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罗福兴想在国庆当天办,片警不容置喙地告诉他,“这个东西在主流面前不太适合”,他颇不服气,想拿从艺术家、记者那听来的审美自由论争辩,一开口,就被一句“这都是为你好”堵住了嘴。
在等头发做好过程中,杀马特们齐刷刷翘着二郎腿在床沿排排坐,嘴里嚼着槟榔,骂骂咧咧,手上夹着烟,房间里云山雾绕,看不清脸。
罗福兴却突然意兴阑珊,一个人往床上一倒,闭眼打起了鼾。
这场不圆满的聚会,使他耿耿于怀,延期一天让他失落异常。他的朋友和他说,“想多了,警察怎么会听你这个X毛说这些?”
为此他消沉了一周多。但听到有人要采访,罗福兴立马来了精神。
东莞石排,一间逼仄、潮湿的酒店大堂里,我见到了这位从公众视野销声匿迹近两年的杀马特“教父”。他光着脚蜷在黑色沙发里,一只手伸到大脚趾上,搓几下,又拿到鼻孔前闻一闻。看到我来,才招呼着在一旁的朋友晃晃悠悠站起身,丝毫不介意刚才的动作被我尽收眼底。
上楼的时候,罗福兴点起一根烟,边抽边说自己肯定会得肺癌死掉,自己的朋友则会因为爱吃摈榔死于口腔癌,“不过”,他眼神里忽然兴奋起来,补了一句,“早在几年前,我就死掉一次了”。
我问他当时为什么一直处于隐身状态。他说,他那会认识的一个台湾艺术家告诉他,媒体都是坏人,“他们肯定会搞你的”。
后来他觉得那个艺术家才是坏人。因为,这让他错过了3000块的采访费。
中产阶级
见面之前,罗福兴原本是打算在我身上宰一笔的。
在以往,但凡来采访他的媒体记者们,都会被他要求体验一下他创作的杀马特发型。为了采访成功,记者们大多会配合。
“媒体人我都挣了1000多,你来由我做头发,这X毛能宰就多宰,宰他100块钱,反正你要采访是吧?宰。他也很乐意。”
不出意外,我也是他口中的“X毛”之一。只是,见面以后,他发现自己的计划落空了——我这三毫米的圆寸,完全没有塑造一件“杀马特”作品的余地。
他怔怔地看了一会我的头发,眼神里有着无法隐藏的失落。然后重复问了几次“你还这么年轻,为什么要把头发剪那么短啊?”
不过很快,他就收起了这种思绪。他觉得不应该过多纠结这些小的得失,毕竟自己现在是个中产阶级,或者至少正“从小资产阶级往中产阶级过渡”。
他举了个例子,说自己会去星巴克拍视频,然后发到短视频平台上,播放量都有“几百万”。
视频内容并不出奇,要么是做头发,要么在文案里打上一句:“杀马特创始人罗福兴回归,兄弟们愿不愿意陪我在(再)疯狂一次?”视频里,罗福兴留着挑染过的紫色爆炸头,甩着手一步三回头地穿过城中村。
罗福兴的头发,看起来还很浓密,他撩起了前额的头发,展示自己低垂的发际线,特意强调了一遍,洗发水只能防脱,不能治脱。杀马特们的发量很重要,可人到中年,即使是“贵族”也逃不了脱发变秃的命运。
“霸王以前说的多牛X,是吧?原来成龙头发都是P的,后来就笑死人了。现在,霸王已经没市场了,做臭了。但人家也已经挣到第一桶金了。”
说到第一桶金时,他顿了一下。属于罗福兴的第一桶金,来过,又溜走了。
那时,他被浙江卫视邀请去拍《中国梦想秀》,节目组跟他说只聊创业梦想,到了现场发现嘉宾和观众只想看笑话。
现场大屏幕上,罗福兴杀马特时期的自拍被放出来,台下两百多个观众哄笑成一片,嘉宾们则不断用专业名词鞭打他的“时尚”品味。罗福兴从没见过这种场面,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脸也彻底黑下去,耳朵里只有嗡嗡声,转身奔出舞台,撂下一句“不录了”。
他那次去,本来想说自己开美发店的梦想,可惜《梦想秀》没有机会给他开口。离开以后,罗福兴憋着口气,掏光自己的积蓄,跑到深圳东北角,在工业区环绕的坪地街道白石塘村一个角落,开了间叫“皇妃”的美发店。
合伙人和他大吵一架,说这个鬼地方根本没人来。合伙人也是一个杀马特,他是对的,“皇妃”北面挨着烟尘滚滚的机动车道,西面的酒吧傍晚才开门,南面则是几栋老旧民居倾颓的围墙,工作日客流量,在3人以下。
开业前两天,是这间理发店的营收巅峰,数不清的记者上门采访,每一个人都在罗福兴软磨硬泡下坐上美发椅,成为一名外观上的“杀马特”。
一个月后,这家理发店倒闭了。
离开理发店前,罗福兴写在墙上的话
现在,他把这次生意失败归结成自己本来就不想成功。瘫在酒店房间的单人沙发上,他看起来云淡风轻地算着自己打了水漂的近3万元,越算,脸上的表情越凝重,一会儿低着头抱怨出的入场费太坑了,一会儿又把头转到一边,梗着脖子说:
“你说我没有商业头脑,但也不至于没商业到这么无知,就往这种地方砸了。所以我觉得,可能我自己都不太想开这个店。”
比如抖音发出一条就几百万播放的说法,我细究下去,质疑他真实数据时,他会告诉你,这20多万人,会影响他周边的人,200万并不在话下。这种草率与回避,充满了不愿面对的心理,就像他对理发店失败的总结。
现在,罗福兴和合伙人租了石排一间老旧的小屋子,墙壁早已开裂,房间里除了一张铁架床,就是才搬来的杂乱物什散落一地。但他已经很满意,指着自己生活的区域说“这一片的房价都上万了”。
想象中簇拥着他的杀马特们,在现实里和他几乎没有交集。尤其那些他心目中的“元老”们,都已经回到老家生活,要么务农,要么在当地做一些零工。
群里曾经叱咤风云的杀马特少年,早已成了脱发大叔。
失去城市最底层的工作机会,是这一类“老杀马特”们的常态。他们早已剪去了夸张的发型,像枯叶下的蚂蚁一样,藏身在社会的洪流之中,平淡无奇。偶尔有几个还顶着张狂发型的老杀马特,基本上连觅食都难。而把这些老杀马特们看作潜在客户的罗福兴,看起来是选错了对象。直播带货,成了他唯一稻草。
参加今年聚会的杀马特们
即便杀马特人群不具备购买力,这不影响他表现出来的信心。他相信自己的生意会特别好,毕竟脱发是全社会人群都要面对的问题。更何况,他还“有影响力”,甚至不需要用“杀马特教父”的名头背书,“我罗福兴就够了。”
这次直播带来的流量数据,在他心目中,是杀马特文化的“伟大复兴”。他希望,这种“复兴”不会消失。
杀马特大会快结束的当天下午,有几个从补习班下课的中学生,坐在斑马线旁的土墩上,埋着头玩着手机。其中一个学生一抬头,看到了炸街回来的几个杀马特,茫然地盯了很久。杀马特们越走越近,几个学生都看到了,问最先看到的,那是什么?他说,我也不知道,好像是游戏里的Cosplay吧?亚瑟?项羽?又好像都不是。
旁边一个正等红绿灯的中年人告诉他们,那是杀马特。
小学生们摇摇头说,没听过。
偷后视镜的“教主”
如果不是偷车的技术太差,罗福兴早就进去了,甚至没有机会成为一名杀马特。
十一、二岁的时候,他疯狂沉迷网吧。和他年纪相仿的程培根,正在经历人生的一个转折,升上初中以后,身边的环境不再都是一个村子里早就互相认识的朋友,他开始被欺负,和发小们一起翘课到网吧里游荡。
看着那些染黄头发的少年们玩着传奇,大声吆喝。他心里很羡慕,但他没有钱,只能在一旁看着。
2006年,老家梅州地区网吧的收费3块钱一个小时,在电脑前坐个一天,总得花个五六十。罗福兴手上那几块的零花钱,显然也是不够的。
一开始他小偷小摸,把村子里的狗毒倒,卖给狗贩子。一只狗只能卖200块,但玩不了两天就没了。村里也没那么多狗。罗福兴干起了卖废品,幼儿园和父母在深圳的时候,他就常常去偷工地的铁钉,一次卖个十几二十块,是他对深圳这座城市最甜蜜的回忆。
但十几二十块不够,要做就做大的。接着,他开始批量偷汽车后视镜。这东西容易得手、遍地都是,价格也还不错,尤其是在梅州极偶尔能遇见的宝马车,最多的一晚他试过卖到一万多。
蟊贼要有蟊贼的样子。通常,罗福兴都是凌晨1点左右出门,带着挎包和剪刀扫街。看到路边无人看管的轿车,尤其是奔驰、宝马等,他伸长脖子转一圈,看到前后50米没人,就迅速下手。
十几年前,广东的黑网吧
由于身板子比较弱小,他一开始都是双手抓住后视镜,将整个身体重量都压上去。后视镜松动以后,便用力将它抠出来,再用剪刀将线剪断。一般情况下,十几秒就能得手。拿到后视镜以后,他便塞进挎包里,在汽车的警报声中快速逃离。再将后视镜以一个二三百块的价格,卖给附近的汽修店。
那时候电影《古惑仔》的热潮依旧,后视镜掰下来的刹那,他感觉就像洪兴砍人时的那种脆响。虽然劈不了人,但成为一个坏人,这似乎也在证明着他“是条有血性的汉子”。
他发现,这样的生活,比上学有趣多了。去学校,他只有天天被打的份。在学校获得的痛苦回忆,给他最直接的影响就是“很烦有知识的人”,总觉得这些从学校出来的人会伤害他。多年之后,台湾艺术家再次为他印证这一点。
被殴打、被欺压,受尽侮辱,是杀马特们的共性。
身高170的罗福兴,只有90多斤,童年的时候更加瘦小,同班有几个同学没事就揍他玩:被按着头撞课桌,用书垫着拳头打肚子,围作一团的几个男孩大笑着,比赛起谁打的时候罗福兴叫得更惨。
有一次,殴打他的同学下手比以往要重很多。随着拳头打下,仇恨和被羞辱的感觉不断地淹没了他。但罗福兴没有勇气站起来反抗甚至是逃走,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怔怔站在那里,等着风暴的结束。
为首的同学发现,他们下手更重的时候,罗福兴的惨叫声和肢体挣扎更剧烈,这让他觉得兴奋。于是他尝试了一系列新的殴打手段,比如用脚踩在罗福兴的手指上,然后转动身体。这让罗福兴感到崩溃。
完了以后,这群人还还扬言要再从他身上找更多乐子。脑门充血的罗福兴,回家拿了一把菜刀放在书包里。然而等到再次遭受欺侮时,那把菜刀却依旧静静地放在书包里。
他害怕。
被欺负的,都是一些性格软弱怕事的小孩。成为杀马特之前,这些孩子不少被殴打欺压过,由此带着报复欲。但是,他们身上的懦弱与自卑,让这些报复念头从未得到实现。
这两个蜘蛛网,罗福兴说象征着禁锢
我接触过的杀马特们,年少被欺侮殴打时,他们几乎都习惯了绝望。没有人会管他们,更没有人会帮他们,包括他们的父母。
程培根初中时常常被摁在厕所暴打。每天回家路上,他都担心自己被收保护费。他试过向老师求助,老师让他自己想办法解决。至于常年在外务工的父母,根本指望不上。他只能和“兄弟”们抱团取暖,幻想着自己能突然强大起来,让欺负自己的人害怕。
寄养罗福兴的外婆家,只管他吃喝。父亲自己在深圳,没有给过家里一分钱,母亲每天下了班回家已经累到不想说话,至于老师,嫌罗福兴成绩实在太差,索性把他发配到最后一排,和苕帚、垃圾桶待在一起。
那个时代,留守儿童们都在经历着自己的江湖人生。父母常年在外,家里一贫如洗的小孩,缺乏安全感本身就造就了性格的怯懦。这些孩子里,被打的不只是罗福兴,把菜刀严严实实地裹在书包里的,也不只是罗福兴。他们心里憋屈,却总幻想着自己有一天带着千军万马,回来好好地羞辱一顿当年欺负自己的人。
罗福兴开始和那些“校霸”混在一起,叼着烟招摇过市,他突然发现,以前欺负自己的人都有些害怕他了。
被欺侮的孩子,总是很容易掉进了强大的幻觉里。杀马特造型夸张,发型、用色、妆容、道具……都往最极致的空间延伸,和大众审美背道而驰。这是他们为自己营造的天堂。
“你若碰我天堂,我必戳你脊梁“。
罗福兴也跟着染了一头黄毛,他以为只要自己看起来“够社会”,就没有人敢轻视他。但他不敢跟他们一样打打杀杀,只能是姿态上有样学样。那些很社会的人,也给他指了一条路——偷后视镜起码是比较安全的。仗着偷后视镜带来的生活,他离开了学校。
对于儿子突然退学,他的母亲并不觉得惊讶。在他们的生活范围里——不半路退学,一直读下去反而是稀奇的事。她那时也没有多余的精力管教什么,每个月打零工赚到的2000块钱,要养活三个孩子,每天到家倒头就睡,睡醒了出门上班。
来到社会上的罗福兴,发现自力更生的生活全然不是后视镜能够支撑的。后视镜里的,不过是过往的自己。他要能满足自己的饮食开支,就得有更大的收入。他曾想过从偷汽车后视镜转到偷汽车,但研究了半天,发现自己技术达不到。
在学校混在一起的少年,裹在打工大军里,成批前往珠三角,他们中的一部分没有进工厂,而是加入一些守场子或抢劫的团伙。不过,他不敢。因为那真的是要砍人,会坐牢。
他们那些胆小,敏感,却备受欺凌的孩子,为了尽快脱离被欺压的环境,他们并不会太在乎面临的是什么,或者说,他们并没有可选择的。文化低、家里穷、机会少,他们要走的路,早已经注定了。
轮轴滚滚的工厂,正敞开大门等着他们。
又矮又瘦的孩子,每天穿梭在比自己高出近一倍的巨大机器的阴影里,身边都是麻木的流水线螺丝钉,即使换了环境,罗福兴发现还是没有人在意他,顶多只是不再欺负他了而已。而他敏感的心底,总是因为那些被殴打被侮辱的回忆,一整夜一整夜地生气。从学校出来以后,他并没有憧憬中的机遇,更没有不可一世的未来。他面前只有看不到尽头,转动起来不会停歇的流水线。
现实里的压抑,需要有个出口。而贫穷,让出口变得十分有限。
巷子深处的黑网吧,是唯一的出口。
那时,网吧正在迅速林立崛起,围绕工业区开设的黑网吧,也春笋般冒了出来。流水线少年们在枯燥、苦闷的工厂里下班以后,迫切需要娱乐,网络世界就是一扇向他们敞开的窗口。
做字体设计的力力,在那时也加入了使用火星文的行列,她听过两种关于火星文起源的说法,一说是当地的小学生传纸条,为了避免被老师看懂而做的“加密”,一说是台湾繁体字容易打错,所以用注音来快速表达。
这个让人兴奋,却又可以隐藏身份的世界,成了他们精神上的寄托。
闲着没事,他又想起自己第一次染头发前后,别人的态度转变。小黑猴一样的他缩在角落,嘴里烟一根接一根,检索着更有冲击力的发型,他看到了日本男星石原贵雅,对方夸张的发型、浓厚的妆容,让他忍不住惊呼“牛X”。
声音太大,旁边的人狠狠转过来白了一眼,罗福兴连忙闭上嘴,紧紧看着眼前不断闪烁,光度亮到刺眼的大屁股显示屏。他说,那是看到了理想中的自己。
为了让这个只有一个人的家族看起来不那么冷清,罗福兴找了不同明星的照片,挨个取中文名、塑造人设,包装成自己麾下的“大将”。
至于家族的名字,他本来想用“时尚”的英文,结果在浏览器里查出“smart”,罗福兴不会念,干脆用汉语拼音的方法,缩写成SMT,觉得不够“有气势”,又顺着这三个字母,好不容易找出“杀马特”这三个字。
最关键的是,对于这些月薪普遍一两千左右的底层普工来说,玩杀马特既能显示自己的个性,又没有什么门槛,花几十块买发胶和染色剂就够了。
也是那时候,程培根突然发现一夜之间,身边几乎都是杀马特,“男生都有五颜六色的头发,在校园里的女生总喜欢穿大一号的校服,偷偷花十块钱去把裤腿改成修身,葱白一样的手指缩在袖口里,厚厚的刘海必然要遮住眼睛”。
一开始,罗福兴带领“元老”们,在非主流贴吧大肆宣传自己的“家族”。这被非主流贴吧当作是一种“殖民”行为,两个群体之间开始摩擦不断。直到非主流文化代表,也是初代网红之一的沉珂假死离开网络世界。此时,新兴的“杀家帮”开始用农村包围城市的策略快速壮大,很快取代了非主流,成为号称人数超过20万的“互联网第一大家族”。
罗福兴为自己取了个威风的称呼,“杀马特教父”。
不过,很多杀马特不认识他,第一次办大会的时候,几个小伙子正忙着吊姑娘,对上前跟他们搭话的罗福兴不屑一顾,“教父?什么X毛。”
被猎杀的人群
在兴盛时期,工业区时常看到成群结队的杀马特穿梭而过。
他们对外宣称因为这是一个家族,杀马特家人自然是要聚集在一起。但现实里,他们成群出现的原因,是害怕被打。
行动一致的群体,能冲淡恐惧和抵御潜在的危险,“如果你一个人玩怕的话,我一下叫十个人来”。
很多时候,这并没有太大用处。在那几年里,比较固守传统观念的人群,开始认为自己的底线受到杀马特的挑战。随着2008年奥运的到来,民族情绪空前高涨。火星文这种文化符号开始被媒体们批判,同时,各个城市针对杀马特的自发“猎杀”行动也一浪高过一浪。
杀马特们除了遭遇强行剪发、殴打以外,还有在这些行动中失去性命。最直接原因,基本都是被“看不顺眼”,和他们童年时被殴打的原因一样。
成为杀马特,最大的标志就是那头五颜六色,肆意张扬的头发。
一开始,杀马特在珠三角与长三角工业区、三四线小城市,或者县镇、乡村里生长发散,招摇过市。那是2006年,他们还在公众视野之外快速发展。到了2008年后,新闻上开始出现“杀马特外卖员奇装异服吓坏顾客”。
罗福兴也听说过类似的故事,早在十几年前,他才开始在自己头上“做艺术”的时候,家里的公务员舅舅就跟他讲过,南方某小农村里,一个做了爆炸头的“非主流”回到家,五颜六色的头发,加上一身带铁钉的皮衣,同村老人误以为见鬼,被活活吓死。
对于这个故事的真实性,罗福兴深信不疑,认为它应该被记叙在某份南方系的地方报上——舅舅不可能编故事骗他,而自己做教师的外公只订南方系的报纸。
第一次听这个故事的时候,他在理发店吹了个红色爆炸头,一遍遍游走在老家的街上,斜着眼看有没有人被吓死。
发现红色爆炸头不够“炸”,罗福兴干脆找来假发接在头上,喷光三罐发胶,照着《七龙珠》支棱起“孙悟空红发”造型,又在嘴上抹了黑紫色的口红,戴着2元店里买来的金属装饰,在网上掀起“暗黑系自拍”风潮。
罗福兴早期造型
实际上,正统《龙珠》里孙悟空并没有红发造型,罗福兴照着学的,要么是同人作品中另一个角色悟吉塔的变身形态,要么是网络流传的众多盗版形象之一。
但被突然出现的父亲带到深圳打工以后,他才发现这一套并不总是受欢迎。
人生地不熟,罗福兴下了工基本都是独自一个人活动,顶着无比扎眼的头发,不管他走到哪,身后总会有人扯着嗓子,大声骂他“傻X”。
一开始,听到这些声音罗福兴还会生气,会把拳头攥得紧紧的,怒火攻心,却又各种害怕,完全回到了在学校时被欺负的感觉。他说自己后来想通了,干脆装作听不见,快步走开:“一旦产生对抗,我们就可能会打起来。”
显然,更担心的,是自己被打一顿。
杀马特火起来以后,越来越多的人对杀马特产生仇恨,有人成立了一个“ACB”家族,核心主旨只有一件事:打杀马特,见一个打一个。而被取代的非主流、认为杀马特们崇洋媚外的“爱国者”们也开始狩猎目光所及的杀马特。
对抗往往发生得猝不及防,成群结队的“猎人”一间间扫过理发店,只要看到任何近似于杀马特的造型,他们就会躲在门口,等着对方走出来,然后一拥而上,按住对方用剪刀剪去那头张扬的头发。
猎人也有被猎物反过来攻击的时候。“ACB家族”的韩雅龙、韩雅轩、韩雅熙、韩雅冰,第一次狩猎就遇上了麻烦,他们原本打算由韩雅龙、韩雅轩两个男孩子制住对方,一个抓胳膊,一个按腿,再由韩雅熙、韩雅冰两个女孩动手剪头发,结果那个杀马特又蹬又打,一胳膊肘撞到韩雅龙肚子上,痛得他松了手。
挣脱控制,杀马特对着他们吐口水,一边骂脏话一边跑。四个年轻人总结了经验,说下次应该再多叫一点人。
只是剪头发和轻微的肢体冲突,已经是那一波反杀潮流里最温和的。昆明杀马特被杀事件,给了这个群体成立以来最大的冲击。
一个脸上有三颗红痣的社会青年,外号“三点红”。2008年8月一个晚上,他和另外几名同伴走出网吧,看到了着装和头饰都十分怪异的三个杀马特。二话不说,他们便上前疯狂殴打。
三个杀马特混乱中夺路而逃,其中一人随手捡起了一块石头砸向三点红。
随后,三点红召集了十余人,提着砍刀展开搜索,但不见那三人踪影。来到附近的法廊门口时,他们看到两个烫了爆炸头的杀马特,便一拥而上进行殴打。其中一个杀马特当场死亡,一人重伤住院。
在那个十年,工业化快马加鞭,管理松散的小工厂、小作坊遍地都是,工作没那么难找。不少杀马特总是在不同的小工厂里流动,对大工厂敬而远之。因为这里可以默许他们保住自己的头发和“个性”。
后来罗福兴认识了一个经历过那个时期的姑娘,她早已经不做杀马特造型,回归普普通通的生活,准备结婚生子,她说自己有个不敢跟别人说的秘密,除了普通的婚礼,她还想办一场杀马特主题婚礼,纪念一下自己的青春。
2010年,罗福兴不愿意再在流水线上呆下去,父亲把他塞进一家理发店当学徒。罗福兴挺高兴,想着可以学好技术,以后玩杀马特用得上。
即使只在工厂里呆过四年,比大多数杀马特都少,但罗福兴还是喜欢把“我们”工人挂在嘴上。
那一年,网络上对杀马特的围攻越演越烈,除了那些会在实际生活里付诸暴力的几个“家族”,具有庞大用户数的李毅吧也加入战场,“大帝一支穿云箭,全军万马来相见”,正式掀起全网“反杀”运动。贴吧之间互相爆吧刷屏,数不清的帖子,开头清一色“你们很美、很漂亮么?”、“请不要在资料上写汉字,你不配”。
硬碰硬的后果,是迎来了更疯狂和更大规模的反扑。接下来三四年,杀马特家族群越发萧条,每年退出的人足以万计。罗福兴在那时候提出隐退,把自己的群主转交给别人。
杀马特们这才发现,“教父”罗福兴早就偷偷剪短了头发,第一个“抛弃”了杀马特。
剪去头发后,罗福兴觉得自己“背叛”了杀马特
老杀马特们,在外部环境的冲击下,越来越少。而新产生的更年轻的杀马特们,又入不了罗福兴的眼。他把这批人称之为“后杀马特”,用以和自己熟悉的杀马特们区隔开来。至于这两个群体之间的不同是什么,罗福兴也说不清。
这些新加入的年轻人,没有经历过被全网猎杀的黑暗岁月,他们只是单纯觉得,杀马特的造型够酷,可以为在工厂里长期疲劳的感官带来刺激。而且同一条流水线上的女工,也喜欢会打理发型的男孩。
这些只在休息日才敢做造型,或者干脆只靠假发“自我满足”的年轻人,平时则都按照工厂要求,乖乖剪同样的发型,工装一丝不苟。罗福兴对他们很不屑,眉头紧紧皱着,说现在的年轻人都没胆,放在以前,他肯定会拍拍屁股走人,“大不了不上班,或者换一个”。
在石排一家电子厂做质检,参加了今年杀马特大会的“小公主”,就是被罗福兴看不上的“后杀马特”中一员。“小公主”只把杀马特当作生活里的点缀,工厂才是她生活的主体。
电子厂一周有六天班,正常情况是从早上八点工作到下午五点,一旦加班,就要在机台边坐到晚上十点。
小公主“炸街”时的造型
比起前辈们,“小公主”身处的外部环境已经好了很多,她的收入可以超过3000,也不再会有人游荡在街头,狩猎奇装异服的杀马特。
但她依然感觉自己和城市之间有裂痕,最爱去的“名流”理发店,吹个头发就要50,即使是石排这样的城市边缘,一切休闲娱乐也都不便宜,曾经爱去的几块钱就能玩的溜冰场已经拆了,免费的石排公园虽然可以让她安心呆上一整天,可越来越找不到一起去的人。
这也是杀马特文化一直只在制造业发达的地区活跃的原因,大量没有其他消遣能力的年轻人,迫切需要一个共同话题,需要群体归属感,至于这个话题是杀马特、葬爱家族,又或者是社会摇、精神小伙,都无所谓。
他们想要的,说到底就是一句“大家在意我,我也很高兴。”
杀马特“权力的游戏”
罗福兴以为自己剪掉头发,按大众给的道路走,很快就能冲进梦寐以求的中产阶级。但摸索了几年,还是在原地打转。同村比他晚出来的人,要么在家里支持下做起小生意,要么学做饭、理发的手艺,要么坚持在工厂里混成熟练工,几年下来,个个都比他有钱。
之所以走不通这条路,罗福兴找了很多因素:他家里没钱,给父亲治病还欠了十几万;手艺虽然学过,但工业区的理发生意实在赚不到钱,工厂他又呆不下去……
不断挑挑拣拣,罗福兴做过很多行业,甚至还试图给媒体投稿赚钱,但他依然没有稳定的工作,没有车子、房子,更没有人叫他“老板”,他还是大家口中的“X毛”。
“也没啥区别,算了还是玩杀马特。”
后来杀马特衰落,罗福兴觉得是自己的责任,毕竟他是这个群体的“权力核心”。
罗福兴生长的梅州小村,在他看来是“官本位”思想的漩涡,为了佐证这一点,他满脸自豪地举了个例子:那里的小孩“从小就分得清权力和权利,也会去关心政治和资本”。
但很快,罗福兴就发现除了自己没人理在乎这场“改革”——大家更关心哪有更好的厂子,怎么做造型,有没有好看的姑娘不嫌自己穷愿意谈恋爱,至于”教父“的改革,根本不关心。
李一凡执导,腾讯新闻出品纪录片《杀马特,我爱你》
那些“造反”建新群的人,并没有把这种“权力”、“上升通道”当回事。一个当初自己拉群玩的杀马特告诉我,他当时只是觉得罗福兴有些神神叨叨的,总是安排很多莫名其妙的“差事”给他们,并且像分封诸侯一样,划分一些“片区”归他管理。
“真把自己当个官了,我就觉得他有些走火入魔了。其实我们搞杀马特,不就是为了玩?他这样搞,不好玩了,我们几个玩得来的就自己玩了。”
一个群体,在人数规模庞大的时候,会分裂出各种圈子小团体,是在所难免的。罗福兴越是想管起来,通过赋予权力的方式集中权力,群体分裂得就会越严重。毕竟,他们真的只是来玩的,不是来搞政治的。
但这些不过是这个群体的生态。杀马特消亡真正的直接原因,并不在这里。
即使在亚文化里,杀马特的处境也是最艰难的。有的亚文化圈子封闭起来,依靠本身的高门槛形成内部生态,比如早期的cosplay、古风、二次元圈子,如今这些圈子缓慢发展,有了各自的商业模式。
但更多圈子,则在人群涌入的过程里自然消解。不管非主流、杀马特还是前几年火热的精神小伙,一旦受到外界凝视,在主流文化面前都一样不堪一击。
黑化家族们面对的“被黑”,与当初杀马特如出一辙
源源不绝的初中生,甚至小学生们又玩起十几年前那批杀马特们玩的套路,成立家族、塑造人设、互相征伐,画着夸张的“黑化”妆容,以各种各样诸如“考试没考好”、“闺蜜背叛”的理由借由黑化表达苦闷和叛逆。
某种意义上,“黑化”是杀马特的无意识精神续作,杀马特又脱胎于非主流,每个年代的年轻人都在寻找适应各自年代的表达方式,无论哪种亚文化,最后的指向都是归属和存在感。
这些曾经生活在杀马特圈子里,或者原本就是杀马特的青年人,有的甚至脱下厂服,走进了高档写字楼。
23岁的温学贵,两年前还在深圳的电子厂流水线上拧螺丝,枯燥,单调,环境恶劣。如今,他是广州一家软件公司的正式员工,负责小程序开发。比起APP,小程序开发简单,技术门槛要低得多。
过去两年,随着小程序的勃兴,小程序开发公司的用人需求激增,无数像温学贵这样的流水线工人,脱下厂服,通过编程培训班和网课的历练,迈入了“码农”生涯。
收入是最直观的因素,2020年10月全国程序员平均工资为14459元,而中国一线城市的平均工资为1万元左右。
罗福兴则坚持打理自己的公众号,每一篇都只有两三百阅读,他的朋友圈也不活跃,所谓的“复兴”更像一场幻觉。
他其实知道这一点。
罗福兴翻着白眼,把手上不知道第多少根烟摁进烟灰缸里,骂了一句脏话,又替自己入驻的短视频平台辩解起来,“这里面也说不清楚,因为抖音快手他也都害怕”。
罗福兴的抖音号,频繁遭到封禁
我问他,快手和抖音害怕什么,他摆出讳莫如深的表情,捏着嗓子,又强调了一次,“说不清”。
他情绪低沉下来,咬着嘴唇,斜抬起头,眼睛在天花板上扫来扫去,言之凿凿要“复兴”杀马特,又拖着长音叹了口气,说“好像怎么挣扎都是徒劳的感觉”。
“我要代表工人!”
阿丁没想过,他点一个外卖能闹出这么大动静。
那是一个下着大雨的半夜,肚子饿了的他点了个宵夜。门铃响起的时候,他兴奋地打开门,却被面前的一幕吓得尖叫了出来。
脱掉头盔的外卖员,头发支棱八岔地往不同方向斜插出去,有几团喷满发酵的头发末端,染着深蓝的颜色,耳朵上挂满两个大铁环,而眼睛瞄上的浓妆,和嘴唇暗黑色的唇色,因为染上了雨水,颜料不断往下流。
骂了几句以后,对方和阿丁互怼了起来。阿丁说,你等一下,然后回了趟屋内,再走到门口时,忽然拿起手机不断拍照。因此,两人差点打了起来。
网上对于杀马特外卖员的讨论
这样的现象如今已经很难再出现了。随着美团、饿了么等平台对外卖骑手的管理越发严格,近700万的群体穿上统一的服装,蓝黄两色的头盔遮住头发,谁也看不见他们什么发型。
世界在不断地变化,而人的变化尤为剧烈。
程培根已经忘记了杀马特,如果不是在知乎上偶然看到有人提问“过去的杀马特们都怎么样了?”,或许,他一直都不会再想起来那段青春。现在,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年轻人,会打《黑魂》这类游戏,会逛B站看视频,最喜欢的电视剧是《我的团长我的团》。
类似的现象,国外也不少见,比如美国年轻人就创造了所谓的黑客体,把E打成3,把to打成2:“发达不发达的国家,年轻人都得干这事”。
一个“前杀马特”在群里提议,开个大会,把散落全国的杀马特们召集起来,一起商讨“复兴大业”。李一凡觉得这是个接触更多受访人的机会,开始和罗福兴一起筹备。
原本,李一凡对这场大会充满期待,按照他的构想,这该是整部片子的入口,汇聚了杀马特曾经的红人们,各种冲突、故事、恩怨情仇交织,理想和现实碰撞,“多有意思”。
没想到大会当天,罗福兴邀请的几百号人一个没来,没邀请而来了的人,没一个搭理他们。两个主办人尴尬地站在一边抽烟,不时遇上打量的眼神,有人过来跟罗福兴合影,拍完照转过头问身边的人,“这个X毛是谁?”
李一凡觉得这场大会很有价值,他是学术出身,一直试图厘清了这十几年来杀马特主要人群的流变。
第一次杀马特大会现场
在杀马特鼎盛的2008年前后,整个中西部都有杀马特,河南、广西都是杀马特活跃区域,其次才是东南沿海,比如广东梅州、韶关,以及客家地区。现在,李一凡带着剧组走遍全国,只在石排看到过“野生状态”下的杀马特。
河南人、广东人集体退出杀马特,只剩下少量广西、贵州、云南、四川大凉山的后杀马特们成为后期主力。换言之,现在还在玩杀马特的,就是整个社会最底层,在工人里也是最底层的工人。
“稍微有一点文化,多一点办法的工人,他们开始进入城市里面去做服务业,做装修、送快递这些更赚钱的事了。”
活跃地区和人数变化背后,是中国小工业的衰退,规模化成为工业区的常态,富士康们不相信眼泪,更不在乎个性。
片子拍完,李一凡走了,罗福兴听李一凡说过,轻工业发达的石排是如今杀马特最多的地方,他决定留在这里帮人做杀马特发型,以为应该也能成一门生意。
李一凡没告诉过他,东莞的产业升级会那么快。
“小升规”浪潮席卷,仅仅2018-2019一年,就有接近3000家小型企业升级规模。为了拿到政府发放的补贴,开始全面加强对员工的管理,发型、着装这些曾经无所谓的小事,如今成了要考核的硬性指标,管理的方式也很简单,违了规,要么扣钱,要么开除。
曾经最繁荣的时候,石排遍地小工厂,几乎每栋楼的一楼都是车间厂房,震耳的机械声交织响彻街道。晚上十点,工厂大门道道打开,无数工人构成浪潮涌出,填满这里在白天空空荡荡的街道。
在被称为”宵夜街”的太和中路。曾经,这条街上有着八十多个门面。这些门面,楼上清一色是工人的宿舍楼,门面则都是纺织、箱包、电子装配等小型工厂与作坊。那时候,工厂的出口订单排满日程,他们需要无数参与劳作的工人。跟完成订单相比,外表造型根本不是个事。几百上千各个杀马特便分布在这些摩肩接踵的普工之中。
后来,在金融危机和中美关系摩擦的背景下,出口订单大幅下滑,珠三角正式推行制造业升级。升级首先便是工厂的整合与规模化许多小工厂被吞并或是倒闭。大型工厂都在更遥远的郊区,石排镇内的日与夜都萧条起来。宵夜摊越来越少,街上成排的商铺大门紧锁,曾经杀马特们最爱的溜冰场已经无声无息停了业。
杀马特们爱去的溜冰场
留存下来的大型工厂,并不欢迎杀马特。活跃在石排的杀马特也进一步减少,到今年,只剩下六七个。
李一凡曾经把杀马特称作中国最大的工人自组织,泡在一起久了,罗福兴也把杀马特和工人权益联系在一起,说杀马特的后退,本质上是工人失去话语权,“没有话语权其实有很多东西不能弄,啥都不能搞,这种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他说自己想做“社会学家”,想拥有社会学家们的话语权,想为杀马特群体们“正名”。
以“工人代表”自居的罗福兴,突然压低声音,在只有三个人的房间里,神神秘秘地宣布了一个大计划:在石排找一间月租1000的小院,开一个“在地艺术空间”,租给暂时无业的工人们寄住。
我问他,这个空间的功能和艺术有什么关系?罗福兴告诉我,没有关系。我问他这算是个企业还是NGO?罗福兴说还没想好,他只是提个想法,等着别人出钱来做,自己不负责运营,也不想当负责人,以免惹祸上身。
至于企业资质和公益组织资质之间,不同的募款和运营逻辑,以及各自可能的风险,他全都“不清楚”,只是强调要给工人们一个地方,保留这些人的话语权。
话没说几句,有人抱怨”姑娘太少“,随后聊天又被铺天盖地的”求交友“淹没。
最后的杀马特
短视频平台,不止扼杀了杀马特这个词,还成功改造了他们的”教父“。
放在过去,罗福兴很鄙夷戴假发的杀马特,连染个头发的决心都没有,又凭什么自称是个忠诚的”杀家帮“成员?
但他看着快手上那些播放量确实几百万,戴着假发和水泥的00后,语气带了些羡慕的意味,说发型这些也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自我认知,“他觉得自己是杀马特,那就是吧”。
罗福兴的新造型
罗福兴说现在网上做这类视频的人越来越多,证明杀马特“复兴”不是不可能的,他又亢奋起来,扯起时代和个人之间到底是谁选择了谁的问题。
而给了他激励的短视频里,主播说到杀马特的时候,有一条留言飞快从屏幕上划过,那是罗福兴曾经也问过的同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