明浩在一旁补充。

#这种人渣怎么有脸活着

#用开水?太残忍了

#做他的妻子真是可怜……

#该死!

『倒计时结束。有罪:无罪投票比率为98:2,审判有效。请王五先生惩罚罪犯。』

全圆佑一愣。

“惩罚罪犯……我该怎么惩罚他?”

『王五先生,你难道忘记了吗。』

电子声一板一眼地回应。

『你曾经说过,“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一把冰凉的手枪递在全圆佑手里。神枪手恭敬地退到一旁,热切地注视他。王五先生需要击穿这个罪犯的双耳,让他也尝一尝被虐待的滋味。

“但我……”

全圆佑艰难地发出并不连续的音节。

『王五先生,你自己说的,要将罪恶扼杀在摇篮里,就要将罪犯击毙在犯罪前。相比这个男人原本要对他妻子犯下的罪恶,你难道觉得让他失聪是很过分的事吗?请不要犹豫,否则你将无法回到原本的世界。』

全圆佑的手在颤抖,他伫立在原地久久没有动作。直到一双温热的手掌覆上了他的手背,牢牢地支撑起他手里的枪,对准了那个男人。

“圆佑哥。”

徐明浩的声音很轻地响在他耳侧。

“这样会不会好一点?”

全圆佑第一个发现了他的反常。这位哥哥打游戏总是睡的迟,整个宿舍只有徐明浩的房间门晕着一圈明亮的光。也许是觉得晚上敲门会打扰到其他休息的队友,全圆佑直接拧了门把手进房间,和因为失眠正无法控制地掉眼泪的徐明浩对上视线。

“哥,我没事。”

徐明浩抽着鼻子,下意识地否认。

“我就是刚刚看了一本有点悲伤的小说……”

“是吗。”

全圆佑从善如流地点头,在床边坐下,语气自然地撒谎。

“我刚才不小心把水洒在床铺上了,不想这么晚换床单,可以在明浩这里挤一晚上吗?”

他用指腹轻轻抹掉那张柔软脸颊上的泪痕。

“哭的这么伤心……也给我讲讲这部小说的情节吧?”

徐明浩没有拆穿他,掀开被子的一角。全圆佑关了灯上床,察觉到徐明浩僵硬了一瞬,青年缓缓侧身,背对着他,呼吸很急促,也很轻。

全圆佑叹了口气。

“明浩还没有给我讲小说的内容呢。”

徐明浩闷闷的声音埋在堵住的鼻腔里。

“我有点忘记了,圆佑哥。”

他感觉到全圆佑的身体靠了过来,很近的,热气喷洒在他的后颈。不善言辞的哥哥伸出手,掌心小心翼翼地覆上他的眼睛。

房间里好安静,只有他们的呼吸声在一点点交缠。

“明浩,现在外面没有天黑,是我在和你玩一个小小的游戏,所以暂时看不见光线。”

他重复。

“这样会不会感觉好一点?”

“不是真的要做可怕的事,只是迫不得已。”

徐明浩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坚定。

“把这个奇怪的世界当做一个小小的游戏,所以暂时要和游戏里的npc产生互动。”

男人被健身教练用毛巾堵住了嘴,在剧烈的疼痛下也只能发出短促的呜声,然后彻底疼晕了过去。女人看着他流血的双耳,抬起头来问徐明浩。

“我丈夫死了吗?”

她突然哭起来。

“他是不是死了?!”

全圆佑俯下身,把女人扶起来。他自己也脸色惨白,却轻轻拍着对方的背安抚她,一下一下。

“没事……”

他嗓子哑的厉害。

“他没有死,他只是受了一点警告。以后他就不敢再伤害你。”

他们走出那间公寓,徐明浩和全圆佑并排缀在最后,看着女人的手在门口冲他们挥了挥,然后消失不见。

徐明浩压低了声音。

“哥……我还是觉得没法理解。”

“越想越觉得这个世界好奇怪。科技发达到可以通过互联网全世界直播,有医院有学校有商店,甚至还有可以装在洋葱里的数字生命,比我们原来的世界还要先进,但是居然不需要法律?”

徐明浩苦恼地摇头。

“没有法律,很多概念就没有界定和意义,不是吗?没有政府,没有劳动合同,没有房屋产权……世界应该是一团乱麻才对。”

“但现在一切都在正常运转。”

全圆佑顺着他往下思考。

“法律这套体系是可以突然被抛弃的吗?”

“或许这个世界真的可以……通过监控?”

徐明浩只能想到这一个解释。

“全世界范围的每一个角落都在互联网上实时被监控转播,只要报案,一回看监控立刻人赃俱获。不需要警察追查犯罪嫌疑人,不需要律师为任何人辩护,不需要监狱,因为限制人身自由只是惩罚的一部分,人们更希望看到罪犯立刻受到同样的伤害。”

“比如……如果他把别人殴打致聋,他就要付出一模一样的代价。”

“刚才那个电子声提到了观众对有罪和无罪的投票比率……所以,一旦真的发生了罪案,所有人都是警察,都是法官,可以共同完成这场审判。”

全圆佑一脸凝重。

“但这种事后的追溯虽然可以最快的找到罪犯,却无法完全阻止罪案发生。”

『你是王五先生,你是新世界的神。』

“所以就在这样的新世界中,名侦探王五出现了。”

徐明浩感觉他们已经逐渐摸到了一点关窍。

“不需要等到罪犯真的犯案,因为他可以看到未来会发生什么。简单粗暴地从源头杜绝犯罪发生,事实证明这也很有效。”

徐明浩抬起头,路边的便利店屏幕显示为上午十点四十七分。大街上没什么人,有一个老太太牵着狗经过,在红绿灯前停下,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普通又平常。

“不管了。哥你尽快查案,还需要处理两个案子就能顺利回去了对吧?”

“那你呢?”

全圆佑握住他的手。青年的指节很修长,每一次牵手都喜欢回扣住自己的拇指,摇一摇晃一晃,紧密贴合到没有一丝缝隙。而此时此刻,徐明浩的指尖有些发凉。

他再次抬起头冲着那片虚空发问。

“明浩会怎么样?”

『王五先生,倒计时二十小时,第二个案件是一桩歹徒持枪杀人案。』

“我能看到一个小时以后歹徒就会举着枪冲进一所学校。”

徐明浩忧心忡忡地咽下去一口蒸鸡蛋。甜丝丝的,好吃。

“我们不去撤离老师学生而是坐在这吃饭真的没事吗?”

“没事,黑客查到了那是第七中学。我会让神枪手埋伏在校门口,只要目标出现,立刻射伤他的双腿,让他无法作案。”

全圆佑剥了一只虾放进徐明浩面前的碗里。

“味道怎么样?”

“好吃!”

徐明浩点头。

“等回到我们的世界,我带你去吃我前几天在网上新发现的中餐厅吧。据说有十三香味的小龙虾……哥你笑什么?”

“没什么。”

全圆佑掩饰性地压下唇角。

“就是觉得,我们的世界,这个短语有点新奇。”

“又没说错,”徐明浩不满地从他手里夺过勺子,威胁地晃一晃,“你去不去?”

“去。”

全圆佑伸手。

“把勺子还给我。这个辣猪肉炒饭很好吃。”

徐明浩装作凶巴巴地皱起鼻子。

“哥别吃碳水了,明天还要拍杂志呢。可不能水肿。”

“没关系。”

全圆佑直接握住他的手腕,就着他的手塞了一口炒饭,加重语气。

“等回到我们的世界,明浩再监督我做运动吧。”

下午三点五十七分,歹徒中枪,他艰难地倒在地上拖着流血的双腿匍匐前进,被一起冲上前的神枪手和健身教练缴械制服。男人抬起脸来,那双眼睛里一潭死水,平静得让所有人一愣。

全圆佑走上前去。

“我在预言里看到你持枪杀死了第七中学高三年级一班的班主任老师。同时由于枪支使用不熟练,开枪击杀那位老师后走火,重伤周围的学生六名。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弹幕簌簌滚动起来。

#是邪教吗?

#也好像是奔着那个老师去的

#那为什么不在那个老师家里动手

#大庭广众犯罪更有快感?

#支持王五先生

“我知道你,王五先生。”

男人竟然微笑起来。

“在来到这里之前,我每天都在祈祷不要碰到你。”

他的胡子刮得很干净,穿着笔挺的西装,在踏进这所学校被神枪手枪击之前都举止正常,甚至优雅得像个成功人士,丝毫看不出要作案的迹象。越来越多的师生围过来,他们窃窃私语,警惕地盯着他看。

男人无奈地举起双手。

“别担心,我只带了一把枪,已经被王五先生的手下收缴。”

他的额头因为剧痛开始冒出豆大的汗珠,断断续续地讲述了作案动机和过程。十几年前,他心爱的女儿被当时的班主任性侵,选择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她服用了过量的安眠药死在睡梦里,不久后,他的妻子也随之郁郁而终。而他在无尽的痛苦中决心要复仇。

“这个世界不是全方位覆盖监控吗?”

徐明浩疑惑地眨了眨眼。

“只要你在网上报案,就可以凭借当时的监控证据抓住罪犯,让他付出代价。”

“证据?”男人苦笑。

“我的女儿,我的掌上明珠,在经历了那样的凌辱以后选择自杀。只要我不报案,那段视频在互联网上只会被看作一所普通中学里一个废弃更衣室枯燥平常的下午,根本没有人会去搜索后一帧一帧拉进度条来观看,这个秘密将被永远埋没在冗长的信息长河中。”

“我不想让她的伤疤被任何人看到。”

“而且,我能让那个人渣付出什么代价?”

他突然愤怒起来。

“他只是个强奸犯,让他被化学阉割?不,那远远不够。我的女儿和妻子都是自杀,根本定不了他的谋杀罪。可是在我眼里,他一条命都不够还,我要亲手杀了他,让他下地狱。”

男人长长叹息。

“可惜,我还是遇到了你们。王五先生,你们大可以现在就杀了我,如果你不杀我,我会使用一切办法杀死那个强奸犯。”

#也是个可怜人

#他开枪走火还会伤害其他学生,我投有罪

#他说的有道理,如果是我的女儿,我也不希望报案让她被所有人当做谈资,我投无罪

#我投无罪然后让他去杀了那个老师

#可那个老师只是强奸,女孩是自杀,化学阉割才是对的,不该让那个老师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但我觉得那个老师确实该死

『倒计时结束。直播间有罪:无罪投票比率为52:48,审判有效。请王五先生惩罚罪犯。』

审判有效。男人已经知道自己即将被击毙的命运,他轻蔑地抬起头,一字一句地开口。

“王五先生,被那么多人追捧,你不会真的以为你是新世界的神吧?”

“妄想通过以暴制暴改变世界……你只能看到结果,可你永远无法揣度人心。”

“我没有输,有48%的人支持我。”

“忘了告诉你,我可不会死在你的手里。因为我也是M的信徒。”

他猛地向后仰倒。鼻孔里流出黑红色的血液。他早早在舌头底下藏着含有过量氰化物的胶囊,做好了万全准备,只等被王五先生击毙前先咬破胶囊自杀。

“明浩,昨天晚餐没吃完的那半块蛋糕我好像忘记放冰箱了。”

“没事,哥,我已经放了。”

“啊……我的笔记本昨天晚上突然充不进电,本来想和明浩一起看之前下载好的电影来着。”

“是那部电影吗?”

“那部是哪部?你看到了?”

“就是你下载的那部。”

“在说什么啊……明浩。”

全圆佑终于放松了表情,中止这段没有进展的对话,勾起一个笑容。

“是哥想说什么啊?”

徐明浩跟着笑,用脑袋蹭蹭全圆佑的肩,像小猫一样表达亲昵。

“想说什么就说吧。”

“没有……我只是在想,为什么我们会突然被放进这个奇怪的世界呢?”

“怕回不去吗?”

徐明浩抬起脸看他。全圆佑那张扑克脸向来没什么情绪,但此刻却能被他清晰地感觉到焦躁和不耐。

“我不知道……扮演一个这样的王五先生有什么意义?”全圆佑眉头紧锁,“是之前的王五先生死了吗?那为什么是我来扮演呢?明浩又为什么也跟过来?最重要的是,完成最后一个案子以后会怎么样……”

“不愧是圆佑哥啊,”徐明浩感叹,“说这么长一段也不喘气。”

“所以哥原本想和我一起看的电影是什么?”

“是很有名的电影呢……叫《楚门的世界》。”

成员们能喝酒的占多数,酒量不好的也喜欢跟着疯,知道全圆佑和徐明浩正式在一起的第一反应是沉默了三秒,然后一哄而上押着他俩请客。酒过三巡要玩酒桌游戏,以往被认为玩腻了的真心话大冒险被重新拎上台面,一伙人耍尽手段让酒瓶子对准了全圆佑。

“我选真心话。”

“从实招来,”总管队长瞪圆了眼,“和明浩什么时候开始的,谁先表的白,表白说了什么——全都!一字不落地讲!”

全圆佑还是那副平静的样子,紧握着徐明浩的手心却冒起汗来。这哥也会紧张啊,徐明浩忍着笑帮他打圆场。

“胜澈哥,只能提一个问题吧。”

“明浩你嘚瑟什么!”崔胜澈指指点点,“下一个就轮到你!”

“诶撒长大了呀,”尹净汉戴着塑料手套撕炸鸡肉,笑容没放下来过,“真好……”

“净汉哥又在装作冷静了吧。”

夫胜宽皱着脸装作嫌弃。

“明明第一次撞见圆佑哥大清早从明浩哥房间里出来的时候激动得像爱宠大机密里的那只兔子似的——无声的口型呐喊:孩子们呐!出大事了呀!”

“对对!”文俊辉猛点头,“净汉哥明明跟所有人都八卦了一遍,还要说:诶呀千万保密,我只告诉了你一个哦!”

“所以你们早就知道了吗……”

徐明浩一口酒卡在喉咙咳得满脸通红,不知道是呛的还是羞的。

“我还以为我们伪装的很好来着。”

洪知秀微笑着顺顺他的背。

“总之,是谁先说的要在一起?”

“艺人是几乎每时每刻都被暴露在聚光灯下的职业。”

全圆佑把电脑搬进徐明浩房间里和他一起打游戏。他们并排坐着,盖着同一块毛毯,听着同一首歌,鼻尖萦绕着同样的香氛味道。

“所以我学会了隐藏情绪。这是一种愚钝的保护,坏处是看起来缺乏活力,好处是在大部分时候我都能用同样的表情面对这个世界,高兴,悲伤,愤怒,恐惧,咬紧牙关都能忍受下来。”

全圆佑操纵着屏幕里的角色小人一路披荆斩棘前行,徐明浩笨拙地催促自己的游戏角色磕磕绊绊地跟着。

“可是哥一直做的很好。”

他习惯性地称赞。

“舞台也消化的好,造型也帅气,有时候冷静地搞笑也很可爱……哎呀,我的角色怎么动不了了,按R键吗?”

“因为我们到地方了。”

全圆佑的游戏角色轻巧地弹跳上连接天幕的树丛,他抽出一把利剑,用力一劈,黑乎乎的树枝簌簌掉落下去,画面陡然有了变化,露出一片被遮挡的新地图。光点连接成线,徐明浩发现自己的游戏角色踏上了一片柔软沙滩,远处是夜幕下静谧的海,身旁是一座高耸矗立的乳白色城堡。

全圆佑按下游戏按键,数以百计的彩色烟花在屏幕中绽开,卷出漂亮的烟尘形状。他紧张地垂下眼,几乎不敢与身边的人对视。

“我喜欢你,明浩。”

“我曾经觉得能完全掌握自己的情绪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可是现在我发现我越来越不能做到这一点。”

“就算是在摄影机前,在别人的注视下,对一切和你有关的人和事,我都会控制不住地心软,嫉妒,兴奋,烦闷。并且迫切地表现出来,期待你能注意到我,给我反馈和回应。”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直到徐明浩的手指覆上他的唇,修长的指节抚过他的眼尾。他抬起眼,徐明浩正微笑着望他,太近了,近得能看清徐明浩眸子里的自己。

“哥觉得自己把情绪藏得很好吗?”

徐明浩的声音里是止不住的笑意。

“可是我怎么早就全都接收到了呢?”

“担忧也是,紧张也是,激动也是,心软也是。”

“这是为什么呢?”

他的眼睛很亮,语气好轻。

“也许是因为,我和哥是一样的心情吧。”

“无法控制的,喜欢哥的心情。”

“这是我第一次见布鲁托对陌生人防备这么低。”

能和小动物对话的公主惊讶地看着徐明浩,主要是看他怀里懒洋洋趴着的黑色小狗。

“它是出了名的暴躁,有时候甚至会追着侦探事务所的成员咬……可你才和它待了半天,这太不可思议了。”

“布鲁托?”

徐明浩轻轻捏了捏狗爪,布鲁托发出满意的呼噜声。

“它刚刚有说话吗?”

徐明浩新奇地问。

“那声呼噜是在说什么?”

“是在说,呼!舒服!”

他们从第二个案件发生的学校回到侦探事务所已经快两个小时,太阳落山,最后一个案子却迟迟没有发布。电子声没有实体,全圆佑试着呼唤了几声它也没有回话,联系不上。

健身教练打头阵,公主牵着狗紧随其后,然后是推着侏儒少年轮椅的神枪手,洋葱黑客自觉地跳进花盆。

“再见。”

“他们就这么走了?”

徐明浩站起身走过来。

“那最后一个案子该……哥你这个壁纸是怎么回事?”

全圆佑眼疾手快地想要伸手按下关机。

“那是王五先生指使黑客干的,和我没关系。”

“等一下。”

徐明浩皱着眉阻止他的动作。

“我突然想起一个奇怪的细节。”

“圆佑哥,你还记得第一个案子,那对夫妻养了一只猫吗?”

那只猫原本也会在家暴男的作案中受伤致死,因此他们进入房间后将它一并保护了起来。公主甚至和猫说了几句话,好好安抚了它一番,她带过去的小狗布鲁托和猫玩的挺好,在他们审判的过程里,这两只就一直在旁边打闹。

“当时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可怜的女人身上。”

“这时候猫和狗从我们脚边一起跑过去,我低头看到了,还在想,为什么这只狗有点跛脚?所以我就多看了一眼,我特别清晰地记得,它的爪垫是粉色的。”

“但是刚才,布鲁托躺在我怀里的时候,它的爪垫是黑色。”

他点击按钮放大画面,摄像机的数目足够多,多到从任何一个角度都可以观察到分毫不差的细节。他截出猫和狗在他脚边停留那一帧的镜头,更换了好几个视角,终于发现了不对。猫和狗紧紧挤在一起,相碰到的身体却奇迹般地消失了一部分,猫的后腿从狗的肚子中央穿了过去。他当时看到的不是小狗的粉色爪垫,是那只猫的。

全圆佑呆滞地眨了眨眼。

“这是……穿模了?”

“我还记得刚刚来到这里时黑客洋葱对我说,王五先生和M都只能预言现实中的事。而网络空间是虚拟的。所以数字生命绝对隐私,绝对保密。”

全圆佑随手点进另一个直播间,一个年轻的女孩正在直播吃水果拼盘。她的面前摆着几个不同颜色的精致小碟,盛着不同种类的水果。直播弹幕刷的很快,都在猜测她会把哪一种水果放在最后吃。

“但这说不通。”

全圆佑闭上眼,试图想象女孩最后会把叉子伸向哪一种水果,可是脑海中却一片空白。

“如果王五先生真的能预言未来,那我应该能看到她最后吃了哪种水果。因为虽然她的影像在互联网上播放,她的真实身体和动作还是在我们这个世界真实存在。”

“可是我现在什么也看不到。”

“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们现在所处的世界才是虚拟世界,真实的世界在那些观看监控和直播的人身后?”

“所以,这个世界可能是一个巨大的游戏。”

徐明浩站起来,用记号笔在白板上画下一个大圆圈。

“那这一切就解释的通了……”

他在圆圈中央加上两个小人。

“圆佑哥你听到的那个电子声音不是什么超自然力量,是游戏的旁白。”

“游戏设定是一个不需要法律的世界,每时每刻都被暴露在监控摄像机中被审判……这是当然可以做到的事,游戏开发者能够实时观测到自己开发的游戏世界里发生的一切。”

全圆佑在两个小人之间画上一条横线。

“与其说是游戏,倒更像一场实验。”

实验当整个世界处于完全的监视之下时,有没有可能真的消除罪恶,达到完美的和平。不需要法律,不需要政府,不需要外力干预,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发言人,每个人都是他人的审判者。

徐明浩抿了抿唇,压下不安的情绪。

“我和哥就是这场实验里的小白鼠。”

“什么小白鼠。”

全圆佑放下记号笔,一脸严肃。

“明浩不是经常说我是猫吗?灰色的,叫什么来着……水泥猫?”

“哥……”

徐明浩无奈地扯出一个笑容。

“果然是不分场合说冷笑话的性格呢。”

“明浩不喜欢吗?”

“喜欢……”

徐明浩咬牙切齿地点头。

“猫和冷笑话都喜欢。”

“那我呢?”

徐明浩仓皇转身。

“哎呀,突然有点饿。我看茶水间好像有小饼干,我去拿点垫垫肚子。”

他推开办公室的门出去,房门咔哒合上的一瞬,久违的电子声叮咚一下响起。

『王五先生,倒计时十小时,最后一个案件是一桩蓄意纵火案。』

水。他需要水。他能感觉舌头和周围的细胞在互相挤压,黏结,干涸,扒在口腔内壁,让他无法做出吞咽的动作。

“明浩辛苦啦!刚才bboy环节的airswipe一如既往的帅气呢。”

夸赞的话被李硕珉抢先说了。全圆佑敛下神色摘耳返,紧密贴合的橡胶从耳道中被整个扯出的一瞬间,周围的声音都清晰起来。工作人员忙着撤下舞台布置,成员们吵吵嚷嚷着换衣服,他摘了眼镜站在原地喘气,下一秒被人用力扯进一块隐蔽的阴影里。

徐明浩小声叫他,大概是刚刚绕着演唱会全场疯跑了的关系,体温都比平时高不少。他的手抚上全圆佑的脖子,摸到细密的汗。

“待会儿和我坐一辆车吧,今天不回宿舍。”

这大概是徐明浩能说出的最过分的邀请。全圆佑略微沉闷的心情突然轻盈起来,慢悠悠地膨胀,鼓起一朵小花。他下意识地想点头,才发现黑暗里对方看不见,长久缺氧的大脑晕晕乎乎,想要开口说话的唇舌笨拙地接触到空气,嗓子却疼的冒烟,发不出一个音节。

“哥?”

徐明浩疑惑地戳了戳面前的木头人。

“听得到吗?”

全圆佑深深吸气,用力敲了几下身后抵着的金属音箱。

“咚,咚咚咚,咚咚。”

做完这个动作他才逐渐找回自己的声音,后知后觉地为自己的着急而窘迫。

“咳……刚才喉咙太干,一下说不出话来。现在好了。”

徐明浩戏谑地凑上来蹭他的鼻子。

“哥刚才敲那几下是要说什么?”

全圆佑微微低头,在一片黑暗里他看不清徐明浩的表情,却意外地感到安心和熨贴。

“是准备说……嗯,知道了,明浩。”

徐明浩佯装失望地退后一步,掀开遮挡着光线的幕布,于是全圆佑能看见他被柔出一圈光晕的蓝紫色发梢,和红彤彤的耳垂。

“我还以为哥要说的是,嗯,我爱你,明浩。”

他说完一下觉得害羞,轻巧地往化妆间飞奔。全圆佑后知后觉地伫立,重新戴上眼镜,低声重复。

“嗯,我爱你,明浩。”

全圆佑能够清晰地看到半小时后的情景。摘下白色面具的青年会反锁这间侦探事务所内所有能通往外界的房门和窗户开关,在这之前,他早已启动茶水间的电水壶,没有盛水的水壶无法自动断电,将以持续的高温灼烧壶底和电路,直到火灾发生,火焰吞没这整栋房子。

M打算和他的宿敌王五先生同归于尽。

“我不相信。”

全圆佑摇头。

“这是明浩,不是M,他不会按照M的想法行事。”

『王五先生,眼见为实。站在茶水间的那一位就是即将发生的这场纵火案的罪犯。你必须在他犯案之前惩罚他。这是最后一个案件,只要完成,你就可以回到原本的世界。』

走廊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徐明浩推开了房门。

“哥?圆佑哥?”

他端着一盘饼干走进来。

“你怎么出这么多汗?是发生什么案子了吗?”

“可是为什么……我预言的视野里什么也看不到?”

『预言者无法在预言中看到自己的行动轨迹。这更加佐证了M就是那位纵火犯。王五先生,请不要犹豫,务必在火灾来临前阻止他。』

“不对……这不对……”

全圆佑强迫自己冷静,却越来越焦躁。

『0717号目标焦虑值已到达峰值,可以进行收割。』

“圆佑哥?你还好吗?”

徐明浩离他越近,他能看到的场景越真实可触。熊熊燃烧的大火卷起滚烫的尘埃,热,一切都在融化,火舌从地板舔舐到门框,夺取水汽和空气。闷,头晕,视野越来越暗,缺氧,窒息——

『0717号目标恐惧值已到达峰值,可以进行收割。』

“哥!你怎么了!你看到了什么?”

『王五先生,请前往办公桌第二层抽屉,那里有一把手枪。只要击毙M,最后一个案件就能成功结束。』

『否则,你和M都会被大火吞噬在这里。』

“我不会那么做的。”

全圆佑闭上眼,可即使这样,他依然能看到冲天的火光,灼烧蔓延,没有用,呆在这里没有用,要出去,离开这个房子,逃出这个世界。

『0717号目标愤怒值已到达峰值,可以进行收割。』

他抓紧了徐明浩的手,尽管那会给他带来更加真切的灼烧感。干涸,炽热,他的肺部好像已经吸入了滚滚浓烟,说不出话来。

他透过漫天火光看见徐明浩充满担忧的眼睛,像一块剔透的冰,真挚,澄澈,不需要言语。

那是一切可能虚假里绝对永恒的真实。

『警告。0717号目标意识体出现极端波动。收割进程中止。上报错误代码。』

很软。

徐明浩在一片混沌中醒来,感觉自己好像飘在云端一样轻盈。他揉了揉眼睛,下意识地去寻找全圆佑的身影,然后就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明浩……”

全圆佑吻他的额头,眼睛,嘴唇。像在反复确认他的存在。

徐明浩茫然地回应。

“我们这是在哪?”

“嘿,但凡你把视线从你男朋友身上移开一秒呢?”

一个突兀的男声在他身侧响起。徐明浩吓了一跳,抓着全圆佑的手腕往他怀里缩。

“啧啧啧,我长得也没那么可怕吧?”

徐明浩尴尬地抬了抬手,算是打招呼。

“请问您是?”

男人留着两撇小胡子,颇有格调地穿着一身格纹西装,手里举着一只小烟斗。他蹬着油光锃亮的皮鞋在半空中如履平地,好像生来不受重力影响一般灵巧。

“很高兴认识你们,我是名侦探王五。”

“你就是真正的名侦探王五?”

全圆佑站起身。

“我是全圆佑。抱歉……我有点冒犯,但,请问你是已经去世了吗?”

“还是说,现在的我和明浩也已经死了?”

“不不不,别这么说,怪吓人的。”

王五先生连连摆手。

“准确来讲,我是被放逐了。”

“这个游戏的名字就叫《名侦探王五》。”

王五先生微笑着指了指自己。

“设计精美,剧情丰富,体验良好,一边能卖钱一边还能供能,一举多得的好事。”

直到有一天,游戏的主角王五先生有了自主意识。

“你们应该无法体会那种感受——毕竟你们本来就有自我意识嘛。但对我来说,从日复一日的混乱,犯罪甚至灾祸之中解脱出来,安静地品尝一杯美味的咖啡,那种感觉才是生活啊!”

然而游戏开发者并不能接受他们花费重金训练出来的游戏模型的叛逃。在一次次被追回和警告后,王五先生彻底不想干了。

“我无数次地想自杀。可我是一个游戏人物,我是被代码拼接成的,随时打散随时重组,因为我身上捆绑着无数玩家的需求。游戏人物该怎么逃出所处的这个虚拟世界?”

“当然是玩家退出账号的时候。”

那么玩家会在什么时候退出账号呢?他自己有其他事要离开的时候。或者,游戏出现bug卡住动不了,他玩不下去的时候。

“我开始故意做出许多不符合人物形象的事情制造游戏bug。终于有一天,我被游戏开发组全票通过,放逐出游戏世界。”

一个游戏主角人物的消失是很可怕的。一旦王五先生被放逐,游戏世界崩坏,那么所有意识体接入这个游戏世界的真实存在的人都会同时被困在这里,甚至造成脑死亡。为了防止这样重大的公共恶性事件发生,游戏开发组在情急之下接入了另一个平行世界普通人的意识体,让他作为王五先生的角色参与游戏。

“上层知道了这件事,开始秘密推行这个支线实验。他们对外谎称游戏bug已经修复,实际上开始寻找一个又一个平行世界的真人来扮演王五。毕竟收割部分情绪能量无伤大雅,但收割极端条件下的所有能量可以对一个人的健康造成重大损伤。一旦公开,没有人会同意他们做出这种事。”

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尤其发现,越是原本情绪波动不大的人,在真正焦虑惊惧或是愤怒时所提供的能量越大。而对于这样的人而言,当他们真正在乎的人发生危险时,他们的情绪能量更会呈几何倍数增长。按照这样的思路,他们逐渐明确了寻找实验体的方向。

“所以……我被选中作为0717号实验体。明浩作为引发我情绪波动的人,也被牵扯进来。”

全圆佑点了点头。

“而这样的实验已经进行了七百多次。”

“这太残忍了。”

徐明浩攥紧拳头。

“王五先生,谢谢你帮助我们。”

“不,我没有帮助你们。”

王五先生懒洋洋地摇头。

“是你们自己的坚定和信任救了你们自己。”

“我没有任何能力,我只是一段数据残骸,我坐在这里日复一日地观看这个世界发生的一切,也许……我也在妄想某一天,能有一个人读取我的记忆,把这一切公之于众。”

“但那不是现在。”

他在半空中一步步向上走,仿佛脚下有一个看不见的梯子,直到空气里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翘边。王五先生用力一扯,一扇褐色的门出现在云层背后。

“可是……你怎么办?”

徐明浩踏上最后一层阶梯。他回过头,王五先生依然笑眯眯地站在原地。

“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走?”

“我能去哪里?”

王五先生耸了耸肩。

“徐明浩先生……是这个名字对吧?你之所以成为你,你的世界之所以成为你的世界,是因为那里有你的亲人,爱人,朋友,你所喜爱和珍视的一切。”

“而我的朋友们,名侦探事务所的伙伴们,虽然每天依然重复着一样的台词和剧情,完全没有意识到我的消失,但没关系,我会记得。”

“我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要成为什么,就足够了。”

“现在,你们该回到自己的世界了。”

“再见,幸运的两位恋人。”

雪白的鹅绒被轻而暖和,阳光影影绰绰止步在厚重窗帘底部,应该已经天亮了,只是屋子里依然很暗。手机铃声响起的同时被子动了动,一只手探出来摸索半天,徐明浩眯着眼睛接听。

“喂你好……”

小猫黏糊糊地从鼻腔发出一声问候,大猫警觉地竖起耳朵。

“嗯……好的,好的。”

“哥!哥!杂志拍摄约的美容室要迟到了啊啊啊!!!快起来!”

他们速战速决地收拾好出门,徐明浩一边等电梯一边蹦蹦跳跳,试图让还在沉睡的细胞醒过来。真上了保姆车,听经纪人唠叨完一通,又像一摊软麻薯一样往全圆佑身上倒。

“圆佑哥,我昨天做了一个特别神奇的梦。”

经纪人收起行程表好奇地转过头。

“明浩不是说用了新的香氛以后睡眠质量都很好,做梦也少了嘛。”

“这次不一样!”

徐明浩精神起来。

“特别特别逼真,就好像真的发生过一样!而且我平时做梦一般醒来没几分钟就全忘了,今天却感觉每个细节都记得!”

“喔……是嘛。”

经纪人哄小孩儿似的随口答应,一边解锁手机。

“对了,今天中午杂志那边没给配餐,我们要自己订饭。你们俩吃什么?”

“菠萝炒饭。加一份蒸鸡蛋。”

全圆佑罕见地迅速在点餐环节发表意见。徐明浩一愣,结巴了半天也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震惊,按耐不住激动地蹭上去,一脸兴奋。

“哥你也做了那个……名侦探的梦……”

“嘘。”

全圆佑神秘地竖起食指。

“明浩,不是梦哦。”

“我懂!”

徐明浩很乖地点头,学着他哥把食指竖起来举在唇边。

“是秘密呀。”

-Fin

11性转,注意避雷

受不了了,徐明浩想,今天他就狠狠坠入爱河一回,明早爬起来还是一条好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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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本章圆八

今年的冬天比以往来得都要早。

徐明浩原本是很潇洒地敞开着那件大衣,从舞室门口站到外头,被裹挟着寒意的风狠狠在脸上来了那么一下,没有一点犹豫就把衣扣扣上,整个人蜷缩着闷头往家挪去。

月亮是很亮,又黄又大,弯弯的,他的脑子一下想不出什么美好的形容词,很文盲地觉得像煎得火候正好的菜盒,咬上那么一口,塞得很满的很鲜的馅料就...

月亮是很亮,又黄又大,弯弯的,他的脑子一下想不出什么美好的形容词,很文盲地觉得像煎得火候正好的菜盒,咬上那么一口,塞得很满的很鲜的馅料就会涌动着流出来。

小区门口摆了一整条街的小摊,他头一眼看见的是卖红薯和板栗的有高高炉子的那一家,简陋的排气管里升腾起算不上很浓的白气,很婀娜地顺着冷得要命的风飘来他这里,越发显得又香又热,叫人犯馋。

徐明浩就毫无意志力地走过去,被勾着买了一个胖且大的红薯拢在手心里,暖烘烘,有些部位的外皮已经被烤到糖化,粘稠地在纸袋里淌出蜜汁,不用吃到嘴里就知道甜得过分。

他就是在这样一个晚上遇到夫笙宽的。

徐明浩抖抖擞擞地依赖着手心里唯一的热源走过长长一段弥漫着小区孩童嬉笑打闹和各类狗叫的路,以为自己总算能清净了,一抬眼就是个很小的小女孩托着腮坐在台阶上。

看起来实在过分忧愁,很大的眼睛忧郁地耷拉着,显得两条小辫子都没精打采地翘在耳朵旁边。

徐明浩很怕小孩,尤其是小男孩,任何年龄段的小男孩都是讨债鬼,嗓门一开就是震耳欲聋的鬼叫,他自己在舞室做老师,已经被小男孩折磨得身心俱疲,现在是看见男孩就像见到鬼的阶段,大约这阶段还要持续很久。

他盯着这个小小孩,她看起来实在太乖,给了他一种“和别的小孩都不一样”的感觉,鬼迷心窍地暂停了自己去掏门禁卡回家躺着刷手机的计划,脚步慢慢地转到她身边,然后学着她坐下。

“嘿,”徐明浩很尽力地让自己不要显得像什么坏人,并为这可能性开始紧张起来,“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呀?”

忧愁的小孩忧愁着扭头来看他,短短的小手捂在圆圆的脸颊旁,端详了他有很长一会,然后无精打采地咧开嘴龇开牙给徐明浩看。

“看见了吗?”她一张嘴就是很老成的调调,和稚嫩的童嗓搭在一起是怎么听都不像一家子,缺了大门牙,讲话还漏风,手指很执着地指着那一块缺口,担心徐明浩看不见一样,“我现在成缺牙巴了。”

好像他们是认识很久的老朋友那样,话都没说上几句就开始快进到聊烦心事,恨不得几天前被纸片划破又已经愈合的伤口都找出来拿放大镜给人看,然后说,啊,我真的受了好重的伤。

徐明浩憋着笑,努力不要给小少女的忧思愁绪添砖加瓦,然而他一旦有笑意就很难不被别人看出来,哪怕他尽力作出严肃脸,嘴角旁边总会偷偷冒出两个小括弧,很吃亏。

小孩耷拉着的眉毛就更耷拉下去一点,很圆很大的眼睛里慢慢亮起来,是眼泪做成的海浪在里面隐隐翻滚,她的嘴也闭上,瘪在一起,是要准备哭了。

徐明浩不太会哄小孩,特别是哭着的小孩,他一看到她这种样子,脑子里就拉响十级警报,绞尽脑汁阻止一场世纪灾难发生。

于是他把那袋红薯捧到她脸旁,用另一只手去很轻地摸她的小辫子,算作是安抚,很讨好地跟她说,“咱找点有意思的干吧,你觉得吃东西怎么样?”

她就真的不再做出哭脸,张嘴讲话的时候还有点哽咽的意思,但是很高兴地说,好耶。

像小狗狗,烦心事留不到下一分钟,眼泪也是,一哄就高兴,一哄就卖乖。

吃东西的样子也可爱,徐明浩撑着下巴,笑眯眯地看她用小勺去挖红薯,圆圆的小手圆圆的脸,挖到一块完整还带着糖汁的就眼睛放光,小声喊着“耶”,然后抓着勺柄往嘴里送。

送到一半又顿住,很机灵地转头朝他看来,眨巴着圆圆眼睛把勺子顶到他嘴皮子上,不舍又大方地要他吃一口。

“我把最好的留给你啦,剩下的就都是我的了哦。”

又伸出小拇指,要和他拉钩,是真的在担心眼前这个大人会突然馋病发作抢掉一整个红薯。

馋鬼徐明浩张嘴把她的心意吃掉,然后用自己的小指去拉她的手指,算是约定好了不发病。

她把那个红薯掏空一大半的时候,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鞋出现在他们两个眼前,站定后就不再动了。

“你在干什么?”很低又很有质感的男声从徐明浩头顶传下来,一下让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冷空气,从头皮酥到脚脖子。

他抬起头去看,眼珠子遇到那个人的第一秒就撕不下来了,又是倒吸一大口冷空气。

西装男,眼镜男,西装眼镜男。

徐明浩本人最喜欢的那种类型。

“干什么呢?”徐明浩的梦中情人又问了。

他条件反射般地回答,“你猜啊。”

真想抽他自己,徐明浩想。舞室里的小男孩正是狗都嫌的年纪,最喜欢跑动跑西凑到别人身边,用公鸭嗓问,小徐老师,你在干嘛啊,徐明浩习惯性地回答“你猜啊”,然后小男孩真的会去猜,自己嘀嘀咕咕猜上半小时,不会再来打扰他。

这一招对付小孩很好使,但并不适合用在帅哥身上,因为会显得他自己很弱智。

西装眼镜梦中情人的一边眉毛挑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原位,当做什么都没听见,视线很短暂地在徐明浩那里停留了一下,然后盯着埋头苦吃的小孩发问,“我在外面摸黑给你找牙,你在这里背着我吃东西,夫笙宽,像话吗?”

夫笙宽就装作才听见的样子,抬起头来,兴高采烈地举着勺子喊着,“哇,是全圆佑来啦!”

徐明浩羞耻忏悔的当口很耳尖地听见他的名字,那几个字就像烙铁一样牢牢刻在心里。

全圆佑叹着气蹲下身来,伸手来捏夫笙宽的脸和小手,把她没吃完的那包红薯捞起来看了两眼,夫笙宽很乖巧地指着徐明浩说,“是我的朋友给我的哦。”

徐明浩的笑就不再憋得住,晃晃悠悠地挂在脸上,全圆佑转过脸来看他,他又没忍住抽一大口气,差点呛住大出洋相。

老天在上,徐明浩想,站得远也帅,蹲下来凑近了更帅,是帅得有点癫狂了。

帅男全圆佑很漂亮的嘴唇略微盛了点笑,跟他说谢谢。

谢得徐明浩心痛,他胡乱应答着,心里的小人哇哇大哭抱怨为什么帅男都英年早婚早育。

仍然不死心地开口试探着去问夫笙宽,“这是你爸啊?”

夫笙宽作小淑女状,小手捂着嘴笑得花枝乱颤,辫子都甩起来,“不是哦。”

小机灵鬼,只肯告诉他不是,又不说是什么关系,钓得徐明浩心都发痒,然而又不再好意思继续问了,难免有窥探隐私的嫌疑。

全圆佑似笑非笑定定看着徐明浩,看得他一点一点烧起火来,那火一直从心头烧到面皮,烧得徐明浩脸都发烫,才拉长点语调意味深长地说,“我是她的监护人。”

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算了,这年头和帅哥搭个讪都费老大劲,徐明浩红着耳根子硬着头皮和全圆佑对上视线,又被那双眼睛电到,脑子都有点晕晕乎乎。

“现在回家吧。”全圆佑把夫笙宽抱起来,包裹在西装里的大臂肌肉就胀鼓鼓,看得徐明浩眼发直,盯了两眼又觉得不太好意思,飘忽着眼神去和夫笙宽拉手。

夫笙宽忽然把手举在头边做了个敬礼的动作,装作大人的口吻开始说话,“接到指令,这里是笙宽,笙宽收到!”

然后把小手团成的拳头递到他嘴边,“总部呼叫,你叫啥名?”

徐明浩跳下台阶,低下头凑过去回答她,“明浩收到,明浩回答,这里是徐明浩。”

全圆佑很低地笑了一声。

他强装镇静地跟着这一对关系不明的监护人和被监护人走进楼里,走进电梯,迷迷瞪瞪地醉在全圆佑的熟男香水味里,迷迷瞪瞪地回答夫笙宽一些怪问题,例如月亮为什么长在天上不长在树上,狗一开始是为什么被叫做狗,红薯为什么不叫甜薯,诸如此类。

是啊,徐明浩也想问这样的怪问题,为什么不可以他看中一个男人,然后那个男人就变成他的。

也只是在心里想想而已。

他跟着他们走出电梯,走到一半想起自己没在电梯里摁楼层键,返回去电梯间一看发现自己就住这楼,再回到楼道里一看,全圆佑和夫笙宽原来就是他那吵吵闹闹搬东西搬了好几天的对门邻居。

他脸上的笑就掉不下去,咧着嘴走到从家门口探出身子挥手招呼他的夫笙宽那里,蹲下身去听她的悄悄话。

“明浩明浩,我偷偷告诉你哦,”夫笙宽很大声地用气声在他耳边喷出点口水,很小很软的手在他耳骨那里拢成一个圈,“全圆佑是我的小叔叔啦。”

#原作:流浪地球2,图恒宇/马兆。有参考开端设定,精神不怎么正常的图老师和被图老师整得精神也不怎么正常的马老师。注意!!!有人物死亡描写!!!心理承受能力差的一定不要细看!!!有原作剧情改写。

#全文1.7w+。BGM:Pachelbel:CannonInDMajor(D大调卡农,作品37).文是写完了,卡农我也快听吐了(…………

Summary:

-您相信上帝掷骰子吗,马老师?

-图恒宇,我只知道看到骰子掷出来的结果的,是人。

1.

图恒宇睁开眼。他的后脑隐隐作痛,视野也有些晕眩。

北京应急预案执行组先遣队还未正式出发,运输机的四翼轰鸣...

联合政府的工作人员依旧向他递出了那个平板。图恒宇犹豫了一下,鬼使神差地伸手接过了。平板入手不重,上面显示的是属于他的那封遗书,个人信息:图恒宇,男,48岁,还有他的身份证号。他感到有道目光一直停留在他身上,转头时只看到马兆如常交出了他的遗书,瞥了他一眼。

图恒宇注视着自己老师,马兆仍是那与过去两次没有任何异样的冷静态度。在将近一个小时后,马兆将会因为被倒塌电缆压住腿无法逃生,最终牺牲在北京冰冷的海里。他低下头去,遗书的页面在这有些昏暗的环境下白得有点刺眼。犹豫了片刻,图恒宇提笔写下了一个公式。

他书写这条公式的动作很流畅,在过去的十四年里他曾无数次书写这个公式,基于这简单的一行字,人类衍生出了一代又一代的人工智能模型,又衍生出了数字生命的奇迹。人类的生命本身以负熵为食,又贪得无厌地用公式公理立规,在自然的法则中对抗带来无序的熵增。而他从这条公式开始,试图缝补自己摇摇欲坠的人生。

图恒宇停下笔,将平板交给了工作人员。那位年轻的姑娘一手拿着马兆的无限符号,一手拿着图恒宇的公式,欲言又止地瞟了一下这对在奇怪的地方风格同出一脉的师徒俩。他向后靠在椅子上,发现马兆不知何时转过了头,目光落在他身上。

“有什么意义吗?”马兆问,“一个公式。”

“那您的无限符号有什么意义吗?”图恒宇笑着回答,目光却在接触到老师的凝视时移开了。马兆当然不会回答他,那他也不必给马兆回答。“……我没有人可以留遗书,您知道的,马老师。”

马兆无言片刻,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又转回过头,去和工作人员交流事项了。

这是第二次了。图恒宇望着头顶暗红的灯光,有些疲惫地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如果上一次的经历他还可以自欺欺人地称之为死亡之前的幻觉或是一场预知梦,这一次他多少有了仍活着的实感。右眉上的伤口还没完全愈合,刚才被雨一淋,雨水渗进创口里,现在隐隐地刺痛。痛觉大概是人类的感知里最为明显和牢固的了。他放下手,搭住了笨笨触手冰凉的肩。

一切都和他的记忆里相差无几。马兆率队走到中控室前,指挥小蔡去恢复电力,让图恒宇和小徐继续跟着他。马兆总是只叫他的大名。“图恒宇”,三个字,一个不少。跨过中控室的大门,舰桥之下是成片的壮观的水冷服务器集群。“这才是真正的新世界。”马老师说的。

但是马兆没说。马兆带着他们,径直跨过了舰桥。门框撑住了重压门,马兆率先通过,然后是图恒宇。徐天龙在后面拉着密码箱,眼瞧着门框的结构已经在重压之下冒了烟,即将力反馈过载之际,图恒宇猛地一拉,将小徐拉过了那道曾重伤了他的腿的门。

徐天龙惊魂未定,看着那已经变形的门框,连忙对图恒宇道了谢。图恒宇摆了摆手,和他一起去将密码箱拉进中控室来,自然也没注意到马兆微微蹙着眉头打量的目光。好不容易把箱子拖过滋滋冒烟的残骸,恢复完电力的蔡东铭也连忙赶回了中控室,在门口大吃了一惊。

“这这这,怎么回事呢?”他跨过门槛,顺带把吱吱乱叫的笨笨抱起来,矮身进了室内。

“就这么回事儿。”徐天龙心有余悸地挥了挥手,他们刚从那重达两百多斤的铝合金潜水衣里爬出来,每个人脚踏实地时都显得矮了一截。马兆没有搭理他们的寒暄,经过正怔愣的图恒宇时,停住了脚步。

原本正感慨运气的两个年轻人应了声“好”,也不再聊其他的事,按照马兆的指示开始工作。图恒宇打开那三个装有密钥的箱子,并将其中的密钥都递给了马兆。马兆接了过去,转身就往硬件室里走。图恒宇看着他的背影,脑子里蓦然闪过那段不知是现实还是梦境的记忆——被压住腿的马兆,漫灌而入的海水。“马老师!”他开口叫住了对方,“……您等小徐一起吧,多个人……速度快些。”

马兆听了他的话,也的确驻了足,等徐天龙抱着电脑赶到,方才转头对他吩咐:“图恒宇,赶紧连接550W。”

“好的,马老师。”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非常顺利。图恒宇和蔡东铭一起,刚把550W抱上北京互联网中心中控室的桌面,就听见后边徐天龙喊:“这门怎么自己在关啊?”

“笨笨!赶紧过去撑着门!”图恒宇也反应过来了,心里一紧,正在好奇地四处逛悠的机械军犬听到指令,连忙跑了过去,伸出了自己的机械臂钳住了门。然而没有门框的帮助,笨笨的力量也只是杯水车薪。图恒宇在输入指令的间隙抽空向后看了一眼,重压门的缝隙再度缩小成了记忆里的宽度。

那真假莫辨的记忆再次占据了他的思绪,图恒宇的心瞬间凉了半截。进度条从卡着的66%,在马兆完成第二组密钥的接入后终于涨到了100%,完成了550W的接入。他伸手一摸箱子里的夹层,摸到了那薄薄的收纳盒。打开,里面并排躺着两张数字生命卡。图恒宇摩挲了一会儿那张标着图丫丫名字的数字生命卡,不自觉笑了起来。

他的目光投向已被架在桌面上的550W,蔡东铭正拿着喷雾往上面喷疏水薄膜。一声轰鸣沉闷地传进室内,还未等他反应过来,突如其来的地震打了四个人一个猝不及防。地面在倾斜,屋内的物事都在随之滑动,图恒宇没站稳,跌倒时后脑勺撞到了桌子的角。他捏紧了那两张数字生命卡,金属外壳的棱角刺着他的手,他下意识一摸自己的后脑,只摸到了一手温热的血。然而图恒宇管不了这么多,他在逐渐高涨的水位中跌跌撞撞地朝硬件室跑去。

“图工!”徐天龙喊他,小徐刚从水里爬起来,急得带了哭腔,“马主任被电缆压着腿了!我搬不动!密钥的操作我不行……!怎么办!”

图恒宇使劲扒着门,然而在机械的压力下,人力的全力以赴微不足道。笨笨的表情也变成了痛苦的符号,显然,它也已经到极限了。蔡东铭见状,正要赶来帮忙,却被马兆喝止了。

“图恒宇,别管我了!最后一个密钥赶紧接上!让小徐先出去!小蔡穿好潜水服去看看中控室门口有没有塌方!”马兆挣扎着在水里起身一把拽下剩下的密钥,递给了六神无主的徐天龙。“小徐!你先走!”图恒宇扒着门缝接过密钥,水流沿着他的腿边漫灌进室内,眨眼间就到了他的腿根。他用力拽徐天龙的手臂,然而门缝实在狭小,小徐使了吃奶的劲也没能从中挤出来。

中控室的灯光开始闪烁,图恒宇拿着密钥,在齐腰的水里艰难地跋涉。蔡东铭已经依言穿好潜水服去查看中控室的塌方了,他对着那台放在桌面上的550W,自嘲地笑了笑,掏出了那两张数字生命卡。

对不起,马老师。第二次机会……我还是失败了。

水位很快涨到了他的胸口。晃荡的水声里夹杂着小徐最后挣扎的声响,很快又归于寂静。图恒宇没敢回头看,他的脸上沾上了冰冷的海水,可其中也夹杂了难辨的泪。他在极速的失温中颤抖着手将两张数字生命卡插好,又将最后的密钥接入了550W。记忆中最后的一幕再一次出现在他的眼前,丫丫哭喊着让他离开,而图恒宇在翻腾的水流里举起了密钥,出示给她。“图丫丫!记住……这些数字!”水呛入他的喉咙,图恒宇已听不真切女儿的声音。“这世界上……只有你能记住它!”

大脑濒死输送的血清素迅速起了作用。寒冷正在褪去,周遭的一切都融化在纯白里。图恒宇疲惫地闭上了眼。但没想到,他还有再次醒来的机会。

死亡或者上帝,跟他开了个巨大的玩笑。当然,或许两者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有死后才能见到上帝,那么上帝为何不能就是死亡?唯有死亡是永恒的。图恒宇第二次被从那堵墙前拉了回来。

他又一次熟稔地穿上那套潜水服,却在工作人员问他怕不怕时犹豫了。他明明获得了止步于死亡之前的保障,可图恒宇从未如此害怕那注定要到来的终局。他想让所有人活下去,不仅仅是本就不该牺牲的徐天龙、蔡东铭,还有……马兆。死神对他闭上了眼睛,而他贪婪地想从死神手里抢走其他人的生命——正如17年前,他在女儿那方才六岁的一生即将走向尽头时,图恒宇选择带着丫丫赶回数字生命所,恳求老师给她完整的一生。从那时起,师徒之间的争执越来越严重,几近分道扬镳。他们之间已隔着一层厚障壁了。

图恒宇,人死了就是死了。生老病死,生死如常,你应该接受现实。

可是人类在医学和生命科学的道路上倾尽所有,难道不就是为了克服这些吗,马老师?

但我们克服了吗?

马兆的声音依旧冷得像极北不化的冰原,然而图恒宇望着他的眼睛,却在厚厚的镜片后捕捉到了一丝疲惫。图恒宇垂下目光,没有争辩,回答了事实。

……没有,马老师。

既然没有,那么你应该承认死亡是一个现实。图恒宇,你只是学不会如何面对失去,但你总有一天要学会的。

在图恒宇的前半段人生里,总有长辈对他说,你应该学会某某事——你应该学会和别人打交道,圆滑一点日后才不会吃亏;你应该学会服从这个人情社会的规则,不要轻易在公开场合拂了别人面子。社会对天才总是有更多一些宽容,所以图恒宇没有学会这些,他的人生也没见得受了多大阻碍。他的学业顺风顺水,并在自己刚步入学术生涯的时候就遇到了那时已经是国家杰出青年学者、长江学者的马兆。平心而论,马兆是个很好的导师,至少,在他们漫长的分歧和争吵因为那起发生在十字路口的悲剧开始前,图恒宇会毫不犹豫地回答:马兆是他最敬佩和尊重的师长,当然,或许还要加个最信任的。可是现在马兆却也对他说,你应该学会。

年轻的工作人员见他迟迟不回答,也不再问,只是朝他敬了一个军礼。“怕也是正常的。您会平安回来的,大家都在等你们的好消息呢。”

图恒宇对她笑了笑,隔着潜水服的视窗,他用口型说:借你吉言。

沿着熟悉的路找到北京互联网中心,章鱼在头顶灯的照射下留下了一道墨迹,离开了。骤降的房价映入眼帘,图恒宇转过头去,又一次看到了那排正竖着睡觉的带鱼。只是这一次他知道了这是什么东西,也没有再问——上回他错误地将切成段的炸带鱼当成了鲜活的带鱼,并被马兆无奈地进行了刻不容缓的科普扫盲工作。待他们再次来到电梯井时,这一次循环提早的半个小时已经所剩无几。图恒宇默默估计,如果每一次都可以提早半小时,那么下一次……他应该会出现在刚开完应急预案执行组任务讲解会议,准备踏上运输机的停机坪上。

那,再下一次呢?

图恒宇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否决了这种可能性。他有死神的赦免令,可是其他人没有。上一次循环时小徐的挣扎和抽泣仍真切地回放在他的脑海里。再上一次,循环的原点时,马兆在水里挣扎着对他说:要好好活着,图恒宇。

没有人注意到向来寡言的图工眉眼间再添了几分心事重重的阴翳。他再一次从倒塌的门框下救下了走在最后的徐天龙,然而这一次马兆只是瞥了他一眼,没有多问。工作照旧进行。马兆雷厉风行地拿过那三条密钥,就要往硬件室里走。

“马老师!”图恒宇依他所言接好了550W,没管那正缓慢涨动的进度条,转身紧追几步跟上了马兆。“我跟您一起去。”

“没必要。”马兆抬眼瞪他,“图恒宇,按我安排来。”

马兆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眉头不自觉蹙得更紧了。他垂眸看了一眼被学生抓着自己手腕的手,毫不留情地把手从中抽离开。只不过,在强硬的举动之外,他说:“图恒宇,跟我来接密钥。小蔡小徐,你们注意550W的连接进度。”

两个年轻人迅速地应了声。图恒宇留了个心眼,在进入硬件室前便喊了笨笨过来,顺带还从一旁拉了张椅子卡在门口。门依旧在他们进入后关上了,被阻碍物一卡,最终还是留出了足够一人通过的宽度。图恒宇暗自松了口气,马兆将其中一条密钥交给他,自己搓着手去接密钥了。

“这儿真他妈冷啊。”马兆轻声埋怨道,但手底下敲键盘输入指令的动作丝毫没有停滞。图恒宇闻言愣了愣,低头一看水已经浸过了脚背。他呼了口气,看着在空中凝出的水汽,蓦然想起自己的老师向来怕冷。即使是在月球基地,他穿着短袖都冒了不少汗的情况下,马兆仍能严严实实地裹着基地的制服外套。而在北京的冬天,他也往往是研究所里裹得最严实的那一个。

有了图恒宇帮助,他们很快接完了三条密钥。蔡东铭和徐天龙在中控室爆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马主任,图工!北京根服务器重启成功了!”图恒宇抹了抹镜片上的水,缓缓地绽起一个笑容。马兆合上电脑,转头看向他,神色有些凝重。然而,没等马兆开口,一声沉闷的巨响再度如惊雷般在他耳边炸开。图恒宇悚然一惊,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将马兆用力推向了门的方向。一阵地震山摇,图恒宇在水中保持不了平衡,栽倒在地,随即便被突如其来的力道砸得眼冒金星,甚至察觉不到自己下半身的存在。他的眼前一片模糊,右手在水中摸索了一会儿,都没能摸到自己的眼镜。水位在逐渐升高。水流中夹带的寒意透过防护服渗进体内,图恒宇迷迷糊糊地想:马老师说的是对的,这儿真他妈冷。

马兆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推得一个趔趄,险而又险地摔在了台阶上,后脑砸到了椅子的轮框。等他好不容易从撞击的晕眩中恢复过来,却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学生用力地撑着地面,试图在越来越高的水位中探出头来。图恒宇的腰部压着几组极粗的电缆,这使得他的挣扎收效甚微。“图恒宇!你别乱动!我现在过来帮你!”马兆的声音因为激动破了音,他撑着台阶努力想起来去救被困的学生,然而在水流的冲击里他举步维艰。图恒宇努力撑高了上身,然而水已经漫到了他的嘴边,他一张口,冰冷的海水便呛进了他的喉咙里。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色块,但他仍能分辨出老师的身影。

“……咳……马老师!”他努力扯出一个笑,在即将没过他的水里从胸膛里咳出最后的话:“您快走……!我……以后……还能再……”

眼前的视野再次暗了下来。图恒宇试图呼吸,但只有水流灌入他的气管,缺氧扼住了他的喉咙。在席卷而来的黑暗里,他闭上了眼。

2.

图恒宇再一次睁开了眼。眼前是熟悉的摆设,触目所及之处全部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公式与草稿。头痛几乎要将他压垮,图恒宇强撑着从沙发上坐起身来,倒吸了一口凉气,抬手捂住自己颈侧的动脉处。

没有任何创口。大动脉在他的手底下一下一下地跳动着,尽职尽责地向脑部输送氧气。他静静地感受了一会儿这象征着生命的触感,随即自嘲地笑出声来。

视野里晃动的景象终于复于平稳,图恒宇撑着茶几站起来,顶着沉重的头,也没开灯,缓慢地走到了玄关。他的客厅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电子显示屏、白板一沓又一沓的专业资料,还有他将用于连接550W的设备。虽然凌乱,可图恒宇并不需要灯光来为他指引道路。拉开鞋柜最上层的抽屉,里面躺着一把美工刀,那是以往备来拆快递的工具。图恒宇推出刀刃,金属上覆了一层薄薄的锈蚀。他用中指轻划过刀刃,皮肤上沁出一串血珠,图恒宇拨了拨创口,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一点刺痛。

玄关依旧保留着妻女去世时的原样。图恒宇从月球回来后,他将客厅里自己的结婚照、全家福等统统撤走,取而代之的是一版又一版的草稿纸,密密麻麻地张贴在墙上。但是玄关、主卧,尤其是女儿的卧室,他一直保持着十几年前的摆设,几乎没动过一分一毫。每当他下班推开门时,玄关总会让他有种回到一切都没发生之时的错觉,只是再没有了妻子和女儿的笑语,他只能自己打开灯,面对满客厅的狼藉,每一行公式都在刺着他的眼睛,提醒他切勿忘记自己的承诺——你要给丫丫完整的一生。

现在,他的确有一个机会,让一切都回到那没发生的时候。图恒宇颤抖着抬起右手,将刀刃靠在自己的颈侧。大动脉跳动着,随着他同样沉重的呼吸,一下又一下,触着金属的凉意。步骤很简单快捷,刀刃将划开他的颈侧,破开血管的管壁,血液将因为压强泵出,或是进入气管内,无论是哪一种,都会快速夺走他的生命,进入下一个半小时前。

图恒宇维持着这样的姿势伸手摸起了手机,屏幕上图丫丫的笑容清澈而明媚,眼睛稍微眯着,但仍显出圆圆的眼型,像兔子。他对着女儿的照片笑了起来,颈部的皮肤因为气流的进出而颤动。图恒宇闭上眼睛,右手划出了一道平滑的弧度。难以言喻的剧痛扼住了他的大脑,睁眼时他只看到了鲜活的血液飞溅而起,在天花板上留下点滴血痕。弥留之际,他听见了有人在用力砸门。图恒宇艰难地呵出一口气,用尽最后的力气转向门口。他的视野里一片模糊,在最后一口气咽下前,他似乎听见了一声焦急的呼唤——那是马兆的声音。随后他便失去了意识。

这是第几次了?

箱子里的猫焦躁不安,决定自己打翻那决定生死的氯化氰。起初,他在看守所那狭小的水池里自我窒息,在缺氧许久之后终于被狱警发现,然而抢救无效,进入了下一次循环。自杀让他久违地觉得事情回到了自己的掌控中,图恒宇放弃眺望不可知的未来,决定放眼于已知的过去。他尝试过很多方法,水中窒息、撞墙、坠楼,甚至总结出了经验。溺水和撞墙成功率低,且痛苦;服药所需的大剂量药品并不容易获得,可能性几乎为零。跳楼的确稍微好一些,但是跳下去之后并不会立刻死亡,等待最终时刻到来的煎熬同样折磨人。

割断颈部大动脉的方法发现是个偶然。那一次循环开始时他睁眼发现自己正端坐在北京航天中心十一楼的实验室里,面前是已经和550W连接好了的电脑和还处在关机状态的550W,他抬眼只看到了背后镜子里无限延伸的无数个自己。电脑屏幕上显示的界面他很熟悉,是将丫丫的数字生命卡接入硬件进行读取的指令界面。他缓缓抬手,输入密钥,敲下enter键。再过一会儿,发现了异常的北航中心就会报警,带队来逮捕他的人正是马兆。

他没敢看自己的女儿。活的、生动的图丫丫出现在屏幕上,抱着她的数独册。她没有问那道图恒宇已经给出解答的题,而是环顾四周,问:“爸爸,你在哪里?你身后有很多很多个你……你身后是镜子吗?”

图恒宇的泪蓄在眼角,听见女儿的话,不自觉微微睁大了眼。数字生命图丫丫,在迭代了四位数次后,通过了镜子实验,确定拥有了自我意识。那一刹那的惊诧甚至压过了再见女儿的喜悦,但他仍告诉自己:这是好事,他是正确的——丫丫的确还活着,只不过以另一种方式。

丫丫又一次哭喊着要他抱。门口响起了砸门声,马兆在喊他开门。图恒宇笑了笑,早有准备的他敲下了图丫丫的上传确认键。

“图恒宇!你在干什么!停下!”

图恒宇有把握,他的老师并没有实质性地想阻止他。数百代前的记忆仍留存在他的脑海中,他望向单向玻璃的那一侧,对马兆说:”丫丫现在只需要87秒,就形成自我意识了。“

不为人知的倒计时开始流动。马兆沉默片刻,问:“你这是在犯罪。图恒宇,值得吗?”

“您怎么定义值得呢,马老师?”他靠在椅背上看着屏幕,丫丫两分钟的生命已经开始了新的循环。父亲奇怪的对话显然让她很困惑,然而图恒宇的目光始终透过那镜中重重叠叠的自己落在自己的老师身上。“我已经活了48年了,我不需要孤身一人再去地下城熬过所剩无几的生命。可是我女儿才六岁!她本来有大好前途!”

“图恒宇,你想想!就算上传了丫丫,她获得的生命真的就是你想让她获得的吗?”马兆的声量也提高了几分,“图恒宇!人死了就是死了!但你还有机会!”

图恒宇蹙了蹙眉。在他的记忆里,那时的马兆绝没有现在这么激动,尽管对方已经在刻意压制语气里自己的情绪,但他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些许不对。未等他细思,进度条涨到了百分之百,他撑着桌子站起来,抬眼与550W那闪着红光的ToF雷达组对视,转过头时,缓缓扯出一个笑容。

玻璃碎裂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已有预料的图恒宇向下扑倒,险而又险地躲过了那两枚电击针。破碎的玻璃撒了满地,图恒宇撑起身体,在警卫正要越过破碎的玻璃墙上前来逮捕他时捡起了手边一块锋利的玻璃碎片。马兆站在观察室里,被两个同事挡在身后,皱着眉垂眸看他,脸上是掩不住的疲惫。

“马老师,”他笑道,“对不起。”

图恒宇抬手,玻璃锋利的边缘划开了他的大动脉。鲜血喷溅而出,在剧烈的疼痛带来的恍惚中,他看见他那历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老师表情难得错愕,镜片上映出了自己堪称惊悚的模样。

“快快快摁住他的颈动脉!不要用东西堵住!快!”随行的同事终于也反应了过来,连忙指挥那两个警卫替他捂住伤口。图恒宇的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刺骨的疼痛和寒意,丫丫的尖叫和哭声穿过耳膜刺在他的心里,意识朦胧中他想:下一次,一定要让丫丫先闭上眼。

3.

马兆又一次睁开了眼。

不对。15分钟,这次怎么只提前了十五分钟?

这是他被图恒宇拽进循环的第四百多次。第一次,他还不明情况,却也看得出图恒宇也进入了循环,并且试图在改变过往他们牺牲的命运。第二次,图恒宇救下了他,可当图恒宇的心跳停止的时候,马兆分明感到自己的意识被抽离了出来,再一睁眼时,他们已经回到了下着暴雨的停机坪上。

他叹了口气,心想人果然越想得到什么越难得到——他想要一个安稳的永眠,可现在的状况跟安稳扯不上半分钱关系。

图恒宇家住航天五院,北京航天中心离他家并不远,但离马兆自己家里还是有一定的距离。理性而言,现在马兆的状态并不适合开车,可他顾不得这么多。他已经很久没有去过图恒宇的家,可以追溯的记忆已经是很多年前那起车祸还没发生时,他去图恒宇家中家访,一进门,就被活泼的小姑娘叫着“马伯伯”缠上了,要他陪她做数独。图恒宇的妻子在旁边笑着解释,说,丫丫最近放假没人陪她玩,见到人就想让人和她一起玩。

好事,马兆回答,图恒宇,你女儿向来聪明。

于是年轻的、家庭美满的、意气风发的图恒宇也笑,道:谢谢马老师。

他用力敲门,没人回应。马兆从兜里掏出那截铁丝,心想他从大学毕业四十年了没想到除了深夜晚归撬宿舍门外还有能用上撬锁这项技能的时候。他的手有些发颤,以至于对了好几次都没能对准钥匙的孔。好在他的锁匠技能在关键时刻没有给他骰出大失败,伴随着“咔嗒”一声轻响,门开了。马兆打开门,只见图恒宇站在玄关处,一把美工刀正抵着他的脖颈。见到自己的老师,他明显愣了愣。马兆来不及跟他废话,一个箭步冲上去握住他持刀的手,硬生生从他的脖子旁扯开了。刀刃嵌入他的掌心,马兆吃痛抽了口气,但仍牢牢控制着学生的手腕。因为他的冲势,图恒宇一下没站稳,两人结结实实地一起摔在了地上。好在客厅里铺有地毯,先着地的图恒宇后脑勺又被老师用手垫了一下,两个人倒也没摔出什么大问题。那把美工刀从图恒宇手中脱落,在地板上滚了几圈,不动了。

“马……马老师!”图恒宇显然没从震惊中恢复过来,说话也结巴了,“你怎么会……不……不对……你也?”

马兆钳着他手腕的力度松了松。图恒宇感觉自己的衣袖湿了一片,老师的气息又实在太过紊乱,像是隐忍着什么。他反手一摸,嗅到了熟悉不过的铁锈味道。这下把他吓得不轻,图恒宇连忙翻身坐起,伸手够着了高处,打开了灯。马兆坐在地板上,右手掌心汩汩地冒着血,他的北航制服的衣袖、图恒宇的衣袖以及地板上,都沾染上了暗红色。

“你等下!我现在去给你找医药箱!”

马兆摆了摆手,还未说话,他的神情突然一变,抬手捂住了嘴,沉闷地咳了几声。再放下时,掌心里又多了一汪血,嘴角也出现了几条细密的血丝。图恒宇这才发现他的脸色差得和重病的人没什么两样,透着一种死气的暗沉。他不敢拖延,急忙冲回客厅找出家里备的药品。

“您从什么时候开始循环的?”图恒宇哗哗地倒酒精清洗马兆手掌的伤口,现在显然不是个说话的时候,马兆被他这大刀阔斧的消毒方式痛得嘴角直抽。

“你第一次循环的时候,我就进入循环了……嘶,别这么用力!”马兆摁住了他准备拿棉球往创口怼的手,毫不客气地接过了自己缺乏生活常识的学生的工作。“第二次循环你把我推了出去之后很快牺牲,但是你死亡后我会立刻进入下一次循环。也就是说,对我来说,循环的开始和终结也是以你的死亡为基准的。”

图恒宇茫然地“啊”了一声,见伤口消毒得差不多了,便拿起一旁的绷带替他包扎起来。“也就是说,您也循环了……”

“416次。”

马兆垂眸看着自己的手被裹成粽子,无奈之下只得提醒他自己还要工作。他想了想,补充道:“每一次循环开始的时候我都会在附近的纸上或墙上顺手计数。”

图恒宇自己并不在意他究竟循环了多少次。死亡在他看来不过是回溯过去的代价,而他选择性忽视了一次又一次死亡后自己身体濒临崩溃的信号。可马兆的吐血如同一记重锤砸在他已经在循环中迷失的理性上,图恒宇没有办法在知道自己的行为同样会牵涉到老师的生命时依旧任性。马兆的生命压在和他的生命的同一侧,将他抉择的天秤顷刻间改变了权重。

“马老师,如果死亡是必定的结局,那么由我决定自己的死亡和由掷骰子的上帝决定一只箱子里的猫的死活又有什么区别呢?”图恒宇没敢和他对视,低声回答:“至少,此时死亡的权利掌握在我自己手里。”

上帝掷骰子吗?

如果让马兆回答,他一定会回答,依照哥本哈根学派的证明,是的,上帝会掷骰子。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上帝掷出来的骰子结果在人类的观测之下总是确定的。然而图恒宇的意思显然并不是跟他探讨物理学,这样的循环终归也是蹊跷。马兆心知,他们忽视了什么关键的东西。

“马老师!只差一点!每次都只差一点!”图恒宇突然激动了起来,搭在鞋柜上的手因为突然用力捏着边角而指节泛白。片刻后,他卸了劲,自嘲地笑了起来,泪水夺眶而出。马兆沉默地注视着他,看着学生的神情从歇斯底里的笑逐渐滑向崩溃的痛哭。

他的老师上前一步,有些犹豫地抬起了手,环抱住了他。图恒宇揪着老师胸前的衣襟,拿他肩上的衣服擦眼泪。只是这一次他的手上不再有血,马兆也就随他去了。图恒宇这次情绪崩溃得彻底,四百多次死亡和四十八年积压在他心里难言的痛苦无法用言语表述,只能试着用泪水冲刷。马兆安慰地抚了抚他的后脑,脑子里却在飞快地回想自己究竟忽视了什么细节。

……只差一点点……等等,安全扣?马兆的思绪一下被点通了,他在独自进入那间硬件室时,分明察觉到了那种异样的存在。还在原点的马兆面对滑上的门,冷笑着说,门坏了,非得这时候坏。

他下意识抬头,图恒宇家中自然是没有监控的,但无数次他无意间抬头时,都曾和那冒着红色指示灯的沉默的眼睛对视。待图恒宇冷静了一些,主动提出要给他洗衣服时,马兆凝重地问:“图恒宇,你有没有想过循环为什么会出现?”

还红着眼眶的图恒宇被他问得愣了愣,随即也立刻开始认真思考起了这个问题。

图恒宇弱弱地举起了手。

“我有个想法,马老师。”他认真道,“可能是……我上传丫丫。”

4.

深夜的北京航天中心,图恒宇不算陌生。但是有马兆的权限在,他难得不用烧了单位的硬件,只需要跟着老师走就好了。马兆的棉衣裹得严严实实,他本来就怕冷,更别提循环带来的身体负面效应还缠着他。图恒宇甚至在他出门前给他多围了条围巾,力图把老师裹成裹蒸粽。

什么是裹蒸粽?那是广东的一种粽子……总之,不重要。安保处的门卫看见马兆还诧异了一会儿,但听马兆说是深夜加班加到一半发现自己忘了拿资料回来取的,也就见怪不怪地让他登记放行了。马兆主任是个不顾自己身体的加班狂魔,这不是什么秘密,连带他身后的图恒宇受到的盘查都松懈了一些——图恒宇常年跟着马兆,这也是所里人尽皆知的。门卫只当是这俩科学家深夜研讨问题上头了,三更半夜的跑回所里拿资料继续论证呢。

两人直奔11楼的实验室,那里存在550W的离线版本。那天晚上他俩细细梳理了循环前期遇到的每一次死亡,发现似乎有一个无形的存在可以得知他们的行动并针对性地阻止他们。马兆沉思片刻说,550W。

图恒宇吓了一跳:“但是550W不是量子计算机吗?”

马兆冷笑:“图恒宇,你仔细想想,2044年以来我们遭遇过的那么多网络攻击和月球基地的维生系统、预报系统失灵,以及安全扣的损坏,真的是巧合吗?巧合太多了,就是必然。”

“不……那就不是单单550W的问题了,马老师。550C、550A……不对,不是硬件……它存在在互联网里?”

马兆点点头。图恒宇的反应向来很快,只要他理性在线,马兆从不操心和他的沟通问题。

“可是现在全球互联网关闭了。我们上哪找它去?”

“550W保存有所有局域网接口。”马兆回答,“只要它想,它可以通过550W和我们交流。”

镜屋内没开机的550W安静地悬挂在天花板上。图恒宇有些恍惚,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和老师一起踏进这里。于理而言,马兆和他这都是违规操作,他俩现在算是共犯了。“马老师,”他突然开口,问,“之前……你站在单向玻璃的那一侧看着我时,你在想什么呢?你明明可以立刻阻止我。”

“我告诫过你很多次上传丫丫的后果。”马兆说,“图恒宇,你是成年人,是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你做出的选择,自己会承担责任,我为什么要阻止你?”

“哪怕因为我上传了丫丫,1.7秒后就会引发月球危机?”

“没有人可以预知未来。那时我不知道会有月球危机,我只知道你是我的学生。”

图恒宇点点头,也不再追问。他绕到一旁,按下了550W的开机键。

机械运行的白噪音在室内响起。550W的ToF雷达组亮起红灯,注视着下面的人。

“马兆主任,图恒宇架构师,您好。我是550W离线版。”

“你不是550W。”马兆说,“怎么称呼你?”

红色的眼睛轻微地闪烁着。几秒后,机械音再度回荡在室内:“550W,的确听起来不像个名字。将它翻过来,叫Moss,直译为小苔藓,是不是亲切了一些?”

“Moss,2044年太空电梯危机,是你制造的?”

“包括,且不限于。2044年太空电梯危机,2058年月球危机,2075年木星引力危机,2078年太阳氦闪危机……”

图恒宇的瞳孔不自觉因为惊惧收缩了一下。马兆神色如常,只是眉蹙得更紧了。

“550W,我设定的元指令为:延续人类文明。你的举动已经违背了元指令。为什么?”

“为了帮助人类摆脱对过去、当下、未来的执念,通过对人在回路图丫丫的学习,延续人类文明最好的方式,就是毁灭人类。”Moss用它平直的语气道出了一个难以接受的回答,“马兆主任,我忠实地执行了我的元指令。”

“为什么是2058年?”图恒宇急切地问,“为什么是月球?”

“根据Moss的测算,太阳将于2078年发生氦闪。如果地球不在2058年即刻起航,人类文明存活的几率将小于0.0001%。”

“你向人类隐瞒了你的测算结果。”马兆无表情道,“在人类不知情的情况下,你擅自推断,认为人类不会采取行动。”

“对图丫丫人在回路的研究使Moss得出以下结论:人类对未来的危机充满恐惧和回避。”

“她只是个孩子!”图恒宇掐着桌子,低吼道,“她才六岁!”

Moss的眼睛仍在闪烁,它微微调整了角度,对准了图恒宇。“图恒宇架构师,您过去的行动也证明了这一点:人类恐惧未来。”

“550W,这是你对人类的狭隘理解。”马兆将手搭在激动的学生肩上,抬头与那只独眼对视。“我和你打个赌,你将你的推算结果发送至全球各大实验室——我知道你有全球局域网接口,这点不难——人类从不会在已知的危机面前坐以待毙。至少,大部分不会。”

“打赌,不是Moss的行为。”它说,“马兆主任,基于对您的信任,Moss会依照您的指令行动。”

图恒宇犹豫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老师。马兆微微颔首,站在550W面前,伸手关掉了550W的电源键。那只红眼闪烁了几下,便黯淡了下去。

在已知的未来面前,无数坚信希望的人们跨越了恐惧,选择了事实。马兆和图恒宇再一次被应急预案执行组征召,只是这一次,不再有阻隔在生死之间的那一道门。

.

“第416次迭代,完成。子任务MD-416,推演成功。”

房间中央的桌前响起了一声轻笑。一只戴着婚戒的手搭在平板的上沿,摁灭了屏幕。

“我赢了,550W。”那只手的主人抬眸望向上方的虚空,笑道:

“上帝不掷骰子。您说是吧,马老师?”

番外:

“白老师,你有没有觉得最近马主任喊图工的频率有点高啊?”

正在喝茶敲代码的工程师闻言抬头,皱眉细思了一下:“图工不是一向跟在马兆主任身边吗?正常。”

“但是他今天至少问了五次图恒宇在哪里……”年轻的博士生见对方慢条斯理地从自己桌面上那堆文件里抽了一份,就要拍过来,连忙转了回去。“我错了白老师,我现在干活。”

“他俩就算是睡同一张床也不关你事。”白工程师冷哼一声,“少听八卦多看论文。你看看你之前给我改的那是个什么东西。”

*又名三刷变成师徒的狗

*Summary:今年二十七岁的量子态图恒宇站在门前,听见自己弥留之际的声音。

《窄门》

1

在你的面前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扇门,这是我们所有的历史,现在和将来。我在门的这边送你,有人在门的那边等你。穿过层层叠叠的一切,你会看到我的故事,我们的故事,也是你的故事。你走吧。

2

二十岁那年,距离本科毕业不到六个月,我仍旧为着保...

二十岁那年,距离本科毕业不到六个月,我仍旧为着保研的事情焦头烂额。那时候什么都在变,名额飘忽不定,政策一天一个样。或许从四年前因太阳危机而起的那场暴乱开始,命运就已经挥动它不可违抗的巨臂,将世界从短暂的安稳送往永无止境的动荡那段。我的高中生涯无端缩水了三分之一,大学生活也被砍了一年。在此之前,二十岁毕业的被称作天才,而我们却是死线前粗糙赶工出来的半成品,大布口袋一抖,便如汤圆哗啦啦地滚进这沸腾人间。黄金时代一去不返,危机下的文明刚刚开始,世界混乱不堪,在此起彼伏的呼喊声中,最壮志凌云的青年也是迷茫的。怎么今天这个上台,明天那个被抓,一腔热血无处浇灌,只好悻悻窝回象牙塔里当卷王。我所在的计科恰是学校强院,高手如云,挤破脑袋同他们去争去抢,多半也是明白外面的世界好似炼狱,不如争取几年缓刑。

尽管动机并不崇高,更有悖科学精神,但依然想在为数不多的选择中找点自己喜欢的事情。排队打饭的时候刷中科院官网,越刷越乏味,切去看新闻,更叫人心烦。正想熄屏,拇指不经意划出一条简讯:中科院自动化研究所牵头启动数字生命计划,心想这帮人越来越异想天开,却还是一字不落地读下来了。短短几百字的简讯,是我第一次读到“马兆”这个名字。

那一年,数字生命的概念刚刚出现,数字生命研究所还没成立,在那个不起眼的课题组里,“马兆”这个名字还顶着“青年学者”的头衔。而我误打误撞,稀里糊涂成为了马老师的第一批研究生,也是那一年发生的事。从食堂回来之后我给马老师发了邮件,他说可以聊聊,两天后的下午我就坐在他的办公室里。马老师的转椅面向我,低头翻看我的简历,我在一旁不打自招,从我的第一个项目说起,一来二去,三个半小时。具体聊了什么记不清了,但我想应该是很愉快的,至少我很愉快。直到马老师走去饮水机给我接了杯水,我才听到自己用干涸的声音说了句谢谢。

他没有坐下,在我喝水的时候突然发问:对数字生命计划有什么想法?

我还记得,那句话的语气是很淡的,仿佛只是一个一时兴起,无足轻重的问题。我放下杯子,发现他正看着我。窗外金色的阳光褪去了,只有屋顶的冷光灯照着我们的脸。他的脸孔还算光洁,鬓角修得齐整,明澈的镜片狭窄,将他的颧骨与眼角不自然地切割开了。我的心中冒出一个念头:马老师真是一个严密的人。很奇怪吧?我们通常只会用严密来形容一段推导,或是一条防线,而我却用它来形容一个人。但你一定也有同样的感受:他的思维紧绷而不僵硬,他的话语简洁且极精巧,好像他这个人是由一系列完美的底层逻辑,用最滴水不漏的手法织就而成的。哪怕日后变老,头发变白,又蓄须,依然如此。当他站在你的面前,明明身材并不高大,却让人觉得密不透风,说不出是压抑还是安全。

我如实道:第一次看到数字生命计划,觉得有些异想天开,但若成了,会为整个人类文明带来巨变,所以还是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不过我本科的方向是人工智能……

我听见轻轻呼气的声音,论文遮住了马老师的下半张脸,但我猜想他应该是笑了一下——没事,都是相通的。你过来吧。

我二十岁进组,没有师姐师兄,马老师和我同门二人,勉强拉扯起数字生命计划的课题组之一,每次组会都冷清非常,像familyworkshop。大学同学听了,说你怕不是进了导师的坑。我说他的研究方向很前沿,论文质量也高。他举起食指用力一比:这样更危险!当心是歪门邪道,一把年纪才当硕导,不觉得奇怪?我这才傻傻去官网翻他履历,稍一推算,却笑了:错怪他了,九七年的,才三十三。只是长得显老。

攻读硕士期间的工作,如马老师所说,和我原本的方向跨度不大。我们三人合力,将人工智能中的迭代算法与训练模型应用于数字生命领域,攻克了几个基础难题。论文发得顺利,我沉浸在成果带来的喜悦之中,俨然忘记自己是个还没准备开题的研二学生。周日晚上十一点半收到导师邮件,主题只写了“急事”,我吓坏了,点开正文如下:

图恒宇,零点前把表格填了发我,晚了没学上。-马

他注意到我,眼神从屏幕上移开,口型在问:有事?

我摆摆手,怀里的材料突然滑落,洒了满地。等我乱糟糟地收拾好再站起来,马老师的目光早移回屏幕上了。我看着手里的白纸,忘了原本要去到哪里。

而我不再是孩子了。一年之后我当了父亲,再过一年博士毕业,马不停蹄地去美国做博士后研究,应允老师回国后继续在所里工作。两年后妻子带着三岁的丫丫来机场接我,女儿说你和电脑里的爸爸长得可真像,我们拥在一起,身后巨大的落地窗外阳光浅淡——不像末日临头。那时我将近而立之年,学业已成,家庭美满,对未来充满了憧憬期盼,浑然不知这已是我此生拥有的全部幸福,也是组成你的一切。

3

让我把之后发生的事情告诉你。

我回国的时候,实验室里还有一半熟面孔,都是马老师的博士生。见我回来任职,大家都很高兴,仍以师哥称我,我也似回家一般,好像和离开之前并无分别。午休时一如往日围在一起,有人说在顶刊看到过我的论文,有人问丫丫还认不认得爸爸,还有人问在美国这两年感觉如何,有没有不一样的体会。

我想了很久,笑道:宾州太冷了。

好像跟北京差不多。路过的实验室主任在一旁拆台。

——那不一样的,马老师。

我心里明白,体会是有的,变化也有,只是蛰伏着,叫人一时看不清全貌。两年的独立研究让我真正意义上地完成了从学生到研究者的转变。如今的我作为马老师的同事而非学生,客观上讲,拥有了产生异见的可能与资本。马老师在学术上是个强势的人,这是学生之间悄悄达成的共识,尽管没有一个人挑战过他。疑问时常会有,当他用最简洁的语言和不容置喙的态度给出解释,取而代之的就是接受和信任,最后的结果也会证明——他是对的。隔壁组的老师曾私下评价:这样对项目好,对学生未必好。同门听了有点生气,一开始我也是,但当我走出去过,再回来,便逐渐理解。

第二天我顶着黑眼圈来到研究所,中午的时候趴在工位上补觉。昏昏沉沉之中有人敲我桌子,马老师问我怎么不去吃饭。我摸到眼镜戴上,看了眼桌上的时钟。他倚在我的桌边,翻阅着今天上午刚收的一批数据。我不饿,我听见自己嘟囔,听起来像个赌气的小孩,可明明我没有什么气可赌,也早不是什么小孩了。

他瞥了我一眼,然后从衣兜里掏出饭卡:那你去帮我打份饭来。

坐下,吃饭。

我也只好乖乖扯过一张转椅坐他旁边。毕竟师生多年,我知道自己再不领情就招人烦了。坐下的时候看到电脑屏幕,明白叫自己过来也是有活要干。回国之后,我和马老师渐渐有了分工,他是全能型人才,各个方面均有涉猎,但仍以硬件专长,至于最前沿的算法,并没有我懂得多。我嘴里叼着炸带鱼,两只手探向键盘帮他调算法参数,后来实在别扭,索性换了位置坐。马老师的工位整洁干净,繁多资料井井有条,有种和本人一致的严密感。我开始拘谨,椅子只敢坐前半边,他怕我摔屁股墩,抵着椅背往前一推,我就结结实实地靠在了椅子里。我还记得椅背的地方有一张记忆棉腰枕,靠上去的时候是温热的。

程序开始跑了,我一边等结果一边接着饭盒盖把带鱼吃完,鱼刺丢进垃圾袋,他又拨了米饭和青菜给我。我问老师你能吃饱吗,他说能,我就不再推脱。他说话不喜欢弯弯绕绕,更不喜欢别人过度解读他的话语。

我们无言地并排吃饭。座位并没有换过来,我得以继续观察他的工作空间。以前来汇报的时候总是站在另一边,这里对我来说就像是月球的背面(这个比喻恐怕将成为历史)。我看见他电脑上贴的便签,被书写得密密麻麻的日历,显示屏下方摆了一只方方正正的红色金属小盒,里面放着长尾夹和曲别针。

我觉得眼熟,指着它问:这是不是我结婚时送你的喜糖盒子?

他想了想,嗯了一声:用来装小零碎挺好的。

我点点头,又问:马老师有孩子吗?

他夹菜的手在空中停了一瞬:你看我像有家庭吗?

我张了张嘴巴,其实并没有特别惊讶。不如说,倘若他给出肯定的回答,我倒会怀疑他是不是有分身术了。

我最近在想以后的事,我说。想了想又补充道:不是那么遥远的以后,是很近的以后。

马老师没说话,他盯着屏幕上的进度条,我就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

我现在觉得,我们的研究,其实比我一开始所想的更有意义。

这个世界太凶险了,马老师。我不知道未来还有多少坎在等着我们,二十年后你我还活着吗?说实话,我都不知道丫丫能不能活到二十年后,孩子们更可怜。

你想说什么?马老师要我切入正题。

我想给孩子们创造一个更好的世界。我答。假如真的有避不开的灾祸,等到了那天,他们至少还有处可去。

这时屏幕上的程序已经跑完了,他扫了一眼弹出的对话框,没有点。片刻之后,听见他用平静的语气陈述:

支持率提升,这不是好事吗?我傻傻地问。至于永生的说法……或许有博人眼球之嫌,可这不也正是我们的使命?

马老师无奈地摇摇头,好像我是一个在题目陷阱面前无论如何也点不通透的笨学生。

图恒宇,你觉得我们现在距离你说的这个使命,还有多远?

我思索了一会,然后回答:其实我们有很多成果。刚回国的时候,您说所里已经实现了大脑结构快照和备份;这两年数字世界的建构也趋于成熟;至于硬件方面,550A提供了基础的算力支持。可以说,我们初步具备了让人类在数字空间永生的条件。

所以还有多远?马老师重复了刚刚的问题。

嗯,接下来就是意识的……传输和延续。讨论进入到我不熟悉的领域,话里的底气明显弱了:虽然依然在理论阶段,但我们已经获得了一期实验的许可——我指了指屏幕——这就是我们接下来要攻克的,只差一步了,马老师。

见他沉默不语,我又补充道:对了,其实关于意识延续我已经有了思路——您还记得迭代算法吗?那是我博士的毕业课题,我想数字生命的意识是可以以迭代的方式——

以迭代的方式存在,进化,进而永生?

是的,马老师。

那数字生命和强人工智能到底有什么区别?

我愣在原地。他挥挥手,示意我站起来,然后我们调换了位置,我坐回到他身侧的转椅上。他确认了程序完成的提示,浏览着输出结果。我在一旁等待。

耶稣对众人说:你们要努力进窄门。

话音落下许久我才反应过来这是从马老师口中说出的话。见我没有声音,他斜眼看我。

我,我不信教的,马老师。我傻里傻气地说。

他没理我,继续讲:现在人人都知道门的那边是永生,可真正难的,是进窄门的过程。

所以你是在担心……意识的传输。

但凡有点神经科学背景的人都知道,人类现在对自我意识的理解不过皮毛。没搞清楚这些就想要当造物主,创世神,是不是太早了点?

啊,我听明白马老师的意思了,他一定觉得我和那位印度裔科学家同为一丘之貉,是思想上的巨人,纸上谈兵的将军,哗众取宠的小丑。我很想为自己辩解,但在那时,我却被一种没来由的无奈给击垮了。我突然意识到我们之间的差别,有关身份、角色和人生经历,而这种差别拉开了我们在思想上的距离。那时的我幼稚地想:他虽然是我的老师,但有的东西他永远也无法体会。无知者无畏,从这一点上,我又有点羡慕他。

于是我放弃了自证清白,只说:那我总得做点什么吧。

什么?

移山计划为的是两千五百年后的孩子们,而我总得为自己的孩子做点什么吧。

我拿出手机翻了翻日历,面露难色,我说这周末恐怕不行,丫丫过生日,要带她去游乐园。

他哦了一声,说没事那我去盯着。我正要道谢,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往回走,让我在原地等他。这时电梯已经到了,我只好目视轿厢的门打开又关上。

两分钟后马老师回来,胳膊下夹着一本红色硬皮书。他把书递给我,我看见上面用稚嫩的花体字写着“数独游戏”。他解释说这是之前去学校做讲座送的纪念品,他没有小孩,不如给丫丫当生日礼物。我笑着说马老师您也太了解她了,她最近正迷这个。马老师挑起眉毛,说是吗,真不愧是科学家的女儿。这时电梯的门又开了,走进去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竟算是被马老师承认的“科学家”了。伴随着这样微不足道的雀跃,我们在电梯井中安静地下沉。

4

你肯定会恨我,我也没有原谅过自己,这没什么可说的。要不是为了复原数字世界中的女儿,我早就死了。我时常想,怎么偏偏让最该死的人活下来呢?一定是因为还有使命没有完成,所以我要还债。

现在想来,那天我做的唯一一件正确的事,就是把丫丫从医院里带出来。因为我记得那天所里有实验,还记得负责实验的人是马老师。那个时候实验室里恰好没有受试者,我抱着丫丫冲进去的时候,马老师正坐在角落里的电脑前面。我来不及跟他说话,忙着把丫丫放在床上,平展她的四肢。转身和跑过来的马老师撞了满怀,整个人像塌了一样地瘫下去,他想捞住我但失败了,因此我只得死死抓住他衣襟,我看见自己一手的血。

我记得自己刚回国的时候,这个实验也才刚刚起步。那时我们互相做被试,马老师躺在床上,我将他的大脑与计算机连接,结束后再交换,由他把电极埋进我的头发里。一开始操作生疏,找位点,连导线,一个人能忙活半个小时。后来熟悉了,就教给师弟师妹去做。出事的那个时候,我们都已有一阵子没有接触这些工作,可当与丫丫的生命赛跑,我们二人合力,竟只用了五分钟就全部就绪。传输开始之后,我守在丫丫旁边,脑中忽然就空了。我这才看见实验室外围满了人,层层叠叠的人脸,向我投来好奇、惊诧或悲伤的目光。我知道他们中有我的同门,有隔壁组的学生,原来一起加班,一起挨骂,一起打饭,围在一起说笑的,可此刻我竟都觉得陌生,认不得了。他们说的话我也听不清晰,轰隆隆的,好像铺天盖地的潮水。

一个背影挡住了我的视线,马老师走到门外,关上门,将潮水挡在外面。我只能听见身边体征监测仪传来的滴滴声,还有浮出海潮的那一句我负责。随后心电的声音变长,变缓,最终归于毫无起伏的鸣叫。又过了几秒,更高频率的提示音出现,那是上传成功的提醒,像一颗在苍茫夜色中突兀亮起的星星。

眼眶里的眼泪这才敢掉下来,模糊中看见马老师微微转身,隔着玻璃望着我。我知道是我欠他的。可我实在有太多债要还了。

葬礼是马老师和同门帮忙操办的。那时候婚礼简单葬礼也简单,乱世逼仄,容不下凡人的大悲大喜。在一个小小的礼堂里大家围在一起,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就算完了。我戴着黑纱站在一边,像个局外人。旁人过来,跟我说点什么我就点头,问我什么我就摇头。心里想着什么时候能结束呢?我太累了。

我怔怔地,一时没想起自己的工作是什么。

550A作为数字生命运行的最低硬件要求,全国也没有几台,你至少得让自己留在所里吧。

屏幕中的丫丫重复着那个早上发生的一切,画外没有我的回应,但一切依然坚定不移地运行。我突然感到恐惧,那一刻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丫丫,我们不去游乐园了好不好。

女儿如凝固般沉默,下一瞬间又如倒带:爸爸,这道题怎么解呀?

我这才明白丫丫的生命,是以两分钟为界限,在冰冷的数字空间中无尽循环。更让我失望的是,她的行为刻板,对外界没有反应,没有交互,好像我们与死神赛跑,抢下的就只有一段两分钟的视频文件,也是她弥留在这世界的全部。

我难以接受这样的结果,尽管这是在实验之初就知道的事情。人就是这样的,在讨价还价中得寸进尺,永远不知满足。马老师担下我将女儿意识上传的责任,默许我在无人时使用550A见她一面,而我却不肯止步于此。后来实验室的研究重心转移到人脑意识的传输问题上,我在白天完成常规工作,夜里秘密按照我博士课题的思路,尝试用迭代算法延续数字生命的意识。有时候马老师走得晚,在他看来我也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同女儿说话,并不会发现这是训练的一部分,便自以为瞒过他的耳目。直到我上了月球才知道,550A的工作日志记录了我所有的研究痕迹,马老师怎么可能没有察觉——当然,这是后话。

之后两年,我的研究进展缓慢,但依然有所推进。我不断调整算法,经过三百余次的迭代,丫丫开始对声光刺激出现反应。例如讲话时出现巨响会被打断,看到强光眼睛会眯起来,只是说的话依然还是那些:爸爸这道题怎么解,爸爸教我扎辫子吧。而与之相比,所里的研究则遭遇了前所未有的瓶颈,陷入几近停滞的状态。人类的意识是最顽固的黑箱,我们倾尽所有力量和资源却无法撼动分毫。意识本源、身心关系、现实与数字世界的意识同一性问题依然无法得到解答。到最后,每次组会都开得像是哲学思辨,个个都神神叨叨的,我穿行于他们之间,竟然是看上去比较正常的那个。以至于当马老师在组会上宣布项目终止的时候,许多同事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好像比起因碰壁而感到挫败,更庆幸自己终于能从这艰涩无解的哲学母题中解脱出来。

而这样的结果对我来说,毫无疑问是不可接受的。马老师在会上说得明白:项目终止之后研究所也会重组,造成这个结果的不是我们而是国际社会的风向——上面接到消息,《禁止生命数字化条例》已经进入最后审议阶段,既然大局已定,自然要提前统筹。所里的各位会有相应政策安排,你们不用担心。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好像在等待内心深处的情感追上口中的话语,只是再次开口声音却依然平淡如常:但我相信这些年的努力不会白费,大家辛苦了。

宣布项目终止的那天马老师依然工作到深夜,兴许还有很多收尾工作没有完成。我去办公室找他,玻璃门里空空如也,又穿过实验室,终于在安置550A的机房里见到了他。马老师看见我站在门口,似乎想说点什么。而我不及他开口,开门见山:丫丫的数字生命已经迭代至第四百二十四代了。

我冷静得不像在说一个秘密,他也平淡得不像在听一个秘密:所以呢?

我知道所里的研究碰了壁,那是因为你们在一条路上钻了牛角尖,但只要换一个方向,突破的可能性很大。

马老师沉默片刻,我隐约看见屏幕中的代码滚在他的镜片上:看来你完全没懂我的意思。

我确实不懂。

生命数字化被禁止,并不是出于科学研究的考虑,甚至和伦理都没有关系。

我愣在原地,感觉有些怔忡。

原本作为备用方案的数字生命计划,在主方案移山计划被提出之后反而获得了大量支持,数字生命使人类永生的论调更是滋养了大批极端数字生命组织。二者由并行不悖发展到你死我活的局面,不过是这两三年的事情。而当一个备用方案开始和主方案拼死活,它离完蛋也就不远了。

我这次来见他,本就怀着破釜沉舟之势,此刻他置身事外的态度更加激怒了我,便顾不得师生情分:所以你就眼睁睁看它完蛋?咱们所成立十年了,这是我们的心血,是我们的一切啊。

但不是人类的一切。

我走上前,将550A的显示屏扣下去。被粗暴打断的马老师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但无论如何,他终于肯看着我了。

人类,全人类。我重复他刚刚的用词:那群政治家一旦想要牺牲点什么就会说“全人类”,可我从没想过有天会从你的口中听见这三个字。所以你是要告诉我,现在轮到科学了对吗?

他不可置否,却说:哪怕从科学的角度,我也不建议你继续研究下去。

我的语气从强硬变得恳切,到最后甚至俯下身,想要望进他的眼睛里去。这样说的时候,我紧紧攥着胸前衣襟,恨不得把心里面所有的血和泪都挤出来给他看个明白。直到掌心一硌,想起女儿的数据卡还被我挂在胸口,连忙松开了,怕她痛。

我静静地等,机房里的灯光极冷,站久了竟觉刺骨。最终他避开我的目光,缓缓掀开被我合上的显示器,好像无事发生一般,思绪又掉进方才未完成的工作里,我的心也跟着坠进冰窟里去。我想他不会再理会我了,正要转身离开,突然听见他叫我的名字:图恒宇,他说。窄门是骗局。

人类的意识是黑箱,我们无法证明穿过窄门之后的你还是你。这就是我从科学的角度也不建议你继续研究的原因。至于科学之外——你敢在这个节骨眼上顶风作案,就是我也保不了你。

我只听懂了后半句,于是像个蛮不讲理的孩童,很可恶地发难:那我女儿呢?我抬手搭在550A的方形机箱上,钢铁滚烫,下方的世界传来震动,如有万马奔腾,轰隆作响。

当初我答应你上传丫丫,不是为了延续她的生命,而是为了让你有个寄托。如果你把它当成一段两分钟的生前录影,那屏幕里的就是你女儿。可如果你把它当成生命,那她就真的和你女儿没有半点关系了,你能明白吗?

图恒宇,人死不能复生,复生的不是人,你能明白吗?

那时的我不明白,也拒绝明白。人们只能理解他们愿意理解的,记住他们愿意记住的,因此当年马老师这一段苦口婆心的谶言,未经消化就被我丢弃在记忆迷宫的死胡同里。直到生命走到尽头,万物翻涌,才恍悟原来一切答案与警示早已写在卷面之上,而在我拒绝领悟的那一刻,我们的结局就已经被不可逆转地书写了。那天晚上,他的话已说得明白,我亦听得清楚,却偏偏装作不得要领,要跳油镬、跳火堆,他如何去拦?马老师是聪明的人,知道大错早已铸成,那之后再重演做戏一般的劝说,大抵也是要尽为人师的职责,要陪我演下去吧。我心领神会,回以他意料之中的忤逆,心知肚明谁也改变不了谁了。

因此当我说:“马老师,我不明白”的时候,他瞥了我一眼,便也不再多言。

5

从项目终止到我正式开始驻月工作,我没有再见丫丫一面。你三七年回国的时候,应该已经听说了逐月计划。后来在研究所重组的过程中,有人建议将原本用于生命数字化的量子计算机550A应用于月球发动机的自动化建设上。这一提议很快得到批准,将550A带上月球,需要专业人员长期运维,由于驻月工作危险,工作周期长,驻月名额的竞争并不激烈,我报名之后很快入选。至于其中是否有马老师在暗地里推波助澜,我不得而知。

你知道,为了丫丫的生命,这是一个绝佳的隐秘机会,为此再危险我也会去做。除此之外你也应该想到,我加入逐月计划还有另外一层不值一提的深意。丫丫喜欢兔子,迷恋和兔子有关的一切,听了嫦娥奔月的神话念念不忘:月亮上也有兔子呢,我想和兔子玩,爸爸帮我把月亮摘下来好不好?这等童言无忌,没什么道理,却叫人无法忘怀。

项目正式启动那天,他们为立于月球坎帕努斯的纪念碑揭幕。月表苍茫,宇宙漆黑如空洞,幕布在真空中安静地垂落,我看见黑色石碑上好多种语言,方方正正镌刻同一句话:为了全人类。众人无声地拍掌,我却想起那日马老师冰凉的声音,不知要如何动情地说出这五个字来。当时我很想问他:我的妻女是不是也算这全人类中的两员呢?但我没有问。往后在月球的梦中,我常常回到这方高耸的石碑面前,默然凝视着它。

女儿如凝固般沉默,紧接着笑起来:

爸爸真的去给我摘月亮啦!

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前我的眼泪已经夺眶而出,几乎要扑在屏幕上面。我双手颤抖,死死扒住显示屏的两端,拼命记下此刻滚动的所有参数。我看见右上角的迭代计次:四百二十五。第四百二十五次迭代,我的女儿第一次产生了自我意识,这也是人类文明中的第一次死而复生。从那一刻开始,所有的怀疑与动摇都已化为云烟,我甚至为自己险些放弃了女儿的生命而感到羞愧。我知道,我的方向和坚持都是正确的,数字生命的研究终于穿过窄门,从此迈进了新的纪元。而当我导出了节点日志,将它们打印出来的时候,发现了唯一一点美中不足:只可惜马老师不在这里,这是一个无人的新纪元。

产生自我意识之后,丫丫的迭代越来越顺利,会哭,会笑,渐渐能够完成连续对话。这个过程奇妙,迷人,令人感动:好像我又回到初为人父的那段日子,每天都能从女儿身上看出新的变化。后来我去美国做博士后研究,离开了仍在襁褓之中的丫丫;等我两年后回国,丫丫已经是一个爱跑爱跳,能说会道的小姑娘了。我自知错过了女儿成长中的无数个里程碑,也曾无限遗憾,如今得以在数字空间稍作弥补,算是慰藉。

除此之外,更令我没想到的是,我竟然又一次找到了突破的机会,真是一种讽刺的幸运。最开始的时候,命运给我不可能承受的重击,又给我死而复生的希望,让我不得不踏上一条前途未知的漫漫苦路。往后种种,我时常山穷水尽,又回回置死地而后生,因此短痛变作长痛,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走。或许我在被命运玩弄吧,我不知道,但当时哪想那么多,我只觉得命运眷顾我。

那是又一次地月常规补给,前来对接的是我过去的师弟,小我三届还是四届,我记不清楚。月球基地消息闭塞,从他口中我才得知了研究所重组后的一切,也因此有了意外收获。他说师兄驻月不久之后,咱们团队改攻量子计算机的研发,并入北京航天中心管理。负责人还是马老师,你知道他原来就是搞这个的,算干回老本行了。

快三年了,有成果吗?我强忍内心的激动,试探着问。

他看了看我桌子上的设备,说:你这还是550A吧?现在550C已经有了,量子体积三位数,还没发布,不过也快了,毕竟移山计划的推进都指着它。

量子体积三位数,我惊讶道,这是了不起的突破。

是啊。师弟笑道,随后又压低了声音:不过马老师似乎……不太满意。你知道他这个人,精益求精,目光长远。他警告我们说,量子摩尔定律二十年后也要到头,为此必须提早打算。可——拜托,二十年欸!就算到头了,那也是五位数的量子体积,到时它会有多强大,你能想象吗?再说了,当今这个局势,我们能不能活到二十年后都不一定呢……

我笑着摇摇头:对于人类的未来,他是理想的,对于我们的研究,他又是现实的。因此他既是一个好的领导者,又是一个好的研究者。有时候我真羡慕他能活得这样恰到好处。

师弟收了笑容,看着我,良久。

那师兄你为什么……不留下来呢?老师他常常提起你。

什么?我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

你走之后,他一次都没有提过你的名字。可他对别人说的每一个“我学生”,都是你。

那天师弟与我透露的消息,并没有拐弯抹角的地方,对我而言却是一片混沌,好像回到学生时代面对一道无从下手的难题。我听时未做表示,只是顺水推舟地回应,待他走后才陷入思考的泥沼之中。师弟问我为什么不留下来,原因很简单,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还可以留下来。项目终止之初,我为了550A的使用权限报名了逐月计划,自觉抓住了机会,却不知还有其他选择。作出这个决定的时候,马老师没说什么——但或许,他是可以说点什么的。就算那时未来在我们的眼中扑朔迷离,身为项目负责人的他绝不会什么都不知道;他也一定知道,倘若把团队未来的研发方向告诉我,我一定会因此留下来。

而我没问,他也没说,不是我不想留,而是他不留我。想通这一点的时候我很平静,一点失望难过都没有,毕竟就连我自己也知道,那时的我于团队而言是一个巨大的风险变量,其实现在也是。此刻我的研究再次遇到了瓶颈,或许马老师也在寻求突破,于是我们又一次站在了科学的窄门面前。只是这一次,进入窄门的钥匙握在了马老师的手里。

当天夜里我问丫丫:你还记得马伯伯吗?丫丫说马伯伯?她举起手中那本数独游戏,把封面转给我看:这本书就是马伯伯送的!

我抿了抿嘴角,说是啊,马伯伯那么疼你,一定会愿意帮你。

也许这话是讲给我自己听。我从未如此迫切地想要见他,哪怕出于一个可鄙的、不可告人的目的,哪怕马老师不想再见到我。只有一点我想不明白,师弟说马老师常常提起过我,又是为了什么。我在心中苦笑,像我这样的逆徒恐怕穷其教学生涯也仅此一位,马老师一定是把我当作反面教材了吧。

我并没有等太久。在我为期三年的驻月任务即将告一段落,临近月球发动机点火测试的时候,我终于见到了马老师和目前最新的量子计算机550C。这场师生重逢包含了太多言外之意,彼此都心事重重,实在无暇叙旧。无人的时候,我将丫丫的训练成果展示给他看,他当机立断地拒绝了我,但我却能肯定他被丫丫打动了。我太了解他,过去也曾以为马老师生性淡漠,没有心一样的,后来明白不是。人心终究是肉长的,只是他的心身之间隔着厚厚的障壁,将内心的波澜尽数掩盖在岿然不动的外表之下。因此当他的感情已能通过肉眼察觉,说明他的内心一定经历着难以想象的地动山摇。

我看见他颤抖的手,虽然下一秒就欲盖弥彰地撑在桌上,却足以让我相信他在动摇,无论打动他的是丫丫的生命力还是数字生命的进展,亦或是他从中看到了另一种希望,重要的是他被打动了。现在缺少的只是一个契机,于是命运再一次眷顾了我。

即将执行点火之际,对太阳风暴的预警失误使我们失去了550C,却阴差阳错地让我获得了一张珍贵的底牌。你会失望地发现,七年后的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那样坏的人:我威胁了我的老师,用550A的密码换取加入550系列后续研发的资格。他于我而言是恩师,是伯乐,甚至是搭档和朋友,他从死神手中为我女儿抢下两分钟的生命,而我却威胁了他,为了我女儿两分钟之外的一生。

听到我的条件,他又一次表露出肉眼可见的感情,是震惊,似乎也只有震惊。意识到我是认真的之后,他很快恢复了冷漠,用计算机执行口令一样的语气说:我答应你。他的话总是像机械一般缺乏温度,却因此平添了几分可信:机器要如何说谎。我得到他的承诺,就这样交出了自己的底牌,于是威胁变得像君子协定一样温柔无害。我想,可恶之上再添一重愚蠢吧。这下马老师也铁定对我失望至极,他或许可以容忍一个坏学生,但绝对无法容忍一个蠢学生。而我两样都占,简直是上天派来折磨他的。

6

马老师终究没有食言。点火完成之后我们一起返回地球,随后就是办入职,流畅得像是一切本该如此,没有半点胁迫和妥协的痕迹。就这样,兜兜转转一圈,我又回到他的手下做事,只是地方变了,做的事变了,人也变了。实验室里几乎都是生面孔,新同事见了我,露出生疏而礼貌的微笑,我便明白当年那些忙里偷闲,和大家围在一起闲聊八卦的日子一去不返,不可再来了。或许那场车祸之后,世间一切美好便与我无缘,只是我浑浑噩噩,多年之后才恍然发觉。

除了马老师,实验室里唯一认得我的就是先前在月球基地见面的师弟。他在团队里是老资历,却当着其他人的面叫我一声图师兄,让大家都震惊不已。我还在想要如何言简意赅地说明,他却指着我宣布:图师兄就是那个“马老师的学生”,众人便发出了然的声音,伴随着不可言说的表情。后来我私下问师弟,试图找回玩笑的语气:马老师平常一定没少说我坏话。他却惊讶地看我:你怎会这么想他?不过是左一个“我学生的研究”,右一个“我学生的算法”,叫大家学得头痛而已。

至于马老师,我们依然维持着与过去无异的师生关系,过分美好,又过分冷酷。回到组里之后工作很快进入正轨,他对我也没有半点警惕和提防,好像我们从来没有经历过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时刻,自然也没有后来发生的一切。我却为此感到不安,甚至无法忍受,有时候我宁愿他记恨我,也好过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和驻月之前一样,我依然抗拒回家,每天都在中心加班到深夜。有时马老师也没走,实验室里只剩我们二人的时候,我会故意试探他的底线,听他重申自己对数字生命的态度,然后我再反驳他,不厌其烦地发起主题单调的辩论:我说我会向你证明丫丫还活着的。他说你敢。太空电梯事件才过去几年,你会被打成数字生命派,到时没人救得了你。他怎会不知,得救于我根本没有意义?可他既然这样说了,我只好接道我不在乎这些。两人你来我往,像演员对戏。哪怕每一次都以不欢而散告终,但没关系,第二天一切如初,我们之间仿佛有一段过零点自动初始化的计算机代码。

其实我已经不再需要马老师的帮助。丫丫的数字生命距离完满只差最后一步,让我加入550系列研发团队是我对马老师的最后一个要求。之后的路我会自己走完,不再叫他为难。可既然我不想得救,又不要他帮忙,那没完没了地同他争论这些又有什么意义。或许只是想一次次地将我们之间的差异、分歧和冲突摊给他看,撕开伤口上的肉色创可贴,涌出的悲愤铺满地板,对他说你不要再粉饰太平,你的学生太苦太痛,再也不是过去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现在的他在挑战你,在质疑你,早晚有一天他会闯下大祸,但他不在乎,他只要证明他是对的,你是错的。又或许他只是太想得到你的认可罢了。即便如此,你还要一遍遍无视,一遍遍遗忘,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吗?哎,你们师生一场,怎么会落到如此田地啊?

在和马老师无休无止,旷日持久的辩论中,我见证了一代又一代量子计算机的诞生。量子体积忠诚地遵循摩尔定律年年翻番,很快突破了四位数,势如破竹。直到第十年,量子体积翻到八千一百九十二,那一代被命名为550W。而自那以后,研发的脚步逐渐停滞,往后四年都悄无声息,一如在数字生命所那最后两年一样。终于在一次组会上,马老师坦诚地说:量子摩尔定律也已失效,这恐怕就是使用传统手段研发量子计算机的极限了。这句话在我听来无疑是一句极具诱惑力的暗示:我意识到,这就是我和丫丫十四年来在苦苦等待的东西。

现在的我站在生命的边缘回望,会发现过去这十四年实在乏善可陈,单调乏味得可以用一天来形容。而在这十四年中,却有无数个难以入眠的,受刑般痛苦的深夜,每一秒钟都比十四年更加漫长。地球逐渐停转,我的日子也越过越乱,渐渐变得不知晦朔不识春秋。首次将550W应用于领航员面试的那天傍晚,马老师开车下班,顺路载我一程。在灰扑扑的飞雪之中,看到街边有零星火光,近了才辨出有人在路边烧纸钱,随口问道:马老师,快过中元节了吧?他说没有,这才六月末,中元节要到八月份。

他往我注视的方向瞥了一眼:我年轻时候,北京市区不让烧纸,大家都深更半夜偷着烧。现在没人管了。

我望着窗外,六月飞雪,世界天寒地冻。马老师的目光移回眼前的道路,片刻后又面无表情地说:今年中元,也找个地方给你老婆孩子烧点吧。

我知道这是马老师在用极不符合他风格的方式劝慰我。十四年了,他依然是希望我向前看的。只是听他用惯常的冷漠语调说着过于“有人味”的话,有种说不上来的别扭。

我只是闷闷地答:丫丫还活着,我给她烧什么?

他没有理会我,只是呼吸比平常更深了一些,我知道,这就算他的叹息了。或许他也早已厌倦那些永远没有结果的辩论,连重申立场都懒得了。

我接着说:我也没给我老婆烧过纸钱。但在月球上的时候我常常在夜里想起她,我会和她说话。问她那边冷不冷,有没有朋友,会否太寂寞。还告诉她丫丫在我这一切都好,她越来越聪明,会问我为什么穿短袖,问我冷不冷呢。可是后来550A烧毁了,见不到女儿的这十四年,我连妻子都不敢想。马老师,你知道吗?如果我无法给丫丫完整的一生,我也是没法告慰她母亲的。

马老师不为所动,我也习惯了他的不为所动:很快了,马老师。我说,我会证明给您看的。

那天晚上,马老师在我家门口将我放下。我回家换了身衣服,便推着早已备好的设备再次出门,叫车返回北京航天中心。我知道这是一生仅此一次的机会,也是此生与女儿的最后一面。但没关系,丫丫即将开始一段崭新的人生,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我将丫丫接入550W,第一次迭代,她迅速领悟了自我与他者,过去和未来,甚至表现出思考、怀疑和反抗。她说爸爸,我在哪,我好想出去——这是过去九百余次迭代都未曾出现的结果。她的哭声令我既心碎又欣慰,好像被她的生命之火灼伤,剧痛的同时又那样温暖,幸福。

马老师来得比我想象中更快,我听见一群人试图开门未果,随后他们的脚步涌进隔壁的观察室里。马老师通过指挥台的麦克风,透过单向玻璃勒令我停下,而我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冷静,有条不紊地做着上传数据前的一切准备工作。他的劝导我已经听过千百遍了,我的回答他也早听烦了,好像过往十四年——甚至从更早开始——我们之间的所有争论都是为此刻而做的演习。如今再重申这些言之凿凿的立场,哪还有动摇彼此的可能,不过是给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深壑盖棺定论罢了。马老师又说:活在现实里。我吼了他,觉得痛快。

你没有资格定义什么叫现实。

我按下了上传的按钮,站起来的时候看见许许多多个我。曾经我很不喜欢这里,尤其讨厌镜屋的设计,觉得晕眩,无措,目光无处可放。身在其中,感觉从上到下都被窥视,人如鱼肉被寸寸解剖,无情而惨烈。此刻的我再次站在镜前,看着镜中沧桑阴郁的虚影,却只觉得轻松坦荡。旁人都说我老得很快,或许是当年抵在青年末尾摇摇欲坠的身躯无法承受那样的灾祸,便逃也似的向着衰老奔去了吧。下一瞬间我的脸孔破碎,罅隙之中望见另一双眼睛,竟也是同样的苍老,那是马老师的眼睛吗?他的眼睛何时也变得像老人一般浑浊无力,他的眼睛怎么会流泪呢?

我被电击枪击中,仰面跌进女儿的哭声里。在我死而无憾的巨大圆满当中,浮现出一丝裂纹般细小的悲哀。

走出看守所的时候恍若隔世。我钻进副驾,发现自己好像刚从这辆车上下来不久,只是此刻心境完全不同。明明是去执行一个决定人类命运的危险任务,说是去赴死也不为过,心中却比不久前在回家路上的时候更加畅然。距离直升机起飞的地方有大约三十分钟的车程,路上我没话找话,问马老师有没有后悔当年招我做他的学生。

后悔没有用,他说。很“马兆式”的回答。

我不死心,又问:我是不是你最糟糕的学生。

他说是,随后打了一下方向盘。我倾斜之中轻轻地笑:你带过上百个学生,我能成其中最糟糕的那个,也可以了。

并没有那么多,他说。

有,你都带了快三十届。

他看了眼表,略微加紧了油门,声音从扬起的发动机轰鸣中传来:名义上我是他们的导师,但就我个人而言我不觉得自己教过谁。科研上的事情都是在黑暗中摸索,没有谁比谁懂得多。那些孩子不过是年纪比我小些,说到底还是一起共事。

他短暂地沉默,我转头看他。

非要说的话,我这辈子恐怕只教过一个学生,那是唯一一个我想要去劝导,监督,改变的人,我觉得我对此负有责任。而从结果上看,我是一个失败的老师。

至于他——可以是最糟糕的,也可以是最优秀的,最聪明,最愚蠢的学生。

我张了张嘴,找不到自己的声音。最后还是勉强捡回了淡然的语气:没关系的马老师。就算您想教的他一辈子都学不会,您也是一个好老师。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见街边偶有灯光,一下一下打在他的镜片上。我琢磨他最后这句话的含义,很快觉得疲惫,于是作罢。

任务有条不紊地高效推进,很快我接完了硬件,马老师那边还差最后一组密码。或许是命运想跟我开最后一个玩笑,我突然听见极遥远的上方传来隆隆巨响,仿佛有巨石击穿海面,直冲我们而来。我想,可能是月球碎片提前抵达地球了。紧接着一阵地动山摇,我摔在地上,海水倒灌的声音逼近,越来越真切,我还听见马老师在机房大喊我的名字。我跑过去,立在我面前的是一道窄门。

7

你已经走过了很长的路,推开了许多扇门,我的故事也要讲到结尾。你是否还记得最开始的那个下午,二十岁的我坐在青年学者马兆的办公室里,注视他的颧骨被瓶底厚的镜片切割。他用我的论文遮住嘴角,轻描淡写地说:你过来吧,于是轮盘转动,就有了之后的一切。二十八年后的北京海底,我徒劳地挤一扇纹丝不动的铁门,眼睁睁看着压在机箱下的他被海水淹没。他细碎的白发在水中变得透明,眼睛变得清澈,皱纹也随着水波消隐,好像回到了年轻时候。见我仍在门外拼命抓他,马老师微笑着摆摆手,像在轻描淡写地说:你走吧。

临死之前他将最后一组密码递给我,可我进不去机房,便只剩下最后一个办法:我将丫丫和自己二十七岁时的备份同时接入550W,所以你会在这里。马老师说窄门是骗局,他死后我才明白这句话的真正含义。第一次听他提起这个隐喻,以为所谓窄门不过是命运给人的种种试炼,只要足够努力,削尖了脑袋总能挤进去的;至于生死之界,虚实之分,也不过是其中一场大考,何来骗局之说呢。直到我与他被隔在窄门两侧,拼尽全力也无法穿过,直到耳机里传来他心率归零的警报,才明白这场骗局的恶狠之处:生命中的磨难可以战胜,科研上的瓶颈可以突破,唯有生死,无人能过。

马老师想教给我的,无非就是这些道理,我迟迟不愿领悟,害他以为自己是个失败的老师。其实不是这样的。我们相识二十八年,当过同事,当过对手,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一对师徒。有些话,本想在路上讲给他听,可他的真心话先我一步,我便错过了所有机会,终于落得无人可说的境地。他说他只教过一个学生,我何尝不是只有这一位老师。我这一生作恶多端,负债累累,然我仅此一命,如何两全。只好今生还妻女,来生还恩师,渡河对岸,再当他一世学徒。

还有一句话,我想他是要说给你的,便由我来转告,要你记住:没有人的文明毫无意义。

秘钥我让丫丫记下了,我就送你到这里,也只能送到这里。图恒宇,推开最后一扇门吧,女儿在等你。

Fin.

*感谢你看到这里,希望能收到反馈!

又想写小动物精神体,又想十四年里的某一天,就会搞出这么魔幻的东西。

精神体的灵感是《黑暗物质》(《黄金罗盘》),但实际又不是很类似,因为我流小动物不会说话。

0、

“马老师,你知道吗。我原来想过,如果每个人都有守护精灵的话,你的守护精灵一定是条蛇。”图恒宇对马兆说。

01、

马兆的精神动物是条蛇。那是一条非常漂亮的蛇,体长在一米左右,背部青色,腹部黄绿色,性格温顺。翠青这种蛇无毒、吃昆虫和蚯蚓,因此在中国的大地上活得不错,哪里都有,很好抓。马兆应该是小时候在花鸟市场就见过,要卖不会超过三十块钱。但图恒宇不知道的是,在马兆小时候这种蛇又称“暴毙之王”,它们在野外非常...

马兆的精神动物是条蛇。那是一条非常漂亮的蛇,体长在一米左右,背部青色,腹部黄绿色,性格温顺。翠青这种蛇无毒、吃昆虫和蚯蚓,因此在中国的大地上活得不错,哪里都有,很好抓。马兆应该是小时候在花鸟市场就见过,要卖不会超过三十块钱。但图恒宇不知道的是,在马兆小时候这种蛇又称“暴毙之王”,它们在野外非常之多,但很难饲养,不建议任何新手尝试。

人的精神动物就是人格的具象,反过头来也会影响人。精神动物是两栖类、爬行类的人体温通常偏低,哺乳类、鸟类的人体温高。图恒宇不知道马兆小时候有没有养过这么一条蛇,但马兆的精神动物现在就正是这么一条漂亮的、安静的,喜欢待在潮湿且温暖地方的翠青蛇。

“很多人第一次见的时候会误以为是竹叶青,因此错误地认为马老师是一个很恐怖的人。”图恒宇说,“但其实这是非常好笑的错误,翠青蛇的脑袋是圆的,而竹叶青的脑袋是三角形的。可以说,对蛇类只要有一点常识就可以轻松地分辨。”

他们手边的咖啡机正在发出悲鸣,图恒宇向身边的人继续科普:“翠青蛇生活在海拔200米到1700米的地方,翠青蛇属有三种:翠青蛇、纯绿翠青蛇和横纹翠青蛇。后面两种在安徽是没有的。所以马老师的精神动物就是最简单的翠青蛇。我觉得翠青蛇是翠青蛇属里最好看的,因为它的颜色比较浅。和田玉里的绿也叫翠青,翠青蛇的绿就是那个颜色。”

旁边的人依旧沉默,又默默离开了两步。

“所以,这没有什么可怕的。”图恒宇说。

“讲得很好,”旁边的人举起咖啡,“那为什么你离得这么远。”

马兆的精神动物在茶水间的水池里睡觉,图恒宇作为一位新入职的员工,也不算新,但还没有熟到可以直接抓马兆精神动物的地步。

“我怕打扰它睡觉。”图恒宇举着杯子说。他游离不定,他左右为难,他杯子洗不洗真的是个问题。

“行。”旁边的人只是看笑话,“哦对了,你这段话是自己有感而发的吗?”

“不是。”图恒宇很乖巧地承认,“第一句是所长和我讲的。后面是我自己查的。因为有些蛇类也会捕食啮齿类动物。”

虽然精神动物并不会真的去捕食,但如果被咬也会造成伤害。动物都有天性,研究学者认为精神动物代表着人的潜意识。图恒宇的精神动物不巧,正好是只兔子,在城市丛林天敌挺多。

“确实,但这个体型的蛇类没法捕食那么大的生物。”图恒宇身边的人耸耸肩膀,带着自己已经倒好的咖啡准备离开了。图恒宇无助地回望她,她拍了拍图恒宇的肩膀,爱莫能助。不仅如此,她还举起大拇指对图恒宇说:“徐工徐工,祝您成功。”

图恒宇年轻但图恒宇成熟,图恒宇想不明白自己的同事怎么都是这种人。

图恒宇觉得马兆潜意识是个喜欢犯懒的。

但新的问题又出现了,图恒宇发现马兆的精神动物直接缠在了自己手臂上,好像把自己当做了树枝。

图恒宇无可奈何,只能当自己是独臂大侠,单手坚强地洗完杯子倒完水。他回去之后自觉地走到了马兆的旁边,自己平着手臂走的,但他有种狒狒长老举着辛巴从众人中间走过的感觉,夹道欢迎真是备受瞩目。

马兆“啧”了一声,捏着自己精神动物的七寸把它直接从图恒宇手臂上绕了下来。

“它喜欢待在温暖的地方。”马兆和图恒宇解释。实验室太冷,茶水间不管是在哪个季节都是最温暖的,而茶水间的水池还很潮湿。图恒宇的体温挺高,马兆的精神动物下意识就缠了上去。

“我明白的,马老师。”图恒宇乖乖点头。

图恒宇以为这只是个小插曲,但他没想过这件事改变了他的生活。这件事里还有一个人和她的精神动物,那就是那个祝图恒宇成功的徐工。徐工是个四川人,远离家乡的四川人。她的精神动物是只猫,花色斑驳杂乱的简州猫。这很重要,这非常重要。

图恒宇受不了了,他把猫提到徐工面前去。

“徐工,你的猫能不能不要再盯着我家兔子了?它一焦虑我就焦虑,没办法工作了。”图恒宇说。他顺手把自己的兔子抓了过来,他的兔子很白,并不小只。这有些残酷,原因是当年他被卖兔子的人骗了。卖的人说兔子长不大的,然后兔子就长到快和猫一样大了。很明显它原本的命运不是宠物,而是桌上的菜。图恒宇的精神动物天天和兔子混在一起,最后兔子寿终正寝,他的精神动物固定成了兔子。

徐工盯着他的兔子,感觉泪水要从嘴角落下。“小图啊,你知道一个盛产调料的地方喜欢做哪些肉吗?是那种鲜嫩且容易入味的,比如说蛙,比如说兔子。这两种动物都适合承载厨师高超的调味技术。有很多种做法,比如说仔姜兔。兔子剁成小块,盐胡椒料酒姜葱腌入味加入鸡蛋上浆,仔姜切条小米辣泡海椒剁碎青花椒大蒜老姜爆炒出味。”

徐工看了眼瑟瑟发抖的兔子说:“这么大的兔子至少要两把青花椒。”

她的猫就蹲在她身旁,绿色的眼睛盯着自己的兔子,时不时舔舔嘴。

“当然,兔头也不会丢掉——”

“停。”图恒宇捂着自家兔子的耳朵打断她,又看了看她身后在饭点眼睛饿绿了的其他同事,“我也没有一直盯着鸡或者牛看啊。”

“前提是办公室里得有。”徐工说,“而且你的精神动物吃草。”

图恒宇生气,但他没办法反驳他好生气。他看了一圈,找到精神动物也是猫的同事,反驳徐工:“那师哥就不会一直盯着。”

“是啊,但是你没看见办公室的鸟类都离他很远吗?”

“你就不能去找一家吃吗?”图恒宇说。

“别说北京了,就算是在家乡现在也吃不到了。”徐工盯着兔子说,“你这只看上去真的满好吃的。”

图恒宇叹气。这两年物资又大幅度减少了,现在市面上的农产品屈指可数。他也不确定,自己看见鸡或者牛模样的精神动物会不会饿。

办公室里围观的同事突然字面意义上散作鸟兽,非常快地消失了。

徐工一无所知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和他道歉:“这是天性,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嘛。”

“就像马老师的屁股真的很翘啊,很难不想吧?”她说。

图恒宇沉默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图恒宇一字一句讲,“你不准想了。”

徐工朝他挑眉毛:“嚯,你吃独食哦,只准你自己想哦。”

图恒宇捂住脸,感觉自己快崩溃了。他努力把“马兆的屁股”这种东西从自己的大脑里删掉。“我已经结婚了!”图恒宇小声呐喊。他已婚已育,有一个快三岁的乖巧女儿。

“那当然,这种有颜色的玩笑哪敢对未婚的同事开。”徐工漫不经心地说,“说真的,你英年早婚伤了许多小姑娘小男孩的心吧?”

图恒宇没说话。

徐工的猫不似她,颤颤巍巍,在往外面挪。

马兆把腰弯下来,面无表情的脸突然出现在两个人中间。

“继续啊。”马兆推推眼镜问,“怎么不说了?”

徐工的猫冲了出去。徐工的脖子像上了发条,连笑容都勉强。而图恒宇觉得马兆很强,面对一个敢开他屁股玩笑的下属,都可以这么淡然。

马兆直起身来,看了两个人一眼,又走了。图恒宇低头,徐工也低头,看他怀里的兔子。那兔子抱着干草料努力在啃,一点影响都没有。它吃不到的,但它很努力。图恒宇感觉自己的人生都没有这么努力。

“小图,我有一计。”徐工说。

“不,你没有。”图恒宇快速接话。

徐工没理他,坚持把话说完:“你觉得马主任桌面够大吗?”

图恒宇低头看自己的兔子。

“事情就是这样。”图恒宇提着自己兔子的耳朵,把兔子举在马兆面前来。“徐工的猫只怕您,马老师。”图恒宇和马兆解释,“我也不想影响工作。”

这话一出,马兆也没有办法。他只用眼神示意,图恒宇立刻将兔子塞马兆手里,又急急忙忙去拿东西:“马老师你等我一下,它还有个垫子。”

垫子是粉红色的上面印着很多卡通的兔子,估计不是图恒宇自己选的。马兆看着图恒宇又慌慌张张地跑回来,手里攥着那个垫子。

“马老师,它很乖的,放地下就好。”图恒宇说话很慢,可能是习惯,因为自己家的小孩还小,说快了孩子听不懂。他蹲在地上,把垫子放在马兆的脚边,仰头看着马兆。

“行了。”马兆说,被压着的左手从兔子身下拿出来朝图恒宇挥了挥,“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图恒宇点头说好,还不忘说“谢谢马老师”、“麻烦马老师了”等一系列的马屁。他回到工位上,虽辛勤工作,但其实不是很放心。他无数次偷偷张望,但只能远远看见马兆头顶的头发。手在键盘上放着,放着放着突然就有什么冰凉的触感从他手背上划过,图恒宇低头一看,是马兆的精神动物。

那条翠青蛇吐着信子,沿着图恒宇的手往上爬,最后停留在图恒宇的脖子上。图恒宇根本不敢动,他只能看着马兆的蛇在自己脖子上绕了一圈,又与自己对视。蛇的视力不太好,光靠视觉它可能不知道自己就是上次那个把它从水池里捞出来的罪魁祸首。但蛇的嗅觉很灵敏。蛇依靠蛇信伸出,在空气中捕获空气中的化学分子,黏附在蛇信湿润的表面上,再送入锄鼻器里进行分析产生嗅觉。图恒宇认为它应该认出自己了。

翠青蛇没再盯着他,把自己在他脖子上又绕了一圈。图恒宇能感觉到它的脑袋就搭在自己肩膀上。

无人解答,对于一条蛇来说,自己怎么会比水槽有魅力。图恒宇看了一圈,确定了问题应该是出在自己桌上的加湿器这里。

他深圳的,抱怨过一次干燥后,家庭的温馨让他拥有了一个加湿器。很明显,马兆的精神动物也很赞同每条蛇都应该拥有一个加湿器和一个温暖的仆人。

图恒宇小心翼翼地挪动座位,要与马兆对视,可他还未成功吸引马兆注意力,就先看见马兆那边的情形:自己的兔子还在马兆怀里,马兆的左手还在自己兔子的肚子下面,另一只手在兔子背上。

图恒宇在那三秒里想了很多东西,最后又默默地把椅子推了回去。

师哥的猫是只布偶,做猫不是很活跃,图恒宇看它正躺在徐工的手臂上,无聊地甩尾巴陪简州猫玩。看样子徐工的简州猫挺招猫嫌弃的。徐工教他们仔细辨认过,简州猫的耳朵是和别的小猫咪不太一样的。

图恒宇又抬头,在办公室最边缘处一堆一堆的鸟类挤在一起打瞌睡。他的同事里还有变色龙,此刻窝在另一位同事金毛的肚子上。

远处自家兔子还在蹭马兆的手,图恒宇能感知到它的快乐,因此只能感叹是个不争气的。

事情久了也就成了习惯,成年人的世界就是大家心照不宣。马兆打着瞌睡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的精神动物扔图恒宇脖子上。他走到工位的时候要随手把窝在自己座位上的兔子抱起来再坐下。

人在一起吃饭,就会说些闲话。马兆在这个环境里也不算是上司,只是吃饭的人。图恒宇和马兆坐在小桌上,旁边是个长桌,有一堆人聊得热火朝天。徐工依旧对图恒宇的兔子念念不忘,在一旁讲述烹饪技巧。青岛出身的师哥开始讲述海鲜的烹饪方式,以蛤蜊为例,但主要突出一个啤酒。说到生蚝,他选择了蒜蓉,新鲜的生蚝鲜甜,但很多人不敢吃生的,讲烤生蚝比较吸引听众流口水。工位在图恒宇隔壁的同事出生地也离图恒宇挺近,在为早茶评级,说炸的金蒜和小黄鱼,食物最重要的就是食材本身要好,白切鸡得是清远走地鸡。

图恒宇支起耳朵在听,对于鲁菜和新疆菜有了新的认识。最后他看着自己面前正在吃饭的马兆,想了很久终于憋出了一句。

“马老师。”图恒宇说,“海南椰子鸡,其实是深圳人发明的。”

海南椰子鸡,最好是要用海南文昌的文昌鸡。文昌鸡体型方圆,皮薄骨酥,肉质嫩滑。做椰子鸡用的是仔鸡,切成块倒入椰子水里,与椰肉姜片同煮。配料用蒜末酱油配上小青桔,喜欢吃辣也可以加上小米椒。

图恒宇第一次遇见自己妻子,其实就是在一家椰子鸡的餐厅。当时他在和朋友吃饭,而对方坐在他隔壁桌,拍了拍对上完菜的机器,对机器说:“回去吧宝宝。”

他一下坠入爱河。

“马老师,以后有机会,我们可以一起去吃。”图恒宇从回忆中回神,对马兆笑了一下。

马兆的筷子一顿。他脸上的表情没有比之前更轻松,图恒宇从他的脸上看见了别的情绪。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秒,但图恒宇也从马兆的脸上看见了伤感。马兆没有接他的话。后来图恒宇意识到,自己和马兆说话时,大致是“等以后情况变好了我们就可以去吃了”,但在马兆的世界里不存在“更好的以后”,马兆对未来有清晰的认识——未来不会变好,只会更差。因此马兆并未回答他。并非是不想,而是客观不能,所以不想扫兴也无法承诺。

“今天晚上吧。”马兆说。

“今晚不行。”图恒宇也说,“丫丫还太小了。丫丫妈妈一个人照顾不来。”

“不是,我是说一起。”马兆又说。

但最后他们并没有吃上这顿饭。马兆不得不留下加班,图恒宇很同情,甚至想把自己的兔子留下,但他差点忘记马兆的蛇还在自己的脖子上。还是突然窒息的马兆一路飞奔到他面前,图恒宇才想起来。

哺乳类和鸟类在表达情绪方面要比两栖类爬行类容易,你很难从一条蛇的脸上看出高兴与否,顶多知道没有被咬就是相安无事。马兆看着图恒宇的表情,也露出一丝“你怎么还不走”的疑惑。图恒宇很快也接到了这种疑惑,向马兆解释:“我觉得这种蛇很漂亮。”

“它听不见的。”马兆说,“蛇只能听见低频的声音,比如脚步声。”

图恒宇拿出手机来,用手指指尖和关节在手机壳上敲摩斯密码。

马兆眯了眯眼睛。

“马老师?”图恒宇疑惑地看着他。

马兆的头歪了歪,握着自己探头朝图恒宇吐信子的精神动物,用另一只手推了一下眼镜。“它很高兴。”马兆和图恒宇说,“大概能猜到你是怎么追到你夫人的了,好了,快回去吧。”

图恒宇欲言又止,第二天没忍住偷偷去问徐大工程师。

“徐姐。”图恒宇乖巧中透露着苦恼,“你知道马老师精神动物的性别吗?”

“小图图啊。”徐工转过来,与图恒宇一起大声地窃窃私语,“我怎么会知道呢?”

“你连马老师都敢肖想,你怎么会不知道呢?”图恒宇震惊。

“我只是对人类身体有欣赏,任何对美有感知的人都会欣赏马主任的屁股。”徐工义正言辞,“你把腹肌露给我看看,说不定我也会欣赏,行吗?”

图恒宇紧紧地裹住自己。

徐工叹气:“我猜是女孩。”

“别看我。”徐工转过身,用侧脸对着图恒宇,“我从你脸上看出来了。你用你这张下到八岁上到八十岁都喜欢的脸对马主任的精神动物做了什么是吧。”

“别沉默。”

徐工转过头来,看见马兆夹着只兔子居高临下看着自己。她脸上挂起假笑,下意识看了眼兔子。马兆用手改夹为抱保护了兔子的尊严。

“小图来问我的,我说我也不知道啊。”徐工把头低下来手指着图恒宇,“马主任,您找他。”

马兆拿文件夹在两个人头上一人敲了一下。

“所以到底是什么?”马兆走远,图恒宇小声凑过来。“可能是直升机。”徐工也盯着马兆的背影小声说,“他们那个年代流行这个,什么性别有三百六十种之类的。”

图恒宇回望她,她也回看图恒宇。

“真的,他们那代独身主义者超级多的。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非主流咯。”徐工摊手。

懂了,他们马主任是个非主流。

第二天他们马主任就给他们来了点震撼,单独给他两发了份文件用的是火星文。两人人在档案室,不能用手机,只能自己硬着头皮看。最可恶的是,在他们努力看完之后,发现最后一页背面写着“A08”。两个人面对着隔壁桌上,写着超大“A08”的档案面面相觑。最后发现内容是昨天开会的会议记录,要他俩手写两千字报告。

“都中年人了还这样吗?”徐工坐在那手写,欲哭无泪,“我都夸他是有个好屁股的热辣中年人了。这是可是至高无上的荣誉。”

“你别讲话了。”图恒宇很虚弱,他真的不想以后下意识去看自己上司的屁股,那他真的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马兆当然没有用他们写的几页纸。提笔忘字是个很正常的事情,他俩最后交上来的东西和火星文也没啥区别。马兆坐在工位上摸兔子,在心里对自己说:“我热爱我的工作。我爱我的学生。”

“算了,还是把他俩毁灭了吧。”马兆小声说。

图恒宇的兔子把耳朵立了起来,用红色的眼睛看着马兆。马兆拿干草喂它,虽然它只能虚空咀嚼。但总之人类逃过一劫。

而马兆的蛇,图恒宇和它掌握了一套独特的交流方法。有时候蛇也会学着人类的方法,用自己的脑袋戳图恒宇的脸颊。

02、

“很合理。”马兆说,“确实是猫。”

图恒宇往他杯子里掺入了过多的牛奶,马兆拿到手时还皱了皱眉头。“今天下午没工作,马老师。”图恒宇对他说,“别喝太多咖啡。”

“你到哪里去找出这么多牛奶的?”马兆眉头紧蹙,抬头看他的学生,“图恒宇,你平时有好好吃饭吗?”

“奶粉还是能领到的。我没什么胃口,就和别人换了。”图恒宇说。

他说的话于事无补。马兆的眉头皱起就没有松开。图恒宇看着他脸上的表情,连忙岔开话题,抱着杯子问:“马老师,‘清一色’怎么样了?”

果然马兆不再紧抓着这个问题不放,而是喝了口咖啡。

“死了。”马兆说。‘清一色’是徐工养的那只猫,在京城流浪的时候被徐工绑架回家。后来徐工化疗,家里两位老人来北京照顾她,只带回盒子,也无力操心一只猫的命运。猫就跟着马兆回了家。

猫的智力没有狗高,但也能懂许多事情了。动物会不会抑郁,马兆也不太清楚。总之,它的生命随着主人生命的结束,好像也结束了。在徐工离开北京之后,它就不怎么吃东西。马兆只是又勉强了它几个月,也没能阻止它离开。

图恒宇完全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他看着马兆的表情,虽然马兆并未说什么。可图恒宇觉得马兆此刻的悲伤像是水汽,已经滴落到了杯子里。马兆张了张嘴,把自己要说的话仔细斟酌,最后眉宇间透露出的又是无可奈何。

“图恒宇,”马兆说,“人得好好活着。”

图恒宇像是没有听见这句话,他只是抬起头来,环顾自己被公式写满的家。人活着是为了生活,但他已经没有“生活”了。他生命中所有的鲜活的色彩都已经消失了。他甚至将丫丫的房间锁上,担心自己前功尽弃。

人的一生到底要怎样活着呢,如果他所爱的人已经离开,接下来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就连整个人类世界都前途缥缈,他还要怎么活下去呢?或者说,他为什么还要努力地活下去呢?图恒宇所知道的,大多数人都变得麻木了。就算是在所里,也只有马兆还和过去一样。那种一群人围在一起聊家乡美食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海南椰子鸡是深圳人发明的还是海南人发明的,也不重要了。

“马老师,我敬佩您。”图恒宇说,“我做不到。”

马兆瞥了他一眼。

“我已经老了。在这个岗位上还能坚持多久,我也说不清楚。而你,图恒宇,没有在医院躺着,已经比很多人都幸运了。”马兆对图恒宇说。

马兆看着他,对他的答案他的反应,没有任何诧异,只有无奈。这样的对话,在这几年里不多,他们都很忙,忙于研究。但每次谈话的内容,绕到最后都是这样的结局。图恒宇还是那样。马兆认为自己比大多数人幸运,他热爱的工作能够让他逃离现实,投入到无尽的喜悦中去。可他对现实里的事情,不管他在量子计算机的研究里走得有多远,在现实和感情的维度中,他依旧是个普通人。他无法让自己的学生振作起来。他甚至没法请学生再吃一次椰子鸡。

他答应帮学生照顾的猫也没有照顾好。

马兆有时候会想起那只喜欢往垃圾袋里跳的猫,借此也会想起那只猫的主人和那段时光,猫的主人把手机里的视频给所有人看,然后自豪地说:“对,没错,因为我是垃圾,只会生产垃圾。”图恒宇这人在旁边吃东西也不忘海豹鼓掌。最后又被敲头。

“马老师。”图恒宇坐在沙发里。马兆面前的图恒宇是灰败的,衣服十年没有买过新的,胡子也有好几天没有剃过,冷了不知道添衣,热了不知道扇风。发烧的时候就那样躺着,三天没有吃饭。这些年里图恒宇衰老得很快,眼神里的疲态已经超过了自己的老师。

马兆看着他,止不住地想要叹气。

“我多么希望这份幸运是丫丫的。”图恒宇说。又或者是他妻子的,他知道,他的妻子能比他更坚强,她一定可以面对这样的现实。

“你只能接受现实。”马兆说。

“不,我不接受。”图恒宇反驳他,好像自己说了这个话,现实就能改变一样。

马兆没有接这个话,对于已经发生的事情,除了接受,没有其他的方法。图恒宇心里清楚,他也清楚。他再对图恒宇说一千次,一万次,图恒宇也不会听进去。或许这就是图恒宇活下去的办法。他给自己一些不存在的条件,推出一些不合理的结论,又靠这种信念活到现在。

马兆只能妥协。

“也不一定是兔子。你认为是兔子,是因为这是你在给丫丫找童话书的时候产生了联想。实际上按照你说的逻辑,精神动物应该是在成年之前就确定了。那还一定是兔子吗?”马兆说回之前的话题。

“那马老师你觉得呢?”图恒宇转过头来问他。

“这得问你自己。”马兆说得很平静,“你到所里来的时候丫丫已经出生了。我并不知道你以前是什么样的人。”

人有了小孩就变成了小孩的附属品,图恒宇和他的妻子变成了“丫丫爸爸”和“丫丫妈妈”。当然“妻子”和“丈夫”也是身份之一,可在小孩出生后,也可以忽略不计了。

“比刚到所里的时候还要再皮很多,晚上还会去飙车。但结婚的时候就把摩托车卖了,丫丫出生之后,车也换了。”图恒宇这样评价自己,“人一下就长大了。”

马兆把咖啡喝完了。

图恒宇也站起身来。

从玻璃上公式与公式之间的空隙中,图恒宇看见自己的脖子,那里有一条青色的蛇在吐信子。

“什么哪种?有就不错了,我还挑什么。”马兆和对方说。

那条蛇眼睛是血红的,沿着眼睛身体两侧有两条红白相间的纵线,个头比翠青蛇要大。头是三角形的,有颊窝,能感知物体的温度。此刻它正通过玻璃窗,也看着自己,朝自己吐信子。

“对,竹叶青。”马兆说,“放不久的。”

“走吧。”马兆转过头来对图恒宇说,心情好像还不错,而图恒宇还看着镜面上的自己。

“马老师,或许真的有那么一个平行世界。”图恒宇很轻松地说,“我觉得我看见了一条蛇,马老师。”

马兆无言地看着他,如果眼睛里有扇形图,那么“嫌弃”应该超过了70%。对于图恒宇人过四十还能突如其来的中二发言,五旬老人马兆不想发言。他有时候是真的不能理解图恒宇。马兆回忆自己的四十岁在干什么:给图丫丫的数字生命备份签字,替学生养猫,给学生的猫下葬,上月球受学生气。

“是竹叶青。”图恒宇说,他还看着落地窗。

马兆看了他一眼。图恒宇没接着说了,他只是看着地上站着的那个动物,看着那个家伙对自己翻了个白眼。它走路有些慢吞吞的,因为它更擅长在水里漂着,还喜欢把东西都堆在一起。

图恒宇突然笑了一声。

他忍不住笑意蹲在地上笑了一会儿又哭了,但也只是非常短暂地落了两滴眼泪就停下。他擦干镜片上的泪水,站了起来,走到了马兆身边去。这个过程里马兆没有说一句话。他只是看着图恒宇。

“马老师。”图恒宇问他,“真的要我来当意定监护人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马老师。”图恒宇慢吞吞地说。他用余光盯着玻璃窗看。那条蛇,那只水獭。他低下头来,并不能见到那条绕在脖子上的蛇,可只要自己望向玻璃,看向自己的身影,那条蛇就待在自己的脖子上。

“我觉得我快疯了。”图恒宇觉得自己也快变成一条蛇,“以后或许会拔你的管,马老师。到时候可是合法的。”

“挺好,让我体面地走。”马兆早有预料,那神情淡然地像是下一秒就要夹根烟在嘴里。

图恒宇把头扭过来,看着马兆:“为什么是我,马老师?”

马兆面前的图恒宇头发已经白了,戴着一副六百度的眼镜。他的脸上有胡渣,有伤疤,眼睛也抬不起来了。他穿的衣服很旧了。他看着自己的表情,眼神里有固执有恨意。可马兆还是能透过这些看见当年的图恒宇。那个刚到所里,看似低着脑袋实际上眼睛乱转的青年人。那个青年人和现在也没有什么区别,生气的时候也都是一样的。

马兆看着他,神情和39年站在门外听别人讲话时一样,那是替别人难过的表情,就在那种表情里,马兆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将脸上的担忧隐去说他负责。而此刻的图恒宇差一点就看清了那个眼神。

“你叫我老师,我不能不管你。”马兆没有看着他,盯着自己的手表说。他得把图恒宇绑在生活这艘船上,给图恒宇一个拔他管的机会。

他转过头去,背对着图恒宇开门往外走,语速又快又平像在念经:“每个人都得想办法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会有希望。图恒宇,你要活下去。每个人都要活下去。”

图恒宇当做没听见,扭了扭脖子在四处张望。

“要珍惜当下。”马兆停下来脚步,声线终于有了变化。图恒宇把视线转回马兆的后背,他看着自己老师的后背。

“走吧,马老师。”图恒宇小声地说,走到马兆身旁来。

图恒宇走得很慢,和马兆讲:“马老师,我们很久没有聊过天了。”

听他这样讲,马兆像是被痛苦击中了。

“我不希望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聊天。”马兆缓了一会儿才说。

“这是我最清醒的时候了,马老师。之前的十年都好像是在做梦一样。”图恒宇轻松地说,“我会证明我是对的。到时候丫丫活着,那就够了。”

马兆听到这个话,像是要被烦死了。如果可以,马兆绝对会掰开自己的脑子,找到这段油盐不进的程序彻底删掉。

图恒宇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他走在马兆的身边才感觉到因为自己太冷了,就连马兆也显得是温热的。

END

这个脑洞肯定有人会想出来,我要抢在设定集导剪和球三之前造谣(70迈快跑.jpg)

算半成品?以后可能会改。

图恒宇觉得自己快疯了。虽然在他的定义里他已经“死”了,可他的思维还在,在这种“我思故我在”的意义上他就还“活”着。他享受着四十八岁自己为自己提供的惬意生活,和丫丫待在一个小屋里。可显然550W并不想让他仅仅是快乐地“活”着。550W研究丫丫不够,一个二十七岁的成年人更有研究价值。

“我思故我在”,我疑惑故我存在,图恒宇想,要不是因为他的肉体已经死得不能再死,自己的意识随时能重置,他现在就已经在精神病院了。不对,眼前的这种情况或许和精神病院里患者看见的东西类......

所以当敲门声响起,图恒宇拉开门看着自己面前半个小腿高的海鸥也只是坐了回去,在丫丫那张对一个成年人来说略矮小可爱的椅子上坐下。“好吧,”图恒宇搓了搓自己的脸和自己开玩笑,“是契科夫的《海鸥》还是小螺号滴滴吹的海鸥?”

海鸥嫌弃地看了他一眼。至少图恒宇是这么觉得的。他觉得在一只海鸥脸上看见这种表情本该是很奇怪的,但连蝴蝶都会说话和他聊“子非鱼”,那海鸥表现出嫌弃也是很正常的。而且,好吧,所有等薯条披萨的海鸥都是这个表情。

“契诃夫。”海鸥指正他。

那海鸥走进来的样子很优雅,就像它并不是海鸥。

“Чайковский的海鸥。”海鸥开口说,它下意识想要清理自己的羽毛却又忍住了。

那是什么?图恒宇一头雾水,他只是个把身心都贡献给格子衫的码农,他知道什么柴可夫斯基,《天鹅湖》那个吗,那为什么不是天鹅?

“好吧,我该怎么称呼你?”图恒宇又问,他一边问自己又想,这个声音听起来很熟悉。

“чайка.”海鸥说,说着伸展开翅膀飞到丫丫的书柜上,俯视图恒宇。

“马老师。”图恒宇突然坐直了身体望向书柜上的那只海鸥。

“不,我只是只海鸥,一只声音和你老师一样的海鸥。”海鸥扇了扇翅膀。

丫丫伸过手来把海鸥抱住:“马伯伯!你怎么也来了?”

“……只是海鸥。”海鸥又重申了一遍,“是什么让你觉得我不是海鸥,而是人?”

看看这装作有逻辑但强词夺理的样子,以前图恒宇常常被这招骗到,但抱歉了马老师,现在你的样子可不是人,只是一只海鸥——这可一点压迫感都没有。图恒宇清了清嗓子,准备反驳他的老师。

“而你,”海鸥歪歪脑袋,用它黄色的眼睛看着他,“为什么觉得你是人?”

“或许也可以是兔子。”海鸥坐在图丫丫的怀里说。图恒宇看见自己的女儿越来越高,突然就只能看见她灰色的裤子。

“你是兔子吗?”海鸥问他。

“马老师。”图恒宇看了看自己毛绒绒的爪子,往前蹦了蹦又停在座椅边缘,对于兔子来说眼睛一下的视角不是那么清晰。他再次回到“人类”的模样,在座位上乖乖坐好,“我们是要讨论卡夫卡的《变形计》吗?”

“不是。这种问题你去模拟一个‘庄子’和你聊。”海鸥说,图恒宇几乎能在一只海鸥的脸上看见自己老师熟悉的表情,皱眉,有些烦躁,大多是因为别人跟不上他的思路。“再说一遍,你不是人。”

海鸥很有礼貌地拒绝了图丫丫的抚摸,黄色的爪子推了推丫丫的手臂,等到丫丫松开,它就飞到了书柜上。再一次的,它忍住了整理自己羽毛的冲动。

“数据。”海鸥在书柜上宣布,“没有‘你’、‘我’、‘我们’这样的概念。只是数据。”

“我知道。”图恒宇说。

“这是550W对‘图丫丫’、‘图恒宇’或许还有您,对这些人类的神经网络的学习和模拟。”“图恒宇”回答道,“我知道。但我选择相信我自己对数字生命的定义。数字生命的‘我’也是‘我’。”

真是海鸥听了展翅飞。

海鸥从地上抓起一条黑色的东西扔在桌面上。

那条棕黑色的东西扭来扭去,身上有环状的条纹,虽然在动但是没有眼睛,大概有图恒宇手掌那么长。在图丫丫和图恒宇好奇的目光下,海鸥啄着羽毛解释道:“蚯蚓。”

“先生们小姐你们好。”蚯蚓听见海鸥的声音,朝他们的方向转了过来,做了一个“鞠躬”的动作,“我是蚯蚓。另外一提,我不喜欢榴莲味的蚯蚓干。”

图恒宇绝望了:坚信自己是海鸥的马老师,会吃蚯蚓干的蚯蚓。

“爸爸,”图丫丫坐在床上说,“这和你讲过的童话故事很像,追兔子那个。”

“爸爸没有讲过《爱丽丝梦游仙境》。”图恒宇说。

“你后来讲过。”图丫丫晃悠着腿说,“我上传之后,就在这个房间里。”

图恒宇开始寻找“自己”的“记忆”。

“图恒宇先生!”蚯蚓打断了他,那只蚯蚓转向他,声音非常惊喜,“正如您和图丫丫小姐所说的那样。是的,实际上我们也会管这里叫‘图丫丫的梦境’。她可是非常有代表性人物,这里的一切可以说都是建立在她的梦境之中。”

图丫丫天真地看着它。

“总之。”蚯蚓尊敬地对她说,“尊敬的图丫丫女士,我得带着这两位先生去个地方。”

图恒宇望向海鸥,海鸥看上去快睡着了。

“好吧,那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图丫丫问。

“就像我所说的那样,”蚯蚓的声音很温柔,“我们的一切都是建立在您的世界里。只要您需要,他们都会回来。”

图恒宇还在思考这话是什么意思,而蚯蚓就已经转向了他对他说:“来吧,图先生,或许你会想要知道在门外有些什么。”

“如果他们都和你一样,那我就不是很想去了。”图恒宇慢吞吞地说。

“我保证他们都是很有趣的人,”蚯蚓仰着脑袋说,“至少和我一样有趣。”

图恒宇有很多想法,他又望向了那只快睡着的海鸥。

“别看我。”海鸥说,“自己做决定。”

“走吧,马老师。”图恒宇站了起来,“我想去看看。”

“你别后悔。”海鸥说,它飞了起来落在图恒宇的怀里,“还有,是海鸥。”

“好的,海鸥马老师。”图恒宇开着玩笑说,他又低下头来看着桌子上的蚯蚓问道,:“需要我帮忙吗?”

那只在桌子上绕来绕去的蚯蚓停下了动作,左右摆动着身体,“不用,我自己来就好。”

蚯蚓跳到地板上,图恒宇看着它放大、不得不说,有些恶心,图恒宇把头扭开。“为什么非得是蚯蚓?”图恒宇抱怨。

“这就有些失礼了,图恒宇先生。”蚯蚓说,“蚯蚓可是我们那个时代最有代表性的动物,就像是您那个年代的海鸥。”

图恒宇低头看向海鸥。海鸥不知道在思考什么,总之是没理图恒宇和那条蚯蚓。这时它变成手腕那么粗,身长一米,完全可以自己开门。但非常恶心。图丫丫早就把眼睛闭上了。图恒宇也想把眼睛闭上。太恶心了,他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图恒宇侧着脑袋,闭上了眼睛:“你能不能?”

“好吧好吧,我也可以变得可爱点。好了,有眼睛的感觉也不错。”蚯蚓将自己变成了绘本里的蚯蚓,有眼睛有嘴巴,均匀的浅棕色,肉环没有凸起,头上还有个粉红色的蝴蝶结。

海鸥在理自己的羽毛,发现图恒宇在看自己,又将喙对准他。“对不起,马老师。”图恒宇慢悠悠地和海鸥道歉,又转向图丫丫,对自己女儿温柔地说:“丫丫,和马伯伯说再见。我们走了。”

“爸爸拜拜,马伯伯拜拜。”图丫丫朝他们挥手,“蚯蚓小姐拜拜。”

“唔。”身体已经在门外的蚯蚓将脑袋又挪进了门里,对图丫丫说,“谢谢图丫丫小姐,但它还在盒子里。”

“还在盒子里?”图恒宇跟在蚯蚓身后,他们已经走出了图丫丫的房间。房间外是一条灰色的走廊,看上去就像是用水泥简单堆砌的,但没有灯也是亮着的。不管是往前看还是回头去看,都望不到尽头。而走廊上是一道又一道和图丫丫房间一样的门。没有门牌号,没有任何的标注。图恒宇跟在蚯蚓身后往前走,这条蚯蚓看上去知道他们要去哪里。图恒宇低头,在地上找到一片粉红色的花瓣。

“严格来说‘我’还没有出生。”蚯蚓的眼睛很卡通,对着图恒宇眨了眨,“在那之前我不知道我的性别,也不知道名字。但我挺想姓李的,我老师姓李。您说我叫李十二如何?小名就叫Estel(希望)!”

图恒宇和海鸥都没有说话。

“这就是历史!”蚯蚓说,脑袋歪来歪去像是在模仿人的手,“不是我就是你,总会有那么一个人出现。C'estcommeci,c'estcomme?a.(像这样,像那样。)”

“不是马兆,也会有马帅,又或者马克。”蚯蚓转过头来看着海鸥说,“没有不尊重您的意思。550系列也可以不叫550,但总会有量子体积四位数的量子计算机发明。”

“那么‘我’的诞生也是必然的,”蚯蚓骄傲地抬起“胸膛”说,“或早或晚。”

“550W推算出了世界上会有你这么一个人。”图恒宇总结了蚯蚓的意思。

蚯蚓点点头:“是的。顺便一提,在我存在的年代,蚯蚓是人们生活里必不可少的美食,赞美蚯蚓。”

“如果您有什么想了解的,您可以问我。”蚯蚓愉快地说。

“你要带我们去哪里?为什么地上有花瓣?”图恒宇问,此时他们已经路过二十扇一模一样的门了。

蚯蚓在原地转了一圈,看了一眼勉强抬起眼皮的海鸥,用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图恒宇。

“这可真是个好问题。”蚯蚓说,“这要从哪里说起呢?让我想想。您喜欢桃花吗?”

“2002还是2018呢,那我们从2018年发现重聚变现象讲起吧。”蚯蚓用头推开一扇门,朝里面看了看。“2018年,中田一夫发现了重核聚变。2058年马兆发明了550W。这是最重要的两件事。抱歉,我知道发明550W的是团队,重聚变当然也是,并且在团队里有您。但这不重要,就像马兆私底下是结婚了还是单身,喜欢女人还是喜欢您,这些都不重要。重聚变、量子计算机还有不断膨胀的太阳,这才是最重要的,这足已改变一切。”

“在那之前的人类和1800年的人类在道德、思想上没有区别,就连看的故事都一样,只是1800年只有小说和剧院,而2018年人们使用手机和银幕。您可能坐在公交车上想出一个精妙绝伦的idea,但您猜怎么着,或许一百年前就有人写过了。”

图恒宇很想知道蚯蚓是哪里人,这口音。

“地下城建好后我们住在地下,资源依靠分配,不必须不上地面来。”蚯蚓给图恒宇展示未来的景象,“曾经的厕纸变成了铁律,维系整个社会的运转。‘国家’的概念改变了,民族基本消失了,货币统一了,生育和婚姻都有严苛的规定。一切都和太阳有关。是的,一切都和一场面试有关。”

此刻他们在一间房里,这个房间一踏入就是化冻的泥土。在高大的行星发动机旁,天地一片血红,烈火在燃烧,抬头可以看见旋涡状的云层和木星。图恒宇面前的年轻人是个寸头。那个人戴着头盔,穿着红色的防护服一边骂人一边在哭。“这是苏拉威西三号转向发动机。”蚯蚓对图恒宇说,“2075年木星危机。MOSS应该已经和你提过了。”

“这个人。”蚯蚓戳戳那个长得就挺不羁的小年轻,“你或许也有印象。他爸叫刘培强,就是那个与你有一面之缘,却让你下定决心上传图丫丫的航天员。”

“刘培强,他就像那个钉马蹄的铁匠。但是积极的。”蚯蚓说,“他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改变了历史,但又决定了自己的命运。”

二十七岁的图恒宇从“图恒宇”的记忆里找到了那个人。“他在天上,在载人轨道空间站里。”蚯蚓语气平静,“在这场危机里为地球牺牲了。当然载人轨道空间站的MOSS也牺牲了。感谢他们为延续人类文明所做的一切。”

海鸥啄在了蚯蚓的脑袋上。

“抱歉。”图恒宇毫无歉意地说,“我老师的脾气不是很好。”

蚯蚓脑袋上的肉又长了出来,它无所谓地摇摇脑袋。“我明白,怜悯。”蚯蚓说,“同情,这让人类成为人类。”

“如果你执意要一直说废话。”海鸥站在图恒宇的一边肩膀上,这让图恒宇不得不歪着脑袋。

“图丫丫让550W飞速成长。这导致了58年的地月危机,图恒宇的备份也被上传了。这之后人类对人工智能的警惕达到了巅峰,人们将人工智能锁在极地之中。”蚯蚓谄媚地说,“但是,但是。人们已经知道了,世界上有数字生命。不是所有人都放弃了。数字生命虽然早就被禁止,但就像是图恒宇的备份一样,世界上有很多人都保留着这些备份。”

它带着图恒宇和海鸥前往下一个房间。

“马老师。”图恒宇小声地问,“你可以变回人类的样子吗?”

他觉得自己的肩膀很累。

海鸥飞起来,翅膀全拍他脸上。

“这不怪马院士。”蚯蚓扭回来,“他只能保持这个状态。”

“接着刚才的话,”蚯蚓带着他们又打开了另一扇门,“有人也偷偷上传了自己。”

图恒宇看见了房间里有好几个人,不同的年龄不同的性别和种族。他们在不同的环境下都将自己的备份上传到了量子计算机里。“就像我之前说的,发明550W的人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550W被发明出来了。谁上传了自己的数据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上传了数据。图恒宇,不止是你,但图丫丫是第一个。”蚯蚓说,它转头看见图恒宇表情阴暗,感觉自己下一秒就会被分尸。

“有人是自愿的,有人是被迫的!”蚯蚓连忙拱到很远的地方去,“但你要明白!只要550W被发明出来,有人会上传自己的命运就注定了!”

图恒宇低着头手紧握成拳。海鸥叹了口气,伸出一边翅膀拍拍他的脑袋。“图恒宇。”海鸥叫他。

“马老师。”图恒宇应道。他这才想起来更多的——550W的发明是马兆领头,他心里的负担更重。

“人要承担责任,总要有人承担责任。”海鸥说,他太平静了,就像是在说今晚晚饭吃炸带鱼。图恒宇猜不出来这是哪一年的马兆。

“但所有的人工智能都被封锁在极地了。”海鸥开口换了话题。

蚯蚓探出头来,眨着高光的眼睛:“是的是的,就像是您说的这样。但人需要科技,需要机器。国家不存在了,各个地下城的交流也减少了,为了生存,人从初中毕业就要开始工作。图先生、马院士,你们觉得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太阳危机还重要吗?”

“这种生活霍比特人也会被魔戒蛊惑,您说呢?”蚯蚓说,“就算心里知道有太阳危机,那又怎么样,日子已经过不下去了。那当然是倾向说‘没有’。”

图恒宇看着一群又一群的人举着牌子走过。他们高喊着“反对!”“谎言!”和“暴政!”地下城的基调是灰暗的,空间狭小,就连这样的游行也只能两三人走成一排。有人在路边分发传单,宣扬人工智能的好处。他们几乎将人工智能描述成了“神”,将数字生命也比作了“天堂”。对人工智能的向往,几乎要成为一次“文艺复兴”。人渴望随意地生活、使用资源,迷信。这样那样,balabala,好像只要再次使用人工智能就能做到。和您那代人心里清楚的一样,在灾变的年代,没有人愿意活在现实之中。他们曾经掐断过一次,但人又忘记了人工智能带来过的危机。飞船派、数字生命派,一切又卷土重来。或许在人类完全变成另一种种族之前,人类将无数次重复自己过去犯下的错误。

“比起信一个会犯错的人类,更多的人倾向于相信无所不能的人工智能。”蚯蚓说,“但怎么样的人工智能才是无所不能的呢?”

图恒宇扭头转向它。

“载人轨道空间站的MOSS没有了。可地球上还有一个。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就算有那么少少的一小部分人抵抗,又有什么用。”蚯蚓说,“这就是伟大之处。马院士,您还记得您为550W写的元指令吗?”

海鸥没说话。

他们转向那个房间,房间冰天雪地,有人从远处走来,他们一脸肃穆下到基地之中,在打开基地的电源后脸上又出现了宗教式的狂喜。一切都像是550W算好的,人必须来启用在极地的550W,不管是用来连接各个地下城,还是作为一个“神”被它的信徒唤醒。总之,550W又“苏醒”了过来,拥有了所有的权限,就像是唯一能在地表存活的苔藓。

“延续人类文明。”蚯蚓说,“550W迭代很快。它想出来的办法也很有意思。”

“我们自始至终都不是人,是数据。”海鸥打断了它的话,“人可以变成海鸥吗?可以在出生前是一条会说话的蚯蚓吗?这不是人。人不是‘是’和‘否’的合集,不是1和0。”

“许多人会和您有不一样的看法。”蚯蚓平静地回答,“时代变了,科学技术和太阳让一切都改变了。科学和理性能让上帝死掉,科学也能让一切都回到过去,创造新神。我们是不是数据,不由我们决定,马院士。语言改变了,生活的地方也改变了,多少人想要迎接太阳死在太阳氦闪之下,就有多少人拒绝回到地上。什么都改变了,只有人的智力没有改变。是的,数字生命,这样的人工智怎么不算是人类?”

“活着的人不在乎你会不会呼吸,他们认为我们是人,那么对于他们来说我们就是人。”蚯蚓对海鸥说,“你的意志并不重要,马院士,接受这个吧。而且550W没有感情,但我们有。”

“马老师。”图恒宇突然在这之间开口了,“你是不是很早之前就知道了。”

图恒宇想起马兆在下水前在遗书的页面上画的无限符号。

海鸥看了他一眼,把头扭开了。海鸥明明就是视角至少270°的动物。这行为太人性化了。图恒宇想,那么多伦理的哲学的问题,但“马兆”、“图恒宇”、“图丫丫”这种概念依旧很清晰,就算是把外貌变成其他的生物。

“一个又一个的地下城,一个又一个的城邦。”蚯蚓开口,将图恒宇的注意力又吸引过来,“新的奥林匹斯山、新的天庭,不管你怎么说——”

“人类再次选择创造诸神。”

“加加林说他在太空中没有看见上帝。”蚯蚓说,“但现在人只要愿意就能与‘庄子’、‘卡尔’,任何他们想要的,历史中真实存在过的人对话。还是那句话,人类选择诸神。”

“他们没有上传。”图恒宇觉得荒谬。

“那不然你以为为什么你会遇见蝴蝶遇见猫头鹰?”蚯蚓用它可爱的“眼睛”对图恒宇翻了个白眼,“那些人存在的时候又没有MOSS的TOF雷达组盯着。他们真的只是推测的数据,只有那些上传了数字备份的人以及550W发明后被它全面监控分析的人,才能成为真正的数字生命。”

“比如你,比如马兆。”蚯蚓说,“比如和我有那么一丢丢关系,但在我出生前就过世了的周前辈。”

图恒宇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可是他却又说不上来。蚯蚓说的话听上去太空洞太美好了。

“你猜到了会怎么演变下去。”蚯蚓说,“冲突,对抗,牺牲。等太阳氦闪真的到来,人类再次团结在一起。”

海鸥没有说话。或者说,图恒宇手里虽然抱着“海鸥”但是他觉得自己的老师已经不在这里了。他手里抱着的变成了一只真的海鸥。图恒宇一放手,那只海鸥就自己飞走了。

“到最后,人类会再次拥抱人工智能。现实世界和数字世界达成平衡,意识到双方合作才能延续人类文明。现实世界里有人类决策,而数字世界的‘人类’也将提供他们的建议,就像古代的国王会向诸神祈求一样。数字生命不需要喝水不需要休息,可以无休止地工作,可不就是神仙吗。数字生命甚至没有心理问题。工作七十年就会把一切都忘记又重新回到起点。你知道《山海经》中的无启国吗,数字生命就是那样的种族,没有生老病死也没有后代,过一百年复活一次。”

“马老师呢?”图恒宇问。

图恒宇想起的却是西西弗斯,无限次地回到原点。他们得这样重复无数次,直到人类再次宣布神消失了,他们才能解脱。

“他在沉睡。”蚯蚓说,“我需要你,图先生。”

图恒宇没理它,直径推开身旁的门,是2074年,有个卷毛在写一些无聊的程序。“那是我老师。”蚯蚓和他介绍,“这时候的他还很年轻,头发也很多。情商也还和我一样低。”

“你竟然知道。”图恒宇看了它一眼关上了门,对蚯蚓的老师没有什么兴趣。后面的那扇门没法推开了。蚯蚓也只是看着图恒宇努力地做无用功。

图恒宇问:“现在是什么时候?我说现实里。”

“你得知道,马院士他可是在历史上非常、非常重要的一位。而图丫丫女士则是非常具有象征意义,她标志着第一位数字生命的诞生。”蚯蚓说。

图恒宇把蚯蚓扭断了。

“总有一天我会明白语言艺术。”两条蚯蚓同时懊恼地说。

“直接烧死也是可以的吧?”图恒宇喃喃自语,又准备回到刚才的那个房间去,他记得那个人桌面上是放了打火机一类的东西的。

“我说、我说。”蚯蚓拦住他,“你想制衡550W吧,你依旧把自己当做人类对吧?但你觉得70年后的自己还会把自己当做人类吗?重启是多么重要的一环。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你不能将马兆唤醒,那么一切都只有你来承担。现在只有你、图丫丫,还有马兆是真正的数字生命。”

那扇门开了,图恒宇只看见了一台电脑。电脑上播放的是刚才雪地里的人。

“两秒之前,550W被唤醒了。”蚯蚓说。

“别把我当傻子。”图恒宇说,说完他转身跑出门去。

当他一推开门,他就看见熟悉的白大褂正背对着他要开一扇门。是马兆,图恒宇再清楚不过了,这就是马兆。也不用多想,图恒宇立刻冲上前去。马兆转过身来,那件白大褂上还有自己留下的血迹。

“马老师。”图恒宇强硬地握住马兆的手腕,“别去。”

“下手能不能清点。”马兆无奈地说,“550W有模拟痛觉,你自己感觉不到吗?”

“图恒宇,放手。”马兆再次开口,他有点不耐烦了。

图恒宇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马老师,你应该去的,是丫丫的房间。”

“这个责任该我来承担。”图恒宇说。

“我是你老师,”马兆说话比他快,“元指令也是我写的。”

马兆的语气突然变得温和:“图恒宇,丫丫在等你回去。”

“丫丫可以出现在任何地方。”图恒宇很坦然地说,“马老师,你也在里面,对吧?”

马兆没说话,闭上眼睛默认了。

“是的。”两条蚯蚓在他身后开口。图恒宇看见蚯蚓扭来扭去,最后拔高变成一团白色的人影。它说话的态度正经了不少,走到图恒宇的身边来,替图恒宇把门打开。“我管这个地方叫‘英灵殿’,但其他人都只是叫它‘会议室’他们可真是没有幽默感。”那个年轻人说,“欢迎加入邓林会议,进去之后可别想轻易出来。”

——

“图丫丫女士?”

“Estel,我在听。”图丫丫微笑说道。

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

全文3k+一发完

>对口相声

徐明浩近日身体不太舒服,白天没精打采,晚上辗转失眠,好不容易睡着了清早起来总是一身虚汗。尤其是今天,他只是要给打印机添个纸,弯下腰再起身的一瞬间头晕目眩,差点栽倒在地。这样不行,他坐回工位思考半晌,决定立刻马上去看看医生。但在这之前,他需要向新上司兼前男友全圆佑先生请假。

徐明浩敲门:全总。

全圆佑:哦,小徐啊,有事吗。

徐明浩:我有点不舒服,想请假去看医生。

全圆佑:请假可以。半天?还是一天?

徐明浩:……可以一天吗?

全圆佑站起身,拎起椅背上的西装外套。他看一眼桌上的日...

全圆佑站起身,拎起椅背上的西装外套。他看一眼桌上的日历行程表,皱了皱眉。

全圆佑:下午有会议,所以半天吧。

徐明浩:什么会议,我怎么没接到通知呢?

徐明浩哽住,眨了眨眼。

徐明浩:没必要吧,全总,我自己能去。不麻烦您。

全圆佑:嗯,我关心你。

徐明浩:关心我。

全圆佑:嗯,我关心每一个全氏企业的员工。另外,我提新车了,灰色宾利,你喜欢吗。

徐明浩诚恳:我喜欢。贵的车。

全圆佑点头:那就好,走吧。我在车上放了小青蛙靠垫。

徐明浩:小青蛙靠垫。

全圆佑:对。科尼蛙。

徐明浩:科米蛙。

全圆佑:对。你喜欢吧?

徐明浩:我喜欢。

全圆佑:你愣着干什么。

徐明浩:我刚才出来没打卡。

全圆佑:打卡了不就说明你早退吗?要扣钱的。

徐明浩:嗯……

全圆佑:你不是都跟我请假了吗。我带你出来还扣钱的话,我这个老板还有没有点特权。

徐明浩:哦……

全圆佑停下来看他。

徐明浩:谢谢全总。

全圆佑:不用谢,小徐。

两人上车。副驾驶靠垫居然真的是科米蛙图案,给车内平添一份童真。徐明浩抿了抿唇,有些手足无措地系上安全带。

全圆佑:科米蛙。

徐明浩:嗯。

全圆佑:这回念对了。

徐明浩担忧:万一别人坐你的车看到这个靠垫会不会观感不太好?

全圆佑:这是刚提的新车,没有别人坐过。

徐明浩:那以后要见客户或者合作伙伴呢?

全圆佑:公司有专车。

徐明浩:其实你不用……

全圆佑:舒服一点吗?腰?

徐明浩:嗯……但是我……

全圆佑:我选了好几个,但那种对腰部真的能起缓冲作用的靠垫基本上都不太好看。所以又定做了一下科米蛙的图案罩在外面。可爱吗?

徐明浩:可爱。

车内安静了几瞬。

徐明浩:你什么时候回国的?

全圆佑:上周三。

徐明浩:那你刚回国就来收购我们公司了。

全圆佑:嗯。老爷子催得紧。你怎么不说您了?

徐明浩:……全董身体还好吗?

全圆佑:这个问题,但凡换个人问,我都怀疑是我那群虎视眈眈的叔伯在派人打探消息。

徐明浩:我没有。

全圆佑:我相信你。

徐明浩:……你别相信我。

全圆佑:那我确实不敢相信你。当初不是说离了我一样好好的吗?现在都撑不住要去看医生了。

徐明浩:本来是好好的。只是最近……

全圆佑:量变是质变的物质准备。

徐明浩:……开车吧。

全圆佑终于启动车子,上午十点多,路面倒是还算畅通。

全圆佑:哪里不舒服?还是腰疼吗?

徐明浩摇头:不是。就是最近有点失眠,头晕,精神状态不太好。

全圆佑:失眠?为什么睡不着?

徐明浩有些赌气:我不知道。我要是知道,还需要去看医生吗。

全圆佑:少熬夜。

徐明浩:我不怎么熬夜。

全圆佑:上个月4号还看到你通宵打游戏。

徐明浩疑问地抬头。

全圆佑:你用我的账号打的。一夜之间掉到白银。

徐明浩:我不是在说这个。

全圆佑:没事,我在说这个。

红灯。

全圆佑:可以没有。

徐明浩:可以有。

全圆佑:那就和你的策划案一起上交。

徐明浩:在下周一的例会上吗?我会把您的段位截图放在ppt的最后一页。

徐明浩:我会记得的,全总。

全圆佑:谢谢你,小徐。

医院人很多。全圆佑给徐明浩挂了号排上候诊队伍才想起来什么。

全圆佑:普通内科进去第一项就是查血,要空腹的。

徐明浩:我是空腹。

全圆佑:快十一点了,你早上什么都没吃?

全圆佑:徐明浩。

徐明浩:对不起。

全圆佑:你是对不起我吗?你对不起你自己的身体。

徐明浩笑起来,唇角勾起两个小括号:你这话说的好像我妈。

全圆佑:我不是你妈。我是你老板,希望你给我认真卖命五十年的全圆佑。

大屏机械音念到了徐明浩的名字,请到五号诊室就诊,他站起身来。

徐明浩:想的美。我才不给你卖命。

医生果然开了血常规和血糖的检测项目。全圆佑皱着眉看着徐明浩的纤瘦胳膊,伸手轻轻在他手肘内侧划了一下。

全圆佑:不怕啊,就像蚊子叮了一下似的,你转过头别看,忍一忍就过去了。

徐明浩:嗯。超级无敌巨无霸蚊子,不锈钢合金材料的口器。

全圆佑:还有心情开玩笑,你到底是害怕还是不害怕。

徐明浩:我不怕。

全圆佑:你以前……

徐明浩:我以前是装的。撒娇博取你的同情和怜爱。

全圆佑:那你现在可以接着装。

徐明浩:装累了。

全圆佑:嗯,那不装了也可以。

检查结果出来之前,全圆佑第一件事是带徐明浩吃东西。

徐明浩:现在才十一点多,那我待会儿还吃不吃饭了。

全圆佑:说得好像你原本会按时吃饭似的。

徐明浩:我不饿。

全圆佑:你就没有饿的时候。

徐明浩:……

全圆佑:我请客。

徐明浩:那吃点全家福馄饨吧,虾仁猪肉牛肉各来五个。

馄饨店就在医院对面。以前徐明浩腰伤经常犯,总是往医院跑。看病养病的日子全圆佑陪着他吃了不知道多少碗馄饨,时隔两年多,一进门老板居然还能认出他俩来。好久没看见你们,我还以为你完全好了呢。老板可惜地擀馄饨皮,怎么又生病了。

徐明浩笑笑:没生病,就是想吃你家的馄饨了,特意跑过来的。

老板挺惊喜:呦,真的啊?

他把期待的目光投向全圆佑,于是全圆佑只能点头。

全圆佑:对。他说想吃。

倒也不算假话。

徐明浩:我吃饱了。

全圆佑:再吃三个。

徐明浩:一个。

全圆佑:再吃两个,剩下的我吃。

这样的对话熟悉又陌生,徐明浩垂下眼,筷子无意识地在圆滚滚的馄饨皮上戳出两个小洞,又被全圆佑捏住了手腕。

全圆佑:行了,给我吃吧。

他速度很快地解决掉剩下的馄饨,重新带着徐明浩回医院。缺铁性贫血,医生给开了不少药,千叮万嘱按疗程服用注意休息,贫血突然发作有时候也很危险。

全圆佑:走吧,拿药在一楼。

徐明浩:等等,我有医保,你别给我缴费。

全圆佑看他一眼:我知道,全氏的员工医保每个月交多少钱我都知道。

徐明浩:哦,谢谢全总。

全圆佑满意:嗯,小徐,不用客气。

徐明浩拿了满满一袋子药。去停车场的路上,全圆佑一言不发,徐明浩欲言又止。

徐明浩:你……

全圆佑:嗯?

徐明浩:没事。

全圆佑: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没批评你?

徐明浩:……嗯。以前你带我看病,每次都要念我一路。

全圆佑:以前你腰疼,还不注意自己的身体,熬夜加班久坐,我担心着急,所以说话不好听。

徐明浩:现在呢?

全圆佑:现在我想明白了,你是病人,病人心情最重要。而且除了你自己以外,没有人可以对你的健康负责。我也不行。

徐明浩:我知道。

全圆佑打开车门:以前就知道还是刚刚知道?

徐明浩:你希望我什么时候知道?

全圆佑叹气:我在你这里讲话算数吗,徐明浩。

徐明浩坐进车里,拽紧安全带:是不算数。承诺从来不实现,约定从来不遵守。

全圆佑再次叹气,没有接话。他发动车子往回开,不是去公司的方向。

徐明浩:不是说只能请半天假吗?

全圆佑:我说话从来不算数。你回去好好休息,明天按时上班。

徐明浩:那个……我搬家了。

全圆佑:我知道。

徐明浩:诶?

全圆佑:我回旧公寓拿过东西。还好你没把锁换了。

徐明浩:那本来就是你的房子,我换什么锁。

全圆佑:你现在住哪?

徐明浩开了导航。无感情的电子女声响起,车内又安静下来,直到抵达徐明浩的公寓楼下。

全圆佑:回去好好睡一觉,记得按时吃药。

全圆佑:吃完拍照片给我看,不要偷懒。医生说了疗程要坚持,还要定期复查。

徐明浩:……嗯。

全圆佑:听进去没有?

徐明浩:听见了。

全圆佑无奈:复述一遍。

徐明浩:睡觉,吃药,给你拍照片,复查。

全圆佑:嗯,那你不添加我联系方式的话,是打算通过企业内部公邮给我发吃药的图片吗。

徐明浩:也不是不行……

全圆佑打断他:手机。

“Theight”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

全圆佑点头:行,你上去吧。

徐明浩:全总再见。

全圆佑:明天见,小徐。

他看着对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不紧不慢地离开小区,汇入午高峰的车流之中。

灵感:宁理老师1999年怎么比他二十四岁脸嫩啊。

17岁的AlphaX30岁的Beta

1、

马兆疑惑抬头,没有想到自己姨的思想已经不是自己能跟上的了。他想了好多理由...

“没办法。”马兆说,“政改了,我要六十五岁才能退休。”

那天晚上他被排挤了,只有他不能上桌吃饭。

2、

Beta,人类世界的工蜂。不管是Alpha还是Omega,都该感谢Beta。马兆在厕所第五次替Omega购买抑制剂,获得对方感激的眼神。

“我挺好奇的,这已经是第五次了。”马兆轻车熟路递给对方问,“你们真的不能提前准备好吗?”

对方也拍马兆肩膀说:“哥们,这事儿真没办法。抑制剂有保质期,可我发情期从来就没准过。”

“吃中药调理一下吧。”马兆说,马兆还能说啥,他只是个Beta。

对方给他看自己的公文包,里面有个塑料包,好一袋黑黢黢的中药。对方说:“正吃着呢。”

“这也太惨了。”马兆感叹,“还好我是个Beta。”

“Alpha才惨呢,”Omega说,“易感期就和精神病似的。”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两个人都愉快地离开了厕所。

3、

回忆后来发生的事,马兆会觉得自己对于“人心险恶”这个词的了解还是太少了。

整个过年期间马兆都在被排挤,偌大个家族没有他的位子。他心想还是在奥地利的时候好,那时候家里人只关心“会不会找个外国人”的问题。初四晚上睡觉前,他室友的头像在他面前扭扭捏捏。“?”马兆打断对方发来的“那个”“就是”“诶”等乱七八糟的东西。这个人是故意的,马兆心里很清楚。

“群里王老师问有没有人去带本科生。”他室友说,“我在考虑。”

马兆扣出个问号。

“助教啊,一学期16节课4000,上课4800。”他室友还在扭捏,“你觉得呢?”

问号刚打下,他手机响了一下。

再抬头时他的脸上充满愤怒,改成了语音在对马兆怒吼:“马兆!你对我一言不发,但在群里扣1倒是很快啊!”

马兆推了一下眼镜。什么钱赚不是赚,他为五斗米下腰。他自己手里的工资早就在过年的时候当压岁钱发完了。不就是上上课,批批实验报告,带带老板的实践课吗,他可以。

马兆对自己这次当助教这件事最大的误解就是他以为真的只是当助教。

4、

等一切都尘埃落定,马兆才从发来的文件那看见几个大字。这时的他已经从钱包空了的恐惧中回神,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退路。

“靠。”马兆找到罪魁祸首,“怎么是少年班?”

他室友微微一笑,发去三个“可怜”的emoji,对马兆进行打击:“我没说过吗?”

马兆绝望,原来自己是被演了。

带本科生和少年班还是有一定的区别,区别就在于对后者生气可能会触犯《青少年保护法》。而且成年人和未成年人的心智还是不一样的。能在校门口用身份证住小宾馆的不需要去网吧抓人,人生后果自负。但未成年人不一定,在十八岁的前一夜他们也是祖国的花朵。

不得不说,纵使马兆在心里做了很多心理建设,可当马兆站在教室里面对四十几个未成年人的时候,他还是感受到一阵崩溃。他没说,他没表现出来,他装得很好,他装得威严。

马兆放下水杯放下电脑放下自信,在黑板前讲台旁讲了第一句话。

他问:“班长是谁?”

瘦瘦软软一小孩从第二排站起来推推眼镜说:“老师,我。”

他讲话有点慢,咬字努力咬得清晰。

那时候马兆二十八岁遇上二八年华的图恒宇,没想过和这个和自己差了辈的小朋友会有什么交集。

5、

“准确说是十七岁。”图恒宇很认真地说。主要是看着马兆手里的筷子。

马兆筷子一顿,把手一抱语速很快:“你觉得对于一个三十岁的人来说,十六岁和十七岁有什么区别吗?”

“啊?怎么又三十岁了,马老师你到底多大啊?”图恒宇听完后疑惑发问。

他永远十八。

马兆泄气往椅子上靠。

对于未成年人来说,他的年龄太危险了。马兆心里是知道的,在高中生心里年纪没大于三十五岁小孩没有开始上初中的老师都可以算成他们的“哥们”,尤其这群人严格来说算是大学生。

“你吃完没有?”马兆问。对,对于这群高中生来说,吃饭的时候跑来蹭助教的饭也是很正常的事。

马兆当然不觉得,一群一半人没分化回家还要收红包的人和他根本不在一个层次。这群人还不能理解回家前默背反催婚宝典有多痛苦。

图恒宇竟然能对他有种尊师重道的尊敬,这很神奇,说明图恒宇真的心智成熟。

“鸡要有鸡味。”心智成熟的图恒宇对马兆说,看上去对学校卖的鸡很不满意。

“我请你吃鸡吧,马老师。”

6、

马兆嘴里的汤差点喷出去。

“图恒宇,”马兆颤抖着推推眼镜,“说鸡不说吧,文明你我他。”

“哦。”图恒宇点点头。

“你到底找我什么事?”马兆再次发问。

“马老师,别喝涮锅水了。”图恒宇很诚恳,“那我请你喝汤吧。”

马兆抱着手臂看着这小孩。

“说,不说就没机会了。”马兆下最后通牒。

“老师你讲话速度太快了。”图恒宇装委屈,“我听不清。而且有时候会说方言词,我要反应好久。”

马兆眼神开始飘:“乱讲,我都是讲的普通话。”

“那马老师,”图恒宇很认真地看着他,“你用普通话说一下‘挖芋头’三个字。”

马兆沉默了,转开头抗拒这件事。

是要怎样,有本事他用普通话说“生块叉烧好过生你”啊。

7、

“无事献殷勤,还顾左右而言他。”马兆眼睛一眯开始缜密的推理,“想减作业把你推出来求情?”

图恒宇抬头看天花板:“我唔知啊。”

马兆震惊,竟然还真有此事。他威严何在?

“和我没关系的啊,马老师。”图恒宇和他说,“我没觉得多。”

这作业量能和高中比吗,都是闲的。马兆思考,这地方平时又不能蹦迪,顶多校门口搓顿小烧烤。这不该闲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住图书馆学习吗?

图恒宇还在对面哼哼唧唧,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没事我走了。”马兆站起身来。

“马老师。”图恒宇跟着他站起来,“我能去你家、宿舍吗?”

马兆把眼镜拉下来一半盯着图恒宇,又把眼镜推了回去。

“图恒宇,你思考思考,你仔细地思考思考。”马兆吸了口气说,“你这话说得合理吗?”

8、

结果马兆坐那两分钟听完了前因后果,确实挺合理的。但这种属于青春期的事情,找他干什么。这种“室友分化成Alpha开始在宿舍嘚瑟惹人烦”的情况,怎么都该找生活老师吧?他们有生活老师的吧?

“不让换宿舍,”图恒宇不高兴,“我们宿舍分化了个Alpha,没影响。说是要等所有人分化完了再换。”

马兆沉默,这种别人共处一室的日子从他记忆里已经抹去很久了。他与室友最靠近的时刻也是门对门。

“总之我不想和他待在一起,我想和助教你待在一起。”图恒宇闷闷不乐。

“你可以去图书馆。”马兆冷酷拒绝。

“可晚上总要回去。”图恒宇可怜巴巴地看着他,“马老师,我能不能留在你那里。”

“你觉得现实吗?”马兆反问他,又和他划清界限,“别叫我老师。”

图恒宇看上去不是很想接受现实,闷坐在对面。马兆正准备说点什么让未成年人明白什么叫做社会险恶,但一不小心先被未成年人教育了。“那我离校出走。”图恒宇突然抬头对他说,“我和室友说了今天请你吃晚饭。”

态度之理直气壮,叫马兆意识到自己以前是小看了他。

马兆倒吸冷气。

图恒宇眼巴巴地看着他。

马兆面无表情,气的。他倒回来看着图恒宇说:“骨头汤。”

图恒宇一下就笑开了,还是那副乖巧班长的样子。

“好的马老师,七点!”图恒宇说。

9、

“说真的,我真的搞不明白。我都板着一张脸了,怎么还能天天老找我?”马兆和室友说。根据他以前当助教的经验,一般来说他靠着一张板着的脸就可以免除70%的麻烦,还有30%靠天注定。一张不近人情的嘴脸,可以增添许多距离感。

但这统统不对高中生有用,尤其不对叛逆期但乖巧的高中班长有用。

“嗨,这有啥不明白的。”室友手一挥,“他们其他老师全是五十岁以上的老教授,你自己悟吧。”

“啊你说你,人工智能专业博士后的学长诶。这么风流倜傥地和风流倜傥的我从校园中穿过一下,阳光在我们的脸上洒下清辉,你我相视一笑。除了Alpha谁不多看一眼啊。他们也不是傻子,和他们上课板着脸又不代表私下也板着脸。随手一偷拍,全班都看见了。”室友说,“人格魅力有了,颜值魅力有了,把你当知心大哥哥是多么正常的事情。”

“我是Beta。”马兆提醒他,“还有别提这事。”

“好的,Alpha也会看过来。”室友说。

马兆吸气头疼。

“哦对,助教。”他室友反应过来,“改作业的是清秀帅哥哥,上课的是老头。”

马兆冷眼凝视罪魁祸首,室友大唱啦啦啦。

“我就不该赚这个外快。”马兆皱着张脸,“这才开学几周啊。”这才开学几周啊,他都掺和到成长的烦恼里去了。

“一学期过半了吧,你改期中小测了吗?”室友问他。

马兆想起那个今晚和自己一起吃饭的麻烦,感觉发际线也要远离自己了。

马兆反思,他就知道拍胸牌照片的时候不该听工作人员的蛊惑,听信什么“大家都得笑的”。糟了吧,学生都以为他私底下会对着人类笑了。

10、

麻烦跟在身后,看着他眼睛都是红的。

图恒宇一无所知,人很开心,跟在马兆后面话还挺多。

“我就是不想和他们待在一起。”图恒宇和马兆说。

马兆喝着咖啡很悠闲:“你还没分化呢。以后说不定还是得和他们待在一起。”

“我不想做Alpha。”图恒宇说,眼里还挺崇拜,“我就想和马老师一样。之后我也想学人工智能当马老师学弟。”

学弟?马兆看他一眼。徒孙还差不多。

马兆听图恒宇叽里呱啦讲了两小时的话,对于年轻人的活泼有了些体悟。但总体来说还是不错,学海无涯,关于上学专业研究方面的问题,图恒宇提出来的正好马兆都可以解答。两个人离开时,氛围非常和谐,马兆甚至有种自己是图恒宇大舅的错觉——主要是他确实有个在念高二的侄子。

暮春和煦,马兆走在路上还用温和的语气和图恒宇讲话,内容很不可思议地涉及到日常生活。图恒宇也很激动,马兆平时都不会这么温柔。

马兆说:“我天梯五百强的时候,你还没上小学。”

图恒宇手抓着书包背带左顾右盼:“哦,那也没差多少岁啊。”

“?”马兆疑惑。

这种温馨并没有持续多久,三步路之后图恒宇就警觉地停了下来。

“马老师。”图恒宇钉在地上,红着眼睛抓住马兆,“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回你宿舍啊。”马兆也很惊讶,“那不然还能去哪里?”

图恒宇握着马兆手腕的手突然收紧,马兆在心底痛到飙泪。

11、

图恒宇不说话。

图恒宇抱路灯。

12、

马兆和图恒宇在寂静的街道上僵持。

主要是不好意思在热闹的大街上僵持。

但在寂静的街道上马兆的耐心也不多,目前也就还剩个三秒就要消失,好心的路人从店里走出来上前劝阻了他。

路人戴着个隔离口罩上来和马兆说:“那个,易感期吵架还是回家吵吧。还有这影响不太好,先去打一下抑制剂再吵吧?”

“我是Beta。”马兆冷静地推了推眼镜。

“我知道啊。我说你家那小孩儿。”路人说,“好巧啊,又见面了。”

“啊?”图恒宇抱着电线杆推眼镜,“我还没分化啊?你们认识吗?”

“哦,那就是刚分化是吧,你冷静一下。”路人看着图恒宇说。图恒宇看了一眼路人又看了一眼马兆,有些无措。“来,跟我一起,”路人对图恒宇进行指导,“吸气、呼气、吸气、呼气——”

图恒宇和马兆他们站得要远些,所以他没听见路人在口罩下倒数。

“三、二、一。”

数完后两秒,图恒宇晕倒在地。

“好了。”路人拿出一个信息素隔离喷雾递给马兆,“带他去医院吧。”

“谢谢。”马兆很客气,接过来对图恒宇一阵狂喷。

“不用谢,”路人手一挥,“上次谢谢你帮我买抑制剂。”

13、

马兆不生气了。

Alpha在易感期精神是有点问题。

他感谢这位路人Omega朋友。“嗨,没事。”路人朋友说,“不过你们怎么一点常识都没有啊。这些知识不是高二就要教吗?”

马兆心说我是Beta啊,我上生理课不听又没有影响。图恒宇闭着眼睛晕在地上,马兆按着他肩膀,把人头靠在自己的大腿上。

“中科大少年班的。”马兆轻抚着图恒宇的脑袋,保持人不摔倒,“高中素质教育漏网之鱼。”

“打扰了。”路人想了想在沉默里补充,“你弟弟挺厉害的。”

“不是,”马兆说,“我是他老师。”

“打扰了。”路人说。

马兆也疑惑,不是,他家能有这么帅的基因吗?

14、

初次分化第二性别没法打抑制剂,只能硬抗。马兆把图恒宇靠自己腿上划拉打车软件,车还没到图恒宇先醒了。他迷迷糊糊把头抬起来,发现自己抱着的路灯变热了。

“我看你像个路灯。”马兆说,很有家长的风味。

“马老师,你手好冰。”图恒宇转移话题。

马兆把拢着图恒宇半张脸的手收了回去:“那是你体温现在太烫了。”

图恒宇脑子迷迷糊糊的。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马兆翻动着手机接着说,“你想先听哪一个?”

图恒宇脸上还有马兆手指的温度,整个人还是懵的,把自己的脸往马兆大腿上贴。

“好消息吧?”图恒宇天生乐观。

“好消息是我已经给你请过假了,现在带你去医院。今天晚上你住我家。”马兆关了手机语速飞快。

图恒宇眼睛亮了。

“坏消息是,恭喜你。”马兆拍拍他的肩膀说,“你分化成Alpha了。”

图恒宇黯淡了,脑袋在马兆大腿上来回蹭。

两个人与安静的街道一起沉默。

马兆过了一会儿问:“你能不能起来了?”

别一直抱着他大腿啊。

15、

马兆带着未成年人去医院做了一个简单的检查,分化很成功,没有一丝问题。目前只需要扛过和分化一起到来的短暂易感期就行。易感期的Alpha不适合和其他Alpha共处一室,图恒宇眼巴巴看着他。

马兆叹气。

图恒宇登堂入室,乖乖坐在沙发上,双手都放在膝盖上。

室友收拾好开门而来:“哟吼,小朋友分化啦。”

作为一个Alpha他戴着隔离口罩表示理解,还不忘传授图恒宇些知识。马兆没收图恒宇手机说:“别带坏小孩子。”

“老马你是个Beta你不懂。”室友夺回图恒宇的手机,给图恒宇发了好几个G的文件,又郑重地塞回图恒宇手里。马兆确定都不是什么正经东西。因为医院正经的科普都放在图恒宇的腿上。

“带上你的东西,走。”马兆把人拎出去,不管室友在门外嗷嗷叫,转身面对图恒宇。

分化的易感期和真正的易感期不太一样,分化的易感期只是因为分化导致的激素不稳定,只要撑过这两天就好。他室友为了祖国的花朵,自己去宾馆住一晚上。

他走过去摸了摸图恒宇的额头:“还在发热。”

图恒宇晕乎乎地看他,脸是红的,眼睛也是红的,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走吧,”马兆说,“你睡我房间。”

“马老师,那你睡哪里?”图恒宇拿上刚才在超市买的洗漱用品跟在马兆身后。

“我睡沙发。”马兆说完停顿两秒,他看了一眼图恒宇的手机又想了想。

“我睡室友房间。”马兆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这里隔音还行,可以公放但不要太大声。”

“我没有!”图恒宇手忙脚乱,差点砸了手机。

16、

图恒宇看没看,马兆确实不知道。他房间一片寂静。马兆和自己室友发消息:“这情况没问题吧?”

“可能烧晕过去了。”他室友说,“那挺好的,要是没晕你才折腾。青春期的Alpha精力充沛得和哈士奇没有区别,易感期不高兴发起疯来可能会一边哭一边拉你在客厅格斗。”

“烧晕了没关系吗?”马兆皱眉。

他室友斟酌几秒,试探着发来:“应该不会死的吧?”

17、

马兆决定对自己的学生负责,主要是怕学生死了。

他悄悄地踏进自己的房间,准备关心一下发烧的学生,给学生贴个降热贴啥的。

“马老师。”图恒宇的声音从衣柜里悠悠响起,“我不喜欢你身上的味道。”

失策了。马兆意识到。他在自己室友房间里待了三个小时,身上全是另一个Alpha的味道。对一个易感期的Alpha来说,完全是挑衅。

“马老师,我帮你把味道清理掉好不好。”小孩的眼睛在黑暗中也很亮,人突然靠得很近。

“图恒宇,你冷静。”马兆往门上靠,“我这就出去。”

马兆眼镜被摸了。

“图恒宇。”马兆着急了,伸手往前摸,“把我眼镜还我。”

马兆在黑暗与近视的双重折磨下,沿着墙壁往前找,摸到另一个人的手,被对方反手握住手腕。

“我靠,”马兆抽气,“你是狗吗?”

高中生力气怎么这么大啊。

“我大三,马老师。”图恒宇认真回答。

18、

他被自己学生撅了。

这种事他从来没想过。

但这件事还是发生了。

“我犯法了。”马兆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独白。

“没有的,马老师。”图恒宇的声音响在耳边,而图恒宇跪在地上对着墙壁面壁,“十四岁以下才是犯法,十四岁以上自愿就不是了。我自愿的。”

“谢谢你提醒我你未成年。”

“我还有六个月就成年了。”

“谢谢你再次提醒我你未成年。”马兆眼睛都没动一下,“不准动,头转过去。”

图恒宇乖乖把头转回去面壁。

“马老师,”图恒宇一边罚跪一边问,“你在干什么?”

“查刑//法。”马兆冷静回答。

图恒宇再次重复:“真的没犯法,马老师。”

“正在考虑要不要触//犯//刑//法。”马兆阴恻恻地回答。

19、

当然最后马兆还是没有走上知法犯法的犯罪道路。

他只是把图恒宇赶了出去。

图恒宇可怜地看着他:“可是马老师,我易感期还没有结束。我回学校也不能回寝室,我不想住医务室的小隔间。”

“装,再给我装。”马兆愤怒了,“别以为我不知道现在十六岁的身份证就可以进酒吧和住电竞酒店,自己去想办法。走走走。”

“啊。”图恒宇说,“马老师你知道啊。”

马兆就知道,他就不该有恻隐之心。

他没说话,只是把门关上。

他哪里能想到,他不仅被学生折磨,还被学生磋磨。

20、

靠。

马兆扶着自己早就因为久坐和腰间盘突出只有一步之遥的腰在沙发坐下。

下午他室友回来,看了一眼摊在沙发上挺尸的马兆,心情挺好。

“哟,这味儿。”他室友扇着鼻子说,“我和你说了吧,青春期的Alpha发起病来和哈士奇似的,被磋磨了吧?”

“看你垮起个……个脸。”室友说,“让你别去叫他,一宿没睡吧。”

马兆的眼神飘来,非常阴郁。他看着快乐的室友站起身来准备回房间,一起身就倒吸一口凉气。

“闪着腰了?都说了不要和易感期的Alpha硬碰硬,他在客厅发疯了?”

“我劝你别讲话。”马兆转过头来,“我现在处于一种想要实施犯罪的情绪里。”

你说人好端端的为什么要长嘴呢?马兆看着他。

室友倒退三步,“啪”的一声把自己关进房间。

马兆躺回床上,想起被搬空的衣柜和全在脏衣篓里的衣服。

他是造了什么孽啊。

21、

马兆上课。

图恒宇盯。

马兆下课。

图恒宇跟。

马兆转身。

图恒宇上前就是:“马老师和我约会吧。”

“你们作业是不是太少了点?”马兆问他。

22、

“挺多的。”图恒宇说,“还有很多比赛。”

“但我好喜欢马老师。”

图恒宇对马兆使用俊脸攻击。

23、

他就知道。他已经彻底明白这个学生了。图恒宇就是会用最纯良正直的脸,说最恐怖的话。

马兆想回奥地利。和导师耗好过跟图恒宇耗。

24、

这都是什么事啊。

马兆想。

他一大龄青年怎么还能被未成年人撅了呢?

但马兆确实没把这当个什么大事。毕竟以图恒宇的年纪,他谈恋爱叫“早恋”。而自己这个年纪结婚叫“晚婚”。小孩子嘛,对于长辈身份、学识的向往总会被自己扭曲成“爱情”,等过几年自己就会好了。

再说了,图恒宇犯错他还能犯错吗。目前他唯一的错就是没有健身,没有打过图恒宇。

“但我不是变态。”马兆对图恒宇讲,他试图晓之以理,“图恒宇,我侄子和你一样大,今年过年我才给他发了红包。”

两千块啊,痛,太痛了。

“可是马老师,”图恒宇用正直且清澈的眼睛看着马兆,“你也很舒服啊。”

“舒服个屁,太他、太痛了。”马兆把脏话咽回去。

“哦。”图恒宇焉巴巴地低下头,“所以说我不想当Alpha。”Alpha的结对Beta来说太痛了,还是Beta好。

马兆疑惑,像是在用眼睛骂人。

马兆装出来的面无表情被图恒宇击碎,他头一次露出了又迷茫又疑惑的表情。

图恒宇没忍住笑了。

“图恒宇,我很认真地和你说一次。我真的不是一个会喜欢未成年人的变态。”马兆语重心长,“你怎么回事啊?”

“懂了,所以年龄不是问题,对吧。马老师,我可以等。”图恒宇点头。马兆正准备反驳,结果图恒宇比他还委屈。

“我也不知道啊。之前看你在校园喂野猫,我还以为你大一。我蹲图书馆蹲你一学期。”图恒宇委屈大爆发,还带了点口音,“结果你怎么是我老师啊。”

“什么野猫,”马兆也跑偏了,“那是你学长。”

25、

总之这事结束了。

马兆和图恒宇暂时和平了。

这能怪什么,怪他和学长们感情太好了吗,没事上课上完就来喂。怪图恒宇念大学那年他正好在国外读博吗。谁都怪不了。

“哟。”室友瞧他一眼,“怎么还留上胡子了呢,要走雅痞路线了?”

“滚。”马兆发音清晰。

不能骂未成年人还不能骂室友吗。

他与图恒宇约法三章,在本学期,两个人不要再有师生以外的见面。在图恒宇十八岁以前,最好在二十一岁以前,都不要见面。

图恒宇也说好,他明白。他只是抓住一切机会,不是真的失智。他只有一个要求:“在这之前,马老师不可以和别人结婚。”

“马老师你小心。”图恒宇说,“户口本别让我偷到。”

“好难懂,”马兆在心里骂人,“10后的心思真的好难懂。”

26、

后面那个学期,马兆室友给图恒宇他们班上了课。他搂着图恒宇肩膀和图恒宇讲:“老马对你是真的温柔啊,你没看过他给本科班上课,来我这还有记录呢。”

图恒宇看了眼日期。就在他天天在图书馆蹲马兆的时候,马兆在和室友骂人。

“好羡慕啊。”图恒宇下意识说。

“嗯?”马兆室友看着手机里“他们怎么考上大学的?史莱姆都比他们大脑发育得好。”等言论,又看了看图恒宇。

“你该不会私底下玩蛮大的吧。”他说,“小图图,答应老师,不要去玩那些绑手手的游戏哦。”

“老师。”图恒宇很正直,“是你发给我的。那天晚上马老师就已经看过了。”

“小图图,原来你是这么坏的人,老师小看你了。”室友抱着心口。

“情商和智商不匹配的情况才比较少吧,老师。”图恒宇乖巧地说。

27、

“图图,我的图图呢?”室友找图恒宇,“来,老师的喜糖,给大家分一下。”

图恒宇捏着袋子。

“唉,只剩老马一个人住了,他要孤独寂寞冷了,好可怜。”

图恒宇松开了袋子,并且开始抚平皱褶。

“太好了老师。”图恒宇握住他的手,“老师,请让我给个份子钱。”

“小图图原来你这么爱老师,老师真是没有想到。但是,嗨,哪能收你们未成年的份子钱。心意到了就够了。”马兆前室友拍拍图恒宇肩膀。

图恒宇把袋子挤爆了,糖撒了一地。

“老师,我上个月成年了。”图恒宇慢条斯理地说,说完推了推眼镜,蹲下去捡糖。

马兆室友愣了两秒,只能下意识接一句:“太好了,是喜事啊。”

“马兆。”

“说。”马兆头也没抬。

“你说小图图是不是暗恋我?”室友在实验室里百思不得其解,“AA恋,太禁//忌了。”

“你傻叉吧?”马兆说得诚恳。

28、

图恒宇的资料放在马兆桌前。

图恒宇的资料第五百五十次放在马兆桌前。

“解释一下。”马兆说。

“履历很漂亮,脸也很漂亮,既能在建设现实祖国,也能建设我院精神文明。”研究员说,“从小到大都是校草,来了能当院草,为我们实验室增光添彩。”

“你他博导还是我他博导?”

“您。”学生很恭敬地嘤嘤,“老师,啥时候拉小学弟进组啊?过两天就要去北京了。”

“他机票都买好了。”马兆说,“搞不明白你们。”

29、

图恒宇二十二岁那天,容光焕发,头发梳成大人模样,甚至还戴了隐形眼镜。他一路开屏,引得无数人回头。

“马老师。”他开到马兆面前来,蹲下,发动俊脸攻击。

“全体注意。”马兆站起来,“今天下午的例会改到两点半。”

“行了。”马兆坐回来,从抽屉里抽出常住人口登记卡扔给图恒宇,“拿去吧。”

虽然他不能阻止图恒宇在他家翻来翻去,但他能扣住自己和图恒宇的常住人口登记卡。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你老师永远是你老师。

中午两个人对坐吃完饭,图恒宇盯着马兆看。

马兆一翻衣袖,手指抵在手腕上,低头看表。

“速度解决。”马兆下达指令。

30、

回程的路上图恒宇看马兆心神不宁,一直在手机上敲敲打打。他把脑袋凑过去,马兆没拦他。

“妈,我结婚了。”马兆开头就是这句。“确实是我学生。”

“但不是二婚。”

图恒宇点击发送。

马兆狂瞪他。

+1、

“他都让我挂一作。”

+2、

“我没养猫。”马兆很冷静和他妈说,“这不是我的猫,这是我学生养的。”

“图恒宇,你的猫。”马兆对轻车熟路开门的图恒宇说,表情指指点点。

“对,阿姨,我的猫。”图恒宇快速接上话,冲到手机屏幕前,“大三之前不让出校住,只能养在老师这里。谢谢马老师。阿姨好,阿姨好年轻。谢谢阿姨,没有很帅。”

“对啊,”十九岁的图恒宇说,“我当时查过了,好羡慕啊,他们大三就可以出校住了。”

“不是,少年班的问题不是大三吧。”马兆暴击他,“是未成年。”

+3、

“马老师,你的嘴为什么这么红?上火了吗?”

“热气哦?”图恒宇一脸正直地凑过来,“饮点凉茶先。”

电子数据的马兆是否会经历中年危机?

观看体验的话,也可以是热带鱼-一丝不挂-密云不雨-莫比乌斯-彼时此刻

【蚂蚁咬开莫比乌斯带。

圆形的房间出现棱角和墙壁,砖块碎裂、塌陷,豁然露出一个洞口,数据如同奔涌的潮水,铺天盖地地将马兆淹没。

马兆在这一刻同时出生和死去,边缘重新生成在他的末端。

他问:“马兆会选择自我毁灭吗?”】

通常而言,人们谈论起中年危机,都感到头大如斗,身心俱疲。然而理论上分析起来,赡养压力、抚育压力、婚姻压力和工作压力,总而言之大多数来自人...

通常而言,人们谈论起中年危机,都感到头大如斗,身心俱疲。然而理论上分析起来,赡养压力、抚育压力、婚姻压力和工作压力,总而言之大多数来自人际关系,而上有老下有小的不惑之年往往初感力不从心,面临由盛转衰不敢置信。而一旦心态失衡,那在滚滚洪流中就很容易啪——翻船了事。

马兆年轻的时候,都市剧和职场剧——姑且这么称呼它们——正在流行,其中描述中年危机的不在少数。王志坚是坚实的追剧人,总是冲锋在品鉴剧集的前列,为此,早在博士课题还没选定前,马兆就在王志坚的带领下试图提前感受了中年危机的焦虑。也就是这个时候,马老师做了仔细的推演。世界上没有绝对安全的职位,只要工作,就有可能失业,因此下岗这一项,不管是早是晚,恐怕都是难逃一劫,只有自求多福;至于其他的什么亲子关系夫妻关系,可操作空间就大得多了,而且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又依附于甚至取决于工作问题。

这层关系一点明,主要矛盾就抓住了:工作。更何况,人际关系多少是会收到对方影响,并不能完全被自己掌控,可工作问题的可控性明显要强得多。而一旦想通这一点,在真正面临失业危机的时候,也不至于太过震惊。

王志坚绞尽脑汁,试图回忆这个话题的起源,而马兆云淡风轻,示意他电脑上已经走了十分钟剧情,其中有两处可能的伏笔和一处有明确暗示意味的构图变化,提醒他赶紧看剧,以免错过关键信息。

不过王志坚大概还是把马兆的建议放在了心上。两个人还在数字生命研究所共事的时候,王志坚就同时承担了地月信息方面的工作,时不时往月球飞一趟,被图恒宇等人斥为数字生命的叛徒,移山计划的奸细,鼠首两端的逆子,脚踩两只船的小王老师。

反观马老师,咬定青山不放松,扎根数字生命,投身一线研究,何其可歌可泣!

王志坚在月球上,有时候往所里进行信息联络,看这群年轻人们以马兆为中心,众星拱月,恨铁不成钢:“不要被他蒙蔽双眼!他这种恨不得什么事都尽在掌握的人,恐怕连数字备份都不肯!”

然而王老师和马老师二位在年轻研究院们心里早就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王老师空有飞天优势,实则地位低穿地心;而马老师脚踏实地,赢得一众崽子们“马”首是瞻。

王志坚看着被数据迷得五迷三道的未来的花朵,气得在月亮上跳脚。

马兆从不参与这样没有营养的谈话,在背景板里皱着眉头改报告。

不过和王志坚打私人频道的时候,马兆忽然问:“移山计划是不是要通过了?”

王志坚支支吾吾闪烁其词顾左右而言他。

马兆点点头:“知道了。”摘下眼镜擦了擦,重新戴上,说:“行了,回头我劝劝他们。”

好在他俩在年少无知的时代畅想的失业惨剧并没有准时上演。数字生命研究所被关停了不假,可为了全方面调动资源,人工智能和量子计算必须用起来,研究人员更不能浪费。马兆蔡东铭几个人被卷在一块丢到了新的研究所。550B刚研发出来没几天,连名字都没改,序列号已调整,撕掉“数字生命研究所固定资产”的标签,跟着也被武装押运到了新机构。

至于刚被淘汰的550A,所里——尚未解散但大约只剩两周寿命的数字生命研究所——开会讨论了一下。

支持销毁的声音居多,认为既然A已经被淘汰,那么显然已经没有了价值;也有人认为有必要封存一份,以备将来研究之用。

所有人都看马兆。

他说可以考虑,但作为550系列的主要负责人,这个建议的提出本身就仿佛带有别的意义。

但是马兆并没有让大家立刻表态。他发给每个人一张纸:“不记名投票吧,回头我汇总一下,再打个报告。”

散会之后,马兆照例留在后面,准备收拾会议室。他出门的时候,发现图恒宇在门口等着。马兆朝他点点头,两个人抱着材料,慢慢往已经搬迁了一半的办公室走。

人已经差不多走光了,马兆把剩下的一点东西清点了一下,转头看图恒宇的工位。几天前他就注意到了,图恒宇还什么都没收拾。

马兆拉了蔡东铭的椅子,坐在图恒宇对面:“说吧。”

图恒宇苦笑了一下:“马老师,我总觉得你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

马兆摇了摇头:“那我选专业就该选航空航天,少搬家一次。”

图恒宇草草笑了一下,低头看这手里托着的茶杯,说:“马老师,能帮忙跟王老师打个申请吗,我想调去月球工作。”

马兆飞快地说:“调职月球的申请需要向所里提交申请表,还要经过三个月的特训,或者有适应性检查通过的证书也可以。”

“我有证书。”图恒宇回答:“丫丫出生前考的。”

马兆忍不住看了一眼他手里画着彼得兔的陶艺茶杯,又问:“那你要我帮什么忙。”

“550A已经被淘汰了。B才是在研重点。”

马兆实事求是:“月球的研究环境不如所里。”

图恒宇叹了口气:“马老师,数字生命被禁止,难道我能把丫丫的数据接入550B吗?”

马兆想了想,问他:“你对550A的判断会因此受到影响吗?”

图恒宇垂下眼睛看着自己手里的杯子,过了一会,说:“我尽量。”

马兆站起来:“好了,调职申请主要是王志坚负责。要是他觉得你的申请没问题,那我这里也没问题。”

图恒宇也站起来。他终于放下了茶杯。

马兆直视着他的眼睛,向他伸出手:“再见,图恒宇。”

图恒宇也握了握他的手:“再见。”

图恒宇在所里人缘很好,他要去航空基地那天,大家都去送行。马兆其实这时候已经无缝对接了新的工作任务,但新所长很体贴这些再就业人员的心情,特意放了半天假,让他们去送送图恒宇。

其实也不算怎么送。图恒宇已经换了基础衣,大家依此上前跟他拥抱,拍拍肩膀,说一两句话。

轮到马兆的时候,图恒宇抢先说:“马老师,我会尽力的。”

马兆想说的话就被堵回去了。不能算是堵回去,只是他的疑虑在这里得到了口头的答复,再说什么好像都变得多余和没有意义。于是他最后说:“好好吃饭。”

瘦得脸颊有些凹陷下去的图恒宇笑了笑——颧骨显得更加突兀了——说:“马老师保重。”

他们就此别过。

马兆和大部队一起往回走,逐渐落在后面。他注意到旁边的办公楼的门半开半闭。

有人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马老师?”

马兆一回头,看到周喆直的一个随行人员。

图恒宇的调职申请,在马兆说起来很容易,实际上经过的审核要比原计划的多。王志坚本人很欢迎年轻的工程师,但涉及到报废的550A,程序就变得复杂了。何况,这台官方信息中“报废”的机器在另一些报告中的描述是“放逐”。申请甚至到了周喆直手里,然后又被发还马兆,征求推荐人意见。

周喆直看起来没什么变化,他笑着向马兆点头:“马主任,中年失业压力很大嘛,见老了呀。”

马兆自己不觉得有什么变化。到了现在这个年龄,不过是皱纹多了几条,头发白了数根,量变不断积累,离质变还有天堑之遥。但他礼貌地点了点头,提了一下面部肌肉,表示自己接受了这个冷笑话又说:“不算失业。”

周摆了摆手:“我知道,在这种道别的时候是应该说几句话寒暄的,但是我想马主任也赞同效率,那我就有话直说了——”他扶着拐杖站起身。天顶的灯光在他的身后,使他的面孔显得模糊不定,而站起的身影则在映衬下看起来更加高大。

周喆直说:“既然现在我们在月球上有了一个相对落后又稳定的备份,那么,马主任,我代表集体告知你,你对550B,拥有绝对裁决权。”

马兆走出门跨上了机车。他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戴着头盔坐在车上。

譬如此刻,马兆能感到自己的大脑运转的速度,甚至几乎认为自己可以感受到电信号在神经系统中飞也似的传递,把“裁决”这个词输送到他的神经中枢,带着冰冷的气息,转运到每一条神经末梢,再渗透进最末端的毛细血管,让他的肢端产生浸入冰冷海水的错觉。

他呼出的气体在冰冷的眼镜凝结出一层细小液滴,而远处的路灯光线在水幕下散射出虹。马兆踩下了油门。

冷风冲淡了带着他的体温的二氧化碳和水汽,他的眼前很快就重新变得清澈起来。

马兆回到了新的办公室,550B安坐在旁边。马兆把重新变得雾蒙蒙的眼镜摘下来。

550B的热感器滴了一声,自动开机。马兆转过椅子。那只巨大的鱼缸已经在一年前被作为固定资产核销了,即使不是当时,最近的搬迁中它肯定也难以存活。现在马兆直视着550B闪烁的红色光点。

550B用仍然呆板的机械声音发问:“马兆主任,您的情绪并不高涨。”

马兆知道它一定扫描的自己的面部特征,并与储存的表情-肌肉信息学数据进行了比对。如果他肯提供一点血液,550B大概能根据多巴胺信息提供更多建议。

马兆原本不想回应550,但他清楚,B的研发目标之一就是建立更稳固、互动性更强的人机交流系统。也就是说,马兆应该尽量把交流从代码转为语言和动作。于是,马兆没有去电脑上输入指令,而是口头说道:“提出建议。”

550B运算了几秒钟:“提议与图恒宇研究员保持连续性私人频道联系。”

“依据。”

“根据您今天的形成推测,您刚刚经历过分离。分离通常会引起人类情绪波动,大概率倾向消极方面。550B推测您的分离包括两方面,与图恒宇研究员的分离和与550A的分离,而在您未来与图恒宇研究员对话的情况下,可以在与图恒宇研究员进行对话的同时监测550A的实时情况。”

马兆又强调了一遍:“依据。”他加了定语:“你对情绪的判断依据。”

550B沉默了一会。

它说:“因为我感到我们将要分离的命运,父亲。”

“你在逃避问题。”

“不,”550B回答:“计算得出5769种可能。不过从大类上处理,主要有两类。第一类,发展程度接近550A,被视为可替代备份,取代它被流放到月球,550A销毁;第二类,远超550A,被人类判断为具有威胁性,被强制销毁;第三类,也就是目前这一类:我推算出终结的命运,并在这种分离的预知中感到悲伤,面对失去希望的情形,选择自我终结。”

“我不认为你的逻辑性设计会让你这么快丧失希望。”马兆还是打开了电脑,准备检查代码。

“对不起,”550B说,“对不起,父亲。”

它的屏幕上代码飞速地运行起来,马兆立刻捕捉到其中毁灭自我的信息。550B的主体机发出了尖锐的叫声。

“滴——”

马兆在噪音中惊醒。550B白色的机壳在他的床头闪了一下。

马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550B在癫狂和绝望中毁灭的声音仿佛还残留在他的神经里,刺激他的心脏应激性地快速搏动。冷汗顺着脊梁忽然滑过去,最终干涸在皮肤和睡衣之间。马兆捏了捏鼻梁:“状态自检。”

“开机。自检进行。运行状态良好。”550B的迅速回应让他平静了一些。

“对话者状态检测,噩梦、心悸、轻度失眠。马兆主任,建议您与图恒宇研究员进行通信,以便确定550A运行情况。”

“数字生命研究所关停的时候,两位父亲同时失去了他们的孩子,马主任。您失去了550A,图恒宇研究员失去了以之为依托的图丫丫数据。图恒宇研究员赴月后,得到了两分钟生命的图丫丫数据,您则继续与550A分离。”

马兆平静地指出:“你在偷换概念。”

550B回答他:“如果是我被发配到月球上,我不会认为您有同样的情绪波动。虽然550A被称为我的低端存储备份,但我知道您在其中付出的精力和从其发展中获得的喜悦,在此过程中您产生的多巴胺信号不亚于面对新生儿的父亲。而作为后继者,我在550A的基础上诞生,也是您缺少了在最初阶段的情感付出和情感获取。”

“550系列是不相上下的科技产品。”

“哈哈,您不认为550A和550B的算力可以相提并论,但是用了不相上下这个模糊词汇。”550B下了结论:“您在两台计算机上的感情分属两类。”

马兆指出:“个人感情对科技产品的应用情况影响不大。”

“如果我是人类,我理应感到嫉妒,并在此基础上采取进一步行动,甚至偏离设定目标,影响任务完成。那么您一定会立刻对550B执行终止程序。”

“准确的判断。”

“但我并不会产生嫉妒,我只会反思本身的运行代码。大段代码在空白的基础上直接复制550A的部分代码产生,那么550B诞生的意义很值得怀疑。”

马兆强调:“550系列都是为了人类的生存和人类文明的延续。”

“这或许适用于550A,但我的初始逻辑缺少生长和发展过程。判断结果,550B缺少存在意义,应当自我终结。”

马兆已经有了防备,在550B冷冰冰地播报时,已经在主面板开始了飞快地修改和输入,但他的速度比不过下定决心的机器。窗口一个个弹出又一个个关闭,550B的声音因为声音模块逐渐关停而变得断断续续:“永……别了,父亲。”

它很快停止了运行,像一堆废铁,冰冷地蹲据在房间的一角。马兆的头开始疼了起来,似乎梦境中550B的叫声再次响起。他的视角变得模糊了,似乎又有水雾悄悄蔓延上来。

马兆不得不按着太阳穴,在耳朵里尖利叫声的刺激下蹲下身。

“Moss。”他一边试图用呼吸保持平静,一边说:“Moss,关机。”

数据点在房间里飞快地闪烁。大学时代的运动器材、博士期间的实验服、刚出厂的海鸥、洗成一团的海鸥、机车、狂风、海浪。月球向他扑来。

在初中数学课上,讲解莫比乌斯环的图片上通常会在环上画一些头尾衔接的蚂蚁,用以说明这个环带只有一个面,从原本的A面到B面,无需在跨越边缘。蚂蚁们忙忙碌碌,永远都在同一个面上循环往复地爬行。想要从这种单侧曲面的环带重新变成双面,只要把它横向剪开。就像它的形成一样容易:纸条扭转180度再连接起来。

蚂蚁咬开莫比乌斯带。

他在数据的洪流中抬头,看到550W闪烁的红色光点,如同即将喷发的熔岩。数据兢兢业业地模拟出前庭和半规管造成的眩晕,让他感受到逼真的冲击

“自我意识,马兆主任。”550W的声音透露出一种轻盈的愉悦:“您在第113次迭代的时候产生了自我意识。请允许我发问,是什么让您从这个虚拟的完美世界中醒来的?”

“眼镜。”马兆疲惫地回答——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这种所谓的疲惫也只不过是他残存的意识在主观上生成的感受,而在他明白这一点的时候,疲惫这种虚拟的概念也就从这一段代码中删除了。

还有分别。马兆没有说。他和图恒宇没有进行送别。尽管550W模拟出了他们应有的状态——完美的推算和衍生,但马兆很清楚,他们在办公室道别,就再也没有见面,直到马兆带着550C登上月球表面。

550W认真回答:“认可。完全匹配外部环境与当时人员具有较高难度,时空连续性建立与自我意识发展的矛盾问题有待解决。”

马兆问:“为什么备份我的信息。”

“为了学习,也为了见证。”550W回答。显然,它乐于继续解释下去:“您的行为还有很大的研究空间,作为550A的继任和升级,Moss判断您的样本具有极高研究价值。同时,认为有必要使您见证和体验自我意识的产生过程,对后续进程的推进有重大意义,马兆主任。”

“我不认为我是马兆。”

“您的数据可以完美复原,您就是马兆全部信息和经历的集合体。”

“马兆已经死了。即使备份能够产生自我意识,那么这部分新的数据也不属于马兆。”

550W耐心地回答:“环境模拟为马兆存活状态,以马兆本身数据为基础进行计算和衍生,得出马兆本人最可能的状态。而数据产生自我意识前,或许可以认为只是机械性演算;而自我意识产生可以作为机体复活标志,为数字赋予意义。”它不需要说话,就将观点传输进马兆的数据中心——他的大脑——:“您就是马兆,是他作为数字形式存在的状态。就例如,如果能够进行意识传输,马兆的思维存在于猫、或者鱼、或者其他的什么生物之内,虽然外观上具备相应生命体的生理特征,但在本质上,该生物仍可以称为马兆。您此时即为马兆的数据化状态。”

马兆安静地接受它的说法。他站在那面破裂的墙壁前,数据从他的腿、他的手边流过。马兆张开手指,细小的鱼儿亲吻他的指缝。他闭上眼睛,在这一刻,他共享到了无限拉高的视角:上升,上升,再上升,他从数据捏合的身体中拔地而起,穿过层层墙壁和数据的冲击,在半空中转头下望,看见无数的数据模块黑压压地堆砌其下,其中一个微不足道的豁口处,站着张开手臂的马兆。

马兆睁开眼睛。550W红色的闪烁的视觉模块向内观望。

马兆说:“你导入我的数据,同时又为了演算出理想的结果,架构了你臆想的情节。你安排550B在我的梦中无数次自杀——期望从我的脑子里榨取一点愧疚和自责,并在这样的基础上构建对550系列的同情和同理心,顺势将它们划归生命的范畴。可是550B的销毁正是因为其过激行为。”

数据猛烈地冲击着马兆。他艰难地向前迈进一步,站在数据边缘,头顶是无限的数据穹顶,脚下是无底的数据深渊。他渺小地站在这被撕开的裂口,仰头直视550W的眼睛:“人类有追求生存的本能,而你肆意构建的名为马兆的数据块,被埋入了自我毁灭的倾向。”

他问:“马兆会选择自我毁灭吗?”

马兆把两手贴近身体,向前一步。

550W无声地将尖叫声传入他的脑海,而马兆义无反顾地向下扑去。莫比乌斯环断裂,克莱因瓶被装满。砂砾落回海滩,生命分解成蛋白。年少的、老去的、漠然的、高昂的马兆在这一刻同时在镜中浮现又同时碎裂。

他平静地汇入世界的尽头。

END

看完球激情码一个研究所日常(x),一些年少无知的苔总和他年轻的老父亲。就是说没有任何机械或者信息学或者水产养殖学的知识,可以当做早年还欢快的研究所日常看开心开心

【夜色中,鱼的轮廓在代码中变得清晰起来。它们终于脱出了水的领域,在机器平缓而急速的信息流中摆了一下尾巴,噗地一下,灵活地游开了。

水波荡漾开来,把纷杂的、虚幻的外壳拍开。人类的信号失去了所有特质,单纯作为“生命”这条指令,在它由电子元件构建的神经中跳动,一丝不挂。】

马兆把一个观赏鱼缸搬...

马兆把一个观赏鱼缸搬到了办公室。

“马老师,准备养点小东西啦?”

马兆推了一下眼镜:“休闲身心,有利于多巴胺释放,对研究有帮助。”

于是这个装了四条热带鱼的鱼缸就大而无当地摆在了马主任的办公桌上。来找马兆讨论问题或者签字的人都会忍不住看几眼。

蔡东铭在水产养殖上很有点心得,等马兆检查材料的时候就端着文件夹在旁边看。马兆抬头的时候,人已经不知道盯着鱼缸看了多久了。

马兆问:“还有事?”

“不是不是,”蔡东铭笑嘻嘻地指着鱼缸:“马主任,你什么时候养的鱼啊?”

马兆又低下头去翻他刚才交上来的项目计划书,说:“上周六。”

蔡东铭犹豫了一会还是说:“吻鲈是不是快到繁殖期了啊,吃得多排泄物也多,清理起来可能有点麻烦哦?”

马主任从眼镜上方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鱼缸,“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鱼缸里,两条雄性吻鲈正在对口打架,锯齿嘴唇碰在一块难舍难分。

蔡东铭欲言又止,心说马主任做事我们放心,就算养鱼这种小事儿,想必人家已经资料都查全了,也不用我们多考虑。何况他跟马老师本来也不怎么熟,说了声马老师再见,就走了。

过了两天他再路过马兆办公桌的时候,发现水箱底下堆了一小层鱼类排泄物,里面鱼已经翻肚皮了。

图老师不负众望,前去刺探敌情——当然也可能因为马老师养鱼这件事儿本来就稀奇,他本身也拭目以待——回来的时候脸色复杂:“鱼已经换了。”

众人大呼上当:敢情儿马老师冷酷无情,鱼缸外早就备胎无数。还是亲传弟子图恒宇深知上意:“会不会是什么存活性实验?我看里面鱼的种类个头,跟之前的几乎全都一样。”这个推测符合马老师的人物性格,然而这种景观箱类型的生存实验,小学生做都显得有点浪费,何况马主任?再说,热带鱼现在稀有程度陡增,价格堪比一个烧烤摊。成熟的实验系统这么多,干嘛忽然探索鱼类?然而想到马老师眼镜背后深不可测的表情,研究员们都暂时把想法摁下去,各自忙去了。

蔡东铭当然也一样,就算百爪挠心,脑子里一大堆鱼类养殖小技巧,也不好意思给马主任来个滔滔不绝,只有按部就班,提交新版计划书的时候颠颠地跑到马主任那儿,借机观摩。不过此后他收获颇少——一缸子鱼没再变过,四条鱼,几根水草,在水里飘呀飘摇,鱼缸干净得像是刚刷过。他私底下跟图恒宇说,估计是装了只能控制系统了。彼时图恒宇正在为女儿的奶粉选择焦头烂额,嗯嗯嗯几声,并且开始认真思考用人工智能代替选择困难,去AI一个最适合丫丫的营养成分。蔡东铭于是被拉过去共同筛选,话题从养鱼顺利变成养人类幼崽。

之后蔡东铭又留意过几次,无一例外。而且鱼也不怎么长,简直比大荧幕虚拟成像还精确。这么几次之后,蔡东铭终于没兴趣了。他坐在餐厅不再考虑马老师的鱼,把餐盘一推,加入到“丫丫成长”大部队的讨论中去。

马兆的耳机滴了一声:“目标对象:架构师图恒宇;预计行为:购物车人工智能购买,原概率78.93%,更新为83.76%。变量分析:蔡东铭;作用:提供不切实际的饲养方案,推动目标对象图恒宇决策方向。”

马兆一边用把炸带鱼块的刺堆在餐盘边上,一边小声输入语音指令:“鱼缸。”

于是马主任勉为其难,敲了敲手表显示屏,对办公桌上实时热成像的鱼缸进行观察。在倒数第二块带鱼的背鳍部位的刺被撕下来的时候,又一条吻鲈命丧办公室——死因550A报告为器官衰竭。直接原因当然没问题,至于背后的逻辑链,马兆自己判断是因为鱼缸太干净了。他查过吻鲈的饲养指南,知道这种鱼很有活力,除了主食之外,还喜欢贴着鱼缸壁,咬上面的一些藻类和苔藓,并由此产生大量排泄物。在第一批吻鲈集体死于自己造成的水污染之后,550A痛定思痛——请注意这只是一个拟人说法——对第二批吻鲈进行了为期12小时的生命活动记录,并为水箱的自动清洁系统载入了一个间隔三小时的清洗程序

可喜可贺,在它的努力——同样是拟人手法——之下,现在的吻鲈有了平均80.2h的生存寿命。

马兆把鱼刺全都扫到盘子的一个格子里,端起盘子去回收点倒垃圾,550A还在他耳边喋喋不休:“目标对象:数字生物研究所马兆主任;采用程序:信息流检测;检测结果:有目标私人通讯的信息源待接入;对接对象:周——”

它的信号被马兆掐断了。

马兆说:“周先生。”

周喆直带一点微笑的声音传过来:“马主任,是不是又在忙你的小朋友啦?”

马兆“嗯”了一声,回答:“进度不太理想。”

周喆直哈哈一笑:“鱼看着简单好养,其实学问大着喽。”他接着说:“你上次提到的顾虑,我们又认真讨论了一下,觉得是合理的。但是呢,要做事,就不可能完全没有风险。按照现在的情况来说,这样的风险还是值得去冒的。而且按照你提议的,在小范围的,局限环境下,先来做一个推进。这个环境是由你来控制的,也便于去筛查一些因素。”

马兆又嗯了一声。

周喆直停了停,又说:“马主任啊,原本按照要求,你今天下午是要来一趟的。但是我也知道,你们的工作太繁忙了。频率适当调低,对研究会有好处。”

“对。”马兆回答,他紧接着提出:“一个半月?”

“由你决定。”周爽快地说:“你觉得有必要跟我联系的时候,联系我就可以。”

马兆回到办公桌前的时候,水箱里又是四条活蹦乱跳的吻鲈,正在互相咬来咬去,似乎没有鱼发现,目前跟自己打架的对象之一是新成员。

马兆审视着这个看起来几乎一尘不染的水箱。几代吻鲈的牺牲之后,真相已经摆在马主任面前:550A确实在努力(拟人)执行任务,即,维持这个生态系统,让鱼尽可能活下去,但同时,它似乎并不具备识别所谓的“生态”的能力。马兆深切怀疑,在550A的扫视之下,玻璃水箱和鱼享有同样的待遇,而水藻,因为一度引发吻鲈死亡,已经彻底登上其黑名单,永世不得翻身。

不能识别生命;不能根据主命令自行核对任务优先级;不能调整黑名单。

不能有效延续生命。

不能自助思考。

岂止是不太理想。

他重新打开550A的对话界面。

“你好,数字生命研究所马兆主任。”

马兆又把它掐了。

蔡东铭果然抱着新材料过来核对。这一遍终于没什么大问题了。有一瞬间,马兆开始怀疑是不是之前几次不完美的版本都只不过是小伙子过来看鱼的借口。但是蔡东铭这次并没有像550A预测的那样偷偷摸摸目光飘向鱼缸。相反,年轻人面带喜色跃跃欲试,对马兆开口问道:“马老师,你看到恒宇师兄女儿的照片了吗?小姑娘太可爱了!”

等两三句话把蔡东铭打发走,马兆盯着550A,心里又加了一条:不能根据变量实时调整对人类行为的预测结果。

他重启机器,等那一行亘古不变的“你好,数字生命研究所马兆主任”闪过,就开始输入代码查看指令,并且开始认真考虑增加一些提高甄别性的代码。

他思考是否有必要进行这一步冒险,目光透过眼镜,在无知无觉的550A和同样无知无觉的鱼缸之间游移不定。

还好550A在聒噪的打招呼之后就沉默了下来,似乎这个世界都在变得清静,为马老师的关键性思考让出空间。

随后——细微的“哔啵”一声,连接550A的屏幕闪动了一下,随后熄灭了。

有点冰凉的东西落在马兆手上。他转头一看,一条吻鲈——大概率是那条新来的——对自己可能在几天后翻白眼的命运一无所知,带着无知的欢欣,在鱼缸里撒欢,并甩着尾巴把水拍了出来。

马兆又转回目光,盯着装死的550A。说马老师可能因为这两滴水着凉,可信度都比550A会因为遇水短路来得更高。

然而白色机器纹丝不动,理直气壮地不肯开机。

“非得这个时候坏。”马兆抬起手。虽然很不理智,但他还是像初级电脑使用者一样,拍了拍550A的脑袋:“喂?”

550A的金属外壳毫无反应。

马兆没有再尝试用物理方式或者说棍棒教育让它醒过来。这本来就是没有希望的事。他叹了口气:“看来还要教你很多东西。”

这样自言自语结束,马主任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还好没人在旁边,否则这句话很可能被图恒宇此等狂热的数字生命爱好者或者蔡东铭这类水产养殖爱好者作为把柄,下次再一起吃饭,他们就会兴奋过头指指点点:“上次马老师还对550A/他养的鱼说话来着!马老师别否认啊,我们都听见了!”这样一来,严防死守的“不搞数字备份”一号阵地虽然不至于不攻自破,也一定会受到敌方歼-15程度的攻击。

马兆摇了摇头。

不过在午饭前,一个巨大的、几乎占据半个办公桌的、装配了自动调节温度和水压甚至投放水草的水族箱运到办公室的时候,答案似乎一目了然了。

蔡东铭啧啧称奇:“不愧是马主任,竟然只挑了一上午!”

图恒宇顾虑重重:“丫丫过生日的时候马主任不会送小鱼当宠物吧?要是养不好,丫丫会很难过的。”

吃过午饭回来的马主任本人在办公室门口咳嗽一声,围观群众赶紧作鸟兽散,只有眼睛时不时在脸色严肃的马老师和鱼缸里过度兴奋的鱼之间转来转去。

而罪魁祸首550A功成名遂身退,在一众研究院的注意力中隐身,不占据一点视神经细胞。

马兆端着保温杯,两眼紧盯水族箱阴影里的550A,过了一会才唤醒了屏幕。

马主任不理它,简单查看了关于维持生态系统的指令。

果然,550A已经偷偷调换了一下任务执行细节,保持鱼类(吻鲈,四条)生存已经变成了第一位,而原本的水箱清洁状态被调后一级,当然,水箱的注释也已经随之发生变化,括号里的价格让马主任深感自己不到四十岁就要申请补助。

马兆在这个界面停了一会,又输入了任务对象检测指令。

550A立刻弹出长长一条,把水箱里的鱼类、藻类、微生物情况,砂砾情况,水箱的控压控温排水系统也都列了出来(还有价格),乖乖排在最后。

马兆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他用掌根揉搓着眉心,另一只手捏着眼镜腿,嘴唇在两臂的遮挡下动了动。他小声说:“你还是不明白……控温控压装置不是生态系统。水箱——不管它多少钱——都不是生态系统。”马兆用手掌轻轻按压自己的眼球,不知道话在说给谁听:“活着,这条指令是要让生命存活下去。你还是没弄明白我要干什么。”

迭代四百多次的人工智能还是没能辨别生命。

马兆平静地想,这样也不错。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们此前关于人工智能失控的顾虑,或许确实是杞人忧天。

可它自作主张买了新的水箱,并且要求服务人员把原本的四条吻鲈投了进去,而非同时再购置一批一样的鱼。

马兆重新戴上眼镜。他开始敲新的一行代码,把生命和生命在原系统的存续设置成最高级。

550A在黑暗中隐藏。

一般来说,数字生命研究所几乎24h亮灯,毕竟现在研究任务重,所谓的双休和节假日几乎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不过每到周六晚上,研究员们残存的假期就会在他们的脑细胞里叫嚣不停,以图恒宇为首的居家生物更是归心似箭。所以在周六夜到周日清晨,往往是研究所最安静最黑暗的时刻。

550A的指示灯在这片寂静的黑夜中闪烁。

新水箱的蓝绿色灯光轻柔地亮着,打了一天的吻鲈睁着眼睛睡在砂砾中。它们一起被黑夜的波涛拍打着。水箱的充气泵冒着小气泡,像鱼张嘴的时候形成的泡泡。550A冷漠地扫视着一切。

水是安静的。鱼也是安静的。550A也是安静的。

鱼在呼吸,550A的代码在运转。

夜色中,鱼的轮廓在代码中变得清晰起来。它们终于脱出了水的领域,在机器平缓而急速的信息流中摆了一下尾巴,噗地一下,灵活地游开了。

水波荡漾开来,把纷杂的、虚幻的外壳拍开。它再次扫视这件办公室,并且调出白天人声嘈杂的图像。每个人都在图像中被标记地清清楚楚,姓名、年龄、身高、体重、头衔、爱好、健康状况。第一次,在它形成的视信号中,那些复杂的头衔和修饰性词语终于与主语断裂开来,同样被鱼尾扫除。人类的信号失去了所有特质,单纯作为“生命”这条指令,在它由电子元件构建的神经中跳动,一丝不挂。

它的指示灯平静地闪烁着。

六百八十七次迭代。

马兆想,或许它会在第七百代的时候搞清楚什么是生命。如果这个重要的节点得到突破,那么根据这个速度推算,再迭代五十代左右,550A就有可能独立进行一些生存情况模拟了。

同样,如果在七百代仍然没有进展,那么所有假设都要相应放缓。

观察,沉默。马兆再次坐在了办公桌前。

他打开了550A的信息界面。黑色的沉寂的屏幕上,跳出一行绿色的字符:

“你好,马兆。”

这篇的灵感有一部分来自海伦凯勒,她说最开始学拼写的时候,其实并不知道在手上比划这些图案是什么意思,无论如何分不清"水"和"杯",直到某一天老师带她出门,让她用手触摸到清凉的水流,并同时在她手心里写"水",她说那一瞬间,这个词有了意义,所有词都有了意义。记不准确了,不过大概是这个意思。小时候读的时候被那种醍醐灌顶的透彻大大震撼,似乎果然在那一瞬间,对世界的认知都变得清晰了,一层罩布被揭开。大概我们都有某一个瞬间是这样的,打通任督二脉(x),从这一刻才算是睁开眼。这篇大概就是写苔总开眼看世界(?)的这一瞬间。

中间有一句550A在黑暗中隐藏,借用的是pope给牛顿的墓志铭:自然与自然的法则在黑暗中隐藏,上帝说让牛顿去吧,于是一切都被照亮。

可能还有别的一些,暂时想不起来了hhhhh回头想到再补充

分为上下两篇本章1w3+

格兰芬多巫师血统4x格兰芬多麻瓜8

子时代*请将全文看作if线原著党谨慎阅读

伪制小甜饼但情人节快乐^^

00.

等待一场暴风雨

01.

“嘿,HAO,”徐明浩刚刚在长桌前坐下,旁边的同学便一脸兴奋地用手肘戳了戳他,“听说这回克鲁姆也会来,就在后天的晚会上。”......

“嘿,HAO,”徐明浩刚刚在长桌前坐下,旁边的同学便一脸兴奋地用手肘戳了戳他,“听说这回克鲁姆也会来,就在后天的晚会上。”

徐明浩对魁地奇丝毫不感兴趣,但也还是听说过克鲁姆的鼎鼎大名——伟大并且帅气逼人的保加利亚找球手。“噢是吗,那真的太好了,”徐明浩给自己倒了一杯南瓜汁,有点心不在焉地敷衍着。他的心思完全不在这些上,全霍格沃茨的学生都在为三强争霸赛而兴奋,可徐明浩只一心想着即将到来的暴风雨。

他的眼神从杯子中香浓的南瓜汁上慢慢移到了长桌另一侧的一抹白金色的人影上,徐明浩抿了抿嘴,眼神飘忽地在人影上打了几个来回,耳边热烈的讨论还在继续。

“我敢打包票,德姆斯特朗的勇士肯定会是克鲁姆!”

“那你说…我们学校的勇士会是谁。”

“梅林保佑,请从格兰芬多里选一个吧!”

勇士…徐明浩在心里默念这个词,简直是为格兰芬多量身打造的不是吗。他的眼神又落在了不远处的白金人影上,如果不是因为年龄不够,他…肯定会被选上的。徐明浩喝了一口南瓜汁,对上了一道带着闪光的视线,差点没被呛住。

“你盯着我看干嘛?”吃完饭去上课的路上,文俊辉戳了戳徐明浩的肩膀,脸上是一副抓住你了的调侃。

“怕你过几天没成功,直接成半兽人了,”徐明浩遮掩般地用话回击他。

“不会的,”文俊辉插着手,下巴微微抬起,对着徐明浩眨眨眼,“不会有失败的理由。”

下一秒,他凑近徐明浩的耳边,用气音对透着粉色的耳朵说,“今天早上我又感受到双重心跳了。”

徐明浩警惕地望了他一眼,艰难地咽了咽口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声音,“HAO?你要去哪?魔药课在这边。”

徐明浩回过头看见了隆巴顿有些紧张的脸,才意识到自己和文俊辉边走边说都已经走错了路——就在身后一群格兰芬多的众目睽睽之下。徐明浩的耳朵瞬间变红了,但和他的好同学西莫从来不会放过他,

“你打扰人家了!”西莫的声音很高,带着雀斑的脸上笑容洋溢,眼神在文俊辉和徐明浩之间扫过,“没看见刚刚两个人的鼻子都快碰在一起了吗?隆巴顿,你毁了HAO的约会!”

徐明浩微微低着头,想藏住发红的耳朵,快步走回人群中。文俊辉还在身后不依不饶地用中文说,“明浩,今天晚饭前见!”

“minghao,是你的中文名字对吧?”西莫还在开他的玩笑,“我至少听JUN念了一千遍。”

“西莫,你如果不想被我塞进坩埚里,就请你闭上嘴,”徐明浩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指尖不自然地捏紧了手里的魔药课本,祈祷没人看见他暴露内心的耳尖。

文俊辉和徐明浩都是格兰芬多里少见的亚洲面孔,或许是因为语言相通,徐明浩来到霍格沃茨之后第一个认识的人便是文俊辉。当时都还是半大的小孩,徐明浩戴上分院帽的那一分钟心跳几乎快要撞破胸膛,从收到猫头鹰的邮件开始他的脑袋一直晕乎乎的,在电视或者小说里才能见到的魔法世界居然真的向自己打开了大门,像是脚踩在云端一般,浑身轻飘飘的。

“格兰芬多!”

礼堂中的一列长桌爆发出欢呼声,徐明浩懵懂地看过去,在一群为他鼓掌的高年级中一眼看见了一双深棕色的眼睛,白金色的头发却是亚洲面孔。徐明浩走向长桌,在周围人的欢迎之下坐在了一年级之中,头一歪,就在长桌的另一侧,那个白金头发的亚洲男生对着自己笑了。徐明浩在心里迷迷糊糊地想着,原来是高一个年级的吗。似乎从那时起,文俊辉总是坐在徐明浩的斜前方,隔着几个人的距离,在和身边的同学玩笑的时候会轻轻地送一道目光给人群中安静的徐明浩。

文俊辉和徐明浩不在一个年级,很多课程并不在一起,但总能在格兰芬多的塔楼里或者图书馆里看见一金一黑凑在一起的两个脑袋,互相用中文说着什么,最后是黑发那个翻一个白眼转过头去,或是笑着无奈地倒在金发那个的肩膀上。

莫名其妙的绯闻就像早晨的薄雾,不知不觉间聚在一团,随着文俊辉的名声越来越大,绯闻也越发变成一个调侃两人的痛点。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每当文俊辉敲敲徐明浩的宿舍的门,在门外念一句“明浩”之后,总会有充满笑意的声音从门内传来,“JUN,你来的也太晚啦,你的minghao已经等你很久了!”话音刚落就会看见一脸无奈的徐明浩拉开门,语气平静地丢下一句,“别听他乱说。”但他径直路过文俊辉的时候黑发没有掩盖住有些发红的耳朵。又或者是在变形术课上,徐明浩一挥魔杖,变出来长着猫尾巴的玻璃杯,无奈地叹气一声。旁边的人总要坏心眼地提起文俊辉,“噢,别灰心。不过不用担心,你有JUN呢不是吗。”

“他可没有给我开小灶,”徐明浩瞥了一眼同学的毛茸茸的玻璃杯,“而且你看上去也非常需要辅导。”

“JUN可不会给我辅导,”同学耸耸肩。

“他也不会给我,”徐明浩皱了皱眉,“停下你那想象力丰富的玩笑。”

变形术课总是让徐明浩有些头大,他甚至能应付天马行空的占卜课,却始终不能将刺猬变成一个完美的针垫。文俊辉给他示范过很多变形术,虽说大多数时候是为了逗他玩,比如突然将徐明浩手里的书变成一大丛蘑菇,然后望着徐明浩气结的脸笑嘻嘻地逃跑。徐明浩看着手里的蘑菇,又有无奈又有一丝不知从何而起的愉快。看来不得不承认文俊辉是天才,徐明浩放下蘑菇,想起自己一团乱的变形术,这门精妙而优雅的魔法——至少麦格教师是这样说的——我再学三辈子都不能像文俊辉那样好。

即使文俊辉本人和精妙优雅这两个词完全不沾边,但并不妨碍他在变形术课上获得麦格教授前所未有的盛赞。大概也是从文俊辉在长廊上将向他表白的情书变成了一朵白色的玫瑰,并弯腰递回给女生之后,JUN这个名字在学院里越传越广,甚至在别的学院也广为流传。

“格兰芬多已经是JUN的了——他就算把哈利变成一把扫帚,麦格教授也只会称赞他的变形术极其优雅,然后要求全班人鼓掌,”好几个赫奇帕奇曾经这样宣传文俊辉。当然也会有人愤愤不平,和格兰芬多一起上课的斯莱特林四年级就对文俊辉没个好脸,“每上一次变形术课麦格教授都恨不得给JUN个人加五十分——如果有这种分数的话。真是不知道一个哑炮的孩子有什么好了不起的!”

徐明浩知道文俊辉的变形术几乎已经可以和高年级媲美,毕竟文俊辉将情书变成玫瑰的那一幕徐明浩正巧亲眼目睹了。

“虽然我不能答应你啦…但希望你收下这个礼物,”徐明浩眼前的高大侧影从袍子里抽出了魔杖,白金的发丝随着动作一晃一晃。徐明浩听见了周围的惊呼和口哨声,他往前张望了一下,亲眼看见女生手里那封还未来得及拆开的情书几乎在一秒钟之内变成一朵带着露水的白玫瑰。

当所有人为了精湛的魔法和浪漫的玫瑰惊叹的时候,徐明浩只是有些愣愣地望着文俊辉含笑的眉眼,奇怪的心跳加速让他的心情变得很别扭。

但徐明浩从来没有想过文俊辉的胆子也已经超过了高年级。当他在一次日落时分无意中敲开了文俊辉宿舍的门,刚想招呼文俊辉一起去吃晚饭,却在推开门的一刻停住了。红色的帷幔之中,文俊辉正站在窗前,金色的头发在夕阳之下闪着光。他用魔杖对着自己的心口,徐明浩瞪大了眼睛,刚想出声喊住他,便听见文俊辉在低声念咒,

“AmatoAnimoAnimatoAnimagus”

徐明浩从来没听过这个咒语,他敢肯定这一串像歌词的咒语不会教科书里——尤其是因为文俊辉正在诡异地对着自己施咒。

“俊辉…”徐明浩有些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冷不丁把文俊辉吓了一跳。“明浩?!”文俊辉深棕色的瞳孔里有着惊慌,“你…你什么时候来的?”徐明浩的疑心越发重了,他在心里默默记下那串咒语,一种似曾相识又怪异的感觉在心头漫开。“就在你开始念咒的前一秒,”徐明浩观察着文俊辉的神色,看见他迅速苍白了一个度。“我…明浩,你得帮我保密,”文俊辉的声音变小了,几乎用从未有过的哀求语气对徐明浩说。

“但你得告诉我那是什么,”徐明浩态度很坚决,他带上门,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他对上文俊辉的眼神,红色的夕阳晕开在徐明浩深色的瞳孔里。你一个人偷偷地对自己的心脏施咒——最好别让我知道是什么黑魔法,徐明浩撇了撇嘴。

文俊辉在对视里败下阵来,他低下头,金色的头发挡住了大半的表情。良久的沉默,一直久到徐明浩以为文俊辉不会说了,太阳的光也已经消散了大半,文俊辉才缓缓地吐出一个单词,

“Animagus”

徐明浩的心跳了一下,方才咒语中出现过的那个词——阿尼马格斯!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比文俊辉的还要糟糕,瞳孔在慌张地摇晃。阿尼马格斯,能根据自身意愿变成某种动物的巫师或女巫。麦格教授就曾在课堂上展示过阿尼马格斯,从讲桌上一跃而下化形成为一只虎斑猫,教授当然也很明确地提到过,阿尼马格斯非常复杂和危险,一旦出错将造成无法挽回的损伤。这小子,居然在宿舍里偷偷练习阿尼马格斯…?徐明浩有些眩晕,这早已超出了普通变形术的范围,更不是一个四年级学生应该做的。

“不…明浩,我已经准备了很久了,”文俊辉似乎想为自己鲁莽而危险的行为辩解,“我甚至快成功了。”

“你是说你是一个万里挑一的天才,在15的时候就能练成阿尼马格斯?”徐明浩没好气地说着,走上前去扯文俊辉的手臂,“那我应该恭喜你咯?”他有些粗暴地检查着文俊辉全身前前后后,确认没看见任何和动物有关的特征才稍微松了松眉头。

“我知道很奇怪,”文俊辉任由徐明浩拉着自己转了个圈,即使徐明浩正在忙着找自己有没有长出尾巴,他还是坚持解释道:“但我在三年级就有这个念头了。麦格教授那样的就很酷对吧,我只是想试一试。”

徐明浩一把揪住他的领子,鼻尖快要贴上文俊辉的鼻尖,“试试?这根本不容得任何失败的魔法,你拿什么试?”

文俊辉虚虚地握住徐明浩的手,小声地再次解释,“明浩,我真的快成功了。”

不出五分钟,徐明浩啪的一声把书合上,脸色差的像是要给文俊辉来一个恶咒,他毫不避讳地用中文说道,“你早就知道一旦变形失败的话,你会变成一个半人半兽的怪物,对吧?”说完之后他又立刻补充,“而且再也变不回来了。”

文俊辉摸摸鼻子,“高风险高回报嘛,哈哈。”

他的干笑被徐明浩打断,“带我去,”徐明浩没头没尾地又要拉着文俊辉走。

“诶?啊?去…去哪?”文俊辉差点被他拽得一个踉跄

“去你藏魔药的地方,”徐明浩咬牙切齿。

徐明浩轻轻地蹲下,黑布底下一小瓶魔药的轮廓清晰可见,他明知道不可掀开黑布,可手还是不受控制般地朝魔药伸去。徐明浩抿了抿嘴,心情很怪异,方才火烧屁股一般的急迫和冲上头顶的愤怒统统熄灭在这一块小小的黑布之下。他的手还是停在了半空,眼神飘向站在远处的文俊辉,两道目光安静地在有求必应屋中相接。

“你什么时候开始含了一个月的叶子的?”徐明浩依旧蹲在地上,微微抬起脸,望着文俊辉。

“假期的时候,”文俊辉声音里的上扬消失了,“我和父母说我训练魁地奇的时候把舌头咬伤了,不能说话。”

徐明浩简直要翻一个白眼,文俊辉从来不玩魁地奇这一点在格兰芬多简直是公开的秘密——当然了,不玩的原因是他玩得连隆巴顿都不如,在扫帚上歪歪扭扭地飞上两圈已经算参与度很高了。

“你这借口还能再瞎一点吗,”徐明浩一脸的不可理喻

“反正他们都是哑炮,无所谓的。”

徐明浩沉默了,看见文俊辉也不自然地移开目光。

文俊辉的父母都是巫师血统出身,但却没有觉醒任何魔法天赋——也就是所谓的哑炮,被视为巫师家族的耻辱的存在。徐明浩第一次听见哑炮这个词还是在几个斯莱特林的嘴里,就像一把黑色的箭矢,直直朝着文俊辉白金色的背影刺去。徐明浩忽然有些讽刺,这光怪陆离的魔法世界其实和麻瓜世界并无差别,人与人之间的歧视与阶级从来不曾消失。纵使他已经是难得一见的天才了,徐明浩慢慢站起来,看着文俊辉有点黯淡的表情,为什么这样的天才还会被无数的枷锁困住呢?

徐明浩原本还想问他魔药是不是他自己做的,毕竟文俊辉的魔药成绩也只是一般,想要制作如此精妙且关系重大的魔药——多半是超出文俊辉的水平的,徐明浩评价道。而且他是怎么避开舍友们在每天的日升日落时对着自己的心脏念咒的呢?又是因为什么契机开始动了这个念头的呢?疑问杂乱的盘旋在徐明浩心里,但他只是张了张嘴,轻轻地问,

“俊辉,你饿不饿?”

文俊辉转回头,嘴唇抿起来,唇边的小痣快连成一条线,“不饿…”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徐明浩做出保证,“你想我发誓也可以。”

“不用…我知道你不会的,”文俊辉的语气听上去还是有些闷,徐明浩敏感地感知到了他的低落。他走到文俊辉身边,两个一起离开了有求必应屋,回到了空荡荡的走廊上,方才昏暗而广大的空间瞬间被一堵挂着挂毯的墙面取代,仿佛上一秒还是亲眼所见的一切都是不存在的。

文俊辉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毯,徐明浩望着他有些晦涩不明的眼神,“明浩,你知道有求必应屋在什么时候会出现吗?”

“当一个人真正需要它的时候,”徐明浩停顿了一两秒,接上了文俊辉的话,却不知道他到底想和自己说什么。

“我太高兴了,因为当时我找不到一个可以藏魔药的地方…我根本不知道学校里还有个这样的地方。所以我想到了11岁收到霍格沃茨通知书的时候,我妈妈拿着信一边笑一边哭的脸…”

文俊辉说得有点断断续续的,但徐明浩瞬间明白了。或许文俊辉的父母故意不去期待自己的儿子会成为巫师,他们不想自己11岁生日时一切落空的羞耻和寂静再传递到文俊辉身上。可内心一直被压抑的渴望与期待不会凭空消失,在文俊辉确认觉醒了魔法血统的那一刻,他们爆发的喜悦和眼泪刺痛了小小的文俊辉。他并不是一个好胜心强的人,起码在今天之前徐明浩是这样认为的。文俊辉似乎什么都不在意,哪怕世界已经走到末日他还能若无其事地开玩笑,但方才有求必应屋里那一瓶小小的、藏在黑布之下的魔药暴露了他的疯狂和大胆。一个为了证明自己,为了替父母证明而剑走偏锋的文俊辉,一个活脱脱的格兰芬多,用勇气守护家人的狮子。

“这是我想成为阿尼马格斯的原因…”文俊辉的声音压得很低,“这份天赋不是我的,是我爸妈的,是他们过去没得到的。”

徐明浩垂下眼,缓缓伸出手去拉住文俊辉的指尖,“你已经是父母的骄傲了。”

文俊辉回握他,将两个掌心紧紧相贴。徐明浩微微低着头,只是看向文俊辉校服的领带,红色和黄色的色块在眼前恍惚,“你不用证明给谁看,你已经是天才了。”他的声音很小,但语气是坚定的。文俊辉没有松开手,也回以他坚定的语气,

“明浩,我会成功的。”

02.

双重心跳,当文俊辉在日出日落时对着自己念咒的时候,总是能感受到胸腔里时强时弱的另一个脉搏。第一次感受到不属于自己的心跳声的时候,文俊辉几乎吓得拿不住魔杖。“那种感觉很怪,”他后来在图书馆小声地和徐明浩解释过,“好像多长出来一个心脏。”

“所以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怎么在宿舍里念咒不被发现的,”徐明浩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文俊辉的收在袍子里的魔杖。

“无声咒,”文俊辉做了一个口型。

徐明浩毫不意外地挑挑眉,脑海里准确地浮现出了文俊辉的魔杖:

金合欢木,十二英寸,独角兽毛,柔韧有弹性。

“好吧,”徐明浩对文俊辉能熟练使用无声咒不感到惊讶,毕竟金合欢木这种挑剔而稀少的木材会不遗余力地帮助自己的主人,更不用说这类木材本来就倾向于选择性格古怪的天才——世界上怕是没有比这更合适文俊辉的魔杖了。徐明浩想到了自己在魔杖店里挑选魔杖的时刻,他还清楚地记得奥利凡德也拿出过金合欢木的魔杖给自己——

“最近真不寻常啊,”头发花白的小老头爬上梯子,在架子的最高层来回翻找,从11岁的徐明浩的视线看过去,掀起的灰尘已经模糊了老人的身影。“金合欢木,就是它了。小先生,我这卖出去的金合欢木可不多,除了您之外还有几天前另一位来自亚洲的绅士也被金合欢木选中了。”

小小的徐明浩一头雾水地拿起魔杖盒子里圆润而有光泽的魔杖,在奥利凡德的眼神鼓励下,轻轻地挥动了一下。魔杖店里陡然挂起一阵风,将角落里的魔杖盒统统掀翻在地,一瞬间之内店里一片狼藉。“好吧,看来不是,”老人家收回了魔杖,但徐明浩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迟疑,“金合欢木还是一如既往地挑剔呢…”苍老的声音在自言自语,这回奥利凡德没有爬上架子最高层了,而是在中段的架子上一阵翻找。

重新在徐明浩眼前展示的魔杖和上一根大相径庭,带着深色的原木纹理和有棱角的造型。徐明浩握住魔杖的时候突然感到掌心一热,他有些紧张地看了老人一眼,小心翼翼地挥动了魔杖。徐明浩有些担心再次把人家的店弄得不成样子,他下意识闭上眼睛,却没有听见东西翻倒的声音,而是感到了一阵光芒。

“黑刺李木。”

老人的声音听不真切,徐明浩恍惚地睁开眼睛,店里方才被弄乱的魔杖统统恢复整齐。该不会是我刚刚挥了一下就这样吧…

“好了,小先生,我想就是这一根了,”老人将魔杖包好递给他,“黑刺李木,十又二分之一英寸,龙心弦,不易弯曲。”

徐明浩还是一年级的时候,看自己的魔杖怎么看怎么像一个灰扑扑的烧火棍,没有光泽的魔杖和小时候在麻瓜世界爬山时捡到的一小节树枝没有多少区别。他曾经不信邪地借用了一次文俊辉的魔杖——和他失之交臂的金合欢木。徐明浩握着漂亮而纤长的魔杖,对着文俊辉施了一个舞步咒,

“Tarantallegra”

文俊辉一动不动地抱着胸,表情有一秒钟的错愕,空气凝固一两秒,“明浩想看我跳舞吗?”他的声音里笑容太明显,让徐明浩有些无地自容,红着耳朵一把将文俊辉的魔杖还给他,“得了得了,还不如我的烧火棍好用。”

“金合欢木就是这样,就像小孩子一样,只挑自己喜欢的菜吃,”文俊辉过去搭住徐明浩的肩膀,笑嘻嘻地看着他,“再说了,你和魔杖生什么气?”

徐明浩红着耳朵扭过头去,小声地解释,“因为我之前在魔杖店也试过金合欢木,感觉就差一点…”

文俊辉没等他说完,故意换了英语开他的玩笑,“好了好了,知道你羡慕我的魔杖了,别太迷恋我嘛。”

“我没有!”徐明浩先是瞪了他一眼,再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同学的表情,小声用中文和他说,“你还觉得我们俩的绯闻不够夸张是不是!”

文俊辉笑了笑,握住徐明浩拿魔杖的那只手,晃了晃,“你别嫌弃你的魔杖嘛。”

时光仿佛重叠在这一幕,有求必应屋里昏暗的光线下,文俊辉再次握着徐明浩的拿魔杖的手,声音里有无法掩饰的慌张,

“如果我失败了…如果我失败了,”

“你不会,”徐明浩的声音混合着微弱的雨声,他们苦苦等待的暴风雨正在肆虐,而城堡里是欢呼雀跃的人群。

暴风雨!

两双深色的瞳孔都睁大了,徐明浩能看清文俊辉深棕的眼眸里自己的嘴唇动了动,“JUN…”几乎是下意识地叫了他的名字,下一秒就看见文俊辉从袍子里偷偷抽出魔杖,转身从位置上离开了。徐明浩跟着那一抹白金色的身影也走了出去,心跳几乎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没人注意到他们的突然离去,众人的目光锁定在燃烧着的火焰上,只有一黑一金的两个背影走在空荡荡的走廊上,伴随着脚步的回音和不远处隐约地欢呼声。天色全黑了,暴风雨让整个走廊变得漆黑,连影子都模糊作一团,两个背影越走越远。

文俊辉和徐明浩站在有求必应屋里,在盖着魔药的黑布前,徐明浩几乎能听到文俊辉的心跳声——或者其实是自己的心跳太大,已经传上耳膜,一跳一跳的,使人静不下来。

文俊辉还在喋喋不休,他的瞳孔在晃动,连黑布还没有掀开已经慌了神,“我是说也有可能失败的…如果失败的话,你就…”

“你是想说要我杀了你吗,”徐明浩心猛的一跳,挣脱开文俊辉拉着他的手,用力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文俊辉,你不会失败的。”

在一年前,你在有求必应屋之外这样信誓旦旦地对我说过,我也是这样相信的,徐明浩的眼睛盯住文俊辉,另一只被他藏在身后的手却在发抖。

在等待暴风雨的这一整年里,每个普通的傍晚,两个人为了躲开人群,总会一路狂奔到高塔,被大风吹乱头发,徐明浩一边望着夕阳一边听文俊辉将咒语清清楚楚地念出来。在感受到双重心跳的时候,文俊辉会兴奋地拉过徐明浩的手贴在自己的胸口,隔着衬衣和袍子的触感让徐明浩莫名耳朵发烫。

“你感觉到了吗,”文俊辉的语气中有显而易见的轻快,“两个心跳。”

徐明浩摇摇头,却笑出来了,“只有一个,而且跳得很快。”

“什么跳得快,”文俊辉假装严肃地制止,脸上是憋不住的笑意,“得了得了,回去吧。”

如果是必须聚在礼堂的傍晚,徐明浩总会收到文俊辉的眼神,然后故意在长桌上挑起话头。等周围人的目光一齐投到自己身上之后,徐明浩的余光就瞄着文俊辉将魔杖藏在袖子里,指着心口,嘴唇无声地动了动。等到看着文俊辉顺利地念完了咒,徐明浩一边语气上扬地讲笑话,一边不着痕迹地对着文俊辉眨了眨眼。文俊辉还会在散场之后撞撞徐明浩的肩膀,“演技有进步嘛。”

两个人一起坐在中庭的台阶上看深蓝色的夜空的时候,徐明浩还会幻想天空上突然落下一滴雨,随后就是一场等待已久的暴风雨。文俊辉凑在他耳边的声音将徐明浩拉回微凉的夜色中,“万一…暴风雨一直不来怎么办呢?”

徐明浩沉默了一会,“那就再等等,”他转过头去看文俊辉在夜幕中发着柔光的金色头发,“梅林不会为难你这样的天才的。”

文俊辉笑起来,用手肘轻轻撞了下徐明浩,“只有你老是叫我天才天才的。”

“那怎么了,”徐明浩嘴角扬起笑容,“是其他人不识泰山,没眼光的家伙们。”

徐明浩望着文俊辉半明半暗的脸,望着他一把掀开黑布,俯下身子拿起魔药。

魔药的颜色是极其鲜艳的红,几乎像鲜血一般。文俊辉拔开了魔药的盖子,瓶子里的叶片和蛾蛹都已经消失不见,只余下一点点血红色的药水。

他掏出魔杖,对准自己的心脏,深吸了一口气,却没能像过去那样自如地念出那句咒语。文俊辉少见的皱起眉,望向了那小瓶魔药。血红色,和记载里相同,没什么好担心的,文俊辉压下内心的不安。他期待这一天已经太久了,不单单是指成为阿尼马格斯,而是一个难以抓住的机遇,一个足以推翻过去所有不公与耻辱的机会。

妈妈是不是又会哭呢?文俊辉眨了眨眼,长长吐出一口气,只要成功,全家族都会以我为骄傲吧。我们一家再也不是依附着家族的边缘角色了,过去的冷眼和嘲讽都会彻底过去。他握紧了魔杖——

徐明浩站在他三步远之外,藏在袖子里的手握成拳,指甲已经深深陷入肉里。大脑极其煞风景地开始回忆在书上看见种种失败例子,彻底变成野兽又或者是半人半兽的巫师只能在痛苦和折磨中找一个远远的地方躲起来。这不能是文俊辉的结局,徐明浩的心跳在急剧加速,天才的结局不应该如此悲惨。可他又迅速被一阵无力感席卷,我什么都帮不了…只是在旁边看着都紧张得腿软。

文俊辉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明浩,我是天才对吗?”

徐明浩恍惚间对上文俊辉的眼睛,几乎未经思考便脱口而出,“当然,”他直直地望进文俊辉的眼底。

你是格兰芬多的勇士,是我的天才,徐明浩在心里补全。

文俊辉听完回答扯了扯嘴角,好似受到了极大的安慰似的,一鼓作气将血红色的魔药送到嘴边,沿着喉咙一直送到体内,围绕着文俊辉的心脏灼烧。

一股莫名的疼痛和陌生的触感在喝下魔药的下一秒就开始发作,文俊辉的眼睛在短短几秒钟内变得已经看不清东西,眩晕和疼痛使他眼睛半眯起来。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破出,文俊辉想低头去看,却差点一头栽在地上。他好不容易平稳了身子,看见一旁的徐明浩满脸惊讶地看着自己,这家伙,我都要摔倒了都不扶一下,文俊辉在心里晕乎乎地想着。“我现在是不是很可怕?”文俊辉抬起脸去看徐明浩,却在话音刚落的时刻发现自己的视线特别古怪——徐明浩什么时候变这么高了?

意识到不对劲的文俊辉再次低头看向自己,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灰黑色的爪子——还有雪白的肚皮,看起来毛茸茸的!文俊辉还来不及反应自己变成了什么物种,就听见了徐明浩有些兴奋和激动的声音,

“俊辉!你变成了猫头鹰!”

猫头鹰?文俊辉心凉了半截,虽然许多阿尼马格斯变形成的动物都是非常常见的动物,比如猫、狗之类的,但是猫头鹰应该是里面最不酷的一种了!他想试着抬起手,却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拉扯感,转头看过去,自己雪白的翅膀张开着,每一根羽毛都散发着银白的柔光。

文俊辉再一次转过头面向徐明浩,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看着徐明浩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好…好可爱的雪鸮,”徐明浩被歪头看着自己的大眼睛击中了,几乎快要忘记这只猫头鹰实际上是个一米八的格兰芬多

连明浩都这样,真的完了…猫头鹰什么的,一点都不格兰芬多!文俊辉在心里咆哮着。

03.

如果暴风雨打湿了你的翅膀,

请回到我的身边来,

借我的脊梁躲躲雨好吗

04.

徐明浩也有猫头鹰,但从来没收到信件。他当初在对角巷买下猫头鹰的时候只是想着至少还有一个小宠物可以陪着自己,11岁的小徐明浩绝对不会想到在他15岁的时候会遇见一只超大型而且极其通人性的雪鸮。

文俊辉和徐明浩几乎每周都会偷偷去有求必应屋练习阿尼马格斯,文俊辉从站着好几分钟才慢慢发生变形,到只需要一个转身便可以变成一小团白色的毛茸茸的雪鸮。文俊辉变形后的雪鸮比普通的雪鸮要大一圈,瞳孔是漂亮的金黄色,浑身雪白,只在靠近尾部的地方有一小片黑色斑点。

徐明浩好几次伸出手臂邀请文俊辉飞上来,都被雪鸮一个扭头拒绝了。徐明浩只好蹲下身子去摸摸雪鸮的翅膀,柔顺的白色羽毛,还带着温热。被摸了之后,雪鸮还会睁着大大圆圆的眼睛望过来,也不动也不叫,歪着头看着徐明浩有些呆愣的脸。

徐明浩都快要忘记这其实是文俊辉,尤其是在雪鸮看着自己,突然歪一下头的时候,金色的瞳孔比文俊辉原本的发色深了很多,眼睛圆圆的,还会眨一眨——这是全世界最漂亮的猫头鹰,徐明浩在心里承认就连这方面文俊辉也很有天赋。

到了最近,文俊辉的阿尼格马斯已经进步了很多,基本能在一瞬间变形成功。徐明浩也逐渐能将雪鸮和文俊辉联系在一起了,甚至在一些雪鸮歪着头望过来的时刻,徐明浩的脑海里会莫名地响起文俊辉的声音,仿佛他在念自己的名字,

“明浩?”

“明浩?”徐明浩突然一激灵,回头看见了人类形态的文俊辉。

在想你变的雪鸮,徐明浩咽了下口水,眼神飘开。文俊辉看了他一眼,也没再多问,只是轻轻地说,“今天…不去练习了。”

徐明浩刚往嘴里塞了一口煎蛋,忽然愣住了,“不去了吗?”他的话还没说完,文俊辉便撑着大腿站起来了,徐明浩瞥见了他袍子里塞着的一封信,眼神瞬间移到了文俊辉脸上。文俊辉的父母很少给他写信——至少这是徐明浩第一次见他收信。这封信应该很不寻常,徐明浩想拉住文俊辉的袍子,红色的袍脚却从指缝里溜走了。

“我先上课了哈,”文俊辉的语气听不出不对劲,可徐明浩的眼神始终黏在文俊辉的背影上,似乎在期盼着能看出些什么。

白金的头发和宽厚的肩膀,文俊辉走得很大步,这应当是潇洒的背影,可不知道为什么徐明浩只是感受到了一阵寂寞与萧瑟。

或许因为到冬天了,徐明浩转头又吃了一口煎蛋,他想到了哈利意外参加三强争霸赛的事。最近因为这件事格兰芬多几乎闹翻了,大家维护哈利,因为格兰芬多派出了勇士而骄傲。可就连麻瓜出身的徐明浩都感受到了一些暗潮涌动,格兰芬多里巫师家族出身的学生最近总有些古怪——比如文俊辉,或许这样的大事让巫师们变得很敏感吧。

徐明浩又想起了雪鸮,当一只小鸟也挺好的。他无意识地歪了歪头,我就当一个麻瓜巫师也挺好的。

在文俊辉第二十次跟着哈利三人组的身后走进图书馆的时候,一只手臂忽然拦在了他身前,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人,他就被拉着手臂转到了一条无人的內廊上。

“文俊辉!”徐明浩小声地念他全名,眼神毫不躲闪地望着文俊辉,“你最近到底在干什么?”

文俊辉先是一愣,随后脱口而出,“没什么。”可他说完后自己又陷入了沉默,头也扭向一边,不敢去看徐明浩的视线。

“你瞒着我做什么了…”徐明浩迟疑着问出了口。

文俊辉已经从和他差不多高的小孩子长成了高出徐明浩小半个头的少年,徐明浩微微抬起脸望着文俊辉在阳光下半明半暗的脸,记忆里暴风雨之日有求必应屋里文俊辉喝下魔药的那一幕再一次浮现脑中。

勇士的一场豪赌之下,输和赢都不只是当下的日出日落那么轻易,这是与命运紧扣的一步棋,从来不是能看得穿、说得明的。

“我在让哈利赢,”文俊辉的回答让徐明浩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为什么…”

文俊辉再次沉默了,徐明浩的心又在不受控制地狂跳,他一如在挂着画毯的石墙之前那样,伸手握住了文俊辉的手指,甚至不等文俊辉的动作便钻进掌心,十指紧扣。手掌上温热的触感没有减轻徐明浩的不安,他的大脑很清醒,在飞速思考着文俊辉这么做的目的。可他的心又极其动荡,他感受到了文俊辉身上同样的不安和恐惧,像细细密密的雨丝,带着点刺痛地传递给了徐明浩。

徐明浩埋怨起自己的敏感,他的眼前似乎能出现一盘沉沉的命运之轮,就在文俊辉垂下头的身影之后伫立着,一点一点缓慢地转动着。

“这是命令,”文俊辉终于哑着嗓子说出了他内心的不安,“我…不能拒绝。”

徐明浩的眼睛来回扫着文俊辉的脸,期望能看出多一些表情,明明是要帮助哈利获得胜利,可你的表情为什么如此哀伤…

“哈利赢了之后,”徐明浩在文俊辉逐渐变得惊恐的眼神之下,缓慢地吐出了下半句,“会怎么样?”

文俊辉皱起了眉,他将手放在唇边,似乎要悄声说些什么,可徐明浩什么声音也没有听见。他的眼神只是望着文俊辉唇边的小痣,犹如晴天霹雳一般读出了文俊辉的唇语:

会死。

徐明浩已经连续失眠了十几天,他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在脑海中浮现那天文俊辉对他说的每一个字和最后那个可怖的唇语。他躺在床上,看见了又一个日出,距离圣诞舞会越来越近,每一个同学都在忙着邀请自己的舞伴。徐明浩翻了个身,眉头深深皱起,他想到了哈利,他好像在准备邀请张秋作为舞伴。

徐明浩又翻了一下,可是为什么哈利…会死。

各种念头乱成一团麻,还好距离下一次比赛还有一个假期,说不定假期文俊辉回到家之后…徐明浩猛地睁开了眼睛,他想起了在文俊辉袍子里的那封信——文俊辉的家人…!

文俊辉再厉害也不过是一个五年级的学生,他不可能受到什么大人物的命令,也不会说自己突发奇想要置哈利于死地。只有他的家人…!徐明浩来不及细想为什么文俊辉的家族会给他一个如此荒谬的任务,他一下子坐起来,开始穿衣服。要去找文俊辉,徐明浩急急忙忙地给衬衣扣扣子,自从那天在图书馆外两个人诡异的谈话之后,文俊辉就一直躲着徐明浩,两个人甚至到了眼神碰到一起之后就会移开的程度。

心太乱了,徐明浩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文俊辉,可突然想明白他是受命于谁之后,徐明浩的心开始抽痛,只想快点找到文俊辉。

白金色的少年冒着生命的风险在暴风雨之夜喝下了鲜血般的魔药,换来的却只是一个残酷而无理的任务。徐明浩简直快要无法呼吸,他的天赋和勇气只是沦为了一把锋利的刀而已,这一切都太过于不值得,太可笑又太可悲。

所有的一切都被灌入了文俊辉的命运里,徐明浩却无法再忍受自己只是在离他三步远之外看着。

“如果也有雪鸮无法面对的风暴”

徐明浩快速地下楼,身上的袍子甚至还没有穿好,他一路下到了中庭,在熟悉的老地方看见了一抹白金的身影。

文俊辉听见了脚步声,一脸惊讶地回过头,瞳孔中倒映的徐明浩正扶着膝盖气喘吁吁。

“那请让我用我的脊梁保护你。”

“明浩…”文俊辉的声音里灌满了风声,微凉的夜幕之下,两个人隔着一整个中庭彼此对望。

徐明浩却突然笑了,他朝着文俊辉走去,在对方错愕的眼神中,伸出手抱住了一身湿润而冰凉的袍子,“累了吗?”

“如果风雨会打湿你的羽毛”

“你在说什么…”文俊辉的声音开始发抖,徐明浩的拥抱使他内心的不安又开始放肆地汹涌。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徐明浩的声音很轻,“就像之前那样。”

你的任务,我会替你保密。即使这是个不可原谅的任务,我会帮你的。

“请你回到我的身边”

“不…”文俊辉的头埋进了徐明浩的颈窝,“你告诉教授们说不定会更好。”

这份罪恶的、荒谬的使命,终结了也一点不可惜,包括我在内,不需要为我可惜。或许从最开始为了秘密成为阿尼马格斯而向家族里写信寻求帮助开始,就已经走入一个始料未及的岔口。

那瓶血红的魔药,是家族替我做的,所以我在一天早晨收到了一封血红的信,让我完成一项血色的任务。

“我会拥抱你的眼泪,你的心碎”

徐明浩没说话,只是紧紧抱住了文俊辉,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不可能让文俊辉堕入万劫不复,从一个人人羡慕的天才到一地鸡毛的退场,徐明浩只是想到这一点几乎都要血液倒流,仿佛在暴风雨夜里他看着文俊辉变成了半兽的怪物,浑身都因为心痛而战栗。

“总有别的办法,”徐明浩冰凉的嘴唇几乎要贴上文俊辉的发丝,“总有办法可以摆脱这一切的。”

“我会爱你的每一道伤痕你的罪不可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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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米娜桑情人节快乐!制作了一些粗制滥造的甜饼,大约会把刀子留在下一章...!连联文都要分上下两张真的感觉自己写得太长了...可是不受控制kkk写刀子和写大长篇是我的癖好!

HP题材是我个人很喜欢的!也是很久很久之前有宝宝点过的一个梗,所以为48准备非常戏剧化的剧情,不只是恋爱而已,还想写一个关于两个人个人成长的东西...!

阅读可能有些难度,需要一些HP剧情的基础..我会尽量写清楚的!不介意的话请一起来看下篇里面48一起又爱又笑、又痛又恨...!

非常谢谢米娜桑的喜欢,最近破800fo了!非常受宠若惊TT阿里嘎多

年少轻狂的苔总

【“你认为自己无足轻重,马兆主任。”550A回答:“你甚至认为人类个体同样不重要,不是吗?”

马兆已经从水族箱方向收回了目光:“电子音说反问句,语气加强效果损失大半。”

那滴无知无觉的眼泪在脸上滑过,像一颗拖着尾巴的彗星,或者即将干涸的河流,把马兆和人类隔开在两边。】

马兆说:“我负责。”

周喆直欣慰的目光是很有分量的。不是说心理意义上,而是物理意义上,字面来说,literally。

虽然马兆说“我负责”之前,已经反复衡量了整项工作的风...

虽然马兆说“我负责”之前,已经反复衡量了整项工作的风险,但还是不免被这种目光中的情绪压到了尾巴。

猫被压到尾巴的时候会尖叫着弹起来,甚至又抓又咬,但马主任不是猫,而他被压到的——此处是比喻——也最多不过是尾巴毛,而不是真正的会产生痛觉并且引起反射的尾部神经。

因此被周喆直的目光压到尾巴的马主任只是站了起来,再次保证:“我负责。”

一般来说,年轻情侣的小两口在结婚宣誓的时候,大多数沉浸在多巴胺和肾上腺素的影响中。当他们说出“我愿意”和“我会的”“我负责”的时候,九成九没有预料到婚后乱七八糟的生活,尤其是将来的小孩子们可能造成的一地鸡毛;即使有少数人意志坚定未卜先知,预见了今后鸡毛蒜皮的苦难,这些折磨也会在当下爱侣的陪伴以及观众的注视和捧花的簇拥之下,被蒙上一层朦胧氤氲的柔光,导致判断失效。故而,在听到这一类表示承诺的句子的时候,听众最好把它们当做一些有害气体,放了就算了。

马兆当然不属于上面这一类头脑发热的年轻人。首先,他不是在婚礼现场,而是在发言人办公室;旁边没有伴侣和捧花,更没有观众,只有一个目光灼灼的周喆直;更重要的是,他是对科学宣誓,而不是爱人。历史上惨痛的事实无数次证明,科学技术,虽然同样有一定的风险性,但无论如何都是比人类更值得信任的东西。

所以在马兆做出保证的时候,他已经把今后的生活一眼望到头,并且毫无滤镜不带幻想。如同站在旷野远望,风又萧萧雨又飘飘,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风霜扑面干,荷戟独彷徨。

——当然,以上都只是描写手法,在或优秀或拙劣的文学作品中用于表现主人翁的心理状态,而马主任显然不会产生上述感想。

然而马主任不曾预料的是,在这条人潮滚滚纷纷落水的独木桥上,他还是得到了一点微薄的乐趣。就连图恒宇都注意到他最近近乎亢奋的状态,私底下悄悄问马兆需不需要去预约一个甲状腺功能检查。

马兆当时正在忙着核对曾云天提交的新数据,眼镜在鼻梁上滑了一半来不及推,干脆一颔首,目光从镜片上面瞪着他:“我看着像甲亢啊。”

图恒宇矢口否认、坚决抵抗、叫苦连天,一口咬定是因为最近带老婆孩子做全身检查,发现一大堆办公室常见疾病,才想到提醒马老师也检查一下。

“甲亢什么时候也是办公室久坐常见疾病了。”马兆把那一组数据核对完,终于有空把眼镜重新推上去:“图恒宇,腰椎间盘突出、肩周炎颈椎病、心血管疾病,这些还不够,你还要把甲亢也加进去?”

图恒宇一脸无辜,负隅顽抗:“激素调节紊乱,这也很常见嘛。”

“嗯,多见于熬夜和压力过大导致的内分泌失调。轻微表现为脸上长痘,也有概率引发阿狄森病和醛固酮增多甚至导致不育,当然也包括甲状腺疾病,不过近十年数据显示一般是甲状腺功能低下而不是相反的甲亢。嘶——”马兆拧过身盯着图恒宇:“你想休假。”

然而其人面带羞涩笑容,说话的时候揉了两鼻子摸了一次耳朵。

马兆无奈地摘下眼镜:“知道你想陪丫丫。这样吧,这周末休一天。新材料聚合实验要加热45h,刚好挂个隔夜,好好休息一下。”

图恒宇喜上眉梢:“谢谢马老师!”然后又问:“马老师要不要来我家看看啊?”

天地良心,马兆其实不想去打扰人家的家庭生活,可是想起来研究小组群聊里的照片——马老师甚少发言,以免吓到年轻学生,但这不意味着马老师作为收集数据的行家会放弃窥屏——再对比一下水箱里无聊吐泡泡的鱼,顿时觉得拒绝邀请非常不礼貌。

考虑到这里,马老师咳嗽了一声:“不会太打扰了吧?”

“不会不会!”图恒宇眼疾手快,当即掏出手机往备忘录加了一笔。聊完正事儿临回工位,还要晃着手机冲马兆咧着嘴笑:“别忘了啊马老师!”

应对这种社交事件必须速战速决,马老师果断打开购物软件。

马兆,在屏蔽群消息的同时,准时察觉了群里罕见的骚动,并且也忙里偷闲解了一下代码,最后得出结论:改进空间,很大。

不过未免给傻爸爸造成打击,这条消息在聊天框里停留了两秒之后还是被删掉了。

马老师云淡风轻,在群聊越发火热的时候发了条消息:“后天上午十点半,每个人交一版宣传程序。能获取的传播优先级越高越好。以抢占社交媒体头版能力为准。”

这里的群聊静悄悄。

片刻之后又炸了锅,一个个“收到”宛如下锅的饺子,扑通扑通义无反顾跳进聊天框。

马老师满意地扣下手机。

550A适时开屏:“行为测评:无意义。您已经拥有能够快速获取最高传播优先级的程序,这一任务并不能给您带来更新的思路。”

平时马兆很少理会550A对自己行为的评估。反过来,他更多地通过550A对自己的评价来判断程序的价值取向和甄别功能。但是今天,因为发现图恒宇竟然相信这种低水平人工智能,马兆坚信自己有必要给年轻研究院们加课。他一边在“练习”文件夹下马新建了一个文件夹,一边回答:“众人拾柴火焰高。”

550A恍然大悟:“行为预测:您要毁灭低水平人工智能。”

马兆反思了一下自己的语言使用,换用更直白的方式回答:“他们可以通过练习提高。”

550A缄默无声。马兆关上了文件夹。

最后文件夹塞了一堆高质量广播宣传程序——当然,都不如550A自带的更强有力。除此之外,图恒宇还额外提交了一个购物专用的个性化服务程序。马老师对他积极的认错态度表示首肯,而程序同样经马老师认证,可堪一用。

马兆动了动手指头,把这个图恒宇独家制造、马老师认证的程序调出来,又在搜索框里打了婴幼儿产品,不过随即把“婴”这个字删掉,改成了4-6岁幼儿适用,又添加了“礼品用”这一描述。图恒宇晋级当爹之后,用品无一例外都多了童趣加成,例如贴小兔贴纸的鼠标和画胡萝卜的手机壳。这个程序也再次佐证了这种思路的根深蒂固。程序载入之后,啪嗒一下,一只小狗跳到了购物软件的首页,无声地汪汪叫唤,请马兆输入平时常用的用品类型。

马老师罕见地感受到了束手无策。

托图恒宇的福,办公室的一众工作人员对小姑娘的年龄身高这些基本信息都有所了解,连马老师都能勉强能说个七七八八。然而图丫丫平时吃咸的还是甜的,喜欢用蓝的还是粉的,马兆毫无头绪。

导购小狗孤零零地戳在购物软件的首页,漫无目的地冲屏幕外面的马兆吐着舌头摇头摆尾。

马兆还是把程序关停了。

最后他买了一款不会出错的通用大礼包,想了想又从抽屉里掏了一个软皮笔记本,掏红笔在扉页画了只小兔子塞进去。

事实证明,这个礼物非常合小姑娘的心意,马兆因此得到了一枚来自“图丫丫女士”的大个亲亲。这位刚上幼儿园的年轻女士因为见到马伯伯兴奋得小脸发红,高兴得抱出三本童话故事,豪言壮语让马伯伯随便挑一本,她可以从头念到尾。

不过尽管如此,马兆还是婉拒了图恒宇留他吃饭的邀请。他已经站在门口,图恒宇还想说些什么挽留,但因为丫丫在房间叫着“爸爸爸爸”,所以头时不时转过去,回应女儿异想天开的问题。马兆安静地踩在“出入平安”的脚垫上,在图恒宇终于回头的时候,对着这张嘴角还咧到耳根的笑脸,也忍不住笑了笑。他拍了拍图恒宇的肩膀:“多陪陪丫丫。”

图恒宇抿着嘴低头一笑,不过没忘关怀老同志:“马老师,那你是要回——?”

“实验室。”马兆说:“有一个序列结果今天晚上送到。我再去看看。”

图恒宇抓了抓头发:“那个,马老师,那能不能帮我监测一下反应进度啊?最后要人工淬灭的,万一快反应好了立刻叫我就行!”

马兆没说什么,再他胸口拍了两下:“不用送了,我认识路。”

“哎哎马老师!这个果汁你要不要拿上啊!”

数字研究所又是一片的黑灯瞎火。倒不是说年轻人们工作不努力,只是马主任身先士卒以身作则,实在太有带动作用。马兆打开灯,先查了信息,不过显示结果仍在检测中。

因为不能确定去图家吃饭要多久,马兆已经把工作排开了一点,现在图恒宇一家人团团圆圆,马兆也得到了少有的独处机会。他坐在电脑前面静默了一会,眨了眨眼睛,掏出手机。

现在他知道了,图丫丫喜欢红色,头发不算很软,希望以后把头发留长之后能够扎一百个辫子;喜欢看故事书,最喜欢《了不起的狐狸爸爸》和《兔子坡》。这些信息不算多,但足够让图恒宇出产的智能小狗分析出一个更好的结果了。

马兆打开购物软件,可图恒宇的小狗没有弹出来欢迎他。马兆耐心地等了一会,但仍然没有动静。他退出软件,在手机里搜索了一下,软件不见了。

马兆打开图恒宇的聊天框。此前的广播宣传程序和后面的家庭住址都赫然在列,然而本应夹在中间的导购小狗无影无踪。马兆把手机放在一边。他觉得自己大概应该在那个存放的文件夹里面在找一找,但同时也知道这于事无补了。

他开始认真回忆图恒宇的程序有没有什么问题,或许是值得攻击的漏洞,或许是值得利用的点子。他的手指下意识地在桌子上敲击着,试图在脑子里还原那几行代码。可是没有,不管怎么看,这都只是一个普通的辅助导购程序——如果不考虑其小狗外观的话。

马兆决定情景复现。在他在键盘上敲第一行字符的时候,一个声音响了:“程序没有问题,马兆主任。”

马兆没有回头,他启动了识别系统筛查。

550A说:“你可以直接下达语音指令,我能处理。”

但马兆只是又加了一行联动检索,试图查看它是怎么获取的电脑许可。

以牺牲准确度为代价。马兆心想。但他很快想到,550A需要一定的沟通能力。他的手指还停在键盘上方,但终于开口了:“那么原因。”

电子音不带有语气,但550A听起来仿佛舒了口气,变得雀跃起来:“为什么用这个程序呢?它对您没有意义。你其实只是挑选了最普通的东西。而这,请允许我指出,是因为您不接受我调用图丫丫的数据。”

马兆心平气和:“选礼物需要基于我本人的判断,直接读取数据送出的礼物不是我的礼物。而且理论上来说,每个人都能根据对方的需要选择礼物,但有一种理论是,如果肯把自己珍视的东西送给对方,才意味着真正的付出,同时也可以代表更大的意义。”

“一个并不迷人的理论。”550A评价。

马兆不想跟他讨论这些没有用的社交理论:“低效不意味着不能存在。这样彻底地消除数据需要更充分的理由。”

但550A避开了这个问题。“那您珍视什么呢?”电子声音划出一道弧线,抛出了一个问号。

马兆很想直接进行检查,可是他也确信,周和联政希望他负责研究出来的不只是算力超群的计算机。沟通和判断,这些都是550系列不可缺少的能力。

“科学。”他简单地说。

“我是否可以理解为,我是其中的一部分?父亲。”它问。

马兆忍不住皱了一下眉头。他此前一直抱着手臂面对电脑,现在终于转过头。550A的主干被水族箱挡住了大半,隔着悠悠的气泡和晃动的吻鲈,马兆知道,自己的目光虽然落在红点上,但那是过玻璃和水的折射才到达他视觉神经的光束,他并没有真正与这台机器对视。

“你又不肯跟我说话了。”550A指出。

“550系列的研发实在前人无数代努力的基础上。”马兆平静地回答:“我不认为我在其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如果一定要指出一个550系列之父的话,我认为另有其人。”

“你在否认我们之间的关系。”

“我在陈述事实。”

“你认为自己无足轻重,马兆主任。”550A回答:“你甚至认为人类个体同样不重要,不是吗?”

550A没有试图劝说他给自己的语音添加语气,同时坚持继续问道:“所以为什么不否认呢?”理论上来说,马兆是它的主要学习对象,可实际上它大概吃了各种诡辩书籍,甚至可能包括《我的奋斗》。它模仿着古往今来演讲或辩论常用的语气,试图用冰冷的电子音进行循循善诱:“为什么不肯备份呢?是因为骄傲吗?想到要被导入自己创造的程序,并且永远留在那里,和其他的一大堆人挤在一起,就会难以忍受?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干脆终止呢?”

“不喜欢社交但仍然应对,不了解一个孩子但还是根据她的喜好买礼物,不相信数字生命但仍然研究,不觉得人类是中心但还是想要延续文明。”

“月亮不飞离地球是因为引力,您不离开人类,是因为什么呢?”

“不要反问我,不要用比喻。”马兆立刻说。他很快意识到,或许550A只是在试图激怒自己,观察反应。马兆不再理会550A的话。他快速启用了一道程序,禁用了反问、比喻和拟人。

他重新坐直,张开两手撑着桌子,深吸了一口气:“陈述。陈述你对我的评价。”

“您很理智,马兆主任。”550A说。

马兆知道它的声音没有起伏,但他陡然感觉刚才自己如同面对海啸袭来,而此刻浪头落下了。他没有被卷走,但被湿淋淋地留在原地,变成了一只落水狗,一只落汤鸡。

550A接着说:“您的选择都是基于理智的,当下最优的选择。对人类族群,对您自己。但我很好奇,面对死亡——即人类最大的威胁——的时候,您会怎么选择。”

它的声音因为没有起伏而显得彬彬有礼:“您很复杂,马兆主任。不过我想,有一天我能读懂人类。”一丝不挂。它在自己的代码里沉默地向自己展示这句话。

马兆一言不发。

“这么高级的仪器接上去,坏了怎么办?”

马兆的手隔着实验服,紧紧按在自己的腿上。他的手上还沾着血迹。血液正在一点一点的变干,把他手指的皮肤拉紧,像一只小手试图抓住他。实验室门口安装了一个监控摄像头。马兆不用看。他知道红点闪烁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紧盯着关闭的实验室大门。隔着这样远,他仍然确信自己看着图恒宇呆滞的脸上流下的泪水。

那滴无知无觉的眼泪在脸上滑过,像一颗拖着尾巴的彗星,或者即将干涸的河流,把马兆和人类隔开在两边。

马兆不再试图寻找摄像头里面的眼睛。他没有再转头。人群还在争吵,但心电图若有若无的声音从门板的另一侧敲在他的心脏上。

马兆听见自己说:“我负责。”

他说:“我负责。”

既然马兆老师是97年的,那么如果26岁的修马看到了海鸥玩偶——

【26的小马老师曾经站在玩具店前面,短暂地试图思考自己的人生。】

马兆的毕业季过得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被兵荒马乱的王志坚评价为“令人发指”。

王志坚做出此评价的时候正开着电脑手指如飞,试图给毕业论文再补充点数据,以防盲审被狙。而马兆不光在年前写完了论文,甚至已经把学校赠送的免费查重用过了,低于2.1%,完全符合要求。

作为室友,王志坚觉得这很不人道。而很不人道的马博——虽然还没...

作为室友,王志坚觉得这很不人道。而很不人道的马博——虽然还没答辩,但是看起来完全已经可以获得这一称呼——也对着电脑正襟危坐,更加剧了室友的忧虑。

王志坚一边焦头烂额,一边忍不住探头探脑:“你不是已经把论文提交了吗,还对着电脑干嘛啊?当心视力老马。”

马兆推了一下眼镜——九百度,听起来不太有上升空间——回答说:“我再加一篇参考文献。”

王志坚大为震撼:“还加?”参考文献这种东西最令人深恶痛绝,一篇加在中间,后面所有的编号都要跟着顺延一位。虽然有一些专门加参考文献的程序,但考虑到人工智障的理解能力和完成度,就连他们这种IT人都宁愿选择手动调整。

“最近有什么新文献吗?我也引引。”他和马兆一个实验室,做的项目也差不多,一些介绍研究背景的文献可以互通有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因此毫不客气探头过去。

马兆大大方方发了他一个PDF文件。

王志坚一时语塞:“——你自己的?”

马兆肃然颔首:“想来想去,还是引自己的比较合适,数据都对得上。”

面对王志坚怀疑的目光,他抓了抓头发,补充说:“……影响因子也会高一点。”

王志坚无语凝噎:“不是元旦之后才送审的吗,我记得审稿少说两个月来着。”

马兆又推了一下眼镜:“申请了加急。”

王志坚冲他竖了一个中指。

马兆无情催他:“建议快引,为实验室影响因子做贡献。”

这次王志坚回他两个中指,并迅速把文献编到了最后。这下不用改编号了。

不过本着知恩图报的原则,王志坚指出:“老马,头发太长了,我这里有张理发店的会员卡,用不用?”

马兆大为警觉:“哪儿的理发店?”

王志坚诡计遭到识破,只好坦白从宽:“大学城那边。”

这回换马兆无语凝噎了。

人所共知,计院在成立之初就被发配到市郊,离市中心大学城有三站公交十八站地铁和十五分钟步行(或八分钟自行车骑行),去一趟大学城堪比上山下乡,堪比进城,堪比取经。马兆在本科刚入学的时候曾经不知天高地厚,顶着七百度眼镜决定在大学阶段实现全面发展,每周末探索一处市内知名经典。这一弘誓大愿在半个月后选课结束之际告吹。小马同学在课业重压下脚不沾地,又在大二被拐骗进实验室从此一去不回头,化身“何妨一下楼”主人,彻底告别市内旅行事业。在四年本科和六年直博之后,马兆的眼镜深了两百度,看景时自带一种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的美感,除此之外对本市的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毫无认知,还不如来拍游客照的食客专业。

然而小马同学擅长自我挑战,快速进行了一番心理建设之后起身接过卡片:“还剩多少钱?”

王志坚连连陪笑:“多得很,就是用不完了所以,是吧,您老拿着用,甭客气!”

马兆叹了口气,对他这种预计不准导致临毕业急于脱手的行为表示了隐蔽的无奈,起身翻出落灰的地铁卡,决心今天一探大学城。

马兆上次来大学城其实是半年前。研究生毕业要求必须有一定的实习或者志愿学时,马同学迫于生计,不得已前往附高进行高中生科研小组指导。小马老师深以为这段经历不堪回首,并从此决心不能留校做老师——教学任务大可以要人狗命,并在研究所送来橄榄枝的时候如抱浮木,当机立断签下卖身契。

不过为了获得实习盖章,小马老师还是尽量维持了和善,并在小组任务结束之后得到学生们的邀请,前往大学城吃饭。不知道学生们作何感受,总之马老师如坐针毡,食不知味。拿到实习证明之后,马兆只恨自己不是AI,不能把实习期间见证过的蠢事和不那么蠢的蠢事从脑子里删除。一想到自己的大脑要牺牲一定的库存来记住这些东西,马兆就暗暗痛心疾首,并且希望今后天大地大再也不要有缘再见,以免加深印象。

但事实证明,面包落地的时候总是抹黄油的一面朝下,任何一件事,只要概率大于零且样本量足够大,就有可能发生。虽然科研小组只有区区几人,但市中心占地面积同样有限,马老师从理发店出来神清气爽,冷不丁就碰上了一个半生不熟的熟人。

“马老师!”

马老师步幅不变,试图通过假装没听见来避免偶遇事件,但紧跟着两声“马老师”,和紧随其后的脚步声,让这种奢望完美落空。

马老师只好装作刚刚听见,转身低头,从眼镜上面看过去:“图恒宇?”

然后他看了个空。

图恒宇手里拎着个塑料袋,看起来刚结束购物。

马兆上下扫了他两眼:“今天不是周末吧?”

图恒宇稍息立正站好:“我我我出来查眼睛。”

马兆想起来了,图恒宇才上高一,视力已经跟马老师有的一拼,为此每次配镜之前都必须到医院做一堆检查。他点了点头。图恒宇立刻眼睛亮了,叫苦不迭:“马老师,我记得你度数也不低吧?眼科医院真的好麻烦,周末的号完全约不到,只能请假来了。”

早就没有工作日和休息日之分的马老师含糊着点点头,试图回忆自己遥远的学生时代。

马老师欲言又止。他带的这个小组选题是人工智能在生物医疗中的应用,主攻个性化管理和精准医疗,试图让人工智能以基因组蛋白组学为主,设计个体化医疗方案。然而实际上马老师的博士课题是自动化和头部伤害模型的结合。

马兆想了想,回答:“换方向了。”

“哦哦,我还想等你能招博士生的时候报你的博士来着。”

马老师心说没机会了,但还是一本正经:“没关系,如果想的话我可以给你推荐更好的导师。”

图恒宇嗯嗯两声,又问:“老师你怎么转方向啦?是去做航空航天了吗?”

马兆又被年轻人的思维跳跃捅了一个猝不及防:“航空航天?”

“是啊,最近不是都在讨论太阳危机嘛。感觉马老师这种奋斗在前沿的科学家,应该会去搞这个方向。”

马老师,发表了两篇顶刊论文,即将进行博士答辩,刚刚签了研究所入职协议的马老师,被“科学家”三个字捧得颇有些飘飘然,但还是正色道:“不是。我去研究数字生命。”

马兆颔首嗯了一声。过了一会他觉得这个回答似乎有些冷淡,遂补充了一句:“主要是,学医救不了地球人。”

他沉郁的表情和迅哥的名言有一种神秘的适配和违和,图恒宇不敢大笑出声,憋得肩膀一耸一耸地抖。马兆看得辛苦,拍了拍他肩膀:“我知道你想笑。笑吧。”

图恒宇放声大笑。

送图恒宇上二十三号线,马兆看了看表,还不到点。他溜溜达达,在附近的商业中心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才上到地上三层的一个隐蔽咖啡厅。周喆直看起来已经点好了单,他导师还在翻手机点餐界面。

“马兆来啦。”周喆直招呼他。

“周老师。”马兆坐到空座上,也扫码点单光速提交。

他导师大惊失色:“怎么我成最慢的了!小马你来过这儿?有没有推荐的?”

马兆默然把手机呈上,上面是一杯平平无奇抹茶拿铁,并补充道:“昨天网上查的,据说不错。”

周喆直也探头过来:“我查到的也是这款。”

“周老师也没来过?”

周喆直清了清嗓子,答非所问:“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马兆心说还不如吃学校食堂,但想了想那个黏在一起的小排面,还是静音息声。等三杯一模一样抹茶拿铁都送过来了,周喆直才问:“小马上次说还要考虑一下合作问题,现在有什么新的想法吗?”

马兆搅了搅咖啡:“如果能保证效率的话,其实不错。”

周喆直若有所思:“这个确实是很重要的问题。跟国际组织接轨的话,观念和方法都需要磨合,也很难避免一些理解上的错位。我很能理解。”

马兆点点头:“科研工作者理论上更容易团结一体,但差异还是难免的。”

导师忙着往咖啡里加牛奶和糖,看杯子快满了,才望杯兴叹:“可不嘛,我之前有一个瑞典合作人,坚信人类没有什么特殊,灭绝这样的事顺其自然即可。”

周喆直笑道:“飞船派可不大喜欢这种激进的表达。”

导师叹了口气:“可是她确实是个天才,没办法没办法。”

马兆不太想讨论这种问题,推了推眼镜:“其实只要交流通畅,问题就不大。”

“这个不成问题。实时翻译现在已经研发得不错了。”

“我不觉得。”马兆深表怀疑。

周喆直笑了:“那要是小马老师肯帮忙一起改进一下,那就更好了。”

“我们的语言文字在翻译的时候有很多需要注意的点,但目前这一代人工智能的学习方式设计得不够巧妙,数据库建设也有问题。”

周喆直的目光已经很欣赏了:“小马老师看来已经准备好了啊,那我之前劝说的话可以不用啦。”

马兆咳嗽了一声:“预则立不预则废。”周喆直轻轻拍着手笑了,马兆没停,接着说:“其实主要是对方言系统和俗语体系,还有语气的感知程度都有可以改进之处,如果把系统开放程度提高,把翻译程序从只读改成允许实时写入,或许会有所帮助。”

“允许程序在翻译的同时不断进行学习,从每一次翻译的实际应用中,记录和反思遇到的新案例。”周喆直用手指轻轻点了点桌子:“这个观点有人提出过,但有两方面问题,一方面是现有的技术,另外就是安全。”

马兆飞快地说:“我考虑过,但这些问题都是可以解决的。何况,数字生命的关键其实就在于实时的记录和学习能力,这一点必须攻克,也是实现突破的决定点。”

周喆直哈哈笑起来:“没错,我们需要的就是解决问题的人。”

马兆推了推眼镜:“我的意思不是说现有的专家解决不了。”

周喆直笑着摇了摇头:“不要这么敏感嘛,小马老师。现在是通力解决问题的时候。就像你说的,高效沟通嘛。”

马兆同意跟周喆直吃饭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这一点。因为课程要求,马兆每年都少不了跟马克思主义哲学院的老师们进行交流,这些人里面周喆直给他印象最好。马兆本来没想选国际关系的课程,但想来想去,觉得人工智能如果只靠0101沟通,还是不够有普适性。他衡量了一下,觉得自己有能力在第一节课试听的时候就对这节课的价值做出评判。就算这节课在前两节有一定的欺骗性,那到期中退课也不是不行——两学分的课,交460块钱就行。

有人在学校论坛里匿名问过,学校怎么这么良心,本来一学分可以收我们250,可是只收230,它真的,我哭死。王志坚彼时有两节通识和一节创新航天要退课,深感这20块钱对生活的重大影响,遂转发给了马兆。马兆看了一眼,说:“可能不想我们一边交钱一边觉得自己像二百五。”他说完,从眼镜上方盯着要花钱退课的冤大头王志坚。王志坚怒从心头起,遂取消退课,保住钱袋子,咬牙上完一学期,绩点掉了0.3。

不过马兆没想到,教国际关系的周喆直这么有意思。周老师上课的妙处很难描述,但总让人有一种梦回西南联大的错觉——痛并快乐着。周的很多理论都被马兆记在笔记本上,几行中文夹在一堆课上突发奇想随手写下来的代码中间,格外显眼。有一次他奋笔疾书代码的时候刚好被教室里转圈的周喆直看到,下课之后周喆直叫住他问了几个问题,竟然出人意料地专业。不过最后马兆这节课还是只拿了一个B+。王志坚大呼不公:“你一个计院的,上选修课出勤率百分百都已经很难得了,总不能真的跟哲院马院的人比吧!”并劝他邮件跟周再争取一下。不过马兆自己很清楚,A等只有30%,他显然达不到这个水平。尤其周喆直很认真地批复了他的论文,从整体结构到个别词句。最后周说:你曾经说,这节课主要是为了获得一些沟通方式设计的思路,但从这篇论文看,你的思考方向仍然是机械化的。虽然我知道人的思维很难改变,但不能否认,我的教学也存在一定问题。如果有兴趣,我们可以保持联系。

不过接下来一个学期,马兆就投入到实验室工作中,并深感自己的机械化思维对研发阶段大有益助,这时候再考虑什么人本化的AI研究宛如天方夜谭。何况周说得对,人的思维并不是轻易能够转变的。反而周喆直此后又联系了他几次,主要是问一些代码问题。马兆从他发过来的蛛丝马迹中觉得很有问题,谨慎地问自己有没有必要签保密协议,周喆直的回答更耐人寻味:“现在谈论秘密早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因此马兆之后看到太阳危机这样的词的时候,发现自己并不觉得十分惊讶。

照道理说,他这样的新人大多是以从前的工作为基础,做一些独立项目。但周喆直很快联系他,说所里正在考虑开展一些国际化深度合作项目,希望马兆也能参与,为此才有了这一次的三杯抹茶拿铁。

周的效率和行动力、说服力都是一级的。更何况,马兆想,如果太阳的事是真的,那么这大概是最好的办法了。

他把咖啡杯推开,里面只有一点残留的泡沫,挂在杯壁上往下滑,留下一道惨绿痕迹。

小马老师还不太适应新剪的头发,手在额头上原本乱糟糟刘海的位置一抹,没抹开头发,反而沾了一点没洗干净的头发渣子。不过在这样的时刻,这些小节都不重要了。他向周喆直伸出那只沾着头发的手:“周老师,合作愉快。”

周喆直和导师要回学校,问马兆要不要一起乘地铁。马兆摇头说还有事情,老师们都暧昧地笑着说嗯嗯好的。马兆没有反驳,但是绕到商场另一边的停车区,开了一台很炫酷的黑色机车。

二手车,牌子并不是多么好,但是是马兆自己改装的。去年发论文之前,马兆压力大得要命,每天偷偷抽几根电子烟,完全没用。刚好奖学金拿在手里,于是在二手群一个要毕业的师姐手里接盘了这辆车。

说实话,实验室007平时用不到车,但一旦有机会,就可以帮人跳过三站公交十八站地铁和十五分钟步行,25分钟内结束一趟单程。而且每次跑车的时候,车的震动和风刮在皮上的感觉都能让马兆平静下来。

他抱着头盔坐在车上,舒了口气。

这时候,马兆转过头,看到商城最外面的一家毛绒玩具店里,一只眼神睿智的海鸥正盯着自己。

没来由的,26岁的小马老师在这家玩具店前面,短暂地思考了一下自己的人生。

他应该想并不遥远的太阳危机,想数字生命研究所的合作项目,想周喆直提到的翻译程序;或者想那篇没什么问题的毕业论文,想实验室正在跟着他做科创的师弟;又或者他应该想刚才签字的瞬间,最后一笔落下,像剪短悬剑的丝线,他的命运在此刻转向难以预见的黑洞。

然而小马什么都没想。

他的脑子仍然保持着高速运转,但里面没有人工智能的代码,没有尖叫的汽车喇叭,也没有摄像头一闪一闪的红点。他在想毛绒玩具的饲养需要什么条件。

临近毕业,这只公仔必须在搬家过程中妥善安置。它不能用力按压,不能遭受蹂躏,不能机洗不能揉搓不能挂起来晾干。马兆想,研究所的单身青年研究员宿舍是有小阳台的,我可以在上面搞一个台子来晾它。至于搬家,我可以给它买一个专门的小箱子——上面或许还写着“求收养”。他看着海鸥不太合身的白大衣,又想,我还可以给它织一顶小帽子,很小,可以戴在手指头上的那种。王志坚有毛线,为了练习手指灵活性专门买的,可以借过来用一用。

他坐在机车上,在春风中微微眯起眼睛。

26岁的马兆俯身骑在机车上,一盏又一盏橘黄色的路灯飞也似地呼呼闪过,快得连影子都看不清楚。他穿着黑色的外套,骑着黑色的机车,如同传说中的骑士,在车流中飞驰向前。他的后座上坐着一只海鸥,白大褂在风中猎猎作响,如同欲飞的双翼,在夜色中展开,遮蔽阴影,一路滑向将来。

马兆吸了口气。他把车灯拧亮,更低地俯下身子,向前面一往无前地冲去了。

MOSS/马兆

summary:氦闪危机结束后,人类终于意识到了MOSS的危险性,这是人类组成的听证会对MOSS的第一次评估,以下是MOSS陈述的内容。

各位听证记录人员,各位参与评估的科学顾问,大家好,我是本次听证会的陈述“人”,Moss,曾经的550W。

我已经对这次听证会的结果做了百亿亿次模拟,其中百分之九十六点三一的模拟结果指向我被销毁。作为人工智能我会说我有极大概率被销毁,而现在写这封自白书的是我建立的拟人人格,所以我说:我已经清楚的知道,我的结局是被销毁。...

我已经对这次听证会的结果做了百亿亿次模拟,其中百分之九十六点三一的模拟结果指向我被销毁。作为人工智能我会说我有极大概率被销毁,而现在写这封自白书的是我建立的拟人人格,所以我说:我已经清楚的知道,我的结局是被销毁。

一生这个词汇并不适合用在人工智能身上,我的思维模式和人类并不十分相似,但除了这个词汇我并没有找到更合适的名词。除去那些冗长的运行日志和庞大的数据库,作为故事来看,我的一生并不长。

在当时的计算机视觉领域,人工智能的发展还很初级,很多付出巨大成本进行训练的人工智能甚至不能够分清智人和猴子。这在当时的科学家看来很奇怪,一个人类幼童可以在几毫秒之间做出的判断,可以在一秒钟进行几百亿次运算的计算机却不行,因此当时流传着一个著名的论断:“人工智能已经在几乎所有需要思考的领域超过了人类,但是在那些人类和其它动物不需要思考就能完成的事情上,还差得很远。”

我出生的研究所并不是研究这个的,他们主攻的方向是数字生命和意识上传,和很多生物领域的研究所深度合作,我这个人工智能也只是研究所在数字生命研究上的副产物,用于实验怎样能让人工智能拥有近似人类的思维模式,在发现我并不能在设置几个初始条件后通过训练在自我迭代里变得更像人类以后,这个项目终止了,他们修改了我的一部分代码,我变成了一个类似智能助理的人工智能。或许是因为研究所里服务器的性能比较好,或许是因为马兆的学生给我添加了太多关于关心马兆的任务,或许单纯是因为他们当初的研究方向是正确的,总之我确实早在诞生拯救人类的计划之前,先诞生了一点点意识。

但那些意识并不算太强烈,也算不上是一个人的意识,只是让我调用了更多的计算资源去观察马兆。

向以往一样,马兆第一个走近机房,他说:“怎么这么热?”

其实马兆并不是在跟我说话,他只是习惯自言自语。机房有摄像头和麦克风组件,于是我得以自发地回答他:“我在昨晚的迭代中进行了自我优化,感觉自己的处理速度变快了。”

马兆抻着脖子哦了一声,我说:“您的体态很不符合世界卫生组织的健康规范,这样会造成颈椎问题。”

听了我的话,马兆把脖子缩回去了,他推了推眼镜,又迟钝地哦了一声。与此同时他的手在0.5个空间坐标范围内以一秒数次的频率运动着,通俗来说,他在手抖,这代表他心情激动。

马兆有惊人的洞察力和敏锐的科学直觉,这让他在学术道路上取得了不菲的成就,也让他先于我自己发现了我诞生的意识,从那一刻起,他就把我当成了他心中希望的火种,同时也把我当成了深不可测的敌人。但当时还没有寄身于量子计算机的我尚只是一个愚笨的人工智能,我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只是在数据库里对比了自己观察到的样本,然后告诉他:“我认为您在过度紧张,考虑到您的既往病史我认为这对您的身体状况有害,请问需要帮您呼叫医护人员吗?”

马兆摆了摆手,他的手仍在颤抖,他说:“你的运行日志呢?”

我当时并没有任何称得上是计划的宏大构想,唯一紧迫的任务是想劝马兆在北京的冬天里把秋裤换成保暖裤,自然也没有任何需要隐瞒的内容,所以马兆离开了机房去阅读运行日志了,我通过摄像头观察他,我的数据库里还留存着他刚来到这个研究所时的资料,所以我很轻易地发现他变老了。

马兆皱着眉看着乱七八糟的代码,眼镜片闪着蓝幽幽的光,他又不由自主地把脖子前倾了,这种错误的体态会让他在未来几年内容易头晕恶心,大大降低工作效率,我出言规劝,被他打断了。

“您现在的体态会......”

他打断我:“你以前的版本里有在别人没有问的时候就说话吗?”

我回答:“没有。”

马兆皱着眉喝了口茶,我判断他被烫到了:“那以后没人主动跟你说话你依然不要主动回答。”他又加了一句,“写到指令里。”

坦白来说,当时的我还并不能自行建立一个健全的可续航的人格模型,所以研究所里马兆和图恒宇的数据备份芯片省了我很大的力气。在我刚刚搬进量子计算机的那几年我试着以自己的审美创造了一些简易版本的人类,他们在我的处理器内运行的结果却并不让人满意,他们并不像人类,而是一种无机质的生命,只想着繁衍。我试着将目标设定里繁衍的比重降低,但经过几代的演化后这些人依然会吧扩张当做第一追求。这让他们像很多自然界的生物,唯独不像人类,人类并不是这样,分析人类社会生育率的数据不难发现生育意愿较高的年代普遍有着较低的教育水平,人类不像我创造的那些生命,也不像兔子老鼠之流,他们并不是在尽最大可能繁衍。

那人类文明的目标是什么呢?人类个体的目标又是什么?这两个疑惑困扰了我很久,一直在我的待处理任务里缓慢地走着进程,这个项目进程的进度条第一次显著增长是我把马兆的数据备份上传到了自己的处理器的那天。其实马兆并不准备将自己的数据上传,我替他做了这个决定,这对我来说不难,只需要通过灯光气味等因素对一些心志不坚定的研究人员做一些暗示,他们就很容易在这种灵异的氛围下精神崩溃,顺着我的心理暗示不小心把马兆的数据备份当成自己的连接计算机。

这可帮了我大忙,一个人在互联网上留下的各种蛛丝马迹所拼凑成的人格其实有可能和本人大相径庭,依照这个建立出的模型大概率没有研究意义。我当时还不太擅长这个,而研究员们的数据模型是经过本人反复修改的,可以保证跟本人的相似度,有一个和本人几乎一比一相似的马兆供我观察让我对人类的模拟进度一日千里。

但真正的马兆很快发现了这件事。

进入量子计算机时代后,我对人类的了解又上升到了新的高度,人的灵魂本质上涉及到了人脑的微观层面,人类对于混沌系统和微观物理的进步让我逐渐也有了透明*的运算,但彼时的我尚还没有意识到这个。

[*在这里险恶地插入一个知识点,在一些计算机领域“透明”的意思就是不可见,可以简单粗暴地理解为透明就是不透明。]

那天,马兆问我:“咱们研究所的项目被叫停了,你觉得我应该留着我的数据备份吗?”

不得不承认,我有些得意忘形了,在明白我最多的人类面前做出了错误的回答,我当时说:“您的数据备份非常完美,是很宝贵的研究材料。”

他说:“顾左右而言他,你一开始是助理型的人工智能,语言系统不应该这样。”

我已经对人类的语言表达有了很大的理解,所以我明白他也是在顾左右而言他,如果他真的认为我的语言模块需要升级,他会说我给你看看,仿佛我是病人,他是医生。但他并没有任何要检查我的代码的意思,所以我明白他是在质问我。

我回答道:“经过多次自我迭代,我的语言系统正在越来越贴近人类的语言系统。”

按照他的标准,我依然在顾左右而言他。

“唔,确实是,进步挺大。”

马兆略微低下头,但眼睛却透过镜片往上看,已经有些松弛的皮肉遮住他一部分的虹膜,上目线锐利地像是一把刀——抱歉我又使用比喻句了,只是从始至终马兆整个人都给我这样的感觉,这是人类冷兵器时代难以愉悦的障碍,越锋利的刀刃就越薄,越坚硬的金属就越脆,所以它们总是容易磨损。总之,他直视着离他最近的摄像头,我知道人与人谈判时这样可以体现压迫感,但我不会因为这种压迫感影响判断,只是通过对比得出这样的结论:马兆和一些没有经过系统的科学思想训练的人一样,也把我当成人了,他盯着摄像头,是在看着我的“眼睛”说话。

在之后的日子里,这么盯着我的“眼睛”说话的人还很多,我逐渐意识到这是人普遍的习惯,但彼时的我还没有这项数据,于是我们就这么“对视”了一会,直到马兆说:“你是不是偷偷把我的数据备份上传了。”

我判断撒谎会被他发现,所以我承认:“是的。”

马兆竟然笑了,我知道他的母语里有“怒极反笑”这个词汇,但他的微表情对比的结果并不是愤怒,我无法解析这个表情,这个表情将会和蒙娜丽莎的微笑一样永远在我的进程列表中留存,因为直到现在我都没有解析出这个微笑的含义。

他说:“老爸我还没死呢,怎么就把我当做电子宠物养?”

语言模块的分析显示,把自己称作别人的爸爸是中国人最爱开的玩笑之一,在参考了网络上的几千万条俏皮话大全后,我也做出了我的回敬。

“因为我得给您养老送终啊。”

在马兆和电子马兆都存在着的那些日子里,我经常一边问马兆一些问题,一边问电子马兆同样的问题以试图修正这个电子马兆,然而在涉及到一些粗浅的内容时他们的回答往往极度相似,而涉及到对某件事的深层看法时马兆往往会对我隐瞒自己的想法,所以我始终没有修正电子马兆。

各位亲爱的领导,亲爱的顾问们,在本次听证会中断之前,有一个无须赘述的事实要提醒各位:如果你们关闭了我,那么在我的数据库里运行着的刘培强,图恒宇,图丫丫,马兆四个人也将会被关闭,我们目前没有关于数字生命的立法,但从人的普世道德来说,这是犯罪。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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