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外楼在西湖的白堤,占尽了好地点的便宜,一般人都觉得,要吃老派、经典的杭州菜,还是去这里最方便。但是以“方便”为吃好的宗旨,未免太过简陋了。我们精心寻找了杭州,包括邻近的萧山和绍兴的角角落落的餐馆,就是为了找到各种正宗而好吃的杭帮菜,作为我们的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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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调查得相对周全,除了桌面的那几道菜的味道,后厨的机密也尽心调查了:厨房大师傅的手艺、养鱼的池塘、从哪里获得食材,包括餐厅外面有多少枫树和桂花树等因素,都在我们的考察范围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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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外楼:尽管一边觉得楼外楼实在是说腻了,可是要说吃经典的龙井虾仁,来这里还是没错,因为这里的虾仁是现剥的,茶叶保持了鲜美,并不是破烂的几片树叶子。当然,前提条件是你拒绝在一楼吃旅行团餐的情况下。楼外楼的三楼,基本有老厨师掌勺,菜品颇有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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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餐厅使用明虾来代替河虾,因为白,好看,而且价格便宜。在可靠的老店,基本不会如此。桂雨山房:很多人推荐桂雨山房,是因为这里的环境好,据说和台湾的食养山房近似。但是根据我的经验,实在是没有那么类似。一个是山地多年来的慢慢积累,一个是模仿之作,桂雨山房还是太急躁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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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桂雨的菜倒是好吃,甚至胜过了食养。比较惊喜的是传统杭州菜的小创新,比如龙井虾仁全部用钱塘江的河虾,尾巴的壳留在上面,这样一来,雪白的虾仁都挂点红,漂亮,和嫩绿的茶叶一搭,尤其明显,而且,说明其新鲜。另外,西湖醋鱼用笋壳鱼制作,没有草鱼的土腥,食材的改良带来味道的改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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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中城:杭州人习惯把酱鸭儿化,叫起来亲切可喜。作为一家崛起了若干年,并且很适合请客吃饭的豪华大店,花中城的菜的质量一直就那样了,往好处说是能保持水准,往不好的地方说,是不让人惊喜,但是,它仍然能把酱鸭做到一定水准。说奇怪,也不奇怪,虽然餐厅已经连锁,很多菜走了中央厨房的思路,但是酱鸭这种简单的菜,走中央厨房思路也不会损坏什么。因为每年冬天他们都会自己制作大量的酱鸭,鸭子选择有保证,是杭州本地化的口味,微咸,拿回家清蒸也好,下面垫冬笋蒸也好,都很适合冬天的饭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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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帮菜博物馆:杭帮菜博物馆给人的感觉有点奇特,一边是博物馆,另一边是餐厅,很像一个旅游城市的思路。作为一个比较奇怪的存在,菜却很有特点。它们的菜基本是退休老厨师的操作,有浓郁的旧时味道,像酱鸭、鱼圆这种家常菜,他们能做出最本质的老杭州人要的感觉,可能口味偏重,但是同时,也浓香,冬天的早晨,在山上散步的时候,看到博物馆挂出来晾晒的酱鸭,会让人觉得很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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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鲜:这是家不错的杭州菜餐厅,菜品为了适应当代人的口味,做了小改革,不那么咸,但是与此同时又保持了鸭本身的酱香。后来才知道,是厨房坚决使用杭州本地的酱料,酱油鲜美,是传统发酵的产品,这是保证酱鸭质量的法宝。杭州人喜欢自己的酱油、自己的醋,去大厨房看看,坚持使用本地酱醋的厨房,都有小追求在。
德明饭店:这家传奇的以猪大肠起家,下午16点就需要占座位的餐厅,奉行小本生意,酱鸭一定自己制作,肥厚的肉,香气四溢的皮,是一道出色的菜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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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外山:杭三鲜里重要的主角是鱼圆和汤。山外山的八宝鱼头皇是杭三鲜的豪华升级版,但是又没有脱离本质,用千岛湖的鳙[yōng]鱼头,外加海参、鲍鱼、竹荪[sūn]、香菇等物做汤底,鱼的下半身自然成了鱼圆。自己制作,需要花费大量的精力,不会市场采购,那种鲜美,不是等闲的杭三鲜可以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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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乐园:这家开设在小区附近的餐厅,基本是本地市民的家常饭店,因为口味极其老化,有美食家朋友坚决拒绝前往,说去吃就和我绝交。但是我还是去吃了,他们家的鱼圆是非常本地的做法,一直用人工奋力地搅拌,但是味道厚实,确实有种上世纪80年代的扎实味道。有人嘲笑说是出国20年的人回来,会发现这里的菜没有变化,但是没有变化,也未必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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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沙餐厅:四季酒店所属的金沙餐厅选用的食材非常精美,他们会用各种豪华的物质来荟萃一锅,比如阿拉斯加的雪蟹,比如云南的黑菌,再比如浙江本地的鱼圆,味道当然鲜美。
绍兴饭店:虽然绍兴人有自己的“绍三鲜”,但是其实和“杭三鲜”没有本质区别,只不过绍兴菜普遍添加黄酒,菜品醇厚许多,而且里面的蛋皮做法与杭州的蛋饺有所区别。
但是鱼圆,也是自己餐厅制作,非常饱满,“醒”得恰到好处,值得尝试。只是,在所有的制作之外,当地人还强调鱼圆的醒,就是做好后放在水里,让鱼圆变得松软合适的过程,这个度,很难掌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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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滨28:食材自然讲究,可是更重要的,是他们在菜里花费的工夫,这道扣肉前后要花近10个小时,肉和笋分开蒸制,然后用漂亮的刀功将肉切开,一直到底但是不分离。配合他们家自己制作的全麦栗子饼,非常吸收油脂,喷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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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沙餐厅:偏于上海菜的扣肉烧法,更甜,但是也更浓,更肥美。尤其是用鲍鱼来搭配,增加了这道菜的华丽感。但是金沙可不是样子货,他们要的是好吃,这道菜酱汁调和得非常好,很多人吃完了肉,尤嫌不足,单独要碗酱汁来拌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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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庄:杭州当地人其实很少会去餐厅点东坡肉,有外地朋友来才会勉强为之。但是他们自己那碗也不太动,真是巨大的浪费。作为老店知味观的升级版味庄,开创了自己的金牌扣肉,其实是东坡肉的改良版,配笋、切片,这道菜迅速进入了可分食的体系,在几年内流行开来,成为各家都努力效仿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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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阿二:湖州当地的山羊,简称湖羊。与北方羊肉截然不同,在内蒙古羊肉和新疆羊肉拥有崇高地位的同时,居然还能继续矗立,可见湖羊也不错。阿二是杭州乡下的传统做法,红烧,放很多中药滋补,以及大量的糖。因为注意羊肉搭配,有肥有瘦,所以成为一道很鲜美的家常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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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舍小雅:偏精致的餐馆,羊肉清炖,没有什么奥妙,慢慢炖,到最后自然成为一道好菜。羊肉到了最后入口酥烂,其实这道菜应该是北方菜,可是北方的清炖羊肉往往喜欢加配菜,最后就弄浑了,可是这里,羊肉酥,味道单纯,蘸他们提供的味碟吃。白煮牛羊肉蘸小料吃,似乎是杭州的风俗,隐隐约约看出南宋菜的影子,当然你可以说我是在想象,不过这种菜确实有莫名其妙的古意,有趣,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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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贸饭店:萧山的小餐馆,传统的苍蝇馆子的改良版。过去是卡车司机吃饭的地方,但是老板做给卡车司机和做给一般食客都采用了同样的态度,老实。他选用附近山区的肥大的母鸡,肉厚,但是操作手法保证了鸡肉的鲜嫩度,白切鸡和虾油鸡都不错。更不错的是他家的江鱼。萧山是传统吃钱塘江江鲜的地区,不过冬天去的话,鱼品种不多,适合夏天去寻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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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明饭店:传统的虾油菜现在烹饪得少,很多是家庭制作。但是德明本来就是家常菜体系,他们选用的鸡好,调和的虾油也不咸,突出了它的鲜味,老板不时冲到厨房门口骂厨师,是另外一个景观。不过我们都知道,好菜确实有个人风格,这么盯着下属,是对食客们的负责。当然,很多人会去点他家的醉鱼、酱鸭和大肠,都属于传统的家常菜体系,是过年的餐桌上那些早就做好的冷盆。上桌前孩子们已经偷吃过。他们家各种家常菜都做得不错,老板的厨师手艺来自工厂食堂,与餐厅完全两个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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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外楼:经典的宋嫂鱼羹。酸、辣、鲜美,漂浮着少量的鱼肉,可是你不会觉得它少,因为有精美的传说故事打底,关键还是老店味道调和得好,十分适合多人一起吃,一人一碗,尝个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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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滨28:完全创造性的鱼羹。不再酸,也不再辣,用鲟鱼肉汆[cuān]进高汤里,再辅助性加进各种高级材料,其实更像是鱼类的小型全家福。因为高汤也是鱼熬成的,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体验。既然宋嫂是个传说,那么鱼羹这种传说也可以不断地改良下去,我觉得这是厨师做这道菜的理论基础。(本文得到陶煜、胡辉的大力协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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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宁波开往慈城的公路上,我使劲想要回忆起年糕的味道。大概五六岁光景,那时候过年还是件大事。一进入腊月,尤其是腊月十五以后,过年的各项准备工作就启动了。先是岁末大扫除,我们叫“掸[dǎn]新”,得选黄道吉日,全家出动,给房屋、庭院来一次彻底的大清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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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就该置办年货了。温州人过年时喜欢吃的芙蓉糖、花生糖、芝麻糖、炒米糖,都得自己准备好原料,到专门的小工坊加工。通常是傍晚时分,一个个塑料桶和箩筐在小工坊门口排起长长的队伍,每个箩筐前面总守着一个尽忠职守的小孩,南方又冷又湿的空气里充满了甜甜糯糯的米香和糖果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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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所有的年货中,做年糕是最耗时也最欢乐的。因为一次要做个上百斤年糕,常常要熬上一整夜不能睡觉,小孩子们都很兴奋,推推搡搡,打打闹闹。那还是半机器、半手工的年代,做年糕的厂房是临时搭建的,常常选在祠堂的大空地,地上一排排摆着已经做好的年糕。作坊里有一些伙计喜欢逗小孩子玩,手巧的,还会从搡好的粉团里揪一块出来,顺手捏成小动物的样子,里面还塞上当地人喜欢的馅料,可咸可甜,甜的加入桂花糖,咸的则加入雪里蕻[hóng]、油条、豆腐干、虾皮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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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至今记得得到过一个小兔子形状的年糕团,雪白的身体,乌黑的眼睛,软软的,暖暖的手感,还有淡淡的米香,喜欢得不得了,一直舍不得吃,直到几天后,兔子渐渐干裂。但我到底是吃掉了那个兔子呢,还是扔掉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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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忙年夜到,挨家挨户做年糕。”但凡在江南小镇长大的人,童年记忆里多少有一点年糕的影子。毕竟,在那些物质匮乏的岁月里,过年是一年中最壮观,也最富有仪式感与戏剧性的日子,而厨房里那一大缸用清水浸着的年糕,则是节日里最朴素的一种丰盛感。在外面玩疯了,又饿又累回到家,从水缸里顺手抄起一根年糕,就着煤球炉烧一锅热水,放进去“咕咚咕咚”蒸熟了。用一根筷子插着拔出来,绵绵软软,摇摇晃晃,蘸点白糖,就是人间至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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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曰“年”糕,但在南方,年糕是一年四季吃到头的。夏天,水浸保存的年糕吃得差不多了,还有铁皮罐子里藏着的干年糕片。这是民间另一种储存年糕的方法——当年做好的年糕,总会拿出一部分切片晒干,留作夏季食用(夏天天气太热,水浸年糕不好保存)。干年糕片稍微泡发一下,与晾好的菜干(万年青)同炒,就是夏季最好吃的青菜炒年糕。或者长长的夏日午后,甜梦正酣,突然闻到爆米花筒爆炸的声音,浓烈的米香混杂着沉沉的炭火味,一直钻到梦里来。翻身起床,抱着铁皮罐就冲出去,小小的一罐年糕片,能奇迹般地炸出一大袋,“咔嚓咔嚓”地嚼着,好像可以嚼到地老天荒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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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方生活多年,年糕早已淡出日常生活。偶尔在超市里看到真空包装,一片片切好的年糕,却总也提不起兴致买来吃。仿佛离开了那个时代,那方水土,年糕的味道也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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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年糕的起源,江南流传最广的一则传说就是伍子胥的“城砖”说。
春秋时,吴越相争,伍子胥曾以米做城砖,预先埋在城墙之下,并嘱咐亲信:“我死后,国必遭难,民如断粮受饥,可掘相门得食,以救百姓。”后来,伍子胥果然被夫差赐死,越军围困苏州城,城里断粮,饿死了很多人。人们想起伍子胥的遗嘱,即挖相门城墙,发现块块城砖皆用米粉制成。饥民以“城砖”为食,熬过饥荒。此后,苏州人每逢过年便制年糕,以纪念伍子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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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城,恰恰建于这场战争之后。据史料记载,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于公元前473年攻克吴都。为纪念这一胜利,在宁波姚江北边的城山渡口兴建新城,并命名为“句章”。“章”同“彰”,也就是彰显的意思。句章是宁波地区第一座城郭,也是慈城最早的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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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以复仇、饥荒、死亡开始的故事,却以一种寓意吉祥的食物的发明为结尾,年糕从一开始就是老百姓在艰难时世里一点朴素谦卑的心愿。“城砖”至今仍是年糕最经典的摆放方式——三条横、三条竖,又三条横、三条竖地垂直交叉叠放起来,垒到七八层左右的时候,在最上方盖一张红纸。小时候过年时,外婆和舅舅们送来的年糕,都是这样的郑重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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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慈城待了三天,希望在这座“中国年糕之乡”找到通往一个更纯真年代的通道。我想象着在某个山区,某户人家,老奶奶颤巍巍地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年糕,就像普鲁斯特的玛德琳甜点一样,记忆的闸门轰然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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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城位于宁波北郊,三面环山,一面临水,旧日的京杭大运河就从门前经过。凡是运河来的船,都要经过慈城。作为内河与外海的交叉点,城内水系发达,每条街道都是一半水路一半陆路。往东5公里,就是河姆渡遗址。1974年,考古人员在这里发现了颗粒饱满、保存完好的水稻种子,说明早在7000年前就有人在这里种植稻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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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曾经符合人们对于江南水乡的一切想象:鱼米之乡,农商并重,望族盈城。除年糕之外,当地还有一项著名特产——进士。从宋至清,这座不过2平方公里的小小县城共出过500余名进士和5位状元。县城东北角太湖路上,散落着正在修复中的明清时代的进士府邸,深宅大院,断井残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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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住在一家道观改建的旅馆里,虽然只有两个客人,但一位大嫂仍然每天早上过来为我做好早餐,白粥配各色下饭小菜。她平常在山上看管道观,旅馆需要人的时候就下来帮忙。问她家中是否还做年糕,她连连摇手说,不做了,不做了。以前家家户户都有地,收割了粮食之后就做点年糕,酿点酒。现在没有地了,而且街上到处都能买到年糕,味道都差不多,谁还做年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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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将近,正是粮归仓,草归垛的季节。慈城郊外,一路都是已经收割完的稻田,空荡荡的土地上立着一个个堆成小人一样的草垛。
慈城年糕之所以出名,第一就是原料。江南大部分地区的年糕都是糯米做的,或者糯米中掺杂一点粳米,而慈城年糕只用当地上品的晚粳米。中医认为,粳米味甘,性平,能健脾、胃,益精强质,除烦止渴。
明代缪[miào]希雍在《本草经疏》中说:“粳米,为五谷之长,人相须赖以为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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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城的农田一年两熟,分早稻和晚稻两种。早稻以籼[xiān]稻为主,性质硬,食后耐饥;晚稻则以粳米为主,质软而滑但没有胀性,用以做成年糕,吃起来软滑可口,而且不粘牙齿。以前的农家人,每到开春时节,总是先挑选出最好的一块地,专门用来种年底酿酒和做年糕所需的稻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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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当地的老人回忆,以前做年糕,喜欢用一种叫“水底清”的稻子。这种米介于粳米与糯米之间,软而不烂,糯而不黏,做出来的年糕最好吃,而且可长期浸放在水中,不糊不烂,一直保存到隔年端午。不过,“水底清”是单季稻,阴历四月种下去,八九月份收上来,要保存到腊月才做年糕。后来村里改种双季稻,“水底清”就被淘汰了。现在,慈城年糕的原料统一选用编号为“宁88”的晚粳米,食味与口感都不逊于“水底清”,而且新米一收上来就差不多到做年糕的时候了,别有一种新鲜的米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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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是水磨工艺。传说清朝同治年间,一个姓陈的慈溪人(慈城当时为慈溪的县治),受豆腐的制作方法启发,先将米浸透,然后夹水带浆地磨成糊,再榨干水分。用这种水磨粉舂成的年糕,果然细白柔嫩,吃起来滑溜上口。到了光绪年间,水磨年糕已经是朝廷贡品。慈城年糕的制作工艺,曾于2009年列为第三批浙江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种、选、浸、磨、沥、擞(音为叔,意为搓)、蒸、舂[cbōno]、摘、印十道工序,每一道工序都有许多精细的讲究。比如浸米,就是相当关键的一环。一般说,米要泡上一周左右,再淘清、淋透、滤去杂质,然后才能上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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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城年糕的文化记忆》一书的作者王静告诉我,之所以这样讲究,是因为对宁波人来说,年糕是用来“谢年”的,敬神祭祖,马虎不得。旧时做年糕,第一笼年糕做出来是要敬天地的。晒谷场上,将年糕团对着天拜一拜,就算“野祭”。考究一点的,就点几根香烛。“如果你不曾做过农民,不曾体会过农民劳作的艰辛,是无法理解他们做年糕时的心情的。他们要感谢神明和祖先,今天我丰收了,一家平安,团聚在一起。你可以说,这是人与神之间最朴素的一种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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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底清,阴历四月种下去,八九月份收上来.要保存到腊月才做年糕。后来改种双季稻,水底清就淘汰了。”直到今天,宁波人在吃年夜饭之前另有一道仪式,叫“做谢年羹饭”,一般放在小年夜举行。这顿饭是献给上天与祖先的贡品,以感谢上天一年来给予的恩赐,也感谢祖先的庇荫,并祈盼来年吉祥如意。一般须两张八仙桌相接,桌前围着大红桌帏,桌端放香炉蜡台,桌上陈放祭品。祭品至少要有五色,最重要的一盘是一只腌腊猪头,称为“利市”,象征大吉大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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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盘是公鸡,要全鸡,鸡冠要朝上,象征兴旺发达。其他三盘必须是生货:生鲤鱼,唇上点酒,象征年年有余;生宁蚶,象征对本对利;生年糕,象征年年高。旧时穷苦人家买不起鲤鱼,就用年糕捏一只鲤鱼,也可当替代品。谢年之后,家人围坐一起,必要吃一道“青菜汁水年糕汤”,用谢年煮鸡、煮猪肉的汁水,配上青菜与年糕——青菜是青大头,寓意有才;汁水以兆丰盛;年糕则是年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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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乡老人形容一个小婴儿的脚底板,常常用“像刚捏好的年糕一样”,以形容其圆圆胖胖,细软可爱。在慈城年糕馆,我看着一位老人手下压出的一个个年糕,小巧、精致、莹洁如玉,末了还要在正中心点上一颗梅花形的红印,才惊觉这个比喻是多么的贴切。与这些脚板年糕相比,我们家乡的年糕只配称作“大脚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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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工做出来的年糕,真的比机器做出来的年糕好吃吗?”我问他。他连连点头:“当然,当然。”
之前我在冯恒大年糕厂采访,年糕厂的老板说,手工年糕其实没有比机器做的年糕好吃,因为人力有限,从磨粉到搡面,最多不过三四十次,而机器可以来个三四百次,自然从口感和质感来说都更好。但所有手工的魅力都在于,以心待物,有温度,有情感,正如我们对食物的喜好,从来都受记忆、情感等诸多外在因素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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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慈城晃荡了几天,希望能碰上某户正要做年糕的人家,结果大失所望——手工做年糕已经基本上从当地人的生活中消失了。“年糕是农耕文明的符号。”王静告诉我,“以前,乡村的农民有自留地,有粮仓,稻谷收成以后,就做成年糕。有子女在外地工作的,父母还会准备年糕、酱油、冬笋、香干,给寄出去。80年代末,农民洗脚上岸,近郊的农民不种地了,这个联系就断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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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们唯一能做的,是去年糕馆看一场表演。慈城的年糕馆是从城隍庙中划出一块地方建成的,仅周末开放。旁边就是“文革”期间被毁后复建的古县衙,在当地算是最著名的旅游景点之一,但看上去有点阴惨惨的,让人提不起兴致进去游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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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南方冬天难得的一个好天气,空气里仍有湿冷之意,但没什么风,太阳晒得人懒洋洋的。我们到的时候,老人已经忙碌开了。他靠单力抱出一盘石磨,一个中年男人在旁边配合。中年男人一手把着磨头,一手添米加水,老人则推着磨柄缓缓推动,米粉与水交融在一起,奶白色的米浆缓缓流入磨口的布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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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粉看似简单,但非常累人,而且枯燥。我试了一下推磨,根本连一圈都坚持不下来。但老人却一圈一圈推得虎虎生风。他深知这是一场表演,边磨边向我们解释,要如何控制速度、力道,添水也要恰到好处——水若太多,粉就会粗糙,做出来的年糕会松松垮垮;水若太少,米粉会生,年糕口感发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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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慈城的水好。”老人说,“东北边有毛力水库,北面有英雄水库,都是山林里的雨水和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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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蒸粉最重要是把握火候,不可太生,也不可太熟,等粉熟透八九,形如松糕的时候,就差不多可以起锅了。”
接下来就可以搡[sǎng]粉了。所谓“搡”,有点像捣药,只不过工具要大号多了。把十几斤重的米粉团放在一个大石臼[jiù]内,然后用木制或石制的捣柱头用力舂[chōno]捣。这是整个做年糕过程中最累人的一个环节。老人的捣柱头每砸一下,中年人就用浸了冷水的手快速将米粉团翻叠一次,将没有砸到的部分暴露在捣柱头下。这样一个搡,一个翻,要四五十个回合,搡的人不仅要力气大,而且使力要均匀,而翻的人则必须眼明手快,二者配合,才能把米粉搡得透,搡得韧,搡得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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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巨大的捣柱头高高地砸下来,马上就要砸到石臼[jiù]中中年人的手,旁观的人看得心惊肉跳,但做年糕的人却一副满不在乎、乐在其中的样子。后来才知道,当地人做年糕,果真有一种叫“偷臼”的游戏——搡的人想搡盆臼人的手,而盆臼人则米粉团抱出,让对方搡个空捣臼,算是互相比拼机灵,但实在是危险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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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一阵欢呼声,一张大案板铺开,巨大的米粉团抱上桌,终于开始做年糕了。老人先是在手掌心和案板上都抹了一点热蜂蜡(这样可以防止年糕粘上),然后用双手使劲揉压米粉团,再从团成圆形的大拇指和食指之间慢慢挤出棒球大小的一个小粉团,在铺板上揉搓成一个长条,再用手掌轻轻一压,就是一根白条年糕,也叫“脚板年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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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惊叹于脚板年糕的小巧温润时,老人却说,在慈城,这只能算是最粗鄙的一种做法。以前慈城人家做年糕,要么不做,要么必做印花年糕。他顺手递给我两块年糕模板,都是木头所制,看着已经颇有些年头了,其中一块是凹形的模板,凹座上刻着复杂的花纹,已经有些难以辨识;另一块则是普通的长方形模板,上面桂花的花纹还清晰可见。前者得将年糕条放入模板内框,填满模子后,用擂棍将年糕前后碾平,再脱卸模子,这样做的年糕四角成方,花样与棱角清晰。后者比较简单,用模板按住年糕条直接往前一揿即可,这样做出来的年糕没有明显棱角,但表面有花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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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慈城年糕的文化记忆》一书中,王静提出,“印花”是慈城年糕最具特色的一道工序,所印花纹寄托了人与人之间美好的情感与祝愿。
她从90年代开始在慈城做田野调查,收藏各种年糕板,在花纹的辨识中获得巨大的乐趣——兰花叶,周围是几朵桂花,就是“兰桂齐芳”;一个花瓶中插着三根戟,周围刻着羽毛的图案,意思就是“平升三级”;一支毛笔、一锭银子、一个如意,意思是“必定如意”;上下两只蝙蝠,中间一枚古钱,则是“福到眼前”。不过,随着机器的出现,年糕模板逐渐被废弃,有些被当柴烧了,或者当破烂卖了。有一次,她在慈城最西南的一个小村庄找到一块年糕模板,被人当成了窗台的插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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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老人:“今天这样做年糕,跟您年轻的时候做年糕,有什么不一样吗?”
他指了指周围,笑道:“以前做年糕,身边全是小孩子跑来跑去。”
旧时做年糕是大事,像盖房子、娶媳妇一样的大事。凡是来帮忙的人,凑热闹的人,路过的陌生人,甚至乞丐过来,主人家也会给个年糕团。小孩子当然是最兴奋的。老人说,只有在童年时代,才真正觉得做年糕是一件好玩的事情。长大以后,经常被人抓去帮忙做年糕,一干就是到半夜,其实都是很辛苦的活,并无多少乐趣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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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北方的面食相比,南方的年糕在形式上总觉得有点单调。但在江南的日常生活中,年糕却呈现出惊人的丰富性,可咸,可甜,可蒸可煮可炒可汤。《汉声》杂志出版的《宁波年糕》一书中搜罗了40多种年糕的做法,拉丝年糕、白蟹年糕、苔菜年糕、大头菜年糕、酒酿年糕、桂花年糕、油炸年糕……其中很多都是旧时主妇就地取材的结果——开春后满地遍野都是荠菜马兰,她们发动小孩出门挑荠菜马兰,然后炒一盘荠菜炒年糕。家里的老母鸡下蛋,她们就做一盘鸡蛋塌年糕,起锅时撒上几粒青葱。慈城多海苔,海苔与年糕同塌,也是一道色、香、味俱全的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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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年糕怎么做最好吃,完全是个人的口味,很多时候没有道理可言。比如臭咸菜年糕汤,是将快要发酵变臭的咸菜与快要发酵变味的年糕放在一起煮,上了年纪的宁波老太太最爱吃。有人觉得荠菜与年糕同炒为绝配,宁波老话“荠菜肉丝炒年糕,灶君菩萨伸手”,可见其美味。年关一到,梭子蟹涨到100多块钱一斤的时候,还有人舍得拿它来做一道梭子蟹炒年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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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我,最怀念的却是每年正月初一,母亲清晨即起,准备四道冷盘,一道热汤,通常是肉冻、鳗鲞[xiǎno]、海蜇、炝蟹,外加一锅热腾腾的白米饭,上面必定贴着几片薄薄的年糕片和几颗红枣。她会要求我和弟弟每人至少吃一颗枣,两片年糕,说:“早早起,年年高。”自从母亲过世,就再也没有吃过那样薄薄的几片年糕片了。