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瑶的推荐LOFTER(乐乎)

简介:史强在退伍后经媒人介绍,结了婚过上和和美美的小日子,几年后妻子的弟弟汪淼上了大学,于暑假期间借住在他们家中。

4.

史强睁开眼,发现天还是黑的,他不确定自己前面睡着了没有,这样的夜晚总是让人觉得漫长,他翻过身,汪芸背对他睡着呼吸均匀,几年夫妻他们都习惯了身边有个人躺着,不会因为翻身这样的动静就醒来。

今晚折腾了一次,汪芸就说太累了要睡觉,史强没有勉强,自从汪芸知道自己不能生育后,心里总有芥蒂,对那方面的兴致少了很多,他作为枕边人再清楚不过。

刚结婚时他们没急着要孩子,汪芸想先把精力...

刚结婚时他们没急着要孩子,汪芸想先把精力放在工作上,史强对自己的身体也有信心,两人都觉得生育的机会还很多。直到一年多前他们想生一个了,却迟迟没有动静,史强不忍心让汪芸喝那些所谓调理的汤药,夫妻俩专程去了首都的大医院寻医,专家说是女方的天生缺陷问题,让他们别浪费钱再去治疗。

汪芸受不了这个打击,甚至差点要和史强离婚,说不耽误他再找一个早点给他生个孩子。史强骂她拎不清,就算没有孩子,也不能把他们夫妻的情意都给抹消了,这才把汪芸给稳住,没再提离婚的事。

史强想得很简单,他是当兵上过战场的人,有命能活下来就不错了,对传宗接代看得没有那么重要,生不了想要个孩子也有合法的方法,以他们的情况,等过两年汪芸也满了三十,他们就能去领养孩子。

史强下了床,想去阳台抽根烟,散散自己这股邪火,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他摸着黑慢慢扭着门把开门,背着身子退到客厅,刚松了口气,屋内微弱的响声让他一下警觉起来。

声音是从客厅外面传来的,史强仔细听了一会儿,像是水流动的声音,他慢慢靠近客厅通向阳台的那扇纱门,发现里侧的插销没锁,说明是人从客厅出去的,斜眼能看到卫生间的门关着,玻璃格透出光,心里的疑虑消了大半,就算家里进了贼,总不能是来偷厕所用的吧。

史强推了纱门出去,正巧里面哗啦啦的水声也停了,他靠着墙准备守株待兔,又听到水洒在地上淅沥沥的声音,有什么东西在地上摩擦了一下,接着门开了,撞上来的小兔子手里抱着盆,看到他明显被吓了一大跳,愣在原地。

“你这个点不睡觉干嘛呢?”

“我……”

汪淼垂下眼支吾着,史强看他头发湿漉漉的,毛巾挂在脖子上,盆里放着洗好的衣服,一副刚洗了澡的样子。

“行了,你还用厕所吗,不用借过一下让我上呗。”

“好。”

史强也不打算为难汪淼,假意要上厕所给对方台阶下,汪淼先走出来让出路,他们家的阳台不大,那头连着厨房,这边从厕所出来一折便是,汪淼背对着他,拿起衣架开始晾衣服。史强关上卫生间的门,潮湿的空间里残留着洗衣粉的味道,他想天气热半夜起来洗澡情有可原,但衣服现在都用洗衣机洗了,怕吵着别人睡觉大可以等明天起来了再洗,干嘛非要自己洗呢?

等他从卫生间出来,汪淼已经回了房间,外面静悄悄地,能很清楚地听到水滴到地上的声音,他抬头看,阳台上新晾了一件T恤和一条长裤,是汪淼在家时穿的,中间夹着一条深蓝色的三角内裤,都在啪嗒啪嗒地落着水珠。

史强带着疑惑,盯着那条内裤又看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地轻笑一声,点了烟畅快地吐出白雾。

“我知道汪淼最近在愁什么了?”

“愁什么?”

“就大小伙子那点事,我昨晚碰见他偷偷洗裤衩来着。”史强觉得汪淼也到了要谈恋爱的年纪,以前只知道读书,刚开窍在生理方面遇到困扰是正常的,汪芸却没和他一样感到欣慰,表情凝重似乎在思考什么,“怎么了?”

“都是男的怕什么,”史强嘟囔着起床洗漱,被汪芸瞪了一眼连忙改口,“知道啦。”

“淼淼,姐问你点事,你要老实跟我说,不能骗我。”

汪淼起来吃早餐的时候,汪芸就坐在对面看着他吃,直到他吃完了才开口。淼淼这个小名他长大了姐姐也很少叫了,突然这么叫他并不意味着是什么好事,汪淼咽了嘴里的粥,点头答应。

“你最近身体有哪里不舒服吗?”

是他昨晚没睡好看起来脸色太差了?汪淼摸不着头脑否认道:“没有。”

“我的意思是,你那里……有像女孩一样会流血吗?”

“没有……那次之后就没有了。”

汪淼一下没反应过来,他猜到昨晚的事姐夫不会瞒着姐姐,姐姐毕竟知道他身体的不同之处,会往那方面考虑也很正常。

“姐,你别担心,我现在都好好的,你看我不也像个男子汉了?”

汪淼伸手去握住汪芸的手,想看起来真挚些,姐姐这样替他着想,他却有了不该有的想法,心里充满了愧疚。

“你啊,太瘦了,多吃点就像男子汉了。”

汪芸把手抽出来,脸上终于有了笑意,她起身摸摸汪淼的头,收拾桌子上的碗筷进了厨房,姐姐的抚摸同样温暖,那是来自亲人间令人踏实的关心,也让汪淼更明白他对姐夫的感情,不可能是亲情。

正当汪淼以为白天已经逃过一劫,发现晚上姐夫回家后才是考验的开始。对方像是觉得和他有了共同的秘密,使他们的关系进了一大步,毫不顾忌两人相处时应有的距离,坐在身边时身体紧靠着他,手臂上的绒毛蹭着他的皮肤,汪淼被这细微的痒意扰得悸动不已,他不敢往姐夫那边看,努力装作不在意地坐着,让他们这样再靠得久一点,以慰藉自己不能言说的渴望。

“你们要出去吗?”

“我送你姐去学生家一趟,要不你跟着一块儿去?”

“不了,我要看电视。”

“他自己在家又不会出什么事,走了……”

以后真的不能再做那样的荒唐事了,汪淼暗暗提醒自己,他拉开纱门时,大门也正好打开,看到史强的身影出现,汪淼一时顾不上寒暄,急忙走进房间,把衣服随手塞到衣柜里。等了一会儿,屋外并没有传来交谈的声音,汪淼觉得奇怪,从房门探出身子,只看到姐夫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歇息。

“姐姐她,还没回来吗?”

“她陪学生在医院打点滴,那孩子发烧了,我晚点再过去接她。”

“哦……”

史强原本想在医院待着等汪芸,但因为昨晚没睡好,坐在那儿就开始打瞌睡,点滴还要打一两个小时,汪芸就劝他先回来休息会儿。他见汪淼不自在地摸了摸手臂,像是突然又不习惯被他看到穿睡衣的样子,头一低就打算关门,让他赶紧上前拦下来。

“先别急着关门啊,姐夫找你聊聊天,行吗?”

汪淼在掩了一半的门后点点头,松开把手让史强进房间,他想让自己看起来冷静些,姐夫又没说要跟他聊什么,不能先乱了阵脚,但当史强关上房门,和他面对面坐着时,汪淼还是感到一股压迫感,用指甲在床单上扣出印来。

“你别紧张,你姐不在,我们俩呢就聊点男人之间的话题,有什么都可以说出来,不用害羞。”

“什么男人的话题?”

“你在学校里是不是有喜欢的女孩子?”

“没有。”

“真的?你别不好意思承认,你昨晚睡觉的时候,是不是发现内裤脏了,所以起来洗,”史强手肘撑在腿上低下身子,想和汪淼距离近一些,对方说没有的时候还看着他,等他说起昨晚的事就把头偏到一边去了,“像你这个年纪的男孩有这种情况很正常,这叫遗精,你们青春期的小孩都有这么一遭,不用太放在心上。”

姐夫和姐姐理解的方向除了性别不尽相同,汪淼却不敢顺着史强的话答应下去,这样也许能平安结束这次对话,但等同于默认他现在是个“长大了的男人”,姐夫与他相处只会更不避讳,他不确定自己不会露出破绽,还是现在就和姐夫说清楚比较好?

“我不是遗精……”

“那,是你自己弄的?这就更正常了。”

如果他是个正常人,当然怎么样都是正常的。汪淼重新看向姐夫,对方撇着眉毛冲他耸了耸肩,不明白他还在纠结什么。

“……我告诉你,你能别告诉姐姐吗?”

“那肯定的,这是我们俩的秘密。”

史强对汪淼伸出小拇指,他看得出来汪淼很紧张,大眼睛眨巴着,深呼吸了几次才向他开口。

“我……我不喜欢女生,我喜欢男生。”

这已经是汪淼能说出口的最大限度,他没有勇气承认自己喜欢的人是谁,内心存有一丝侥幸,他希望姐夫因此和他疏远些,又不想让姐夫讨厌他。

“你说真的?你分得清对男生和女生的感觉吗?”

“其实这也没什么,你还是你,跟你喜欢男人女人没有关系,有个挺出名的演员,就是同性恋,人家照样红透半边天,还有导演专门找他演那种类型的电影呢,我的意思是你可以继续研究你的物理,兴许还会认识和你一样的,你们能交上朋友……”

史强知道同性恋是正常的,他不会去指责汪淼,以往他查案的时候多多少少遇到过这类人,他并不是在贬低他们,认为他们都是不正经的人,但不免担心汪淼会陷入迷茫,万一在外面认识什么所谓志同道合的朋友,把他给带进酒吧之类的地方骗他吸……警察对这方面总是敏感,他不知道自己举的例子合不合适,只希望汪淼不要被自己的性向影响走上歪路,毁了自己的前程。

“你不明白,我和正常人不一样……”

汪淼拼命摇头,事到如今姐夫还替他着想,说什么能认识和他一样的人,哪怕对方喜欢男人,也不会接受他的身体,他一直都清楚这一点。

“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的?这不长得挺清秀的吗?”

史强捏着他的下巴左看右看,意料之外的触碰让汪淼忍着眼泪,为什么姐夫连他喜欢男人都不介意呢?

“我下面……长了女人的器官。”汪淼近乎决绝地说出口,下巴上的手瞬间离开了,汪淼往后仰了一下撑住床,史强没有回他的话,他也不敢看姐夫的表情,“我可以脱了给你看。”

汪淼闭上眼,一狠心把自己的裤头拽掉半截,里头的内裤并没跟着被拉下来,他胡乱摸着要继续脱,双手被一股蛮力控制摁住,睁开眼看到姐夫跪在床沿,把他压倒在床。

“好了,你先休息,我得去接你姐了。”

史强也意识到这个动作有些不妥,他没有往汪淼的下半身看,从对方眼神里的慌乱,他相信对方没有在骗他,他松开手,看到汪淼眼中的泪水,像后脑勺被打了一闷棍,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大脑一片空白,丢下话就匆忙走了出去。

史强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出门又怎么回来的,汪芸回到家后很快就睡着了,在漆黑寂静中,他躺在床上,却无法入睡,离开时汪淼落寞黯然的神情不知何时印在他的脑海中,正在不断地重现。

他很清楚自己伤透了汪淼的心,对方是那样信任他,对他倾诉了所有的秘密,他却用拙劣的理由回避了对方想与他交心的时刻。联系之前的事,史强能推测出汪芸为什么会说自己的弟弟可怜,汪淼儿时为什么会被人欺负,汪芸为什么会在他说汪淼困惑于生理问题时露出严肃的表情,更意识到自己做了件错事。

汪淼就算和正常男人的身体结构不同,那又怎么样呢,这对他们的相处不该有任何的影响,难道因为汪淼多长了女人的器官,他就会把汪淼当女孩看,以免自己会对汪淼图谋不轨吗?还是因为汪淼喜欢男人,他就以为汪淼会对自己的姐夫也有那种感情吗?史强恨自己会有如此龌龊的想法,他没有勇气推开门去敲响另一扇门,他原本一心想着要帮助汪淼,却和伤害过他的人别无二致。

“你们俩,吵架了?”

汪芸同样发现了他们之间的异常,在气氛沉闷的饭桌上发问,两人异口同声地回答后眼神错开,史强看汪淼埋着头默默扒饭,又变回初来时小心翼翼的模样,心里不是滋味。

他很想找个机会和汪淼道歉,自己却也含糊起来,道歉他固然是真心的,可道歉以后他们真能若无其事地,像从前那样相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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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建议姐夫直接肉偿呢^_^

先别扭一会马上就吃到了

那么当我开始下落的时候请抱紧我

当我迷失自己迷失光明

当我把心放在你的手心的时候请你紧握它

当我迷失了它当我抛弃它的时候

“Won’tyoubemylivewire”

——《Livewire》OhWonder

“这是我门下的庄子,这几日你在这先住下,大婚那日,我便来接亲。”史强把人带进院子,门前牌匾刻有“世安”二字。院子规模不小,见史强来,下人都赶到前院候着听候差遣。

“王爷,皇后娘娘派来的管教姑姑已在后院候着了,就等妙妙姑娘前往。”,为首的掌院婆子走上前来行礼道。

“这么快就来探本王的底?”,史强眯起双眼,却又转头看向汪淼,“妙妙怕不怕?...

“这么快就来探本王的底?”,史强眯起双眼,却又转头看向汪淼,“妙妙怕不怕?”

“这有什么好怕的?”,汪淼疑惑,不过听几句管教的事,为何史强表情如此严肃。

“好,我们一同去。”,史强趁着婆子转头的功夫对汪淼低声道,“宫里的姑姑眼睛利得很,千万别露陷了。”

这边说完,那边从后院悠悠走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皇后派来的管教姑姑。

“女子闺阁教导,还请王爷不要失了礼数。”

姑姑虚行一礼,看向汪淼笑不进眼底。

汪淼看向姑姑,腰间佩戴的绿竹纹样香囊让他觉得眼熟。可史强却突然意识到汪淼的声音,样子能装,声音怎么办?

“声音你有什么办法吗?“

史强佯装和汪淼咬耳朵。“神通广大的汪大侠,有没有什么神仙路数?”

“万一我没有呢?”,汪淼看了一眼面色为难的史强,“你不会没想到这一点就……”

见姑姑开始注意他们二人的小动作,史强连忙故作提高音量让她听见二人所谓对话,“怎的,乡野里待惯了,妙妙不必这般拘束。”

“徐冰冰可以跟着,一切有我,莫怕。”

史强低头凑向汪淼肩旁低声说着,再抬手已是一副深情款款满脸不舍的模样:“妙妙本就出落得好,何须再教导这些?”

“早就听闻王爷对妙妙姑娘十分宠爱,可这老祖宗的规矩咱们可坏不得。”,姑姑嘴上是奉承,表情却是不容置否,“王爷请回吧。”

“也罢,你且当走个过场。”,史强瞥了那边的姑姑一眼,视线牢牢锁定在思绪还有些飘忽的汪淼身上,也许是想让他重回注意,史强牵起他的手放到胸前摩挲着,“妙妙?可是想家了?”

汪淼被手上突然传来的热意和手感吓了一跳有,才后知后觉从那香囊当中抽离开来,“……王爷见怪,小女只是见此场景突感伤神……”,汪淼捏着嗓子说完还扯过腰间的帕子装模做样抹了两下眼角,“见着姑姑只觉着亲切,家中父母皆因战乱而亡,许久不曾有这般同长辈说话的机会……”,汪淼抹了脂粉的脸配上刻意压低发红的眼角,当真是白里透红,好不可怜可爱。

这番柔情雅态别说史强,就连久居深宫的姑姑都鲜少见过,她再看向汪淼的视线都染上几分热切,“当真是位命苦的姑娘,奴婢自当好好同姑娘相谈教导。”,姑且算是把刚刚的小插曲应付了去,汪淼低低嗯了一声飞快扫了眼史强的手,史强这才后知后觉松开把人紧紧攥着的手,“既然如此和姑姑好生学着,我们很快便能再见。”

“恭送王爷。”

汪淼佯装兴致缺缺地带着徐冰冰行了个礼把史强送走,宫里的规矩条条框框像张密不透风的网,听了个把时辰下来的汪淼一边端着生怕姑姑察觉一边还要听着那些教导以免出错,又是学又是记着过了这么一夜,姑姑喝了盏茶告了退,临走之时汪淼叫住姑姑。

“姑姑,我有一事相问。”

“姑娘且问。”

“这香囊是……”,汪淼看着姑姑腰间系着的香囊问道,姑姑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香囊,“这是宫里时兴的针脚,姑娘若喜欢,奴婢明儿个就能给您教会。”

“有劳姑姑。”,汪淼笑着把人送走,嘴里那句看着眼熟幸好是没说出来。他现在是青葛里的“乡野丫头”,若是见过宫里绣着的针脚玩意,那可真是乱了套了。

但他隐隐约约却觉着自己确实见过。

在很久的曾经,久到他甚至还没化形,不过是只云山雪地里只知道撒欢的老虎崽子之时,被化了形的族人带着进了那时的皇宫里。

那时候的虎族,似乎和宫里的皇族来往密切,每有过年时节,族人都被应邀进宫参加节宴。当时的族长,也就是他的祖母进了宫就要被深宫中的妃子家眷缠着说着话,他一只毛头小老虎,人话听不懂半句就在宫里趁着族人一个不注意溜到花园里扑着飞蝶打着滚。不曾想一个不注意滚进花丛中的荆棘里,动弹一下就被刺扎得生疼。小汪淼嗷嗷叫唤着想挣扎出来,不曾想着一根又一根带着刺的花藤把他越缠越紧,越发紧缚的藤条几乎快把他勒得喘不过气来。

想喊救命,小虎嘴里叫的不过几声野兽幼崽的呜咽声,所幸这几声嗷呜嗷呜的叫声吸引了不远处的一名女子。

“什么在那?”

女子小心翼翼的声音响起,旁边似乎是丫鬟的声音提醒着,“小主,您是第一次赴宴,不要耽误了时辰。”

“不打紧,去看看。”,女子走近御花园,在花丛底下看见了被缠住的汪淼。

发现他不见的,一直在寻找着的族人听着动静终于赶到花园,几人这才把汪淼从这刺藤中解救下来。族人把受惊的小汪淼抱到怀里对着女子行着礼,“多谢小主,我们是云山虎族,这是族里才降生的小少爷。”

“他是白色的,一定很珍贵吧?”,女子不过十三四岁稚嫩模样,却早早被送入宫中选秀成妃嫔,“我听闻云山虎族千年难遇一次白虎降世,你们可要好好保护好他。”

“这位小主还知道我们云山虎族呢?”

汪淼的祖母穿过花丛走来,两名前来寻汪淼的族人连忙半蹲行礼道,“族长恕罪,是我们疏于看管少爷了。”

“无妨,小崽子闲不住,他这下长记性了。”,说是祖母,以虎族的年寿来看祖母样貌不过二十有余,梳着宫中不曾见过的发式,看着英气非凡,“你的手艺很好。”,祖母指着女子腰间系着的绿色荷包,“绣得很漂亮,是竹子吗?”

“是,在这宫中的日子烦闷,只能寻些绣花绣草的花样来取乐。”,女子含笑取下荷包,下头坠着的银白色流苏吸引了小汪淼的注意,他在族人怀里伸出虎爪子不断拍打着,“看来少爷很喜欢,不如我赠与少爷?”

“他个毛头小子懂什么?”,祖母勾唇一笑,“不如给我?确实绣得精致。”

女子看着祖母挑眉的模样竟然乱了几分心神,这人虽然和她同为女子眉宇间竟有几分寻常女子所没有的潇洒和俊俏,“若是正式赠与族长,还是要告知姓名,我好绣下族长芳名。”

“汪采瑛。”,祖母说出自己的名字,“那你呢,你叫什么?”

“小女姓史名鹤觞。”,女子回以自己的名字,身后丫鬟百般提醒下才后知后觉,“糟了,误了时辰了,嫔……嫔妾告退……”

汪淼对自己还未化形时,那段偶有被带进宫里的时日中,对这名为史鹤觞的女子印象最深刻,因为大部分时候,祖母都会让他跑到这名妃嫔的宫里玩耍,她在美其名曰,“找人“来到她宫里,两人经常在房里聊得开心,笑声传出小汪淼打着滚的院子里。

这回看到幼时所见的信物,人倒是越发恍惚起来。

“妙妙姑娘”,徐冰冰的声音响起,“汪公子?姑姑已经走了。”

“噢……我知道了。”,汪淼这回才如梦初醒松懈下来。却听着前院房顶传来一阵有人轻声走过的动静,“谁在那?!”,汪淼突然起身,三两步走出院子用了轻功飞身而上,足尖轻踩房上屋瓦。“王爷?”

“嗬,汪兄耳朵真灵。”,史强冲汪淼招了招手便就地坐了下来,“过来吧,给你带了些吃食,有你喜欢吃的那个什么……绿豆糕,不过你先吃点肉啊菜啊的再吃吧。”

汪淼向前两步走到史强身旁坐下,食盒被打开,散发出诱人的香气,“王爷为何如此?”

“有何为何?那些姑子婆婆我真得狠狠训一顿才是,怎么给人就吃那么点稀汤寡水的,猫都还能吃荤腥呢?”,史强轻啧一声把食盒一层层打开,“绿豆糕是我观察出来的,下头人给你送绿豆糕的时候都是捧着空盘子出来的,我就猜你应该是对这玩意儿欢喜。”

“王爷有心……”

汪淼听着史强这话心里竟然也暖洋洋的,欢喜至于心中又有些酸涩,“这会四下无人,王爷不必再装成和汪妙妙相好了吧?”

“汪淼你这话说的,怎么,我只会对汪妙妙好,就不能对汪淼好了是吧?”,史强笑着攮了汪淼一拳,“打了仗抓的俘虏都得优待,这一同打拼的兄弟吃得差那可不对了吧?”,他今天似乎也累了,往后一仰躺在瓦片上。“你说咱们这事能成吗?“

“王爷所言何事?“

汪淼吃了几口食盒里还温热着的饭菜。

“还能什么事,成亲啊!“,史强看着盘腿坐在食盒旁吃着正香的汪淼,”我总觉着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汪淼从饭菜转战绿豆糕,他今天在这院子里确实没吃什么东西,姑姑一句”新娘子要保持体型“他的饭菜竟然就被换成了小米汤,一点儿油花也没有。

“汪兄所言极是。“,史强砸吧嘴回味着汪淼说的这几句话,“兵来将挡,谁来我都不怕。”

汪淼看着史强,二人就这么坐在屋顶有一句没一句地吃着绿豆糕。

“王爷他们在干什么呢?”

跟着史强一起偷偷来的沈怀信问向一旁的徐冰冰。

“不知道。”,徐冰冰摇头,“可能是习俗不一样吧,我们那边不会这么大半夜翻屋顶就为了给一个没认识几天的陌生人送饭吃。“

“王爷真是思虑周全,连半夜忍不住要和妙妙姑娘私会都想到了!“,沈怀信一脸崇拜,看得徐冰冰一脸生无可恋:怎么樑王府里专出这种脑子少根筋的缺心眼?

此时此刻,雄州城外几十里正有一人驾马而来,不是别人,正是带着皇帝旨意的潘寒,

凭他的脚程,樑王大婚前两日就能赶到。

这座边境城又将迎来一位从皇宫远道而来的客人。

(未完待续)

北平的街道上终年黄土飞扬,尘土随着黄包车滚动的轮尾散入空中,到处干巴巴的。暮春下了一场雨,淅淅沥沥,绵延不绝,空气中的躁动随浮尘沉淀了下来。久违的雨给在尘世中奔波的所有人换了一口气。

他要接的人此时正在自家书房,躲屋里就着雨声看书,享受清静。然而这片刻的清静也快被打破了。于甫大步疾走,推开了虚掩着的院门,走进书房,见里边点着灯,要敲门的手悬着又放下。

随后他又轻轻叩了几下,响声还没落,里面人就出声了。

...

“找我做什么呀。”

“徐先生,之前说好要一起去看戏的,你还记得的吧?”

“以后别等我吃饭了,搞得我跟封建大家长似的!”

这一下子给书成吼愣住了,他等到半夜,等到蟋蟀都去睡了他还在这坐着,整条街坊只有这一户点着灯,结果还莫名其妙被大家长给道德绑架了。

“什么叫封建大家长啊于甫,我想让你吃点东西还是我的错了?”

估计是狮子白天又和哪个老顽固撞上了,少见地吃了鳖。但书成来不及顺毛,他也有委屈,遇到有闹学潮的学生,他得去领回来淳淳教导;近日备课至深夜倒床就睡,根本没空和于甫交流心得;做了菜热了好几遍,人不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

于甫才从发毛的状态清醒过来,少见地扭捏张嘴不知道说什么来救场,他还从来没有和书成吵过架。书成也被两句话噎得七上八下,他不想因为吵架话赶话,最后拱出火势让两人都收不了场。于是书成拎着包冲进了夜幕。

冷战开始了。

这几日他都暂住在和于甫同居前住的小院里,他俩确实需要冷静一下。不过他从来没有给大门上过闩,日子自然是该怎么过怎么过。此时遇上许久未体验的无事空档口,没有人打搅也挺清闲。不过打心底讲,一方面他期待着于甫找他,另一方面他又担心于甫真的翻页书似的把他给忘了,纠结像草绳,磨着他的心。不过最终还是对方更坐不住一点,找上了门来。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当然是记得的。”

哎哟,于甫一听,这是在点谁啊。估计是在点一个这会儿正在门外干等,许诺过徐书成十点就下班回家一秒也不耽搁,却又抛掷脑后的人。

门开了,出来的是他们家风仪玉立的徐先生,不过徐书成久违地褪下了西装,换上了和于甫一样的马褂,于甫看罢顿了顿,悠然一笑。书成见到久违的人,心底竟有小火在烧。于甫拎着正滴水的油纸伞,板正得像饱蘸墨汁的笔锋在宣纸上落下一竖,而松弛的肩膀又在门廊凿出一面安心的墙。

“雨看起来小了不少,徐先生要和我去看戏,同打这一把就好了。”

于甫撑开伞,另一只手很自然地挽住了他的徐先生。不知是这伞本来就大,还是有人故意为之挑了把大伞,正好能把两人一齐遮住。书成也没来得及转身去进屋取伞,就这么任由他挽着,步入绵延雨中。

隔着层层布料,他能感受到于甫手臂传来的温热体温,狮子平缓地换着气,鼻息在耳畔轻响。思念像布满杂草的小径,越向深处走,缠在身上的草籽越多,不幸发了芽,要把书成勒窒息。

于甫知道此时一双清凌凌的眼睛正用余光悄悄瞟着自己,贴上书成的手臂,那头传来的心跳像节日里的鼓,鼓皮快给他捶破了。

“书成近日安好?”

小徐先生噎了一下,始作俑者又是在讲什么话。

“用不着挂念,于先生来之前都是晴天,天高云淡,风清气爽,自然好心情。”

“哦,那书成给我留着门是作甚?”

“自作多情。”书成说罢假意抽回手,却没想有人动作更快,把自己往怀里拽。

“徐先生,我这不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们这一种纯洁高尚,相互合作的关系,还容不得罅隙了?”

“你个吃白食的,等我拿到勺子定要敲你的头。”书成听他满嘴胡话,笑出了声。

“好好,徐先生自然是对的,该多敲打敲打我。”

这就算是和好了,雨也停了。随后于甫收了伞,左手仍然挽着书成,二人缓缓走着。

云销雨霁,彩彻区明。书成的确幸是云边金翳,闪闪发光。北平太大,大到能容纳八十万云泥之子;北平太小,小到徐书成能遇见于甫,在雨后天晴抓着伴侣的手遛弯看戏。

随后他俩拐进了一座院子,场面宽阔,已然坐了不少人,都是平日燕大的同僚,少时还能看见几个眼熟的学生。茶水瓜子自助,教授也不例外。大家在风尘北平中寻觅了这样一处桃花源,作看戏的风暴眼。

两人窝在不起眼的角落处嚼耳根,书成给于甫抓了一把瓜子,然后好戏拉开帷幕。

“排戏的是哪位?”于甫边问边把磕过的壳悄咪咪挪到书成那边。

“是丛今那几个小姑娘,文学课的学生,写诗写得好,还记得的吧?上周她们请我来,结果我等你等半天找不着。”书成说着抽了一下于甫躁动的手,皱着“怎么净干些无厘头幼稚事”的眉头盯了眼对方。

台上演员入境颂着词,底下观众也跟着进入故事本子里。

剧围绕着当代两位租房客展开,房东太太觉得来租房的男房客都在打着自己女儿的主意,又觉得女房客未婚嫁茕茕孑立,做事只会成拖累。于是两位素不相识的房客假装夫妻,最后租到了房子。

“这房东还挺封建。”于甫往怀里揣了揣手,靠在椅背上对房东太太不得不租房给假夫妻的窘态嘻嘻笑。

“那下回我就可以说单身男士赤手空拳来我宅邸,便是图谋不轨,不让进了。”书成得意地咧了咧嘴,抿了口茶。

“前面嘛倒是有待商榷,最后一点可不行。现在是开化社会,不就是要改变封建吗?再说,总不能让路过的外人看着我采花大盗似的翻墙而入吧,徐先生还是给我留点面子。”于甫今是铁了心的对徐书成示好,什么都顺着他说。

“我现在可是封建大家长,于先生的建议我会考虑考虑的。”书成一想到于甫会干出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就想笑,在暗淡的光线中合不拢嘴。

很快谢幕了,演员幕后一齐走上前鞠躬致谢。于甫看到其中一位学生样的短发女子特意朝角落里笑了笑,似乎早就看到他和书成二人藏在角落里说小话,应该就是书成说的那位上文学课的编剧。书成也向剧组投去致意,随后携于甫早早退出了看戏院子。

“好看的吗?”书成在回家途上问挽着他的于甫。

“挺好,不过里面女租客关于‘时髦’的论述应该是出自他人之手,画龙点睛。”

“‘时髦只是表面上的东西,关键在于人心,如果心旧了,再时髦的东西那都是古董’这句?”

“如果我没猜错,点睛者可是姓徐?”

书成得意地哼哼,然后谦虚着默不作声。

“不过我倒是觉得这个徐教授啊,除了辩论,写的情诗那也是一个好……”

见于甫当街要抖落自己的潦草莽撞,他连忙出声止住于先生的嘴。

“不许在外边讲,不然我下次不写了。”

受恭维的作者像只煮熟的虾,又或茸茸炸毛的小动物,夹着尾巴,一改往日常态。

“好好,遵命徐大人。”

眼看着走到了书成住宿门口,于甫松开手看着书成跨过门槛。

“晚安徐先生。”

书成顿了顿,他知道二人之间只差那一句话。他想念于甫,在转身走的第一刻想,在晚安之前想,在不见面的时候想,见面的时候,也会想,正如他希望于甫也会这样做一般。

“今天太晚了,于先生要不进来和我一起住吧。”深吸一口气,他自然地抛出橄榄枝。

“敢情打搅徐先生了,那我不客气了。”于甫三步并两步迈进门内,他想念书成,正如书成想念他一般。

门吱呀关上,时隔七天后终于上了闩。

祝史队生日快乐!

简介:史强借着汪淼的眼睛,看到了一朵玫瑰。

1.对于突发性的意外事件,应激反应是人类的本能,写在基因里的求生需要,不值得羞愧,也没有必要反思。

2.杨冬死了,我知道这是事实,但实在令人难以接受。也许是因为我身边的确没有人遭遇过这种横祸,也许是因为她看起来那么有生命力。在这方面,我不如李瑶。我还是不相信杨冬会自杀,做科研的人能够取得出色的成就,仅仅凭借天分是不够的,还要靠坚韧和毅力。不管她遇到了什么,一定相当可怕。

3.现在的警察素质已经沦落到这个地步了吗?文化素质教育的确势在必行。我们公民的安全居然是靠这样的人维护的,真让我对治...

3.现在的警察素质已经沦落到这个地步了吗?文化素质教育的确势在必行。我们公民的安全居然是靠这样的人维护的,真让我对治安环境充满信心。

4.还有,有必要提醒物业加强禁烟宣传了。

5.没有想到警方办案的方法还停留在十年前的港片里,“卧底”,亏他们想的出来。科研的独立性在现代社会已然荡然无存。

6.也许有的人就是一辈子也理解不了科学家是什么样的人,我一点都不奇怪。

7.倒计时的尽头到底是什么?!

8.我想我理解了杨冬的选择。

9.好吧,理解了一部分。我不会死,支撑我活下去的不止物理。至少我要让某些看笑话的人知道。我并不会就此轻易放弃,那些人也没有,选择尊严从来都不是一种屈服。

10.有一种可能:是我疯了。我宁愿是这样,因为物理学还是存在的。但是这么多科学家不可能不约而同都疯了,那……

11.物理学真的不存在了吗?

12.海宁这孩子让我有一点感慨,我曾经也是这样,期待并且憧憬未来,信仰科学和真理,并愿意穷极一生践行这条路。朝闻道,夕死可矣嘛。当我认真地开始怀疑物理学的意义时,我才看到自己曾经的天真,我的错误和无用功造成的浪费、蹉跎的岁月,还有重复引起的麻木。也许我感慨的是我快要不记得自己曾经也是这样的了。

13.在这个时候,我很高兴见到叶老师。她是典型的老知识分子,整个人如水般平和。杨冬老了之后是这样吗?没有人会知道了。

14.我讨厌这个人,非常讨厌,但我摆脱不了他,他为什么阴魂不散?

15.人类文明的存在是一种偶然。我的人生也是。

16.生存还是毁灭?莎士比亚写这句话时,是不是已经洞穿了生命的真相?如果我真是一个疯子,一切倒是简单多了,我的死也不会影响任何人。不会有人受伤,不会有人被波及。

17.……我已经开始考虑死了,是吗。

18.史强,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人的存在对我如此重要。但是不得不承认,这种时候有他在,我的感觉会好很多。也许因为在一切都天翻地覆地改变后,他还是这么讨人厌。

19.讨人厌,完全没法沟通,没有任何共同语言。他还喜欢吃卤煮,我讨厌下水的味道,仅次于豆汁。

20.不过还是很感谢他,如果他能把嘴闭上就更好了。

21.我改变了对自己的要求:允许失败,但绝对虔诚,对真理。真诚、勇敢、坚持……为什么感觉我在说另一个人?

22.……等他先搞明白哥白尼是谁再说吧。

23.豆豆说她为我而骄傲。可能她还太小了,不理解这句话的分量。但我还是很开心,在我沦为一个不称职的科学家之后,我还能做一个令女儿骄傲的父亲。

24.上次玩游戏是什么时候?我不记得了,是高中,还是更早一点?我应该是最早接触互联网的那批人,但如果问我对游戏有多少了解,我好像很难回答。我想起来了,是在德国交换的时候,有次有party,邻居问我要不要玩游戏,我拒绝了,答应他这个答案压根没有出现在我脑海里。有些东西的遇见必须是恰逢其时的,早一点或者晚一点都会错过。

26..……我是不是应该夸他敬业?

27.他还是闭嘴看我打游戏吧,跟NPC抢人也挺费劲的,严格意义来讲,人皮。

28.虽然我不怎么玩游戏,但也能看出三体游戏很特别,这里面包含的信息量太大了。我并不认为我们现有的技术能做到这个水平。看,我已经开始拒绝用理性思考了,如果我们的技术水平做不到,这个游戏又是谁或者什么做出来的?

29.我喜欢找规律,材料物理就是对规律的探索。大部分数学公式和物理定律都是简洁优美的,材料规律则不然,每种材料不同条件下的属性可能完全不同。如果唯心地认为物理规律是大自然,或者叫祂上帝,总之,是一个高级意识的规定,那祂一定很不怕麻烦,为各种造物制定不同的法则。探索和破解祂留给我们的谜题正是科研最大的乐趣。

30.我决定不告诉史强这些了,他肯定又会说出什么气死我的话,告诉他这个游戏是在找规律就行了。

31.我并不是唯心主义者,比如我并不相信这个高级意识的存在。但有时候我也会怀疑有所谓的命运。少数时候我们与它对抗,大多数时候只是顺应它。否则人何来天赋?碱基对的排列、DNA双螺旋的构造,是否可以称之为命运呢?

32.历史和命运我们都未曾破解,从这个角度上说,物理学的确可能从未存在过。

34.但那样的话,我可能会选择自杀。

35.不开玩笑地说,那个夜晚,如果史强没有跟在我后面,我没法想象自己会做出什么。他说我知道你不会死,我却没有那样的自信。虽然我不会承认,但我还是应该感谢他。

36.感谢他或者怨恨他,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感情变得这么极端,以前我并不是这样的。从学生时代到工作以后,我收到最多的评价就是沉稳。家里人这么说,老师这么说,同事这么说,连李瑶,我跟她相亲时,介绍人也说她夸我沉稳,是能过日子的人。我是吗?我也不知道,但日子的确这么一天天过下去了。我也知道有人在背后说我是机器人,没有感情。我不在乎。我的情绪起落并不外放,我自己知道就行了。但我第一次体会这样的大起大落,甚至跟人吵架摔门离开。汪淼啊汪淼,你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37.史强问我外星人的时候,我第一反应就是之前想过的“高级意识”。我跟他思路居然也有接上的时候。

38.史强其实很聪明,我一开始这么排斥他也是因为他太聪明了,没有人喜欢被完全看透。不过我无所谓了,在他面前最丢人的时刻已经经历过了。

39.——但这不代表我不在乎他带豆豆去吃冰淇淋。

40.他,带豆豆,去吃冰淇淋!豆豆肠胃不太好,连吃两根香蕉都会拉肚子,李瑶一直严禁她吃生冷食品。怪我,忘了告诉史强——不,我怎么知道他会带豆豆去吃冰淇淋?还吃卤煮??还滑冰???我真的服了我自己,我居然真的觉得史强挺值得信赖的。

41.每次看到叶老师,我都会觉得自己浮躁的心沉了下来,我很喜欢到她家去,简朴却温馨的房子,正是我理想中知识分子的居所。她身上有我、我们这一代科研工作者所缺乏的从容,古人说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42.史强非说我打肿脸撑胖子,问我既然喜欢简朴,那拿我的车我的房换他的桑塔纳、老破小和房贷我干不干。我说没见过他这么打比方的,要这么说,房子里的东西换不换?工作单位换不换?老婆孩子换不换?他居然应了,他怎么想的?人是能被物件交换的吗?豆豆绝对不能再见他了,非得被他带坏不可。她已经跟我偷偷说了两次想见史强叔叔了,他到底给她下什么迷魂汤了?

43.但是我没有说,其实我很羡慕史强。我和他一样擅长和了解我的工作,但仅限于它按照常规理解的范畴运行时,我是说,当出现超出我世界观和认知的事时,我并不能像他那样轻松地消化并笃定是有人搞鬼。他好像不需要从外界汲取任何力量,物质奖励或者情绪价值,就能够相信自己的每一个判断。他到底靠什么活着呢?

44.脚踏实地。

45.好吧,脚踏实地地活着,汪淼同志。

46.又找到一个故事的答案。史强说我真成了哥白尼了,但我很清楚我不是。我从来都不是最有天赋的那个人,这个答案其实很明显,就是题目本身。只是熟悉物理规律的人不了解这个游戏,而了解的人很大程度上被呈现出来的表现蒙蔽了。史强又说过分谦虚就是骄傲,他说我不会接受夸奖。可能吧,但这件事本身很值得夸奖吗?没有我也会有别人发现。

47.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敢看史强的眼睛,在他夸我的时候。

48.也不止夸我的时候,还有他看着我笑的时候。我不是已经习惯了他的眼神吗?

49.我想跟史强一起出差。反正现在实验到了瓶颈,我留在这里或者离开也没有影响。

50.……我知道我在逃避。逃避不对,不好,但直面错误太可怕了,我没有选择,只能逃避。想想豆豆吧。

51.但我真的挺喜欢跟他在一起的。

52.只能是在一起,不能是在一起。我很清楚,谢谢。出个差而已,就算是李瑶也不会大惊小怪。

53.哎,我怎么还好意思想起李瑶。

54.更可怕的是,我知道当这种感觉发生的时候,不只有我一个人察觉到了。

55.他果然察觉到了。

56.我喜欢史强,是,这就是最大的错误。我不该喜欢上他,我不该喜欢一个男人,我不该喜欢除我妻子之外的任何人。他应该指责我、唾骂我,我做好准备了。

57.史强真的是个……混蛋。

58.但我就是喜欢这个混蛋,我很清楚这种感觉我从未体会过,但不会错认。你会把其他什么感情误解为爱情,但当你体验真正的心动时你绝对不会混淆。我不知道我怎么了。从认识他之后,我的生活一团混乱,我感觉我也乱了,可能是因为连物理学都不存在了吧。

59.如果两个月前有人告诉我我会爱上一个同性并出轨,我一定会觉得他疯了。而现在我觉得我疯了,并且坦然接受这一点。反正不接受也没有办法。

60.是史强让我发生了这样的变化吗?

61.我不想去想这些但是……他的嘴唇很软。

62.他去看了《十万个为什么》,我很难过,因为他在尝试理解我说的话,而我没有,我还嘲笑他。这书豆豆有一整套,就放在她房间里,是她上小学一年级,开学那天我跟李瑶一起给她买的。那天我们俩请了假送她到学校,然后就直接去了书店,准备等她放学回家给她一个惊喜。我记得刚上车李瑶就说,把眼泪擦擦。然后我才在反光镜里看见我的眼圈红了。李瑶看着我,说她本来没想哭的,看豆豆进学校也只是鼻子酸了一下,结果我哭了,她也哭了。

63.我为什么要想这些?我全部都记得,我有全世界最好的家人,是我把她们抛弃了。我对不起曾经的美好,我配不上自己的回忆。

64.我唯一赎罪的方式就是帮助……帮助作战中心找到真相,我不知道我能救谁,但不应该再有下一个杨冬出现了,也许我能挽救他们的家人。

65.我不敢想他的名字,但他总是出现在我身边,而遭遇危险的时候我也只会想起他。

66.在宇宙面前我只是个小学生,我知道的太少了,我根本不知道怎么不去想他,即使他毫无感情。

67.四百年。我肯定是看不到那一天了,豆豆也看不到,真幸运。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常将军那句话,我们就是幸运得太久了。

68.史强让我重复了好几遍注意事项,他不知道,其实我是去求死的。我是说,如果能够活下来,我当然也很开心,但如果,如果,我真的在这次行动中死了,也许这才是最好的结局,我依旧是令豆豆骄傲的爸爸。

69.我已经决定了,我爱他。

70.我爱他,当他挺身而出时我爱他,驱散所有人时我爱他,与我遥遥对视时我爱他,我只想把这件事告诉他,哪怕这是我能留在世界上最后一句话。

71.但他不想听我说出口。

72.他不想听,我很清楚。明明一切都发生过了他却以为可以恢复原样。他有时候也挺自大的,他凭什么觉得感情和材料一样,说合成就合成说分解就分解呢?

73.但我还有事情可做,这很重要。叶老……叶文洁说了,三体人试图扑灭太空电梯的技术,我想我已经看到了毕生奋斗的方向。一眼看得到头的生活并不好受,科研是因为沿路的未知才迷人,但我活着已经不再是为了我自己。只有ETO大会核弹引爆后的那十几秒,我曾经为自己而活。

74.丁仪生怕我听不懂,其实我明白他的意思。一个质子并不可怕,但一个能够展开任意维度的智子……我们人类甚至做不到改变物质的维度。

75.他来我家找我,要我跟他走。豆豆还在等我给她讲新的故事,可我毫不犹豫地跟他走了。我说了,我已经做了决定。

76.爱他或者恨他,我只有这两个选择,我根本没的选。

77.史强真的是……魔鬼,我也想不出更好的词形容他。可他一直很小心地观察我的表情,好像生怕我会气得打他一顿,我有点想笑。他以为我会生气?好吧,确实有点,他至少应该提前跟我商量一下。他说他也是临时想到的,我原谅他。他还说常伟思不允许他去巴拿马。我没问他为什么,我想我知道。

78.我错了,我恨他,他的确也值得我的恨。如果他在我起码能有人可恨,而现在我所有的情绪都落空了,我只能恨我自己。

79.我才是魔鬼。

80.我很难受,我想放弃了。如果连丁仪这种……除了物理什么都不在乎的天才都放弃了,那我的放弃好像也合情合理。没有人在乎。

81.除了史强。

82.史强救了我,又一次。

83.我不知道原来我已经这么懂他了,他一开口我就知道下一句会是什么,或许因为这些词句也是我心里所想的,或许是他让我这么想的。

84.了解他的另一点证明是,他越是轻描淡写,装作若无其事,越说明出了大事。

85.丁仪还在,我不能直接问他,他逃避我的眼神抹掉鼻血,我知道没让我看见结果的那张化验单肯定很不乐观,我直接给徐冰冰发了短信。

86.我在想什么?那天死的应该是我,是我害了他。

87.我害死了很多人,未来或许将会更多,在巴拿马的时候我就已经意识到这点,回避思考这件事本身就是自我保护机制。我很清楚地知道,我必须做出点什么。这甚至算不上将功折罪,而是我必须做出什么,才能让他的牺牲有价值。史强不会跟我这么说的,但我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他救我是因为我必须活着。

88.我必须活下去。

史强戴上脑波诱发器,信号灯在闪烁。

约有一半的人初次进行虚拟感官体验时会出现眩晕、恶心等症状,而在进入异性视角的主观影像时这一比例会高达70%。史强显然是幸运的那一半,又或者对于经历过战争、创伤和疾病的身体而言,这点副作用实在微乎其微。

这是汪淼的感官磁带。

在史强的冬眠寄存物品中,就有这样一盒磁带。他冬眠前的皮夹克和裤子都已经不能穿了,名下的房子留给了儿子,后来也已经拆迁,银行卡字迹剥落,倒计时器的塑料已经融化,变成一团没什么用处的黑壳子。而包括他的笔记本在内的所有纸质文件都酥脆得一碰即碎,看不出有没有人为他写下字句。留给他的只有一盒感官磁带,是爱人曾经存在过的证据。

从冬眠中心离开后,史强常常睡不好。在无孔不入的动态信息窗口的推荐下,他开始购买非处方安眠药,在化学成分的麻痹中昏昏沉沉地入睡,再醒来,继续与昨天毫无差别的新一天。

和他一起苏醒的公元人之间保持着联系,他们中较年轻的那些大部分都在积极融入这个时代,学习新知识,或者享受一百多年来冬眠积蓄的财富。也有部分,大多是史强的同龄人,选择了去地面生活,像他们的祖辈一样亲手开垦土地,试图重造一片绿洲。不管是谁,都活得有滋有味、充实乐观。

然而史强对这些都不感兴趣。他无事可做,五十。岁的人在未来世界莫名其妙就成了外国人,亚洲舰队劝他退休,因为他是不折不扣的土老帽儿了。冬眠前那会史强就不怎么擅长用电脑,更别说现在无处不在的显示屏。被看轻的滋味不好受,但白吃白喝白拿这么高的补贴,谁不乐意呢?他还是接受了。练了一辈子的本事再无用武之地,当然,这是好事,只是史强四顾茫然、举目无亲,除了试图打捞一点旧日的回忆外无事可做。

史强查过自己认识的人,老常,几个当时还活着的老战友(当然现在都已经死了),还有……汪淼。

说白了,有什么用?活了多少岁有区别吗?五十年或者一百年都已经作古,过得好不好都已经是发生过了的事。他永远不会再看见汪大教授脚步轻快地下楼,路过他时假装严肃,却轻轻翘起嘴角了。

但史强习惯了,手上永远也闲不住,没事就要抽两口。

地底的天空是假的,蓝得确实跟假的一样,北京的天哪有这么蓝啊?夜晚满空都是繁星。如果现在坐在这儿的不是他,而是大教授,会感觉开心吗?还是为不能再肉眼看到真正的星空遗憾呢?

想着想着,史强又抽完了一盒烟。

那是史强第一次知道汪淼留给他的是什么。

老常,居然真的走了啊。

死亡对他们不是不可接受的结局,他们早就习惯了朝不保夕的日子。但他没想到常伟思走得这么早,他们本应一起牺牲在战场上。而这位太空军的总司令,却因为过于操劳倒在了自己的办公桌前。

唯一的安慰是汪淼过得很好,应该挺好吧?都活到快一百岁了。这位大科学家的确践行了当初自己的玩笑话,哥白尼了,虽然自己没帮上什么忙。史强嘴角的笑又渐渐消失了。

两百年,一切都尘归尘,土归土。

在知道了大低谷的那天,史强彻夜未睡。

他想知道,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个夜晚,史强始终无法合眼。

战争时期,生活水平下降,形势紧张,这都是史强的亲身经历,也是可以预想的情况。但他那时候毕竟不是全面战争,大部分人的生活不会受到影响,政治思想上也不会那么严苛。至于粮食不够以至于吃人肉,则完全是古代乱世的传闻了。

至少,不应该发生在他的认知里。

关心一个已经死去多年的人生前过得怎么样也是件挺奇怪的事,有意义吗?史强想嘲笑自己,却只对着玻璃挤出一个苦笑。

史强决定去看看那盒磁带,看看汪淼给他留下了什么,也许还能窥见汪淼过得怎么样,就当是一个游戏。

“这是一段记忆。”开始首次虚拟感官体验之前,体验顾问尽职尽责地提醒他,为了照顾他用的还是古汉语,“通过最大化读取磁带中的信息,利用全息投影、虚拟现实技术再现的记忆。你要牢记一点:你无法改变,只能感受。我说感受而不是观看,是因为你同时还有触觉、嗅觉、味觉——如果这段记忆的主人吃东西的话。我不知道磁带里记录了什么,你可能会体验到疼痛、不安,你会代入磁带主人的所有情绪。第一次体验的人往往难以适应,因为过于真实。请牢记,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体验,在磁带结束后你就会回归现实。”

这听起来和三体游戏的确十分类似。史强摆摆手,满不在乎地回答:“我明白,就跟玩游戏一样嘛。”

体验顾问却正色道:“先生,这不是游戏,所有感官磁带的记录,都是记忆,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史强脸上的笑意如清晨的露水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

“这一切就像发生在你身上一样。唯一的区别是你没办法控制身体,改变行为,只能做一个参与其中的旁观者。”

史强直勾勾地看着他,没有应声。

“好了,先生,祝你有段难忘的回忆。”

一开始的冲击感很强烈,有一种被关进了小黑屋里的压抑感,尽管事实上他的身体并未受到束缚。然而,随着视野明亮起来,那阵不适很快就消失了。双眼视力5.2的老刑警第一次体验近视的感觉,清晰又模糊地观察这个世界。

史强从汪淼的视角重新观看他熟悉的那段回忆:闻到自己身上烟味的反感,被自己抓住手腕的热度,被倒计时覆盖的视野,还有看到宇宙闪烁那刻,荒谬的、痛苦的、不可置信的绝望。

史强终于真正地共鸣了汪淼的挣扎与痛苦,那些他三缄其口的细微感触,包括对自己从反感到信任,从羡慕到不自觉靠近的情感历程。这一连串情绪不由自主地产生,史强往往要消化一会,才能理性地思考。

羡慕,他有什么可值得大教授羡慕的?他孑然一身、一无所有,靠逃避思考的惯性活着,连爱与恨都无法像汪淼那样纯粹热烈。

是的,热烈。尽管在当时,在汪淼直白的眼神和未曾拒绝的拥抱、亲吻中,史强已经感受到他的心意。但只有置身于这段回忆中,他才能真正地体验到那是何等摧枯拉朽、牵肠挂肚的爱意,绵延不绝,令他束手无策。

汪淼说自己无知,可连史强都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样的情感。当时他不知道,现在他更不知道。他无法回应,只能看着回忆里的自己漫不经心、满脸坏笑、一无所知地离开。那一刻胸口剧烈的疼痛让他情不自禁地做出和汪淼一样的的动作——蹲下来,抱住脸,把浑身蜷缩成一团,试图抵抗由内部引发的崩溃。

在汪淼一遍遍自责检讨,重复着要活下去时,史强的胸腔同样充斥着真实的痛苦和决绝,他已经分不清这情绪来自汪淼还是他自己。太过真实。他感到脸上湿漉漉的泪水流淌,他亲手签下离婚协议,麻木地聆听李瑶的拷问与痛斥,五指张开甩在他脸上的刺痛,还有……豆豆上气不接下气的哭声。

史强甚至不明白,汪淼是怎么做到那么狠心的。

往后的磁带被抹掉了一部分,模糊的空白段落,单调的白噪音,但味觉和嗅觉都能感受到低落的情绪,那股悲伤很快就浸染了史强。跳过漫长的空白信息,在磁带快要结束时,他再次进汪淼的身体。

第一感觉是呛。吸入的浑浊空气中似乎混着尘土,有股刺鼻的化学品味道。史强几乎要打一个喷嚏出来,可他没有,汪淼没有,汪淼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空气。

然后,他看见飞沙走尘,他听见痛苦的哀嚎,史强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视野始终是模糊的,在那片混沌中他缓慢移动,眼前所见只有灰黄的颜色,屋内或者室外并无区别。史强失望地意识到,他已经找到了答案。

就在史强以为就要这样结束的时候,突然之间,他看到了一朵玫瑰。

多么,多么不可思议。

史强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可那的确是一朵玫瑰,再怎么模糊,他也不会认错。全息影像营造出立体的效果,一朵白玫瑰,肆意生长和绽放,在黄沙漫天中。纯粹的白,像雪一样,像云一样,在灰暗的世界里醒目耀眼,白得发光,像不存在这世间的美好。

他借着汪淼的眼睛,从各个角度观察那朵娇艳怒放的玫瑰,许久许久,直到白噪声再度响起,静电擦除了一切,磁带播完了。然后史强目睹它碎成千万个碎片,每个碎片中依旧反射出整朵玫瑰的模样。

在电磁构建的全息世界坍塌那一刻,玫瑰陨灭,爱情消亡,史强独自回到了两百年后的世界。

END

标题和梗来自威廉吉布森的短篇集,喜欢赛博朋克的可以看看,我很喜欢同名这篇。

中国文学系于甫X外国语文学系徐书成

“波光潋滟三千顷,莽莽群山抱古城。四季看花花不老,一江春月是昆明。”

[山茶CamelliajaponicaL.]

这是西南联大扎根云南的第三年。

从北京到长沙,又经越南到昆明,上千名师生辗转近万里,才堪堪在漫天炮火中护住了这一方知识殿堂。

三月春来,昆明的天气好得一塌糊涂。碧空如洗,带着松木清香的空气仍有几分寒意,阳光却又灿烂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新校舍背后的山坡上,殷红的山茶开得...

新校舍背后的山坡上,殷红的山茶开得漫山遍野,甚至连校道土路边的灌木丛里也没有落下。

或许是被这纯然热烈的浪漫所感染,于甫伸手摘下了一朵。硬朗的花瓣层层叠叠,几乎有手掌大小,握在手心里仿佛握住了一把春天的火焰。

他抿嘴笑了笑,小心翼翼地把这团火放进公文包里,继续迎着高原的山风向教学区走去。

经过一间大课室时,于甫脚步一顿,打算借着墙壁的遮挡先点支烟再去办公室。

正当他把烟叼到唇间、倚着土坯墙划亮了一根火柴时,身旁的大课室里传出了一个低沉而充满磁性的声音:

“三根火柴,一根一根在黑暗中点燃……”

于甫举着火柴的手不知为什么抖了抖。

他歪着头从课室前门往里瞥了一眼,便看到了讲台上那张比此刻的春光更和煦、将会被他铭记一生的侧脸。

“第一根,为了看清你的脸。”

“第二根,为了看清你的眼。”

“第三根,为了看清你的唇……”

唇间的烟最终没有被点燃,手里的火柴一路烧到指尖,熄灭在皮肤上,于甫浑然不觉。

讲台上是刚刚复课不久的联大教授,清华外文系的徐书成。他早年成为清华教授时还不到三十岁,是校史上最年轻的教授之一。

这位曾经名动京城的徐教授,在前几年院校南迁时和外籍教授萨默先生一起留守清华,最近两人才辗转来到昆明。

于甫不用猜也知道这是徐书成,因为他人还没到,关于他相貌、学识、家世的种种传闻就已经在联大学生之间传遍了。

对于这种拥有“完美设定”的人物,于甫并没有什么好感,即便是在写作时,这样的人物也让他觉得无趣。

直到他亲眼看见徐书成。

北大中文系赫赫有名的作家于甫教授在这一刻发现自己竟找不到一个准确的词语来形容那张脸、那双眼、那个声音。

正讲到兴起处的徐书成并没有注意到门外深沉的注视。

他穿着一套黛蓝色英式针戳条纹西装,戴着一副玳瑁圆框金丝镜,一手掀起敞开的外套下摆斜插进裤袋里,一手拎起粉笔,用漂亮的花体在黑板上写下了那首法国现代诗的名字。

"LanuitdeParis"(巴黎之夜)

就在他转身打算继续开口时,忽然发现课室最后一排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穿墨色长衫的“学生”。

余下的半节课,徐书成不知为什么讲得有些磕巴。

这突兀的转变看得于甫一头雾水,却又莫名觉得讲台上那人碎了一角的样子分外可爱:刚刚还是倾倒众生的大教授,怎么被同事听个课就能紧张成这样?不对,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琢磨了半天,觉得只有一种可能。

下课之后,待学生都走得差不多了,于甫才来到讲台边朝徐书成拱了拱手:“徐教授,冒昧旁听,希望没有打扰到您。”

徐书成连忙回礼:“庆同先生来旁听,书成不胜荣幸。只是今天状态不佳,让您见笑了。”

听到他一口叫出了自己的字,于甫忍不住嘴角上扬,果然。

“徐教授认识我?”

“哦?”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徐书成“认识”自己的程度还是远远超出了于甫的预料。“于某真是受宠若惊,那……我能听听徐教授对拙作的看法吗?”

“您非常有才华……”,说到这里,原本垂着眼的徐书成突然无比真诚地看向于甫:“庆同先生行文举重若轻,不苦心经营结构,也不刻意追求题旨的深奇,却总能写得行云流水、妙趣横生。您乐于为国家和文化寻找出路,更热衷于歌颂平凡和日常,哪怕是最细小琐碎的事物,在您的笔下也会拥有诗意。”

他顿了顿,目光愈发深沉:“您的文字充满了自由,也充满了对世间万物的爱。”

于甫愣在了原地。

他听到过无数的评价,再激烈的批评或赞扬他都能一视同仁地平静收下。然而,眼前这个温润如玉的陌生人,却带着满脸的真挚,轻而易举地让他破了功。

他几乎要错觉这是一场告白,否则为什么会如此让人心动呢?

高山流水,伯牙绝弦,这样的故事发生在一个本就已经英俊到让人移不开眼的谦谦公子身上,只能让于甫开始怀疑自己凭什么配得上这般好运。

“徐教授……书成,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那声“书成”几乎让对面的人颤抖了一下,“当然……当然可以。”

“谢谢你,书成,这是我听到过最好的评价,于甫何德何能……”他喉咙哽了哽,低下头鬼使神差地从公文包里掏出了那朵山茶花,轻轻把这团炙热的殷红放在书成的教案上。

“哪怕这世上只有你一个读者,我也愿意继续写下去。”

春天的火焰在高原的山风里疯狂蔓延,从教案一路烧到了书成心上。

[玫瑰RosachinensisJacq.]

第二天,于甫的办公桌上出现了一束白色的玫瑰花。

玫瑰是老昆明的一部分,春风一吹,滇池边的香玫瑰便是“隙地生来万千枝”。不过也许是因为玫瑰比青菜更便宜的缘故,当地人提起玫瑰一般会先流口水——玫瑰糖、玫瑰饼、玫瑰升酒……而这种撷一束玫瑰代表爱情的,大抵就是外地文化人的做派了。

中文系办公室里自然是炸了锅。

隔壁桌大嗓门的罗教授重重地拍了拍于甫的肩膀:“庆同兄,咱们联大著名的‘四大单身教授’,眼看着就要少一位了啊,这可如何是好!”

四下一片哄笑。

若换作平日,于甫怎么也要和刘教授阴阳怪气地“交流”几个来回,可是今天听了他的话,于甫不但没有反击,看起来反倒心情更好了。

花如其人呀,于甫温柔地摩挲着那洁白剔透的花瓣想,不愧是东洋西洋都留过学的,自由浪漫,热烈张扬。

而他嘴角眉梢的弧度,除了自己没看到,所有人都看到了。

然而,就在于甫满心期待着再见到书成时,书成却在联大校园里一连消失了几天。

最后于甫煞有介事地寻了个由头到外文系去打听,才知道书成是被学校临时派去给飞虎队培训译员了。

几个月前,“美国志愿援华航空队”成立,在昆明上空和日军打的第一仗就大获全胜,由此声名大振,被誉为“飞虎队”。

为了给飞虎队培养翻译人员,军委会特地办了个“昆明训练班”,联大外文系的不少教授都受邀成为教员,此次书成就是去讲授“英译中”,而跟他一起刚刚来到联大的萨默先生则讲授“英文词汇学”。

萨默先生……再次听到这个名字,于甫心里突然咯噔一下。

他之前只顾着为自己和书成的相遇陶醉了,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个美国人的名字总是跟书成结伴出现。

于甫当然知道萨默先生,因为他甚至比书成更加有名:

他是清华外文系的传奇洋教授,据说在莎士比亚课上能以不同的声音扮演每一位重要人物,一堂课就是一场莎翁的戏剧;

他在北平沦陷、院校南迁之际选择留守,和书成一起给清华当了三年的“守墓人”;

以及——他喜欢同性,无论是在美国还是中国,他始终在为同性恋群体的权益和自由奔走。

于甫彻底慌了。即使刘教授说书成还是单身,他现在也不知道能不能信了。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记忆中书成看向他的眼神,以及办公桌上仍在盛放的那束玫瑰,好像又给了他几分底气——即便书成不是单身,我难道就不能把他从那个教莎士比亚的小胡子手里抢过来吗?

这个想法既不正直也不优雅,实非君子所为,但多少抚平了一点于甫焦躁的心。

太阳已经西沉,他回到办公室潦草地收拾了一下东西,盯着花瓶里的白玫瑰看了许久,最终抽了一支握在手里,闷闷不乐地走出了校门。

该回家、吃饭、备课、写作,可是于甫什么都不想做,他只是一个人走到了空荡荡的翠湖边,坐在长椅上久久地发呆。

枉他于甫自诩冷静理性,居然也会为一个仅有过一面之缘的人沦陷至此,简直怪哉。

天已经完全黑了,于甫在路灯昏黄的光线里轻轻转动着手中的白玫瑰,忽然开始一片一片地把花瓣剥落下来。

而此刻,在翠湖正中心,书成正和萨默先生并肩穿过九曲石桥,朝这边走过来。

“你是说,那位你天天挂在嘴上的于甫先生,来听你的课啦?而且你们第一次见面就互送了鲜花?哇哦,厉害啊书成!祝贺你!”萨默先生眉开眼笑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书成有些不好意思地推了推眼镜:“也不知道他收到白玫瑰是什么心情,这几天忙得都没见过他……”

话音未落,那个牵动他心绪的人就赫然出现在了眼前。

察觉到同行人突然停住的脚步,萨默先生转头看了书成一眼,然后就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湖边那个落寞地坐在路灯下,正一片片扯着白玫瑰花瓣的墨色身影。

“看来他收到白玫瑰的心情是悲喜交加”,萨默先生呵呵笑着:“不过你可以放心了,他心里啊,全是你。”

“我这是怎么惹庆同先生不高兴了呀?让您大晚上的在这折磨一朵花。”

日思夜想的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惊得于甫从长椅上噌的一下站了起来:“书,书成,你怎么……”

“我刚从训练班下课,正和萨默先生一起往联大走呢,就看到庆同先生在这里欺负我的花。”书成带着一丝调侃的笑意,抬起下巴指了指不远处。

于甫顺着他指的方向扭头望去,就看到那个教莎士比亚的小胡子一边往远处走,一边回头朝他咧嘴笑,还眯着一只眼给他竖了个大拇指。

于甫瞬间心领神会,恭敬地朝萨默先生行了个抱拳礼,头顶那片乌云顿时就消散了。

“说说吧,为什么要撕我的花。”书成在长椅上坐了下来,显然并不打算放过他。

“我……我不是……”于甫一时不知道将错就错和实话实说哪一个更丢脸,犹豫了半天还是坐下坦白了:“我只是,在做一个无聊的游戏。”

“游戏?什么游戏?”书成原本并没有真的生气,但听到这个答案却又不大确定了。

“就是……”于甫嗤笑着低下头,又开始一片一片地扯花瓣:“他喜欢我,他不喜欢我,他喜欢我……”

书成的脸唰的一下就红了。

良久,他才盯着脚下的石板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是什么让庆同先生产生了否定的想法呢?”

于甫同样盯着地面不敢看他:“……你和萨默先生,我以为……”

书成闻言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萨默先生?他的年纪都能做我父亲了……您该不会因为他喜欢同性,就觉得他跟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吧?”

“不是不是”,感受到书成是真生气了,于甫连忙惊慌失措地解释:“我对萨默先生绝对没有一丝不敬,况且你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呀。我只是觉得,如果对方是你的话,神仙也会忍不住心动的吧……”

这下书成脸上的红晕几乎蔓延到了脖颈。

“别瞎猜……”他把头转了回去,声音也柔了下来:“萨默先生于我,是一生的良师益友。他在美国的时候就一直向往中国的古老和多元、声援中国的民族独立运动,后来因为不愿意继续在美国的大学里跟那些看肤色给分、妖魔化同性恋的人为伍,于是提起行李就来到了中国,从此再没离开过。”

于甫点点头:“这方面,当下的中国确实要好些。过去十多年,国内风气初开,同性恋爱在很多学校里甚至成了一种时髦,支持者和反对者可以在报刊上争论利弊,说得好了还能出书。不过我挺佩服萨默先生的,万里迢迢,愿意跨越文化和种族去做一国历史的观察者和见证人,真是了不起。”

“没错”,书成说:“他还是个行动派。北平沦陷的时候,他作为中立国家的居民,在学校的请求之下当起了护校的留守人员。他不年轻了,又是个外国人,我不放心他才跟他一起留下的。”

于甫扭头看向他:“两个教授对抗满城日军,何等的孤勇啊。”

书成叹了口气:“很讽刺,日本人和我们一样笃信教育的力量,所以他们首先就要摧毁中国的教育。南开早就被炸成一片废墟了,他们还想把清华改成马厩和妓院!我原以为我们的孤勇不过是堂·吉诃德战风车,可是萨默先生偏偏就凭着他的谈判技巧和社会活动能力,一次次跟日军高官周旋,硬是把清华给保下来了。”

于甫注视着他的侧脸:“辛苦你们了。”

书成却看着他摇了摇头:“我们最辛苦的事情,也不过就是带着几箱课本在滇缅公路上颠簸了十四天来昆明。倒是庆同先生,我听说当初学校西迁的时候,是您和其他几位先生带队,率领着‘湘黔滇旅行团’的两百多个学生一路从长沙步行到昆明,走了三千二百多里,连沿途的土匪都给你们让路,那才是真的壮举。”

于甫嘿嘿笑着:“湘黔滇旅行团是联大的旗帜,可不能倒咯!我们也算是用自己的脚板,丈量过华夏大地的沧桑了……诶,我的事情你怎么都知道啊?徐书成你到底对我做了多少研究?”

书成终于被他逗笑了,夜色里明眸皓齿的样子比白玫瑰还要生动:“您可是我崇拜的大作家,我打听打听也不行吗?萨默先生都说了,我整天把您挂在嘴上。”

“这可就不大公平了啊徐教授”,于甫得了便宜还卖乖:“我的事情你都知道,你的事情我却什么都不知道。”

“那该怪谁呢?”书成抬起下巴,露出一个大仇得报的微笑。

于甫抿了抿嘴:“怪我,齐世庸人,有眼无珠,没能早点看见你。对不起啊书成,让你久等了。”

说着他倾身,把只剩下一个花骨朵的白玫瑰插进了书成胸前的西装口袋里,然后一把拉住他的手腕:“走,请你吃饭。我就从今天开始,把前半生欠下的功课一点点补回来。”

“好呀”,书成眼睛都亮了:“映时春的油淋鸡?松鹤楼的腐乳肉?还是东月楼的锅贴乌鱼?”

“……徐教授你这样我可就养不起了啊!”

“我很好养的!三六九的大排面和胖大碗的焖肉米线我也可以,嘻嘻。”

[马缨杜鹃RhododendrondelavayiFranch.]

倏忽间已至春末。

这天上午,书成正拎着公文包往联大走,忽然觉得身旁的马路上莫名多出了不少行人。

直到他进了校门,站在新校舍的南北通道上不经意间抬头,才看到五华山顶上赫然挂出了三个醒目的大红球。

他一把拉住了个路过的学生:“同学,那是日本飞机要来空袭的警报,对吧?”

学生瞥了山顶一眼,先恭恭敬敬地给他行了个礼,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徐先生好,没错,不过那只是个预行警报,离空袭还早。咱们联大早就习惯了,看到预行警报不仅不跑,这课还照上呢,等听到一短一长的汽笛警报再跑也不迟。”

“哦……”书成向他点头致谢,心想联大师生这心理素质可真是不一般。

午后,书成看到校门外的行人越来越多,那“一短一长”的汽笛警报也终于被拉响。

这下总该开始跑了吧?他在办公室里四下张望,却看到同事们仍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有条不紊地收拾办公桌、三三两两地聊着天往门口走去,那场景简直跟平日下班无异。

最后他忍不住对着身边甚至还不想从椅子上站起来的吴教授问出了心里的疑惑:“玉珩先生,你们面对空袭警报怎么就能这么淡定呢?”

吴教授哈哈大笑:“大概是被云南人天塌下来就当被子盖的作风感染了吧。你刚来,没见过世面,等警报听多了,你也一样。”

见他将信将疑,吴教授又补充了几句:“昆明这边啊,把这事儿叫作‘跑警报’,但也就是个名字,没人真跑,最多也就是走。不过跑警报可是谈恋爱的大好机会!你出去看看,学校路边保准已经站了一排提着点心吃食的学生,等自己心仪的另一半来了,就一起往那山林里去了。风雅自然,还带点危机感,多罗曼蒂克。”

一番话听得书成瞠目结舌。

果然,他刚走出办公室没多远,就看到几个跟自己颇为熟识的外文系女学生正拎着袋子在路口张望。

“松晴”,他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向其中一个女学生走过去:“等谁呢?”

这姑娘原本考进了联大物理系,但不幸染了肺结核休学养病,回来后最终读了相对轻松的外文系。松晴聪明又有灵气,颇得书成喜欢,又因为清秀而体弱,在系里人称“病美人”。

被教授抓了个现行的松晴,脸上露出一闪而过的羞赧,但她立刻就调整好了姿态,笑盈盈地向书成问好,并从袋子里掏了一根胡萝卜递过去:“徐先生尝尝这个,他们说昆明的胡萝卜含少量的砷,吃了可以驻颜。”

小伎俩。书成笑笑:“这胡萝卜恐怕不是给我准备的吧?”

“姓汪?”书成突然想起松晴给他看过几篇自己写的英文小说,故事的男主人公都是一个才华横溢的作家,名为“Mr.W”。

他狡黠一笑:“可我记得你对中文系的师生评价不高啊。”

“对呀”,松晴牙尖嘴利:“中文系的人土死了,穿着长衫,一点样子都没有,外文系的女生谁看得上。”

书成顺势布下陷阱:“那你怎么就看上Mr.W了呢?”

“有才啊,一眼就看出来了。”松晴说完大惊失色,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

“哦——原型就在中文系啊,不仅见过,还看上了呀?”书成得意地说:“那我也要看看这个汪同学长什么样。”

话刚说完,他就远远地看见于甫正和一个模样端正俊朗的男学生并肩朝这边走来。

不用猜也知道,两人都穿着长衫。

“喏,来了”,松晴一脸生无可恋地朝那边指了指:“您家于先生的得意门生。”

这下轮到书成脸红了:“什么我家于先生……”

眼看终于寻到个复仇的机会,松晴立马来了精神:“徐先生还不承认呐?学校、公园、食肆、茶馆,哪里都有人见到过两位先生亲密无间的身影,莫非……还没有正式确定关系?”

书成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松晴噗嗤一声笑了:“哎哟,两个谦谦君子谈恋爱,可真叫人着急!”

“书成——”远处于甫显然已经发现了他,便与汪同学作别,开心地朝他挥手。

书成只好深吸了一口气,顶着松晴关切的笑容朝于甫走去。

“徐先生加油!”松晴在身后喊。

书成无奈地笑着回头,用下巴指了指汪同学的方向:“你也加油!”

“这么开心,跟那群漂亮小姑娘聊什么呢?”于甫上来就坏笑着泼了一盆老陈醋。

书成白了他一眼:“聊你们中文系的人穿长衫土,我们外文系的小姑娘看不上。”

“这么尖锐啊!”于甫咂了咂嘴:“那徐教授怎么就看上了呢?”

“有才啊”,书成朝他露出个神秘的微笑:“一眼就看出来了。”

两人朝校门口走去,好巧不巧又遇上了中文系那位跟于甫不对付的刘教授。

刘教授是一位杰出的文史大师,但他一意钻研古典文学,因此对于甫这类搞新文学创作的“才子”们一律嗤之以鼻。

此时的刘教授,正扶着视力不佳的历史系“国宝”陈先生往外走,猛然看到身旁的于甫,便又忍不住嘲讽起来:“陈先生跑警报是为了保存国粹,我刘某人跑是为了庄子,你于甫是为了谁啊?”

于甫听了也不恼,笑着一把挽过书成的手臂:“我为了他,不行吗?”

刘教授明显被噎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看向他那位被挽住的清华同事。

书成瞬间涨红了脸,赶忙推了推于甫,上前帮着一起扶陈先生,顺便笑容满面地在刘教授和于甫之间当起了和平使者:“书雅先生,君子和而不同,中文系各学各派百花齐放,不是您最乐于见到的事情吗?况且庆同先生与我一见如故,您看在我的薄面上,就别针对他了,好不好?”

刘教授面对着书成那张笑脸,火力顿时就减了一半。他的目光在于甫和书成之间来回穿梭,最后叹了口气:“书成啊,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这交友品味,啧啧啧……”

说完他向书成摆摆手,叫了两个学生扶着陈先生先走了。

书成看着他的背影笑了笑:“你别看书雅先生嘴上刻薄,其实他是个很好的人。”

于甫特别想反驳几句,但是面对着书成那张笑脸,他发现自己也只能和刘教授一样叹了口气:“好好好,你说是就是吧。”

书成笑得更欢了。

终究是堕落了,于甫在心里想,为了这笑容,烽火戏诸侯他好像也可以考虑考虑。

新校舍本就已经在昆明西郊,于甫和书成随着人流出了校门,没多久就走上了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山间小道。

书成第一次在昆明跑警报,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小道前方,一队马帮叮叮当当地向他们迎面走来。赶马的马锅头穿着白色的羊皮背心,霸气地侧身坐在马鞍上,脚着一双绣花凉鞋,上面的“鬼眨眼”亮片闪闪发光。

“嘿嘿,学贯中西的徐教授也有不认识的东西了吧?这是驮盐的马帮”,于甫亲昵地环住书成的肩膀,拉着眼睛都看直了的人往前走,“据说这条路是茶马古道的一部分,可以一直通到滇西去。”

“是吗,可真稀奇!呼……这天还挺热的。”被人揽在怀里的书成,脸又红了。

往前走了一段,眼看离市区较远了,人群便向着古道两边的山林各自分散开去。

于甫带着书成在山崖边找了一棵高大的马缨杜鹃树,靠着树干并肩坐了下来。

这里视野极佳,山崖下烟波浩淼的滇池尽收眼底,头顶上正值五月花期的“马缨花”开得满树红云,落花给树下的草地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红毯。

于甫听了,模仿着书成刚刚的语气说:“是吗,可真稀奇!咦,你脸怎么不红了,现在天不热了吗?”

书成鼓着腮帮子用力推了他一把,于甫笑得半天直不起腰来。

等终于笑够了,他才缓缓开口:“那你在欧洲的园林里,见过这么高的马缨杜鹃吗?”

书成摇摇头:“欧洲的杜鹃基本都是灌木,红花马缨杜鹃在云南人看来稀松平常,却是最难移栽的,更别提高黎贡山里二三十米高的珍稀大树杜鹃了。当年福雷斯特为了证明自己的发现,在高黎贡山砍了一棵近三百年树龄的“大树杜鹃王”做成标本,被英国人当成圣物一样崇拜。”

“这帮混蛋!”于甫愤愤地说。

“骂得对,马缨杜鹃本就是属于横断山脉的”,书成抬头看着那片遮天蔽日的红云:“只有在自己的土地上,它才能长成大树。”

于甫目光深沉地凝视着书成的侧脸:“这也是你回国的原因,对吗?”

书成怔了怔,转过头认真地看向于甫:“对。”

然后便没有人再开口,言语都凝结在了长久的对视里。

春色旖旎,在心跳都清晰可闻的距离里,空气也被彼此逐渐凌乱的呼吸加温。

失控的预感让书成紧张得开始发抖,却仍然固执地不肯移开目光。

好在于甫没让他等太久,轻轻伸出一只手捧住了他的脸颊。

那只手上的力量温柔却又不容质疑地消弭了两人之间的最后一点距离,于甫摘下书成的眼镜,用自己的额头和鼻尖去触碰他的额头和鼻尖,粗重的呼吸痒痒地掠过书成的唇角,引得他一阵颤栗。

“书成”,于甫哑着嗓子对他呢喃:“你记不记得,第一次遇到你那天,你说我的文字充满了对世间万物的爱。”

书成点点头,皮肤的摩擦带起火花。

“世间万物,也包括你”,于甫按住书成的后颈,衔起他的下唇:“特别是你,尤其是你。”

tbc.

对不起,写了这么多才亲上!磨磨唧唧俩文人…明天发下篇(大概吧),有一辆童话车,还有一些比较沉重的事情,毕竟民国爱情十有九……不不不,于成就是那10%的HE!

除于成之外的人物,部分有原型,但名与字都经过加工虚构,涉及到于成的部分也均为杜撰。百分之百的爱与敬意,如有冒犯或ooc,先给联大诸位先生同学磕一个。

图源:

Pexels(www.pexels.com/)

植物科学数据中心(www.plantplus.cn/)

写文的时候发现的一个超级棒的植物科普网站,强烈推荐给植物爱好者们。

#隔几年我又磕上了……有什么办法呢一点办法没有,人活着就是反复爱上史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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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强现在遇到了一个很严峻的问题。

“你不记得你是谁了?”他从兜里掏出根烟来,下意识想摸打火机,反应过来不需要后悻悻直接开始吞云吐雾。

对面的人皱了皱眉,最后也没制止。只是点点头默认了他的疑问。

“那问题可麻烦了。”他嘿嘿笑了一下,“那请问你都不记得自己是谁了……为什么要跟着我呢?”

关上了所有显示屏的墙面和地板显得有点空,史强也不习惯把这些调节成透明的。毕竟活在大玻璃房子里面还是稍微有点瘆人。所以现在除了他和对面的这个人,四周的空间都是一片乳...

关上了所有显示屏的墙面和地板显得有点空,史强也不习惯把这些调节成透明的。毕竟活在大玻璃房子里面还是稍微有点瘆人。所以现在除了他和对面的这个人,四周的空间都是一片乳白色。

史强眯着眼睛试图看清楚的脸,可只能从一团模糊的人形雾气里面对焦到对面的墙。

“我是警察,可不是判官道士。我自己活的就够艰难了没法儿渡别人啊。”他看着对面的幽灵,模模糊糊的连个身形都看不明白别说脸了。

“但是……”

“别但是,要我说您就出去转转到处看看呢?赖我这有什么用,你看你,什么都想不起来。我就是想帮你也没办法啊?你这事还是要自己先想出来点再说,对不?”史强打住对面的话头,他一点都不想跟这些超自然现象扯上关系。

幽灵沉默了一会。

“……但是我好像认识你。”

他想磕掉烟灰的手顿住了。

麻烦了,这事还真跟他有关系。

史强第一反应是这魂儿是不是哪个他送进去的犯罪分子什么的,死前最后一个愿望是恨他找他报仇。他在脑子里面来回调着那些人,同时手上动作也没停下,接着抽烟掩饰住了刚才一瞬间的愣神。

“你……之前看过什么鬼故事过没有?”意识到这事之后他刻意放缓了语气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咄咄逼人,“是不是有什么想做没做完的事情让你留到现在?”

认识他的人可都是几百年前的了,一直留到现在,这执念可够深的。

他一边揣测一边打量幽灵,可对面犹犹豫豫半天也没想出来点什么。让他开始怀疑自己了。就他认识那几个进去的,哪怕丢了记忆,只要性格没换个人应该都不会这么斯文。

“要不咱们还是出去转转?”他出声打断了对面没完没了的思考。

“也行……”幽灵有点头疼,尽管现在很难界定他还算不算有头。记忆模模糊糊的,好像都在嘴边了可要去抓又一下全部散开。

“依我看呐,你这种走不掉的幽灵八成是有什么未尽的心愿没完成。”史强点点墙壁,那片乳白色伸缩一下出来一个供人出入的“门”。他走出去,没忘了带上那长的像伞的自行车。

“你运气好碰上我了。我在这个时代是个闲人,今儿我带着你旅趟游如何?”他转过头去看幽灵,对方却没理他,而是对着外边发愣。

也是,这个时代外边这样子对一个几百年前的古人可能是挺刺激的。史强没出声知趣的等他自己适应,然后看到旁边浮起一团半透明的雾气,是幽灵伸出了手。

“那是什么?”他问。

史强顺着那个方向看,那是一根长长的金属通道,从他们所处的地下一直穿透了天空显示屏,伸到遥远的太空去。

“那是太空电梯。”他回答,心里升起来一股奇怪的有点像骄傲的感觉,“我一朋友修建的,厉害不?”

“……这是科学的一大进步。”

史强手一抖,险些没拿稳烟头。

“你说话口吻有点像我一个朋友。”他有点欲盖弥彰的解释,讪笑着看旁边。

对方像完全没听到一样,往前跨了一步,穿过了护栏。史强眼皮一跳下意识的去抓他的手腕,抓空了,幽灵也理所当然的没有掉下去。

“我领你去看看吧。”他收回了手,望向别处。

这人类科技的结晶靠近了看比远处看着宏伟多了,史强咂嘴仰着脖子往上看,看到眼睛疼也看不到终点去哪了。

烟头被他扔在过来的路上,他手上一下子没东西夹着有点不适应,来回捏自己的食指中指,可最终也没再掏一根出来。

“……三体人……”

“想起来了?”史强瞅一眼旁边的雾气。其他路过的人似乎都看不到幽灵,如常的路过或者进入太空电梯——这已经在一定程度上民用了,他们也可以坐。

“……没完全想起来。”幽灵的声音似乎转过来对着他了,“但是有些大新闻还是没忘。”

“想的起来三体危机都想不起来为什么留在这,你这记忆的先后顺序有点问题。”他哼了一声。

“要修建这么高的东西,第一个问题就是材料的强度。”幽灵自言自语,史强有点烦躁不想听,突兀的打断了话茬。

“我们坐一趟去地面看看吧,反正我看你也挺好奇的。”

“那一定很贵,是不是太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而且也没那么贵。”史强习惯性的客套,坐上电梯之后才反应过来,如果真的是他的话说这话可能还真不是客套。

就连成了幽灵,他还是离周围人在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显得特别有教养。

所以这样的一个人,到底有什么执念,整整困了他百年?

他莫名其妙心脏有点钝痛,烦躁的很。

地面上黄沙满天,车辆路过的地方看不到人影,到处是残留的人类活动遗址。往上抬头看,天透着有点污浊的黄,蓝天在更高的地方。

史强一路都想说话,但防止自己被当成自言自语的神经病看待还是忍住了话头。幽灵也没有说话的意思,可能是被外面的景色震撼到了吧。

“我们在往哪里开?”过了一会,幽灵才开口问问题。史强刚才报的地址他有点耳熟,却怎么都想不起来是什么地方。

“到了就知道了。”他从嗓子眼里面囫囵冒出这几个字,还咳了两声防止司机听见。

“……你是不是对我特别重要?”不然怎么会谁都不记得,甚至连自己都忘了,都还记得自己认识你呢?

史强却是没有回答,连敷衍的嗯两声都没有,只是看着窗户外边,也不知道黄沙有什么好看的。

轮胎终于压上水泥地面,幽灵抬头,发现车停在了一栋有点残破的建筑前,外观是明显的欧式建筑,有白墙和拱顶。

史强交代司机等他一会,然后去费力的推吱呀响的门,门挣扎了一会轰然倒塌在百年的时光后。幽灵下意识捂住口鼻,灰尘从他透明的手中穿过去,飘扬在空气中。

这是一座教堂。

“想起来了吗?大科学家。”退休刑警的声音有点沉,兴许是被灰尘呛了一阵。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我都把自己忘了。”他走,不对,是飘过去。就顺着尘土厚厚的红地毯,路上只有一个人的脚印。

“就你,别说变成幽灵了,化成灰我都能把你给认出来。”史强对着半透明的人呵呵笑,好像这只是一场寻常的聊天,是老朋友在叙旧。

“你就这毛病,一点小事都要纠结好一阵。我是不懂你。可能这就是你们知识分子的通病吧。”

汪淼看着面前的人,他能像背诵自己那些纳米基础资料一样背诵出这张脸上的每一处皱纹,每一处细小的,在警察生涯中留下的伤疤。这张脸,他在结束自己光辉的一生前回忆了无数次。

“你想见我。”史强笃定的说,科学家的想法在他面前永远像一张摊开的白纸,“可是为什么?你明明过的很好。”

汪淼的确过的很好。

他科学史上能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他有爱人,有孩子,子孙满堂,无疾而终,享年一百余岁。他无愧于国,无愧于事业,无愧于家庭,无愧于人类。

可是他有愧于心。

汪淼想开口,却一时不知道怎么说。他已经活了百年,又做了百年的游魂野鬼,可史强还是他记忆里面那个样子。所以他闭上嘴,笑笑。

“我想看看这个时代怎么样了。”

“撒谎。”史强看着他,语气没有一点起伏,“说实话。”

“……”

“我留给你的计时器呢?”

“放家里了,应该坏了很久了吧。”

“豆豆过的怎么样?”

“她也从事了应用物理研究,不过方向跟我不一样,我没有过问很多。”

“你到底为什么不放过自己?”

他从来没想过汪淼竟然会困住自己。他以为进入冬眠的对话就是他此生最后一次见到汪淼,可是他现在正以史强不想看到的方式出现在他眼前。

“倒计时的尽头是什么?”

史强有点愣住了。

汪淼闭上眼睛。

他确实带着执念,但不是怨恨,不是希望,甚至也不是出自爱意。他只是想告诉他,这事情在他生前不能付之于口,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也不会有未来。

汪淼组织了一下语言,想再次开口。

“对不起。”

“……?”那一瞬间汪淼甚至思考了一下眼前这个是仿生人的可能性,“你道什么歉?”

“本来说陪你归零的,后来事情太多。反正我也要冬眠了,不太希望我这张老脸打扰你后半辈子。……结果你也没放过自己哈。”他上下扫了一眼幽灵人,“你怎么想我就怎么想,你早该放心的。”

……

“你怎么那么懂我。”汪淼几乎带着笑意在说话。

“嗨……你也不看看我干什么的。”史强盯着盯着幽灵,感觉人越来越透明了,“我看你就跟透明人一样,当然你现在真透明了还是没想到。”

有人会为了普通友情执念百年吗?

“汪淼啊……”他垂着眼睛,其实已经很难看清幽灵身体不清楚的边缘了,“下辈子你别当科学家了,我也不当警察了,我们俩也不当战友了。”

“……下辈子我们当爱人行不行?”

他没听到回答。

王府井教堂空置了百年,空气里面唯余尘土。

ちいみゃお

史强好不容易从汪淼身上爬起来的时候还在寻思,汪淼婚没离成,却自己搬出来了,这些时日一直住国纳宿舍,可这终归不是长久之计,他都在那对付了小一个月了,再住下去怕是国纳的人都要发现什么不对劲了。

此时这朵近一米八的黑皮解语花正光着膀子在厨房忙活,汪淼则瘫在客厅沙发上看他,旁边卤煮的大头就是他的扶手,汪淼无意识地划拉着它的脑门,卤煮享受地眯着眼睛。史强厨艺算不上很好,不过填饱他俩的肚子是绰绰有余。

“淼淼,吃饭了!”

汪淼闻言答应了一声,缓缓地撑着像是快散架的身体移到桌边,坐......

汪淼闻言答应了一声,缓缓地撑着像是快散架的身体移到桌边,坐下的时候难忍地抽了口气。

“嘶……”

史强见状赶忙撂下手里的碗,扶着汪淼坐好,又狗腿地拿来个靠枕垫在汪淼身后。汪淼刚才在床上被他折腾的不清,眼下却不怎么生气,等一顿饭吃完,史强又是服侍着汪淼挪回沙发,自己则迅速收拾完餐具,才擦着手有些不好意思地在汪淼身边落座。

稳稳扶好汪淼靠过来的身体,史强犹豫着开口询问:“汪淼,那个,你要不别回你那小宿舍了?”

“不回去我住哪儿啊?”

汪淼声音里带着笑,明知故问的样子惹得史强心痒难耐,他狠狠搂住这个人,下定决心说道:“住我这吧,汪淼,搬我这里来住吧。”

“我会去跟她提离婚的。虽然我没办法保证什么,但是,我想,想和你一直在一起。”

史强知道自己的承诺过于虚无缥缈,但汪淼却没说什么,只是把脑袋朝他怀里又钻了钻,点点头。

一开门,父母果然坐在他客厅,旁边小沙发上的汪淼很是不安地看向门口,见史强回来像是捞到了救命稻草,急忙站起身朝他走去。

今天汪淼难得的可以休息一天,但史强却不得不加班,这让汪淼有些郁闷却又无可奈何,两人在床上腻歪了一会史强才恋恋不舍地离开,结果没多久门就被人敲响。透过可视门铃汪淼看到两位老人站在门口打量,见门没开,又敲了起来。

汪淼打开门之后明显吓了两位老人一跳,老太太又抬头看了下门牌,拽拽老爷子的衣服。

“我没记错啊,是这栋啊?”

老爷子似乎有什么疾病,腿脚不很灵便的样子,拄着拐杖,口齿也不是很清,脑子却很清醒,他盯着门牌看了两眼,点头含混着回答老太太:“对,对……就、就这个。”

随后两人好奇地看向汪淼,让他忍不住开口询问。

“你好,请问你们找谁?”

然而下一秒他简直头皮发麻。

“小伙子,请问下,这个……是史强家吗?强子呢?”

汪淼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这……

“你们是?”

“我们是强子他爸妈,这是强子家对吧?我没记错!”老太太很笃定地回答,汪淼眼前一黑,果然是史强的父母,他根本没想好要怎么面对他的家人,但人都到门口了他总不能把门关上。

三个人尴尬地坐在客厅,老太太试图从汪淼口中打听点什么出来,汪淼哪敢直说,只能含糊其辞糊弄一下,史强回来时他只能想到三个字。

得救了。

史强安抚地在走到他身边的汪淼背上拍了拍,还要凑近了去搂他的腰,同时转头朝他爸妈打招呼。

“爸,妈,你们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一下,我好去接你们。”

其实他这纯属明知故问,他爸妈会来他并不意外,只是今天突然杀来恰好让汪淼单独撞上,他有些对不起汪淼的感觉。他之前去找过妻子了,结果一如既往,哭闹,叫骂,死也不会同意。但这次史强比以往更为坚持,他无视了女人的眼泪,将拟好的离婚协议书放在妻子面前,语气很是冷酷。

“你冷静一点,看一下这份协议。明子现在也都二十四了,没准过几年你都能抱孙子了,咱俩这么一直干耗着有意思吗?这种日子你没过够啊?我是够了,不想过了,你考虑一下,离婚对你也没什么坏处,财产什么的不会少了你的。至于明子,他也不想我管,没办法,人都有自己的路,随他吧。”

史强这次和许久之前提离婚时完全不一样,他从来没把话说得这么明白过,以往她一闹他便不说了,这回他的严肃让张秀英意识到这个男人是来真的。可是,为什么呢?

她不再哭嚎咒骂,擦干眼泪看着对面的丈夫,这人穿着常服,坐得很随意,却依然透出几分严肃,出于女性的直觉,她声音尖利地喊出来。

“史强,你外面有人了是不是!你找到小狐狸精了是吧!”

“话别说那么难听,我们本来也早就该离了,是你一直不同意,我也有错,没坚持,硬是拖了这么多年,咱就互相放过一下,成吗?”

可是她知道什么呢?和史强分居都两年了,见面次数屈指可数,她死咬着不离婚归根结底是没别的出路,此时史强眼看是铁了心,她有些绝望,绝对不能让史强就这么轻易和狐狸精逍遥快活去。协议被她扯得稀碎扔在史强身上,将人赶出家门后转头便出发去了河北老家,向史强父母当面告状去了。

两位老人传统了一辈子,儿子人到中年居然要离婚这事他们自然接受不了,儿媳妇又哭得着实委屈,还把史晓明拿出来说,史强父母也生气,于是直通通杀到了史强现在的住处。

现在看着儿子和一个清秀的男性凑在一起,他父母有点懵,汪淼察觉到两人距离过近,想让开一步,却被史强牢牢抓住了手臂拽着靠在他身上。汪淼炸毛了,一把甩开他的手,说自己有点事要出门处理一下,随后匆忙换了衣服,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史强虽然担心但也不敢硬留汪淼,他准备和父母摊牌,淼淼躲出去也好,万一等下二老言语上冒犯他就不妙了,他一个高级知识分子,面皮薄,还是他来摆平吧。

果不其然,汪淼前脚刚出门,他妈就跳起来了,大声质问他为什么要和秀英离婚,孩子都那么大了搞这一套干什么,倒是他爸,虽然有些脑梗后遗症,但是刚才他对汪淼的小动作全部看在眼里,拐棍敲了敲地面。

“强,强子,那个小伙子,是谁啊?”

史强没遮掩的意思,走过去按着他妈坐下,让老太太别跳脚,楼上楼下邻居听见了多丢人,等两位老人都安静下来等他解释的时候才慢慢开口。

“秀英跟你们告状了?她还说啥了?”

史强表情郑重,他爸也死死盯着他,又问了一遍汪淼是哪个,史强哈哈一笑。

“爸,你看出来了对吧?汪淼,我对象。”

他妈听完这话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那,刚才那个可是个男的!正准备大骂,又想到史强那句邻居听见丢人,这种事更是不能传出去,对史强不好,憋着火问他:“强子,你疯啦?”

史强不指望他爸妈一下子接受他找了个男对象这事,只是希望他们在离婚这事上别掺和,而三个人一通解释下来,二位老人也知道现在他们没办法压制史强做什么,像当年逼着他和秀英结婚那样的事现如今是绝对不可能了。只是在听到史强为了离婚会把所有财产都留给史晓明母子俩时,又忍不住了。

在他们看来,史强现在纯粹被个好看的男人勾得失了魂,家庭事业财产都不要了,他爸妈终于是开始口不择言。

“我就知道秀英说的没错,你找了狐狸精,才不要明子和她了!这男狐狸精还挺有本事啊!你一点钱都不留着,马上他就跑了!你到最后人财两空!”

“妈,你打住,别这么说汪淼!他不是狐狸精,是我追的人家,况且人比我职位高,算我高攀。”

两老有些不相信,那青年看着比他们家儿子小,文文弱弱的,还是他们家儿子的领导不成。

等史强把汪淼的情况简单说了下并用带着中央字样的媒体采访视频作为佐证后,他们才呆呆坐着半天没说话,看着挺年轻的,怎么就院士了呢。虽然他们不知道院士是什么,但视频里的台标,和同在一档栏目出现的那些著名人物,千真万确做不了假吧?

沉默了很久之后,史强妈灵光闪现,找到了新的劝解方向。老人总归是希望自己儿子好的,找了个男人出轨这种事若是被别人知道,史强少不了被人在背后戳着脊梁骨骂,没准还会让他被单位开除,不离婚的话这事估计还不容易暴露一点。

“强子,妈知道你和秀英感情不深,但好歹也这么多年熬下来了。秀英那意思我也明白,其实她也不想管你在外面干啥,你这突然离婚她也没个好去处,况且,强子,你就算不为你自己打算,你总得替你那个……那个相好,考虑一下吧?人家这个职位的,这事闹出去对他也不好啊……听妈的,你就跟秀英这么过,你要和他住一起我们也不管着你,不是非要离婚吧?”

“要是,要是你相好的逼你离婚,那你劝劝他,你要是劝不定,我跟你爸和他谈谈,都是大人了,别像小孩过家家一样,没必要,没必要啊……”

这话一出,史强知道他爸妈在汪淼身上是拗不过自己的,服软了,可是很多东西他和老人也扯不清楚,更不会在这时候把汪淼推出来。

“您二老就别瞎想了,跟人汪淼没关系,是我自己觉得对不住他,也对不住秀英,想了断一下,以后这事您二位别掺合了啊,事就这么个事,我自己心里有数,别管了。我送你们回家吧,下次别再这么直接上门了,提前跟我说,你看你们今天这搞得,汪淼估计吓坏了……”

艰难地将两位老人送回老家的途中,史强还记得跟汪淼报备并安抚一下,只说自己也没想到俩老人突然大驾光临,至于来的原因他只字不提,不想汪淼平添烦扰。只是到了晚上回家后,看着汪淼坐在客厅等他,史强便知道这一遭不说清楚怕是不行,只能讨好地贴过去,笑嘻嘻地抱着汪淼想亲一口。

汪淼躲了一下,还是被史强牢牢亲在了嘴角,吧唧一口。汪淼本来很严肃,这亲上之后便破功,两人缠绵地吻了一会后汪淼没忘记他要问什么,勉强推开史强的脑袋后,他喘着气问道:“伯父伯母今天怎么会来?发生什么事了?”

“嗨,真对不住,他俩也没跟我说,让你尴尬了吧?怪我怪我……”

“史强,你别打哈哈,到底怎么了?”

史强抓了抓头发,脑袋靠在了汪淼肩膀上,含含糊糊地说:“我跟秀英提离婚了,她找我爹妈闹了,然后他们就来了,最后我把咱俩的事跟他们说了,他们没意见,但是这个婚可能比较难离,你容我再想想办法……”

汪淼满脑袋问号,怎么就出柜了,还爹妈没意见,史强什么时候去跟妻子提离婚的?

“史强!你……我,我不是在逼你也离婚,我……”

史强捂住了汪淼的嘴,安抚道:“我知道我知道,和你没关系。”汪淼哪里会信,刚想打断,史强就发现他的意图。

“唉,其实也不能说一点没有关系,我喜欢你,想和你在一起。我跟她那个吧,其实早就想离了,之前孩子小,她不同意我也理解。只是现在我发现我可能想岔了,她……”

史强和汪淼之间陷入长久的沉默,史强鲜少有这样低落的时候,汪淼看着也很难过,将人搂在怀里摸着他的头发,像是平常给卤煮顺毛一样安抚着。

“史强,我们这样……你看,我这不也一堆事么,别急啊。李瑶……”汪淼一般不愿意在史强面前提李瑶,但史强都在父母面前承认他们的关系了,他再逃避也没什么意思,这个坎儿两人早晚都得迈过去。

“李瑶这不也和我僵着呢嘛,慢慢来,慢慢来。”

两人正互相安抚着呢,汪淼的手机响了,一看来电的人,说曹操曹操到。

“喂,李瑶?”

8

很快全剧组的目光都集中在黎志田和孙磊身上,角落里不时传来窃窃私语声。

“我靠!太强了,我都多少年没见过这种飙戏的场面了。”

“妈呀怎么能这么默契?谁能告诉我怎么做到的?黎总和孙磊从没合作过吧?怎么会这么契合?就好像他们在一起已经演了十几二十年的戏。”

“啧啧,果然都是年轻人,二十年前那场恩怨,现在都没几个人知道喽。”

“什么恩怨什么恩怨?”

“这么惨......

“这么惨?难怪,他演技那么好却始终是个群演,这当中不会是黎总出力了吧?”

“黎总那么大人物,能揪着这么件事不放?再说今天他们俩合作不是挺好的吗?”

“那我也不知道了,反正恍恍惚惚我记得那会儿他俩好像还有过一阵子CP话题,那时候黎总还没毕业,但已经爆了一部剧,各种采访时他就总提孙磊,他们俩还住同一个宿舍……”

剧组里为数不多的老人趁着各种空隙,在角落里给小年轻们讲那过去的故事。

气氛到这儿了,孙磊就觉得有些不对劲,看一眼黎志田,还是一副云淡风轻老神在在的模样,让他又有些画魂儿:是不是我太在意,所以心态不对。

好在只剩最后一场戏,孙磊看看剧本,很简单的一个情节:他扮演的柳坤为了保护证据和人抗争,被打倒在地,恰好被黎志田看到,将几个无赖打跑,他被黎志田救下,然后向对方讲述一下事情经过。

这场戏结束,今天他的拍摄就算完成。

快六点了,跳跳应该到家了吧?对,还有签名,算了,明天再说吧,老杨这几天也挺累的……

孙磊一边想着,那边杨磊和摄影等人已经就位,只等他了,于是连忙赶上前,在杨三石喊开始的那一瞬,他便迅速进入到角色的情绪中。

拍摄有条不紊地进行,很快黎志田扮演的杨乾上场,摄像机跟着他的身影移动,将其三拳两脚打跑无赖的英姿尽数记录下来。

接着杨乾来到柳坤身边,就见他怀里死死抱着一个盒子,微微垂着头,听见脚步声往后瑟缩一下身子,胳膊更收紧了一些,仿佛还陷在惊魂未定中,但因为知道是杨乾,所以没有更进一步的惊惶。

剧情到这里,柳坤对杨乾还没有完全信任,所以对其还是有一点排斥和距离,听到杨乾问怎么回事?心酸委屈后怕一起涌上心头,柳坤开始哽咽着叙述事情经过:“先前你说过这东西顶顶重要,所以我一直看着,不敢叫人碰触挪动,谁知今天傍晚,那几个人忽然就闯进来……”

黎志田扮演的杨乾用心倾听柳坤的讲述,但是渐渐,他的目光便粘在了对面微微蜷缩着的人身上:明明那么高的个子,此时蜷起来,却是小小一团,二十年前他就喜欢蜷在沙发里,像只慵懒优雅的猫咪,二十年过去了,这习惯真是一点儿都没变。

柳坤低到尘埃的姿态和委屈害怕模样勾起黎志田的回忆,眼前场景瞬间同二十年前的一幕重叠。那是他要离开的时候,孙磊跪下拉着他声泪俱下地祈求:“……阿黎你别走,你听我解释,我不是有意要抢你的角色,不是想不择手段的大红大紫,真得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害怕,害怕被你落下太远……阿黎,我想跟上你,真得我只是想跟在你的身后,这个圈子那么残酷,人那么多,我怕我落下了就会失去你,我知道错了,求求你……”

当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二十年来也从未再想起的话,却在此刻如同暮鼓晨钟,一字一字敲在心上,句句锥心声声泣血。黎志田想起那天孙磊浑身筛糠似的抖,流泪的眼里满满都是他未曾看过的恐惧,那时的他该有多么绝望害怕,可惜,当年的自己被愤怒冲昏头,完全不能体会爱人的痛苦。

于是他头也不回地离去,而这一走,就是漫长的二十年。

二十年啊!青春年华一去不回,曾经那么炽热纯粹的爱情,就在他的愤怒中,全部付诸东流。

黎志田眼中酸涩,他忽然有些后悔,更多的是心痛,他们居然就这样错过了二十年的时光,他们还能有几个二十年?

于是他想也不想,上前一步抱住还在诉说的孙磊,将他的上半身紧紧搂在怀里,喃喃道:“好,好,我听你说,别怕,别怕孙磊,我不走……”

一滴泪从眼角滑落,黎志田有些恍惚,他感觉自己似乎是抱住了当年的孙磊,所以他们不会再有分别,不会再有伤害,有的只是二十年来携手并肩相濡以沫的幸福时光,然而理智却又清楚地告诉他:没有,失去的人早已经失去,错过的二十年岁月,也已化作天堑,将他和孙磊分隔两端。

整个片场鸦雀无声,所有人震惊看着这一幕,摄像依旧本能地追着两人拍摄,杨三石眼睛瞪得溜圆,一个“停”字堵在喉咙里,竟忘了喊出来。

最先清醒的是孙磊,他的角色对杨乾本就是带着惧怕和些许不信任,所以一直垂着头讲述,完全没察觉到黎志田的眼神变化。忽然被搂进早已陌生的怀抱,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是的,只是愣住,没有激动没有欣喜,甚至也没有伤感叹息,孙磊安静地任由黎志田搂着,脑子迅速回忆了一下剧本,与此同时,他听到黎志田的自语:“别怕孙磊,我不走……”

确定这超出了演绎的范围,及至察觉到现场落针可闻的寂静沉默,孙磊痛苦地闭上眼睛:第一天,这才只是第一天,黎志田就出幺蛾子了,怎么忽然就整了这么一出?他是黎总不用怕,自己以后还怎么做人?要不要在群演圈子里混了。

原著向/HE

双冬眠设定/补上一个威慑纪元后的番外

番外:乱纪元剪报

威慑纪元13年,史强在地球同步轨道的太阳系舰队军事法庭参与了对“青铜时代”号案件的审理。在法庭宽阔的窗外,蓝色的地球、耀眼的太阳和银河系灿烂的星海交替出现,仿佛是不同价值观的宏大展示。庭审持续了一个月,在最终审判结果出来后,史强终于被批准乘坐太空电梯返回地球。

作为PDC内部为数不多的公元时代老前辈,史强因其丰富的反恐经验和敏锐的洞察力再次被重用。虽然这位长官的脾气没有比提出“古筝计划”那会儿好多少,讲话也一如既往地不中听,但架不住他曾多......

作为PDC内部为数不多的公元时代老前辈,史强因其丰富的反恐经验和敏锐的洞察力再次被重用。虽然这位长官的脾气没有比提出“古筝计划”那会儿好多少,讲话也一如既往地不中听,但架不住他曾多次救过执剑人罗辑的命,又是天梯之父汪淼的爱人,出生入死地保护过这两位重量级人物,没有人敢否认他的能力。

因此,像审判“青铜时代”号这样的大型案件,他们也邀请了史强出席,虽然并不会起到什么决定性作用,但总归是个象征。史强不喜欢这种冠冕堂皇的场合,不过他家大教授劝他说好歹是个了解局势动向的好机会,最后也就答应了。

院士家属归心似箭——他已经一个多月没见汪淼了,这期间军事法庭甚至中断了他们和地球的个人通讯渠道,也不知道对方有没有想他,反正他是挺想汪淼的。

62小时后,史强终于踏上了加蓬炽热的土地。纵然人类已进入宇宙时代,他还是不太适应太空漫游,公元人总觉得踏踏实实地踩在大地上才安心。

PDC派来接他回北京的人还有一小时才到,史强示意同行的部下小张跟他一块儿去这附近的天梯博物馆看看。前几次来他都没进去过,汪淼也说既然天梯都造出来了,干嘛还要深究建造的过程呢?

他便笃定博物馆里一定有些什么是汪淼不想让他看到的——但这也是他缺失的最后一块拼图,只有找到了这块,他们的过往才算得上完整。

博物馆里人不多,偶尔能碰到几个穿着研学课程统一服装的孩子。进门便是太空电梯的微缩模型,还有汪淼的全息投影在一旁讲解。这约摸是第一座天梯刚落成时录制的片段,那时的汪淼看着更年轻,身体看起来也还比较健康,最接近他记忆里的模样。

“在最艰难的时候,基地外战火横生,基地内大家的神经都高度紧绷,没有人知道项目能否成功,也屡屡萌生退意。但历史最终会证明,我们坚持求索的过程是无比正确的。人类最光辉的一面在于,我们不会因为害怕跌倒,便停止了向前。我们的文明就是在探索未知的过程中不断进步的……”

汪淼的声音萦绕在耳畔,他痴痴地凝视着那个虚幻的光影,泪意翻涌着滚过连绵的神经。

他继续往里走,关于汪淼的生平介绍那里只有照片和影像,没有留下任何塑像。墙上的文字表明汪淼拒绝了为他造像的请求,只留了一小片地方展览他的摄影作品。

摄影作品都是黑白风景照,有些是他见过的,还有一些显然是到了加蓬后才拍的。巨大的钢筋裸露在贫瘠的土地上,像从母星血肉里露出地表的狰狞白骨。

再往前就到了“天梯一号”联合试验基地总工程师办公室复原场景。史强注意到这里很多陈设都与两个世纪前国纳的办公室十分相似——即使在与病魔搏斗的那些时光里,汪淼的生活依旧井井有条,他的确遵守了约定,留在危机纪元为未来铸剑。若非辐射让他倒下,恐怕他会坚定不移地走到生命的尽头。

两边的玻璃展柜里放着汪淼工作用的制服、设备、纸质文献和一些私人用品,包括现在都已绝迹的保温杯。颜色和牌子都很眼熟,似乎是当年史强在作战中心送给他的那个。

角落里还有一个单独的展柜,史强凑过去一看,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些剪报罢了,还都是他不认识的洋文。他抬头看上面的文字介绍,得知这是汪淼在加蓬期间收集的,便从贴身的包里掏出罗塞塔系统眼镜,镜片上的微型翻译系统就开始自动识别扫描范围内的语言。

中国科学家在白血病治疗方法上取得世界性突破

利伯维尔日报,危机8年1月1日

史强愣住了。他立刻明白过来汪淼收集这些剪报是为了什么,他再转向其他几张剪报,内容如出一辙——“揭示白血病细胞的生存秘密有助于攻克白血病”“IGF-1,IGFBP-3与急性白血病的研究进展”“外泌体源性微小RNA在急性髓细胞白血病中的研究现状”……

外界均以为汪淼被智子辐射后患的是白血病,缘故大概就在这里。但只有少数人晓得汪淼患的是眼部疾病和脑肿瘤,得了白血病的另有其人。

许是年纪大了,史强在一天之内第二次鼻子泛酸。他都快不知道该拿他们家猫猫教授怎么办才好了——他那么爱自己,迫切地想把心捧到他面前,又怕给他负担,只好小心翼翼地藏起来。即便在知道他们两人都已获准冬眠的情况下,汪淼依然没有放弃寻找治愈白血病的办法。

全息汪淼仍旧礼貌地微笑着,那一瞬间史强很想伸出手去抱抱他,抱抱那个孤独地留下造天梯的汪淼。然往者不可谏,三十多岁的汪淼只留下了一片历史的投影,他无法挽住虚空,也幸好他还能回家,去拥抱真实的、会和他一起变老的爱人。

汪淼刚在玄关处换好拖鞋,就被一双结实的胳膊抱了个满怀。

“史强!”汪淼猝不及防,被这举动吓了一跳,但熟悉的气味先一步通过了神经的认证,他僵直的身体顿时放松了下来,没有挣脱这个略紧的拥抱,“你回来了。”

“一个多月没见,我想你了淼淼。”史强借势把汪淼按在门口的墙上,搂着他的腰去含那两瓣柔软的唇。知识分子自知推脱不过,也没有推脱的想法,任由他放肆地亲了会儿,直到快喘不上气来才中止了对方的胡闹。

“军事法庭这帮吃白饭的也不知道在磨叽些什么,”既然都回家了,史强也知道无需再克制自己的脾气,忍不住开始跟汪淼吐苦水,“明明十天就能出最终判决结果了,愣是为了量刑的问题内部扯皮扯了大半个月,连着坐了那么多天老子的屁股都快坐死了……”

汪淼“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真是委屈你的屁股了。”

“倒也不碍事,”史强趁机拍了一下汪淼的,不怀好意地挑起了眉毛,“今晚委屈一下淼淼的就能好。”

???

汪淼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史强还是没个正形,知识分子不想折磨自己不再年轻的老腰,甩手进了厨房。

“哎,别生气啊淼淼,我错了错了。”史强跟进了厨房,指了指正在冒热气的砂锅,“你看,我一回来就煲了你念叨的冬瓜排骨汤,上个月你不是和我说现在地表终于能种出冬瓜来了吗?我给你捎了一个回来,花了好几百块呢,搁咱们那会儿要是敢卖这个价,不得是金子打的啊!别生气,让我再抱一会儿……”

“我没生气。”汪淼本来也没想为了这点嘴上便宜跟史强置气,他们又不是年轻人了,“只是一直担心那两艘战舰上的人会不会做出什么极端行为来,好在你平安回来了。”

原来是担心这个。史强的心颤了一下,他捧起汪淼的脸,迫使院士直视自己:“没事啊淼淼,你看我已经好好地站在你面前了,除了在太空里的失重感不太得劲外啥事都没有,不信你一会儿看我身上,保证一个伤口都没多。”

知识分子低低地“嗯”了一声,胸腔的振动透过紧紧相贴的胸膛传导给史强,仿佛两人的心脏也黏连在了一起。

“在等PDC的人来接我的那一小时里,我去了趟天梯博物馆。”怀里的人明显抖了一下,史强安抚似的环住他,“淼,我恨我不能回到过去陪你。”

汪淼用力摇头,却说不出话来。

这半年来史强的不安全感不是没有原因的。汪淼也知道,虽说现在早已过尽千帆,可现今已到了威慑纪元的第13年,他对这个数字也很敏感——在一整个纪元前,危机纪元的13年,“天梯三号”落成,他因病不得不冬眠。

苏醒后的这些年里,史强或多或少地查到了他当初冬眠后汪淼的生活,尤其刚苏醒时院士遇到了挺严重的精神问题,对此老刑警总是报以深切的歉疚。然而这一切也不是史强的错,汪淼不想让他去博物馆,也有出于这方面的原因。

那些零碎的剪报,像2007年夏天在医院里切成小块的苹果,拼在一起会变成一颗完整的心。但切开了就是切开了,飞刃的断面再整齐,苹果也无法变回原来的苹果。

“都过去了,史强。”汪淼的声音闷闷的,“这十六年来你一直陪在我身边,就足够弥补那十年了——不要自责,你就当是我老得太快,一下子就赶上你了,不然放在从前,人家还要笑话你老牛吃嫩草呢。”

“瞎说,我淼淼才不老呢!”史强“呸”了一声,完全不接受汪淼这个很难笑的玩笑,“我总觉得还不够,淼淼,不够,每每想到你那十年是怎么过的,我就觉得怎么弥补你都不够。”

他没能为他铺桥、陪他造梯,当年说什么也来不及了,只能推他走,让他别回头,去九天揽月,不要为身后的垫脚石停留。但他这块顽石比谁都幸运,兜兜转转水又流回来了,执拗地爱他一如往常。于是他便和流水一起向前,要陪他长命百岁,陪他青史留名。

“你可真是老了,史强,什么时候也学会回头看了?”汪淼笑了起来,眼角泛起贝加尔湖的涟漪,“还是你教我的呢,看《泰坦尼克号》那晚,你说‘回来干什么’?”

“那不一样。”史强理直气壮地反驳,反正眼下猫猫教授就在怀里哪也跑不掉了,“遇到永远失去或无法得到的,才要一直向前看。但我这宝贝不是都回来了吗,怎么就不能多回忆回忆了?”

他的宝贝就站在夕阳下,日光从窗户里斜照进来,将他的半边身子染成温暖的橙色。院士的眉眼温柔地舒展,像水一样温柔的眼神流过史强的五官,他的模样和记忆里的渐渐重合,平静地回答他——

“我还有得选吗?我也想多回忆会儿。”

“乱纪元已经结束了,史强,现在是一个美好的长恒纪元。”

ps:在老灯的敦促下又铲了个番外出来hhhhhhhhhhh,不仅在ddl前铲完了还赶上了生贺!让我们祝史汪周边中转站站长灯灯生日快乐!

归零日快乐!

民国广州码头工(?)×富家少爷AU,2w+

史强第一次看见那个男人时,便留意到他。

原因无他,这人长得过分好看,尤其是在大南路平民宫这样多是灰头土脸、眼神麻木的乡下人的地方。他穿着合身的西装,头发却没有像那些时髦的公子哥一样梳得油光水亮,干干净净,只戴了一副细框眼镜,斯文温和——一个完全不像会出现在普济堂的人。且不提他浑身毫发无损,这样的人哪怕有个磕碰也该是请医官上门医治。

是以,除了史强,普济堂进进出出的人,不少都在偷瞄他。

普济堂坐诊的老先生今日尤为暴躁,看也不看便将一包伤药拍在史强面前,同时转过头,对着柜台后面因为些许无措站得笔直的人嘲讽道:“睇够...

普济堂坐诊的老先生今日尤为暴躁,看也不看便将一包伤药拍在史强面前,同时转过头,对着柜台后面因为些许无措站得笔直的人嘲讽道:“睇够未啊少爷?”

“对不住,打扰生意了。”那少爷躬身道歉,又颇窘迫地推了推眼镜,袖口无意间露出半块闪亮亮的腕表。史强轻微地一咂舌。他眼力好,一打眼就看得出那是洋货,折成银子够他们兄弟一年多的伤药钱——前提当然是他们都还能活下去。

那人道了歉又往柜台外退了几步,史强看在眼里,拿着药起身,带着点故意往旁边让,他果然撞了上来。史强刻意地闷哼一声,那人惊慌地躲开,又不出所料地注意到他臂上伤口的血,顺理成章发出一声惊呼:“呀,真对不住,你受伤了?”

史强咧嘴一笑:“没事,小伤。”

“那不成,你这伤口得好好处理的……先生!”那人如同表现出的一般天真,将史强拽到老先生面前,请他为史强疗伤。史强把那包药往怀里缩了缩,姓张的老先生剜他一眼,还是为他重新上药裹伤,嘴里却念念叨叨:“佢皮粗肉厚,唔係第一次喇,条命硬到阎罗王都唔肯收,唔好理咁多闲事啦!”

那年轻人似乎对史强的旧伤很好奇,却颇有涵养地收回了窥探的目光,待伤口包好,又掏出银钱为他付了诊费。史强望着他闪亮亮的银元心如刀割,却只好眼睁睁看着这丝毫不知自己被诓骗的洋盘把它交到老头手里。

那人付了钱,又亲自送史强出门,见他提着药,还好心提醒道:“紫草活血化瘀,可与地骨皮、白芷作君臣之用。然而紫草性寒,若使用者虚寒,用之宜慎。”

“你懂医理?”史强原以为这少爷是想来偷师的,如今看来却又不是。且他竟看出这药并非光为自己用。史强眯了眯眼,调侃之外多了三分审慎。那人却浑然不觉,不好意思地抿着嘴摇摇头:“粗通岐黄之术,不敢称懂。”接着,他又朝史强露出愧疚的眼神:“今日冲撞了你,实在抱歉,我姓汪,单名一个淼字,你若伤口又裂开,只管来寻我。”

啧啧,这话说得大气,也不怕自己缠上他。不过这汪少爷怕是以为全广州都知晓他的大名,也不说自己上哪里寻他。史强戏谑一笑,却也不担心找不着人,痛快地应下了:“那就多谢你了,我叫史强。”

“幸会。”

待目送汪淼走远,史强重新折回普济堂,方才因汪淼聚起的人早散了,排队拿药的队伍短了一大截。那坐诊的张老头见史强去而复返,便板起脸问他:“佢边度得罪你啊,唔顺眼咩?”

史强注意到这张老头虽对着那年轻人语出不逊,在自己面前却颇有几分维护他的模样,有意思。史强舔了舔嘴唇,痛快地回答:“他没得罪我,我头一次见他。”

“咁就係你钟意佢。”张先生见史强压根不反驳,抄起手边的脉枕就要往他脸上招呼:“你有几条命咁糟蹋!少惹佢,你哋根本唔係同路人。”

“看出来了。”史强轻轻松松地闪开,又问:“哎,所以他是什么人啊?”

“大兴银行,你知嘛?”有病人上前来,老头放下脉枕,又变成仙风道骨的张先生,矜持地伸手把脉,显然不欲多说,“佢哋嘅少东家。”

广州城里如今商铺最繁华莫过太平分局,十三行里转一圈,属大兴银行的招牌最亮,挂得最高,产业最全乎。史强原只是为买药而来,有了这个收获算意外之喜,便不再逗留,拎着药回去分给弟兄们,只是从此留了个心,隔三差五便去大兴银行附近转悠转悠。

这一日,倒让他撞见一个小贼。那小家伙看着不过十几岁的年纪,衣衫褴褛,手里却捧着块表,史强定睛一看,正是当日汪淼手上那块,不会错——史强认得那亮闪闪的模样。他当即上前反手扣住那人:“年纪轻轻不学好,偷东西?”

“冇啊!唔係偷嘅!”那小家伙还在挣扎,在史强看来却实在是不成气候的反抗,大约也是刚刚出道,还未学成。他心中毫无怜悯之意,只念着汪淼应该在附近,手上锁着人左顾右盼地找了一番,果然瞧见了汪淼。

他今日仍是一身西装,浅棕色,比那日去药行更显时髦。史强心念一转,把那块表捏在掌心,另一手拎着那小贼,洋洋得意地上前:“汪淼,是吧?你今日运气倒好,撞上我,替你拿了这个偷儿。你的腕表不见了,你没有发觉吗?”

汪淼转身见到他,原是诧异而惊喜的,看见他扣着的人,眼里的笑意却霎时淡了:“谢谢你,不过他没有偷我的东西,这是我送他的。”

“送?”史强乐了,“汪少爷怕不是被人骗了还当自己一片善心吧。”

汪淼白他一眼,直接上手拉住那小子的胳膊要把他拽出来:“他叫海宁,我认得他——你又不是警察,为何要抓他?”

路见不平——这话倒是敞亮,可既然人家不当回事,也没必要说了。史强见他二人的确认识,便松开手,汪淼把那孩子拉到身后轻声安抚。史强猜到了前因后果,便似笑非笑地问:“少爷,多大家业经得住这么败坏?”

汪淼神情一黯。

史强见状,便知自己问得不错,又有意笑道:“是了,大兴银行的少东家,啧啧,店面上那么多的银钱,十三行的家底聚在一起,别说一个,怕是几百个、几千个孩子也养得起。”

“银行并非你想的那样,不可挪用商户们的钱。”汪淼倒是一本正经地同他理论起来。那叫海宁的孩子原本瑟瑟躲在他身后,却突然哑着嗓子申辩:“阿哥係好人,我点会偷佢嘢?”

史强见他二人互相说话,一派其乐融融、相亲相爱的情景,顿觉索然无味:“既然如此,就当我多管闲事吧,我先走了。”

“等等!”汪淼又叫住他,“你的伤如何了?”

史强慢吞吞转过身来:“伤口倒是无事,只是饥肠辘辘,不知汪少爷有没有用饭的打算?”

汪淼三言两语哄好了海宁,又叮嘱他把表藏在衣服里,才放他离开,自己则带着史强越过几家冰室,轻车熟路地进了一家馆子。史强瞟了眼半人高的招牌和悬挂的灯笼就知价格不菲,却没吭声。伙计们招待他们进店时,汪淼还特意解释道:“海宁父亲得了病,一家全靠母亲缝补衣物为生,他父亲从前为我家开车,我见过海宁几次。难得他聪明,还识字,不好就这么埋没了。”

史强本来还想刺他两句,见他一本正经解释给自己听,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在包厢坐下时慨叹道:“汪少爷果然慷慨,上次是赔礼道歉,这次却是实打实招待我白吃白喝了。”

“我与你一面之缘,两面相交,你既愿意路见不平,我待你一餐饭又何妨?”汪淼坦然地应下。史强见他这样爽快,倒觉得先前那点酸腐的圣人气都变得惹人怜爱起来,当即应道:“好,有你这话,该一同喝碗酒。”见他皱眉,史强又问:“你不能喝酒?”

汪淼摇摇头:“你伤口刚好,不该饮酒。”

史强只好遗憾作罢。汪淼叫他点菜,他连连摆手,汪淼便随意点了几道。菜上得很快:片皮乳猪、文丝豆腐、三脚冬瓜和生炸子鸡,色泽光鲜,一看就给足了油水。两人边吃边谈。汪淼吃相斯文,却没什么食不言的讲究,侧耳听史强滔滔不绝讲起近几日的见闻,回应虽少,却恳切。史强观察他细微的神情,也确定了这真是个坦坦荡荡的端方君子,一时失了试探的心思。

“你是北方人?”见他沉默,汪淼突然问,史强眯了眯眼,没有立刻应答,汪淼又说,“我并无其他意思,只是听你口音,不像本地人。”

史强哦了一声,才道:“的确不是。不过,也不是本地人说话都有口音吧,你不就没有?”

“我留洋数年方归来故土,纵是有心,恐亦难述乡音。”

留洋归来的银行少东家,不折不扣的东山少爷[1]。史强在心里叹了一声,见汪淼当真有些低落,只好另起一题:“你那日去普济堂为的是什么事?那平民宫一道,可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为何我不该去?”汪淼果然打起精神同他分辨,“我既未入仕,即为平民。”

史强可不想与他咬文嚼字,便干脆地认了口误,又问他去做什么。这下汪淼果然老老实实地回答:“父亲有心我接手产业,我想开一药铺造福民生,他问我打算如何着手,我不知,便打算四处学习。”

史强听在耳中,心念一动:“你想给平民开药铺?”

汪淼微微颔首:“与我家合作的药材行多是百年老铺,有各地分号运输,也有熟识的中人供应药材,开价也高,非富贵者不能得。我留洋时曾见数次战争,每逢乱世,平民必遭难。因而我想,开一家药铺或许比旁些生计更能救济他们。”

史强心里念叨着正瞌睡有人递枕头了,面上却不显,只说道:“你若真有心,药材行铺我倒有几家熟悉的,可以带你去看看。”

汪淼果然不疑,面露喜色,道了谢又问他:“之前忘了问你,是做什么行当的?”

“跑码头。”史强有意观察他的反应,又觉得自己无趣,汪淼果然面色如常地应了一声:“果然如此。”

“果然什么?”

史强猜汪老爷子问起开药铺的细节恐怕只是为了劝退儿子,却低估了汪淼的固执。他想起之前打听到的消息:这汪老爷是江苏大户人家出身,前清的举人,科举取消后他便南下经商,靠着从家中带出的盘缠打拼出如今大兴银行旗下的家业。他那妻子,据说也是个知书达理的闺秀,当年陪他南下,汪老爷便立誓不纳妾,不学新派人士离婚再娶,妻子两年前病逝也并未续弦,因而家中只有汪淼这一个独子。

汪少爷既从小衣食无忧,得天独厚,有些天真的执拗便再合理不过。

自此之后两人便时常约出来见面,一周总有个两三次。史强是故意而为之,他原本就得走街串巷探寻蛛丝马迹,汪淼却当真对他信任得很,随他带着四处行走。史强庆幸之余也不由慨叹这位大少爷留洋还能平平安安地回来,真该去祖坟上香。

汪淼虽然出身矜贵,人也文雅,那一颗善心却不是做出来给人看的。他胃口挑剔,在外头吃饭却从不抱怨,实在难以下咽也会逼自己吃几口,最后还是史强先看不下去要换地方;他也爱干净,与脏兮兮的乞儿交谈时却面无异色,甚至会摸一摸他们的头。每回出来,他身上多余的现钱总被他散个一干二净(有了海宁的前车之鉴,倒不敢随手送饰物了,可喜可贺),史强天天笑话他生意还没支起来就全是赊账,早晚把家业败干净。汪淼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钱自然是要挣的,但不是从他们身上挣。”

史强心念一动,怔怔望着他。汪淼却并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了不起的话,仍是一般无二、平和谦逊的神情。

史强感觉汪淼可以争取,便有意带他去些偏远的郊区,譬如码头工时常光顾的地摊、集市。这里自然也有药铺,却连普济堂都不如,一人一箱,临街支起个摊子,便可以切脉施药。汪淼熟悉的那套规矩在这里便行不通了,他那身打扮一看就是待宰的肥羊。史强叫他别说话,跟在自己后面看就行,甚至再三嘱咐他出来别带银元,要么就藏好,否则一不留神就给人偷去,那些个腕表饰物最好也别戴出来,若是被不长眼的盯上,当街打劫也不是没可能。

“不是有警察局吗?”汪淼天真地问道。

史强笑了一声:“他们在你面前是个人,在这些穷人面前连豺狼虎豹都不如,路过的是人是鬼都要先捞一笔,骨头渣滓都得嚼干净才愿意吐出来。”

一开始汪淼还将信将疑,以为史强夸大其词。在他看来,南岸芳村一带虽建筑破败,往来的人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巨多,但十分热闹,吵吵嚷嚷一派真实的生活气息。汪淼甚少见,还挺喜欢。然而他的错觉很快便被打破。

史强其实已经足够谨慎,带汪淼出门都寸步不离地护在他左右。但人难免有三急,史强虽不介意就地解决,却惦记着在汪少爷面前的形象,只好嘱咐他在人家店里坐好等着自己。偏偏那日史强贪嘴多吃了汪淼剩下的半碗凉面,腹中绞痛,停了片刻才出去,急匆匆回店中,再一看人已经不见了。史强问店家汪淼去了哪里,那人却爱答不理。史强心头不耐,一拳砸在柜台上,生生把那木头咔嚓敲出一道裂缝。店家吓得立刻承认有人把汪淼带走了,唯唯诺诺地求他饶命。史强心道怕什么来什么,压根懒得理他,从腰上抽出把匕首便大步冲出去。

好在那歹人约莫也是路过铺子临时起意,求财心切。史强挑着人少的地方找寻,果然在隔条街的巷子听见动静,一打眼便看见了汪淼。见那人手里的猎刀逼近汪淼胸口,史强再顾不得什么,拿出拼杀的劲头几步冲过去,飞起一脚踹歹人的小腿,同时一拳打向他手腕,那弯刀朝汪淼的反方向哐啷一声落地。史强又一肘重重击中他的后颅。那人晕头转脑软麻袋一样歪在地上,被史强一把拎起来,匕首紧紧抵在他侧颈。

“史强!”汪淼的声音里藏着惊魂未定,史强飞快地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确定毫发无伤后,剧烈的心跳才渐渐平复。他冷笑着把匕首逼得更紧,将那不要命的歹人身上摸了一遍,一脸厌恶地搜出几样赃物扔在地上,接着才放下手,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滚吧。”

那人早被史强这一手吓得屁滚尿流,呆呆看了他半天才反应过来,拔腿就往外跑。史强捡起掉在地上的弯刀,冲着那人径直甩了过去。

“史强!”汪淼惊呼。

那把刀在空中划过一个银色的弧度,险之又险地擦过那人右臂钉在了墙上。那人捂住臂膀软在地上,片刻后又赶紧爬起来逃命。

“必须见血,这是规矩。他把消息传出去,这片地方便没人敢再打你的主意。”史强终于稍稍放松绷紧的表情,朝汪淼解释道。他有些担心把汪淼吓到了,汪淼飞快地瞟了他一眼,正在史强反思自己是不是表现太过时,汪淼说:“你这样处置很妥当,我刚刚只是以为……”

“以为我假装放了他,实际是要杀了他?”史强接道。

汪淼的心思实在太好猜。见史强点破,他飞快继续道:“我主要是怕警察抓你。”

“真不是为了救那人?”史强带着点故意板着脸反问。他是杀过人的,冷下脸望过去,汪淼果然避开他的目光,却坚持轻声道:“罪不至死,犯不着你……”

史强也只是为试试他,哼笑了一声便捡起自己刚刚扔到一边的匕首,递给了汪淼:“你留着吧。”

“啊?”

“若是对面赤手空拳,你拿出来兴许能吓退他,但千万莫与人纠缠。”史强想了想,又说,“若对面也拿着武器,你还是快跑吧。”

汪淼苦笑着望了他一眼,大约想说自己压根不会、也不想用武器,却还是接过那匕首,又郑重道谢:“今日多亏了你。”

“是我把你带到这儿来的,你出了事我也有责任。”史强飞快地说,“走吧?”

汪淼却还站在原地望着那匕首:“这……”

那把不起眼的匕首,是史强全身上下最值钱的玩意儿。

他常年行走生死一线,武器是必不可少的,却因为各种场合都要随身携带,用枪总归太招摇。当初那据说是来自龙泉的匠人收了他全副身家,一锤一锤,反复淬火,足足砸了半个月才锻出这把匕首。虽然毫无装饰,把手也只是块不起眼的乌木,却坚韧锋利,当得起削铜如泥。

“怎么了?”史强问,“你要嫌不好用,回去叫你爹叫人给你打一把。”

汪淼笑了笑,将那匕首小心地收了起来:“只是觉得物似主人,这匕首同你一样。”

一直到走出巷子,史强还在想,自己到底哪里像那灰扑扑的匕首了?

至于那些赃物,除了汪淼自己的东西外,其余的在他的坚持下被送去了警察局。史强有言在先:“你既送进局里,便别指望当值的人吐出来。”

汪淼起初也不信,可亲眼见那警察看傻子一样听他说完了起因经过,接着便不加掩饰地将那些个财物收进怀里,粗暴地赶他们离开,他便也灰心丧气,沉默不语了。

“汪小少爷,看清楚了?”见汪淼低头丧气,史强故意问。

汪淼惨然道:“父亲总说我天真,你也是这么想的吧。这些日子来的所见所闻,实在超出我二十余年来的认知。从前总听人说官场腐败、民不聊生,却不料换了个政府一切照旧。”

“这才到哪儿呢,不过一两个走狗,你还不知道那些政府里的高官是何种样貌。”史强说了一半,急忙改口,“我虽也未亲眼见过,可这官官相护,到了哪儿都一样。”

汪淼却摇了摇头:“我读书时便不喜欢谈政治,洋人总爱把政见挂在嘴边,不止表达,还要说服别人,可我看他们这个主义、那个主义,都是似是而非的弯弯绕,这个党派、那个党派,原是喊的口号比做的事要多。回乡后家父有意保举我去政府任一文员,可我实在不爱空谈。建一药铺,造一学堂,不比空喊‘三民主义’的口号强许多吗?”

史强望着他沉默了一会,汪淼难得与人坦诚心事,见状惴惴不安地问:“我说错什么了?”

“没有。”史强顿了顿,又说道,“但是主义还是不能错。”

汪淼略略展颜:“不错,孙先生的‘三民主义’,我以为还是颇有道理的。”

史强没有再说话。

自从汪淼被抢之后,史强每次外出都寸步不离地护着他,也许是因为先前一战成名,汪淼后来也习惯了换上普通的布袍随他出入,没再出过事。

他们考察了周围的药铺,不管大的小的,路边的摊位还是专门的店铺,最终,汪淼对于自己的药铺有了大体的规划,联络好了药材行与中人,在史强的引导下选好了址。

那天他们是回城里吃的,汪淼特地请史强下馆子,和那日在十三行偶遇一样,都是沿街骑楼上有分号的老店,吃得极丰盛。席间汪淼还颇为抱歉地说:“这些日子以来劳你陪我奔波,耽误你上工了。”

“哪里,陪汪少爷整日里只要说说话,走走路,又轻松又不饿肚子。”史强笑嘻嘻地回答。之前汪淼已经向他再三强调以名字称呼自己即可,但史强每每调侃他天真单纯时总要似笑非笑地叫一声汪少爷,或是汪小少爷,汪淼也渐渐习以为常。就连听了这话,他也只是沉吟片刻,回道:“我也可付你薪水。”

“可别,你若真想谢我,日后店里的药材按进价给我?”史强半开玩笑地问。

“我正想同你说这件事,药铺开张后还需要一个经理,掌柜,怎么叫都行,你是否有意?薪水应当比你在码头多,我平日也常来。你若想要,从店里拿的药材都可记我名下。”汪淼侃侃而谈,比之第一天见面时的窘迫自然从容许多,这些日子以来见多识广起了效,可是他越来越急的语速,和上来就将底牌和盘托出的架势,却还是暴露了他的紧张。

史强有些唏嘘,这样慷慨的条件,谁能不动心?倒不像招掌柜,而是聘东家了。见识了那么多铺子,汪淼绝非一窍不通,开出如此高的价码,是决意留住自己吗?史强不敢胡思乱想,便应道:“承蒙汪少爷看得起,我当然愿意。”

汪淼展颜,又说:“那你也搬过来住好了,这后头院落的地方大,掌柜本就可住在后面。”

这次史强却摇摇头:“码头上有我几个兄弟在,平日里一起做工的,租约未到期,我就这么搬走,跟他们不好交代。”史强见汪淼又要说什么,连忙打断他:“你不会想把我们全都拉到你这铺子里来吧?我可提醒你,他们都是粗人,大字都不识一个,更别提药理了。”

“我是想说,你带我去过这么多地方,你从前做工的码头却没有去过。”汪淼目光灼灼,史强只好应道:“你要想去,也成。”

汪淼又若有所思:“你却是识字的。”

“年纪小的时候跟着隔壁的学堂读完了千字文,怎么啦?”史强马马虎虎地问。汪淼笑了笑:“没什么,今后你若是想继续识字、学英文,或者读什么书,只管告诉我。”

史强当真带汪淼去了趟码头。

广州港,全广州最繁华的所在,这里的船只可经香港通往海外,也可发送至内陆各地,是往来船只、物品、人员最频繁的地方。当然,多数人眼中的广州港是灯红酒绿,整箱的珠宝绸缎,各种时兴的洋玩意,没人在意那些扛着箱子上上下下攀爬的码头工人。

放眼望去,这边一排人在两两一组扛着扁担背板条箱,那边则成两行队伍拉砖船,还有卯足了劲一齐转动绞盘的。汪淼看得百感杂陈,史强见他们吃力,却不假思索地把腰上的绳子紧了紧,上去帮把手。而一旁的监工懒洋洋地看着,对这一幕袖手旁观,甚至在他们终于拉动绞盘后停下来休息时一瞪眼,提起鞭子就上去抽打:“偷咩鸡啊,懒猪!”

汪淼瞪他瞪的眼都红了,那人回神注意到后目光凶狠,鞭子都举起来了,见他身上打扮,又虚张声势地抽在地面上,提高嗓子骂了一声:“睇咩啊!”啪的一声,凌厉响亮,若落在人身上只怕要皮开肉绽。汪淼的脸色由红转白,却不是因为害怕。

史强回来解救了困局。他带着汪淼在码头转了一圈,西装革履头戴礼帽的船长和商人们在大声交谈,对身旁人间炼狱般的景象视而不见。还有挑着柳筐的妇女叫卖着吃食,然后在被哄赶时作鸟兽散,挤眉弄眼的船员开着下流的玩笑。汪淼看得心里难受,见史强一言不发,显然习以为常,离开时他便忿忿地旧话重提:“他们这样公然折辱国民,警察竟也……”许是想到那些警察又是怎样的货色,他便也只好住嘴,愤然道:“当日孙大总统所说民族,民权,民生——如今便是这般的民生吗?”

“他的设想是好的,可一个脱离实际、无法实践的主义没有任何用处。”史强接道。

汪淼沉默了一会,又问:“只能这样了吗?”

“要不然呢?”史强故意摆出满不在乎的姿态,“孙先生都坐不住那个位置,如今从大总统到政府高官,上上下下,哪个不是这样的?老百姓还能怎么办,造反吗?”

“卢梭的《社会契约论》说,在社会契约中,每个人都放弃天然自由,以换取契约自由。如果主权者走向公共意志的反面,即政府违背了社会契约的原则和目的,那么社会契约就遭到破坏。在这种情况下,人民有权决定和变更政府形式和执政者的权力,包括用起义的手段推翻违反契约的统治者——这不叫造反,这是人民的权力。”汪淼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地回答。

史强很少听汪淼以这样严厉的口吻说话,一时像从未见过这人一样看着他,面前的他和说着不关心政治的汪淼是同一个人吗?史强又感到心跳在慢慢地加快,他再次试探道:“洋人的理论,未必适合我们吧?”

“结合国情是必须的,但国民享有的权力——基本人权,政府的义务,都是相通的。”汪淼回答。

史强飞快地瞟了他一眼,清了清喉咙:“但是,现在我们只有一个政府,你说这话难道是要——”

“我现在也只是想想。”汪淼垂下眼,打断了他,“你让我想想。”

他们新开的药铺,汪淼取名为惠民药铺。史强不知道他是怎么说服他父亲的,不过,汪淼有自己的法子,这点史强已经深信不疑。有了最关键的资金支持,药铺初具雏形,飞快地准备好了开张。汪淼说得不错,这处店面的确很大,除了史强还雇了两位坐馆先生与六个跑堂伙计。其中一个正是史强想法子塞进来传信的。

史强下一次接头时,果然被问起为何离开了码头。他三言两语交代了与汪淼认识的始末以及上次任务的完成情况,又表示可以把今后接头的地点改为药行,以柜台后悬挂的药材名称为密码。

他的上线沉默了一会后说:“你近期似乎与汪淼接触较多,选择在他的药铺接头,他值得信任吗?”

“他是我们可以争取的力量。”史强回答。

上线谨慎地说:“可他家是地主家庭,父亲与洋人和国民政府合作密切,有很多利益往来,争取他的风险很大。”

史强听在耳中,语气稍显急切:“上一次我弄到的药物不是已经证明了他值得争取吗?只要我能呆在这里,就能保证药物的供应,保住更多同志的生命……”他的情绪一览无遗,上线稳住语气叫他的代号:“鱼尾,不要意气用事。你送出的药材的确立了大功。可这些东西我们还能凑钱买,或者想别的法子,你的情报网络和身份隐藏才是最重要的。”

“我不是一时冲动,是基于与他的接触和观察做出的判断,汪淼虽然出身富贵,却道德高尚。他回国后一直在筹划开惠民药铺,就是为了帮助平民。我之前也试探过他,他对国民党的腐败十分不满,我认为他是重要的可争取力量。我们的内部也有不少同志原本家境良好,却选择了投身革命,所以我认为,这并不是重要的影响因素……请上级作判断。”史强表达了自己的观点,又仰起头,装作看向别处,“说正事吧。”

结束短暂的交谈,他们便装作路人分开,史强匆匆而去,脑海中盘算着要联系哪些人。

太平分局,十三行的所在。这念头在脑海中闪了一下,史强没有多想。

与此同时,史强开始打着惠民药铺的牌子在十三行走动。凭着汪淼牵线,他们很容易就搭上了商会。这些人虽看不起他们打价格差,做平民的生意,却也不肯放过与他们拉拢关系的机会。毕竟谁都知道史强后头站着汪淼,而汪公子是迟早要继承大兴银行及旗下各行各业的买卖的。

汪淼比史强更忙。汪父似乎看不下去儿子整日为个小买卖荒废时日,又把他捉回家去。汪淼不能天天往药铺跑,索性把自己住处的钥匙留给了史强。叫他有什么事情去送个信,或者直接从家中支用银票,拿书本替自己上课,若是方便就地住下也可。

那地方史强去过一次,是幢独栋的小洋房,距左右都颇有一段距离,保证主人耳目清净不受打扰。园子里有流水喷泉,花团锦簇,平日除了汪淼自己居住,只有个阿婆隔三差五来打扫卫生、修剪植物。屋内装潢华美,有不少值钱的玩意儿,房屋里还收着一叠银票,汪淼却毫不设防将钥匙给了史强。

史强记得,为了掩饰那一刻的惊诧,他刻意调侃汪少爷好大手笔,正经的家业都不常住,便宜他一个外人。汪淼表情略显不自在,说他回国后不想回汪公馆,本想租房住在外面,汪父为此大发雷霆,最终吩咐人给他置办了这住处。汪淼倒不介意住在药铺,可后面大库房要留给药材,他留洋时带回的一大摞书却放不下,只好暂居此处,时而被父亲叫回家中,两头跑。

史强参观了他精致的书房,整面墙被工匠凿穿做成了书柜,用细致的木架隔开,汪淼的书,硬壳厚脊一本本的大部头,大多是他没听说过的名字。

汪淼对他粲然一笑,说:“想看哪本,自己拿。”

史强抿了抿唇,放下了手:“这里头怪闷的,我出去透透气。”他转身太快,也就没注意正中那排小册子,以及汪淼脸上一闪而过的失望。

这天汪淼难得待在药铺,正在后面清点账本,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吵嚷声,有人叫骂着,有人高声哭喊,有人抄着棍子菜刀冲了进来。药铺里的大夫和伙计哪见过这架势,登时慌作一团。史强眼皮一跳,立刻抓了海宁过来。自打药铺开张,汪淼就把这小子放在这儿,或带在身边教他读书认字。史强对着他厉声道:“去告诉汪淼,别出去,就待在屋里,直到我去找他。听到没有,快去!”

海宁撒开腿往后面跑,史强心神稍定,挤出一个冷笑迎了上去。

“边个係老板?”走在最前面、头扎白布的男人阴恻恻地问道。他眼中闪着贪婪的光,比起悲痛更像是兴奋,史强正欲说话,有人抢先他一步开口:“我就是惠民药铺的东家汪淼,诸位有何贵干?”史强猛然回头,汪淼已经自他身侧走过,左手仍握着点到一半的账本,右手把史强的肩膀往身后一揽。这动作似曾相识,史强不禁愣住。

“我阿哥食咗你啲药,死咗啊,你哋嘅药害人!

“十三行嗰度一两牛黄起码三块大洋,你哋呢度卖一块,點可能係真嘅!食死人喎,你哋要赔钱兼偿命!”那人奋力一呼,随行的人也好激动,便跟着他喊:“啱,赔钱兼偿命!”

汪淼却表情不变,仍是彬彬有礼地回答:“牛黄进价分大路货和洋货,大路货又有本地药和外地转运,洋货比之价高两成,按品相,是有两种,伍角一两,和六角的。不论哪种,惠民药铺一块出手,薄利多销,都有赚头,自然不存在假药一说。”

这番解释虽有理有据,却无法奈何那些有心作乱的人,霎时攻击和非议又从四面八方响起,将汪淼包围起来。看那些人舞枪弄棒的,史强正想出声杀一杀他们的锐气,汪淼突然微微一笑,从怀里抽出一把史强颇为眼熟的匕首,干脆利落地插在柜台上。歘拉一声响。不小的铺面里登时鸦雀无声。

在一片哗然中,汪淼话锋一转,表情也冷了下来:“可诸位若是冲着惠民药铺来的,大概也知道我的来历,自然也不怕得罪大兴银行。我就直截了当地说了,若此事告上商会和警察局,诸位以为会是谁吃亏?往日一起做生意,来往也不少,药商、经纪商、药行——大家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些道理,总该懂吧?”

那些拿钱闹事的人听不懂他在说什么,领头的人却表情突变,显然汪淼猜对了。史强也咧开嘴一笑,接道:“十三行的人哪家这样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呢?”

领头的人早想出去通风报信,不甘地瞪了一眼汪淼,还是带着其余人不尴不尬地出去了。这群人灰溜溜地仓促离开,半分没有闹事时的威风。

见他们走了,史强皱着眉从柜台拔下匕首,还给汪淼,又心疼地拍了拍木头漆面,“你今儿怎么如此莽撞!我把它给你可不是让你以身试险的!海宁呢,给我滚出来!”

见掌柜和东家起了冲突,药铺其他人连忙各做各的收拾残局,给他们腾地方。汪淼也意识到他俩在这里争吵不合适,拍了拍史强,示意他跟自己到后院去:“你别乱撒火,我想出来,他还能拦着我吗?”

史强没说话,却在心里给这小子记了一笔。

“我大概猜得到……汪东兴,他是搭着英国人发财的,这些日子在我爹面前一直示好,想两家连宗,我爹给回了,背地里他在给银行审批使绊子,想挖药行的中人……商会里要一碗水端平,不好做,我早看他这些小打小闹不顺眼了。这下倒好,他们反而欠我一个人情。”汪淼难得面露喜色,甚是有些得意,“我得想想,怎么用才好。”

史强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汪淼见他一言不发,又安抚道:“商场上的事不会做绝,他们只是想吓吓我,没有动手的意思——”

史强面色却并未和缓:“你这就是在赌,赌他们被你唬住了,万一你猜错了,或者他就打算拼个鱼死网破呢?”

“汪东兴只是贪财,他没这个胆子……”汪淼不假思索地回答,撞见史强有些凶狠的目光时方才停了下来。

史强心跳得很快,在汪淼主动走出来挡在他身前时,他甚至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理智,多年来他都是这样默默忍耐的,看着暴露的同志在自己面前受刑,还要假装漠然。可这一刻,他想把胆敢拿刀棍对着汪淼的人都杀了,哪怕明知道这只是一群乌合之众,就像上次目睹汪淼被抢了一样。为什么?为什么汪淼如此重要?史强苦苦思索,却不得其法。

“你不也一样吗?”汪淼望着他,低声开口,“史强,你没有冒过险吗?”

史强无言以对。

“都是赌,没什么区别。这年头不止做生意,活着也是如此。赌输了,不过是个死。”汪淼淡漠地做着总结,史强却好像豁然开朗——大约是,见不得这世道,再伤害这样一个好心肠的人吧。

这场闹剧以商会出面组织的饭局告终。

史强代汪淼出面喝下了那杯和解酒,借着汪淼“身体不适”的托词在谈判桌上为惠民药铺谈下了合作与货源,也借此机会拉拢了几个人脉。本地商会与警局本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警察局年年收商会大笔钱财,走私偷税也不过是勾勾手指就能放过的小事,早就见怪不怪。对方一口答应了释放陈瑛那条船上的十来号人,前提是交纳一笔赎金。史强逼着商会咽下这苦果,以为拯救瓦当一事已经十有八九,已经筹划着如何转移他。

这天下午下了雨,史强借着谈生意的名义约其中一位中人吃下午茶,等着警局放人。这也是汪淼教他的礼数。史强正耐着性子喝苦药似的饮料,突然有人跑来报信。对面人听完表情突变,看着史强为难地说:“不巧,出事了。”

原来那条船上些个被关进监狱的人彼此之间也有龃龉,原本就是利益之争,进了牢更是不管不顾地胡乱攀咬,原本关了几天老实了一些,又不知听见什么风声,说要抓的不是他们,又说不是走私的罪。人人都想要脱身,指责对方,胡说一通,罪名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共党奸细这种话都扯了出来。一来二去,水越搅越浑。他们原先是小罪一桩,只在坐牢时挨了通打,这下可不是小事了,警察局把人又拉回去一通审,自然是严刑逼供,有两三个身体虚弱的,当场就没挺过去。

史强心急如焚,却得强装镇定,先委婉地表达对自己的财产,包括船上货物和船员的担心,再漫不经心地要求当面申饬那些连商物都看不好的手下人。等沟通好了其中的关节,还得若无其事地与对面的警察说废话打太极,直磨到傍晚时分,警察局那边才松口,允许他去找人。

待史强进到牢中,已是华灯初上。史强从未见过陈瑛同志,只能挨个囚房叫着他的名字。这些人都受过刑,大多躺在地上,对他的呼唤毫无反应。史强从这头走到那头,终于听到了短暂而急促的回应:“唔……!”

“陈瑛?”史强先抬高声音,待那人又出声,急忙上前,三下五除二开了锁,“你没事吗?”

陈瑛虚弱地躺在稻草上,只能发出单字音节。牢中阴暗潮湿,老鼠蟑螂逃窜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史强虽不通医理,但看他面色如土,出气多进气少,便知道他怕是难挺过这一关了。他咬紧牙蹲下凑近陈瑛的耳朵,小声道:“瓦当?”

那双木然的眼睛里突然迸发出两道亮光,陈瑛霎时抬眼望向他。史强换了正常的音量,一字一顿地说:“我是……惠民药铺的掌柜,来接收货物的,你怎么回事,好端端进了大牢,还把货路断了?”

刚刚还只能粗粗喘气的人突然爆发出一股力气,撑着身体要坐起来,史强忙扶住他,主动凑上去。陈瑛咬字清晰缓慢:“……香烟原本要……运到上海去……税太高,路断了,往北走……”他断断续续说完,仍紧盯着史强。史强默默复述了一遍,沉声道:“放心,我会救你出去的。”

陈瑛没有说话,解脱般闭上眼卸去力道,一滴泪渗出眼眶,渐渐止住呼吸。史强抓住他手腕,已经摸不到脉息。他小心翼翼将陈瑛同志平躺放下,便大步走出牢房,从怀里掏出一袋银元堆着笑去打通关节,只说船上有自家夹带的货,想行个方便,牢里那几个既然有共党之嫌,自然不求饶他们一命,但若是人没了,他愿全了情分、出资安葬。

到了凌晨时分,史强终于从船上运来的香烟中找到了做过手脚的那根,他抽出来换到新的一盒里藏在身上,又连夜赶回码头交给北上的同志,并嘱咐他小心上海方面动向。

确认情报安全送出后,史强终于无事可做。

夜里下了一会雨,史强望了望天,没有拿伞,径直走了出去。他说了很多话,做了很多事,也走了很多路,放松下来后才感到自己已经很累了,但他不想停下来休息。

史强机械地走了很久,意识到周围一切景物都变得陌生,他又仔细想了一会自己到哪儿了,才意识到原来已经在西关附近,汪公馆就离此地不远。

此刻,史强突然很想见一见汪淼。这想念一发而不可收,渐渐生出燎原之势。史强索性也不去想它因何而生,调转方向朝着汪公馆走去。更深夜半,他也不便叩门惊扰门房,更没有恰当的理由于此时拜访。史强便打算翻墙过去,看一眼汪淼就走。这墙的确高大光滑,但对史强而言,也不算什么。他稍微试了两次,便轻轻松松爬了上去,又在夜色的遮掩下轻巧落地。然而这公馆与他想象中不一样,不似洋楼的院子,反而是极大一处庭院,入目是黑黢黢的假山树林,远处反光的一大片水面多半是个湖,放眼竟看不见建筑物的影子。

史强想起汪淼的父亲是江南人士,骂了一声有钱人多事造孽,便在这生搬到广州来的苏式园林里打起转来。黑灯瞎火原本就不便认路,又有佣人打着灯巡更。史强心知现下这情况若是被撞见,不管他怎么解释就会被当作歹人扭出去,自然也就没打算问路,小心地一路绕过佣人,自己摸索着前进。

深夜里林间幽静,假山的影子颇有几分可怖,史强走着走着也出了一身白毛汗。他转了一大圈,看着一模一样的假山,不得不承认自己迷路了。

浑身精力发泄得差不多,唯独想见汪淼的那口气还梗在胸口。史强找了个假山上的山洞进去眯了一会。他多年来睡觉都极浅极短,天蒙蒙亮时他便自动醒转过来,养精蓄锐,再次出发。这次借着曦光打探了一圈,史强头脑里清晰地勾勒出汪公馆的地图。这里建筑分群排布,排除水上湖边这种一看就是乘凉用的住所,还有牌匾直截了当写着“藏书阁”这种史强都能看明白的屋子,再排除佣人的平房,还有两个院落。按东南为贵,又考虑园子的对称,史强终于把目标锁定在一处小院。

这院子在公馆中轴线上,里头是两排二层小楼,连廊绕了一圈,形成一个“口”字,四角都种了枇杷树。一楼潮气重,主人家显然住在楼上。史强还在掂量汪淼的房间在哪个楼,却看见一个人影从对面楼上推门出来。积攒一整晚的焦躁、疲惫和犹豫在那个熟悉的人闯进视野时一扫而空。

“汪淼!”史强放声喊道。

汪淼动作一顿,四下里望着,看见他后便快步走到栏杆边,惊喜地俯身望去:“史强?你怎么在这儿?”

“别别别,你回去点!对,我听得见。”史强见汪淼从栏杆上探出半个身子,感觉心脏都快悬到嗓子眼里了,又不敢大声呵斥,哄着他退到后面去,才问道:“你这楼梯从哪儿上去啊?”

史强找准了木楼梯,咯吱咯吱一路踩着上去,汪淼已经迫不及待在楼梯口等着他。史强环顾了一圈连廊,张口就问道:“你屋子是哪间?”害他找了一晚上。

汪淼却因他这问题怔愣片刻,方才垂下眼,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院子……”尽管他没有说完,但史强还是飞快补齐了这句话:这所有的楼都是汪淼的。

泥腿子史强受到了不小的震撼,但他与汪淼呆呆对视了片刻便反应过来,也是,他爹就这一个儿子,偌大的汪公馆将来也都是他的,一个院子有什么可惊讶的?

“那……汪少爷不带我转转,开开眼?”史强扯出个坏笑。

汪淼却说:“你还没吃过饭吧,饿不饿?”

他一句都没有问史强为何大清早不请自来,又是怎么凭空出现在楼下,倒关心起他饿不饿了。史强心中那点微妙的芥蒂刚刚生起又消匿无踪,他嬉皮笑脸地说:“既然淼淼管饭,那我肯定要蹭一顿。”

“别乱叫。”汪淼不是很有底气地瞪了他一眼,又引他进屋参观。

汪公馆中的建筑大都是苏式园林,这院子里的楼却显然是西洋风格,但相比汪淼那座小洋楼,屋内装潢则更具古典气息。汪淼的卧房一应家具都是红木仿古的,床上挂了纱,对面却是个……壁炉,旁边放着把扶手椅。此外还有个小推车上放着几个碟子,大约是送上来的点心。房间再往里向阳面摆着张小圆桌,环着四个瓷墩几,推门出去便是阳台,景色正好。

史强大摇大摆地走进汪淼的卧房参观了一圈,还点评道:“这天气哪里用得上壁炉?”五月底的天,太阳刚升起来便蒸得人难受,再生火怕是要中暑气。

汪淼笑笑:“父亲听洋人时兴这般便照着做了,每个屋子都有,只是摆设罢了。”

从侧门可通往隔壁,大约是汪淼的书房,桌上笔墨纸砚与钢笔、双联墨水瓶一应俱全,浮雕官帽椅背后的博古架上摆了好些文玩瓷器,对面仍是个壁炉,地上的瓷瓶里却插着一支微微有些打蔫的白玉兰。

汪淼见史强在看,便说道:“这院子里种了不少白玉兰,待会有人来换。”

再往旁边,史强也说不上是个什么用途的屋子,除了桌椅、博古架、壁炉外,还有张小憩的罗汉床式样的沙发,一旁则放着个留声机,几张素描画像,最里面靠墙摆着一架钢琴。

若非史强平日也在租界进进出出,见过不少市面,此时只怕已经看呆了。这屋子里中西结合,舒适又考究,且与外头典雅的园林呼应。相比之下那些个西关大屋、花园洋房都不过如此。

“你们一家几个人啊住这么大地方?”史强心直口快,也带着点故意直接问了出来。

汪淼陪他在沙发上坐下,才回答:“我祖父和叔伯都在苏州,这公馆里住着的除了我父亲,还有几位当初父亲做买卖时结交的兄弟和他们的亲眷。”

史强了然,看来是家教好,当爹的富贵了也没忘记当穷兄弟。他还待细问,有脚步声从门外传来,汪淼直接站了起来:“进来吧。”

佣人托着托盘上来,见到史强一愣:“少爷,这……”

“这是我朋友,史强。”汪淼从佣人手里接过托盘,自然地解释,“他找我有事商量。”

那人明显对史强出现在这里颇为惊讶,却碍于礼数只是垂头应是,推着车退了出去。

“尝尝,阿姑很会煲粥。”汪淼笑盈盈地将托盘放在史强面前,碗里有通红的大虾。史强执勺,舀起便要往嘴里送,汪淼赶紧阻止他:“当心烫!”

史强一勺粥还未尝到嘴里,佣人又上来送点心,小车上一碟一碟,很快摆满了案几。

史强见来的人仍是同个,讶异道:“跑这么快?”虽然不知道这厨房在哪里,但总不能在大少爷隔壁生火,总得要上下楼吧。

“这楼上的地板有圆孔连通下面,可用吊篮上下运送物品。”

史强想了想确实如此,还好,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吃个饭还有人在旁边伺候,否则他就什么都吃不下了。这一桌东西看着花样多,其实分量也差不多就一两口。那厢汪淼拿出茶具,慢条斯理地沏了一壶红茶。他的动作很讲究,却省去了繁杂的步骤,只洗过一遍便给他俩分别倒上:“吃吧,他们不会过来了。”

史强接过茶喝了一大口,也尝不出好坏,只觉得果然是银元砸出的香味。他放下杯子,挑起眉毛看着汪淼,问题不言而喻。

“你觉得别扭也正常,这也是我不爱住在家里的缘故。”汪淼慢吞吞地说。他坐在史强对面,拿起筷子,虚虚地画了个圆:“我小时候是在这里长大的。公馆很大,我不喜欢一群人跟着,可一个人总是会迷路。”

史强噗嗤一声,差点呛着,赶紧示意汪淼接着说。

“我也不想一个人住在这儿。”汪淼吃了个虾饺便放下筷子,往后靠了靠,眼里难得闪过一丝迷茫,“对别人的劳动坐享其成,我一直都感到很羞愧,尤其是……出去读书后。”

“你父亲怎么会送你出国?”史强问出了一直以来好奇的问题。

“他……”汪淼顿了顿,显然还是为尊者讳,但他很快又挤出一丝苦笑,“你看这公馆便知道他有多矛盾了。他虽送我去新式学堂,但对物理……或是科学能有什么用一直心存疑虑,其实毕业后我还想继续深造,可他坚持要求我回国继承家业,一再拍来电报催促。不过……他也是对的,我所学这些,于当今的中国,或许没有我回来继承银行然后拿出收益继续投资管用,但……它也并非无用,只是时候不对罢了。而我,也不想在我父亲的荫庇下过一辈子。”

史强听着汪淼倾诉,一言不发。汪淼试探地望向他,他便点点头,示意自己听见了。汪淼似是有些受挫,背过去抹了把脸。史强呼噜噜地喝完那碗明虾粥,吃了几碟点心,又问汪淼:“分了我一半,你吃得饱吗?”

汪淼只摇头,不说话,多半还是有点不舒服。史强又喝了一杯茶,给汪淼也重新续满。他坐不住,便站起来在这屋子里踱步,走到阳台那头看了两眼院子里的草木,又折回汪淼的桌边,好奇地低头:“我能看看吗?”

不等汪淼回答,他就开始翻看桌上的纸张,汪淼也没阻止,默默喝着粥。史强拿起最上面那层画纸,看见一座建筑形制,用铅笔打稿勾勒,看着有些眼熟,但又不像临摹,倒像是……

“这是我筹划的学堂。”汪淼放下勺,适时地开口。

史强抬眼,越过古今岁月与中西结合的沉淀望向他。

“那洋楼既然已经买下来,我一个人住着未免浪费,我想,若是能改成个学堂倒是好的。如今的中国,识字的人还是太少了,不识字,便无从明理。我一人只能教十个二十个学生,可若办个学堂就不一样了。”

史强没说话,默默把这一页揭过去,看到下一页却像是还未完工,只粗粗打了格子,一溜下来四五张圆形小画,分别简单勾勒出靠在沙发上捶腰、揉着额头叹气、躺在床上辗转难眠的人像,有男有女,右边则逐一写着症状,与那些图画对照,十分传神。史强一一看完便猜着是什么,再看左下方一行“惠民药铺出品”的小字,更是心领神会,这空出来的地方只要加上药物简介和主治,便可直接刊登在报刊上了。

“怎么样?”不知不觉间汪淼也放下碗筷,走到他身边。

史强抿着嘴唇,压低声音控制着情绪说了句“很好”,再翻过一页,仍是汪淼画了一半的图,只是明显是给洋人看的,写了洋文,史强只勉强认出了“惠民药铺”的拼读。图看得倒直观,史强很快便认出这是介绍乌鸡白凤丸,主治妇科病的。史强骤然回头:“你其实不必亲手……”

他控制住了这冲动,强迫自己把目光移开些,不要再流连那双手。而周围那些华丽的陈设也不再令他生厌:金尊玉贵的锦绣世家里能开出这样一朵温柔又多情的玉兰花,是这时代的福气。

史强做出感兴趣的样子望着一旁的留声机,问道:“这个我知道,能发出响动?”

“对。”汪淼随手整理好被史强翻乱的画稿,走过来从柜子最里面取了一张唱片放上,接着慢慢摇起了曲柄,吱吱呀呀的声音随之响起。史强还是头一回近距离接触这宝贝,原本演出的三分新奇也变成七八分,汪淼便让给他来转。

“慢一点,均匀一点。”

随着史强手臂的摆动,那留声机金色的喇叭里唱响了一首歌曲,女声因转录的缘故有股沧桑的沙哑,愈发显得缠绵悱恻。她的歌声辽阔而悠长,唱着明月彩云,海滨夜色。

“这是上海百代唱片公司出的唱片。”汪淼说道,脸上是一个浅淡的、带着怀念的笑,“我母亲从前很喜欢听。”

余音袅袅,史强突然不舍得松开这曲柄,他不动声色地把光滑的木柄攥得更紧:“从前?”

“她去世了。”

汪淼的神情史强看在眼中,早已明了的事实却透出扎心的刺痛,他终于松开了手,而汪淼却又同时开口:“她去世后……她的牌位上也只记了她的姓,汪陈氏。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我父亲也不肯告诉我。他说,那没什么重要的。”

屋中寂静,突然传来一两声刺耳的蝉鸣,扎耳朵的生疼。一入了夏,蝉鸣总是扰人不休。

“不重要么?一个活生生的人去了,却是作为附属品被记得。我连我母亲的名字都不知道……”汪淼垂下眼,还想说什么,眼里却已沁出一层薄薄的水雾,晶莹明亮,有如云中之月。

一股深刻的无能为力,伴随着比刚刚更强烈的、做点什么的渴望涌上了心头。史强在身后攥紧了拳头,眼神松动,突然明白了这种陌生的感觉,原来是心疼。

入伏之前,除了艾草艾叶外,汪淼特意吩咐药铺多准备些消暑的绿豆和人丹,发给他的“学生”们,还在药铺门前支起摊子救济贫民。酷暑难耐,却正是江河涨水汹涌、码头生意兴盛的时候。陈瑛同志牺牲的消息和情报一并送出后,史强一直在等上海方面的动向,他总有些隐隐不安的预感,只好归结为天气炎热的焦躁。这天气连史强都不想在路上耽搁,便在铺子后头住了几宿,东西也多半带了过来。

岭南之地,入梅后一日日便如蒸笼一般,配上阴魂不散的蝉鸣,实在扰人心烦。史强坐卧不安,索性又站起来把柜台后的牌子摘下来换了,汪淼恰好路过,抬眼望见,随口问:“不收黄芪了?”

“用不上,前些日子收多了。”史强顺口说。

汪淼哦了一声,也没有多问,看着他挂好牌子,又说:“你有空吗?有些事想跟你商量。”

史强晌午在卸货,把成袋的药材扛去后院,忙得从头发丝到脚底板都湿透了,又烟熏火燎跟人煎完药,一身臭汗才被火辣辣的日头晒干,背后的衣裳都结成硬块。若是只他一个倒还能忍忍,可在汪淼面前却怕有汗味,他便说:“不急的话先等一等,我去换件衣裳。”

“不是很急,你要洗澡?我叫人给你烧水。”汪淼顺口道。

“哪里用得着那么麻烦。”院子里就有水井,史强走过去,舀了一瓢水,径直浇到头上,透心的冰凉瞬间舒缓了体内的燥热,他又舀一瓢自脖颈浇下,衣服便软下来湿哒哒黏在身上。史强见汪淼看着他出神,笑道:“爽快!你也试试?”

“不不不。”汪淼连声推拒,极不自在地避开他目光,却正好露出烧得通红的耳朵。他原本就生得白,一有红晕格外明显。史强看得心痒痒,登时想起端午那日他们临时起意去赛龙舟,汪淼因为正日子不肯回家跟父亲生了口角。他为逗汪淼开心,扯了褂子亲自上阵,浪花四溅,奋力带着伙计们拼了个头筹。那时他自船上下来飞奔到岸边大笑着举起汪淼,上身沾满水珠和香茅的味道,汪淼也是这样在阳光下熏红了脸。

史强想着,还是回屋拿皂角搓干净,规规矩矩换了件衣裳。等他出来时,汪淼已经恢复原样,递给他一碗陈皮绿豆糖水。

史强好甜食,吃起糖和小孩一样啧啧有滋味,汪淼笑他“嗒糖”,他从前尝不着这滋味,因而每一口分外珍惜。汪淼看着他把糖水吃完放下碗,才与他说起正事。

未经加工的药材是生药,反之,是熟药。惠民药铺一向是生药熟药的生意一起做,背靠银行输送的资金,高价挖来药商,平价卖出药材,又有免诊金的坐堂先生,因而于大南路一带口碑不错,积累了不少客源。薄利多销,生意马马虎虎也能做下去。

但西成药却是个麻烦事。洋人的成药来之不易,花费高昂,且都有价无市,就算是生药,也是细货,税费很高,诸如印度的红花、犀角、牛黄,大西洋的龙涎香、非洲的广角、美国的花旗参、日本的化学片和泰国的暹罗逻角之类。史强之前一直反对进口,原因正在此。可这次汪淼旧事重提,史强却心一软,莫名其妙松了口:“从前我拦着你,是因为咱们自己还没站稳脚跟呢。如今药铺有了些进益,你若真想试,就试试吧。”

“我想过了,化学,关键还是得懂化学。制药不过是化学反应,一旦有了懂行的人,合成这些又有什么难的?这不,我那学堂也快开张了,药铺便全权交给你,我且去试试把学堂办起来。你若是看着有可用的人,也可提携他们再去外地开一两家惠民药铺的分号。我想待学堂的学生们年长一些便送他们出去读书,读化学,开制药厂,我们自己也能制药!”

史强不忍心打断眉飞色舞的汪淼,却不得不在他兴头上泼一盆凉水:“汪淼,制药没那么简单,药厂跟药铺是两码事,不仅仅需要人,还要那些个机器设备,水塔石磨——”

“我有钱,而且这些事需要有人去做。”汪淼脸上的神采淡了一些,望着他的目光却无比坚毅,他第一次这么强硬地打断史强。

“为什么必须是你?”史强一口气哽住了,那目光让他忍不住发出质问,“我知道你有钱,但这是个无底洞你知道吗?你就非得把你身家全都押上去赌一个‘应该’却多半会失败的事?你爹同意你这么干吗?”

“非得我爹同意不可吗?”汪淼望着他,“史强,你是不是觉得我做什么都得靠我爹才行?”

这句话太重了,问出来时,两人俱是一震。

“对不住,我想一个人待一会。”汪淼匆匆说完便转身离开。史强还想拉住他,想说这是你的铺子要走也该是我走,可汪淼走的速度太快了,他赶不上。

广州的夏天天气变得很快,刚刚还是炎炎烈日,说话间已经阴云密布。史强看了眼天便赶忙拿起伞追出去,可铺子里伙计们都在忙,放眼望去却不见汪淼,他随手抓起个人问道:“汪淼呢?”

“东家?东家……”那人被他问得支支吾吾答不上来,还是海宁路过,对他说:“汪先生出去了。”他的国语说得愈发好了,史强却顾不上夸他,又撑起伞追出去。

雨已经连成了一片,不见身形。史强难得破费,雇了辆车去汪淼的洋楼,敲了半天门没人应答,他才拿钥匙开门进去,挨个房间检查,汪淼确实不在。难道是回家了?史强心里担心得要命,又找去公馆,以药铺的名义寻汪淼,门房却说少爷没有回来。史强实在没办法了,这才孤零零一个人返回药铺,淋了一身雨。

窗外电闪雷鸣,狂风暴雨,史强嘱咐伙计们早些回去,自己下了门板看铺子。

汪淼会在哪儿呢?史强想着。

这是汪淼头一次跟他动气。汪淼一直都是个好脾气的人,伙计犯了错他也只是板起脸一字一句地提醒,大多数人在他面前往往羞愧地低下头,真有个别揣奸把猾、一而再再而三的,汪淼最多跟史强说一声,把人开了。最接近发火的那次,在闯上门来找麻烦的恶棍面前,汪淼也只是严词警告,半点不见动气。

可他却在自己面前扬长而去。

史强耳边还回荡着汪淼的质问。他冷不丁又想起上次接头时上线问他的问题:“鱼尾,你真的认为汪淼可以独立于他父亲做决策和判断吗?”

那时他是怎么回答的?有待进一步观察?

汪淼对他的质问,字字都是真的。所以他发火,原也合情合理。

汪淼一连好些天没有来药铺。

伙计们都知道东家忙,倒也无人奇怪,只史强一个心里有鬼,怎么都过不去,每天都别别扭扭的。好在药铺的经营已经步入正轨,倒也不用他时时费心。也只有执行任务时史强才能完全打起精神,借着去码头售兜售避暑丸药的机会收集情报。

上海方面潜伏的同志自从上次得到警告后全面沉寂下来,整个月没有再主动发起行动,正好避过随后军政府一串“锄奸”活动的风头,得以保全。史强得讯后稍感安心,特地去收殓下葬陈瑛同志的墓地倒了杯酒,告知他这件事。

又一次接头交换过情报,临别前上线突然说:“鱼尾,你最近好像没什么精神。”

“我有吗?”史强讪笑。既然被这么问了,应该是有的,他只好抱怨:“天气不好吧,太热了。”

上线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问道:“汪淼最近有新动向吗?”

“他不是我们的监视对象吧”这句话史强险些脱口而出,还好,理智让他忍住了,他简短地回答:“一切正常,还在争取中。”然而心中,他已经清晰并恐惧地意识到,汪淼对他的意义已经在逐渐逼近和模糊他的立场。

作为潜伏的革命者,史强当然知道个人的情感在大局面前何其渺小,不值一提,他也同样清楚地认识到对于他们这种人而言立场的动摇意味着什么——死亡只不过是其中最不值一提的结局。他只能徒劳地安慰自己,无论如何,他不至于怀疑汪淼的立场。

然而,有个声音同时在轻轻问他,他真的那么确定吗?这个问题经不起他多想。

如果汪淼跳出来阻拦他执行任务,为了主义,为了同志们,史强不会犹豫一下。但若只是把汪淼和他自己的命放在一起,史强早已做过选择。

史强还有铺子要看,不好天天去公馆和洋楼堵人,每日下了门见汪淼不在洋楼的住处,他便去公馆轻车熟路地翻墙,摸到汪淼的院子里。大多数时候二楼的灯都灭着。只有一天晚上,史强记得很清楚,是大暑前一天,他又是在深夜进入汪淼的院子,却见他卧房里亮着。

已过子时,汪淼作息一贯规矩,却不知为何并未入睡,史强怔怔望着那亮起的灯,忍不住想汪淼这些天究竟在何处,回到家里却为何又彻夜不眠。

他在楼下,而汪淼在楼上,一切与那天何其相似。只是这次,他无法若无其事地等到天亮与走出门的人打招呼,上去讨一杯茶喝了。

史强在院中站了一整夜,看到汪淼的屋子凌晨才灭了灯,他转身离去时,肩头已被露水打湿。

有一个地方,史强一直都没有去找——大兴银行。

连药铺的伙计们闲聊东家最近在忙什么,都会有小子自作聪明地抢答一句“东家是大兴银行的少东家,自然是去银行商会了”,然后收获掌柜的一句骂:“都闲着是不是?”

史强当然也知道汪淼多半已经回去向父亲服软,选择继承正经的家业,放弃这不值一提的小药铺,还有他,更加不值一提的药铺掌柜。他之所以不愿意去银行找人,正是怕撞见这一幕:他不再像刚认识那会,可以毫无芥蒂地出现在十三行了。

史强知道他不属于那个世界,他这辈子都不会在大兴银行拥有自己的户头或存款。他与商会中人打交道,听他们口中的话就像汪淼讲过的那些西洋故事。他也不得不承认,他与汪淼永远不是同路人。只是因为汪淼天真、单纯,他们才得以相识,得以有了惠民药铺这出黄粱一梦。一旦汪淼醒过来,不愿再做这个美梦,连接他们的路也就断了。

史强害怕汪淼执拗坚持,赌上自己的一切,却更怕他听了自己的话放弃。而史强迟迟不愿去大兴银行,正是不想揭晓这结局。

原来他这么自私且懦弱吗?史强笑了笑,又想,为了争取汪淼,为了更多人能活下去,他当时理应积极响应汪淼的话,支持他建学堂、制药厂,总归对他们而言百利无一害,成败皆是如此。若是如实汇报上级,是否会得到这样的命令呢?而史强急于把汪淼推回去,又是在怕什么?怕他后悔,还是怕自己?

史强心里已经渐渐有了答案。

过了处暑,夏季就要结束了,史强不再在夜间来回辗转,也不再去洋楼频繁造访。他把店铺上生意的大事都托付给两位老道的活计,又叫海宁跟着学看账本。而他则计划搬回原先码头工的住处。

就在立秋前最后一天,史强去了一趟洋楼。他的东西大多已经拿走,这次只是再检查一遍,把钥匙留下。药铺已经有人接手,等汪淼回来,便知道他的意思。

史强计划得很好,可他刚刚开门进去,却见汪淼恰好从屋中出来,看见他便三步并作两步直冲过来,满脸惊喜:“我今日去药铺,伙计们说你不在,我又去了码头,也没见到你,没想到你直接过来了。”

史强诧异地回望他。时隔半个月,汪淼看着瘦了些,却更精神了,从前的洋装业已换下,和史强一样穿了件棉布衫,卷起袖口。他生来俊秀,穿什么都一样斯文好看。

“你这些日子在做什么?”史强脱口问道。他本应坦诚道歉,找个借口辞去掌柜一职,再奉上钥匙转身离开。但看到这个人的那刻,思念便让史强的目光变得绵长,脱口而出的话语也变作了关切。

“我在找房子。”汪淼很快回答。这个答案却大大超出了史强的预料,他诧异地看了看汪淼身后漂亮的洋楼。汪淼会意,解释道:“那天与你说完后,我冷静下来想了想,的确,如果一直住在家中,以少东家的身份经营药铺,想不受我爹掣肘也只是空谈。因而我回去便跟我爹聊过了,我要搬出来住,我那些书大不了换个地方寄存。我这次回来也是想告诉你这件事,等我攒够了钱,再把这座洋楼从我爹那里买下来做学堂。我已与我爹说定,往后惠民药铺盈亏自负,决策他不得干预。只是我日后也得搬到药铺后头,你若是离开原来的住处,也只能委屈一下,同我一起将就了。”

“你……”史强舔了舔嘴唇,还是觉得听到的一切都不可思议,“你与家里断绝关系了?”

“那倒没有,我爹只是暂时转不过来这个弯罢了。你别怕,他还是不忍心,只是想我证明给他看。我们不是已经把药铺经营得很好了吗?我可以说服他,改变他。我已经用了近十年让他接受科学,接受人人平等的观念——我等得起。”

史强无言以对。他担心汪淼会退缩,却在他的坚持面前无地自容,更失去了劝说的立场。

“至于你当时的另一个问题,我也赌得起。”汪淼慢慢地开口,却愈发流畅和自信。他只望向史强的眼底,带着了然的柔情,一字一句,意气轩昂:“因为我可能会输,但我们一定能赢——你明白吗?”

“我……我当然明白。”史强仓皇道。他心中激荡着一种情难自禁的冲动,当他从汪淼口中听见了“我们”时,他几乎就要问出口,好在汪淼及时地打断了他:“史强,我一直有件事想问你。”

“我怎么会是?”史强断然否认,表情只含有单纯的诧异,半分不多也半分不少,这是他训练的成果。尽管有那么一刹那,他的脑海接近空白,只有开口承认的期待。

汪淼却平和地笑了笑,仿佛已经笃定:“我知道你们有纪律,你不用跟我承认身份,我也不会说出去。”

“你真的弄错了,我倒是好奇你怎么会这么想。”史强脑海中已经在飞速判断下一步该做什么,身份暴露,为了以防万一,应该将汪淼——处理?还是吸纳?

他揉了揉眉心。

“我也是想提醒你。你忘了,我粗通医理,也看账本,每个月总有那么一两回铺子里收购的药材并不是当季的药方上的,也不符合库存和要价的变化——比如说前些日子是酷暑天,黄芪可作清暑益气丸,又逢盛产价低,理应大量收入才是。你挂的药材名称,时而有重复组合,我便猜到可能作暗号之用。我既能看出,难保有心之人留意,你们要多加小心。”汪淼坦然而诚恳地解释。史强的目光像是定在他身上:“我凭什么相信你?”

这已经是承认了。心念电转,史强在那刻做出了决定:他也要赌一把。

“我保证。”汪淼望着史强的眼睛,极坦荡的一双眼,清澈见底。他举起手发誓:“我以我……还有我母亲的名义。”

“不够。”

“好吧,我也想要加入你们,我读了你们的宣言,也思考了很久,你看,那书柜里就有你们的书,我本来想等你发现的。我也看报纸,知道你们在北平、天津的行动。共产主义的确是最适合当今中国的,我愿意相信,人人平等的世界会有实现的那天,至少你已经向我证明了它是可能实现的——如果人人都像你的话。”汪淼磕磕绊绊地解释着,史强仍然死死盯着他,听他说着话,脚下则慢慢地一步步靠近,直到两人的脸几乎紧紧相贴,连彼此的吐息、心跳,都一清二楚。“还是不够。”史强终于开口。

“那你要我做什么?”汪淼望着他,依旧是近乎急切的真诚,“你愿意我帮你们吗?人脉?药材?钱?只要我能做到的,我都……唔!”

史强没有等他说完,便伸出手去逼迫他后退,直到退无可退,汪淼背靠墙壁,彻底被他圈在怀抱中。这座洋楼是西式建筑,墙上的挂钟滴滴答答有规律地摆动着,一长一短,催动心脏渐渐加快了节拍。史强灼热的吐息流连在汪淼颈间,他没怎么犹豫,又凑近了一些,现在,汪淼眼里只有他的影子,那双信任的、清澈的眼眸。

史强吻了他。

这个亲吻如蜻蜓点水,分开时史强的呼吸变得更加急促,他没有离太远,依旧一偏头就可以亲到汪淼的脸颊。

“史强,你这是什么意思?”汪淼的声音又轻又急,比起恼怒,更像是……不确定。

史强抓住了这点不确定,再度把他们的距离缩短。这次他不再满足于浅尝辄止的接触,舌尖试探地叩开汪淼的齿间,在汪淼的纵容中越陷越深,越来越久。直到汪淼已经晕晕乎乎,整个人软在他臂弯,史强才与他分开,专注地看着他的眼睛,沉声问道:“我把我的命给你了,你呢,你敢交给我吗?”

汪淼试探性地把手环上了他的脖子,史强挑起眉。“我信你。”汪淼低声说。

柔软温暖的触感猝不及防地贴上了嘴唇,史强的脑海在短暂的空白后被更剧烈的渴望淹没,他紧紧搂住怀中人,肆意夺取他的呼吸、他的心跳,他的……一切。而汪淼果然如他所言,予取予求,毫无保留。

门是何时推开又关上的已经无人在意,也无人知晓窗外的天渐渐放晴了,晚霞绮丽,拥抱着太阳,明日也应当是个好天气。而月牙在屋内人急于交换迟来的爱意时悄悄爬上了天空,将银辉洒满大地。

年轻的少年如同一朵纯白的沾着露珠的玉兰花,被史强肆意地采撷后终于不堪疲惫,沉沉睡去。史强借着窗外的月光,饱含眷恋地凝望着他的睡颜,许久后,才为他盖上一件衣物,自己则悄无声息走到露台上。

今夜无风,却有片片彩云,皎洁明月,明朗开阔。

扰人的蝉鸣而今已近乎不见,天亮后便是秋天了。史强默默凝望着夜空,心中无限遐思。不知过了多久,有脚步声从背后渐渐逼近,史强没有回头,却准确无误地伸出手揽住了那人的肩膀:“不冷吗?”

“还好。”汪淼贴在他身侧,站定时晃了一下,史强于是关切地问:“不舒服?”

汪淼瞪了他一眼,耳根又红了。史强反应过来后露出得意的坏笑,把他紧紧环在怀中,两人一同仰头望着夜空,万里流银,玉宇无尘,花香暗飘近[2],而他还有好多话想同他讲,关于他的过去,他的老师,他的信仰,他听过的口口相传的故事,他从宣传单上一个个识来的字眼,还有他身上每一处伤疤记录的岁月。

“就像做梦一样。”汪淼喃喃。

夜正迷人,梦也迷人[3]。史强带着无限柔情转头看着汪淼,在他眼底捕捉同样的眷恋,于是那些故事都被暂时放下。

含情脉脉的对视持续了很久,史强终于开口:“我想过了,你今后做什么打算,我不想干涉你……你先别急。我是说,我依旧会把药铺作为接头点,我相信你,当然了,我会更换暗号。但是,我还是把话说在前头吧,如果出了意外,你恐怕也推脱不了干系。但除此之外,我不会向你透露任何组织的信息。你也可以选你的路。不管我们是否同路,只要不是相反的,怎么样都行,这是你的自由。”

汪淼又要开口反驳,史强看着他,轻轻笑了一下:“不过我相信,你不会的。”这次,他说得格外坚定。而听到他的话,汪淼眉头松动,沉默了一会。

史强接着说:“当然,如果你愿意,我也很乐意你加入我们,但是前提是你真的想这样,你了解我们,并且相信我们的主义,而不仅仅是因为我。这是信仰,需要自己找,你明白吗,汪淼?”

汪淼没有直接回答他。

史强屏住了呼吸,事实上,他没得选,也没法给汪淼选择。他一直都很自信自己的判断,可在这一刻,他还是感到心脏焦灼地跳动。

“你还记得那天在公馆里,我给你放的那首歌吗?”汪淼却浑然不觉,有些突兀地问道。

史强想了片刻便回答:“记得,上海什么唱片公司的是吧?”

“那首曲子叫彩云追月,原本是广东民间传唱的乐曲。”汪淼说完,也不解释,又自顾自地哼唱起来。与留声机里那些咿咿呀呀的唱腔不同,他的歌声婉转悠长,回味不尽。晚风吹来扑鼻花香,园中的溪流仍在汩汩作响,流水欢歌,天上人间。

“相舞相伴,似云追月。”汪淼原本仰头看着夜空,唱到这里,却扭过头与史强对视,“欲进亦同行,欲退亦同行[4]。”

史强搂着他的胳膊骤然收紧。

汪淼仍浅浅笑着,将那句话又重复一遍,字正腔圆:“欲进亦同行,欲退亦同行。史强,这就是我的答案。”

不是彩云追着月儿,而是他们原本就一路同行。

歌声戛然而止,化作唇齿无间的亲昵。晚风轻轻吹拂,浓云尽破,送来无瑕月光,祝福一对恋人。

[1]特指广州东山仕宦人家的子弟中,接受西式教育、思想开明的新派男性,时人称为“东山少爷”。[2]-[4]粤语版彩云追月的歌词。

#史汪

请与我私奔,到月球。

开播日快乐!

警告:O装A淼,无脑的

01

史强站在汪淼的门前正了正衣领,这身衣服还是他偷摸向徐冰冰征求意见买来的,成套的休闲西装加板鞋,看起来年轻了不是一点半点,手里捧了一束紫色鸢尾花。

他食指弯曲,指节贴到门上,深呼吸两口气给自己打气,不就是Alpha喜欢Alpha嘛,有什么了不起的!话是这么说,但他的心还是突突跳个不停,算起来从第一次出现在汪淼家门口到现在不过短短五个月,但他们却共同经历了一连串威胁恐吓,恐怖袭击,把科学边界从水底拉了出来,有了过了命的交情。

至于什么时候发觉自己对汪淼的心思的……史强也记不清了,只是忽然有天在汪淼身上嗅到不该属于Alpha的馥郁...

至于什么时候发觉自己对汪淼的心思的……史强也记不清了,只是忽然有天在汪淼身上嗅到不该属于Alpha的馥郁的欣香,那一刻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嫉妒都快叫他把后槽牙都咬碎了,待汪淼离开,他冷静下来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喜欢上汪淼了。

(后面全在红白,俺滴ID是Doflamingocoat26)

史强起了身,一步一踢踏踩着拖鞋打开卫生间的门,热水让这个小空间里氤氲上了一层水汽。洗衣机上放了他的眼镜和换下的衣物,热空气遇冷凝成水珠一道道从淋浴间的玻璃门上流淌下来,看不清里面人的样子,模模糊糊勾勒出个大概修长身形。

“汪教授起挺早啊。”史强灌了杯水先漱了漱口,拿起牙刷挤上沾一下就往嘴里塞。

“习惯起早了。”

汪淼冲洗着身上的泡沫,热水下身上一些印记和抓痕显得非常显眼,他用手搓了搓部分印痕,发现有的一时半会儿也消不下去,索性就无所谓了。只是史强眼里的他总是目光朝下,听到自己叫他,也没朝自己跟前看,从来不知是在担忧些什么,或许是在想国家大事吧。

–本篇1.2w字纯糖无刀,写写正文里没出现过的暧昧期和确定关系之后的两个夜晚。

–中间有大概2k字片段的完整版请见凹3(私人机密byyiyun0416,workid44969338)

“今晚的宇宙具有遗忘的浩淼,和狂热的精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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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算饭局上的短暂初遇,史强第一次真正见到汪淼喝酒,是他们一块在...

不算饭局上的短暂初遇,史强第一次真正见到汪淼喝酒,是他们一块在基地过的那个春节。

这远不是史强第一年在保密单位留守过节,但很显然是汪淼的第一次。200号的一些下级军官和实验员依然请假回了家,常少将慷慨地大手一挥一律批准,于是到了大年三十那天晚上,基地还剩下的几十号人就聚在了食堂的小厨房饭厅里,勉强塞了个满满当当。

菜色比平时改善不少的年夜饭吃过之后,一台电视机放在垒起来叠高一点的饭桌上,通过卫星信号收看春晚。人们三五扎堆,今夜里不计较岗位编组或军龄军衔,只和平日说不上几句话的战友在酒里畅谈天地。

史强和汪淼也在一个类似的四人桌上,汪淼对面坐着大海,史强对面坐着常伟思。年轻的总实验员一开始在自己的最高首长旁边还有些拘谨,两听啤酒下肚之后倒也放开了不少,此时正追着汪淼打听他从前念书时的经历。

看见汪淼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史强本来坐直了身子就要替人拦下这个话题的,可谁知常伟思竟也露出兴味盎然的表情说,汪博士不妨给我们讲讲。于是他到嘴边的话就成了跟着起哄加码。

在史强没意识到的时候,他竟然成了酒桌上最安静的那一个。

但当汪淼真正谈起他自己,谈起他来到200号之前所走过的路,史强却顿时醒了酒似的发现,那是一种他因为缺乏体验所以脑子里甚至想象不了画面的生活。

他们像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坐标点,因为某种奇异的参考系变换,才在过程中短暂地有了相同的赋值,被草率地重叠在一起。莫名地,史强发觉自己不喜欢刚得出的这个结论。

四人原本特意挑了比较靠边的位置,但禁不住基地的所有人都记得轮番过来给常少将和史中校敬酒。几个月前才组建的、只有十来个人的纳米实验组在基地的存在感稍微低一些,然而有些面生的来人总是本着客气周到的原则,问出汪淼和大海的身份之后,也要跟他们二位“高知人才”干杯,顺便祝测试早日胜利完成。

史强在给汪淼开第五罐啤酒的时候,终于忍不住贴近他耳边问:“你还能行吗?不能喝就别喝了,不用考虑他们。”

汪淼脸上泛红,转过来冲他笑:“不用,我酒量其实没那么差。”

史强瞪他一眼,没商量地把啤酒罐伸过去跟人一碰:“合着咱俩刚见面那次你其实是装的啊?”常伟思在对面站着和别的军官说话,他低下头也压低了音量,有意没让当时饭局的另一位在场者也听到。

汪淼啜了一口酒,也跟着低声说:“那天不是有实验在身,你们在岗执勤也都要求滴酒不沾啊。”

史强挑起一边眉毛:“你这话说的,那我今天是不是得好好试试你真实酒量深浅啊?”

“别,不用试,我能喝得过你就见鬼了。”一只手按在他肩膀上,“大过年的,尽兴就好,多饮伤身。”

十点多的时候,电视上的晚会正进行到一个不尴不尬的阶段。第一批作息健康不熬夜的人已经走了,剩下还在喝酒的人们则换了一轮座次,形成了一些新的组合。

大海自以为掩饰很好地瞅了半天,终于耐不住起身,穿过大半个房间去找另一个留下来过年的实验员姑娘搭话。史强和常伟思对了个眼神,便伸手去扒拉在边上垂着头安静得久了点的汪淼:“是不是喝不舒服了?走吧,咱俩出去透透风?”

他觉得汪淼抬起头来、思索片刻、答应起身的动作都比平时迷糊了不少。但配上那副黑框眼镜还显得……他不知打哪里竟想到能套上“可爱”一词。

他拉着汪淼一路从食堂晃悠到主楼前的空地边,看见基地最拿得出手的那辆帕萨特正在边上停着。史强心思一动,便把人连拉带抱地带上了引擎盖,指使他跟自己并排坐在车顶上,遥望着夜色中竖起隔离带的基地大门。

汪淼在这个时候忽然出声:“史强,刚才白听了那么半天我讲我的事,你不想说点什么吗?”

嗬,看来这人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醉。史强心里吐槽着,面上两手一摊:“你想让我说点什么啊?汪大科学家,我可没出过国,也没见识过你说的那些风土人情。”

汪淼的表情肉眼可见地缩了缩,像被他的话砸中似的,沉默片刻才又道:“你以前的年都是今天这样过的吗?”

“不好说,分时候。”史强下意识地模糊过去,却毫无防备地被汪淼推了一下,”欸哟喂!你小心点,别把自己先推下去了!”

“从你嘴里套话真是比做实验还难。”汪淼嘟囔了一句。

史强后知后觉地咧起嘴角:“噢——是这意思啊,下回直说不就完了!对你我肯定有问必答,用不着套话。”

汪淼颇为不信地斜睨他一眼,史强大笑着把胳膊搭在他肩膀上:“你说你在柏林过年的是什么时候?三年前?”

“对。”

“那我知道是哪一年了,我那时候应该是在……反正是中部省份,一个有江穿城而过的地方。欸我跟你说,那个年过得还真挺离谱的,挺神奇。”

汪淼显然被他一下子说得紧张:“离谱是什么意思?”

“你放心,不是出事儿了的那种离谱!就是大年三十那天晚上,我得给上级送一份保密文件,不能上网,只能人肉送档案袋……当时事出突然,我就从隔壁市区借调了一架警//用直升机。”

“……你还会开直升机啊?”

“那怎么不会啊!你看,就咱主楼面前的这块空地,”史强在没有什么灯光照明的昏暗夜色里,朝着前方难以辨认的空旷场地大手一挥,“实际上就是一个直升机起降的临时停机坪,给你弄那些实验设备的时候,好些大件都是装了箱从天上吊过来的。”

“这样啊……”汪淼不知在想什么,“然后呢?我是说你那个离谱的年。”

“哦,然后……我好像是晚上九点多从县城起飞的,顺江而上,飞了二十分钟就到了另一个市区上空。我在那个地方待了两年,但也是头一回夜里边飞直升机过去,那高架桥写字楼什么的还是挺好看的。”

“结果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听到离机舱特别近的地方,砰地一声巨响!我操,当时给我吓一大跳,还以为是机翼折了或是机舱钢板漏了什么的。”

汪淼整个人都转过来看着他,史强比比划划的手举在半空,意外对上他的目光,不由自主顿了一下才继续道:“……然后接二连三就有类似的声儿,忽远忽近的,我才意识到那其实是城里人放的烟花。”

汪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确实是挺神奇的。”

“所以那个春节,你是在某个中部城市的上空,飞着直升机一个人过的?”

“……你要这么总结也没错。”

史强说完这句话之后,汪淼忽然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直到史强把手伸到他鼻子底下晃,汪淼才有了动作,一把将那只手按下在自己腿上:“干嘛?”

“又想什么呢?我的故事也讲完了,你不想说点什么?”史强把那没什么道理的问句如数奉还。

汪淼长长地叹了口气,喉结滑动了几次才开口:“我是在想,算上时差,你在开直升飞机执行任务的时候,我应该在满柏林找一把茴香……”他的声音低了下去,“不觉得很可笑吗?”

“……什么可笑,你说我吗,嗐——”

“说我。”汪淼难得有些强硬地打断,又垂下头去,“我是不是刚才不该在你们面前讲这些的?”

史强如临彻悟,嘴里倒了几次没说出话,想笑又笑不出来,最后带着自己也无法形容的心情伸手从后面揉乱汪淼的头发。

“你这人真是……你啊,就是对自己道德标准太高了,哪来什么该不该的,我在酒桌上说过不该说的话海了去了。再说,你看老常不也听你讲得挺开心的,那大海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粘在你身上了。”

“但你当时一直那么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

史强结结实实愣了一瞬。“我那是……”

是什么?汪淼的目光替他发问。

三秒钟后,他生硬地从那目光里败下阵地别过头去,几乎是口不择言地胡乱找了条出路:“其实我刚才就想问了,为什么一定得是茴香饺子啊?”

汪淼告诉他的答案出人意料又让他觉得早该猜到:“组里有个比利时来的女博士,我跟她聊天时提过一嘴,茴香在他们的料理中更像是一味香料,她说……很感兴趣。”

史强立刻无缝切换到八卦模式:“哦,原来是因为姑娘啊!……那后来呢?”他蓦地想起自己很早就从个人档案上看见过一道斜杠的婚姻状况,以及这人刚到基地时说的“家里没有人会找他”。

“所以从头到尾,就吃了那么一顿饭?还是年夜饭?真有你的汪淼,怪不得到现在跟我一样都是孤家寡人一个。”

汪淼兀自笑了笑,他以为那个角度史强看不到,但没注意到史强早就垂眸在盯着他看。“其实她长什么样子我现在都有点模糊了,那时候也没真走得多近,与其说是追人,更像是给自己找了个盼头做点跟人正常打交道的事情……在国外一个人生活真的太无聊了,有时候甚至会觉得孤独。”

“可能是因为读书时一直这样,我好像就不太习惯跟人建立……特别长久和牢固的联系,那反而会让我觉得不安全。”

对话正在朝着他极不擅长也令他预感不安的地方展开,史强咬了咬自己的腮帮子,但这文绉绉的、说三分留七分的方式却恰恰可能是汪淼的舒适区。他一时接不上话(真要接也能接,可他生怕打断汪淼难得的倾诉欲),就只好继续听着。

“所以其实我觉得在你们这儿过年真的挺好的。我知道你们中的大部分人也都是调动来调动去,在一个地方待不长久,没有什么朋友认识了很多年——你跟常少将这样的除外——但大家相处的时候,简单、热烈又真诚,这样也许就够了。”

“就像咱俩这样吗?”史强没意识到他自己终于接话时的一丝急切,“就……你说的那种你觉得挺好的关系。”

汪淼转过来看着他眨眼的时候,史强脑海里一瞬间闪过“他是不是醒酒了”的可能性,又为这个可能性感到点没来由的紧张。不过见到那双眼睛没完全睁大,里面氤氲着一片水雾,他又把心放下去,一点不为此刻趁人之危的本质而良心不安。

“也算是吧,不过可能要比那更复杂一点。”汪淼说完这句意味深长的话,忽然整个人向他倒过来,把额头顶在他肩膀上。

两人都安静的一瞬过后,他闷闷地开口:“史强,麻烦你送我回去吧,我头有点疼。”

一番折腾的十分钟后,汪淼已经安稳地斜靠在他自己房间的床上,半阖着眼,从刚才回来的路上就未发一言。史强站在床脚,颇有几分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的意思,盯着这人看了片刻,决定好人做到底地帮人去动手脱皮鞋。

他本以为这样一来汪淼会主动打断他让他离开,结果这人竟连眼也没睁,弄得他不由开口确认:“欸,你没什么事儿吧?头特疼吗?”

汪淼靠在床头的墙上,缓慢地左右摇头,看得史强一阵无语。行吧,今天这人喝完酒真跟吃错药似的,平时有多礼貌好说话,今天小性儿就有多犟,还爱胡思乱想把自己想得闷闷不乐。

大过年的,不守岁也就罢了,这又是闹的哪一出。史强带着自己也没觉察的一点烦闷,把皮鞋没轻没重地往旁边地上一放:“你自己一会儿感觉清醒点了,就去把脸洗了啊,我给你烧上水,醉酒容易口干。”

“……你不用对我这么照顾的,史强。”

那句话有如一个精准起爆的雷管,点炸了他胸口里积压已久的什么东西。

“胡说八道什么呢汪淼?得了便宜还卖乖是吧?”

汪淼睁开眼睛,平静如同深不见底的潭水:“我只是在陈述事实,今天晚上我们聊了这么久你还没有发现吗?你我绝大部分的人生都不应该有任何交集,我可以独立完成我的测试任务,而在实验之外的地方,你对我其实也没有任何任务职责,对吗,史中校?”

“……你他妈刚才喝的是假酒吧?”史强又气又笑,“我就当你是撒酒疯了。”又忿忿不平地补充道,“妈的,你们科学家撒起酒疯怎么还条理清晰头头是道的。”

“我是认真地在问你,我没有你以为的那么醉。”

僵持而对的片刻里,史强拼命地想,不能跟喝醉了还说自己没醉的人一般见识,讲完理他第二天早上就忘光了,全他妈对牛弹琴。

他贴着裤缝攥紧拳头,抑制住想扑上去揪着汪淼衣领把人扽起来的冲动——又想,不论换什么其他的方式,也得打碎那人的故作镇静,凭什么啊?

于是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不出于任务职责我就不能照顾你了吗?”

那句话说出来之后在空气里打着转,在他嘴里和心里都留下一种奇异的不适应感。但汪淼眼里的平静的确被这一句话猛地刺破,扭曲成某种更深沉的东西。

史强的军人本能让他立刻抓住有效战略,穷寇猛追,不管自己跟着冲进了什么地方,追他丫的就完事了。

“我告诉你汪淼,我他妈才不管三年前你在柏林桂林还是什么林,你包饺子的时候我又他妈在天上还是地下。反正今天晚上,眼下这个当口,咱们两个都是落到这儿了,王八对绿豆,火星撞地球,早一步晚一步也都碰不见面儿!”

“你要是不喜欢我跟着你转,就早点把你那测试做完了滚蛋,以后再也不用跟我有交集,这是你想要的吗?”

汪淼发出一个古怪的声音,史强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是在笑。先是微笑,然后笑意浸染眼底,嘴角越咧越大,史强以前都没怎么见他这样笑过。

“……莫名其妙笑什么啊,脑子没坏吧?”他作势近身要把手掌放到那人额头上,被汪淼用手挡开,另一只手又伸过去,两个人发泄情绪似的扑来挡去胡闹了一阵。

直到汪淼笑得或是闹得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好了好了,史强,我明白了,我以后不说这种话了。”

史强顺势坐在床沿,狠狠剜他一眼:“你要不再立个军令状?”

本意是半开玩笑,汪淼却当了真道:“好啊,怎么立?”

空气又安静下来的时候,史强才意识到自己的心跳有多快。他就那样看着汪淼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笑意都逐渐从汪淼的神情里褪去——他不确定自己脸上是不是也如此。

“咳……那什么,大过年的,又没有紧急任务,立军令状干嘛。”他有些刻意地别开目光起身,低头用手一遍遍抚着裤子上不存在的褶皱,“行了,你要是累了就早点洗漱休息,我帮你打点水来。”

汪淼却也跟着他从床上下地站起来,摆摆手:“不用,我真的没喝醉,现在已经感觉好多了。你快回小厨房那边吧,说不定常少将这会儿正到处找你呢。”

那天晚上汪淼到底喝得有多醉,变成了两人心中默契地不去追问的一个问题。因为不论汪淼当时重复了几遍他没有醉酒,第二天史强敲门给他送阿司匹林泡腾片时,汪淼仍然摆出了一副困惑的神情说,我好像记不得昨天晚上我是怎么回来的了。

史强没去仔细辨认汪淼那时的困惑是真实还是伪装。

————————————————

会议室的时钟指向九点,史强的手机闹钟突然响起,把埋头在案卷里的四五个人都吓了一跳。

他一边在满桌子的照片和证词底下摸手机,一边向手下的警员们招呼:“欸,那什么,今天先这样吧,我得走了。你们也收拾收拾赶紧回去吧!”

“好嘞队长,您这么晚了还有事啊?开会还是盯梢啊?”

“我?”史强低头收起手机、拾掇文件,以此掩饰自己可能一时没从脸上抹平的表情,“没有,就是我一朋友晚上喝酒了,叫我去接他一趟。”

他夹着档案袋,三步并作两步出了门,把突然间过分安静的会议室扔在身后。

确定史强走远之后,其中一个警员才试探着问出大家共同的疑惑:“你们见过史队平时对哪个‘朋友’这么上心吗?他手里没有咱们不知道的新案子吧?”

“也不像案子啊。”原本站在史强旁边的警员跟着说,“史队怎么看着有点兴高采烈地就去了?”

他把车停在路边,下车走过去,看到那几个年轻人冲他遮遮掩掩张望的防备神情,才想起自己刚才在车里把外套拉链解开了,里面还是蓝色的警服短袖。他只好远远地招手叫人:“嘿!汪淼!”

汪淼应声抬头,隔着好几米认出来人,露出个小小的微笑。年轻人们也顺着自己老师的目光看着他,终于给他让出道来。

走近一看,那人今天穿了件修身的黑色长袖衬衫,领口的扣子解开了两颗,脸上是喝酒后的淡淡红晕。史强自动上手把人从小伙子们中间揽到自己身边,其实汪淼没喝到站不稳的地步,但他就是想扶着他。

站在对面的男生上下打量他,试探性地问了一声:“您就是史警官吧?”

“嗯,我来接你们汪老师。”史强不知道汪淼是怎么跟他们交代的,挑了句最含混的答复。

那人比正常略高的体温透过单薄的衬衫熨贴在他手掌,史强皱了皱眉,又把自己的夹克衫脱了下来,披在汪淼身上。汪淼却因为他这般动作被惊醒似的,灼热的手掌一下握住他刚垂到身侧的手腕,叫了一声:“史强?”

史强用另一只手安抚地拍拍他的手背,任由人拉着自己,又看向周围的年轻人:“你们几个怎么走啊?”

“魏哥跟女朋友坐地铁走,我们剩下三个人拼个车回所里那边。您带汪老师先走吧,不用管我们!”

“行,那回去到了记得跟你们汪老师发个信息啊。”

年轻人们在他眼皮子底下明晃晃地互使眼色,史强默默在心里记下一笔,没再多问便拉着汪淼转身离去。

黑色桑塔纳安静地驶过三四个路口,副驾驶上才幽幽地传来一句抱怨:“……你这衣服多久没洗了,全是烟味。”

“得得得,我回去就洗。”史强见人没睡,就把车载广播重新打开,音量调小,“喝了多少?头疼没?”

“几杯啤酒,不多。我那些学生哪能跟你们比。”

“我就猜应该是你学生。欸,光说要我晚上来饭店接你,你还没跟我讲过这顿饭是怎么回事呢?”

“我指导的几个硕士博士刚过了答辩,要毕业了,就你刚才看见的那几个。他们今天非要弄个谢师宴,组里的研究生基本全来了。”

“我说你这学生们也挺宝贝你的,刚才我刚过去的时候,几个人愣盯着我看,跟他妈防贼一样。”史强在一个红灯路口减速,“怕我一个人//民//警//察当街把他们汪老师拐跑了啊?”

他不用转头看就知道汪淼声音里藏着笑意:“不至于吧,我跟他们说了你会来接我。”

“你怎么说的?”史强停车挂挡,目光扫过去,汪淼却只盯着右边的窗外,不跟他对视。

十秒钟的沉默过后,汪淼还没给他答案,史强锲而不舍地捅了捅他的手臂:“欸,淼淼,你怎么跟他们说的我?”

“……绿灯了,开车。”

史强瘪了瘪嘴,心里再次默念不能和喝酒的人较真,较真就变成了他犯浑自找没趣,只能遵命做好司机的本职工作。他踩下油门,一手把自己这侧的车窗降下一条缝,吹散不管是汪淼说能闻见的烟味还是沾染的酒气。

晚春温凉的夜风灌进来,电台沙哑播送着旋律莫辨的半支老歌,汪淼的声音又在边上响起:“我一般不和学生说我的个人私事……但可能没注意提起过你几次吧。你之前不是有回没打招呼就来实验室找过我吗,小魏他们几个精着呢,逮着机会就跟我旁敲侧击地问。”

史强一边开车,握在方向盘上的手指一边无规律地乱敲,状似无意间又瞥了一眼汪淼,那意思是你让他们问出点什么来了?

汪淼抱着身前披的夹克衫,在座椅上舒服地向后靠了靠,安然合上眼睛,吐字也软乎起来。但史强愣是把每个词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今天跟他们说,史警官是我生活里最亲近的人,你们见着他就跟见我家里人一样。”

史强一直没接汪淼那句话的茬,就跟开车的时候把那句话丢在了半道。到家以后他叫醒汪淼,帮人把夹克穿好、拉链拉到脖子,才扶着他下了车。

等电梯的时候汪淼的手机响了两三声,他摸出来看信息,向靠在身边的史强说:“是我的那几个学生,他们说都回到宿舍了。”

史强眼珠子一转,把线索联系起来。汪淼瞥见这人突然无缘无故开始在那笑,挑眉示意他是不是该解释一下。

史强拉着他先上电梯,等轿厢关门只剩他们两人时才说:“走的时候我嘱咐他们要给你报平安,他们就当着我的面眉来眼去的。现在想想,估计是乐我第一次正式见面就操起了教师家属的心吧。”

这回没接茬的人变成了汪淼。

两个人在不约而同的沉默中进了家门,汪淼晃晃悠悠地说要先去洗澡,史强便把他换下来的衣服、加班穿了好几天的警服和那件夹克衫统统丢进洗衣机,翻出自己放在他家的常服换上。淋浴水声和滚筒嗡嗡作响叠在一起,搅得人心里半天也都有点不太安生似的。

直到约莫半个小时以后,史强闲不住地把衣服晾好,回到卧室门边,才看见汪淼不知何时已经从相连的浴室里出来,此时正安静地靠在床头闭目坐着。半干不干的头发翘得参差不齐,给这人一闭起眼睛来就显得过分温顺的样子加回点本人的倔强脾气。

他轻手轻脚地晃过去,但刚一在床边坐下汪淼就睁开眼睛,旁边暖黄的台灯照得那双眸子里忽明忽闪,只是继续平平静静地看着来人。

史强看出他脸上的一点潮//红,不确定是因为热水澡还是酒精,便干脆问出来:“感觉怎么样?酒醒了没有?”

“我其实还挺好奇的。”汪淼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冲他微微一笑,“如果我说我还醉着,你会做什么?”

史强想怼回去说你这口条清晰逻辑严密的回话就不像是还醉着,但又想起这人喝酒以后确实还能头头是道地跟他掰扯。于是他只摆摆手说:“你要是真醉了,我就得催你赶紧休息,看着你好好睡下再走。”

“……那我要是酒已经醒了呢?”

汪淼问话的语气里绝不仅是单纯的好奇,他能对天发誓。史强伏过身子,手掌撑在对方裤//腿旁边的床//单上,故意危险地压低嗓音:“你要是酒醒了,我就有个问题得好好问问你了。”

他满意地看见汪淼眼睛里那汪水颤动了一下,平缓的呼吸停滞一瞬才又继续。“你想问什么?”

“汪老师,我现在是你‘家属’吗?”

“……你这是什么问题?”他有点不满地皱眉,似乎原以为史强会问些别的。

“算了,我换个问法:我是你最亲近的朋友吗?”

“我不都告诉你了,我晚上就是这么跟学生们说的——”

“那你会让你哪个最亲近的‘朋友’这么亲你吗?”

不待汪淼反应,史强湿//热的嘴//唇就落了下来,顷刻间包//裹住他所有呼吸。

而汪淼一定是抓住了残存的醉意冲破自己的矜持自制,因为下一秒他竟难//耐地搂住对方背脊,让自己彻底失控于交//缠的气//息。

(……)

汪淼在同一瞬间意识到两件事情:物理主义者的肉身因为渴望去爱也能拥有某种近似灵魂的东西,以及,他如此想能在和对方同时达到高//潮时接//吻。

他胸膛里有种生死一线时都从未经历过的呼吸困难,但在嘴//唇终于被放开片刻时才反应过来是因为什么——然后他在高//潮尚未褪去的模糊感官里,感到对方贴着他发出一个喘//息般的轻笑。

“史强,我爱你。”

酒精大概早就被彻底蒸发,可他血液里仍流淌着一种温暖餍足的慵懒。汪淼便在那个人前前后后拿着热毛巾做完简单的清理、重新爬上他旁边的床铺时,放任自己枕上对方伸过来的手臂。

他感受到史强的目光,却没有一丝被注视着的不安。他甚至反而在那道目光里觉得安心,安心到可以放松地闭上眼睛——如果有脆弱便会显露出自己的脆弱,但实际上这一刻的汪淼觉得他不惧怕整个世界。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见那人在自己耳边喃喃自语般开口:

“淼淼,我不知道你到底记不记得这回事儿……就你在200号过的那个春节,那天晚上你跟我们喝酒,也是这么半醉不醉的——欸我为什么要说‘也’啊——总之后来是我把你送回屋里,但你突然吃错药了似的瞪着我开始质问,咱俩的人生是不是本来不应该有任何交集。”

“那时候我当然是把你骂回去了,但其实我是不想承认,你说的是对的——你们知识分子说的总是对的。一直到现在也是。”

史强的手断断续续地在他肩膀上轻拍,但又像忽然想到什么似的不动了。一阵窸窣过后,他感觉那个人的身体靠过来,自己的头被揽着贴上什么东西。

片刻似有还无的寂静里,汪淼才意识到自己正听着史强的心跳。然后他低低的话音又从颤动的胸膛里传来:

“那天晚上之后我就明白了。我要是真就……就那么爱上你了,栽得神仙皇帝来了也救不了——那就只能拿我自己的人生死皮赖脸地绑着你,然后你就飞不走了。”

听见这话的汪淼蓦然清醒地睁开眼睛,仰起头在昏暗的房间里找到史强垂下来的视线。他摸索到对方的另一只手,把自己的手指插//进所有五根手指的指缝之间,几乎带点眷恋地摩//挲着指腹和指侧那里的几处枪茧。

他轻声说话时,喉咙里还带着点情//事过后的沙哑:

“飞不走的,在你和我都没注意到的时候,我们的交集已经太深了。”

“而且话说回来,无可救药的又不止你一个……我为什么会想飞走呢?跟你不论在哪儿,就在地上、山里或者别的什么,不也都挺好的。”

【WangLab安全版(21)】

[下午21:37]

小鱼要努力:@Dr.Wei师兄!!什么情况!!

小鱼要努力:听说你们最后走的见到大史警官本人了是吗!!

[下午21:43]

Dr.Wei:[照片]

Dr.Wei:某人让我挡着她的冒死偷拍,拿好不谢。

不发ACSNano不改名:这是警服吗?

Dr.Wei:对。

Dr.Wei:我们陪汪总在路边等的时候,他还跟我们解释说大史警官从单位过来路不好走,是会堵车。

小鱼要努力:!!!糊成这样背影还是好帅

小鱼要努力:汪总不是没怎么喝酒吗?至于扶人扶得那么紧吗哈哈哈哈我要磕到了

Dr.Wei:汪总身上的外套也是大史警官给他披的。

飞星:woc我刚反应过来魏哥你中间是不是去买单走了一会儿

飞星:你错过了今夜最劲爆的消息

飞星:汪总都跟我们亲口盖章大史警官是家属了

小鱼要努力:??他说什么???

小鱼要努力:??????????

飞星:原话具体我忘了当时太震惊了但差不多就这个意思

飞星:@小鱼要努力师妹你磕到真的了

Dr.Wei:。

Dr.Wei:不意外。

不发ACSNano不改名:靠,汪总闷声搞大新闻啊

小鱼要努力:大史警官nb!!(破音)

小鱼要努力:@Dr.Wei@飞星师兄你们替大家送祝福要喜糖了吗!!

飞星:师妹你是没见到真人大史警官本人压迫感太强了要试下次你自己去试

Dr.Wei:来日方长,还有机会。

Dr.Wei:@所有人对了,回去之后记得在群里或者跟汪总报个平安。

飞星:确实家属亲自指示的

小鱼要努力:好的,我们还有一站地铁就到啦!

小鱼要努力:小李手机没电了,她正趴在我肩膀上无声嚎叫:科研搬砖人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会被自己导师的中年爱情甜得死去活来……

[下午22:01]

“小鱼要努力”修改群名为“全员磕到的WangLab安全版”

【WangLab(25)】

[上午09:07]

小鱼要努力:汪总今天到现在竟然还没出现

小鱼要努力:我看内网上他还约了9点的仪器平台,要是他不来我能不能先占上用啊

小鱼要努力:以及我真的好想知道大史警官昨天晚上把人送回家以后都做了什么

【全员磕到的WangLab安全版(21)】

[上午09:08]

飞星:@小鱼要努力

Dr.Wei:@小鱼要努力

木子李:@小鱼要努力余女士你在干什么!!你错屏了快撤回!!

[上午09:10]

小鱼要努力:……………

小鱼要努力:我去

小鱼要努力:刚才下楼拿快递没带手机

小鱼要努力:天啊撤不回了

小鱼要努力:我现在打包走人去隔壁物理所还来得及吗

小鱼要努力:魏师兄你女朋友还缺人打下手吗

小鱼要努力:@飞星@Dr.Wei@木子李你们随便发点什么把消息刷上去啊!!救我!!

飞星:汪总我的也需要您签字我和魏哥一起去找您吧

不发ACSNano不改名:今天看到两个跟@木子李前天小组会讲的那套制备路线有关的研究报道

木子李:好,我去看看,多谢师兄!

[上午09:27]

汪淼:@Dr.Wei@飞星我下午两点以后都在,你们随时来。

[上午09:32]

汪淼:@木子李你师兄转发的第二篇论文看上去不错,可以找来全文读一下。

[上午09:43]

汪淼:@小鱼要努力我上午不过去所里了,仪器平台我约了两个小时,到11点,你有需要报我的工作证号去用就行。

小鱼要努力:好的,谢谢汪总!!

汪淼:不客气。

[上午09:54]

[上午10:06]

汪淼:@YANG……好的,杨老师,我知道了。

汪淼:不好意思,确实是家属早上刚接到单位通知,临时安排到外地支援工作,我得先送他去火车站。中午若赶得回来,我请大家在食堂二楼吃饭,可以自愿来。

[上午10:11]

小鱼要努力:您的意思是……去的话就可以问私人问题吗……(超小声(顶锅盖

汪淼:@小鱼要努力可以。不过我不保证都能回答。

YANG:为什么?

汪淼:杨老师,您这就明知故问了……

汪淼:这个话题暂时到此为止。你们今天上午都没有实验要做吗?

全文完。

小注释:

1.“EyesOnly”是国外一些情//报机构保密文件会标注的密级分类之一,也算呼应一下正篇的标题《私人机密》。这个词组的直译延伸一下大概是“只让你的双眼看见”。

2.题记出自博尔赫斯《失眠》。

他在那部诗集的序言中还说过:作家的命运是很奇特的,多年后如果吉星高照,他有可能达到的不是简练,而是谦逊而隐蔽的复杂性。

《私人机密》的故事可能是我写过最长也最费心力的一篇同人,努力加了一些自己对史汪二位、对他们之间的关系的理解,试图回答这个paro的源初问题:如果在一个没有三体人、ETO、危机纪元的世界里相遇,他们的故事会有怎样相似和不同的展开,然后发现有一些话题即便在平行宇宙间可能也是守恒的,因为这定义了他们和他们自己。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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